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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杀妻取脑案开启东北赛博宇宙(下) | 科幻小说

赵垒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本周为大家带来的是赵垒以「东北赛博」中不同职业的角色为主角创作的故事。「东北赛博」是未来事务管理局策划中的一个科幻主题系列,包括一系列以东北为背景、有强烈中国本土特色的科幻内容。今天带来的是「警察」这个故事的下半部分。

将妻子的大脑取出的医生试图用操纵舆论的方法来脱罪,「警察」则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之中,到底谁编出的故事更能说服大众?

| 赵垒 | 科幻作家,职业经历丰富,全职写作,创作小说字数已达数百万字。擅长描写心理与社会,作品多为科幻题材的现实主义叙事。代表作品为东北赛博朋克主题《傀儡城》系列。2018年5月出版长篇科幻小说《傀儡城之荆轲刺秦》。2019年被选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

记忆碎片(下)

全文约16600字,预计阅读时间33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徐璐有癌症。乳腺癌,不过那是现在最好治的癌症,比过敏还好治。真的。”

我面前的那位男医生个子不高,讲起来话来手舞足蹈,一点也不像个医生。他对自己的幽默感很有自信,看起来更像是个喜剧演员。他的头发最近才做过,发胶亮得像是上过层漆,中午的阳光照在上面能反射出让人反胃的光。他名叫张鹏飞,是李弦的之前的助手兼好友。我到他的办公室来查徐璐的病历,希望一次能解决掉两件事。

“除此之外呢?没什么其它的毛病?”

“除此之外,嗯……”他想了想,“怎么说呢,徐璐有点抑郁。她是搞静态影像设计的,算是半个艺术家。你也知道,现在搞艺术的都有点抑郁,毕竟竞争厉害,压力大。”

“住着豪装四室两厅,压力是挺大的。”

“不甘居于人下嘛。”

他说话像朗诵诗歌,话尾拉得很长,在我看来没有比这更蠢的样子了。

“徐璐的病例和体检记录你们都有吧,她的手术是谁做的?别告诉我是李弦。”

“这个,怎么说呢,病例是有。”他舔了下嘴唇说,“体检记录和手术记录在合并数据库的时候都遗失了。”

“合并数据库?”

“嗯,四一年的时候市里整合资源,很多小医院在提交完数据以后就关门了。徐璐的手术和体检都是四零年在于洪新城的一家妇幼医院做的,那家医院在提交记录之前就关门了,后来还是有人去找服务器才弄到一小部分数据。”

“为什么徐璐不在你们医院做,你们没有亲属价?”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他们夫妻俩早就有矛盾,徐璐不放心李弦给她做手术。”

“你对他们的关系很了解嘛。”

“还行,毕竟我也是李弦的徒弟。”

“他们两个平时谁下厨?”

“哈?”

他疑惑地眨着眼,想知道我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我没回答他。

“他们两个平时谁做饭,李弦还是徐璐?”

“李弦,他的业余爱好就是研究菜谱。说真的,我要有那么大的厨房还有全套的名贵厨具,也会爱上做饭的。”

“他们家挺不错的是吧。”

“那可不。”

“他们第一次请你去家里吃饭是什么时候?”

他张着嘴,脸上的后悔之色一览无余。

“三九年,呃,元旦的时候他请我去吃过一次火锅。”

“之后还有吗?”

“有过……几次吧,你们还在查这个案子?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不是人抓住了案子就结了。”我说,“之后有过几次?”

“几次我也不太记得了,那时候我才刚毕业,还在实习,主治医师请我去吃饭我总不可能拒绝吧。”

是啊,局长让我来整你我也不能拒绝。

“那就是说四零年以后你也去过。每次徐璐都不在,你不觉得异常么?”

“我也没想那么多。”他脸色变得煞白,“徐璐的职业是得经常采风,旅行什么的,不在也很正常吧。其实我有时候也会觉得,是徐璐不在,他觉得家里冷清,才请我去吃饭的。况且……”

他哆嗦了一下,好像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

“有时候他会打开全息投影假装跟徐璐聊天。他们表现得很自然,根本看不出什么异常来。谁会想到那都是装的呢。”

“从某方面来说可能不是装的,徐璐的脑还有意识,影像可以用模拟软件做出来,说话的人可能就是真人。”

“咱们能不能不说这个了?我现在晚上做噩梦都会梦到在他们家吃饭。”

他掩住眼睛看起来很痛苦,不过几分是真的还有待斟酌。这时有个微胖的护士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张鹏飞见状,像看到救星似的瞪大眼睛发出求救信号,可惜那护士看到我以后就把手中的快餐盒放下,飞快地走掉了。

我走过去把门关上,然后把热腾腾的午餐放到他的办公桌上,告诉他我们有整个中午的时间来聊天。

“你见过徐璐的真人吗?”

“见过两次。”有一分钟,他眼望着腾起的热气出了神,“那时我还把李弦当作偶像,他事业有成,二十七岁就买了大房子,还娶了漂亮有气质的文艺女青年。”

“你也想把老婆装进小盒子里?”

“不,不是这个意思。再说我也没结婚啊。”

他干笑了一声,眼睛看向我又马上逃开,十只手指不安地搅在一起。

“我的意思是,妈的,这里的女人几乎都想跟他搭上一腿。就算他被抓了,知道他做了什么,还整天念叨他,你能理解吗?她们跟我们好像不在一个世界里。”

“所以呢?你要上直播间去告诉所有人你是他的好朋友,然后指望她们朝你也伸出腿来?”

我说完后他抬起头来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想说是。隔在我们之间的热气已经消失殆尽,他已经知道了我的第二重来意。

“我不能上直播吗?”

“可以,但你不要把李弦说成一个好客好前辈的样子,他请你去吃饭搞不好是为你也准备了一个小盒子。至于徐璐的抑郁和癌症你不要提,最好都不要说癌这个字。”

“那我该怎么说?”

“说你早就知道他是那样的人,他杀了自己的老婆。”

“从医学角度来说徐璐她还活着吧。”

“你可以说这是你的心理角度。”

他沉默下来,瞳孔向右偏去。我猜他是在盘算着把我糊弄过去,李弦的那位导演朋友可能来找过他,让他说相反的事情。我可给不了他钱。不过就算那导演不来,我也不信任他那张嘴,得找点事把那张大嘴巴拴住。

“徐璐的尸体我们一直都没找到,所以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我特意用了尸体这个词来吸引他的注意。

“如果要花大力气去找,我就得一个一个去排查他身边所有的人。你刚才说她是什么?漂亮有气质的文艺女青年?你喜欢那种类型的对吧。我记得你跟父母还住在一块,我要是上门去说要在你屋里找一具女尸,他们会怎么想?”

或许是提到了父母的缘故,他的脸颊在一瞬间绷紧了。尽管他看起来像是要跳起来跟我拼命,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这让我很满意。我给他留了联系方式,转身走向门口。

“李弦说了为什么要这么做了吗,他为什么要毁掉自己的生活?”张鹏飞在我身后问。

“他也许只是把生活全攥在自己手里。”

“他会被判多久?”

“十五年,二十年或者无期,都有可能。”

“他要是出来以后找我麻烦怎么办?”

“要是他再请你吃饭,你别去就是了。”


下午我去办了手上的一个重度伤害案。有个刚从技校毕业的维修工因为一点口角,打断了财务主管的一支胳膊和一支腿,从案发到现在过去了二十二个小时,他丢掉了手机,电子脑自案发后也没联过网。

他从网上学到了全套的逃亡流程,不过出行权限已经锁死,所有正规的交通工具都坐不了。他手上应该没有太多现金,黑车通常也不会带人出城。我连上警用数据库,通过摄像头一点点合成他的逃亡轨迹,最后在快到腰堡镇的一家小面馆发现了他。

资料显示他装有大功率工程义体,所以我请求了武警支援。车载电脑显示他们将会在十分钟后到达,我估计出租准时到的概率都比他们要高。

如果他继续往北跑到铁岭,我就没法再用摄像头追踪他了,不是大案基本申请不到外县警用系统的权限。我坐在车里思考了两种可能,第一种是他逃出去找一家不等级身份的黑工厂打工,如果运气够好,碰上个好人,那接下来几年他能平平安安过下去,直到他的义体被淘汰。第二种是他以后都要以偷窃和抢劫为生,直到某天他失手打死了人。在这个世道,碰上好人的几率有多少呢?

我换上便衣,戴上墨镜样式的辅助镜,再把电子脑抑制器放进右边的兜里。店里的摄像头已经做过了面部扫描,确定是他本人。理想情况是,我悄悄走到那家伙背后,直接把抑制器插进他脑后的电子脑接口。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给接口做过防护,要是一击不中,我就得跟他的两只机械手肉搏了。即使我受过军训,上过战场,胜算依旧不高。

我调整辅助镜,将射击程序跟我那把二九式匹配好。最安全的办法是在十米内开枪打他的身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不会因此受到嘉奖。

整理好抑制器和枪,我下车走向面馆。那小子正在收银台结账。扎着马尾的收银员一边用眼角看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操作电脑。他头发不长,辅助镜扫描到后颈没有防护,我把右手揣进兜里。就在这时他回过了头,我看到他的瞳孔猛地一缩,没等我开始思索他是怎么发现我的身份,他就抬起铁灰色的左手。我立刻往旁边扑倒,然后没等我的手碰到地面,玻璃的爆响便灌进了我的耳朵。

我拔出枪来,眼前出现准星和弹道,我反应过来是辅助镜暴露了我的身份。这阴霾天只有傻子才带着墨镜到处跑。我推翻面前的餐桌,拿厚塑料的桌面做掩护。桌子刚倒,就有什么东西射了进去,发出两声闷响。我握紧枪调整身子,用脚让自己横着划出去,然而此时店里已经没了那小子的踪影。

“后面,他往后厨跑了。”收银小妹蹲在地上低声喊。

我站起来跑进后厨,白衣的胖大厨蹲在灶旁拿着口锅护着自己的脸,通往垃圾道的门被撞开了。我跑到门口,刚一探出身就听到有东西飞来的尖啸,高速跳动的心脏和肾上腺让我有足够反应缩回去。两根钢钉射进了门里。

垃圾道是条直线,我俯下身瞄准那小子的小腿扣下扳机。枪声被通道反射,听起来好像是开了好多枪,这让我的手指很难忍住开第二枪的冲动。那小子侧身倒在地上,他的左手又朝向这边,我第二次扣下扳机,.40子弹引发的震感很美妙,他手上的钉管爆开了。没必要开第三枪。

确认他右边的工具手没有威胁以后,我缓缓靠过去。他开始疼了,嘴里叫骂起来。

“你他妈打断了老子的腿。”

“那你正好可以去换条义腿。”

“狗日的警察,等老子出来别让老子再逮到你。”

“哦,是吗?”

我关掉眼镜上的记录仪,把枪口对准他的头。

“那我干脆就别让你进去算了。”

“你,你敢!”

他咬紧牙闭上眼,趁着这个机会,我把抑制器插进了他的后颈。抑制器自带的小模拟程序会把他的五感都禁锢在虚拟出来的牢房中。按理说他的身体会像睡着了一样软下去,不过这会他却抽搐了起来,我看看他腿上的洞,把抑制器调到了镇静模式。

我本想把他从垃圾道里拖出来,但蔓延开来的脱力感让我放弃了这个想法。把他就地毙掉确实能省我很多事,反正已经开了两枪了,再多开一枪也没什么大不了。

之后我独自走到垃圾道的入口,点了支红塔山。我抽得很慢,期望能用烟味能压住身上的火药味。

这时收银小妹从碎掉的玻璃门探出了身子:“刚才真是危险,你是特警?”

“普通警察而已。对了,这玩意是不是戴着一看就像是警察?”我指指鼻子上的辅助镜。

“有一点。”她露出一个精明的笑容说,“主要是你长得就像警察。”

“看来我该考虑去当演员。”

“我很佩服当警察的人,特别是现在。”

说完她小心地打开门走了出来。我发现她白色围裙下的小腹高高隆起。

“真要说的话,现在生孩子可比当警察需要更多的勇气。”

“日子总得过下去呀。”她低头抿起嘴角,“我能适应。”

“一年前有个女招待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是吗?你怎么回答她的。”

“我把她娶回了家。”

十五分钟以后,一辆中型SUV带着两个装着军用义体的内卫武警到了。看着那小子像小鸡似的从垃圾道里被提出来,并没有让我有多少成就感。

“怎么不等支援?”

坐在驾驶位上的武警义体不太合身,他脑袋很小,而身体却是大个子体型。

“这不是怕人跑了嘛。”

我递上去根烟,转身看了一眼满地的玻璃碎片,然后在提交报告的时候加上了一条袭警。

办完这件案子时间已经到了晚上,我把车子登记上远郊调查,然后开到新城子的公交总站。有个穿着厚卫衣的女孩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在等去法库县的无人公交,我曾告诉她无数次天气冷就打车回去,她就是不听。

我把车靠过去,缓缓降下车窗。

“上车,你被逮捕了。”

她被兜帽裹住的脸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哎呀,警察大人,就不能放小女子一马吗。”

“不能,你被判了终身监禁。”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从车尾一路小跑向副驾驶,突然后悔用了监禁这个词。


我的妻子彭惠玲现在在新城子火车站旁边的快餐中心当配菜师。当然,她不用自己切墩,周围几个区的订单一来,她自己也切不过来。她负责操纵机械调配菜量,用她自己的话说也算是个中层管理。再过个两三年她可以升职厨房主管,不过前提是主管那个职位还没被程序取代掉。

“沈局长真的给了你一辆车啊。”

“确切地说,是分给了我一辆车,所有权不归我。”

我要是殉职了,车子就会传给下一个倒霉鬼。

她在不足两平米的厨房里炒着菜,叮叮咣咣的响声颇有些交响曲的意思。我在客厅里帮她切土豆和胡萝卜,等这个月工资发了我就要去买一台食材处理机。我不喜欢碰刀子,见过了那么多室内的犯罪现场以后,光是进厨房就让我浑身不舒服。

“不管怎么说,你以后都不用风吹雨淋啦,送点东西表示下吧。”

她带着一股酱油味出来,放下一盘包菜,然后转身又回了厨房。我忍不住去看她被牛仔裤紧紧裹住的臀部,结果差点切到手。

“一条芙蓉王应该不错。”

外加一部他妈的电影。

晚饭过后,我在放杂物的小屋里打开投影器继续思考案件。李弦家的客厅3D投影在我面前发着微弱的光,我试图想象自己在那里作为一家之主的想法,结果脑子却像是塞满了石头似的无法运作。我烦躁地靠在椅子上,伸手去摸后颈的电子脑接口,冰凉的手指似乎把温度传进了脑子里。我打了个冷战,脑中的景象突然活动起来。

我想象自己回到家,脱下便鞋换上舒服的绒制拖鞋。我把沾着消毒水味的外套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不让味道进到屋里,然后我走过客厅到阳台瞭望一眼红叶,风摇曳着红色带进来树叶的香气。接着我转到旁边的工作室,一个长发的女人正拿着笔在屏幕画板上滑动,她的动作很慢,仿佛屏幕中的世界会因为一点点失误而毁灭。我站在她旁边,看着她给屏幕中的阳台画上红色。

徐璐的全息影像我见过,所以她的面容很清晰。她的嘴唇很薄,脸颊上有一点点肉,我伸手拨开她的头发,露出耳边一颗褐色的小痣。她转过脸来朝我微笑,我低下头去吻她的嘴唇。最后,我能想到的是一股清淡的薰衣草味。

他是什么时候毁掉这种生活的?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抓到答案了。但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有一瞬间我很愤怒,可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缓缓而上,我的内心已经抓到了答案,只是它并不让人喜欢。

她在进这里时会记得敲门,要是突然进来,可能会看到一些让她做噩梦的画面。我打开门,一股温暖的水气带着洗发香波的味道涌了进来。

“看什么呢?还在看案子?”

她裹了条浴巾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到我身后。我伸手一挡,让她坐到我的腿上。

“看我们未来的家。”

“真的假的啊。”她定神看了眼那客厅,“嗯,不错。待会等头发干了,能让我连进模拟软件提前享受下不?”

“我还没有这房子的全景模拟权限。”

“哎。”

她失望地叹了口气。其实全景模拟权限我有,只不过我不太想让她进到那房子里去,就算是模拟出来的也不想。

“这是案发现场对吧?”

“是受害者的房子。”

我想案发现场应该是医院,他的屋里没有做脑移植的必须设备。

“真可惜。没福享受那么好的房子了。”说完她捏了一下我的手,“幸亏沈局长把你从于洪区调出来了,还给你升了官,你在那边当巡警的时候我整天都提心吊胆的。”

“是啊,不过他给我的工作可不少。”

“看你不像是很累的样子啊。”

“心累,我这一天不是去吓唬别人,就是坐在车里动动手指让武警去抓人。”

“这么说你还剩下不少体力喽?”

她转过头来望向我,眼里闪烁着皎洁的光芒。

“你留着明天去加班吗?”

“嗯,算了,今晚就加班。”

我关掉投影器,然后把她抱进卧室放到床上。她双手捧起我的脸,从她的手上我闻到了淡淡的葱花味。


第二天上午,我准备去找徐璐在设计公司的好朋友,不过等我刚刚开进四环,车子的警用系统就收到了条支援请求。那条信息是直接发到车子上的,并不能算是给我的。我考虑了两分钟,还是决定去看看是什么事。

需要支援的地点是皇姑区的一个高档小区,那小区外围立着两米的围墙,摄像头无死角,墙头还有动作传感器,大门口的保安甚至把警车都拦下来做了登记。我把车开到信息上所显示的三单元402房,那是独栋的电梯洋房,所以不难找。上楼之前,我把刚申请下来的电击枪插进腋下的枪套,部队带出来的二九式手枪放到了腰后。

402房的全钢防盗门上贴着封条,但锁是开着的。我敞开衣服,露出电击枪的黄色塑料手柄,右手握住腰后的手枪,然后轻声推门进去。有件警察制式的黑色大衣挂在门口的挂钩上。我松开手走出玄关,看到一个壮硕的男人正蹲在沙发旁边剥橘子。

“来了?”

“呃,嗯,您是?”

“没什么,我就是想看看沈老大把老刘的车分给谁了。”

那男人转过头来,他是标准的圆脸,厚重的黑眼圈和布满血丝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头快要发狂的熊猫。他的头发油乎乎地趴在头上,看起来像是很久没洗过了,脸干巴巴的,皱纹像是被刀刻出来的。标准的老刑警样子。

“你是部队下来的?”

“是。”

“嗯,看着很聪明。不过我建议你把电击枪换成镇暴喷雾,你伸手去拿那个小罐,别人会本能去捂鼻子和眼睛,那时候你再掏你后面的玩意去打膝盖。你要用电击枪,那些装工程义体的家伙会横起胳膊朝你撞过来,要是被顶到墙上你就不好掏后面的枪了。”

我笑了笑,垂下两臂,把手枪拿出来插进腰侧的枪套。

“老刘就这么死的。”他自顾自地说,“以为自己有枪别人就会怕他,结果被个装工程钳的小子捣碎了胸腔骨。老家伙撑了半个小时,结果还是死在了急救车上。他老婆在怀孕前总是吵着要跟他离婚,这下可算是还愿了。现在她挺着个大肚子在家里,等着心理医生每周五定期上门。”

我以为他会一直说下去,不过等到最后一片橘子皮落下来,他就换了话题。

“你上过前线?”

“去过。”

“开枪打过人没?”

“没,我是侦察兵,只是离很远去看。”

“可以了,上过前线就比那一大帮吃闲饭的预备队强了。”

剥完橘皮他又开始剥橘络,那橘子干得发白,让人看着没有半点食欲。我们沉默下来。我打量了一下房间,这个客厅比李弦的客厅还豪华,吊灯上的水晶珠我一时半会都数不清,四面是暗红色的欧式家具,不过这会家具上都罩着透明的塑料薄膜。中央的手工羊毛地毯上有一大块干掉发黑的血迹,我大概猜到房子的主人发生了什么。

“情杀?”

“不确定。反正不是丈夫干的。”

那大汉一口吃掉半边橘子,然后打开了天花板上的全景投影。塑料薄膜消失后,屋子的氛围变暖了不少,我看到有个中长发的女人面朝下趴在地毯上。她没穿衣服,连后背上的皮也给剥掉了好大一块。从肩膀平行线往下到臀部上方只有血淋林的肉。我迈过血迹,蹲下来看她的两腿之间,那里很干净,没有侵犯的痕迹。

“正面呢?”

大汉拿出手机按了几下,然后死者的正面半透明影像在半空中突然出现。死者年龄显示的是三十七,可以看出来她做过昂贵的皮肤修复手术,因为从外貌根本判断不出她的年龄。她还有一些皮肤健在,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比起明显保养最好的脸、脖子、胸前和手部的皮肤,凶手反倒剥去了几个不常露出来的地方。

我仔细看了下皮肤切口说:“是个熟练工,要么……”

“要么是个装了义体的家伙,妈的现在是个案子都这么说。”

“没办法,用义手的人只要加载特定软件,就能做外科手术一样的精密切割。”

“哼,这是今年的第二个剥皮案,去年还有一个。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这他妈是个熟练的义体人。”

说着那大汉又开始剥第二个橘子。

“你猜猜为什么要剥这几个部位的皮。”他说。

“因为这几个地方没做过二次皮肤修复?”

“可以呀。”他挑起浓浓的眉毛,有些高兴,“大多数人都说是做人皮袄差这几块,还没人想到过这一点。是不是要做人皮袄还难说,一般的剥皮案都会剥最好的那一块。这家伙对皮肤的爱好很怪,专挑没修复过的,有伤痕或者有胎记的。”

连环杀人的几个案子我几乎都知道,这个要么是还没串联成案,要么就是还在保密阶段。

“保安和摄像头什么线索都没有?有被黑的记录吗?”我问。

“太多了。这些富人小区的系统总是在受攻击。保安也是看谁都觉得可疑。”

“两年出手三次,频率不高。如果是自己一个人的话,就肯定得会电子战的技术。”

我在虚拟景象里转了一会,现场有很多疑点,没有脚印,门没有坏,验尸报告显示死者脑内有异常的胺元素。羟色胺和多巴胺都有过量的痕迹,而镇静素却未检测出来。

“有电子毒品的接入记录么?”

“电子毒品?”他像是听到什么很滑稽的事似的笑起来,“暂时没发现有设备接入记录。你还真管那些违规电子脑软件叫电子毒品?”

“效果差不多,这么叫也没问题吧。”

“那成瘾是不是要叫网瘾?”

我理解他的意思,从上个世纪过来的人都会觉得电子毒品这个词有点诙谐的意思。但现在这玩意确实成了一个真正的问题。

她没有感觉到疼痛就死了,尸体被以一个舒适的姿势摆放,像在睡觉,报告里说她的背上还披着被单。

“眼睛被拿走了?”

我转到尸体正面蹲下来,她的眼睛是闭着的,但眼皮内塌,血痕从眼角顺着鼻翼一直流到嘴上。

“在茶几上。”

大汉打了两声响指,我抬起头看向木制的茶几,一个高脚杯孤零零地立在上面,两颗眼球浸在红色的液体里,像是没人要的橄榄。

“酒是谁喝的?”

“只查出了死者的痕迹。”

“所以她吃了晚饭,还在客厅里喝了点酒。凶手有没有可能是女性?”

“义体化,会打电子战的女性?有点意思。”

他捏着半块橘子皮沉思片刻,然后拿起手机做了些记录。

“陈海瑞对吧?哈,看来你想升官就难啦。”

他大笑着站起来伸出一支布满老茧的手。

“洪庆山。结婚多久了?”

城总局刑侦大队的副队长,该死的,我怎么就没认出来呢。

“不到两年。”

我看看无名指上的戒指,忍不住用大拇指去婆娑那一小点金属。

“我看过你的档案,挺想把你调到刑警总队来的,不过还是让沈老大给你找点清闲活吧。你现在在办什么案子?”

我告诉他我正在办脑外科医生的案子,以及我马上要去找的人。他以另一种声音再次大笑了起来,洪亮的嗓音开始在漂浮着尸体的客厅里回荡。

“美差呀,把戒指收了,用你前面那杆枪办她。”


“不行,我不会上直播间当着全世界的面去哭鼻子,这会毁了我的生活。我是认识她很久,但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她语气毅然决然,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苏沐今年三十一,是一家设计公司的创意总监,她和徐璐在北京上大学时就认识,毕业后进了同一家设计公司,还被一起调到沈阳。我以为这会是一场很简单的谈话,结果她也确实简简单单地打破了我的幻想。

我们在她公司楼下的咖啡厅见了面,她的第三句话就明确表示自己不会上直播间,然后我们就相视无言,坐着互相打量对方。她的脸略长,高鼻梁和薄嘴唇有一种冷漠的美感。隔着透明的小圆桌我可以看到她翘着腿,黑色紧身打底裤勾勒出了紧致的曲线,高跟靴的鞋尖正对着我的小腿。等到咖啡上来,我们才重新开始对话。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怀念一下过去的友情生活就会被毁掉。我还以为你很擅长,说不定以后会有人找你出书呢。”

“陈先生,你今年多大?有三十岁吗?”她冷笑着问。

“二十八。”我虚报了一岁。

“再过个一两年,你就知道要毁掉一个人的生活有多容易了。自从夏天你们把案件曝光以后我就成了一块烂肉,那些自媒体记者一个两个都叮过来想留个种。知道现在公司里有什么传言吗?他们说我跟李弦有一腿。真是,让他们干活的时候没见他们这么有创意。”

说完她厌烦地从手提包里拿出盒利群,但看我身后的禁烟标准以后又把烟放了回去。我提议我们可以吸烟室,她点点头,端起咖啡就走。允许吸烟的包间是全封闭的,墙壁贴着暗红色的贴纸,大概想提醒烟民他们正在做的事会危及生命。我关上门,气氛突然变得很奇怪,我想起某些地方的包间也喜欢用暗红色调。

苏沐显然看透了我的心思,她饶有兴致地弯起嘴角,一支长嘴利群在她的两指之间等待着。我掏出火机给她点着,然后给自己点了支白沙。

“也许你可以趁这个机会表明自己的立场,把矛头都指向李弦。”

“你也太小看人的八卦心理了,信不信过不了两天,就会有人说我是过河拆桥的贱人。那是娱乐产业,小兄弟,立场和真相之类的玩意对别人来说都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或许是封闭环境让她放开了,也或者烟的缘故,她脸上的表情多了起来。透过烟雾,我甚至感觉她的嘴唇比刚才要红。

“看样子你是经过大风大浪。”我靠上柔软的沙发靠背说,“不过我不是自媒体记者,我今天来也不是为了点击量和热点。我来是为了把凶手送进他该去的地方。”

“哦,警察先生,我都快被你感动了。”

她笑着眯起眼,而我发现她笑起来居然跟彭惠琳很像。那种跟徐璐面对面的感觉又回来了。

“如果你怕我去帮李弦的那个导演朋友,那大可放心,他也来找过我,我把他轰走了。你的正义之举并不需要我。”

“他想让你说什么,惹得你那么生气?”

“他让我说徐璐是自己想把脑子取出来的。”

“噢,怪不得。”

狗日的东西!我在心里骂道。这样就算找到徐露的身体也没用了。沉默再次蔓延开来,我们把烟抽完,各自把咖啡喝掉,对话似乎马上就要结束了。我在犹豫要不要恐吓她,但想想对一个独身在外的女人来说,除了安全,好像并没有什么能吓住她的事。再者说,吓唬想出名的小男孩是一回事,吓唬一个成熟的女人就是另外一回事。

“你还没有结婚对吧。”

“准确点说,连男朋友也没有。”

她扬起细长的睫毛,眼睛里有了一丝玩味之色。

“为什么问这个?你也没结婚?”

“我只是觉得沈阳现在对单身女性可不太友好。”

“那不是你们不够努力的缘故吗?”

“你要是知道沈阳一年要死多少警察,你就不会这么说了。不过我猜你也不在乎。你的好朋友被人挖出了脑子你都不在乎,还有什么事情你在乎呢。”

“谁说我不在乎?”

她手指一紧,烟蒂撒在了桌子上。

“我告诉她别嫁给那家伙,告诉她结了婚也得出来透透气,告诉她多到公司来露露面,告诉她没事的时候可以来找我。可她从来就不听。我想女人的友情就是这样,只要结了婚,大家就各过各的。”

我以为她会哭,结果她只是红着眼圈又给自己点了支烟。

“看样子你不喜欢李弦。”

“他的控制欲太强了,徐璐以前是个很聪明的人,但自从他们结婚以后她就变得畏手畏脚的,什么事都拿不定主意。她说这是为对方考虑,是爱情。去他妈的爱情,如果这是爱情我宁愿不要。”

“徐璐结婚以后你们见得就少了吧,你还记得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她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么?”

“四零年初的时候吧,她买了些东西邮到公司来,搞得神神秘秘的。”说到这她闭上眼想了想,“我觉得那时她好像想跟我说些什么,但她没说,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要是当初我能跟她好好谈谈,也许结果就不会这样了。”

“案件曝光以后,你去看过她吗?”

“她被转到研究院之前去过两次。她就剩一个脑子了,精神还不正常。我还能做什么呢?”

她狠狠吸了两口烟。我能听出来她后面还有话,所以我一语不发地等着,等她把一根烟全部吸完。我可以想象她们在大学和公司里是什么样子,苏沐唱白脸,徐璐唱红脸,众多的追求者必须通过双重考核。徐璐温和的笑容里是封闭的自我,而苏沐的冷漠下有颗热忱的心,这种互惠互利的联盟,终有一天会因为一方的离去而分崩离析。

“其实徐璐一直都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她说,“那个烂导演搞不好是对的。”

终于,最后一丝防线被压垮,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我取了张纸巾给她,但她推开我的手,从自己的包里拿了自己的。

“我不会上直播间的。不要逼我好吗?”

我给她点了一杯摩卡,还有一块芝士蛋糕,桌上电子屏显示出来的价格让我肉疼,我感觉食品处理机离我越来越远了。

“好吧,但刚才那话可不要跟别人说。”

她点点头。服务员把蛋糕和摩卡端进来时她开始偷偷擦眼睛。泪水弄花了她的眼线,不过红着眼睛吃蛋糕的样子倒是一下让她年轻了十岁。

我静静地等她吃完,然后起身告别。

“今天我也早退一下吧。”

她跟我一起来到了门口,自动门打开时一股冷风吹得她抱紧了身子。

“天气越来越冷了啊。”

“嗯。”

“陈先生你去过南方过冬吗?”

“没有,我最远也只到过河北。”

“南方家里和外面是一样冷的,北方家里和外面就是两个世界。特别是沈阳,有时候我都觉得外面的世界是投影出来的。特别是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感觉所有事情都不真实。你说,家里有两个人的时候,感觉是不是会好一些。”

“会吧。”

她越过我走向路边,她本可以在里面等无人出租,但现在她抱着双臂站在我的面前。我觉得自己读懂了她的意思,我应该开车送她回去,我们可以在她家里好好聊一聊,兴许她会改变主意,兴许我们还可以释放一下多余的感情。我的拇指又开始摩挲无名指的指节,戒指已经收起来了,但我什么都没有做。


没有苏沫的帮忙,我还可以去天津找徐璐的父母,但那太费时间,我也不想去打扰两位老人,免得到时有人攻击他们说教女无方。李弦的那位导演朋友已经领先了我很多。他有钱,搞不好有一整个公司在帮他到处找人上直播。

从苏沐的话里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如果李弦的电影是打算告诉人们,是徐璐自己想把脑子取出来的,那他为何要把身体藏起来?按理说一具保存完好的身体正好可以成为爱的证明。

我有很多问题要问那位导演朋友,而他正好发来了信息想跟我谈谈。

他发来了一个链接,邀请我进一个加密过的模拟空间。我想他一个成功人士,还不至于要来黑一个警察的电子脑。不过出于习惯,我还是先逆向破解了加密,拿到调整空间的权限以后才连进去。

全知觉模拟空间面世已经有三年,但现在我还没习惯突然连进去的那种恍惚感。我简直没法想象,如果有一天我习惯了从车里突然跳到豪宅的露台上,那我每天早上起来都会怀疑是不是自己还在做梦。

“陈警官,看来你不怎么喜欢现在的娱乐啊。”

“没错,我不喜欢玩虚的。”

我揉了揉眉心,顺便让后背和屁股感受身下的藤椅。空气中有暖风和鸟叫,这在十月的沈阳是不可能有的。坐在我对面的是个西装革履、相貌堂堂的中年男人,他的手已经在茶几上方等半天了。

“王子元。”

“你要不说的话我还真认不出你来。”

王子元的照片我见过,他三十二岁,鼻子塌下去了,有点谢顶,植的发不是太长就是太短,肚子大到可以撑船。当然,在他自己的模拟空间里他没有这些问题。

“我给李弦拍那部电影也只是商业需要,希望你别抱有那么强的敌意。”

“对人抱有敌意是我的职业需要,希望你也别见怪。”

他笑了一下,好让僵硬的嘴角显得更自然,不过并没有成功,。

“我听说你还在找给李弦定罪的证据。”

“听谁说的,你的那位法医朋友?”

“不,不是,我不认识什么法医。”他疑惑地眨了眨眼,“是张鹏飞先生告诉我的,他决定不上直播了。”

“他可能是怕李弦被释放以后把他也装进小盒子里。你不害怕吗?我要是有个杀了自己老婆的朋友,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认识他,更别说给他拍电影了。”

王子元并没有说李弦并没有杀徐璐之类的话,他只是笑着,好像在听一个老朋友抱怨家庭琐事。

“我只是个拍电影的,他有没有罪其实我不在乎,如果你觉得我的电影会影响审判,那我可以拍两部,一部他是凶手,一部他是情圣。不过他是情圣的那一部得先公布。你看,整个案件在网上的曝光度已经很高了,人们需要一个新的切入点来观察整件事,我只不过是满足他们的需求罢了。等到人们习惯了他是无辜的,再抛出另外一个观点,让人们决定他有罪。最终还是会到达你想要的结果,只不过绕了点弯路而已。”

是啊,这点弯路就让你赚到了两份或者三份的钱。

“真是有意思,咱们小的时候拍电影要写剧本,要请演员,要拿摄像机去拍,道具还得真的去做。现在倒好,拍个电影只要用一个模拟软件就好了。有时候我真给你们捏把汗,要是人人都去拍电影了,谁还去看别人的电影。”

“这时候就得看谁手上的版权多了不是?说到底还是一个资本的问题。毕竟现在这个时代人只要自己想要的,人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像你认定李弦一定有罪一样。”

“你的电影哲学我不感兴趣,有话还是直说吧,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好,那我就坦诚说了。我希望我们能合作,你不用到处找人麻烦,我希望知道一些案情的内幕,为此我会给你五万块作为报酬。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很好笑。

“内幕?为什么不干脆去问李弦本人?他可是业内人士。”

“他告诉我的并不多,再说我得准备两部电影,所以两手我都得抓。也得换换从你们的角度看这个事情。”

“我还以为你们是好朋友。”

“只是那种毕了业每年就发条拜年信息的高中同学罢了。”

“徐璐的身体在哪,他有告诉你吗?”

他摇了摇头说道:

“实际上我希望你找到身体以后能告诉我一声,如果你能把消息控制住,在电影发布的时候曝光,我会再多付五万块。十万现在不是个小数目了,你可以换更好的地方住,或者存着,以备不测。”

最后一句话他故意说得很慢。我如果要做义体改造,十万块加上补助金选择余地确实会更大。但那又如何?

“钱是小问题,我比较好奇你要把这个案子拍成爱情片是要怎么个拍法。”

“这个就是商业机密了。我猜你也不是真的想知道。你看,现在警察的日子不好过,高风险,低回报。你也不能指望当一辈子警察,不如给自己找条后路。我们可以长期合作,我去开一个犯罪电影专区,而你只需要透露一点点案件的信息,就可以拿到分红。”

说完他靠向藤椅的后背,露出游刃有余的微笑。我猜在他的印象里我已经接受了条件,他这种人总是按自己的想象来。

“条件是不错,不过既然你想坦诚,那不如再坦诚一点说话。”

我拿出手机取消模拟空间的外观模拟功能,他露出穿着棉袍的真身,从他的真实脸色来看,他应该很久都没出门也没睡好觉了。他自己的头发已经所剩不多,秃顶是从中间开始的,剩下外面一圈,像抹了油的草裙似的围在他的大脑袋周围,而中间又粗又黑的植发却是立着的。要是我能早看到这副尊容,搞不好我对他印象还会好些。

之后我把环境模拟也做了些调整,把别墅露台换成了李弦家的客厅。

“我们认为李弦还有其他的受害者,他搞不好要造一个相亲相爱的桃花源,我想你这个好朋友应该有一席之地。”

在王子元慌张地想把环境换回来时,我调整光线,然后又合成了一个李弦穿着囚服的影像放到了他身后。他注意到影子的那一刻大概就知道了自己会看到什么,不过当他回过头看到微笑的李弦时还是浑身一抖。我不担心他会因为心肌梗塞而猝死,电子脑的保护程序自会刺激脑子脑分泌微量的镇静素。

“你是怎么……”

“你不是要看内幕么,那就给你看看内幕。”

我把徐璐抓住心理医生的那段影像在我旁边重现,不过心理医生换成了穿着白大褂的李弦。他们在争吵,李弦把她推倒在地,然后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出。接着又到了手术室,我们像直播间的座上嘉宾一样看着被绑在手术台上的徐璐,还有拿着电动骨锯的李弦。

这几段是任江流已经做好的片段,我没有给他看血腥场景,用不着。

两分钟后我们又回到了别墅的露台上,温度下降了几分,王子元又变回了那个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不过他脸上的从容已经消失殆尽。他的爱情片拍不成了。

“我连进来的时候你开着记录,我猜你可能还想拍一部关于警察贪污受贿的电影吧,不好意思,我可不当你的男主角。”

我等着他缓过劲来,想看看他还有什么牌可打。这时李广寒发来短信,告诉我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徐璐的意识一时半会没法恢复。好消息是他在医学院找到了徐璐的身体,并且发现她有四个月的身孕。


李广寒判断,徐璐本人的大脑其实已经进入了无意识的假死状态,电子脑输出的信号,不过是内存里三九年到四零年期间的一些记忆残片。

“我咨询过一位搞技术的朋友,他认为在徐璐被囚禁两年以后,那些记忆残片只能被特定的模拟场景所激活,所以徐璐只有在身处家里时才有认知能力。”

李广寒在电话里兴致盎然地说着。

“所以,没有救回来的可能性了?”

“理论上讲,如果持续给予义体级别的高精度知觉模拟信号,可以重新激活脑子,而且我们必须把四零年到现在这两年的空白给她补上。我们得用合成影像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好让记忆残片重组起来。我听说有人拿了李弦的形象版权去拍电影,用那个应该不错。”

“那个就算了吧,跟事实不符。”

“记忆本身也不是事实,不过你觉得告诉她事实好吗?”

我在看守所门口停下来想了想,一时却也没想出怎么回答他。如果到头来徐璐认为是自己让李弦把她的脑子取出来的,那李弦还是可能会被轻判。李广寒知道我的担忧后,告诉我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徐璐的大脑已经被批准转到一家大义体公司的研发部门,未来几年她的所有消息都会是绝密。

“哦,这倒是不错,不过徐璐怀有身孕的消息我希望你能再保密一阵,过几天会有另外一部电影上映,到时候你会多一个选择。”

“让我猜猜看,一部惊悚片,一部爱情片,对吗?你觉得应该给徐璐看哪一部?”

“我的想法很重要吗?”

“你负责的这个案子,我想应该是很重要。”

“如果你一定要我选的话,不如把两部都给她看。她想相信哪个,就由她自己选了。人不能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就算是不喜欢的东西也总得知道。”

我挂掉电话朝睡眼惺忪的守卫打招呼,他打开门,我走入牢房的走廊,门口那位要轮椅的家伙已经换成了个独臂的男人,哀嚎声依旧此起彼伏。我一路走到最后,躺在硬板床上的李弦感觉到有人,便坐直身子。大概是没想到我还会来,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些许惊讶。

“又要问问题吗,警察先生?”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打算毁掉你的生活的?”

他站到铁窗前与我面对面,然后用低沉又有教养的声音说:“我并没有毁掉自己的生活。只是遇到了一点小挫折而已,人生总是有很多意外不是吗?一个黑客窃听了我的通讯,然后你们相信了他的疯言疯语,就把我关在了这里。如果我的生活真的被毁掉了,那想毁掉我的可能是运气之类的玩意。”

说完他弯起嘴角笑了。要不是屋里的摄像头亮着,我实在想进去打掉他几颗牙。

“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自己猜了。”我靠在旁边的墙上说,“是从四零年初开始的对吧,那时候义体补助政策刚刚开始,做了义体的人越来越多,当你走在大街上发现别人动动手指就能把你打残废,你就吓破了胆对吗?”

他依旧笑着,没有说话。

“不过我猜这只是一小部分原因。你自己也可以去做义体化,你又不缺钱。”我点着一支烟继续说,“一月份开始,你妻子的脾气就变得很奇怪了对吗,她开始情绪不稳,浑身疼,还经常呕吐。作为医生你肯定知道这些反应代表什么。不过我猜这也不是主要原因。”

他脸颊开始绷紧,笑容逐渐消失了。

“你努力维持自己的身份,自认高人一等,你想让所有人都按你认为的文明的样子生活,但别人却用最先进的科技行使最原始的暴力。你受不了这个社会,不敢想象在这个时代养小孩。你控制不了,所以你让她去堕胎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这种猜测的。”

“徐璐在于洪新城做的乳腺癌手术,我猜她在体检的时候查到自己怀了孕,也或者她是知道自己怀孕才去做了手术,这个不重要。她没有去你的医院做手术,是知道你肯定会反对,她还偷偷摸摸买了母婴用品寄到公司。她想等到瞒不下去的时候再告诉你。她觉得你会妥协,但你把她的脑子弄出来放进小盒子里,让她永远呆在家里。你就是这样控制自己的生活的。”

“不过是些推论罢了,你说的这些是你自己的想法吧。”

他嘴角抽动着,想拿回话题的主动权,但这恰巧暴露了他自己。

“上一次你问我害不害怕,老实说,我害怕。前几天我有两次差点被打死。但那又如何呢,这是我的工作,我能让自己去适应。而你,你控制不了你自己。你跟关在这里的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

“你胡说!”他猛地抓住铁窗,“我是医生,我治病救人,我跟他们不一样!”

他的脸因愤怒而扭曲,铁窗却纹丝不动。我用辅助镜完整地拍下来了眼前的这一幕,当然,这段视频没法作为任何证据使用,但作为电影的素材我觉得还行。任江流说很难想象李弦气急败坏的样子,现在看来其实跟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我转身走向门口,关门时那些哀嚎全部变成了嘲笑。


一周后,网络上一部叫做《危情五月》的电影悄然走红,电影讲的是一个看似和睦的两口之家,妻子日复一日做着无聊的工作和家务,突然有一天有人闯进她的家里,但他不仅没有伤害那位妻子,反而告诉她,其实她的意识已经被她的丈夫所控制,而在那时丈夫突然回家,将闯入者打晕交给了警察。据丈夫所说,那位闯入者不过是个疯子,但受到警告的妻子却逐渐怀疑起来,随后她经过多次实验,最终发现自己真的是处于模拟软件之中,而且不仅如此,她的脑还被自己的医生丈夫从身体里取了出来。

后来妻子与丈夫斗智斗勇,最终在那位闯入者的帮助下,将丈夫的意识也囚禁在了自家的客厅里。影片结尾揭示,妻子反抗的动力是知道自己原来怀有身孕,所以一心想好好把孩子生下来,这一点广受大众好评。

任江流真的挺会编的,既懂悬念,也懂怎么戳观众的情绪,还挺清楚怎么打版权的擦边球。电影影射的案件大伙心知肚明,但王子元的公司想打官司都不知该如何下手。

王子元的那部《盒中恋人》晚了五天才发布,讲的是妻子使用模拟软件出现事故,身为医生的丈夫不得不把脑取出来。电影发布当晚就受到了各界人士特别是女权人士的口诛笔伐,因为在当天下午,警方对外公布找到了徐璐的身体,且发现其怀有身孕。王子元的影视公司迫于压力,在第二天就把盒中恋人下架,并宣布王子元从此再不制作电影。之后有小道消息称王子元得了抑郁症,而且那部电影他只拍了前半段,后面都是找人替拍的,对此我一点也不惊讶。

至于李弦,他的审判在十一月底开庭,定罪毫无悬念,不过他没有进监狱,而是进了戒备森严的精神病犯罪医院。他想用电影脱罪,我想用电影让他进监狱,结果到头谁也没有如愿。

知道李弦被认定是精神失常的时候我在家里,家电配送员在厨房安装新的电磁灶和烹饪机。他两支贴着安全标识的工具手游刃有余地搬动着几十公斤的机械,我看得出来他里面还穿有搬运用的轻型外骨骼。他不到三十,看起来很和善,工作服上满是黄色和绿色的卡通图案。尽管如此,我的腰后依然插着电击枪。

客厅的餐桌上放着我朝思暮想的食材处理机,是赠品,买那俩大件送的。任江流用那部电影狠赚了一笔,我也拿到了数目不菲的分红。然而彭惠玲并没有对新家具感到高兴,她已经连进模拟空间玩了两个小时的明星互动秀,但断开连接从沙发上醒来时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不知道是我最近加班太晚,还是她听到了太多警察殉职的消息。

晚上我们吃了火锅,喝掉半打啤酒以后她的心情才稍微好点。之后我们靠在沙发上,看完了《危情五月》,又开始看《盒中恋人》。她把头放在我的肩上,温热的发香慢慢爬进我的鼻子里。她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因为我们两个的手都很糙,所以握起来倒有些相互较劲的感觉。

李弦的客厅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而我的脑子里却在想苏沐,找到身体的消息公布以后,她联系我说想请我吃顿饭道个谢,我以工作忙为由拒绝了她。从那以后我就时不时会想起她那张冷漠的脸,还有她抽烟的样子。这让我很烦躁。

“你说我是不是该去做义体化,把两支手换掉或者换掉两只腿。”

“我不知道。”她沉默着,大拇指轻轻摩挲我的手背,“你想去吗?”

“我也不知道。”

“如果以后情况变得越来越不好,你会考虑辞职吗?”

“你是说,我也罢个官?”

她笑了,温暖的气息擦过我的脸颊。

“你都没当官,罢个鬼的官。我知道你肯定不会辞职。除非你被开除。”

“我这么好的警察,他们舍得开吗?”我捏了捏她的脸颊说,“如果以后情况真的越来越差,我可以去做技术,还可以去搞政治。沈建邺可是玩政治的一把好手,跟着他肯定不会吃亏。”

她慵懒地嗯了一声,似乎只是勉勉强强同意。

“我有点怀念上学的日子,没有模拟软件,没有义体。好像自从电子脑发明以后所有事情都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大概是我老了吧。”

她微微叹息。我感觉到她好像失去了力气,身体软软地倒在我的肩旁。

“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不会变,就好了。”

我握住她的脸,拿我的嘴唇去碰她的,她身体一僵,随后放松下来回应我的吻。

我们都沉浸在温存中,没人注意到眼前的屏幕上,李弦与徐璐也在一片阳光中拥吻在了一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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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个庞大的世界总是需要有一个序幕,就好像阿纳金离开了塔图因行星,甘道夫来到了夏尔村……这些年里,赵垒一直在打造他的东北赛博朋克世界,透过这个叫做陈海瑞的男人的眼睛,告诉我们东北的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在这个故事里,刚刚从军队专业的陈海瑞来到了沈阳警察局。这座遍布着义体人和虚拟世界的城市已经在作者的笔下初见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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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视剧《西部世界》(2020)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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