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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断出不理智行为:仰望天空 | 科幻小说

千浔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本周的主题是「成长」在激烈的竞争中,当我们不断力争上游,想成为最好的那一个、加入胜利的那一方,有时甚至会忘记当初出发的原因。当大多数人都被裹挟着向高远处进发时,也总有些异类,去选择更难走的那条路。

| 千浔 | 科幻作者,现居蒙特利尔,主修电气工程,作品追求内心世界与科幻细节的融合。


天空妄想症

全文约11200字,预计阅读时间22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公元一三七一年,中国明朝政府颁布禁海令,禁濒海民私出海,以为这样便可以把海盗、走私和反叛拒之门外。

七百多年过去了,海禁早已成为历史,虽然原因大相径庭,现如今则空禁厉行。空管局认为天空是种危险的诱惑,以为空禁可以把人们对天空的想象冷冰冰地挡回去。然而也总有对此嗤之以鼻的人存在。

像石晓时这样循规蹈矩的人,早已把天空替换为太空的人,是不会明白周醒口中“天空是人类最初的梦想和最终的幻想”的看法的。但另一方面,石晓时也有自己的想法:秩序才是自由的前提,空管局针对民间航天器的空禁政策,不也是为了维护人类作为一个集体而持续的梦想和幻想吗?

地球早已像一个被用坏之后丢弃在垃圾场中央的废旧网球,近万吨的人造材料同这颗孤独的行星一起无休止地旋转,为什么还会有人甘愿被囚禁在里面?石晓时想不明白。

舰队和飞船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家园,飞蛾扑火般去追逐能源评分等级更高的遥远星方,全然不顾星际移民的规划轨道上累积起来的越来越多的太空垃圾——这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失事的民间飞船残骸,而这便是空管局采取疾言厉色举措的理由。

这个大迁徙时代,不和谐音符少之又少,但周醒是其中渺小又倔强的一个。不过,恐怕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石晓时看着周醒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他仍记得入学典礼看到她时,她站在这个环形都市随处可见的“落地窗”旁的情景。周醒总是绝不浪费眺望窗外的机会。


毕业典礼的时候,人声鼎沸在周醒身后沉寂,她望着高高的被她称为环形落地窗的玻璃墙外那一抹不真实的蓝出了神。就像她实际上察觉不出那环形透明屏障的弧度,她以为天空似乎也一直并未出错。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极目楚天空,云雨无踪”,“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四年了,没用的诗句和回忆,她都仍然无法忘记。天空的容颜每分每秒都在变化,但回想起来好像又什么都没变。反倒是看似坚固的红土地,在时间推动的房屋和街道的作用下,强大如此刻外面的风推动蜿蜒蛇行的细沙,变了颜色。

今天,几乎所有人都挤到了最外围的环线带上了。周醒收回心神,现在的她,已经学会了用麻木来保护自己的敏感。这是新的生存法则。

她向人群里一瞥,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石晓时自从和周醒闹翻就真的没跟她再说过一句话了,但他设想过很多次,要在最后的典礼上,抱着奖牌和证书问问她到底谁对谁错。但周醒看起来一点也不落魄,这让他很恼火。

他赶紧安慰自己,她的排名确实掉出了前三十名,什么名额都捞不着。从第一名到如今这个下场,完全是她活该。隔了一群人,他不想叫她的名字,只想慢慢挤过去,到她身边再奚落她。

周醒转过头来,淡淡地瞥了一眼,走开了。她的动作很随意,但石晓时敢肯定她看到他了。她绝对是装作没看见,他恼怒地,但仍慢慢挤过去。于是,他们就离得更远了。


周醒确实是故意走开的。

石晓时的样子比刚认识的时候还让她讨厌。他眼眶里是内置式外眼球的金属光泽,额角的刺入式芯片,像一块奖牌一样大大方方露出一角。学士服架在愈发嶙峋的肩膀上,显得他比以前还要瘦高,缺乏锻炼的小腹却隐约显出尴尬的轮廓。

看他胳膊夹着几本证书,神气极了,活像一只吐绶鸡。周醒不由得又想起三年前那段别扭的合作。那是一年一度最初因风幕机能源供给问题引发的优化设计大赛。

那时她刚开始适应这个环形都市。他们的学园分布在最外围靠近玻璃墙的环线带上。她靠在倒数第二层的栏杆上,身后便是玻璃墙外的荒芜大地。她默默看着楼下陈列的一堆匪夷所思的小物件,远处是盆地里的街市,以及城市中央空港的标志性塔状建筑。

“这么折腾不是显然只能降低能源转化效率吗?干嘛不直接用太阳能发电?”她指着贴了“基于太阳能热水的温差发电装置”的水箱问石晓时。

“那就没有亮点呀,那怎么得分。”

“这有点搞笑吧……那个加强防护代步车怎么回事,我怎么感觉是把辐射防护罩绑在代步车上了?”

“就是把辐射防护罩绑车上了。评委是他们的指导老师,呵,就给了个小奖。能怎么办。”

周醒沉默了。他们自己在做的事也好不到哪里去:用一种成本比金还高的记忆合金丝发电,还只能勉强给功率最低的LED灯供电。组装的时候就断了一根,演示了两次又断了一根。但是凭这个噱头能立项,又方便石晓时在报告里展示他会用的那些软件。

弥漫在四周的浮躁和焦虑因能源问题而起,现在早已辐射进了热衷迁徙的人群,无处不在。她轻轻叹口气。底下的展台像个垃圾场,而她不得不再贡献一个垃圾,还得为垃圾好好写篇报告。

“你叹什么气呀,就快搞定了。别嫌累,不参加这些比赛加分,就是跟上一届的李子阳一样的下场,裸分再高,还是没有名额,最后认知标化再不配合,全部记忆格式化。”他顿了顿,很认真地看着她,“写报告就全靠你了,有什么需要的就跟我说,我让他们给你卖命。”

他的措辞实在别扭,周醒有点想笑,又觉得自己这样腹诽不太厚道,毕竟他把她当做核心成员来对待。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全面改造,但大家都在做比赛加分抢名额,她也就先随大流了。

那个冬天让她想起从前:明亮的冬日朝阳照在灰白的石子路上,早起的学生们匆忙赶路。但那分明又不是从前,石子路旁有结冰的泥淖和盐化的沙地,她的厚鞋底踏碎结块的泥沙。进入室内,脱下外套放在架子上,她取出干粮接水冲奶粉喝,一边暖和身子,一边看着陆陆续续进来的队友闲聊打闹,总感觉比一个人待着还要孤独。石晓时的女朋友来看他,饭桌上什么“看看人家男朋友多有前途”“你如果长得像她也能嫁给某某”之类的话她听着实在刺耳。当旁边的人第三次起哄的时候,她去了趟洗手间。

最小化目标:清洁对象手部细菌数量;

等式约束:林氏手部清洗法则;

不等式约束:水资源和洗手液单次最大供给量。

她的手臂被机械手臂夹着,在水龙头底下以最优的角度转来转去。洗好之后,她在吹干之前按了停止键,把手拿出来按在太阳穴。这精妙的算法笨得要死,她只是想沾点冷水而已。

在她很小的时候,用水并不是这样紧张。突然有一年生物质能的研究出了黑马,像蝴蝶的翅膀扇起一阵飓风——废弃物和藻类餍足了沿海地区的工业运作,欧佩克的危机引爆世界性的金融海啸,像是一场预谋已久的暴雨倾盆而至。混乱之中,优化问题像救主一样要拯救那颗孤独的小星球。

更糟糕的是,地球这张有限的考卷做完,人们将把目光投向其它星球。挡在人们与危险之间,只剩一层脆弱的壳,壳内连人本身都要像物品一样精心算计。目光搜寻着下一个可能的跳板,另一个中转站,一场不回头的征程。然后就是满天的垃圾。

这一个个有限的小小世界里,并没有什么不能被抽象成一个莫名的优化问题。极端的现实和功利是享乐这枚硬币的反面,人类就此从娱乐至死的梦中清醒,直到成就这一个个被隔离的环形都市,仍不能消退。或者说,其实是愈演愈烈了。

现在,令人讽刺地,能有资格做重建家园这样奢侈的梦的,只剩下扫除一组了。

扫除一组,这个平平无奇的名字,以令人咋舌的分数线,汇集了全国最出类拔萃的学生。进入太空垃圾清理工程的管理层的扫除一组是进入空管局的唯一门路;而负责执行的扫除二组,却只是改造失败的改造人的收容所。

至于其他机构,在市场导向下,开设的几乎全都是星间迁徙相关专业:人们对垃圾清理不抱信心,低回报的项目没有空管局扶持,在其他机构也不可能开展。

周醒将进入扫除一组视为志在必得的梦想,但最终还是被抛回这个优化的世界。然而她的思维毕竟无法拘束在壳里,她总是梦到纯黑的真空,沧海一鳞的清理器像渔网和鱼叉那样永无止境地捕捉着垃圾碎片……终于太空垃圾变成人造流星雨,烟花一样照亮夜空。

梦醒时分,周醒才想起自己早已从一个荒蛮被抛入了另一个荒蛮。命运松开手掌,温暖着她的梦没能长成翅膀带她飞向信仰的所在。梦像鳞片一样无可奈何片片凋落。曾经的理想不再属于她,她现在自顾不暇。


石晓时费力地挤过人群。他始终耿耿于怀,他对周醒热情招呼,好言相劝,她却总是不太情愿,最后还辜负了他的期望。但最终让他们闹掰的是什么呢?好像只是一本笔记?

“欸,”那是期末考试前,石晓时在路上看到周醒,“快考试了,把你的笔记本拿来我复印一下。”

周醒一脸诧异。

“不好意思……我的笔记本也是日记本,你还是问问别人吧。”

石晓时无名火起:“我拿你当队友,你一直防着我?”

“我的笔记本从来不借人。你跟别人借也是一样的,都是抄的板书。”周醒很快不耐烦了。

“我为了我们小组翘课去听软件课,现在马上就要考试了,你突然就不借我,好啊你!”

“本来哲学课你就不想上,什么叫为了小组。你一开始也没问我啊,早点问我,我好早点拒绝你。”说罢,她竟扭头走了。

石晓时气坏了,当天就把她从小组除名,气不过又发消息指责了她一顿,然后删了联系方式。他女朋友也发了消息骂周醒,被他发现拦住了。

但恐怕不只是因为一本笔记。其实他们早已互相看不惯了。他早就注意到了周醒爱搞特殊。

她抗拒可以让他们更优化的东西,只戴了一个外眼球还很不情愿。外眼球是多好的设备啊,戴上之后,视线被收缩到屏幕上,注意力也完全限制在屏幕里,人就不会再受周围视觉系统的干扰。如果需要,还可以把色彩调成黑白,好更加专心地处理文字。别人都喜欢的玩意,就她时不时地摘下来,问她,她也是说了一堆没头没脑的话:

“我讨厌这么长的视轴,像昆虫那种难看的棒状眼,戴上视线被限制在两米的范围内。有时候即使我摘了它,眼睛也是习惯性聚焦在两米之内,这让我觉得视线被囚禁了。要不是想看看天空,我才……”

一开始,他还把这当做是年级第一的特立独行。带着疑惑和不明就里的崇拜相处了一段时间,他渐渐发现这个第一名不务正业又懒散,学完就不再刷题了。第二年她的排名退到了第六,排在他的后面,再也没有神秘感可言。她那副派头显然是没搞清楚自己的定位,以为自己是扫除一组的么?再加上他总觉得周醒对他们忙前忙后的比赛不以为意,他对周醒就只剩下日益积攒的不满,最终因为一点小事闹翻。

不管怎样,后来他们就再也没有交集了。他态度积极,又肯下功夫,成功获得改造资格,把外眼球换成更好用的内置式,在体内加装了激素辅助调节器,大脑里的微型芯片植入了能预判行为成绩关联度的程序,又加了估算加权分数和实时排名的程序……他一脚踏入一个新的世界。


周醒已经在往认知标化口那边走了,那几乎是在学园另一头的最外围环线带上。在离开前,她还是不得不把这些流程走过场。好在这些对自然人不起什么作用。

小隔间的机器前还剩一个人。隔着毛玻璃,周醒隐隐约约看到他的背影。

“我承认……我接受天空妄想症的治疗。”他嗓音沙哑地说道,一动不动。十几秒后,他再开口,已经是一片木然的镇定。“我的排名是31名,所以我不算优秀。我不该逃避现实,幻想逃到别的星球。今后要争取考得更高,多做竞赛多加分才是正事……”他平静地进行完第二次自我陈述,机器嘀的一声,心理状态恢复正常,各项指标良好。

那个熟悉的背影,好像是留下来复读的李子阳。他最终还是只排到了三十一名,跟前三十的名额失之交臂。他的记忆再一次被修改,这次罪名是天空妄想症,他连飞往别的星球的幻想都不能有了。

周醒摇了摇头,走上前去。

 

石晓时终于在跟玻璃墙融为一体的认知标化口找到了周醒的踪影。

他完全没意识到她的目的地是这里。

他一下子慌了神。

这种一年一度的常规测试,以往只是能清除不达标的改造人的记忆,今年换了侵入式脑机接口,连自然人也可能被洗脑。石晓时后悔没有早点叫住她。她跟他做比赛的记忆绝对会清除掉的,毕竟她浪费了时间最后还被清除出小组。

但说什么都迟了,认知标化程序已经开始了。

 

姓名。编号。入读年份。周醒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她想起入学时和AI心理咨询师的对话。她坚持人类踏上了逃亡,AI却说这是一段向着星辰深处的征途。她反问:“如果真的越来越好,那为什么新据点都只被叫做中转站?”AI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我们在越来越接近最终的乐土。”她摇头追问,凭什么肯定会有那样的终点。“我更相信,再也找不到比从前的地球更好的地方。”她说。AI不再理睬她,她仍在自顾自地说着:“人类的命运,就是从一个中转站到另一个中转站,永无归处。”

那她自己呢?她不知道。失去梦想又不愿妥协,她被裹挟着,茫然地往前走。

“你的加权分数是?”AI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91。”她回过神来。

“那你学习不怎么好啊。”

“我学习挺好的。”周醒淡淡地反驳,就好像听到别人说“你胃口不怎么好啊”一样。

“你学习不怎么好。第一名92.7分,你们之间排了45个人……”

“91和92.7有多大差别呢。他们都对分数太认真了,差零点一分就差了好几个人。”

“你从第一降低到中上水平,为了防止心理落差过大,阻碍今后信息输入,你需要清除的记忆是……”

“这四年我建立起了工科的学习体系和思维方法,也掌握了该掌握的技能,用不着你们告诉我优秀不优秀。”周醒心想今年的口头陈述怎么这么麻烦。

一阵短暂的沉默。

“口头陈述结束,开始脑机接口读取。”

正当周醒还在纳闷今年的头环怎么换成了头盔,一阵微小的刺痛从颅顶传来。她想多半是漏电了,想要摘下头盔。

她惊恐地发现锁定程序不允许她摘下来。


类别:自然人。改造等级:零。

这一行字清晰地出现在她的大脑中,像是有人用黑色墨水在白纸上写字。她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跟之前的非侵入式设备一点也不一样。之前的头环可以与改造人的芯片直接相连,比较高效,但对自然人来说只是能读取简单的信息,做基本的判断而已。

她开始慌神,随即发现自己的惊慌似乎也被一股细微又坚定的力量抑制着。

口头陈述初级诊断结果:自我意识过剩。复诊方案:扫描负面情绪记忆。

分布在两根纳米导线上的1024个电极,在她大脑皮层的不同区域和深度采集着脉冲。信号开始反向输出,她感受到一阵很久没体会到的压抑,像是有人把她好不容易藏在记忆深处的回忆翻了出来。眼泪这高压的液体被封印着流不出来,她不知道怎么排解。

她的视角是刚来这里的自己,站在强制晨跑集合的队伍里。清晨和氧气对她而言是宝贵的,但别人不这么觉得。他们站在队伍里打闹,手里抱着活动服拖延着不穿。突然有人说了一句“早起毁一天”,他们便传话游戏似的开始一个个重复这句俏皮话,就像脑子是空的。话传到了她这里,她戴着耳机听新闻,装没听到不理会。她本来就是要晨跑的,等了一会人还是拖拖拉拉没到齐,便一个人跑上门外的跑道。关门的瞬间有人忙提醒她,“再拖一会就不用跑了”,几个女生站成一堆隔着玻璃咯咯傻笑。她一言不发,穿着磁性配重鞋一个人跑在八百米的超长跑道上。她跑完去吃早饭,他们也正好拖到点了,纷纷回去睡回笼觉。逆着人群走,她觉得自己被流放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这一段在脑海快速闪过,而后又闪现过更多迷惑又压抑的回忆。她与他们格格不入,他们脑子里有一根无形的指挥棒,而她没有。她无法理解他们选课要选内容相似的,为了成绩高一点,不惜浪费时间学几乎一样的东西。看到比赛他们就报名,不管有没有兴趣。像辩论赛那种不能算作附加分的,又都避开不选。记忆最深的一个场景是第一次考试前那个傍晚,她觉得已经复习好了,放下书本出去散步。感谢外眼球,让她看到天上紫灰色的云朵像温顺的鲸鱼,披着金色的柔软轮廓缓缓游动;一低头,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平时都没什么人的自习室却灯火通明,他们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把做过的题再做一遍,几乎要背下来。

“轨道清理课是实验课程啊,刷题有意义吗?”

“这样万一考原题的话就可以一分也不吃亏了啊。”

“难道不是掌握实践技能比较重要……”

“这种课哪能用得上。心怀地球呀,你以为你在哪,扫除一组吗?你不也在这儿学迁徙吗?还是你也想跟那些改造失败的人一样被送到扫除二组去,上前线做那种低人一等没前途的工作?哦,忘了,你都不接受改造。那你是要怎样……”

 

检测舱亮起警示灯,石晓时看到舱体上出现一段滚动字幕:

“发现扫描对象不理智行为:疑似天空妄想症。”

 

对象词条告知:天空妄想症。

扫描突然暂停。抑制情绪的外力弱了下来,周醒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就像看到玉兰花瓣被狂风吹落时的那种眼泪,那玉石一样温厚的白色花瓣脆弱无比,轻轻一碰就从高枝上掉落。


告知被拒。下一步操作:重新读取可执行入口。

她拒绝接受他们定义的精神缺陷。作为空禁政策为数不多的宽容区,在这里人们仰望天空的行为是被允许的,因为天空的蓝色有利于过渡时期的新人类的心理耐受。目标坚定,情绪稳定,执行力强,是新人类的基本准则。对他们而言,天空什么颜色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无非一些光学现象罢了,数百公里或数千公里的大气层之外,梦幻泡影的背后,都是宇宙永恒的寒冷黑色。他们已经自发摒弃了“非必要”的艺术家气质,热衷于对自身改造的探索。外骨骼、外眼球和嵌入式激素调节器等一系列设备,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追逐。但允许并不意味着鼓励,她将视线频繁投向天空,果然导致了麻烦。

来自计算机的指令顺着导线,强迫周醒按照程序设定的清单回忆。一阵微痒的微电流又切断了周醒的回想。她的脑海中又出现了一行字。

可执行方案获取:坏记忆清除。

虽然情绪受到了抑制,但是周醒残存的愤怒已经足够干扰指令的进一步进行。她决不容忍别人对自己的记忆指手画脚,删删改改,就像对李子阳做的那样。

坏记忆清除受阻。启动第二方案:记忆回放,降低痛感耐受性。预热阶段:痛感溯源。

画面切换到了体育考核的时候。学生们平时缺乏锻炼,一提到运动就像听到笑话一样,此时挤在起跑线上都严肃起来,全体噤声,如临大敌。他们被激素调节器控制着,在缺乏锻炼的身体内精确地调动肾上腺素。分数就是那根无形的指挥棒,连体内激素的分泌,都要向着提高分数的目标精确分配。只有周醒无视这指挥棒,她的多巴胺不会为了想到合理选课能提高加权平均分而起一点波澜,只会因为选到有趣的课而分泌。

回放还在继续,她从外侧超过一堆挤在跑道上难舍难分的人,呼吸困难地跑在最前面。天黑得太快,夕阳似乎只剩一片迷离的粉红,而她像跳步一样的跑步姿势连自己都觉得怪异。她觉得自己就像奔跑在斗兽场。这是和那场最重要的考试似曾相识的感觉,只不过那次考试没这么幸运。

发现源头:断层。

即使是在情绪抑制的状态下,周醒还是感受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痛楚。在这样的疼痛感面前,眼泪是轻飘飘的。

断层,多么真实又残忍的总结。断层之前,她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搭建着自己头脑中沉默又灿烂的世界,以为自己会如愿进入扫除一组;断层之后,十几岁的她,第一次看到价值观在现实面前折翼。理想主义的教育,让她在面对现实巨大的断层时苦闷无法排解。曾经的朋友也翻了船流落到别的地方,而此刻身边又没有人可以理解她。

轨道清理课上照本宣科的老师连全息投影实验都懒得开,还说“人家扫除一组的学生多有追求,你们随便看看就好了”,她如鲠在喉,转过头想对同桌倾诉,却只看到一张像羊一样茫然的脸。那一瞬间,她想起从前耳边的教诲,绝没有这样无理的轻蔑,而是“闻道有先后”,是“人之为学有难易乎”……

她被按照狮子的标准培养,却被流放到羊的游戏中,温顺又盲目地走向所谓的优化目标。但她仍拒绝任何的改造,外眼球是她能接受的极限。她放弃不感兴趣的竞赛,放弃全面改造的名额,为了无法忘却的梦想,放弃了这场她看不到意义的比赛。到最后,还剩下的,就只有对着天空发呆时的闲情逸致了,即便天空偶尔会像是被蹩脚的画家调错了颜色……未来不知通向何方。

确诊:1.自我意识过剩;2.天空妄想症。修复方案:坏记忆清除。痛感耐受性:低。方案可行性;可立刻执行。开始准备……

记忆碎片给周醒带来的强烈痛感已经让她失去多余的抵抗。


玻璃门外,有人比周醒自己还要着急。

石晓时不愿意让他曾仰望过的年级第一清空记忆。她能在那样随意的状态下考第一,那她曾经一定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努力。他爱跟人比较,却也会惺惺相惜。而她在这里放弃追逐分数和排名,是因为她嘴里说过无数次的“没意义”。她竟胆敢轻飘飘地否定了他生活的目标,即使是无意的,他也不允许。今天,他一定要让她心服口服地承认,他才是对的。

典礼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像一块躁动的背景板。石晓时看了看,人们都聚集在环线带的另一端准备合照,发现身后往那边赶的零零星星几个人他都不认识,便大胆地朝着那扇玻璃门,不高不低地叫了几声:

“周醒!周醒!”

定位异常,重新检索。感觉系统持续抑制。

即使是在听觉抑制下,周醒也无法忽略石晓时的声音,那就像玻璃墙外的轰鸣,让她想起自己那一整年忙前忙后,却总感觉被裹挟着浑浑噩噩往前走。半醒半寐的意识推演着纠结了无数次的悖论:有心深造,就要排到前三十;要排到前三十,就要提前出成果。想出成果,就得在能力之外的比赛中浪费时间,而这些比赛从来都是改造人的主场。浪费了时间,就不能扎实做学问。学问不扎实,排到前几又有什么意义呢?为了于人于己都毫无意义的比赛焦头烂额,对学术的一腔热血已经冷了一大半,更不要提靠学术成果换到扫除一组的机会本就渺茫。她在一艘全速前进的船上,无奈地发现其实早已驶离了正确的方向。无解的题,再选几次,都只能选择完全放弃。

感觉系统抑制抵抗提升,加大抑制。

她在用残存的全部意念抗拒着。她所珍视的价值观,时至今日,在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才是真正践行的时候,而不再只是漂亮话。这种一无所有,奇迹般地给了她力量。在逃离的尽头,唯有向着绝对的孤独面壁,在他人为了分数汲汲终日的时候,仍专注于知识本身,从学习这个行为本身当中获得简单的快乐和自律的源泉。所有的行为不一定有意义,她自己去寻找意义。

她的感觉系统没有被抑制下去,但这并不影响整个程序的执行,因为重新检索已经完成。叮的一声,绿灯亮了。

石晓时看到了绿灯,而最后一行指令打在了周醒的脑海里:

定位成功,开始强制清除。

玻璃墙外夜色已深。

石晓时着急了,本能地去拉那扇玻璃门。他不知道,在认知标化开始执行时打断程序,可能会对操作对象的大脑带来不可预知的损害,甚至是格式化。

操作对象保护程序启动,拉开一点的门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重新关上。石晓时无法介入,能进入那扇门的,只有开门带起来的一股风。


一阵强作用几乎麻痹掉了周醒的思考,昏昏沉沉中,她看到了自己的优化模型:

最大化目标:穆什勒加权测评分数;

等式约束:资源消耗平衡;

不等式约束:资源最大分配限制;

Error: Most of the resources are misplaced.

无非一个内部强干扰下失败的优化问题而已。如果记忆只是一种累赘,那么也许应该把它清除?记忆,敏感的,脆弱的,为了称之为历史的冗余之物沉思的,为了称之为诗的无用之物而落泪的,叫做人类的碳基动物的回忆,像那些耗尽资源终被丢弃的星球一样多余。

记忆最后一次闪回。她看到模糊的光,感到胸口的窒息,穿过黑暗的隧道,深深的不安紧接着无以名状的宁静。而后极速的移动,数不清的相遇和离别匆匆闪过,她是过客,她化作流沙……最后,早已模糊了的天空的容颜重新清晰:

天空里有片发光的海,是模糊了现实与传说边界的蓝紫色的海,是游动着上古的鲲的海,是在先民发现地上汹涌的渤海之前就已经命名的,澹泊如圣人心境的静止的海。那是地球上,北方的深秋,暮色四合之时通向神话之门的夜光云,那波光粼粼的冰晶层。

“海里的鲲变成天上的鹏多费劲?挟太山以超北海又是怎么回事?”

“海的本义,是晦,是冥,是天池。那些海原本就在天上,登顶泰山一跃而入的,是空中的海。”

所有的声音和图像都开始涣散。

此时,一阵夜晚的气体吹来。这不是小时候的那种风。

周醒正在拼命挣脱计算机抑制的情绪不知所起,她佩戴着外眼球的眼睛里猛然间热泪盈眶。

只有故乡那种流动的气体才能叫做风(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呢)。风里载满的,叫做记忆——所有人的记忆(它们根植在风里生长发酵)。当眼睛被迷醉,双耳被催眠,大脑像失忆一样忘记所有的词汇时,风占据触觉这最后的感官。于是风灌进袖口,而后全世界的回忆疯狂涌入。台北凉凉的冬雨化作水汽弥漫在风里,北海道冷冽的海风也被卷裹其中;赤道长风鼓荡,吹动宽宽的船帆;大漠的狼烟也潜藏在里面,在耳边似真似幻地摇起踏古而来的驼铃。江南的烟雨峨眉山的雾气昆仑的罡风还有戈壁的黄沙,风走过多长,带来的回忆就有多少。纵然远在千里,借着这风,也统统被灌进袖口,清晰可感又混杂着难以辨别。专为典型工科学校设计的感觉抑制系统,招架不住这样复杂又庞大的信息。

程序瞬间崩溃。

周醒的全部意识复苏。保护程序启动,所有认知标化操作停止,导线从她的头脑中移除,两片修复贴贴在了导线刺入的地方。她静坐着,泪流满面。

她从自己的记忆中醒来,想起故乡。在一颗小星球安静的角落里,她每天傍晚骑单车回家,为这一天又学到知识而开心,为天边云朵的形状太好看而开心,几千个傍晚这样的记忆叠加起来,一以贯之,从断层那头到断层这头,没有人可以拿走。


周醒终于从认知标化口出来了。石晓时愣了一下,迎上前去。

“好久不见啊。”

此时周醒整个人恍恍惚惚,望着她的窗外走神,没听他说话。

穿着磁力鞋的双脚真真切切地踩在异乡,二十公斤的室内服只让人觉得轻飘飘,她的手贴上玻璃墙,仿佛听到了来时的雨声。其实并不是雨,而是风。她还记得,在她小时候,在地球上,在百货商场的出口风幕机发出的风声只不过是淅淅沥沥雨声般声响,但陨石坑的强劲环形风幕,在玻璃墙外却发出瀑布般的巨大轰鸣。她听不见,但她贴在玻璃上的手指能感受到它的啸鸣。

这次是真的梦醒了,她终于敢对自己承认,自己离地球许久了,而她的落地窗,落的并不是地。

火星的傍晚,空气里漂浮着磁铁矿的美妙细小尘埃,除了隔音外还被当作巨大滤镜屏幕的玻璃墙外的天空时常被墙伪装成蓝色,但此刻却分辨不出是红色还是黄褐色。

既然检测到的心理强度已经足够,那就不再需要外眼球虚拟现实,模拟地球环境。考虑到其他异常,她的保护程序便终止了她和外眼球的连接。一切都结束了。从此,在这个异乡星球上,蓝色的天空对她来说,大概只在玻璃墙定期展开滤镜效果的时候才会看到吧。但也许以后……无所谓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环陨石坑的风幕机,将经过优化处理的空气,分成两部分,其中富集剥离出来的氧气被输送到这个城市各处,让城市的含氧量大致能与地球相仿,以避免居民二氧化碳意外中毒;而被摒弃的无用气体则形成巨大风幕,冲天而上,持续高过一公里的环形玻璃墙,立起一道连接天宇的无形风墙,竭尽所能地阻止风墙内外的陨石坑城市和荒野的空气流通。

“你的‘有意义’呢,怎么没人给你发奖牌?”

周醒这才反应过来,努力集中精力听他讲话。

石晓时挖苦完,紧接着就是怒气:

“我讨厌你很久了,一边答应加入我的队,一边嫌弃我做的东西。不知道你天天在想什么,你也从来不屑于跟我说……”

“我不是故意给你添麻烦,”等他的怒火宣泄完,周醒开口了,“确实是我没想好就答应加入了,我道歉。”

她看着遥远的远方,还是看不到那颗星球。它被太阳光照射的那一面转过身去背向她,像是遗失在回忆的角落里积了灰。再看看银河,果然比地球上看到的差远了。

她后悔了!石晓时心里暗暗想着。

“算了吧。我马上要去木卫二了,真是不容易。想迁徙还不能被检测出天空妄想症,可怜我平时干脆忍着不看天。你呢,接下来是?”石晓时换上了胜利者的大度,但“都已经过去了”这种话,他说不出来,也并不想说,此时他只想满足一下好奇心,最好是以自己满意的方式。他真想知道,让她放弃大好机会去奔赴的别的命运的,到底是什么。

这里的地平线好近,但至少可以看出弧度,而城市的风墙更近,它的弧度却让人无从察觉。这颗比地球小的行星始终给她一种陌生感,就像高更的画里,分不清是大溪地还是伊甸园的地方,有婴儿、亚当和老人,蓝色的天空在画面边缘变成黄色,山峰从平地涌起,半条狗进入画中,还有不易察觉的热带的风。

自杀被救的画家去寻找文明和自身的解脱,不休不眠地画着,最后的答案或许就在作品的名字里。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我们在哪里落地?也许脚下是哪里都一样,也许都不一样。

“我倒是总看天,可我只是想回去。回地球的申请刚刚通过了。我在扫除二组找了个职位,也还不错。扫除二组原本全是改造人,我算是个特例吧。”周醒一面说着,脚步已经开始向毕业典礼那边移动了,“我走了也可以释放一部分资源,大家都高兴。”

“去与李子阳为伍吗,”石晓时差点笑出声,“人往高处走,别人都向着星海,争着去更远的星间中转站,竟然还有往回跑的!”

周醒耸耸肩,转身走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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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纪录片《为了全人类》中,二十世纪人类留在月球上最后一个印记的宇航员尤金·塞尔南说:“你必须掐你自己,静静地问道,你真的知道身处何时何地吗?然而我们都在现实存在中,当向窗外望去时,看到天际里最美丽的星球——它最美丽,因为我们了解它,我们知道那是家,有人,有家,有爱,有生活,除此之外,它确实美丽。”不管是尤金的轨道舱体上的舷窗或是月球上的登陆舱窗,还是周醒火星上的“落地窗”,他们最终望向的都是地球,不管它是否能被见到……未来的太空旅行,将引发最美最诗意的乡愁体验,而这篇小说已尝试着揭开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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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郭亮

题图 | 电视剧《无垠的太空》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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