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溯时考古学 | 第55届美国星云奖入围最佳短中篇
编者按:
当两种完全相异的智慧生物相遇,该如何互相理解?科幻作品中常见的语言翻译器只是一种极度简化的解决方式,实际能起到沟通作用的可能微乎其微。本作中的一大看点就在于此,或许在真实的宇宙里,只有一方将另一方同化才能真正沟通。
同时,作者从她的人类学专业背景得到灵感,假想了保存时间记录的“纪事”,将其类比成考古遗址里的土壤,每次发掘都会造成不可逆的后果。这样的创意十分精彩,尤其是最后部分女主人公无视前往未来的禁忌,发散到无限个未来的时点,从各个可能的未来拼凑出过去的真相,这种平行世界的描绘阐释让读者能更深一步理解这个经典的科幻概念。作者简介
| 卡罗琳·M.约阿希姆 | 美国科幻作家,她创作了一百多篇短篇小说,曾入围一次雨果奖和三次星云奖。她的作品被翻译为多种语言,在众多年度最佳作品选集中再版。她在2016年出版首部个人短篇小说集《过去与未来世界的七大奇迹》。
爱的溯时考古学 The Archronology of Love
全文约15800字,预计阅读时间31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作者 | 卡罗琳·M.约阿希姆
译者 | 耿辉
校对 | 孙薇、Mahat
这是个讲述爱的故事,是你我相遇的一系列时刻的最后篇章。
咲希·琼斯靠向观景窗,凝视下方的殖民地行星——新火星,鼻子几乎要贴在了玻璃上。距离这么远,她可以假装一切进展顺利——马·杰正在一座穹顶城市里等她,穿梭飞船会载她降落在地表,她和一生挚爱将共同追逐梦想,研究伟大的外星文明。
这曾是多么美好的人生蓝图。
“琼斯博士?”站在观景台入口的船员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白人女性,属于基干船员[1]团队。在茫茫太空,乘客还处于深眠状态时,基干船员团队就已经在倒班长时间工作了。“船长要求你们加快研究进度,她给你们发详细内容了吗?我们所有的地表探测器都已经失灵,她需要你查阅殖民地崩溃过程的时间记录。”
[1]原文是skeleton crew,基干船员指维持一艘船航行的最少最基本的船员。
“‘纪事’,”咲希不由自主地纠正她,但注意力主要还是在下方的行星上,“时间记录称为‘纪事’。”
“对,船长——”
咲希转过身来,背对着观景窗,“抱歉,船长的消息我收到了,请让她放心,我会召集我的团队,尽早开展研究。”
女人敬礼后离开。咲希发消息召集全系成员参加紧急会议,然后又转身面向窗口。新火星正如其名,是一颗愤怒的红色星球,地表的殖民城市仿佛饱胀的脓肿。那是个危险的地方——凶恶的瘟疫蔓延,马·杰已经牺牲在那里。要不是因为财务紧张没法一同前往,那么全家人都会丧生。咲希眨眼忍住眼泪,她需要保持专注。
咲希进入纪事属于违反规定,当然,任何人都不是绝对客观的观察者,可是马·杰如此突然而且意外地被死神夺走,这撕心裂肺的痛苦令她难以承受。他们一起从事科研,一起抚养孩子,并一起计划逃离地球,其他伴侣们在他们的生命中来了又走,可是马·杰和她从未分开过。
假如进入纪事,她就会去寻找马·杰。那会影响她的选择和观察,可她是队里最有资格的人,如果撤换自己,就有可能失去科研经费、学术地位、研究外星文明的梦想……以及见到马·杰的机会。
“琼斯博士……”这次传来一个温柔些的声音——是炫植,她的研究生之一。跟往常一样,他衣着考究,闪烁的蓝色眼线跟他的外套特别搭调。
“我明白,炫植。投射仪已经准备好,我们加快了进度,我只是需要点时间在选址会议开始前整理下思绪。”
“我不是为此而来,”炫植说,“也无意打扰您,只是想表达我对您的支持。我的父母也曾生活在殖民地,那里发生的一切对我们所有人都是极大的伤痛。”
咲希不知道说什么好,面对死亡,言语总是显得苍白。从深眠中醒来之后,飞船开始减速的那几个月里,她和炫植都没怎么谈起逝去的亲人。他们投入科学研究,用工作来分散心中的伤痛。“到达这颗行星让许多愈合的伤口重新开裂。”
“我提前把父母送到这里,因为我觉得他们在这里能比在地球上生活得更好。”他向观景窗示意了一下,“想要再次见到他们的诱惑非常强烈,纪事就在那里,近在眼前,我知道您也在同样两难的困境中挣扎。您下这个决心一定很不容易,失去了马·杰——”
“没错,”咲希打断了炫植,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光听到马·杰的名字都令她难受,她不适合参加这次考察,应该请假让李英泰负责。然而这次研究是她的梦想、他们的梦想——她和马·杰的梦想,这里的形势也不同寻常。咲希皱起眉头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正考虑撤换自己?”
“不难猜到,我如果有您的境遇也会这么做,”他移开眼神,“不过今天谦三跟我吃午饭时也告诉我了。”
咲希叹了一口气,她的孩子中只有小儿子选择跟她离开地球,他曾以为新火星是一个充满冒险和机遇的地方。,真是傻傻的浪漫主义情怀。过去几周,咲希几乎没见过儿子——他提起自己有了新男友,但没有细说。咲希已经开始担心,因为这段关系让他从研究工作中分心。他曾说过,考虑到殖民地的状态,他们飞行员并没有很多工作要做。显然他的神秘男友就是自己门下聪明迷人、比他还年长六岁的研究生。儿她有些失望,从自己学生那里了解到他俩的关系,而不是从儿子那里——儿子正在跟自己渐行渐远,她不知该如何弥补两人之间的裂痕。
炫植搓拧着双手,谈话的新走向明显让他感到不安。
“我觉得你和谦三很般配。”咲希说。
他露齿一笑,“谢谢您,琼斯博士。”
咲希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她的儿子对她隐瞒恋情却毫无内疚,不过炫植显然更高兴把事情挑明。“走吧,我们还要为考察作准备呢。”
我们没有创造‘纪事’,只是发现了它,跟你们一样。层层叠叠的时间,层层叠叠的宇宙记录。访问纪事,则必然会改变它。你们的造访混淆了时间记录,就像是考古挖掘扰乱发掘现场的泥土。以后,人类溯时考古学者会愁容满面地看着你们,如同你们回顾盗墓者——不过我们原谅你们。初见时,我们自己犯了错误,如此陌生的事物在被了解之前,我们又该如何理解呢?我们的行为皆因爱而起,但这无法抹除我们造成的伤害,请原谅我们。咲希在考察前的最后几个小时里参加全系会议,与李博士争论选址问题。“时间”容易选定。遵循大致跟考古发掘相同的原则,考古学家深入纪事,从当前时刻开始往前回溯一层层的时间。空间位置的选择比较棘手。马·杰相信瘟疫来源于外星,如果他的猜测正确,那么存放外星文物的仓库将是一个很好的出发点。
“你怎么能支持殖民地医疗中心之外的地方?”李博士问。“殖民者都死于瘟疫。”
咲希说:“现时的医院不太可能有任何实用的信息。”最后还是由她来拍板,但她希望研究团队了解她做出选择的基本理由,“殖民地的每个人都遇难了,而我们掌握他们最后一次广播之前的所有病历。殖民者怀疑瘟疫源于外星,我们应该从外星考古仓库开始。”
研究生和博士后们低声议论着,表达着赞同与分歧。
“你的爱人不是在外星考古实验室工作吗?”李博士的研究生之一安娜贝尔·霍夫曼提出这个问题。
整个房间鸦雀无声。
咲希欲言又止。正是马·杰的信息促使她提议从外星考古仓库开始考察。如果这个信息出自旁人,她是否还会据此采取行动?她相信:答案是肯定的,可要是她对马·杰的爱促成了这个决定怎么办?
“你过分了,霍夫曼。”李博士转向咲希。“我替安娜贝尔道歉。虽不同意你对地点的选择,但是她针对你个人的言论欠妥,这艘飞船上的每个成员都有亲人在殖民地丧生。”
咲希感谢李博士缓和局面。没错,在学术上她们是竞争对手,但已经逐渐成为朋友。“谢谢。”
李博士点点头,然后开始长篇大论地论证医院应作为第一考察地点。咲希还陷在刚才受到的人身攻击低潮里,安娜贝尔在平板电脑上做着记录,因为刚刚受到责备而皱着眉头。咲希讨厌互相倾轧,讨厌直接冲突。以前马·杰总能听她倾诉为她开导,如今他却不在了。也许她不应该坚持己见,李博士是一位出色的研究者,如果她让出位置,项目也会在对的人手里继续开展。
房间突然安静下来,李博士已经完成自己的论证,每个人都在等待咲希的回应。
炫植站出来为她救场,有条不紊地反驳了李博士的主张。他精彩的论述很有说服力,会议结束时,研究小组被他说服,同意了先考察外星考古仓库的计划。
咲希希望这是正确的选择。
你们过去时刻的客观记录并不存在——只存在受到思维和认知过滤的现实。随着时间流逝,你们创建出记忆中的记忆,创建出差之毫厘后的千里之谬,创建出一层层都是服务于自我的借口、否认或念旧怀乡。一切皆成故事[2]。你们访问纪事来研究我们,可是你们所见并非绝对的真实。我们过去的记录受到了你们思维的过滤。
[2]语出西班牙著名作家哈维尔·马里亚斯(1951-):“一切皆成故事,终在同一球上漂流,于是真实发生和纯粹编造便难以区分。一切皆成叙事,即使真实亦如虚构。”——校者注
时间投射仪的控制室看起来像恒星际飞船的驾驶舱,只要一个人就能进行操控,可是半个系的人员都挤在房间里——多数都是渴望与他们失去的亲人产生某种交会,其余的只是希望成为这一历史性时刻的一部分,对新火星已经崩溃的殖民地进行考察。
咲希跟炫植在空间宽敞的容限柱舱里等待,墙壁和地板上都铺着厚垫。柱舱直径二十米,有近两层楼高,是飞船上最大的开放空间。舱顶的镜头记录着咲希和炫植的一举一动,从飞船上的人员视角看来,考察队员会闪烁一下,短暂地消失,转瞬之后重新现身——可能出现在不同的地方,这正是地板和墙壁上装垫子的原因:他们返回后出现在不同高度时,垫子能缓冲摔落,防止他们受伤。
咲希的背包肩带摩擦着她的肩膀,她和炫植背靠背站着,一动不动,不过保持静止并不是严格的规定。投射仪既能传输静止的物体,也能传输移动的物体,只要不是一半在房间内,一半在房间外,就没有事儿。“准备好了吗?”
“好了。”炫植确认。
投射系统通过屋顶安装的扬声器,用机器人般的声音从二十开始倒数。咲希强迫自己呼吸。
“……三、二、一。”
他们的周围逐渐变暗,然后又亮起来,他们出现在储藏外星考古学实验室文物的巨大仓库里。定位很准,咲希和炫植浮在空荡的过道,两排艳丽的外星文物高耸在两侧,他们的到达产生了最小值的位移损耗,没有任何重要的东西会出现在过道上。
寂静裹挟他俩,纪事记录光线但不记录声音,他俩就像投影,既存在又不完全存在,马·杰可以解释得更清楚。这不是咲希第一次进入纪事,然而声音的缺失总是令人不安。连背景噪音都没有,甚至她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都听不见。
“标记位置。”咲希凭空打字,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但是她手套内置的传感器可以轻松检测到。她的指示出现在炫植目镜的一角,她和自己的学生在腕带上设置好方位。圆柱形投射仓的直径有二十米,移动到这个范围之外会在返回时引发灾难性后果,第二次进入纪事的考察之旅以研究团队重新出现在时间实验室的混凝土地基里而告终。
“位置已标记。”炫植向咲希确认。
咲希打量周围的文物,她不知道它们是机械、艺术品还是某种外星玩具。该死,根据她掌握的全部知识,这些东西也许是废弃产品或外星人的虫类甲壳,不过它们呈现出表面光滑、底部平坦的卵形,看上去更像是制成品,而非生物体,让咲希想起逃生舱,亦或是巨型虫卵。
她左侧最近的一件文物有她身高的三倍,底座呈泛彩蓝色,点缀着红色斑点,交织着绿灰黑三色的精致饰带。底座大致上沿着每颗卵形的中线延伸出来,遍布整座仓库的文物都有这种统一的底座,然而顶部却完全不同,有不少呈现各种色调的绿色,掺杂了不同程度的棕色,紧挨着她右侧的文物上部展现出不同颜色的旋涡,其中有棕色、米色、灰白色和一种近乎黑色的暗红色。马·杰曾经为发掘这些了不起的文物而兴奋不已。
可是文物的某些情况仍困扰着咲希,她隐约记得马·杰把它们描述成蓝色,虽然底座的确如此——
炫植摘下背包。
“等等,”咲希使用防护服上的微型喷嘴调整姿态,让自己转身面对自己的学生,他被笼罩在一层半透明的银白色微光中,在纪事中现身时,各种颜色都被扰动得混在一起,如同考古发掘现场的泥土相互混杂。在他形成的位移云的边缘,有一层吹弹可破的彩虹膜,仿佛肥皂泡的表面,数据产生失真但又没有完全损坏。
“抱歉,”炫植发来消息,“我的方向上一清二楚。”
咲希扫描了一遍仓库,执行记录的无人机采集外星文物数据时不会有什么困难。咲希的任务是寻找异常,就是无人机可能会漏掉或不经意毁掉的内容。她打量仓库的房顶,发现这座建筑里环布着一条维修用通道,亮银色金属质地的屋顶悬吊着一座银色金属网构成的平台。通道超出足有两层楼高的柱舱舱顶,不在他们优先记录的范围。通道上靠近一处屋顶照明的地方看起来有些异样,“我觉得有人比我们先来一步。”
炫植追随她的目光,“位移云?”
“对,就在灯旁边,”咲希打量着维护通道上的形状,从这么远的距离上很难分辨,不过这团位移云差不多是人类大小,“不走运的是,我们没办法上去仔细检查。”
“我可以重新设定几只蜜蜂无人机——”
“好。”这不是理想的方案,无人机长于记录实物,但是难以捕捉失真云和其他异常之处的轮廓。虽然说不是不可能,但在纪事中穿行非常困难,那种感觉类似于在开放空间里自由落体。你随身携带的东西都切实存在,不过其他的一切本质上都是投影。
“用微型喷嘴没法移动到那么远,”炫植继续说,“不过我们俩可以先绑起来,然后互相推对方,这样其中一人可以凑近检查。”
咲希也一直在考虑这个方案,可它太危险,假如出什么意外,没法回到标记地点,返回时他们可能会重现在飞船/空间站的墙里,甚至完全偏离到飞船之外,或者是另外有人占据的位置。她迫切需要仔细观察异常之处,因为失真云若是呈现出人型,那就意味着……“不,太冒险了,我们派无人机过去。”
其他的东西都不值得他们做出更全面的调查,所以他们释放出执行记录的无人机,一群蜜蜂大小的飞行摄像头从多个角度开始记录每件物品。十七架无人机飞向房顶,记录维护通道上出现失真云的区域。咲希希望记录能够足够细致,这样才会有用。纪事受到的扰乱仿佛池塘泛起的涟漪,从此刻向过去和未来的记录扩展。众多细小模糊的白色痕迹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团乱七八糟的云。
马·杰在溯时考古过程中总是遵循极简主义原则,习惯从单独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观察整个纪事。他不赞成使用记录设备,也就是摄像头和无人机。从一条维护通道上居高临下地观察自己感兴趣的场景,特别符合他的风格。可是纪事中的时间点位于他的未来,他去世时纪事中的部分结构还没有形成。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无人机已经穷尽所有开放空间,开始穿过这里的物品,采集它们内部属性的数据。等到无人机飞回它们的运输容器,仓库已经成为一团白色的云,只存余些许原始数据的痕迹。
我们并非起源于这里。另外一段恋情给了我们扩张与发展的迫切。他们找到我们,我们则学到了他们的探索之爱,最终也因此而发现你们。先于你们到达此地也无妨,我们耐心,我们等待。
重建实验室挤满了人——学生、博士后和教职员在平板电脑上仔细梳理无人机获得的数据,偶尔会把数据投射到墙上,以便更好地观察细节。3D打印机嗡嗡作响,打印外星文物的缩小比例复制品。
“最初收到的报告描绘了文物的底座,但是没提到上部,”李博士的声音盖过室内人员的嘈杂,“殖民地不再发送报告之后的某个时间,文物发生了变化。”
安娜贝尔回应了几句,但是咲希没有完全听清。她摇摇头,集中精神研究十七台飞向屋顶调查异常的无人机带回的记录。那是一个人形轮廓,也就是说他们不是头一批造访纪事中那个时间单元的人。咲希无法分辨那个人影的面貌特征,不确定分辨率较低是因为无人机难以记录本质上非物体的存在,还是因为那个人移动够快,模糊了他留下的失真云。
她非常想要相信那就是马·杰,一动不动的人影非常符合他极简主义的研究风格。造访未来的纪事是被禁止的,只存在理论上的可能,不过在当时的情况下——
“有什么发现?”李博士打断了她的思绪。
咲希摇摇头,“有人显然先于我们来到纪事中的这个时间段,从轮廓来看是一名人类。除此之外,我们从这些差劲的无人机记录看不出别的什么。”
“真遗憾你们没能上去仔细看看。”李博士说这话时眼中透露出顽皮,就像是在挑衅,敢不敢让时间倒流。
“太冒险了,”咲希说,“而且我们上去看到的也许不比无人机更多。如果只是一个人,我也许会冒这个险,可我得为学生的安全负责——”
“我逗你呢,”李博士平和地说,“抱歉,这次考察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难度很大,船长急于让我们提供答案,安娜贝尔正在努力说服能听取她意见的人,我们需要执行地面任务,看一看文物原本的样子。”
“愚蠢,我们甚至不能下放探测器,更别说派人下去。也许下次进入纪事考察能给我们更多答案。”
“希望如此。”
李博士回去监督3D打印机的工作。跟马·杰一样,她的研究范围横跨溯时考古学和外星考古学,她的团队承担绝大多数文物重建和分析工作。他们正处在一个为难的境地——船长想立即了解文物是否危险,然而如此陌生的事物即使可以完全被我们理解,可能也需要好几年时间研究才能解密。
总有人会做出选择,我们的哪一段故事要被讲述。有时候是你们,有时候是我们。我们重复自己,是因为总聚焦同样的事物,是因为总以同样的方式构造叙事。你们也并无不同。有些事物在改变,但另外一些总是不变。最终你我的声音融合在一起,创作出美丽的新生事物。遇见你们之前我们就学会期待,你们也懂得期待,但是对我们没有产生期待的感情。
咲希回到她的家庭居住舱后,给健三发去消息。他没有回复,可能跟炫植在一起。咲希从复制机点了威士忌(不加冰),喝下一口,仔细体会喉咙的灼烧感,这种特别的威士忌是马·杰的一个作品,烟熏味重,泥煤味轻,尾韵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甜味。
咲希在平板电脑上播放了一封马·杰过去的视频信件。他兴高采烈地大谈自己的一天,以及在被遗弃的外星遗址发掘现场挖出的文物,还计划以后跟咲希一起造访当时那段纪事,好看看处在鼎盛文明的外星人。他在努力解开外星人为何离开这颗行星的谜团——没有他们存在的痕迹,没留下一丝一毫的有机残骸。他们一直反复讨论,外星人是否只是生理学特征过于特殊,所以残骸无法得以识别。也许城市本身就是外星人,或者他们的尸体转瞬即逝,或者那些文物以某种方式保存着他们的遗体。跟地球之间来回的时滞对话有很多,咲希在恒星际旅行中休眠时,马·杰也发来视频。
这一条是她醒来前几个月发送的,马·杰出现瘟疫症状之前发出的最后一批,后来殖民地被瘟疫毁于一旦。咲希迷失在马·杰深邃的棕色眼睛里,任凭舒缓的声音把自己淹没,几乎没有听他说什么内容。
“奥克塔维娅的长尾小鹦鹉昨晚突然死了。”马·杰说。
他的话把咲希拉回到现实,长尾小鹦鹉让咲希想起另外一封视频信件中的描述,或者是来自于马·杰的一份讲稿?他说过庄稼死掉的事儿,先是在穹顶之外,后来甚至出现在温室里。植物,动物,人类——殖民地的一切都死了。飞船上所有人都以为殖民地成员病重后没法照顾,动植物才死亡,可假如是瘟疫杀死了一切呢?
她必须得查清楚。
马·杰的大部分信件她都看过很多次,然而有一封只看过一次,因为她无法再经历那种痛苦。她在平板电脑上打开最后一封信,然后喝干剩下的威士忌才点击播放。马·杰的头发理成很短的发茬,面色蜡黄,面颊深陷,他正在殖民地时间投射仪的控制室,直到最后一刻还在进行研究。
“他们无法分离出一株病毒,我们的免疫系统似乎正在攻击什么东西,可我们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也不清楚原因,我们的身体在崩溃。要是无法查明原因,我们如何治疗?
“我会尽量坚持,亲爱的,可瘟疫在加速。别到地面来,要利用纪事。不管是什么,肯定是我们没见过的。”
咲希闭上眼睛听他描述殖民地的陷落,假如她闭眼忽略说话的内容,假如她强迫自己不去听马·杰嗓音里的虚弱,假如她拒绝自己无法接受的所有现实——那就仿佛马·杰还在下边不远,穿梭飞船说到就到的距离,等着自己跟他汇合。
“传输系统已经开始运转,这个外星世界的环境很严苛,没有我们整个殖民地拼命努力把它变得适宜居住,一切都会崩溃,我们的所有努力都会化为泡影。熵会把我们化作尘埃,这恐怕是我的最后一封信,不过你到达时也许会在纪事里看见我。
“不要放弃,为我们二人而活,我爱你。”
“妈,你在家吗?”健三进来时喊,“今晚我跟炫植出去,不过……你在哭?怎么了?”
咲希擦干眼泪,指了下平板电脑,“视频,旧信件。”
健三抱住她说,“我也想他,可你不应该看那些东西,应该振作起来,完成考察。”
“我不会假装他没存在过。”
咲希到复制机又点了一杯威士忌。
健三收拾起她留在吧台上的盘子,大概下意识得就把她造成的凌乱给整理干净了。某些方面他特别像他父亲,现在想显得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两人沉默良久,健三重手重脚地往复制机输入指令,但是什么都没出现。
“他是你父亲。”咲希柔声说道。
“你觉得我不难受?”健三突然嚷了一句。他拍打复制机的侧面,机器伴着鸣响喷出一股蒸汽。他的手指再次敲击键盘,发泄似的用足了力气。复制机做出一杯绿茶,他短暂的愤怒也随之过去。“我在努力放下,爸爸也会希望我这样。”
这段情感的爆发令咲希想抱住健三,就像他小时候那样。过去几个月,咲希都在埋头工作,健三在别处找到了慰藉,她一不留神孩子就完全长大了。
“抱歉,”她说,“去吧,找你的男友玩去吧。”
健三态度缓和下来,“你不应该独自借酒浇愁,妈妈。”
“你不应该偷偷跟我的学生约会,”她温柔地责备,“整个实验室都比我先知道你在跟谁约会,这太尴尬了!”
健三喝了一口茶说,“也没有那么多人在岗工作啦,再说纸也包不住火。”
停顿片刻,他又说,“如果还要喝酒的话,你可以邀请李博士跟你一起。”
“我觉得她不会……”咲希摇摇头说。
“这正是整个实验室都比你先知道那些事情的原因,”健三把杯中茶一饮而尽,然后洗干净杯子并放好,“明摆着的事儿你视而不见。”
“我还没有准备好放下。”她低头看着平板电脑上的操作菜单,最近观看的一系列视频上,马·杰小小的头像排成一排。他本该在这里等着咲希,他们本该有美妙的人生之旅。
“我明白,”健三拥抱她,“不过我觉得你会好起来。”
一层层的信息随着远离本源而逐渐消失。在考古学里,你把文物从它们的环境中剥离,把实体记录转变为文字描述和照片影像。你选择该记录什么,通常意识不到自己没打算记录的内容。你的印象——记录在书里,或者以电子形式存于平板电脑或当前流行的任何媒介中——本身就是一种未来研究者可能会找到的实体记录,那时你已去世或不在。
咲希跟李博士进入纪事,时间设定在殖民地陷落四个星期之后。
医院的三楼空空如也,不只是人去楼空——纪事中的这一时期已经在所有人死亡之后,所以没有人也不足为奇。这个地方已经被部分清空,泡沫床垫还留在金属床架上,但是有人或什么东西拿走了床单,花盆里什么都没有,连干死的植物都不见了踪迹。这个时候距殖民地陷落没过去多久,这片真相的拼图简直格格不入。
“所有人都奄奄一息的时候,为什么会有人费劲从医院拿东西?”李博士发来信息,“为什么没有尸体?最后不会有人来处理尸体。”
农作物尽毁,鹦鹉死掉,医院空空如也。咲希知道一定有什么关联,可究竟是什么呢?她扫描整个区域寻找线索。在一扇窗户附近的明亮阳光里,她看见失真云的模糊轮廓,又一个纪事的造访者。窗口位于柱舱的边缘地带,不过很可能在可以到达的范围之内。
“有别人来过这里,”咲希凭空键击发送信息,“在那扇窗户旁。”
“我觉得你说的对,过去看看?”李博士从背包中掏出绳子,“我不是研究生,所以你不用为我的安危负责。”
咲希按捺自己的冲动,没有向她解释自己作为首席研究员要为团队中每个人的安危负责。李博士的话半真半假,但是也有些道理。如果李博士愿意冒险,她们可以调查一番。
“能让我过去吗?”她问。
“你觉得那可能是马·杰。”李博士并不是在提问。
“对。”
李博士在腰间紧紧系好绳索,然后把另一端递给咲希。她们互相检查对方的绳结,连续两遍,假如她们失散,也许会难以回到标记地点,甚至被困住。她们各自转身,相互抵住手脚。“轻一点,如果你飘得不够远,我们可以再试一次。”
李博士的手没有咲希的大,但是很暖。
“准备好了吗?”
咲希感受到李博士手指打字时的细微动作,然后点点头,“三、二、一。”
她们相互推开,咲希被推向窗口,李博士被推向相反的方向,两人之间留下一条宽宽的白色斑痕。咲希设法扭转身体,这样就能在飘向窗口的过程中看见目的地。站在那里的人影没有面朝医院,她也无法看清面容。绳子用尽时,她距离窗口还有一米
“是马·杰吗?”李博士从房间另一头发来消息。
“我不知道。”咲希回答。
窗口旁的白色人影跟马·杰有差不多一样的身高和体型。可是殖民地范围庞大,即使只考虑溯时考古学家,都可能有很多人。咲希扭动身体想再凑近几厘米,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清晰地辨认。假如她解开绳索,使用防护服上的微型喷口——可是不行,那样会让李博士陷入困境。
“无论是谁,他正在朝窗外观察。”不管是不是咲希的挚爱,她都从人影身上移开目光。她已经看过新火星的科教园许多次,甚至包括这里,因为医院就在四方大院的另一头,溯时考古系大楼的对面。马·杰有时候就在那里——在泰拉果树下泛黄的草地上录制视频信件。
窗外没有树,没有草,甚至没有褐色的枯草和光秃的死树,只有裸露的地面和上面覆盖的一层红色新火星沙尘。
“全都不见了。”咲希键击写道,“所有的生物都被毁掉。”
在仓库时没人注意这点,因为他们没理由认为那里会有生物。
咲希和李博士相互把对方拉向房间中部,她们一把又一把拉拽绳子,直到两人返回标记地点。她们调整蜜蜂无人机的设置,希望能得到纪事中另一位造访者的清晰影像,设置完毕后无人机被放出,在房间内蜂拥环绕。
“不止是你说的那样,”无人机在室内记录的时候李博士打字说,“难怪这里特别异样,所有的生物组织都不见了,剩下的都是塑料或金属。”
她一说完就如拨云见日,可还有不对劲儿的地方。“上次在仓库里的那些外星文物——都是由有机物组成,它们为什么没有被一起毁掉呢?”
我们所爱的其中一员相信,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是无限的。数字,时间,爱。他们认为这种无限永远不该被看见。我们出于爱而抹去纪事里的大片区域,可这触怒了我们所爱的部分成员。去接纳和信仰散落银河的那么多不同的爱,是一趟难辨方向的航程。众心难悦。
咲希跟炫植背靠背站着,周围从灰色变成橙红色,他俩现身在一座细致挖掘的露天土坑里,悬浮在坑内的半空。发掘现场呈网格状铺开,木桩之间拉着黑绳,黏土状的土壤一层层被移走并作细致分析。红色微尘随着异常安静的风打旋,聚集到土坑的角落。
炫植像秋千一样摇摆起来。
“纪事是一种影像,来到这里跟进入一间封闭的仓库一样。”咲希提醒他。他好像生病了,要是在纪事里呕吐,重要数据也许会失真,即使没有,那也肯定会让人不舒服。
“我还从来没来过纪事里的户外,这里庞大开阔,失重的感觉不对劲。”炫植发完消息深吸了一口气,“尘土在移动。”
“人类意识跟时间的流逝息息相关,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室内环境,比如那间仓库,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东西发生移动或改变,仿佛置身于时间长河的一瞬间,可我们此刻观察的是记录的动态区域,所以才要尽量在这儿少花时间。”咲希回答。
“抱歉。”他看起来仍然面色铁青,但是设法忍住没吐。咲希重新将注意力转回他们周围的环境,没发现可见的失真云,没有对时间记录的干扰。马·杰没有访问过这一时空的纪事。
在李博士的坚持下,研究团队以最后通信的时间作为起点,用无人机对整个殖民地三天的记录进行地毯式扫描。抹去大量的纪事内容让人觉得十分浪费,尤其是如此重要的历史时刻。假如未来某个历史研究团队来研究这颗星球,最后这几天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片白色的海洋,是收集数据时产生的固有损耗。不过假如咲希没有掩饰内心,最令她烦心的是她没法见证马·杰的最后时刻。他们对纪事的深挖越过了他的死亡,越过了他最后的举动,只留下纪事内容被毁后的宽幅线迹,到处都是。
他已经不在了,他在纪事里的生命历程有什么可重要的?可是那种感觉就像删除他的信件,或从她平板电脑的联系人列表里把他删除。
她努力关注当下,这次选取的时间点是最后一次通信前的几周,他们来这里收集未出土外星文物的信息。或许他们能注意到马·杰及其团队未能注意到的信息。
远处,最近的殖民地穹顶在阳光中闪耀,像地面上的一个肥皂泡。有人住在穹顶里——马·杰就是其一,在那工作、睡眠、录制她几个月后才能看到的视频信件。那么多的人,每个人都将很快死去,或者说在纪事之外已然死去。殖民地很脆弱,就像与之外形相仿的肥皂泡一样;穹顶本身很结实,可是里边的生命……新火星不是第一座陷落的殖民地,也不会是最后一座。
阳光明媚但是温度不高,进入纪事考察就像进入一种怪异的状态,既真实又不真实,有种“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觉。
“那件看起来没完工,”炫植指着一件部分暴露出来的文物发来消息,它呈泛彩蓝色,类似仓库里文物的底座,不过不同于他们之前看过的每件文物,这一件上半部的表面没有平滑过度的曲线边沿。
“它们变化得真快!”咲希在心里琢磨。她读过马·杰对文物的描述,看过它们的图像,可是在纪事中看见全尺寸的更有冲击力,“而且就在殖民地崩溃的当时,两者一定有联系。”
她浑身一颤,想起殖民地最后陷落时的无人机视频。当时经过几周的缓慢发展,殖民地的一切都开始死亡。她强迫自己观看一段来自医院的视频——数十名殖民者占满病床,照顾她们的医护人员最终都倒在原地。所有人都在几分钟内相继死去,然后——咲希紧闭上眼睛,仿佛这样能阻挡住记忆——尸体瓦解。组织、骨头、血液、衣服,一切有机物都分解成微尘,随通风系统的气流旋转。
她张开眼睛,看着发掘现场随风打转的红色尘土,突然变得跟炫植一样难受。多么糟糕的死法,什么都没剩下。没有尸体火化,没有骨头掩埋,似乎整个殖民地从不存在,马·杰死在这颗星球上,可那个时刻只剩下被无人机搅乱的白色失真海洋。
“你还好吗,琼斯博士?”炫植发消息问。
“抱歉,”她回答,“你看过崩溃时刻的无人机视频吗?”
他点点头,脸色煞白,“只看过一点,比最可怕的噩梦还可怕,可那却是真实的灾难。”
咲希全神贯注地看着半埋在红土里的文物,屏蔽一切杂念,在蓝色中寻找其他颜色的痕迹,但无迹可寻。“我不知道文物如何或为何变化那么快。也许李博士能根据记录弄清楚。”
“放出无人机?”炫植问。
“等等,”咲希伸手指向殖民地穹顶,她举起的手臂抹掉了纪事中的一小块区域,“瞧。”
地面上升起团团红色尘云,遥远而难以看清。
“沙尘暴?”炫植微微转头,努力减小对记录的干扰。
“吉普车。”她盯着接近的尘云,是远处看不见的车辆把它们扬到空中。马·杰也许就在其中,翻越崎岖的地形来到挖掘现场。咲希努力回忆这里距离穹顶有多远——四十公里?也许有五十?发掘现场在一座小山上,咲希记不太清计算到地平线距离的方法。用了估算值套估算值的方法,虽然她渴望见到马·杰,但是不管怎么计算,她的结论都是一样——他们等不到缓慢行驶的吉普到来。
“你发现什么值得细看的东西吗?”咲希输入。
炫植盯着驶来的吉普,“如果我们晚来几个小时,这里就会有人。”
“对。”
那不是马·杰,咲希提醒自己,不过是一个复现。她的挚爱根本不在这里。咲希和炫植放出无人机,很快他们就被白色环绕,一如红色尘云中的吉普。
无人机完成任务,吉普还在远方。马·杰总是开得特别慢。咲希朝看不见自己的吉普挥手告别。一瞬间后他们回到投射舱,咲希这时明显还在发抖。炫植礼貌地邀请她跟自己和健三共进晚餐,不过那会很尴尬,而且她也没有精力交谈。咲希缓了好一阵才回到自己的舱室。
关上门之后没人会打扰,她调出马·杰在她刚才造访的时间段发送的视频信件。马·杰本该等着她,只要再等上几个月时间。她已经这么近了达。她哭了,而视频在系统后台播放着。
我们曾经具有实体。翅膀和鳞片,以及很多条腿,一切都是泛彩蓝色。每次我们遇见一个新的爱,它就成为我们的一部分。不,我们没有把我们的爱混合成一个实体——那样我们的核心将迷失在一片苍茫之中。我们总是保留一半自我,个体组成的一个集体,意识联网的一个集群。我们又怎能把你们排除在这个联合之外?
船长派往地面的探测器完全由无机物组成——没有合成橡胶密封材料或碳基燃料——这一次探测器没有失效,在尘土中发现了纳米粒子,访问纪事的工作被降低了优先级,因为其他团队的工作抵消了外星科技的副作用。咲希努力专注于自己的研究,但是没有了紧迫性和迫在眉睫的最后期限,她发现自己沉迷于过去。她一连看了很多马·杰发来的视频信件,一段接一段。沉重的、悲伤的,每一段都是她一直忍住不看的视频,就是为了不让自己一蹶不振而无法正常进行研究工作。
马·杰的最后一封视频信件不是在他的办公室里录制,而是在时间投射仪的控制室里拍摄。当时咲希问过他,他解释说自己还要最后访问一趟纪事,殖民地还能坚持的时间不多了。这段视频咲希看过两次,马·杰看上去特别虚弱。可是有件事咲希得确认一下,她有种预感。
在视频的前半部分,马·杰坐在离镜头很近的地方,几乎占据了整个视野。他觉得瘟疫在加速蔓延,变得越来越致命,谈到已经死去和正在垂死的人,在无情的临床评估和泪眼婆娑的回忆间忽左忽右地来回切换话题。咲希跟她逝去的爱人一起哭泣,苦涩刺眼的泪水严重地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差点为此错过了要寻找的内容。
她将视频暂停、倒带。就在那儿,就在画面中间,马·杰起身调整控制面板,镜头应该追踪他,可是有短暂的一瞬间,它拍下了投射仪的参数设置,也就是马·杰要去的记录点。
咲希记下时间和空间坐标,地点当然是在新火星,时间居然是未来。她审视投射仪上其他的设定,注意到他为适应设备反方向运行所做出的改动。
马·杰访问了未来的纪事并给她留下线索,咲希需要随他而去。
她把通信状态设为勿扰模式,给时间投射仪标注为维护状态。拍视频说明的话她一定会情绪崩溃,所以她写下老式的信件,给健三、给她的研究生、给李博士——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当她离开舱室走进走廊时,炫植和健三已经在那里等她。
她定住了。
“我会为你操作控制面板,琼斯博士,”炫植说,“比设置延时启动更安全。”
“你们怎么——?”
“你爱他,没法放手,”健三说,“你一直不擅长告别,想尽可能多看看他在殖民地度过的时光,其中大部分你都不会获得批准。”
“而且,趁时间工程师睡觉而给时间投射仪标上‘预约维护’,可糊弄不了真正注意工作排期的人。”炫植补充说。
“你也在考虑擅自使用纪事?”咲希挑起眉头,向她的学生问道。
“抓紧时间吧,”炫植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别人很快就会注意到。”
他们来到控制室,咲希按照视频中马·杰的方式调整设置和接线。两名年轻人并排坐在一起看她工作,健三的脑袋靠着炫植的肩膀。
咲希弄完时,炫植来检查控制面板,“这是在二十年以后。”
“没错。”
“以前没人访问过未来的纪事,这是伦理审查委员会禁止的操作,理论都未经验证过。”
“马·杰成功了。”咲希柔声说,她没有绝对的证据证明纪事中的失真云就是马·杰,可那还能是谁呢?殖民地陷落以来没有其他人类来过这里,而且不管是谁,他选中了的咲希有可能访问的考察位置。马·杰在向她表明,自己已经成功访问了未来,想让她去最后那组坐标相见。
“那当然,”健三吃吃笑着说,“他太他娘聪明了!”
咲希想跟他一样开怀大笑,可是只能勉强挤出一个苦笑,“你们也很聪明。这事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可能毁掉你们的职业生涯。”
“假如我们不在这儿,你还考虑回来吗?”
咲希脸一红,想起自己留在房间的信件,只是以防万一。马·杰已经去过记录中的某个未来时间,也许就留在那里。通过这种方法,咲希可以跟他聚在一起,游离在时空之外。如果回来,她就得面对无授权擅自访问的后果。也许她自己会留在纪事里的想法也不是特别离谱。
“现在你有了返回的理由,”炫植说,“否则就只剩下我和健三来承担擅自访问的后果。”
咲希叹了口气。他们对她十分了解,她做不到留在纪事里独活,而把他俩抛给命运来安排。“我保证回来。”
这是一个爱的故事,但它没有大团圆的结局。它根本就没有结局。你们的故事总是那么条条框框——开端、发展、结局。你们的叙事中有一缕缕的爱,在现实的混乱中条理分明。我们的爱散布在时空中,无序,无终。
通过纪事访问过去,类似观看时间中的一系列时刻,可未来是测不准的。咲希分裂成千千万万个自我,相互分离但又被一股微弱的意识联系在一起,锚定在某个单独时刻,但又散发出无数可能。
大部分的她处于外星考古仓库现场。
因为投射仪故障或者最后时刻想法的转变,无限个自我中的小部分仍然留在控制室。在其他现实中,仓库或搬迁,或毁坏,或改建成她的思维难以理解的外星建筑。她向未来撒出一张白色的网,还没等纪事的结构确定下来就形成扰动。
咲希专注于无限个自我中最大的一组集合,在新火星上的这一部分,身处仓库内,周遭全是外星文物。这是概率最高的未来,这是变量最小的未来。
马·杰在那里,在他扰动纪事的地方被一个白色泡泡包围。
咲希进一步集中精力,专注于他们通过试错、直觉或者纯粹的概率来校准通信的这个未来。纪事中没有声音,但他们可以交流。
“你好,我的挚爱。”马·杰发来消息。
“无法相信真的是你,”咲希回答,“我想死你了。”
“我也是。我担心再也见不着你,”他朝文物比了个手势,“你解决了?”
她点点头,“纳米粒子,文物底座产生纳米粒子,团团粒子跟尘土混杂在一起。它们消耗有机物来制造文物的上部。”
“没错。起初所有文物都埋在地下,而纳米粒子习惯于另一种有机物质,”马·杰写道,“可它们适应了,开始增殖。”
咲希浑身颤抖,“他们为什么制造这么可怕的东西?”
“哦,跟我一样,你也只是一知半解。”他比划着两人周围的文物说,“底部的泛彩蓝色就是外星人,或者说至少是他们的实体外壳。纳米粒子就是他们的联系途径,把遇到的其他物种转化成自己可以理解的东西。”
“你为什么不在报告里解释这些?”
“线索都有,可我来到未来才把它们拼凑在一起。”他用一条胳膊比划出他们身边这座仓库,小心地不让动作幅度超出扰动后已经形成的白色泡泡。
在这个未来,现场只有她和马·杰,可是在很多其他的未来,仓库挤满了人。咲希认出飞船上的乘客和船员。他们在文物间行走,产生了一种近乎宗教的氛围,大多数人在一件特定的文物前驻足,伸手去触摸它。
她筛选其他未来,找到了共同的联系。对文物的崇拜,以及飞船上的人生活在殖民地,没有被纳米粒子染指。“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外星人一发现对我们的伤害就停止了他们的行为。他们吸收了我们的庄稼、树木和宠物。每个物种单独融入了一件文物。”他转头面对最近的一件文物,咲希在平行宇宙里见很多人关注的一件,“这件里保留着所有的人类殖民者。”
“他们在探望爱人,拜祭祖先。”
“对。”
“我会来这儿看望你,”咲希能在无数未来中看见这一幕,“李博士派无人机记录殖民地的最后时刻让我特别生气。我应该去那里找你,可这个满足私心的理由站不住脚,甚至没法在全系会议上提出。我在无人机视频记录中找不到你,可是数据太多太多了。所有的生物都死了,然后逐步被纳米粒子分解,一个不剩。”
“正是那些经历教会外星人放过其他人类。”
“他们没有明白!我们派出的探测器上的所有有机物都被他们夺走了。”
“新技术,对吗?殖民地未经使用的合成有机物,纳米粒子识别不出。你可以看看未来,咲希。殖民地被吸收进这些文物,可至少我们救了其他所有人。”
“我们?你回不去。我不想拜谒有你的外星祠堂。我希望留下来,希望我们俩留下来。”咲希无助地挥舞手臂,然后低头凝视她的腕带,“我答应健三要回去。”
“你还有一个未来要去创造。”马·杰回答,“告诉健三我爱他,他的未来都很美好。”
“在某种程度上我能救你,救每个人,”咲希审视着文物,“或者我可以留下。我在这里待多久都没关系,在投射舱我们只是短暂地闪烁一下——”
“我来这里是为了等你,”马·杰哀伤地一笑,“现在我们享受过了团聚时刻,我该回到自己的时间了。你先走,我的爱人,这样你就不用看我离开。为我们俩,好好活下去。”
虽然可笑而又徒劳,可咲希还是把手伸向马·杰,把两人之间的纪事变成模糊的白色一片。马·杰效仿着她的动作,指尖触碰指尖。有那么一瞬间,咲希还以为他们真的会相互接触,可是来自不同的时间,使用不同的投射仪——他们做不到完全同步。马·杰的指尖被抹成了白色。
她把手收回到胸前,按住心口。她不愿强迫自己打字告别,而是噙着泪水露出自己最灿烂的笑容。“我会一直研究外星文明,像我们曾经梦想的那样。”
马·杰也报以笑容,眼中含着一样的泪水。咲希用力按下腕带上的按钮,晚一步或许就再也下不去手。直到她要离开的那刻,马·杰才发出最后的消息,“再见,我的挚爱。”
在无限个可能的未来中,她的全部自我塌缩成一个咲希,重新出现在投射舱,泪水布满了她的脸庞。
此时此刻我们已经更了解你们。我们爱你们,爱到放任你们、不再打扰。
咲希摘下手套,触摸外星文物冰凉的表面。马·杰已是这件物体的一部分,所有的殖民者都是。首批失去性命的殖民者已经让外星人明白,人类不想被强行吸收。马·杰的意识还存在吗?存在于一个更广博的生命中?咲希愿意这样去想。
手掌渐渐按压上文物,她闭目凝神。随时间的推移,他们正慢慢学会交流。它在给咲希讲一个故事。是故事的其中一面,而另一面是属于咲希的。
她知道自己没有不偏不倚,知道自己所处的现实有瑕疵不完美到令人绝望。所有她不会想到去书写的内容,她连分毫都不会意识到,但她竭尽所能记下故事的两面。
这是个讲述爱的故事,是你我相遇的一系列时刻的最后篇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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