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不会安息,他们会找到回来的路 | 科幻小说
本周的主题是「冲突」。不同的生活背景会产生不同的价值观,你脑中的理所当然,却是另一些人的匪夷所思。在今天的小说里,火星移民们的新常识也许就会冲击你的价值观。
作
者
简
介
| 咸菜 | 居于泰山脚下,爱好科幻写作。曾获得科幻文汇之星,科幻锐创意征文,微光科幻等奖项。
死者星球
全文约8500字,预计阅读时间17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我记性向来不错,5岁那年,母亲意外去世,听到消息的父亲失手把酒瓶打碎,脸色像极了石灰。
母亲死于氧矿塌陷。一场地震让矿坑变形,她正驾驶矿车要把富氧土壤运送出去。母亲被“捞”上来时血已流尽,大脑没受物理损伤。火星上的地震相当少,少到我长这么大只记得那一次。我们家倒霉。
依然记得葬礼上,母亲衣衫轻轻鼓荡的样子。城市空调制造出的风总带着一丝藓味,她的脚在空中画着小圈子。主持葬礼的牧师宣称母亲的灵魂会去往天堂。他一脸肃穆,身穿庄严的长袍,浑身散发着宁静的光辉,似乎母亲变成天使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情。后来,母亲的遗体被尸工局的人摘走,徒留空空如也的架子。
人们总是将逝去的人儿用彩色绳索固定在架子上,遗体的头颅仰起,双臂展开,成一副飘飘欲飞的模样。父亲说这并不是传统,原先入土为安才是每个人的最终归宿,现在,这习惯已然消声匿迹。父亲是第二代火星人,曾亲手把爷爷奶奶葬在火星赤红的大地下。
一直到我10岁的时候还能时常见到母亲,她被安排在12公里外一个机场工作。每当火星上的风暴停止疯狂舔噬,父亲又恰好有空,他就会带我穿越城市的外壳,去机场看望她。那一段路途在广袤的平原上,多数时候风暴过后会留下大量的沙尘悬浮,行进其中如同置身茫无际涯的鸿蒙当中,火星车必须开得很慢以避免压上大块的石头。极少的时候天空异常澄净,充满二氧化碳的大气将太阳的红光散射、吸收,徒留蓝绿笼罩世界。
机场只能容纳中小型飞行器,最常来的是中型载货空天梭,把地球来的物品从轨道上运下,再把火星上的特产装走。母亲就在指挥室里,是整个机场的统筹中枢。当天气适宜停机,母亲就会敞开机场的外壳,让指挥塔暴露在火星赤红的大地上。有时要等待很多天,才能等到这样一个合适的日子,于是就能看到停靠在火星轨道上的各式飞行器纷纷刺破大气,划破长空的奇丽场面,就像星辰降临、天火散花。
母亲安静地站在指挥室的方型龛里,父亲曾经对此提出异议,说让逝者保持躺姿才是一种尊敬,但显然被驳回了,我从不记得母亲躺下过。许多年后我成为一名尸工局的技工才明白其中道理——躺姿不利于维护,大量的接口开在背后,包括营养液和防腐液的管路。
一直以来,尸工局最爱的就是像母亲那样年轻的,完好无缺的大脑,他们会根据工作的性质,选择性激活大脑的功能区域。母亲的备忘书上明确记载,激活的有布洛卡区,角回区,威尔尼卡区等十几个脑区。但没人知道怎么唤回自我意识。研究者们认为自我意识是一次性的,一旦死亡就不能重来。
可能是考虑到家属的感受,他们修补了母亲的身体,挤扁的身体用混合了干细胞的生物凝胶粘好。随着凝胶逐渐挥发,增生的细胞填补空白,还母亲一副完整的身躯。
母亲套一身蓝色工装,工装上镶着工号和工作地点,脖子上挂着表明生前身份和户口址的小牌子。有一次大概是维护员刚走,本该掩在衣服下面的小牌子搭在外面闪闪发亮。父亲摩挲小牌良久,小声嘀咕着,我听不清他嘀咕的什么,想必是一些思念之语。再一次来的时候父亲就把母亲的项链带来了——纯正的火星特产,据说运去地球就身价倍增,串起来的玻璃裹着各种火星氧化物,红色的一价铜,绿色的二价铁,红棕色的氢氧化铁,还有深蓝色的氧化锇等等。我对这项链相当熟悉,它是母亲的结婚礼物,我常偷翻出来把玩,夜里流光溢彩,好像一个五彩斑斓的小小星座。
长大后我学尸工技术可能也是受到了这副模样的母亲的影响,但曾遭到父亲的强烈反对,那大约跟导致母亲远离我们的事件不无关系。它发生在我10岁那年的夏季尾声。火星上的夏季最是漫长,要多出秋冬两季四十多天。夏末,整日充斥天空的明绿一日黯似一日,好像感染了大地的赤红,变成深绿,变成黄绿,变成棕茶,等到铅灰覆盖天际,阴沉的秋天便正式降临。我记得那一日,风暴过后,城外世界处于清晰与模糊的晦昧边界,父亲沉默地开着火星车,电动机的微鸣和车轮的颠簸混杂在一块,火星服的头盔里,无线频道清一色响着静默独有的咝咝声。一切都透着普通的基调。
我和父亲进入指挥塔,换好衣物来到指挥室外,等待母亲放我们进去。父亲掏出酒瓶打算启酒。门打开的那一刻,我们看到一个人紧贴在母亲身上。母亲衣物尽除,肌肤透着逝去者独有的苍白。那个人是尸工局的维护员,我们的出现把他唬得跳起来。刹那间震惊劈中了我和父亲,有几秒钟我们僵直不动,然后父亲的酒瓶就使劲冲那人的脑袋招呼。但可恼的是,那人侥幸逃脱。因为母亲判断维护员受到生命威胁,启动了二级防护,当那畜生在父亲和我的追打下跌跌撞撞跨出门槛时,门被断然关闭,阻隔我们。札札,札札,父亲喊着母亲的小名,快让我们过去收拾那混蛋。然而母亲的答复是她已报警,并且保留对我们实施强制措施的必要性,假如我们继续闹腾,她会把氧气抽空,让我们无力化。札札你在说什么,是我,快让我们过去,父亲边喊边撬门。指挥室里警灯大作,眼看母亲就要对付我们。我忙说,爸爸放弃吧,妈妈死了,她不认识我们了,停吧。父亲先是一愣,随即被愤怒和悲郁打倒了,他跌坐在地之前,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最终,那个维护员得到应有的惩罚,也被辞退了。父亲因损害公物叫警察训诫了一通。可令人没想到的是,随后母亲就要调离,尸工局的人来到家里,半是道歉半是安抚地告知我们。父亲难以接受,整日为此事在外奔波,我能想象他抗议,请求,乃至恳乞的样子。然而母亲离开的事实终究还是槌落座上。据尸工局说,调离的原因是新工作更加重要,这儿的机场安排个老一点的大脑就可以了。在火星残酷的环境下,终归集体利益为大,个人意愿无力扭转。但父亲从没相信过那套说辞,我也没有。
黄帝岭要开采大型盐矿,是改观火星生态和经济的重要举措。母亲就是调往那儿,是那儿千百尸工的一员。我们不能再像往常那样去看望她了,事实上,看望她成为一种奢侈的举动。你绝不可在尚未驯化的火星表面长时间行驶。隔三差五的风暴会一遍遍搅动得星球浑浊不堪,有时它能席卷起巨石冲撞城市外壳,制造出沉闷的咚咚声。第二是缺少氧气。即使时至今日,就在我写下这篇东西的时刻,经过多年的改造,大气里的氧含量也不过百分之三,人不会想要呼吸火星空气的,纯属找死,更没人傻到认为携着氧气袋就能跨越无数裂谷、沙地和高山,地球上最凶险的地貌同火星相比立刻变得温文尔雅。只剩下飞行一途。但火星燃料矿藏稀少,加上独特的气动特征、诡变的天气等因素,客机成本高昂,常乘的人非富即贵,再不就是公务使然。父亲只是区区一介木匠,好多年才能去看母亲一回,再不带我。
从那起父亲开始酗酒,每每喝得酩酊大醉,口中念念有词,倾诉对母亲的思念之苦和对火星的愤懑情绪。的确,火星非但是个不毛之地,还是个暴躁的顽劣之徒,我爷爷奶奶那辈人不论抱着怎样崇高的理想,到我这代都磨损得所剩无几。年轻的我们无数次发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来忍受火星的臭脾气。地球上有暖风和煦、水波荡漾,有楼台舞榭、夜夜笙歌,为什么是我们。这问题直至我的下下辈,也就是我外孙那代,才无声无息的解决。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火星人,贪恋赤红的大地甚于其它。
和许多地球人的认知相反,酒在火星上并不是豪奢之物,这得益于一种叫“苏洛夫仙人球”的植物,最先是由俄国科学家弗拉基米尔·苏洛夫为月球培育,却在火星发扬光大。它的根系深深探入大地,只要星球还没毁灭,它就会一直改造环境,种子像核仁,可以酿酒。令人唏嘘的是,弗拉基米尔本人正是被这种仙人球“杀死的”。在无风的月球上,这种仙人球被设计成用弹射的方式散播种子。第一批成熟的植株让他高兴得忘乎所以,靠得太近,结果一颗强力射出的种子打裂他的头盔。
苏洛夫酒并不十分辛辣,反倒苦涩有余,年幼的我不理解为何父亲热衷那样难喝的东西。个中缘由直到我年近不惑才渐有所觉,那苦涩像极了火星上的艰辛,只有品得够久才能尝出一丝香甜,生活莫不如此。
父亲消沉的后果之一是,我的初中学业半途而废,不过我到没特别在意。火星学校的学费不菲,很多孩子连小学都没上过,但并不是说他们就没有基本知识。火星网络课程尚可,是太阳系里数得着的,说不定在宇宙范围内也数得着。
可我年纪轻轻,总不能整日杵在家里,于是父亲教我干木匠,他的老本行。苏洛夫仙人球的表皮又厚又韧像极了皮革,扒开皮革,芯就是木匠的原材料。也不是每个芯都能用,经由恰当处理,利用率在百分之二十。相关部门一直在力求解决这个问题,火星专家们说这是它的一个设计缺陷。要我说,当初弗拉基米尔·苏洛夫根本没想过拿它当木料使。
18岁我自学尸工技术,偷偷瞒着父亲,因为知道他讨厌尸工局的那伙人。可是看看四周吧,人手的不足,致使死者的影子越来越多。中高端电力网中,四成主线监控和故障记忆工作交给了定点死者;办公楼里,一颗脑袋加上一个镶嵌式芯片,就能匹敌几十号文职人员;医院里,一个重新激活的肺,可以当做呼吸器给病患提供完全真实的呼吸体验;甚至,小到饭馆里用于扯面的器械也用上了伸指肌腱。保护死者的法律不断完善,任何侮辱和伤害死者的行为,都会受到相应的惩罚。火星是最尊重死者的地方,正是死去的人给我们辟开生活的道路,给我们撑起一片天。也因此人们尊敬懂尸工技术的人。偏偏父亲是个例外。
自从难和母亲相聚,父亲多了句口头禅:愿安息。每次他走在城市的街道上看到尸工,比如单轨车上安置的死司机,便会脱口而出。这口头禅后来伴随他一生。晚年,他抵触让亡者工作的情绪愈发强烈,乃至经常破口大骂尸工局不得好死,当然也囊括了我。我稍微理解父亲,我的女儿可就不行了,鸿沟将祖孙两辈隔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有一次乐乐问我,爸爸,爷爷说的下葬是什么。我说,下葬就是把人埋在地下,有时还得烧一烧,是以前的习俗,地球上现在还这样。乐乐难以置信地说,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死人呢。我说,我也不大清楚,他们的传统认为人死后应该安静地长眠,而不是继续劳碌。乐乐说,这传统太没道理,爷爷还说他死了才不要当尸工,好丢人。我生气地说,不要这样说爷爷,他有他的道理,什么时候电子智能强大到不需要尸工了,火星兴许也会恢复古老的传统。显然,我说的话超出了乐乐的想象,她带着一脸惊讶跑去找她妈妈。
我是在医院认识孩儿她妈,沫沫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年地球开通火星旅游专线,大批地球人前来观光。在重力只有地球三分之一的条件里,即使提前接受过适应性培训,那些地球人也还是显得很笨拙,走路频繁摔倒,挺滑稽的。父亲去为医院安装一批专门的木质床椅,谁让地球人都是有钱的大爷,能享受好的待遇呢。我去给父亲打下手。就在走廊里沫沫和我擦肩而过,一瞬间她红色的双眼击中我的灵魂,我回头看她,她也回头看我。
沫沫那时还没毕业,是来合作医院学习的。那段时间我频繁进出医院和她的学校,乐此不疲。我对尸工技术的了解在那期间也突飞猛进,因沫沫的主攻恰是尸体工程学。一次她偷偷带我去解剖室。这里摆放着研究用尸首。她拨拉着肠子对我说,人体是一套东拼西凑的蹩脚工程,不仅在硬件上多有缺陷,软件更是明目繁多,甚至杂乱到相互冲突的地步,就拿肠道体系来说吧,另一个名字是“肠脑”,和迷走神经暧昧不清,暗地勾结。所以大脑好像一个没有实权的君主,体内诸侯时时各行其是,它只能后知后觉。而它自己呢,组成区块一个比一个犟,经常意见相左,所以人想要认清自己难上加难。然而,独立观察人体的各个系统、区块,它们每一个都奇巧无比、潜力无穷,不得不赞叹亿万年来大自然演化的鬼斧神工,人工设计远不能媲美之。尸工技术的重点就是把这些系统、区块的潜力发掘出来。所以现在的人,死后几乎能发挥全部功能,比活着厉害多了,想想还挺讽刺的,你觉得呢。我,我郑重拿出准备好的项链——是母亲的那种款式——献给她。再没有比摆弄尸体的美丽女孩更让人心动的了。
沫沫毕业那天,我开着火星车穿跃城市的外壳,再一次驶在埃律西昂平原上。肆虐了许多时日的风暴停止,根据天气预报,我们有半下午的外出时光。太阳光跋涉过23亿公里的黑暗和寒冷,把明亮投至,是个怡人的浅绿天空。零星的苏洛夫仙人球离开城市怀抱,扎根在赤红大地上,它们是最勇敢、最坚韧的精灵。我一直驶到母亲曾经工作的机场。好多年过去,这个机场早没了,被城市的内置空港替代。指挥塔连同它的外壳被拆得干干净净,地上的痕迹因风暴的涂抹难以辨识。北方有一股细细的沙卷直抵天穹,那是斯廷弗利斯沙湖上罕见的旋气流。我和沫沫手牵手站在那里,站在我母亲曾经站过的地方。隔着厚厚的火星服,我照样能感觉她指尖传来的温柔;头盔也不能阻隔我们双眸里的情意。忽然间我知道了,知道人存活于世并非没有意义,更不会毫无价值的死去。我第一次对火星产生出感激之情,相信人类殖民火星绝不是鲁莽无谋的举动。那是一场真正的爱情仪式,它的含义深刻隽永。然后我们各自带对方回去见家长。爸爸先前已经知道我偷习尸工技术,且交了个学尸体工程学的女友。当时他带着熏熏醉意,想和往常一样骂我一通,可在看见沫沫的眼睛后,他忽然噎住了,良久,他说,姑娘,我们家的给你添麻烦了。父亲肯定想起了母亲。
火星历72年,一项重要的法案通过,死者的亲人可以领到一份由死者挣的工资,一时之间全球欢腾。只有父亲唉声叹气,他们少数人支持的死者下葬法案更难落地了。同年2月,局里安排我去安装、调试奥林匹斯山上的通信基站。
奥林匹斯山是太阳系里最壮观的景致之一,远在人类还没有宇航器之前就被发现,肆虐火星的大规模风暴从来遮掩不住它,所以以众神居所命名。在这么高的地方建一个多谱通信基站意义不言自明。我对这趟行程充满期待,除去奥林匹斯山本身的因素外,母亲工作的地方就离着不远,在预计四个月的工期里,我能去看望她的机会还是很多的。
飞机到达奥林匹斯山脚下时已近黄昏。天上出现稀少的福林-詹斯大气流,云波诡谲,茫茫的苍青色泼染了黑夜前的天空。接下来是连续两个月的火星风暴,我们一行三人不得不在山城里呆着。有两座城市坐落在奥林匹斯山上,一座是西坡的俄林波斯,一座是北坡的祝融。祝融城的风格大异其趣,每栋建筑都有一半夯进沉积物,这些沉积物古风古貌,奇异的纹路里夹杂着长长的颗粒,静静地诉说奥林匹斯曾经作为活火山时,那段喷发两亿年的峥嵘岁月。祝融城平均海拔1500米,而我的最终目的地远在2万米之上,几乎接近火山顶点。
奥林匹斯山大得难以置信,站在陆地上看不清全貌,必须得飞起来。同时,它的坡度又非常缓和。我们乘车不徐不疾一路直上,顺利来到工作站。工作站是在山体上挖出来的,通信基站会设在山体里,等到建设工作完成,只露必要部分在外。我的两个同事负责整体固定,布设电路,电气原件等,我则专门负责安装尸工。这个基站共有一百颗大脑,围山体的西、北两面水平分布,谱频甚至能触及金星。如无意外,未来我将经常造访,维护它们。
风暴的须角够不到这里,我平生从未经历过如此多的平和天气。白天整个天空寂寂无垠,亿万年来未曾言语。夜晚,宇宙大得不真实,繁星将夜空照得剔透,一切都纤毫毕现,脆生生的。5月42日,当我安装到第三十九颗头颅时,心头猛地一颤——一个小女孩。如果她还活着,正处于天真烂漫的年纪,我联想到我家乐乐。虽然法律没有明令禁止,但小孩子尸工绝少出现,人类的基因里埋着对这类事情的厌恶。难道局里认为人迹罕至的地方无所谓?我很生气。看来父亲讨厌尸工有点道理,恐怕真有什么错误深藏在表象之下。我带着深深歉意把小女孩头放回恒温箱,平生第一次学起父亲说话,愿安息。那天的天气预报说,未来三日都是少有的全天晴,我打算下山,先去城里联系总部,看能不能换一个头,再去东北方的黄帝岭。
第二天的日出明亮壮丽,我有一种受到光线压迫的错觉。脚下云气翻涌,如怒似沸,我猜云彩下面的人类世界已被挥洒得绚丽多姿,还有那亘古不变的赤红大地。
换头的事情并不顺利,没有足够的头颅以供取舍。我带着失落来到山脚,租辆火星车向黄帝岭进发。
黄帝岭位于阿卡狄亚平原边缘。阿卡狄亚平原是最早的殖民地之一,拥有火星上最大的浅冰资源,数座城镇伫立。火星车一路颠簸,东方视野尽头处,古老的萨希斯山脉也一路延绵,山脉上有片云彩发黄。到达盐矿后,我找到相关人员,表明来意,遂被引到专管的部门。一个瘦瘦的文员负责查询名录,在等候他的时间里,我站在窗前观看作业区。那里一片忙碌,尸工为数不少。我以前不知道开采盐矿还需往地里注水,那应该来自阿卡狄亚平原。阿卡狄亚真是得到了火星垂青,条件独厚,希望乐乐将来能移居过去。忽然有丝亮光闪过,虽只一瞬,可我相信那是我熟悉的东西,我的眼睛追随过去,一台八爪机器正转过身去。这时,那个瘦瘦的文员说,经过查询我们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我把他拉到窗前,指着那台八爪机器说,我觉得那台机器就是,你给查查。他狐疑地坐回去,过一会儿说,哦,还真是,这种老型号的刚才没查,我这就通知她去接待区。
巨大的八爪机伏低身子,让我可以够得着母亲。乍看母亲还是年轻时的模样,这得益于她脑后几根细管里的液体。她身体去掉了,因为没有足够的安置空间(父亲肯定不喜欢这样)。母亲的项链还挂在脖子上,感谢那位不知名的安装员保留它,没有它的那丝闪光,我寻母亲将大费周折。我和母亲对视许久,看出她头发稀疏了,眼角多出皱纹,嘴唇颜色比以前更暗。其实衰老并没有放过躲藏在死亡名下的人,每具尸工的旅途终点是被搁置甚至遗弃。希望我活得够久,到时便接母亲回家团聚。母亲的眼皮半塌,唯赤红双眼一如大地般深沉,它们定定虚望,我从里面看到一个半秃的中年男人,后悔没有捯饬捯饬自己。我尽最大努力服侍了母亲,擦拭她的脸庞一遍又一遍,清洁她的项链,检查她的每一处连接,更新每一个配件。我的孝顺翩翩来迟,希望母亲不会怪我。告别母亲后,在回程的路上心中滋味一直复杂难言。
萨希斯山脉顶部的黄云,不知何时覆盖了半张天空,一种蠢蠢欲动的寂静不怀好意地窥伺在周围。等我发觉不对,已经快驶出黄帝岭。我下车回望,盐矿外壳全都关闭。刚才由于心绪不宁,一直没注意听无线频道,想必播过警报,而现在全是噪声了。
是大黄云,两极冰冠融化,水蒸汽蒸腾而上,孕育出这种难以捉摸的天气现象,惊天骇地的巨大旋风聚集在一起,挟裹沙尘扫荡全球。这大黄云来势汹汹,隆隆吼声传来,地面也在颤抖。我两腿发软。跑不了的,不出几分钟,巨大能量的前锋会把我震倒在地,幸运的话可能当场就死,否则会被卷到天上残忍撕碎。目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屎尿齐流。忽然有丝亮光在我眼角一闪,然后冰凉的金属把我压在下面,接着震耳欲聋的狂吼和无边的黑暗吞没了一切……
我爬出来时大黄云已远在西边天际。八爪机的八只不同功能爪深深嵌入大地,关节全部超过荷载极限,瘫痪了。我紧紧把母亲的头颅拥在怀中。妈妈妈妈,我大声呼唤,你认得我是吗,醒醒啊妈妈。可是母亲的双眼依旧望着虚空,毫无波澜。我泪流满面,是母爱跨过生死之堑救了我。
此后的岁月,我时常想起那天的事情,有时在空旷的街道上,有时在喧闹的商店里,有时在夜晚的睡梦中。我和沫沫无数次讨论意识能不能重来的问题。沫沫告诉我,大脑里并没有一个单独的位置存放意识,虽然某些位置似乎看起来更加重要一些。她相信意识产生于联接,是所有脑神经一刻不停的信号传递和交流催生了它。哪怕信号只熄灭一次,对庞大复杂的神经通路来说,意识将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不同意,坚决认为意识能够回来,只要手段恰当,逝去的人能够重新点亮空洞的双眼,重新喊出亲人的名字。火星犯了个大错误,死者可以复生,我们不该不征求他们的同意就擅自安排他们,起码应先让他们静静地歇息。沫沫说,要是那样的话,只好让他们一直歇息到腐朽。
从那起我的立场彻底改变。不同与父亲,我认为应该把每个不幸的逝者妥善保存,直到有办法从亡者国度接回他们,重归驯服火星的队伍。
的确,火星不适合居住,但情况在一点点改变,人类在赤红的土地上降生,在蓝绿的天空下成长,在死者的庇佑里繁衍。在我将近70岁,快要退休的年龄,我越发能感应到大地的脉动和天空的绪端,乐乐说是我的幻觉,然而我明了那绝不是幻觉,是共鸣,不久的将来我会在死者的注视下加入他们的队伍,就像父亲。父亲临终前流着口涎不断叨叨母亲的名字,他大半辈子和母亲阴阳相隔,实在是终身的遗憾。许多年前父亲亲手教我做木工,现在,到利用这门手艺给他制架子的时候了。
苏洛夫仙人球的花会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凋零,一如根系植扎时的迅速。有经验的木匠可以根据花的细微差别来大体判断内里的芯材是否可用。几年前,在母亲过去的机场,一颗苏洛夫仙人球定居,我对它青眼相加,时常绕道浇点水。渐渐它变成一个直径超一米的大家伙,风暴在它黑色的表皮留下无数伤痕,它却勇敢地开出遍体的花朵,我有幸目睹过三次开花过程。结苞、怒放、衰败,一生虽然匆匆,但已悄然孕育新的火种。
父亲将终的那年秋至,我把这颗仙人球锯成了一块特大方。挂尸体的架子其实很苗细,三指宽两指厚绰绰有余。我把特大方分解成几根这样的木条,用双肩榫连接起来。
苏洛夫仙人球制作的尸架是每个离世者必备的东西,但老弱到不能动弹的父亲,不止一次告诉我不能把他挂起来,他不要当尸工,他要烧掉,埋在地里。他说,从你母亲失去音讯,我彻底打消了那一星半点当尸工的念头,葬我在黑暗里吧,或许那样我能在另一个世界和她相见。
好吧,实际上火星并没有不能埋葬死者的硬性规定,而且我想父亲这种长年喝酒又太老的,尸工局拿去也难当大用。我凑近他的耳朵说,放心爸爸,我自有安排,妈妈没有失踪,一直没有,我会葬你在她身边,就在奥林匹斯之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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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关于火星与逝者的小说,让我想起了布雷德伯里的《火星编年史》,描写火星社会的作品很多,但是在这个故事里,我们能够看到一个完全与地球相隔离的,有着时间感和沧桑感的世界。生与死的界限依然是分明的,但是在情感的不断冲击下,我们似乎找到了越过它的某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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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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