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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女儿,我做出了流动的白纸 | 科幻小说

未末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本周的主题是「虚拟」未来的城市会是怎样的形态?在这篇小说中,成都在虚拟现实的加持下变成了一个无比绮丽绚烂的城市。价值观不同的父女二人,在探索城市可能性的过程中慢慢达成了和解。

| 未末 | 未末,平面设计师,风格无具形科幻作家,热衷于符号学意象的推演,经常摇摆于温馨和暗黑之间不知所措,追求点子密集型和脑洞串串烧。小说《无人驾控》《容器》发表于《科幻世界》,《孤岛之雨》获得2019年第八届未来科幻大师奖二等奖,《天书》获得2019第五届晨星奖最佳中篇提名奖。


成都倒影

全文约22500字,预计阅读时间45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成都与<成都>不是同一座城市,但是它们唇齿相依,阳光普照的大地不仅属于人间,还有想象所能抵达的一切疆域。

一片白茫茫的城市建筑群,琉璃化开的雪雾,穿云广厦并排成无数神柱,塔式起重机用探头打印3D大楼,老顾眼里的成都没有任何色彩,仿佛冰棍耸立,清一色黑白。

老顾把眼前的建筑看做大理石墓碑,总有一天,他的骨灰也该如它们一般煞白,埋葬其下,与那些高聚合纳米材质一同混合,搅拌,堆砌成新的建筑空间。

高楼之下,依然是卑躬屈膝的小平房,它们也布满灰白质地,如同一摞摞上架的豆腐。

今天的蔬菜市场比往常热闹,自由农场主们往这边赶集,无论你是何等身份,都想吃上一口土里种植的蔬菜、水里养殖的鱼和草场喂养的家禽。人们抗拒所谓的3D打印食品,却对古老的土培农村倍感亲切。

老顾在水果摊里翻找,龙泉驿水的蜜桃现在可是金贵的宝贝,富人贡品,论克购买。小摊主为了牟利,把桃子上的病斑用数字漏洞加以修饰,这种散户农民种养的食物本就没有溯源标签,购买者也就常常落入圈套。

但是老郭不受影响,他挑的肯定是最好的桃子,幺妮最喜欢的桃子。

掌柜见他避开全部陷阱,惊讶地与周边摊档交流,生怕他是城管或质检部门派来的探子。

然而不识相的鱼摊老板却惹到了老顾头上。当老顾要一条草鱼做巴蜀酸菜鱼汤时,老板却拎来一条廉价的鲤鱼给他,将它修饰成稀罕的草鱼。

两人争论着这条鱼的种类,老板竟骂他眼瞎不识货,只待菜管员的介入,鱼档挂羊头卖狗肉的黑幕才被揭穿。

说起眼瞎,老顾可不止一次被人如此奚落。

交警骂他看不见红绿灯,老顾却对着那三口白花花的圆筒,不住地摇头。于是他不敢开零重力飞车,即便是单位配置的无人驾驶汽车,他也看不见虚拟的人机界面。作为高级基建工程师,本可以享受中产阶级的待遇,却只能和普通人挤公交。更可恨的是,他居然也看不到公交站牌上的滚动消息,无奈只得让候车乘客帮忙读过一遍才安心。

然而他这种“睁眼瞎”也还算得上“火眼金睛”,他眼里的世界没有修饰,见人是人,见妖是妖。他知道给自己派发传单的并非打扮妖娆的萝莉,而是一位抠脚大叔;知道街上谁在裸奔,却被认为穿着皇帝的新衣;知道哪些是贫民窟的年轻人,却为了炫富而将自己修饰得一身名牌。

他们的修饰就像一层粉底,而老顾看到的全是素颜照。成都若比喻成一位湘妹子,她的素颜照则是钢筋混凝土构建的大理石柱,一如去皮去肉的骨骼,毫无生趣。

老顾乘坐的公交在离地40多米的可控超导悬浮轨道之上,轴承运转悄无声息,仿佛少女轻柔的发丝拂过城市上空。这是国产219型轻轨列车的魅影,在双螺旋轴向轨道上如同DNA解链酶一般穿梭其间。

老顾看到,前面是大熊猫动物园,也如泼了白漆一般,毫无绿色可言。

他想起曾带三岁的幺妮去动物园参观,老顾指着园子里的敦敦说,那是北极熊,而幺妮却摇头,说那是大熊猫,一只如假包换的大熊猫。它们吃的也不是修长的三文鱼,而是一片片竹叶。

老顾本想告诉她,大熊猫已经绝迹,动物园里都是骗人的玩意儿,但是幺妮活在虚幻的童话里,老顾一时却不愿把残酷的现实抛出来吓唬她。她迟早会明白。

然而只是一晃脑的瞬间,她看到的那只“大熊猫”却又变成了棕熊,老顾不确定幺妮会不会因为修饰软件的插件问题而导致认知偏差,但她在变动的世界中长大,看着植物颜色超越季节而交错更替;看着游乐园的画风在三种模式中切换;也看着隔壁阿姨一天换几次脸,就跟换微信头像一样频繁。

这一切对她而言,早就习以为常,无需担心。正如电视出现的年代,人们也在担忧频繁地换台会不会让人们大脑断片,直至引发不连续性思维混乱。然而社会达尔文主义却乐观地断言,人类会在社会发展的环境中进化,适应一切改变。

在当今人们眼中,世界已不再以固定形象示人,所见的一切都像流水般变动不居,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幺妮和老顾甚至还会争辩熊猫是“熊”还是“猫”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无解,又或者有多个解,不像老顾的曾祖父那个年代,人们思想单纯,工作是为了建设国家,结婚是为了组织需要,真理出自领袖,1+1=2,穿同样颜色的衣服,唱同样主题的歌。

那是个令人怀念的纯真年代,事物都那么简洁明了。

而今,老顾与幺妮不再有任何共同话题,熊猫在他们眼里尚不再是同一个物种,何况其他事物。

一个指鹿为马的时代,人们谈何奢望与他人分享自己独有的世界。



幺妮的妈妈也即老顾的妻子(废话),已经找不到她真实的模样了。

照片里的她都是滤镜修饰过的明星脸,录制的家庭片段中有十多个女子,那也都是她不同的面具,如今妻子的真实模样正在随着他的记忆消退,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样子了。

老顾只后悔,女儿没有遗传妻子的容貌,否则他还可以睹“物”思人,从女儿身上唤回那段消散的记忆。

他的妻子叫Marry,名字背后是个地道的四川女孩。老顾在拆迁施工时,遇到了正在汉肆牌坊路和锦里古街说书的Marry。她用地方腔演绎的古蜀故事曾让老顾驻足观赏,那时街灯忽明忽灭,露水湿了一波又一波,人来人散,老顾却像钉子一般被这个四川女孩迷住了脚。

后来得知对方是毕业生,因找不到工作落魄到这般田地时,老顾踏前一步,留了自己总工程师的名片。

Marry清秀的五官令人爱惜,尤其是夸张的大眼睛能反射别人的脸,她放下说书的醒木和扇子,仰头看到的老顾印刻在了她瞳孔黝黑的深潭里。那时,他们不仅交换了联系方式,也交换了心。

老顾喜欢Marry水一般的性格,偶尔还有点像火,Marry开玩笑说,在老顾眼里,自己就是一壶开水,性子里有冒不完的泡泡,贫嘴得像水壶发出呼嗤嗤的哨声。

幺妮得了Marry的馈赠,也继承了她的性格,打小就调皮,歪点子很多,爱掺和。

自从Marry去世后,老顾承担了照顾幼小女儿的重任。孩子爱哭闹,他便从古街的手艺人那里学来了快要失传的采耳技艺,这门技艺可以治一治幺妮的急性子。

于是老顾便准备了一套专业的采耳工具,给幺妮挖耳朵的时候,甚至可以将哭闹的孩子哄睡。洗眼针、鸡毛棒、棉棒、耳起子······随着轻轻地抖动纤细的针管,绒毛摩擦耳壁的酥麻感就能给人带来无比惬意的体验。

老顾说幺妮的耳朵里有听话虫,只要她把仙气吹进耳朵里,幺妮就会乖乖听话。

但是还只会咿呀学语的幺妮却说爸爸每晚都会在她耳朵里挖金矿,她指着被掏出来的东西说,那黄灿灿的可都是金矿。

幺妮平时还算听话,尤其是玩积木时,有一股难得的专注力,比起她三分钟热度的妈妈而言,这一点确实可贵,而且明显得到了老顾的真传。

老顾给幺妮做了许多拼装积木,但都是清一色的白方块。老顾是想着,让幺妮长大后从事自己基建工程师的职务,这个工作踏实,富有使命感。而老顾所造的房子都采用白色高聚合纳米材质,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构建冰雪王国的总工程师,是童话世界的魔法师。

但是幺妮似乎对纯粹的白色并不感冒,她用积木搭建了各式建筑模型后,总爱用彩色笔填涂它们,赋予它们华丽的外衣。

这一项工序可以花掉幺妮大部分精力,甚至比盖房子的冲动更胜一筹。

有鉴于此,老顾方想起要给幺妮一份生日礼物——给她的眼睛镶嵌一颗“宝石”。

透过宝石,幺妮的世界便不再花白,而是璀璨夺目。

“宝石”具有奇幻的修饰作用,幺妮小时候经常对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手舞足蹈,她看到了这个世界最美好的奇迹与幻境,而老顾却只能把天花板当做天花板。

幼儿园的所有课程也都需要透过这颗小小的宝石来反射,它是孩子与外界交流的第一扇窗。上网页面、通话界面、人机交互界面······都在这颗宝石中展开。没有它,也就等同于没有了视觉。

在幺妮眼里,成都已经不再是白色模型组成的冰雪王国,而是更加喧闹的灯光舞会。

交通线路如血管般遍布,密码在看不见的神经网络传递,城市的脉络通达一切细微的喧嚣。锦里古街宋代花灯散发LED光晕,雨水路面斑驳如漆器表面的洒金,游人的耳际闪烁着纵目联通公司的标志,在神经递质与电子元器件碰触的瞬间,城市中的每一个细胞融合成云端翻滚的鲲鹏瑞兽。

老顾自己却没有镶嵌宝石,在他眼里,女儿就是最美的宝石。



老顾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他拎着手中的蔬菜,坐在公交靠窗的椅子上,看向自己一手缔造的成都,他怀疑自己适应了纯白世界的眼睛是否还能领略五颜六色的喧嚣,又或者早已失去了对颜色的敏锐直觉。

夜色虽然沉闷,但是在其他人眼里,透过宝石的修饰作用,城市依然沐浴在灯火之中。

午夜成都的华彩在市政亮化工程的包裹下妩媚地跳跃,正对着的居民区里某一家阳台内,哈士奇卷着地毯,温柔惬意的片刻宁静忽然被急速掠过的证券交易所大楼遮蔽,成都的脉搏便在数据传输中隐约透露人间气息。

老顾的思绪重新回到记忆库,也只有那里,他才能够设想这个城市华美的细节。

他想起了那条被自己的施工队拆卸的锦里古街,早已被一条白绫般的高架桥替代。Marry的父亲专门托人看了眼市政规划图,锦里老街三年后将成为一条重要的交通要道,地铁、高铁和汽车六车道像大动脉一般跳动,给这个城市大脑输送数以千万计的人流。

为了将拆迁的古街复活,市民在桥洞下面构建了它的虚拟影像,借助眼里镶嵌的AR投影设备,得以在数字矩阵中重建它的幻象。对那些环保主义者而言,古街的躯骸虽然消蚀,但是灵魂不灭。

成都老街正在一条条褪色,变成苍白的建筑模型。新建筑咄咄逼人地生长着,Marry看着高架桥从三层加高到五层,玻璃幕墙的格子间越来越拥堵,地下廊道从她家的水井旁经过,翘起的老砖鳞次栉比,她家后院像遍地雷区,已经不能惬意地在躺椅上享受午后的暖阳。

街坊们自发组成了抗议队伍,记者报道的时候,Marry就在桥边举着“文化永存、老城不朽”的横幅,如今时过境迁,老顾倒觉得很对不住Marry一家人。

那时Marry的父亲得知自己的女儿想要嫁给五丁集团的基建工程师,而且正是拆迁队的总工头,便大发雷霆,说老顾不仅要拆他祖坟,还要断他子孙。

为瞒着家人与老顾结婚,Marry想偷户口本,然而他们家的老爷子早已做足了准备。假户口本一共有四本,分别藏在不同的地方,Marry足足被骗了四次之后,才意识到他爸从游击战里学会的反侦察能力有多强。

不仅如此,他爸还从小道消息得知了老顾的身世,得知他的眼睛里没有镶嵌任何AR设备。他患有一种视网膜排斥综合征,医生告诉他,人有亿万分之一的概率不能植入眼球设备,老顾就是其中之一。并且他这种排斥体质还具有遗传概率,目前的医疗水平尚不能找到与此相关基因片段,因此老顾只能佩戴沉浸感极差的头戴设备。

头戴设备的份额越来越小,研发已经停滞不前,不久后将完全被植入式设备替代。

Marry的父亲毫不客气地当着老顾的面,说他是个残疾,连个瞎子都不如。

老顾受到了不小打击。如果说盲人因植入设备失而复明,那么他一个正常人,却因为不能植入设备,反被认为是盲人。这个世界变得让他无法理解。

所幸他学建筑设计专业时,植入设备还未普及,否则他会因为缺乏视觉辅助建模的能力而无法毕业。更幸运的是,当时招聘他的基建龙头五丁集团正巧需要一名没有安装植入设备的人员,他便一路坐上了成都基建项目总工程师的位置。

从未来100年的长远思维考虑当下的建筑营造,这是五丁集团宣传的企业信仰,一如它的名字,气魄不输于古蜀传说“五丁开山”的壮举。

他们采用最坚固耐用的打印耗材,将城市浇筑为单一白色的毛坯模型,老顾作为总工头,操作着成都几乎所有待建项目的塔式打印探头,一如操控五丁巨人的神祗。

他本该因为自己的遭遇而跌落深谷,却反而站上了群山之巅。

这些高脖子的自动机械设备被小幺妮当做长颈鹿。如果说一百年前,这种设备只是运输建材的起重机,那么此时,它们便是工程师延伸的画笔,将城市高楼一点点打印成形。

老顾很享受这个过程,也盼望着女儿长大后追随自己的足迹,与他一同站在城市的制高点,驾驭着苍茫的版图,仿若帝王指点江山。

然而,城市大跨步扩张的代价便是,具有多种材质和丰富机理的老城,正在被单一的白色打印耗材所取代。

幺妮确实对建筑设计有很深的热爱,老顾看到了她在高中兴趣班上做的模型,整个建筑表皮覆盖着各种植被,让人以为那是一座小山丘。

然而老顾却发现,幺妮参加的并非什么建筑兴趣班,而是一个环保组织的校园新星项目,这个组织得到大公司的赞助,专门抵制五丁集团用于城市建设的基本耗材。

幺妮拿出了让老顾都发懵的大量数据,用于证明这些不可降解的耗材对环境的巨大危害。虽然五丁集团号称这些建材100年才需更换一次,但建筑本身随着城市快速进化,废旧立新的建筑此起彼伏,正如一部手机无需长寿,人们总会在它用坏之前购置新的款式。

幺妮算出一个惊人的数字,五丁集团每年在城市翻建项目中制造的建筑废料就高达20亿吨,耗材回收的成本太高,只能等170年后方可降解。但到那个时候,日积月累的废料终将吞噬整个城市。

这些数字就连老顾自己都不知道。



幺妮正值叛逆期,再加上环保组织的怂恿,她几乎和老顾杠上了,觉得老顾是破坏环境的罪魁祸首。

班主任一直夸奖幺妮,说她的成绩几乎无可挑剔,只是自从做了学生会主席,便把其他社团都撮合成了环保协会,大搞游行。她自己的成绩倒是不受影响,却拖累了其他同学。

老顾从幺妮举着横幅的照片里,看到了Marry的影子。

那时学校需要家长配合孩子完成这个项目的后续工作,别的学生都由母亲过来帮忙,做一些简单的手工拿去义卖,但是老顾想陪女儿完成一件更有意义的事情。

“老顾,你是来给我倒喝彩的吗?”幺妮看到老顾出现在她的活动摊位前面时,既惊讶又别扭。

老顾从他粗糙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幺妮的摊位上,然后学着她盘腿而坐。

那是幺妮小时候搭的积木,原本白色的积木被她涂上各种颜色。

“还记得这个吗?”

“别了,老东西,”幺妮一脸古灵精怪,甚至想偷笑。但为了和老顾再杠上个把月,所以她不打算撤下防御状态,“我很早就知道,这些白色积木不是市面上卖的,而是用你们厂里的耗材做的。你拿它们过来是给我做反面教材吗?”

“爸爸今天要去公司一趟,正式把一份文件提交董事会审核.”

“什么文件?我可不和你们谋划什么遗臭万年的‘好事’。”

“我给你复印了一份。”

老顾把文件用小夹子一张张夹在幺妮摊位的栏杆上,首页是五丁集团的五边形标志,它太出名了,以致引来不少人围观。

“一种新的纳米材料,ACP降解系数更低,”老顾指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表格,上面的参数多到快要一片漆黑。

“你什么时候开始研究材料学?老家伙!”

“你忘了,老爸的建筑设计也学一些材料学。另外,这项技术主要是你高叔叔做的,他是第一代耗材的研发者之一。”

幺妮像听到了赎罪者的忏悔一般,流露出天使宽容的微笑。

她把老顾带来的白色积木放到这批文件的正中央,一个显眼的位置。

“那我在这里等你们好消息!”

老顾伸出胳膊,像敞开的大门,仿佛要引雀回巢,但幺妮却假装不知道这个姿势的潜台词,竟用手掌拍了老顾的左手,再顺势给个大拇指,眨了个媚眼,便回身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老顾失落地放下胳膊,如同起重机降摆,没了气息。

想想小时候,幺妮没有母亲在身边,他给孩子换尿布、雷雨天哄她入睡、还给她的小球打气,如今这些情节却好似昨日之事,历历在目。

记得有一次妇女节,孩子问及什么是妇女,老顾就讲起了她已故的妈妈,但孩子并没有任何感觉。也许在她心里,那个女人等同于陌生人,在她的人生里已经没有了戏份。孩子打小就有几分鬼机灵,她说一听到“妇女”二字,还以为是父亲和女儿,为什么不安排个“父女节”专门给他们父女俩?

老顾当时有说不出的甜蜜和酸楚,哽咽了许久,才从情绪的旋涡中解脱出来。

此后老顾因为工作原因,常不在家,虽说将孩子委托给保姆并非长久之策,可只有无奈。孩子大了,越发独立,慢慢也就省了不少心,却也疏离了父女之间的感情。

孩子第一次不让他抱,是在幺妮十岁那年。也许是孩子大了想自己跑,也许他们之间的裂缝初见端倪,无论如何,在此之后她就染了一身男孩子气,与姐妹都是哥们相称,就更对家里面的这个老男人打不起精神来了。

老顾知道,许多东西都会一去不复返,如同流水般逝去。

老顾也离开了摊位,偶尔回头看向女儿,他还会期盼妻子在身后向他招手。

他去往公司大楼,一栋白色幕布般的建筑屹立在眼前,阻挡全部视线,入口的旋转门上有块黑白双色的招牌,五边形标志中央是一个“大”字,将五边形切分成五个三角形。

坊间一直以为五丁集团只有五位大佬,但那只是桌面上的摆设,桌下多的是跨国资本,甚至从未显露真身。如果他们参会,也必定将自己修饰成别的模样,不会以真容示人。

后一步进入会议厅的高总是老顾的同学,也是司莫希材料技术公司的创始人,这家公司与五丁集团联姻。老顾将自己的新材料放在容器中,推到会议桌中央,供人检测。他提供的新耗材里有大量微纳米机器人,可降解的本质来源于纳米机器人的自分解行为。

项目经理得到了董事会的眼神许可之后,便对高总提问:“这种材料增加结构负荷后还能保证足够的建筑强度吗?”

高总拿出一份德国拜尔的检测报告,然后指着文件上的红字,“拉伸强度130GPa。”

项目经理向着斜对面董事长点点头,证明他说的不假。然后一位分公司的老总咳嗽一声,用他那雪茄烟一般的食指敲击桌面。

他们商界人士只关心一件事,于是总经理说:“我只想知道,新材料需要投入多少成本?”

“需要多出三成!”

股东们流露出他们特有的充满深意的微笑。

“那不行,五丁集团的主体收入60%来自于专利材料,减少三成的收入对于本公司而言是个巨额的负债。”

老顾送走高总后,这件事便被暂且搁置,除非高总能把账算清楚,否则公司不可能对此感兴趣。

老顾给幺妮打电话,自顾自地说了当下面临的情况,幺妮沉默不语,这件事对她而言更像是一次无力的欺骗,而非好事落空。



幺妮高考还没出结果,她的目标就已经定得很高,老顾并不奢望在填报志愿方面幺妮会征求他的意见,但他心里还是希望女儿能考虑一下他的感受。

最大的可能是环境工程学和生态科学,这方面的市场需求大,也还算过得去。再不如,报个传统农业,投身于健康绿色食品的再开发也是可以的。老顾以为幺妮定是那种献身于环保事业的愤青,但是幺妮却报了老顾最不敢奢想的建筑设计,那是他在做基建工程之前的专业。

他一直希望自己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建筑大师,用不同的材料构建人类家园、世间天堂、人体的小宇宙,或是精神避难所。如果这个梦想未能实现,嫁接在女儿身上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虽然老顾目前的工作也称得上是建筑师,却毕竟与大而无当的基建行业和城市规划扯上关系,多少变了点味儿。

老顾极其欣慰,幺妮身上毕竟还流淌着自己的血液,命里要继承他的事业。虽说父女之间交流不多,但是千丝万缕的基因联系还是使他们无法分割。

通知书送达时,老顾抑制不住兴奋,私自拆开。

幺妮为此大为光火,几天生闷气,当老顾能说上话时,却从女儿口中得知了一个全新的名词:

数字营造工程师。

这是建筑设计新兴的专业方向,老顾被告知,这项专业无需涉及工程学和结构力学。要知道一栋建筑再怎么大胆而空灵,都要符合最基本的承重要求与结构强度,否则就是幻想。

他被女儿贸然选择这种荒诞的、纯文科、纯想象的专业而懊恼。如果幺妮和她商量,他必定会从社会实际和就业形势方面为她提供意见,走向正确的人生轨迹。但一切都已板上钉钉。

此后,老顾破天荒第一次批评幺妮,用的语气不算重,但恳切而急促。

如果可以,他希望明天和女儿一同去报到,看能否把专业调剂一下。他在省里面还认得几个相关领域的教授,不难操作。

幺妮总觉得老顾幼稚可笑,也懒得和他理论,毕竟有些新东西需要费些口舌才能让这位“老东西”理解。她只想搪塞过去,把问题拖后来处理。只可惜幺妮越发冷落,老顾却越发缠得紧,一天三顿饭,餐餐都要唠叨,最后幺妮扛不过去了,扔了一句话:

“我不想让你去我学校,就这样。”

老顾听不出话里还藏着骨头,便又往里面探了句:“为什么?”

幺妮肯定是得了她妈妈辣椒般的脾性,豆腐心里也能冒出刀子来,竟然说:“因为你是个残疾!”

老顾放下了手中的碗筷,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失去了所有知觉。

他想起同样的一句话是从他的老丈人口中说出的,而今仿佛穿越时空,从女儿口中再次复述时,却像一击重拳。他只能认为,女儿对自己的成见深埋了十几二十年,早已想说此话。他甚至会认为,幺妮和他气若游丝的情感连接,便是由这个成见导致的。

如果此话出自他人之口,老顾还能咽下去,可今天却像吞了一颗炸弹,把心都震碎了。

第二天,他没有去送女儿。

幺妮握着手机,希望电话响起来,她可以说声对不起,但是电话哑了。

随着空间距离被交通工具拉开,幺妮感觉身后有一条细线被扯断,没有痛觉,却比什么都痛。

幺妮在飞机上关掉了眼睛里镶嵌的宝石——那个幻境投影仪。为了航班安全,人们都关闭了修饰世界的滤镜设备,事物的真相显露无疑,万物苍白,仿佛白纸未成描绘。

她不敢相信,舷窗外的成都竟是一座白亮的晶丛,城市化进程使得都市像菌落一般堆砌成尖锐凸起的金字塔,而城外则是无限趋近于平坦的长尾,那里保留着森林、湿地、九寨沟和彝族文化。

在那些华丽璀璨的修饰背后,一切都朴实地堪称无趣,不,那是冰雪王国,而且是老顾一手打造的冰雪王国。

幺妮还记得雷雨天的一则童话,老顾用地道的法语念道:

“C'est le plusbeau et le plus triste paysage du monde(这是世界上最美却又最凄凉的地方).”



老顾在云端调配打印机组,无人机航拍视角是他的“上帝之眼”,他的触角伸向城市细微的角落,一粒粒耗材灌注在计算机编排的区域中,如同在显微镜中雕刻大米,此时,他盯向移动的探头,恍惚以为在给幺妮写信。

如果他能通过无人机看到幺妮,再用打印机探头点一下幺妮的肩膀,她会否抬头望向深空,与老顾对视。

想多了。老顾甚至还想靠这种方式,给远在校园里的幺妮腾空打印一个白色的发箍。她喜欢发箍,这一点还是很像她妈妈。

嘀嘀嘀,老顾收到一段匿名短信:“四川、眉山、彭山、锦江、无影教堂。”

莫名其妙,有可能是恶作剧,或者快递公司的错误操作。他本想删掉了事,但寂寞、空虚、无聊的老顾下班后还是搭车去了这个地方。飞车停到指定的游客驻机坪,老顾下来,爬上小山坡,薰衣草气息浓烈,一座水晶般泛着浑浊白质的小教堂安置在那里,远看像实体,却因为都是线性建材,侧边却又虚虚渺渺,似有若无。尤其是在临晚灯光的普照下,它介于通透和缥缈之间,一如灵魂。

老顾进去坐下,抬头看向上方,没有穹顶,只有松散的构建组成的点集。天堂无须遮掩,直透人心。

幺妮出现于神父所在的祭台上,一身粉白的公主裙。老顾以为是幻觉,回忆起那条短信,才想起只有女儿会玩这种钓鱼上钩的小把戏。

“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要结婚吧,看你这身打扮。”

幺妮转了一圈,笑成花儿:“没有啦,应应景。”

“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幺妮坐在老顾身边并排的祷告椅上,一同仰望头顶夜幕。

“老家伙,这是你熟悉的颜色和材质,”幺妮指着无影教堂上白色的构件,“它们其实很美,但也很单调。”

“虽然单调,却必不可少,一个建筑需要有它的实体部分,触摸得到的真实,让人们踏实。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不这么认为,你学过建造史吗?”

“小毛孩子,别在你大师兄面前卖弄学识。”

幺妮嬉皮笑脸,发出宰羊一般的怪声,然后撩起裙子大放厥词,“我倒是要卖弄一下了,否则我在大学等于白混。哥特式教堂听过吗?它和之前的建筑一样,都是石头的艺术——古希腊、古罗马、哥特式——但它们却在不断消减自身作为石头的沉重体质,就像个减肥的少女。”

她指着教堂里的拱门,“他们设计出了这种叫做ogival的门洞结构,也即尖拱,承重力大幅提升,这便意味着门可以做得很大。再加上肋架拱顶和飞扶壁的产生,哥特教堂迎来了新生。它不再依赖于笨重的石块来支撑高度,而是可以大势镂空,在非承重墙上打洞,甚至挖一个巨大的圆,做玫瑰花窗。”

“所以你想告诉我什么?”

“洞和窗的装饰越多,外面进来的光线就越多,打破古罗马时代教堂的昏暗气氛,变得通透明亮。”

老顾倒是很赞许女儿的一腔热情,只是不知道她吊书袋子所为何意。

“这一步叫做用装饰实现‘去物质化’,而数字营造工程师所要做的,就是给基建工程的建模增加装饰和渲染,将冗余的物质性消解掉,将肉体升华为灵魂?”

老顾叹了口气。

“你很会选时间,今天是你妈妈的祭日。”


那天,老顾是第一次看到,长大后的女儿哽咽哭泣,而且是靠在自己的大腿上。

人间与天堂、肉体与灵魂、物质与虚拟,很多观念都是人划分的领域,因为置身于此在,而思考着彼岸,本就是想象触角的延伸。

幺妮点开眼中的宝石,又给老顾戴上了AR设备,虽然老顾所见的画面没有幺妮那么具有深度感和沉浸感,抖动明显,但是尚可以辨别虚拟世界中的事物。

刚才白纸般的教堂被叠加了各种光线、细节、装饰和流动的信息,只需要一晃脑袋,画面便切换成其他模式,他看到了虚拟的米兰大教堂、科隆大教堂和巴黎圣母院。透过玫瑰花窗,彩虹普降人间,神圣肃穆却又华丽异常。

幺妮对着空中刷屏,一个半透明的形象出现在空中,如果不被告知这是一场虚幻灯光秀,那么老顾肯定会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幽灵所震慑。这个幽灵不断地变换着脸,没有一张是熟悉的。

幺妮说:“我一直把妈妈藏在我的视线里!”

“可是宝贝,这些脸没有一张是你妈妈的,她生前总把自己修饰成别的模样,但是我觉得,她素面朝天的真实模样最美。所以宝贝,数字世界变化莫测,没有现实那么踏实。”

幺妮收住眼角挂着的最后一滴水晶,强颜欢笑,“老东西毕竟还是老东西。”

她站起来,站在玫瑰花窗洒落的光晕之中,“Light——有两种含义,灵魂之‘轻’和上帝之‘光’,Grosseteste曾说,光就是无形和有形的中介,一种精神上的存在,是灵魂的具体化。数字天堂才是人的精魂栖息之地。”

“你中学时可是个环保主义者,如今又变成了精神主义者?”

“建筑就是人们滋养精神的寓所,城市是建筑的集聚地,我所研读的数字营造工程学,便要将城市塑造成一个巨大的教堂,让人的灵魂得到抚慰。老顾,你的基建只提供尸体般的模型,或则叫做建模,而我则要将其渲染成想象的宇宙,注入灵魂。”

老顾想起了曾经的自己,那个盼望用基建来改变成都建筑生态的人。他站在龙泉山上喊口号:“只要有光的地方,就要有自己的名字。”

他和幺妮在回去的路上,老顾把这句话告诉了女儿,换来的却是一阵轻佻的笑声。

“老顾,无论如何,LiFi技术倒是替你做到了,”她用青葱般的手指对准车窗外的白色成都,叠加后变成梦幻之城。

LiFi让城市活起来,只要有灯光的地方,就有网络覆盖,它们就像夜空中的星点组成星座,串联起一张巨大的信息天幕,而在这背后,<成都>正在它的普照下熠熠生辉。

镶嵌纵目联通公司的植入设备之后,可将<成都>叠加到成都模型之上,那样,唯美的画风和精湛的边角才能配合人们挑剔的极致审美。

这个<成都>是天上的造化、仙界的琼台。

离开无影教堂后,他们去了三星堆博物馆,一号展厅展示的是青铜面具,中央可见一个巨大的青铜落地摆件,有玻璃围绕保护。转变视角,老顾便看到了那座纵目面具的正面。

虽然他早已对此文物的造型烂熟于心,但是第一次直面真迹时,依然惊讶于它散发的古朴神秘气息。这座面具双耳如兵戈一般直立,咧嘴怪笑,双眼纵突,仿佛是带有眼柄的螃蟹。

老顾一阵寒意弥漫全身,那双眼睛盯着自己时,犹如摄人心魄的鬼魅。

“CHON Unicom——纵目联通公司的标志用的就是这件三星堆面具,寓意很明确,AR设备是人眼视觉的延伸,而这种渴求早在我们三四千年的祖先身上就已然出现,他们没有掌握技术,但却借助神话,幻想自己拥有这一能力。”

老顾转了几圈,博物馆没有其他人,人们更愿意足不出户在家里通过远程虚拟现实来观展,这几十年来博物馆只对专业研究学者开放。幺妮是大学生,实地观展是她课外见习的项目之一,而且门票半价。

老顾从展品的解释栏里看不到更多内容,但是他听妻子讲过三星堆往事。

“当时我们祖先生活在蜀国,地势险曲,不与秦塞通人烟,加之四川盆地地势凹陷,水汽氤氲,雾蒙遮天,老祖宗抬头不见青天,徒行不出山间,故盼望能得知外面世界的信息。他们设想自己拥有翅膀,能飞出大山,因而面具的耳朵幻化为翅膀;他们也希冀能有一双穿透迷雾的双眼,于是赋予面具长长的眼柄。他们认为,具有如此相貌之人,必然是他们所崇敬的神明。”

“如今纵目联通就成了世间真神,它连接每一颗宝石,制造炫目的珠光,相互折射,构成因陀罗网。并且它也不只是虚拟的叠加影像,而是另一种现实。”

“这正是我害怕的!因为你也知道,那都是幻境。”

“现实难道不是幻境吗?”

老顾掀起眼皮,看向女儿,试图从这句矛盾的病句中获取对方想要表达的含义,他想到了佛教。

“幺妮,老爸做了几十年基建,亲手摸着坚实的基材,看着起重机将它们搬上操作台,有时我甚至赤膊上阵,感受过石头的重量,知道如果像古人一般用凿子打石头,那种与现实对抗的艰难与踏实,是幻想所不能替代的。真实是需要感受的!”

“你或许会说,我从小打过最重的是键盘,除此之外只和投影里的虚像共处,”幺妮选了一把椅子,坐下,纤细的手指在空中挥舞,模拟打字的姿势。

老顾笑了,挤出几条岁月悄悄遗留的鱼尾纹,“是的,你已经忘了什么是现实的重量。”

幺妮也咀嚼着老顾的这句话,两人心领神会,各自点头。

“即便如此!”幺妮想要一个总结,毕竟这是几年来他和老顾第一次如此深入交谈,“数字营造依然非常重要,如果没有后期渲染,你的基建建模就是单调的白纸。”

“宝贝,如果能让你尽情地挥霍笔墨色彩,我愿意做你的那张白纸。”

幺妮的神经被一道反射弧带来的电流接通,直透心脏与脑门,她感到一种叫做父爱的物质开始构建,“侵入”全身。

幺妮有些尴尬且腼腆,一反她大大咧咧的做派,含蓄一笑,沉下去,不被老顾察觉。两人各自坐在对面,不语不闻,但是神思似乎在虚无中相互拥抱了顷刻,爱意恒流。


老顾绝对没有想到,反而是空间距离,让父女俩的关系更加紧密。正如常言道,距离产生美好。每日捧在手心的宝贝容易贬值,而得不到的东西则更加可贵,万物一理,人亦如此。

所以Marry才那么让老顾魂牵梦萦,已故之人只存在于记忆深处,而记忆喜欢美化过往,忆苦思甜,正如AR设备的修饰功能。也许,但凡是人都渴望活在美好的浸染之中,哪怕明知道那是虚假的谎言,是不可能触摸到手的幻影,人也会飞蛾扑火,撞向璀璨的深渊。

幺妮再次让老顾带上了笨拙的头戴设备,他就像个橄榄球运动员,晃着硕大的包裹式装置,360度感受大广角的投影画面。

他来到幺妮的毕业展现场,位于成都一条高架桥的桥洞下方。头戴设备将这个昔日的城市暗角和治安盲点修饰成赛博空间,年轻建筑师们热衷于社区改造和废土重建,一如当年的老顾。

老顾先是被幺妮拉到纸醉金迷的毕业派对上,地点设在附近的街区小草地区域,形式仿照迷笛音乐节。幺妮带老顾穿过人群,向班里的同学介绍自己的爸爸。

别人笑他是大头虾,而且头戴设备的正面有三个透气孔,穿着如同披头士的大四学生说那是一颗保龄球,手指痒地想要戳进去来个大满贯。旁人嬉笑不停。

幺妮原本就自尊心强,但已经做好了被嘲笑的准备,所以她反应敏捷,直接反讽对方,“霍,正巧,你的身材比例很适合扮演保龄球瓶。”

幺妮拉着老顾跑到吧台边,两人笑到吐血。

他们点了几杯上脑的酒,老顾没有说不是,放任女儿畅饮一次,但幺妮并没有泛酒晕,反倒是老顾呛了一口。究其原因,是上了年纪喝不了烈酒。

DJ闹得很,这一届建筑系的年轻人没有他那时的稳重,老顾居然看不惯那些对吻的恋人。老顾奇怪,女儿怎么没有带个男朋友出来,如果四年隐藏得很深,这毕业了带出来见一下总不算是迟来的交代吧。

幺妮看出了老顾的心思,因为噪音轰鸣,她对着老顾的耳边说了句:“别看了,他们吻完之后就要各奔前途,没意思的。我拎得清,早分了。”

说完,喝上一口,没有牵绊,倒是轻松得很。

“这破地方我们还要待多久?”老顾显然不耐烦,他怕自己火柴梗一般的造型让同学继续笑话幺妮。

“带好你的‘太空头盔’,我们准备上月球了!”

“我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劲!最近有种成瘾性致幻药剂,俗名叫做Space,瘾君子把整个嗑药过程叫做‘上月球’。”

“别担心,老东西,你想多了,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电音节奏滑入低鸣,又瞬间高起,DJ掐准穴位,切入噪音,气氛伴随狂音仿佛火箭起飞,点火加速,老顾的血压也跟着飙升。

骤然之间,音乐攀升到高潮前奏,老顾看到自己叠加的影像抖动,世界向下跌落,地板如同火箭般起飞了。外部依然安静如初,但是视觉制造的幻觉让老顾的机体信以为真。大脑在危险状态给予身体更多的紧张腺素,原本祈求自卫的人体机制很快就会开启自毁模式,因为汗腺分泌过多而手心打滑,因为腿脚发软而失足跌倒,更因为血液流速加快而让老顾心脏病复发。

“火箭”升到上百个G的加速度,此时老顾已无法抑制身体的本能反应,双手扶着吧台,身体下蹲,即便理智的大脑一再警告身体,让它意识到这些只是幻觉,但是原始的动物机能占了主导,仿佛天朝将军难以调遣乌合之众。

画面进入减速阶段,老顾看清楚了纵向模糊的视觉逐渐停滞,他们来到一个空旷的虚拟世界,老顾知道,脚下的大地依然是出发前的时空,但是幻觉得人心,他已经忘了那个毕业酒会的模样,一如他忘了Marry的真实模样。

“现在你知道了,嗑Space的年轻人都有了替代体验,虚拟现实给予他们等价的享受,而且不上瘾。”

“你不会是想拿这个例子来安利AR技术吧。”

“不,其实我是安利纵目联通。来看看我们的毕业创作吧,没有纵目联通,我们的想象就没了飞翔的翅膀。”

幺妮狂放地吼叫一声,其他人跟着起哄,导师登场,她是个穿着刻奇、标新立异的建筑设计新秀,顶着双学位博士后头衔,却是个玩性十足的家伙。老顾已经不参加新锐设计师论坛了,因此多少看不惯那些突破脑洞的新奇建筑理念。

导师脸上溢满超现实主义的笑容,手指在空中打转,喊道:“本届共有十一位毕业生创作的九件作品,下面首先展示的是······”

导师的手指像超级大转盘的指针,停转后指向老顾这边。

“Yo ni。”

幺妮耸肩,等待别人的掌声,掌声如期而至。

忽然,空旷的世界中出现一条巨大的飘带,细看却是一条街。老顾脑仁咯噔一响,那不是别的街,正是他的施工队拆毁的锦里古街,那里住着Marry和她的父母,一段Marry说书时的腔板响起,妻子的声音在他的记忆中浮现,讲着巴蜀神话、三国往事,声韵古朴,风尘零落,老顾忍不住落泪。

他尽可大胆落泪,因为环绕式的头戴设备遮盖了一切。


幺妮手臂一挥,将整条街拖到跟前,细节直逼瞳孔而来。她搅动空气,锦里古街如龙脉一般舞动旋转,时而波动,时而缠绕,花式炫目,仿佛要打成中国结,但却如脱水泥鳅般顺滑,没有一丝卡顿。

幺妮像极了手擎绣球的武师,而老街则是翻滚的舞龙,加上那街灯点缀,一如龙鳞放光,赤焰灼灼。

龙街向老顾俯冲而来,他感觉像是透过建模软件经过模拟航拍路径,飞览全景,又仿佛自己化身灵媒,穿过天国游历人间。他看到武侯祠巍峨的门楣,划过匾额,那锈蚀的柳丁斑驳,转眼急速偏转,一道街灯蔽目,透过通明的油纸,火光四溅,烟花如雨,炮竹纷飞,鱼鳞般的石板路自带银边,顺着石阶而上,人潮乍现,摆糖画像皮影般层层穿过眼眸,好似逐帧动画。

纸灯笼摇曳,并排成串,刺绣的机理反射波光。穿过竹编的镂空花饰,老顾见到一家酒馆、半面客栈,还有几间当铺。蓝色布幔子像极了招魂幡,写着“两碗岁月,一碟年华”。老街游人如织,全都沉浸于酒香、茶香、饼香,颜色与味觉相互通感。

老顾冲向街上的一只狗,从它的眼珠里折射回来,却掠过新的街角,再深入一道房梁的卯榫之间,在缝隙中贯通,来到亭台小院,在一枚珠串中继续穿越,在微观之境看到老街的另一视角,再穿过事物表面纹样,又是另一条锦里街,如此反复深入,直至眩晕,无穷无尽。

老顾与所有观赏这件奇异作品的学生都发出惊呼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画面停止,快速回放,老顾感觉被拖拽回原点,好似灵魂归体,一条无形的鱼钩将他钓起。他快要呕吐,却强忍住胃里的酸水。

幺妮一定是使用了自指的镶嵌算法,在每一个细节中递归到整体,一如分形学所体现的那样,这是个纯粹数字化的世界,只可以用想象捕捉,不可能在人间落地。

导师收回了影像,折叠,缩小,放到评审台上。院系教授和客座教授充当评委,他们意犹未尽,低头去看那件小巧的模型。

幺妮在空中画了个圈,老街头尾衔接,形成一条标准的圆环,像极了玛瑙手镯。

这个图形具有符号学含义,代表衔尾蛇,是递归算法的图像化呈现。

掌声再次响起,老顾也不例外,这是一次成功的毕业作品展示,如果放到项目招标会,也是一次堪称完美的路演。

幺妮几乎是抿着嘴含笑,自信,不露锋芒的傲气,她早就预测到了大家的反应,包括老顾。幺妮也知道一定能撼动老顾那种老顽固的思想,让他对数字营造工程学改变一些态度,所以她才如此坚决地要老顾亲身过来体验一番。

只可惜老顾的头戴设备给他带来的更多是眩晕,没有植入设备那样流畅自如,这点晕车体验,确实是本次绚烂旅途美中不足之处。

老顾敬了幺妮一杯,两人一同看着其余作品登场,并等待导师和评审委员会打分。分数出来了,毫无悬念,幺妮获得第一,而且打破历届总分纪录。

然后导师指着场地中央竖立在塔颠的奖杯,准备揭晓本次新星项目奖的获奖名单。这个奖由纵目联通公司赞助,不大不小,但是对于幺妮而言却极其重要,因为得到这个奖项意味着她的作品将正式落地,成为成都的一道复活景点。

导师揭晓了前三名,却并没有幺妮的名字。

老顾看到女儿面色铁青,失了魂似的原地不动。导师公开发言,表示对幺妮作品的惋惜。

“我想要一个解释,”幺妮终于还是沉下气来,问了一句。

“这个项目需要考虑可行性,你的作品极其绚烂而大胆,却已经超出了可以实现的程度。”

“老师,你不是告诉我们,数字就是无限可能,不受现实约束的极致想象吗?”

“对,那是针对于学术而言,但是商业领域考虑得更加实际。”

“什么实际?”

“我们目前所有的基建模型都是固定式的,你可以在一个方体上面叠加无限可能,可一但超出方形的设定,就违背了虚像所能承载的范围。”

“我完全可以超出限定啊,谁规定超过画布的笔墨一定作废。艺术史不是告诉我们,超越架上绘画的画框限定便是现当代艺术的萌芽吗?”幺妮有些语言失控。

“艺术是艺术,而建筑是用来居住的······”

导师还想接着说,但是幺妮已经甩辫子离开了,没人赶拦她,她的脾气收不住的。老顾愣了一会,方转头去追赶幺妮。来到街边,老顾关掉了设备,摘下头盔,喊了幺妮的名字。幺妮停了下来,没有回头便说:“很显然,基建限制了数字营造,建模限制了渲染,白纸限制了想象。为什么我一直想跳出你创造的世界,而你却穷追不舍!”

凉风扫地,老顾接不了这些话。一来女儿正在气头上,难以理论;二来他早已词穷,且深知幺妮所说并非虚言。

老顾哽咽片刻,想旁敲侧击,便说了句媚俗的鸡汤语录:“我是张白纸,涂满你的世界。”

幺妮低鸣:“可你是张平整的白纸,你不会为我弯曲。”


幺妮离家出走很久,最后才发了信息,说她在朋友家,不必担心。

老顾打电话给高总,说要找他喝酒,在老地方见。高总进来就破口大骂:“你不是高血压、心脏病吗?喝死了赔不起!”

“喝最后一次。”

“什么最后一次,听起来好像要死了一样!呸呸呸!”

老顾在电话那头一声不吭,高总才知道他有心事,赶忙转口,低声说:“那······老地方见。”

老顾和高总是五丁集团的元老级员工和副总,看着这家基建公司成为行业龙头,因为他们研发的基建耗材,五丁集团斩获了包括成都和北上广深在内的大部分基建项目。

仅仅几年时间,这些大城市的建筑全部“格式化”为白色耗材浇筑的冰雪王国,为纵目联通公司的数字叠加技术打下坚实基础。

两家公司保持了一段蜜月期,终因为各自野心太大,想跨足对方的行业领域,而关系破裂,直至分道扬镳。尤其是五丁集团,具有政府背景和海外资本,最早提出上下流产业链整合思路,想把纵目联通收购旗下。但是腾龙在渊、岂是池中之物。纵目联通属于高新技术行业,从业者都是顶尖的互联网独角兽,看不起这头即将灭绝的混世恐龙,因此商业之战一触即发。

幺妮自从离家出走后,老顾也躲在高总家里,研发新材料。

五丁集团与纵目联通进入了恶性竞争,制造诱发事件,相互诋毁。

事件是从一个不起眼的交通事故中撕开的口子。植入的宝石投射在一名驾驶员视网膜上的影像显示,前方有一条右转弯车道,按照指示,可以在红灯亮时小心通过,但是当他把车驶进去后,那条路却是整修路段,他连同车子一头扎到坑里面,底盘破裂。

这名司机没有开启自动驾驶,理应负全责,但是他把事情闹得很大,矛头指向路政规划部门,指责信息滞后,没有更新,于是牵扯出了一大波基建工程与数字营造行业的潜在问题。

两家公司被提到舆论风口,双方都把责任推给彼此,法律上也很难厘清其中错综复杂的权责关系,最终不了了之。

但是更多的问题不断涌现,一名旅客说他进酒店大门的时候撞墙了,关掉AR设备才知道,大门根本不在显示的区域范围内;一位住户说他家的院子莫名其妙多了一堵墙,但实际上却没有;有行人掉入窨井,造成残疾;一次重大交通事故的起因来自于行人误闯车道,那个行人据说看到了斑马线。

这些错误的幻境都在告诉人们,他们生活在一个并不算踏实的城市。也许某天,他们即便面对一条看似结实的路面,也会一脚踏空,坠落深渊;而开发商遥指的漂亮楼盘也有可能只是空气,商业陷阱和经济泡沫伴随左右;还有,当一栋写字楼因为印度板块和亚洲板块碰撞而向人们倾倒时,它的虚像依然屹立不倒。

在这些重大事故和隐患面前,两家公司都共担骂名,也没人算得清楚其中的明细账,不知道是哪家公司开始使用恶劣的手段制造信息不对称,引发恐慌。

老顾尽量不去理会公司目前遭受的责难,毕竟其中的猫腻不是他一个员工能够参透的。他和高总一心想要研发新材料,这是技术人员单纯的追求,也许,医治城市病灶的新希望正在他们心中酝酿成型。

幺妮没有急着找工作,把档案挂靠,通过朋友的关系另谋出路。

遭受重创的纵目联通公司大势裁员,劳工部门发出抵制函,失业员工家属上街声讨。原本幺妮以为纵目联通不再有录用意向,只是象征性投了一下简历,却收到了他们递过来的offer。

时来运转,幺妮用她的毕业创作打动了高层,即便公司风雨缥缈,但是大树依然好乘凉,幺妮觉得一切都是天作之合。

她整理好行李,从朋友家出来,望向成都的天空,纵目联通的水印叠加在天空中,宣示着这段影像的版权归属,但是幺妮觉得整片天空都将是纵目联通的属地,乃至整个世界都将纳入数字影像的主宰之中。

她回到家,老顾不在,她把offer放在茶几上,那是老顾回家后第一眼看过去的地方。幺妮想要得到老顾的称赞。


十一

没想到,老顾拿着那份offer,双手瑟瑟发抖,幺妮努起嘴角,等到即将到来的长篇大论。

“宝贝,这家公司已经不适合你了,它自身难保。”

“老东西,你可以劝我不去找哪些男孩子,但是你没法阻止我去哪家公司上班,就这样”,幺妮能把话堵死,每次都能堵得水泄不通。按照她的脾气,如果堵不上,她就大闹,直到对方妥协。

老顾惯坏了女儿,今天的遭遇都是他自找的。

他叹气,又深吸回去,并且不再吐出来,准备好一段连篇累牍的叙述:“你听过醒脑药业集团吗?三十年前的一家跨国企业,那时你还没有出生,我也是从你爷爷口中了解到这家公司的大概。它当时被誉为常青树,研发的药物每次都能打开新市场,因为他们的研发部门相当厉害,甚至敌得过美国最权威的医药体系······”

“但是······”幺妮替他完成了转折。

“但是好景不长,最终在一场事故中全盘皆输。他们的团队准备为脑机对接技术和更加前卫的意识上传技术提供医药保障。因为脑机对接会导致大脑的损伤,神经通路无法负荷电子信号的大规模传输,醒脑药业便从理论入手,开发出了一套组合试剂,帮助大脑建立保护层。”

老顾把offer放在桌面上,缓一缓神情,幺妮没有继续帮他转折语气。

“然而,这套新药并没有经过完整I到IV期的临床试验,甚至在双盲对照实验中还伪造了数据点。究其原因,是投资商规定的上市时间压缩了进度,公司决策人员指挥失误,做出了违法行为。新药上市后,导致50多名特定症状的人员死亡,几百人产生长期后遗症。新药召回,醒脑药业市值蒸发近六成,濒临破产。”

老顾见幺妮没有打算反驳,便继续讲下去。

“关键还在后头,收购醒脑药业的资本以为能在新药目前已经申报的专利中获得后续研发的可能,但是资料经过专家的论证,获知这款药物根本达不到缓解脑机副作用的功效。他们甚至在已有的研究报告中得知,脑机难题的医疗方案无解。在大脑与电脑的连接中,两者不可能同时得到保护,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这个结论我听过。”

“你必然听过,因为这个国际性的技术难题,导致虚拟现实技术无法在大脑中直接显示,而只能在眼球内外实现影像传输。而为了让城市能够进入数字化时代,人们只能依靠建模和渲染来笨拙地达到目的。在通往数字矩阵的道路上,人们的上半身在天堂,下半身却依然陷于人间。”

老顾今天的话很多,只是不知幺妮能听进去几句。

“所以你要表达什么?”

“不要崇拜任何一家公司,它们的寿命还没有人的寿命长,而技术本身,也有它存在的时限。”

“但是比起一个中年夭折的人而言,公司就是送她安葬的入殓师。”

老顾嗅到了什么,条件反射般回头看向站着的幺妮。

“别这样看着我,”幺妮的神色近乎疯狂,“我妈怎么死的你别说不知道!”

老顾收回视线,听到幺妮在身后重重地关门离开,客厅里只留下他和那叠随风翻页的offer。

锦里古街被拆迁的那天,老顾已经叮咛手下,不能让自动化机器人向钉子户推进,但是底层的工头想要早点解决棘手的问题,还是要了几架滚轴型机器人。

钉子户设了障碍带,投来自制的汽油弹,但是机器人组成的铁墙围住了她们,抵抗者毫无还手之力,几乎活抓。Marry探过身子去捡自己遗留在地上的醒木,正巧当年犯太岁,她被卷到了滚轴里,血肉横飞。

五丁集团花了不少钱,把事情按了下去,加上老顾是自己忠实的员工,经济与情感的安抚之后,Marry的娘家人也不再追究此事。但是既成之错,全无悔恨可言,老顾的内心无法得到彻底平复。

老顾知道,瞒了女儿大半辈子,这件事最终还是纸包不住火。也许是Marry的娘家人说漏了嘴,没有把事情继续隐瞒下去。

他来到幺妮的房间里,因为长时间未曾打理,尘埃挂上了一层薄纱,仿佛褪色的照片,花蒙蒙一片。

书架上多半是建筑史学书,没有一本与工程学相关。最高处有几座奖杯,老顾扭曲的人脸在上面反射着,仿佛嘲笑他的哈哈镜。转到门角边,老顾看到了几幅画,幺妮从未没有告诉过自己,她把画建筑图纸的时间用于风景水彩画。

门背是希特勒致敬的海报,没有别的含义,仅仅因为希特勒曾经是个建筑设计师。

门把手坏了,摇不动,把柄指向书桌,上面整理得很简洁。台面上的东西很有限,但必定是最重要的。除掉其他,无外乎是一张全家福,上面的幺妮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妈妈抱着她,脸部修饰过,老顾在一旁,动作有些僵硬,憨厚得像只大熊猫。背景是四川青城山景区,远处是都江堰,而如今的都江堰大桥早已因为地震而坍塌。

看到这幅照片,老顾顺势把眼神挪开,不敢久驻。他沿着桌角往下望去,是一个废纸篓,里面躺着一件白色的物品,那不是别的,正是老顾做的拼装积木。幺妮从小玩着它长大,而今却成为即将被遗忘的废品,如此孤独地等待回收。

老顾想起了幺妮那句话。

“可你是张平整的白纸,你不会为我弯曲。”

老顾弯下本就佝偻的背脊,想去捡起积木,但泪水无缘无故地倾倒而出,仿佛伤口流血,无法止住。

恍然间,他从幺妮的那句话中得到了启示。


十二

高总用他的破嗓子骂道:“你别开玩笑!”

“我觉得可以试一下,把新耗材的纳米机器人从1%的含量提高到百分之百。”

“简直是疯了,人家1%都接受不了,你还想要纯的。再说了,我哪里去制备那么多纳米机器人?”

“你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你以为是生孩子吗,可以传宗接代?这些纳米机器人之所以如此高的成本,就是因为它们得在原子力显微镜下用探头一点点打印出来,这可比尘埃里雕花要难多了,”高总像放炮仗一般说完后,反倒自言自语起来,“传宗接代?等会儿,我可以建造一个纳米母机,像蜂王一般专职产卵,这样就能将生产成本大幅降低。”

高总拍了一下老顾的肩膀,带上护目镜,朝显微镜下观看,“你老是说我们搞材料是微雕匠人,是雕虫小技,而你们才是米开朗基罗。但是在微观层面,我们打印出来的杰作岂不是一座微观城市?”

老顾透过显示屏,看到激光器照射的画面,平整的材料操作板上,一个造型奇特的物体移动着,探头在它身上打印着精微的结构,那就是纳米机器人。

“只不过我猜不透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了你家闺女,这么卖力做一项没有前景的科研,你觉得值得吗?”

老顾穿上白大褂,也带上黑框护目镜,和高总笔挺壮实的身形比起来,他臃肿的身材更像一只大熊猫,憨厚敦实的大熊猫。

“幺妮从小没有妈妈,她要的东西我都竭尽所能给她,弥补一些遗憾。”

高总的手继续在操作台上忙碌,良久才接了下文:“不可理喻,我觉得你就是这号人,付出却不计后果,你给五丁集团也是同样卖命,但是他们确是你不幸经历的肇事者。”

高总说话特别直,但是总为人考虑。

“你说得对。”

“所以你要那么多纳米机器人干什么?”

“幺妮说她希望让纸张弯曲,这让我想到了爱因斯坦。”

高总忙里偷闲,用手在屁股上挠痒,没把老顾的话当一回事。

“爱因斯坦打破了平直时空,想象带领他认识到了一个扭曲的世界,如果把城市比喻成宇宙,那么我们也一直用固定的、不变的、僵直的思维来构建城市,数字渲染已经抵达了爱因斯坦的弯曲时空观,但是基建模型却还停留于平直的牛顿时空观”

高总回头,拉下护目镜,一对白眼流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

“你不是告诉我,你的纳米机器人可以移动并分解耗材吗?它们的拉伸强度惊人,我看了你的材料报表,推测出机器人矩阵之间具有石墨烯的结构属性,那么由它们组成的物质必然可以硬如钢铁,软如水。”

老高点头:“你说的不假,优化后确实如此,否则我的公司也不会称为‘司莫希材料技术有限公司’。”

“如果用它来做耗材,打印的建筑会怎样?”

“你想让它如同橡皮泥一般具有可塑性?弯曲的城市?”

“对,它将配合数字建模而发生改变,实时改变。设想一条街道,当它要从两车道扩容为三车道时,我们无需拆掉重建,它们会自行拉伸。一种全新的建筑理念,纳米可生长街区。”

一丝诡异的微笑从高总脸上划过,他不仅看到了未来城市的样板,还看到了新的市场和源源不断的财富,“可是五丁集团不会给我们融资,他们要稳住存量和既得利益,不会大跨步地投入新的研发。”

老顾想说什么,但是高总灵光一闪,抢先一步道出答案:“除非,我们单干!”

老顾用拳头戳了一下高总的肩膀,默契有时候和友谊是全等的。


十三

幺妮最终没有选择纵目联通,也许还在生老顾的气,也许老顾的话多少让她上了心。幺妮虽然一直想脱离老顾为她规定的人设,但是她静下心来想想,即便与父亲看似分道扬镳,命运却无形地牵引着她的潜意识走上了他爸的老路。她不得不承认,虽然口里不接受老顾的安排,心里却也不敢全然违抗,毕竟血液像数据线一般传输着他们的情愫。

她看到一则招聘广告,急需19年毕业的数字营造工程师,女,具有成都户籍,懂法语,能口语交流。幺妮觉得这广告圈得忒死,仿佛是给她量身定制的。怪就怪在这家公司尽管打出诱人的薪水,却没有公开企业背景。还承诺前三年提供国外深度培训,包食住,怠工期间薪水不减,工作满两年可升任为总监,注重同工同酬及可享受带薪孕产等诸多优惠。

幺妮觉得哪里不对,但闲着也是闲着,去会一会这个有可能是传销组织的公司,也可积累一下防骗经验。

招聘单位看似眼熟,玻璃幕墙上密铺六边形图案,像极了蜂巢。六边形结构在大自然中极为常见,幺妮高中组建环保协会时,对这一点颇有研究。

进了大楼,前台直接带她到总经理办公室,推开门,幺妮看到一个大个子、黑胡子的男人。幺妮瞪大了眼。

男人微笑,伸手示意她坐下,朗声说:“来应聘数字营造工程师吗?等你很久了。”

幺妮没有就坐,收起下巴说:“高叔叔!怎么是你?”

“是啊,很惊喜吧!你爸告诉我,用这种方法肯定能把你钓过来,因为你也经常这样钓他。”

“霍,真是一个圆满的骗局,”幺妮苦笑,“没想到老顾也会用这种烂招,话说你们叫我回来不会就是想证明我还在不在吧?”

“你爸辞了五丁集团的工作,现在跟我混,你难道不想一起干吗?”

“我可不会做材料,尤其是污染环境的材料。”

“现在不会了,来看看我们的新发明。”

“我在这等!”幺妮没有想动身的意思。

“不,小妞,我们得去都江堰。”

幺妮最终还是坐上高总的车子,去了青城山都江堰。那日晴空朗朗,一路上可见自驾游的车辆。这也难怪,毕竟是旅游景区,然而今日来的旅客异常多,且有媒体记者端着大家伙采访路人。幺妮在车上瞥见一面广告牌,飞驰而过,她似乎看到了老顾的脸,旁边还印着什么标语。

高总带着墨镜和她对坐,没有发表言论,但是看他的表情,全然淡定,也许对周遭的情况了如指掌。

车到了松茂古道,侧边停靠,他们下车看到内江两岸人头攒动,越过人山人海,视线指向都江堰金刚堤,在那人字形的水系分叉间,得见都江堰大桥重建后的夺人气势。它上面用的是冰雪王国的那种惨白材质,与周围的景致一比,突兀而怪诞。

“还没有叠加影像在上面,”幺妮不耐烦地说。

“正等你来设计呢?”

“我?”

“你爸给你拉了一张大画布,你得好好表现一下,”高总指着大桥上面的一粒白点。

幺妮望过去,那是个熟悉的背影,穿着白大褂,带着黑色的AR设备,活像一只国宝,憨厚而慵懒。

“这不还是以前的耗材吗?一点没变。”

“你错了,这些是纯纳米机器人,此建筑具有高度可塑性,而且还很环保。”

幺妮想说什么,但人群中发出呼喊声,气氛热烈,有人甚至放了鞭炮,庆祝都江堰大桥复活。

老顾那颗白点挥动了一下手臂,大桥两端各有打印机组待命,但现在它们不再执行打印操作,而是折叠好脖子,架设到一旁。

大桥两边的巨大圆盘开始转动,模拟地震,从1级提升到7.5级,两边的扭动是反方向的,再加了纵波模拟器,配合横波扰动,整个白色大桥就像白绫一般抖动,呈现正弦波动。众人抑制不住惊呼,各自拍照。

那画面极其诡异,大桥没有像坚实的固体一般崩裂,而是柔软地仿佛橡皮筋,桥面亦如波浪般抖动,好似数字影像因为滤镜而扭曲。幺妮知道那不是虚像,而是真正的桥梁实体模型。

幺妮还看到,桥上的老顾就像水中漂浮的白沫一般,显得如此无助,她那一刻竟想跑过去拉老顾一把,却被高总拦住了。一切都在把握之中。

高总推开墨镜,对幺妮说:“你要的白纸,我们替你弯曲了。”

远看老顾扶着扭曲的栏杆挣扎,幺妮心里不是滋味,又见不到老顾的神情,她眼眶一红,鼻子一酸,把头埋在高总的个鸡窝里。高总先是吓一跳,随即被弄得发笑,抚摸幺妮的后脑勺,也不知如何自处。

记者在一旁报道,让开一步给镜头拍摄身后蛇一般抖动的大桥,由于人群声势太大,她几乎半讲半喊着播报:“我们未来将会遇到一种完全抗震的材料······”

幺妮的宝石里切入一条视频通话,老顾的头像在她眼前闪烁,她抹掉泪水,点开,老顾360度旋转的画面就像在过山车上拍摄的,根本看不清楚模样,抖得更像一只大熊猫了。

这是多方通话模式,高总也接收到了视频,“老顾,现在,有光的地方就有你的名字了,央视要了我们摄制组的转播权,你有什么要说的,赶紧的。”

老顾尽量避免自己的下颌骨打到舌头,于是几乎合着嘴巴说话:“是这样的,以前的建筑叫做固定资产对吧,以后它们就成了流动资产。”

“你这个冷笑话太小众,有没有大气一点的台词!”

“嗯,我预想到了未来的成都,它已经不再是石头的艺术,而是成为一条流动的江河,人们在那波浪之上舞蹈,数字影像投射在其表面,就像波江中的倒影,那一定很美。”

“很好,那我们把画面切换一下!看看成都在都江堰上反射的倒影。”

“等等,我想和幺妮说句话!”

幺妮依然看不真切老顾的表情,甚至声音都抖动沙哑。

“老顾,有什么回家说,你这段要录制转播的,”幺妮可不想听老顾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牢骚,那可比让他参加家长会还要尴尬。

“是这样的,我想讲一个笑话,平时老闷骚的一个人,总觉得说不出口,但是今天我的血压被抖到了179,似乎有些激动,我想说点话缓解一下。”

老高表示沉默,幺妮则翻了会眼皮,表示无语。

“这个笑话讲啊,有两只大熊猫在对话。老熊猫说,嘿,我总觉得我们的世界是黑白的,好单调、好无趣,他看看自己和别人,都是黑白相间,可不是一部黑白片吗?但是小熊猫却说,哪有,我来给画面加点儿颜色吧!于是,她就伸出了舌头,一抹红色点缀其上。”

老顾也吐出嘴里的舌信子,好巧不巧,他抖动的下巴咬到了舌头。

幺妮笑得变形,那一刻,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眼里有多少分幸福的泪水、多少分满含亏欠的泪水!但她知道,一切因亲情而产生的过错,都得由亲情来弥补;一切由技术所带来的后果,都得由新技术来医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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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城市的未来改造,亲人间情感鸿沟的弥合,这些都是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话题,所有人都会被吸引,有自己的话想说,然而只有真正丰富细腻的情感细节和技术够思,才能把读者留住。未末用一个长时间跨度的叙事,将这对父女的人生呈现了出来,同时也呈现出了这座城市的未来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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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动画短片《山海经》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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