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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停止了衰老,在地球出现倒影之后 | 科幻小说

苏民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本周的主题是「新生」

年少时的好友,随着年龄增长往往会走上不同的道路。如果可以选择,你会选继续前行,还是想回到过去?

苏民又要写长篇啦!今天这篇小说的故事将在新的长篇中拓展和延续。新的长篇连载将于下周上线,敬请期待!

| 苏民 | 科幻作家,科幻编剧。心理学专业,前产品狗。现实感薄弱,人格破碎,置身事外的观察者。三体宇宙编剧,短篇小说多发表于不存在、豆瓣、惊人院,长篇小说《小众心理学事件》签于阅文集团。短篇小说代表作《绿星》《替囊》《后意识时代》等,《替囊》获未来事务管理局读者票选「2019我最喜爱的科幻春晚小说」。


地球倒影

全文约25600字,预计阅读时间51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傍晚,我们住进北京站边上的一家小旅馆,等待明天一早的火车。

房客很少,酒店给我们升级了有落地窗的大床房。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北京站周正浑厚的塔钟,和天空中塔钟尖顶的清晰倒影。天上没有太阳,街上的每个商店却都支起宽阔的遮阳篷,稀稀落落的几个路人戴着墨镜和帽檐宽阔的帽子,低头闷声走过。

人们早已不会对天空中的倒影昏眩,却出于畏惧,不敢抬头看天。

 

手机上有四个小日的未接电话,我不打算回他,也没告诉羽。羽正坐在窗边,喂小梨吃晚餐。

过去了这么多年,一看见羽,我还是会立马平静下来。无论外面乱成什么样子。

她仿佛具有停止时间的能力。淡泊的光线在她身上静止,停留在她手中葱绿色的小碗上。她舀起一勺蔬菜汤,轻吹一口气,送进小梨口中。绿色的汤汁从小梨嘟起的嘴角流下,她拿起早就准备在一旁的手帕,娴熟地抹掉汤汁。小梨完成一个下咽的动作,鼓鼓囊囊的脸颊平复了下去。羽笑了,口中用婴儿语念念有词,宝宝乖,宝宝乖。

自从羽来到我们实验组,这个场景我已经看了无数次。可每一次,我都深受震动。高中时候的羽,三餐不规律,拼命地节食或跑步,带着耳机无节制的熬夜。无论如何我也想象不到,羽会变成一个关心饮食和家务,每天早起买菜,变着法儿做婴儿餐的母亲。然而她的脸上,依然毫无俗世之尘。她浓密的长发从两边顺顺地垂下,挽在耳朵后面,完整地露出高高的额头。下巴尖出一点儿,脸蛋还是肉肉的,眼睛大而宽阔,仍是一张娃娃脸。那确实是她。我再没遇见过谁的眼睛像她这样大,即使咧嘴笑着,也像饱满的西瓜子一样浑圆。她笑着,那笑容与高中时一样,好像一个从未长大过的人。

我仿佛隔着时光,凝视着我们的少年时代。想到这里,我很是感怀,踩着一地破碎的阳光走过去。

“小梨今天很乖呀。”我说。

“是啊,难得吃掉了大半碗。”羽继续舀起一勺汤。

小梨的嘴像父亲,眼睛像羽,同样大而宽阔。看到我走过来,小梨活泼的眼眸突然定住了,也不张嘴喝汤了,额头上的缝合线跟着皱起来,露出警觉的神情。昨天他看见我时,仍是欢喜地向我索要拥抱的。

羽忙放下碗,摩抚着他毛茸茸的头顶,“别怕,这是舒连阿姨呀。”她用手指着我,“舒连阿姨,还记得吗?妈妈的好朋友。”

“他还是忘了。”我说。

“来,和舒连阿姨打个招呼,舒连阿姨最喜欢你了。”

在羽的努力下,小梨放下恐惧,不太清晰地喊了一声“阿姨”。

“宝宝乖。”

“去年忘记也是三月,他还是只能保存一年的记忆。”我对羽说。

羽不说话,哄好了小梨,又端起碗,继续喂他吃饭。她已经这么喂了九年,日复一日。她平静的样子让我心疼。

“我们会治好他的。就算不能使他长大,至少可以试着重建他的记忆能力。”

羽专心盯着勺子里的汤,说,“有时候我想,是不是这样也行。反正全人类都停止生长了,我也不会变老,也能一直照顾他。老做手术,小梨太受苦了。”

我在羽的椅子前蹲下,摸了摸小梨软乎乎的脸颊,“我和你一起照顾。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天空倒影·一

天空出现倒影的那个傍晚,我和羽刚上高三。

那时课业已经停止,进入了无休止的复习和考试的循环,每天都有做不完的试卷。体育课和活动课都取消了,老师枯燥的讲解在压抑的教室里回响,从早到晚。我们仍在晚饭后偷偷在校园里游荡,直到天光渐尽,才恋恋不舍地回到教室上晚自修。

我们都是沉默不语的那类人,高一时分别坐在教室两头,一整年未曾说过一句话。第一次和羽说话,是在一次体育课。我们都偷懒躲在操场边一处僻静的草地看书,两人手里都拿着一本《小王子》。羽冲我会心一笑,这才打破了沉默。

后来我们经常一起吃饭,满校园乱走,不停地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话好说。我和羽的声音轮次在湿漉漉的空气里飘荡,仿佛整个世界只剩我们两人了。羽喜欢以“你知道吗”为开头,然后俏皮地眨眼睛,说出一件有趣的事。说话的间隙里,我偷偷看她,天哪,羽多好看,水盈盈的眼睛,睫毛长(chang)的像洋娃娃的假睫毛,柔软的嘴唇总孩子气地嘟囔着。我在心里喜爱着羽,这份喜爱轻柔又私隐,使我不由地想吻一下她的脸,吻一下她的嘴唇。羽忽然转头冲我笑,短发的发丝在耳边飞舞,我的思路便被打断了,陷入她烂漫的笑容里。

我们最常待的地方,是学校围墙边缘一片野草疯长的荒地。我们喜欢那里,或许是因为那里的人足够少,足够安静,除了稍远处一块小小的旧操场偶尔有人打球,不会有其他人走到这边。野地和围墙之间,有一条窄小的水泥路,路中央常年摆放着一座一米多高的军训用平衡木。我们便爬到平衡木上坐着,晃着腿,痴痴地望着天边不可遏制地下坠的厚重晚霞,心情就像晚霞一样沉重,但不仅仅是因为高三。

那年羽的母亲再婚,搬到了新任丈夫家里。新家留了一个小房间给羽,羽却宁可搬进学校宿舍。我们的寝室就在同一层,于是更加频繁地厮混在一起。羽说她的新房间只有一张大床和一个衣柜,没有书桌,更没有一个带锁的抽屉。没有人问过她房间想怎么布置。她想喝水,却找不到她用了很多年的一只浅绿色杯子,她去问她妈妈,她妈妈指了指桌上一套给客人用的玻璃杯说,你先用这个吧。她怀疑他们根本就把她的私人物品扔了。没过多久,家里布满了婴儿用品,到处是防止婴儿磕碰的泡沫贴,羽的房间也未能幸免。原来母亲在再婚前两个月就怀孕了。我心疼羽,尽管未必能完全理解她。我从小学就开始上寄宿学校,从未有过自己的房间,习惯了,倒也自在。

 

羽说,她梦见一个白色的大房子,三层,楼顶有一架三角大钢琴,和很多雏菊和蒲公英。最下面有很大很大的落地窗。就我们两个住。

“我们以后一定要有一个白色的大房子,住在一起。”

“好。”

我仰头望着天,想象着羽说的白房子的样子。天空暗灰色的薄云慢慢显示出一个房子的轮廓,不过是倒立的,像一个倒梯形的大楼。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却听见羽说:“天上这座倒立的楼,是我们学校图书馆吧?”

楼房的倒影向周边衍生,扩展,慢慢显现出椭圆形的体育馆,方形的操场,橡胶跑道,教学楼,我们的野草地。

我使劲仰着头,从逐渐清晰起来的轮廓中,辨认出了平衡木上的我们。

 

晚霞落尽,太阳看不见了。天际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紫发黑,空中城市的轮廓也跟着变沉变黑,仿佛要压下来。

我听见一声闷响。回过头,看见羽摔在了地上。

不远处打球的男生闻声赶来,他放下篮球,和我一起扶起瘫软在地的羽,背她去了医务室。

 

 那天,不少人产生一种天空正在压下来的错觉,当场晕倒在地。

我们来到医务室时,医务室已经人满为患。人们七嘴八舌,一惊一乍,不少没晕倒的人也被天上的倒影吓得够呛。

天已经全黑了,地上亮起来无数的灯,天上也是。天上比地上的灯稍暗一点,但明亮到足以掩盖天空中的楼房本身的轮廓。天空乱成一团,星星、月亮或者云朵,都看不见了。

我们把羽安置在床上躺平时,我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章林宇”,备注“父亲”。

我心里咯噔一下,捏着手机去了走廊。小学一年级开学,他把我送到寄宿学校,递给我一个手机,打给我一个响了响就挂的电话让我存下他的号码,此后除了学校缴费这些杂事,我们谁都没给对方打过电话,仿佛某种默契。再大一些他给我一张银行卡,定期往里面充一笔钱,我们便连事务性的电话都很少打了。上一次他打来电话是我初升高,上上次是小升初。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在我高考完给我打电话。

 显然,今天发生了很多意外。

 

“喂。”

“喂。”

我们相互打了声招呼,一时间都没叫出对彼此的称呼。爸爸似乎是个很亲切的词,我无法对一个十年不见的陌生男人叫出“爸爸”。他勉强叫了一声我的小名,那声音生硬到无以复加,我根本不觉得是在叫我。

“你没事吧?”他问。

“我没事,没晕倒。”

“那就好。”

“嗯。”

话筒那边一阵沉默,两人都不知该如何继续。

“你也没事吧。”我说。

“没事。只是有些忙,一直在处理天文台的观测数据。”

我差点忘了,我父亲是一个天文学家。他的这一职业离生活很远,对我而言更是抽象的存在,没想到因为天空倒影的事联系在了一起。

“天上的倒影是怎么回事?”我问他,并为终于找到话题松了一口气。

“不好说。月亮和星星都观测不到了。”

“是地下灯光太多挡住了吗?”

“不是,我们回避掉了人造光污染,星星和月亮还是无法观测到。”

“那太阳呢?”

“不好说,西半球的天文台说没观测到太阳,但紫外线照常。”

太阳,月亮,星星都不见了?却仍然存在白天和黑夜。一种怪异感袭上心头,一时间恐惧顺着脊背爬上脑门,我的后脑勺不知是发凉还是发烫。

“总之你这些天小心一点吧。尽量不要抬头看天,有来路不明的辐射,可能是某种宇宙射线。”

“嗯,知道了。”

我挂了电话,返回病房。羽已经醒了,正和那个男孩一块儿靠在窗台上看天。

 

夜空中,两排灯光齐整地向远处延伸,那是城市里马路的路灯。马路两旁居民楼的灯光星星点点,就像是飞机飞到高空往下看到的城市夜景。我想到刚才父亲说的话,不禁有些后怕。那时我担心着明天的太阳会不会升起,不曾想到,那个男孩,日后会成为小梨的父亲。


上帝基因·一

小梨又开始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羽拿出幼儿教学图册,放在趴在地毯上的小梨面前,一张一张翻给他看。

高中时我第一次注意到羽,她也这样,抱着膝盖坐在草地上,歪着脑袋,将书摊在一旁一页一页地翻。那时青草依依,天光柔美,她的脸上泛着少女特有的光晕,细言慢语。人类停止生长后,有人停留在老年,有人停留在幼年,而羽全身的细胞,都停留在生下小梨后的一年里,包括哺乳期旺盛的催产素分泌水平。她将永远成为一位年轻母亲,永远抱着她的婴孩。

这是马,这是兔子,这是房子。羽用手指着书中的图片,耐心地重复着。

小梨咿咿呀呀地跟着念,连语言能力都退回了一年以前。在他忘记之前,他已经能够复述一整个童话故事了。四岁以前的孩子记忆系统未成熟,记不住太多事情,这是一个很早就公认的常识。但直到人类停止生长,人们才确切的知道,四岁前孩子的记忆容量,大约是一年。这个本该已经长到十岁,却无论外形还是智力都停留在一岁的男孩,世界之于他,也总只有一年的印象。他仿佛掉进时间的循环里,不停的去记忆,去忘记。

“你后悔过吗?生下小梨。”我问羽。

“发生这种事,谁能料到呢。不管怎样,他都是我的孩子。”

“我不是说人类停止生长的事,我是说,你为什么执意生下他。”

我看过羽的医疗记录,羽第一次去医院做产检时,小梨的爸爸就已经死了。

“你记得吗,高三那次我昏倒,醒来时是凡陪着我。”

“记得,他和我一起送你去的医务室。”

“那时候大家都很害怕,凡却说起了天上本该有什么星座。他对每个星星和星座的方位倒背如流,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似的。你知道吗?那时我觉得他这人很怪,同时又觉得遗憾,要是早一天认识他就好了,早一天,就可以看见他说的星座了。”

“抱歉,我那时出去了……”

 

我还没说完,门外响起一阵细碎的敲门声。

“谁?”

“有你的快递。”我打开门,只见服务员手里拿着一个包裹。

“谢谢。”我接过包裹,服务员却没走,“前台来了一个电话,找你的,说是要确认包裹收件情况,可以给你转接到你房间。”

 

这个电话很怪,但我还是去卧室床头拿起了话筒。

“喂。你好。”

“你干嘛呢?电话也不接,找的我累死了!”果不其然,小日熟悉的抱怨从电话那头传来。我都能想象他撇着嘴,几尽所能地撒娇的模样,尽管他的实际年龄本该有三十岁了。

“我已经决定退出了。发给全组的邮件不是写的很清楚了吗?我的所有实验数据也发给吴老师了。”

“那你自己买材料干嘛?回实验室吧。你就这点材料,做不了什么的。”尽管我已经让卖家包装得像个普通货物,但还是逃不过小日的眼睛,估计他查到了包裹的发货地。

“那是我自己的事。”

“哎呀,”他彻底开启了耍赖模式,“研究人员携带实验样本逃跑啦!”

“别闹了,你们又不是没有别的样本。”我说,“实验对象有随时退出实验的自由,他们已经决定退出了,我也是。”

小日突然严肃起来,“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放弃?也许就差一点了,不是吗?就差一点我们就能解开他们的基因封锁了!”

我笑了,“什么叫就差一点了?我们已经做了九年了,还是找不到所谓的上帝基因。”

“这个项目组是你一手带起来了的啊,对基因序列的分析解读,我们已经是全球最前沿的了,我们肯定能找出靶基因,只是时间问题,哪怕用排除法也能找出来,这不是你自己跟我说的吗?你真的甘心就这么放弃?”

我回头看了一眼客厅里的羽,还好她仍在专注地给小梨讲书,没有注意到我们的谈话。

“我跟你不一样,小日,科研从来就不是我的人生目标。”

“那你还买仪器干嘛?”

“那是用来治小梨的记忆的。”

“你要做那个手术?别啊……求你了。”小日哀求到,“记忆神经元样本我们只有这一个……”

我当然明白小梨的特殊性,和小梨对整个组,甚至全人类命运的意义。但我决定做个自私的人。我挂掉了电话。


天空倒影·二

学校休假了三天,没等到任何关于天空倒影的说法,高三年级就急不可耐地恢复了上课。缺席的人很少,大部分昏迷的学生都恢复了,羽也是。

“天上再怎么奇怪,都跟你们没有关系。”班主任干瘪的食指用力地在空中划点,鼻子上一对方形镜片反射着冷漠的光。“你们只要记住,就算天塌下来,高考这件事也不会改变。”

学校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保持着按部就班的乏味节奏。有一天食堂里的菜量突然比平日少了一半,好多学生都没吃饱,抱怨连连,好在第二天就恢复了正常。有学生家长陆续来学校看望孩子,说起商店里的食物被疯抢,人们争相恐后地储粮,我们才感觉到一丝恐慌。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先储备点粮食总是安全的。国人就是这样忧心忡忡,过度紧张。

 

父亲应该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吧。我这样想着,但始终没有勇气给他打电话。这时候,父亲竟自己来了电话,礼貌地询问我在学校过得如何。

“还行。”我说,“就前阵子食堂差点没的吃了,后来就好了。”

“嗯。”父亲在电话那头轻轻应了一声,好像收到同学回答的老教授。马上我又想到,事实上他确实是个教授,而且老,当初他把我送到寄宿学校时,模样就比其他同学的父母要老上好多,带着一副笨重的黑框眼镜,面无表情,没什么生气。后来我才知道,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快四十了。

“最近外面抢购地很厉害,不过学校应该有别的补货途径,毕竟是个学校,比普通家庭强些。”

“会有世界末日吗?”我问出了心头的疑惑。

“应该不会。虽然有不明射线,但还没发现这种射线对动植物有害,对人也没影响。”

“竟然没影响到手机信号。”我说。

他干涩地笑了两声,我能感觉出,他在努力用轻松的态度回应我的玩笑,可还是太勉强了。我看了看手机上的通话时间,才打了一分半。我再也找不到别的话题,只好问他工作如何。

“有些忙。”他说,“我们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连你们也不知道吗?”

他说,布置在太空里的卫星全都失灵了,无法传回从外太空观测到的地球情况。他们最多只能使用军用飞机。他们试着驾驶飞机飞上去看情况,却无论如何也飞不到倒影所在的位置。倒影似乎离他们无限远,又好像是时间停滞了。或许他们以为自己在飞,却根本没有前进一米。那空中的倒影就像一面永远无法触碰到的镜子,又像虚幻的水中倒影。

“无法触碰到的镜子?”我重复了一遍,在脑海中想象着, “谁能给整个地球罩上镜子?”

“不知道。现在还没确定是自然现象还是人为的。如果是人为的,那一定是地球之外的智慧生命。”

我朝着天空伸出手,感到冰冷和孤寂。一面永远无法触碰,只能反射自己的镜子。

 

很快民众就发现,臆想中对断粮的恐慌是多余的,地里的粮食还在正常生长,城市里电力供应也正常。天上的异常还没到影响到食物和日常的地步。于是似乎所有人都一夜之间适应了天空上的奇景,该上课上课,该上班上班,好像天上原本就有倒影似的。学校里也少有人谈论这件事了,仿佛好奇心都被一页页翻飞的白色试卷埋葬了。我在试卷的缝隙里,展开羽从后面扔过来的纸条,上面写着:

“吃完饭我们去图书馆天台看倒影吧。”


图书馆有9层,是学校里最高的楼,也是位置最中央的楼,低头可以看到整个学校的景色,抬头可以看到整个学校的倒影。自从倒影出现,太阳再也没升起过,每一个白天都是一个看不见太阳的多云天气。晚霞的颜色变得单调,像被抽走了几个色域。但因为倒影的存在,层次反而多了起来。墨色慢慢浸染了倒影,低矮的天空仿佛一幅倒画的水墨画,一笔一笔映照着地上的一切。

我告诉羽父亲的话,说天空变成了一面大镜子。

“倒是很合理呢。”羽说,“天空下的人就是只能看见自己,只会陷入和自己的反复纠葛里。”

“为什么这么说?”

“人类就是这样的。”


几天前,羽的母亲挺着五个月的肚子来宿舍看羽,拎着一小箱牛奶。她说现在城里的人们都疯狂地囤积东西,超市的食品和生活用品都断货了,这箱牛奶是她好不容易抢来的。实际上抢购囤积那阵子恐慌已经过去了,可她还在絮叨自己如何挺着大肚子与人争抢,险些被撞到地上,又说起自己的脚踝肿得不像样,孕吐反应如何痛苦,说当初怀羽的时候也是这般辛苦熬过来的。

“小羽,下个月回家住吧。很快你就会有一个小弟弟,我们一家四口开开心心地多好。”

“你们一家三口开开心心的就好。”羽冷着脸,直截了当地回应。

羽的母亲像被戳破了的装饰气球,破口大骂:“回去住怎么了?搞得街坊邻居以为我虐待你似的!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

“我从来没让你把我生下来过。”

羽的倔强脾气上来了,母亲的咒骂声更加得不堪,夹带着方言脏话轰炸着羽的耳膜。

“你以为我想生你吗?女人结了婚就得生孩子,没办法!没有负担的人生才最快乐,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可你这个不争气的偏偏是个女儿,害我受尽婆家的白眼,最后你爸还是走了!”

“那你还想生?”羽冷笑了一下。

“我没办法啊,要不是我怀孕,你后爸会和我结婚?!不结婚你的学费哪来,生活费哪来?你以为你那个混帐爸爸会管你?”


羽诉说着她与母亲之间相互厌弃又相互捆绑的关系,天边的天界线渐渐变紫,映得她的眼眸也黯淡下来。她的黑眼圈很重,疲惫又失落,大概又经历了整宿的失眠。

“我以后一定不要结婚,不要生孩子。”羽说。

“我也不想。”

我对家庭几乎没有概念,但我知道我想和羽在一起。她的样子太令人心疼了。

“那就我们两个,一直在一起。”羽说着,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我们把理想的念大学的城市挨个考量了一遍,最后觉得北京最好,因为足够远,远到羽不会再受到母亲的影响。我们约定要考到北京,上同一个大学,毕业在同一个城市工作,然后一直在一起。

然而,这个约定没能实现。


上帝基因·二

挂掉小日的电话,我回到客厅,羽问我这个电话怎么讲了这么久。

“这个包裹的签收麻烦点,毕竟是医疗用品。”我搪塞到。

我没和羽说过我放弃了什么。实际上,我也没放弃什么。我加入小日的项目,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羽。

小日是个年轻的天文学家,年轻到令人无法信任。他成为天文学博士生时,才十七岁,在人类停止生长之前。当时他邀请我加入他们项目的模样,像邀请我和他过家家。

“加入我们吧,一起抵抗外星人对人类的封锁。”

那时候外星人的说法还没被科学界认可,我也没当回事。可是小日竟已经收集了不少自愿作为实验样本的病患。

人类停止生长这件事,起初发现在孩子身上。本该串个子的年龄,却不再长高。虽然那时出生率已经很低,但各个医院都接受到了这类病例。医院检查了孩子的各项指标,没有查出任何问题。直到细胞样本被送到专门的生物研究机构,研究者们才发现,他们的细胞端粒停止缩短了。我所在的生物工程实验室,也是最早发现端粒停止缩短的实验室之一。

端粒是表征生命体生理年龄的细胞组件,自人类出生,端粒就在不断缩短,人类也随之走向衰老。那时候人类技术还未能找到控制端粒长短的办法(不然早就被用来做长生不老药了),小日说:“一定是有地球之外的力量介入,先是用天空倒影封住人类探索宇宙的途径,又用基因封锁掐断人类进化的道路。”

“你怎么肯定有外星人存在?”

“人类的技术根本做不到停止衰老,却同时出现这么多端粒停滞案例,肯定是外星技术介入了。”

“可是,外星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又为什么刚好在这个时候出现呢?”

“我不知道原因。但现在,无论如何,他们已经出现了。”

小日对外星人痴迷的模样,使我想到父亲。我后来才知道,他的博士生导师,就是我父亲。

我只能笑笑,起身要走。他拉着我不让我走,强行将样本名单摊在我面前。我一眼就看见了其中羽的照片,羽,还有她的孩子。我从未想到,自从高中分开后,我们会在十五年后以这种方式相遇,研究人员和研究样本。


我拆开包裹,将医用工具一一摆在桌上,拿出酒精给它们消毒。

“现在就开始?”羽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扫过桌上的工具。

“嗯。抱好他。”

羽一只手将小梨整个拥进怀里,一只手褪下小梨的裤子。接着她将小梨的头埋在自己胸口,一手不停轻拍他的背。宝宝乖,宝宝乖,一会儿就好。

我在小梨的屁股上打了一针麻醉,他哭了一会儿,很快睡着了。

我将他幼小的身体平放在酒店白色的床单上,头顶伸出床尾一点点。我将书桌拉到床尾,从行李箱拿出激光切割机、镊子、棉签等一系列开颅手术的工具,摆在桌面上。

 “你要不要先去阳台待一会儿?”我回头看羽,看到她眼中满溢的担忧。

“我要看着他。”她说。

“别担心,这个创口很小,我只要把他脑中的光纤取出来就行。”我不敢告诉她,等我们到了地方,正经治疗小梨的记忆时,还得再手术一次把光纤放进去。现在取出,是因为若不取出,我们恐怕连北京站的安检都过不去。

羽固执地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我拗不过她,只能在她滚烫的目光下进行手术。


加入小日的项目组没多久,我们就发现,不止是孩子,所有人类的端粒生长都停滞了。在项目的头几年,我们拼命寻找能控制端粒生长的基因,就像追求长生不老疯狂练丹的道士。按照基因理论,身体的全部特征表现都写在了基因序列里。虽然人类基因库尚未完全解读出来,但这是迟早的。然而,我们研制出的有短暂功效的几种基因编辑程序,都只在特定类型的身体细胞上成功过,一种是胸腺细胞,一种是造血细胞。

可是,人类各组织器官之间的协调性要求太高,如果我们使造血细胞加速成长,却不能同时使血管生长,样本的身体就会出现血压过高等血液循环问题。唯一与其他组织关联不大的组织,就是脑神经细胞。于是,大脑尚且处于稚嫩状态的小梨,成了最特殊的实验样本。这使他遭受了不少罪。


我拨开小梨头顶细软的毛发,露出头顶正上方一小块光秃的头皮。那里又冒出了新生小草般的细发。我又剃了一次,用沾了酒精的棉棒擦拭,然后拿起一个小型激光切割机,在那块头皮划了一个小圈。血很快渗出来,在光滑的白色皮肤上形成一个红色的圈。

自从我进入这个项目,已经很多次如此切开小梨的颅顶,可在羽的注视下,我格外心虚,总担心下一步出岔子。

我拿起镊子,小心地揭开那块指甲盖大小头骨。余光里羽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用镊子夹出里面的光遗传光纤时,羽掉下了眼泪。尽管我们用的已经是体积最小、无需导线的光纤,但那块沾了血的玻璃芯片还是令人心惊。

“相信我,羽。”我将那片头骨放回去,一边使用激光缝合一边对羽说,“我不会让小梨继续受苦了。”

“小梨这些年一直在接受这样的治疗吗?”

“准确地说,是实验。”

“我看组里其他孩子,也没有频繁开颅。”

“对不起……小梨比较特殊。”

“就因为他的记忆问题吗?”

“嗯……”

羽又抹了抹眼泪,我连忙说道:“你不要担心,我已经有方案了。只是他们不让我这么做。因为一旦做了,小梨的脑神经就再也不能被用来实验了。只要再一次,我一定可以治好他。”


天空倒影·三

去学校领取志愿表那天,整个高三楼层都乱哄哄的。撕碎的试卷从楼顶飘落,漫天飞舞,落满走廊和地面。考生们压抑得太久,报复性地释放使得整栋楼洋溢着一种浮浅的快乐。

父亲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问我考地如何。

我心虚地告诉他,我刚好过了重点线几分,只能选一本的学校。父亲上学和教书的大学都是国内的名牌大学,我害怕父亲对我不满。但是他没有,接着问我想选什么专业。

我说随便,只要能去北京就行。

“为什么是北京?”他问我。

“和一个朋友的约定。”

“北京……我想想……”他沉吟了一会儿,说,“一本里H大学的天文学专业还不错,你要不要报报看?”

“你不是说现在都观测不到外太空的东西了吗?还学什么?”

父亲笑了两声,笑声仍然很干,但这次是真诚的笑。

“天文学还是很有意思的。”他清淡的语气,像火车上一个萍水相逢无意于指导人生的大叔。但我知道,他就是为了这个,远离了我和妈妈。

“比如这个天空上的倒影,像是一个反光罩子罩住了地球,以前从来没出现过,所以才有意思嘛。”他继续说,“搞不好是外星人弄的。”

我嗤笑了一声,父亲已经变成一个沉迷于自己的游戏还疯狂安利别人的老顽童。

“你们天文学家是不是天天就盼着有外星人。”

电话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我一直相信有,只不过遇到的几率很低。真遇到的话,就不枉我搞一辈子天文了。我越来越倾向于认为,外星智慧生命已经来到地球了。”

父亲说,他们在远离城市的郊区观测夜空,发现一颗从未被观测到的绿色星星。过去的所有星星都不见了,唯独这颗星星,在固定的位置出现,散发着幽幽绿光,像大镜子上打开了一个开口,伸进来一个电筒,打量着地球上的一草一物。说不定是UFO之类的人造之物。


这是我头一次觉得电话那头的陌生男人有点可爱。这么多年,他都像个没有感情没有喜好的机器一般与我说话,听不出半点作为一个人的个性。这是我们第一次谈论日常事务之外的,能够透露出他个人喜好的话题。他自始自终没有强迫我学天文,挂了电话,我在志愿表上勾选了北京的几所一本大学,全部选了生物专业。之前在网上模拟填报志愿时我也都选了生物,理综里我的生物部分得分挺高,应该会有优势吧。

我就这样完成了高考——填志愿的人生大事。这期间只有父亲的这一通算不上建议的电话,我的母亲从头到尾都没出现,一如既往。


交完纸质志愿表,我穿过欢呼的人群去找羽,却找不到她。我去了野草地找她,她不在那里。我去了图书馆的天台,她也不在。

我躺到天台布满水渍的瓷砖地板上,细细地观察倒影中的学校。这是一个休息日,学校里只来了高三的人。偌大的操场空无一人,只在塑胶跑道的草地上有一个人影。那个人影窝成一团,除了轮廓看不见任何细节,但我觉得那是羽。

我跑到那片操场,远远地看见了那个缩成一团的小身影。她双臂抱着膝盖,头埋在胳膊里,肩膀微微抖动着,像冷风中掉落在地的一片枯叶。她在哭。我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差点抱着她一起哭起来。


羽差十分到重点线,母亲要求她复读一年,重考。这个焦躁不安的夏天,在羽身上延续了下去。

我一个人去了北京。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校园,以及天空中陌生的倒影。这座城市的天空更低,颜色更灰暗。这里的大多数楼房不高,一些楼却高的突兀,摩天大楼的倒影从一片连绵的低矮老房子的轮廓里伸出,倒立着冲着街上的人头,让人焦虑不安。夜晚时,这里的灯光也更加密集。城市已经很亮了,再加上天上双倍的亮度,夜晚在这里荡然无存。

但这丝毫不影响大学里年轻生命们的蠢蠢欲动和欢欣鼓舞。新生们拎着大包小包,搬进宿舍。社团招新的海报贴得到处都是,色彩斑澜。这里的学生大多是北方人,南方来的很少。北方口音高扬的语调和热情的大呼小叫,让这里充满喜气洋洋的气息。面对崭新的一切,我却拿不出半点接触和融入的力气。

我捧着书在教学楼之间匆忙行走,常常一抬头,误以为会看见羽,看见她总是长得太快挡住眼睛的刘海。我几乎想不起来,在认识羽之前,我是如何生活的。如何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如何一个人缴各种费用,填各种手续表格,如何忍受因为没有父母别的孩子的白眼,忍受孤独。唯一让我宽慰的时刻,就是在图书馆平坦的大桌子上给羽写邮件。我描述我看到的一切,我生活里琐碎的细节,最后在信的结尾轻描淡写地写出我最想对她说的一句话:

我想念你。


羽在学校没法上网,只有每两周放大周末回家时,才给我回邮件。羽的邮件涂满灰色。

她说,我昨天回家,他们又吵架了,因为继父很晚才回家,到家了还在和别的女人发信息。吵完她跑进我的房间斥责我没用,说她已经这样辛苦,为了我苦苦经营婚姻,我却不争气,成绩越考越差,不能给她一点点生活的甜头。可她当初未婚先育生下我,就是为了用孩子拴住爸爸,现在又想用弟弟栓住继父。孩子和父母,到底谁是谁的牢笼。呵呵。

羽又说,那块荒地没了,野草地被挖了,填上一片齐整的草坪。那颗不长叶子只有树干的老树也不见了,换成了一排青青的小树苗。平衡木下有人用石头在水泥路上划刻,留下许多字。我只待了一会儿,就有人走过来了。我不知为什么觉得很不安,逃跑似地走开了。

那里已经不属于我们两人了。羽说道,字里行间透着悲伤。


我不想她这样悲伤,努力将大学生活描述成令人期待的模样。告诉她大学和想象中一样,有很多自由,大把的时间,大把的社团活动。我去看了社团招新的海报,看起来都挺有趣的,但我一个也没加入。我想等她来了一起挑,然后一起加入。学校的图书馆很棒,我经常去那里一待待一天。我们学校的图书馆有八层,每一层都是不一样的专业书,不像我们高中的图书馆,只是做做样子,总是不开。生物专业的书足足有一个阅览室,书目繁多,动物生物学、植物生物学、微生物学、生物化学、遗传学、细胞生物学、分子生物学。虽然我专业是随便选的,但这个选择看起来不赖,至少足够丰富。而虚构类文学,足足有两个阅览室,我们恐怕大学四年都看不完。这里的图书馆开到每晚十一点。等你来了,我们可以一起泡图书馆。

我想念你。


这个令人焦躁的夏天迟迟没有结束。晚间的风丝毫没有变凉,树叶也没有一点儿变黄的迹象。仿佛这个恼人的夏天在所有人身上延续下去了。一开始我以为是大城市的地热导致夏天来得晚些。但很快,电视新闻开始报道这个异常事件,整个北半球都停留在了夏天,而南半球停留在了冬天。

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氛蔓延开来,就像倒影刚出现的时候。


上帝基因·三

小梨的头顶又多了一道疤,我给他做了包扎,戴上一顶棒球帽遮掩着。羽抱着他,顺利通过了火车站的安检。反而是我的行李箱因为检测到刀具被拦了下来。我假装成一个外科医生,要出差去给一位精贵的病人做手术,才被放行。


我们在候车室随便找个位置坐下,羽一直紧紧抱着小梨,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她还在为那个创口心疼。候车室只坐了寥寥几个人,一大片的空位,光洁的大理石墙上挂着巨大的白底大广告牌,越发显得空旷。

“人真少。”羽说。

“是啊。不比我们小时候。”

儿时的记忆中,火车站这种地方总是人满为患,我们常常站立着等待,或者坐在自己的行李上。地球上的人口骤减是近十五年发生的事。似乎是从我们这代人开始,愿意结婚生孩子的人越来越少了。尽管国家早就放开了计划生育政策,却没什么人愿意生,发二胎补贴也没用。很快,生育率跌到了十五年来最低点。

而感觉到城市变得空旷,并没有花太长时间。起初,在全人类不再有婴儿出生的那一天,你走在街上,商场里,地铁里,突然觉得少了一些压迫感,获得了一丝喘息。而后的一周,你觉得压力感越来越少了,人们不再争抢电梯,不再争抢一趟地铁,不再焦虑地等公共卫生间。因为不再有新的人类和你争抢城市上空污浊的空气,而旧的人类,正在死去。一个月后,你就发现,街道上的人流明显变少了。

有那么四五年的时间,我感受着周围的人流密度越来越小,终于可以在周末的早晨享受清静的公园。夜间倒影里的灯光也减少了许多,有时候甚至可以用肉眼看到绿星。


几个远处的乘客频频朝我们这边看,主要是盯着小梨看。毕竟现在在街上很难看见小孩了。孩子成了一个稀奇的、少见的物种。

一位老奶奶径直朝我们走来,小心地问我们可不可以看一看孩子。他们这个年龄的人,传宗接代的观念还很强,对于孩子的喜爱也可以理解。羽微笑了一下,将小梨的脸转向她。她满脸慈爱,直夸小梨是个可爱的孩子。

“要是我有个这样的孙子,现在死去也没有遗憾喽。”她说着属于她那个年代的老生常谈,眼神转而暗淡下去,“可是我那个儿子,连婚都不愿意结……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呐,是有多讨厌结婚生孩子…….”

我不确定老奶奶是否理解,全人类已经无法生出孩子的情况。或许她知道,但不愿承认,对于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永远不会再有子嗣的事实,对他们的晚年过于残酷了。小时侯我们总以为世界是静止的,老人生来就这么老,叔叔阿姨生来就是叔叔阿姨,而自己,也将永远是个小孩。现在世界真的变成这样了。这位老奶奶又是否明白,她不会死去了,她将永远作为一个老人活着。

她仍然笑盈盈的,向羽问道:“姑娘,你怎么就愿意结婚呢?你说说,我跟我儿子说说去。”

羽低头笑了笑,“也许是,刚好遇到对的人吧。”

老奶奶走后,我问羽:“如果当初和你一起复读的人是我,你还会和凡在一起吗?”

羽笑着说:“你们不一样呀。”

“哪里不一样?”

“凡和别人都不一样。怎么说呢,后来和他相处久了,我才明白那种特别,就好像,他的周围自动划出一个安全空间,只要待在他身边就可以很安全。有一次我的作业本被人扔到教室前面,他捡起我的作业本向我走来,就好像一个安全的泡泡慢慢笼罩我,我就不再焦虑了,也不再对周围戏弄我的学生怨恨。那天晚自修结束,走回寝室的时候,我又遇到了他。我向他道谢,白天班级里闹哄哄的,都没能好好和他说话。我们聊了很多,关于高复的压力,关于教室里三教五流的同学。他说了很多安慰我的话。后来我就经常和他偷偷找没人的教室,一起熬夜复习。只要在他身边,就觉得安心。”

“那就一定要结婚吗?”我仍然忘不了我们当初信誓旦旦地说,我们不要结婚,不要生孩子。

“如今不结婚都变成了一件正常事了。你却结了婚,还生下了小梨。”我说着,带着不甘的嘲弄。

羽没有生气,说,“各人的选择不同罢了。”


我们的高铁检票了。三三两两的人从候车室的各个角落聚拢过来。有人看见我们手里的小孩,脸上闪过一丝厌恶,礼貌得退到队伍最后面来保持距离。仿佛我们手里抱着的不是婴儿,而是什么怪物。这种恐惧小孩的人如今也十分常见,他们憎恶繁衍的责任,憎恶不自由,连带着憎恶孩子。正如他们憎恶天空的限制,憎恶给天空罩上一层镜子的外星人。不过我偶尔会想,如果不是外星人的介入,他们(也包括我)对繁衍的憎恶迟早会让人类走向灭绝。

我和羽总算顺利上了火车。两旁高大的乔木和远处耸起的摩天大楼,与天上的倒影一起,纷纷从我们身边退去。

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是小日的短信。

“你再不回复,章教授要生气了,我管不了啦……”

我笑了笑,放下手机,望了一眼窗外快速倒退的风景。不管人类的命运会如何,我们都将远离这里,建立我们自己的生活,我和羽。


天空倒影·四

羽的生活依旧在考试与讲题的循环之中,好像气候的异常不曾对他们有半点影响,就像我们高三那年。羽说,他们的班主任是个皮肤惨白没有的表情的势利眼,按照成绩排位置。她上一次月考没发挥好,被排在了倒数第二排,和一帮自知没有希望也不好好学习的坏学生一起。他们总是吵闹,嘻嘻哈哈,时不时嘲笑一下埋头做题的她。她和他们说不上半句话。


我对羽说,我们系大一的人都被安排去观察记录动植物的变化了,明明专业课还没上多少。一开始大家都觉得这个工作挺有趣的,比在教室上课有趣。我们每人被划分了校园里的片区,每人在所属的片区里随机选取三株植物做观察记录。记录每一株植物的位置、高度、颜色,还得数叶片的数量,就差给每棵草取名字了。我负责的是三棵紫薇,真不知道选杨树那种高大树木的人要怎么数叶子。一个月后,所有人都厌烦不堪。因为它们几乎没有变化。它们每隔几天掉几片旧叶子,长几片新叶子,一直保持在夏天的生长状态。这可已经是十二月了。你那里有什么变化吗?

我想念你。


大学里的第一个寒假很快到了,实际上是一个暑假。我没有地方去,继续住在学校里。顺便加入了吴老师假期里的实验项目。吴老师是系里刚来一年的老师,只带了两个研究生,人手不足。我和几个研究生一块儿,去周边的郊外和乡下做观察作业,依旧是打下手。和之前的观察作业类似,但是更加严苛,需要记录的数据也更多,比如要测量每株植物的环境温度和根部泥土的湿度,和细微的生长速度。已经完成了三熟本该开始枯萎的水稻重新开始生长,竟开始了第四熟……照这样下去,这个地区的粮食产量将远远大于所需。不过据说,北半球的国家已经在向我们大量进口粮食了。我经常在田间待上一整天,又热又累,回到宿舍瘫倒就睡。

我想念你。

我开始参加研究生每周的组会了。组会上每人讲解一篇自己最近读的论文,通常都是英文的。吴老师让我也上台讲,我很惊讶,也有点儿激动。吴老师是个三十出头的女老师,单身,白白净净,一门心思扑在科研上,心思单纯地像个中学生,每回一聊实验就两眼放光。她对我们几乎没有限制,也从不把我当成本科生。她觉得只要想干就应该去干。她也很厉害,博士期间就发表过两篇SCI。她可能是我大学里遇到的最欣赏的人了。

我想念你。


开学了,吴老师仍然缺少人手,我还待在项目组里,就像成了项目组的固定成员。实验室变成了我除了图书馆外去的最多的地方。有一个研究生学长总是和我一起吃饭,还约我去看电影,我拒绝了。另一个学姐提醒我,他应该是喜欢我。但我算不上喜欢他。我们从实验室出来去食堂吃午饭,他总是喋喋不休,说北半球粮食的短缺,已经引起了国际局势动荡。北半球国家不得不高价进口粮食,很多北半球的人也因为忍受不了没完没了的冬天移民了。他说,搞不好会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他说到世界大战时,两眼放光,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不过吴老师说不至于,这是全球性的生态灾难,应该会有国际组织的援助。而且,据她在澳大利亚做科研的学长说,他们已经研究出新型的温室培育技术了,效率比之前高三倍。科学总会解决各种困难的,吴老师说。我相信她。她的话让人安心。

我想念你。


昨天我们的实验分析结果出来了,差异显著。我们证明了一件事:植物无论在室外光照环境还是室内黑暗环境,都变成了一样的生物节律。植物的生物节律已经完全改变了。造成这种改变的原因却难以获知。吴老师带我们去吃了一顿庆功宴。第一次听吴老师聊到她自己的生活,原来她之前交往过一个男朋友,处了三年,却在临结婚前因为小事吵架分手了。她说,还是单身好,她以后也不打算结婚了,就和学术过一辈子。我觉得她过得挺开心的,洒脱,自在。还记得我们高中时候说不想结婚吗?应该没那么难。不过虽然是庆功宴,吴老师却对这个实验结果很凝重,她说,这意味着,地球上的生物发生了人类难以理解的变异。生态是连锁反应的,这个影响必然会带来其他影响。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过,羽,你只要安心备考就可以了。因为吴老师说,至少一两年内,地球生态还会呈现稳定状态。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们都可以一起面对。

我想念你。


四月的一天,我打开邮件,突然意识到羽已经半年没给我发邮件了。她最后一封邮件,是凡的出现。

“后排那些高个子的男生打闹得厉害,我让他们别吵了,他们却把我的笔记本向空中扔去。它落在了教室的另一头。一个男生帮我捡起来,拿着本子向我走来。你猜他是谁?你绝对想不到,他就是倒影刚出现的那天,带我去医务室的那个男生。”


又是一个六月,高考在即,炎热烧灼着每一个人。难以想象,这种天气竟持续了一整年。一想到马上就可以和羽见面,我就会突然傻笑起来。我忍耐着心里的欢喜,到了高考完那天,才给羽打电话,问她考的如何,说我已经把北京的高校资料都看了一遍,比我当年填志愿时还仔细,肯定能给她参考。我兴奋地说着,在大学的一年都没对谁说过这么多话。

“舒连。”羽打断我的滔滔不绝。“我会去上海,和凡一起。”

一时间,天空中的大楼仿佛一齐向我压来,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问为什么,她说她喜欢凡,凡也喜欢她。

“那我呢?”

“你是我的好朋友。”

仅仅,是朋友吗?这个问题在我心里长出,像墙缝里长出的不甘心的小草,但我没问出口。我一个劲地追问她,那我们的约定呢?我们说过要一直在一起的。我们的约定算什么?

“人是会长大的,舒连。”

那次电话以我们的争吵结束,带着诀别的意味。那之后,我们再没联系过。


上帝基因·四

我们的目的地,是福建沿海的一座小城。虽然一样看不见太阳,但宽广和天空和海水的折射使这里的空气清晰度更高,天空竟有几分水蓝色。

这座城市的火车站样式朴素老旧,地板还是青灰色的水泥地砖,有种灰扑扑的岁月感。我们在无人的公交车站牌下等待,看着一些行人来来往往。他们的头发自然地暴露在光线下,时不时仰头撇一眼天空,仿佛赶路的途中,随意地看两眼风景。他们松弛和坦然的态度,与北京那边的人对天空的畏惧截然相反。


刚走出火车站没一会儿,我的手机便响起起来,来电显示“章林宇”,备注“父亲”。

他的电话依然让我惊讶。当初得知他是项目总负责人时,我一度很抗拒,因为我不知道要怎样和一个叫做父亲的人相处。后来知道项目协作的对接人只是小日,和他不会任何有直接联系,他的研究院校与我也不在同一个城市,我才接受了下来。我们得以维持从小到大的默契——沉默。这九年来,除了几封常规的工作邮件往来,我没和他有过任何交流。

“喂。”

“喂。”

同样干涩的两声问候后,两人都只剩下沉默。

我用和小时侯每次电话时一样事务性的口气说道:“数据资料我都已经移交了,辞呈也发了。”

“我知道。”

“我是按照合法流程退出的。”我有点急于澄清自己。

“嗯。”他清淡地应了一声,“现在没有任何理由能让你回来了吗?”

“没有吧。我对科研和拯救人类都没什么想法。”

“如果我要求你回来呢?”

“你说什么?”

“我要求你回来,以父亲的身份。”

我一时愣住了。这么多年来,他都不是那种会拿出家长威严来要求子女的人。他放任我的学习,放任我胡乱地填专业,放任我的所有选择,如今却在一件公事上,以父亲身份来要求我?

“为什么?”我说,“我的意思是,凭什么。”

“我希望这个项目继续,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它的成果。除此之外,我的人生没有别的愿望了。”

他的语气莫名有点儿悲凉,可此时我的心被隐隐的愤怒所控制。

“可是这与我无关。”我毫不客气地说。“我们之间,除了血缘,从来就没有别的关系吧。

我的强硬让他一时哑言,他嘀咕了一句什么,声音很轻,我没有听清。

“别费功夫了,我不会回去的。”说完这最后一句,我挂了电话。


羽见我面色难看,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没事。”

“是不是因为我,你受到压力了?”

“没事的。他们总会接受我的决定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我和羽又在站牌下等了十五分钟,仍然不见有公交过来。

一辆棕色的破旧小汽车开过来,车窗里伸出一颗小小的圆脑袋,“去哪儿?我带你们。”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五官稚嫩,表情却透出一股老练的市侩气。这也正常,他作为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已经九年,实际年龄也二十多岁了。

见我们不搭理他,他便拔高了嗓音,“现在人本来就少,火车站又偏,这边的公交路线都变成三小时一趟了。你们前面那趟刚过去四十分钟,哎呀,真的,不骗你们。”

他用孩童的高亮嗓音假装成熟的音调,听起来有点儿可爱。

“你开车多久了呀?”我问他。

“哎呀,你别看我长得小,我可是老司机啦!”

我和羽被逗得笑出声来。“我们上去吧。”羽说。


我将手机里存的地址给小司机看,“就到这里。你可别绕路啊,我手机导航开着呢。”

小司机看了一眼,“这是个好地方呀。靠山临海,特别适合养老。”

我没接话,小司机自顾自说下去,“我们这地方,确实适合养老。最近挺多外地人来我们这儿买房的。你们不会也是吧?”

“是啊。打算住下来。”

“那太巧啦。过几天刚好要祭拜,你们可以去看看,参与参与本地的风土人情。”

“祭拜什么?”

小司机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天,“当然是,外星人啦。”

“你们这儿的人,不恨外星人吗?”

“为什么要恨,不就是外星人让我们长生不老的吗?”

“是。但他们也囚禁了人类。”

“哎,不就是不能发射宇宙飞船了嘛!这和我们普通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你就不想长大?”

他顿了顿,两根短眉毛聚在一起。“以前很想,现在觉得也没关系,我心里早就把自己当作大人了!”

也许真的只有文化界学术界那些象牙塔里的人,才在意人类能不能长大吧。对普通人来说,不过是换一种方式继续过日子而已。

“我们去哪儿?”羽问我。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车子渐渐驶离城区,来到了城市边郊的盘山公路上,很快我们就看见海平面了。这片丘陵植被茂盛,绿油油的宽大叶片铮铮地张着,像在出汗,连空气都像是绿色的。


车子继续沿着一条沿海的公路行驶。公路一侧的半山腰出现一个白色的建筑,是一座三层楼的小房子。

“快到了。”我说,“绕过这个山头。”

“是那个白房子?”

“是的,我们的白房子。”


绿星·一

高考录取情况出来后,羽给我发了一封邮件,简单交代了她要去的学校和要学的专业。我没有回复她,甚至无法仔细去阅读邮件里的文字。仿佛那些文字是爬行的针尖,每读一个就会扎进我心里。

我不再看过去和羽的信件,也不再看以前爱看的小说,一门心思扑在论文上。选导师时,我理所应当地选了吴老师,继续在她的组里研究天空倒影对动植物的影响。仿佛是为了弥补高中时的懒散,我从早到晚待在狭小灰暗的实验室里,面对一堆仪器和一大堆数据。动植物的生物钟和季节节律都被彻底改变了,这本该是写在基因里的规律。这个观察研究很快涉及到了基因层面,我跟着研究生一起学习基因领域的前沿成果,一头扎进论文的海洋。


时间过去得很快,又好像从没流逝过。我考了本校的研究生,选了吴老师做导师,继续做本科时候的基因研究方向。这几年来,生物学界的实证研究领域一潭死水。掌握生物节律的基因到底是哪个?天上的倒影到底是如何影响到端粒的?没有一个人能解答。生物学界除了一些观测对照,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研究进展。相比之下,各种民间和学界的论坛热闹地过头,充斥着各种民科气息的理论和推演,有持坏境破坏论的,有说外星人干涉的,有说进化突变的。我做了几篇不痛不痒的对照性论文,在看似忙碌的生活中一点点麻木下去。直到有一天,论坛里一篇非正式发表的天文学论文吸引了我的注意。


天文学这几年十分式微,但还是有天文团队在孜孜不倦地研究和观察。自从倒影出现,他们再也没有观察到过任何星星,除了一颗绿色的星星。起初,他们只是在亚洲大陆上空的东南角观测到这颗星星,它们的位置固定,呈现绿色,只闪烁几秒钟就消失不见了。闪烁的时间长短每次不一样,出现的时间也不太固定,有时一个月出现一次,有时三个月,有时两个星期。每次它亮起时,就发射出一种从未观测过的宇宙射线。但这种射线总是稍纵即逝,来不及细细观察分析。他们向其他天文台申请了观测请求,报告的星星坐标却完全不同。原来,绿星不止一颗。它们一共十二颗,分布在各个大陆上空,位置很低,似乎在大气层之下。它们的分布并不均匀,分布比例却恰好与各个大陆的人口密度的比例相同。亚洲有四颗,北美两颗,欧洲一颗,而且在空间上的距离也与人口密度成正比。论文最后的结论说:这种数学上的严谨显然是外星智慧生物所为,所针对的,正是人类。这篇论文没能发表,因为科学界不敢轻易承认有外星人,显然,一旦承认外星人的存在,势必给整个人类社会带来恐慌。但证据已经明显到不容忽视了。


我很久没有这么激动,不仅仅因为这篇论文的第一作者是父亲的名字,更是因为这个真相的冲击力。我在论文下面留言:如果说是外星人改写了动植物的基因,一切都变得好理解了。

“怎么说怎么说?”一个叫做小日的ID在下面问我,但我没看见,就退出了论坛。

过了些天,小日在我们学校的食堂找到我,对我说出了那句充满荒谬感的开场白。

“加入我们吧,一起抵抗外星人封锁人类的计划!我们已经有了天文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还需要生物学家的加入!”

“那个,我只是随便说说,没有任何证据。”

“我们团队都认为你的猜想十分有价值,我相信你的直觉!”

在他的软磨硬泡下,我同意了和他一起去观测一次绿星。

我们去的郭守敬天文台在远离城市光源的市郊,位于一片连绵的矮山中最高的山顶。这里空旷,寂静,天空中有淡泊的山丘的影子,夜晚没有灯光,地上没有,天上也没有。我们接受了一点基本的天文观测的培训,然后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住下,静静等待绿星的出现。一等就是一个多月。

一个晴朗的夜晚,我们终于等到了绿星。一星光亮在天空的东南角出现,散发着不太明显的幽幽的绿光。父亲说的没错,它像一只探头探脑的手电筒。小日赶紧调节望远镜,将倍数调到最大。望远镜中,绿星的形状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个单薄的浅绿色棱形,薄得像一片纸,它绿色的荧光将周围的云也映成绿色了,仿佛被绿色的烟雾缭绕。

我看着那抹清冷的绿色,一股久违的酸胀感从心底涌上来。我突然无比想念羽,想念得掉下泪来。

我登陆那个好多年不登陆的邮箱,看到七八封未读邮件,全是羽的。她这些年,一直每隔一段时间给我发一封短信,用寥寥数语交代她生活里的变动,向我问好。她的最后一封邮件是一年前,内容只有一张红底的合照。那是她与凡的结婚登记照。

大红色的背景下,她与凡穿着黑色T恤,略微拘谨又深刻地微笑着。除了结婚证上的红,我想不到哪种红会同时包含喜庆和严肃。除了结婚证上的笑,我想不到哪种笑需要这样既轻松又深刻。我看着那抹红,没办法回复一句祝福的话。我放下手机,突然明白,这些年来,我从未拥有过任何东西,除了羽。我无法接受羽的离开,无法接受失去羽。直至现在,我完全失去她了。


“你怎么了?”小日问我,“怎么哭了?”

“没事。”

“好看吧,震惊吧!我第一次看也很震惊的!”小日欢快地说道。

“那个射线,很可能是基因编辑的载体。”我说。

“什么意思?”

“你知道基因编辑的原理吧?”

“知道。就是往生物体里注入一种载体,让这个载体携带编辑指令,去寻找靶基因。”

 “人类当前的基因工程中,最好用的一种载体是病毒。”

 “病毒?怎么个原理?”

“不知道。我们使用它,却无法说清它的原理。大自然的造物,比最为精密的人工造物还要巧妙一千倍。而绿星的射线,就相当于作为载体的病毒。”

“那是不是说,只要找到靶基因,我们就可以用人类的载体去编辑它。”

“理论上是的。”

“那我们开始吧,寻找上帝基因计划。”

“你说什么?什么基因?”

小日露出得意的微笑,“这个基因能决定人类的生长,所以叫做上帝基因。”


绿星·二

这座白房子原本是当地农民的自建房,设计上算不上新潮,好在款式简单,容易整改。我找人将墙面全砌成了白色,将一楼的一面墙改成落地窗,又在平坦的楼顶上种上了蒲公英和雏菊。如果不是因为人口锐减,房价降低,我大概一辈子也买不起这个房子。

羽站在白房子前,看了好久。

“没想到你还记得。”

我笑了笑,“这里远离市区和人群,我们可以住的很舒服,也很适合小梨的成长。”


我和羽开始布置白房子。羽先收拾出一个向南的房间给小梨当婴儿房,放置好婴儿床,在房间和客厅的各个角落铺上泡沫垫子。我在院子里移植了几棵树,放置了一座秋千,在房顶花园中摆上一套藤制桌椅。

我们没有在院子里搭阳伞,而是像本地人一样,坦率地直面天空。我和羽都喜欢看天空,我们属于这里。这里的倒影线条简单分明,因空气的清透竟映出地面上的一些绿色和蓝色,像天真的儿童简笔画。

我注视着在院子里晾衣服的羽,心中的快乐像波光粼粼的溪水,叮咚作响。我们的约定,我们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夜幕降临,不远处的山坡上逐渐聚集起一些人。他们或站着,或坐在草地上,都抬头仰望着,像在等待什么。山坡最突出的位置设了一个石台,上面摆了水果甜点等祭品,中央的一碗米饭插着香。看起来和农村里普通的祭拜没什么两样。

“那就是小司机说的祭拜吧。”我说。

“应该是。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我和羽来到山坡上,和本地人站在一起。凌晨一点时,人群躁动起来,纷纷看向天空的东南角。那里有一个绿点在闪烁。是绿星出现了。


我看见人们拉起手来,眼中含着亮光,脸上挂满崇敬,接受被我们称为载体的射线的照射,接受它对自己的编辑。我也拉起羽的手。她正怔怔的看向绿星,脸庞和当地人一样虔诚。她很适合这里,我心想。她接受上天给自己的一切安排,活得从容如水。我想起从前的科学研究科学思想,在这样的虔诚面前,不值一提。

“希望小梨的记忆快点好起来。”羽双手合十,低头轻语着。我意识到她在祷告,向神。

“什么时候给小梨做手术?”羽问。

“很快,最后一件仪器一到,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然而,就在我准备手术的前一天,小日和快递一起出现在了白房子门口。

他细瘦的胳膊撑在门框里,手里拿着我的包裹。

“给我。”我对他伸出手。

“你真要做那个手术?”

“是的。”我说:“我不会回去的。”

“好吧。”他撇了撇嘴,不情愿地把包裹递给我。“章教授让我来,是告诉你,如果你真要做的话……”他神情严肃起来。

“你说什么都没用,我做好了付出一切代价的准备。”

“可以让我在你边上记录最后一波数据吗?”

我嗤得笑出声来,没想到到头来,他关心的仍然是科研本身。我答应了。


小日成了我的实验助手,和我一起布置了手术室。他从背包里拿出项目组的那台生物信号记录仪器,摆在桌上。很难想象他瘦弱的肩膀是怎么一路把它背过来的。

我又一次切开小梨的头盖骨,最后一次将光纤放了进去。

“准备好了吗?”小日说。

“嗯。”

小日按下了光刺激器的开关。那个手掌大的刺激器,就像一个指令发射器,发出一束将彻底改变小梨记忆神经元的蓝色荧光。

此时,夜空中突然射下一道细细的光柱,带着不明显的绿色荧光。它细细的,发散的光线使人眼看不清它的轮廓,只觉得表面有纤维的质感,每一条纤维都透着光。在它的顶端,绿色的光线像蘑菇一样扩展开来,整体来看,像伫立在天地之间的一根光钉。

我,小日,羽,一齐盯着那道光束,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与此同时,光刺激器发出一个声音,表明基因编辑完成了。我赶紧回头去看,小梨的手术成功了。

然而,还没等我放松下来,通体发亮的光钉突然从下至上地消失了,又变成了闪烁的绿星。光刺激器发出一个表示异常的响声,小梨的记忆神经元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夜空寂静无声,山坡上的居民房却传来一阵喧嚣。人们在为刚才的意象而惊叹,纷纷猜测神的旨意。

“我明白了。”我说,“绿星不但是载体,还是发射编辑指令的发射器。

“你是说,就像这个?”小日拿起搁在桌上的光刺激器。

“嗯。不过它和我们的地球上的这种小发射器的技术不在一个层次,很可能内含一台高性能计算机和一台高精密度的生物信号探测器。”

我继续说道, “我们一直默认为,绿星射线是从地球之外传过来的,但实际上,这个发射器就在地球上空,只不过平时不显现出来。它之所以放在这么近的地方,是为了更加频繁和快速的编辑基因。他们在实时编辑所有新生长出的细胞的基因。”

小日惊诧地大叫,“同时编辑全部人类全身的基因,这怎么可能做到嘛?”

“我们做不到,但他们可以。”

“我们一直以来都错了。”我叹了口气,“我们之所有找不到上帝基因,是因为,它从来就不存在。生命体的各部分组织各自生长,又像一个高度协调的精密仪器。我们一直理解错了这台机器的原理,它不是由什么上帝基因统一控制的,而是像蜂群一样,通过简单的规则协调起来的小生态系统。小日,我们真的不是那个拯救人类的人啊。”

“手术失败了,羽。”我看向羽说,“对不起,我还是没能治好小梨。”

羽却摇摇头,“没事,我已经不在意了。只要和小梨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她转过头,对我微笑起来。微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的微笑和高中时一样好看。


地球倒影

小日回去了,带着他想要的数据,垂头丧气。我在当地的中学找了一份生物老师的工作,每日打卡上班,羽则在家里照顾小梨。院子里的植物逐渐茂盛了起来,橘色和红色的雏菊在栅栏边闪烁着鲜亮的颜色,蒲公英的羽毛在日光下飞舞,累了就打一个旋,停在羽晾晒的被单上。每日我从学校下班回来,就能看见羽抱着小梨坐在我安置的秋千上轻轻晃悠。日子宁静而简单,却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羽并没有因为飞舞的蒲公英露出欣喜的表情,一次也没有。她的眼睛一直看着小梨,她指向蒲公英的手指是为小梨而指的。她和我聊天的话题也总集中在小梨身上,鲜有跟我聊内心的想法。

有一天,我忍不住对羽说,“我很怀念我们高中的时候。那时候我们经常在校园里瞎逛,逛到天黑,无话不谈。”

“是啊。那时候还经常相互写信来着。”

“我有一个感觉。”

“什么?”

“我们和那时候的我们完全不同了。”

“人总会长大的。”羽说。

又是这句话。这句话看起来是一句老生常谈的人生智慧,一句充满怀念之情的慰藉。可是我讨厌它。

“是因为你有了小梨。”

“小梨是很大一部分原因吧。”

“你到底为什么要生下小梨?”我又问了她一次。

“还记得我说过凡拥有一种特别的能力吗?”

“记得,你说他能让人感到安心。”

“我好羡慕他,我也想拥有这种能力,让人安心的能力。在我成长的家庭里,我不曾感受过这种安心,但我希望小梨可以由。”

又是小梨。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还有办法回到过去吗?哪怕只是一瞬间……”

“不太能吧。除非时间倒流。”


那次与羽谈话之后我一直很沮丧,仿佛心中一直渴求的一幅画卷被水洇湿了。可是时间不会因为我的沮丧而停滞,而倒流。原以为日子便会如此暗淡下去了,没过多久,小日来告诉我,他们解锁了外星人对人类的封锁。

 “人类又可以继续长大,变老了吗?”我不确定,这是否是一件好事,至少这个小城的居民,都并不想变老死去。

“不,每个人都将选择自己的命运走向,长大,停滞,甚至变小。”

那次小日回去后,他们根据数据分析的结果制定了新的方案。既然无法摆脱绿星的影响用人类的方式实现基因编辑,他们决定直接摧毁编辑指令的发射器,即十二根光钉。他们仔细研究了光钉的材料,是一种地球上不曾见过的,极具韧性,可以轻易改变疏密度和光波的材料,就像是光本身。所幸的是,他们的物理组发现一种纳米材料做的燃烧弹可以破坏它们。他们挑好了日子,决定使用纳米燃烧弹,将地球上空的所有光钉付之一炬。

就在日子到来的前一晚,外星文明主动现身了,通过光钉给他们发了讯息。

讯息中外星文明和言细语,请求他们不要做出摧毁光钉的举动,“我们这么做,纯粹是出于对人类的保护。”

讯息中说,他们用光钉封锁住地球,是因为地球上的人口增长速度已经不足以支撑整个种族的繁衍。照现在的人口增长率下去,不出三百年,人类将会灭绝。他们为了保护人类免于灭绝,才封锁了地球,停止了人类的生长。虽然这不能免除意外事故死亡和蓄意的自杀,但生存下去是所有生命的本能。等到自杀与意外死亡的人口减去,充足的公共设施和粮食,将会保证活下来的人的生存质量。这些意外死亡的人口,也远远少于战争冲突中死去的人。最终,人类会保持在一个稳定的数量,只要不去宇宙中冒险,不碰到其他星球的物种,就能在地球上长存下去。而停滞下来的各个年龄段,将如时光切片一般,很好的呈现出人类这种族群的种种面貌。

“这不就是把人类当濒危物种关在动物园吗?那个光钉,就是高科技栅栏而已。”

“对,我们也这是么回应他们的。”小日说,“事实上,如果不是我们发现了光钉的存在,想到破坏光钉的办法,他们恐怕永远不会派人下来和地球人直接交流。”

“很正常,”我说,“一个高等文明对待低等文明的态度,就是不沟通,一味地按自己的意愿去对待他们。”

“可是我们地球人怎么能被如此小觑呢,哼。”

小日说,他当即表示了反对,义正言辞地要求外星人正视人类的自由意志和生育权,最终为全人类争取到了属于每个个体的选择权。不过事实上,达成最后决定的原因是,关于人类的未来,连各个国家的政府内部也达不成一致意见。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羽,我们都很高兴。因为这一次,时间真的可以倒流了。

地球上空的十二根光钉在白天的日光下显形,实体化成细细的白色柱状。每个白色柱状的下端,又慢慢膨胀成一个白色的蛋形建筑。人们将一批一批被安排进入其中,进入自己的命运。

离我们最近的一根光钉,位于海南群岛的海面上。远远的,我看见那个白色建筑浮在海面之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的四壁没有完全封闭,白色的屋顶像水一样随意地流淌下来,像海面上一个造型优雅的亭子。我们乘船过去,才发现里面很大,像一个充满海浪回声的教堂。我不由地闭上双眼,深深地呼吸。涛声徐徐而来,粼粼的波光反射在纯白的天花板上,到处是洁白的光亮,仿佛身处神的领域。我划船抵达其中一根白色的柱子,羽划到了另一根。这些柱子上细下粗,与腰齐平的地方突出一个操作面板,上面只有三个按键,停止,变老,变小,三个选项。

没有什么犹豫的,我按下了“变小”。过往的画面向我扑面而来,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谢谢神,曾经相互依存着的两个少女,马上就要回来了。

我怀着感恩之心轻快地走出白色建筑时,羽也从另一边走了出来。

“我已经开始感到我身体里的时间在倒流了。”我欣喜地对羽说。

“我也感到身体重新开始变老了。我可以看着小梨长大,然后陪着他慢慢变老。”

我惊讶地转过头看羽,她的脸庞平静而安详,仿佛宇宙中的万事万物都在既定的轨道上平稳地运转着。

“不是说好,要一起回到从前的吗?”我发现我的声音颤抖,像极了哭泣。

“是啊。回到人类停止生长之前的轨道。”

原来,她的从前,和我以为的从前,从来不是同一个从前。

“舒连,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羽继续说道,保持着平静。“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把我放在过去怀念,但事实上,我们谁都不可能留在原地。人都会长大,会需要做出选择,需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温热的眼泪从我的脸颊滑下,夹带着咸咸的海风。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接受这一切,我需要时间。可我的时间在倒流,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父亲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告诉我他选择了继续变老。

“舒连,我欠你一句抱歉。”他说道,听起来声音虚弱。“我上次给你打电话,就是想跟你说抱歉。可是你挂电话太快了。现在,我必须得说了,因为我没有太多时间了。”

我这才知道,他在停止生长之前,就已经身患肝癌。他选择变老后,身上的癌细胞也继续扩散了。等同于选择了死。

“为什么要选择死?”我问他。

他说他从来不是一个对生命有热情的人,只是星空的谜题一直吊着他往前走。现在所有的谜底都已揭开,他这一辈子已经足够了。他唯一愧对的,就是我。他从小患有自闭症,生来情感淡漠,无法与人亲近,只喜欢一个劲盯着星星。他这样的人,本不该拥有家庭的。可是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奶奶,对传宗接代有着世俗的执着,费尽心力安排他与一个女孩结了婚,并生下了我。我六岁那年,奶奶去世了,而女孩终究知道了他常年的冷漠背后的原因,女孩觉得受到欺骗,也离开了他。他连与人呆在同一个房间都难以忍受,更别提抚养孩子了,便将我送到了寄宿学校。

“舒连,对不起。”他对我说,“听小日说,你这么多年也没有过恋人或亲密的人,是因为我的缘故,连累你也无法爱人吧。对不起。”

他诚恳的声音差点把我弄哭了,但想到小日天天地不知道传我什么八卦,又觉得十分好笑。

“这点你可以放心,我没有遗传你。我有爱的人。”

听到我这么说,他便放下心来,疼痛使他发出呻吟。他长长地,放松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放下了所有负担,然后他告诉我他得躺一会儿了。我们挂了电话。


小日也选择了继续长大。他听说我选择了变小,便来取笑我。“再过几年,我就比你大啦,到时候你得管我叫哥哥。”

我正想呵斥他,他又接着说,“等你变成小妹妹,就由我来照顾你吧。”

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少年,竟有小天使般温暖的一面。

“再跟我讲讲你们是怎么和外星人交谈的吧。”我对小日说。

小日说,那时他们正在光钉下方的海面上布置燃烧弹,光钉突然凭空显现,它面朝海面的尾端慢慢膨大起来,像个正在制作中的方糖。方糖的末端,慢慢形成一个乳白色的建筑,形状像自然形成的岩洞,但材质光洁晶莹,不似人间之物。他们走进白色的岩洞里,岩洞内壁便开始浮现出一行行文字,是人类的文字。外星文明通晓人类语言的沟通方式,岩洞内的人类说一句,他们便在墙上显示一句话作为回应。当小日义正言辞地与他们谈判,争取人类的自由时,白色的岩洞内发出一阵轻微的、带回声的嗡鸣,仿佛受到某种震撼引起的回响。不过这都是小日自己说的。

“你怎么和他们谈判的?”我笑着问小日。

“我就说,人类应该自己负起选择的责任。即使灭绝,也是人类自己的选择,结局由人类自身来背负。”

我忽然理解了羽对我说的话。是啊,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而不是为别人的选择,或者让别人为自己负责。羽选择了继续长大,选择了照顾小梨。我选择回到过去,就要面对没有羽的过去。我们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啊。

“对了,天上的倒影是怎么回事呢?外星人有说吗?”我问小日。

“噢,那只是光钉用光织成地球屏障时,附带的反光。”

只是反光,附带的?我笑起来。这附赠的地球倒影,却充斥了我和羽的整个少年时代,成为了那段忧郁天真的少年时光的背景。

我想起了与羽在图书馆的天台上看倒影的那个傍晚。墨色慢慢浸染了倒影,低矮的天空仿佛一幅倒画的水墨画,一笔一笔映照着地上的一切。

羽说,“天空下的人只会陷入和自己的反复纠葛里,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那时我心中冒出来一句话,但没好意思说出口。我想说:“我看到的倒影里,全都是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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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苏民的这篇《地球倒影》,以类似2006年雨果奖最佳科幻长篇《时间回旋》的叙事模式,通过现在和过去的双线并进,将一个青春伤痛故事和一个宏大设定的科幻故事融合在了一起。即使在没有被外星人改变的现实世界,我们依然要经历青春和伤痛,思念和爱恋,告别和抉择。科幻元素的入侵,究竟改变了什么呢?我们已经习惯了一个正常而无趣的世界,是如何因为科幻的引入而变得有趣,但却常常忘了,现实中的我们的情感和记忆,本身就有太多的事可以书写。也因此,科幻对于世界的渗透,才让这一切变得更加复杂,这是科幻所能赋予我们理解生活深度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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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安尼亚拉号》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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