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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跑快跑!你变成了一只红包 | 科幻小说

苏莞雯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本周的主题是「新生」

今天的故事中,车祸幸存的女孩在虚拟世界里获得了新生,但却再次遭遇了危机。苏莞雯的小说中总是有股昂扬向上的力量,让人不由得相信困境总是暂时的,总会有善意的手伸向需要帮助的人。

| 苏莞雯 科幻作家、独立音乐人,北京大学艺术学硕士。擅长在日常生活场景中展现惊奇想象。代表作《岩浆国》《九月十二岛》《奔跑的红》。《九月十二岛》获豆瓣阅读小雅奖最佳连载。长篇《三千世界》即将出版。



奔跑的红

全文约8700字,预计阅读时间17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这是一场0.93秒的漫长煎熬。
脚跟与脚尖偏离了原位,想通过下蹲来稳住重心已经来不及。听力消失,思考能力消失,唯一能意识到的是——要跌倒了。
“嗙——”朱盈的手打在一堆模块上。这些模块支撑了她的身体,她没有真的摔向地面。
“你没事吧?”耳机里头,张延的声音逐渐听得清了。
“差点跌倒了。”也能发出声音了。
张延用长辈口吻安慰朱盈的时候,她低下头,看到短裙上有了一抹醒目的红色。伸手拍打,没有拍掉。
那是血吗?不,那是红包的红。
刚才,她作为巡逻的工作人员跟随一波流动的红色像素过了几个街口。红色像素构成了一只只与她齐高的方形红包,正根据系统的设置在小镇的干道上小跑。麻烦在于,有一只红包停止了行动。被它阻拦在后的一排红包由于失去了速度,纷纷蒸发消失——被人抽走了。朱盈首先通知了指挥官张延,接着走向那只红包,伸出手。
摇它,不动。推它,不动。再伸手,红包突然化为碎片,她的身体也失去平衡,于是有了刚才那一瞬的惊险。
“技术部给我反馈了,那只红包是个意外错误。”张延说,“毕竟这个红包游戏是紧急上线的,领导两个月前临时要求把6000多万只红包都导入意识小镇,出点差错在所难免。”
春晚抽红包是一项永不过时的游戏,此时正是春晚上半场。虽然朱盈被系统设定为与网民互不可见,但她知道有上亿用户同时在终端设备与此相连。
“从扫描结果来看,红包内部是个不太重要的礼品,你本来可以不用理会的。”张延和朱盈保持通话,“反正0点过后所有红包都会清零。你在听吗?”
“有点不对劲。”朱盈说,“我身上的红色好像在扩散。”
“我检查下。”片刻后,张延的声音流露一丝沮丧,“有点麻烦,你可能中了病毒,被感染成红包状态了。”
“感染成红包?”
“冷静听我说,这意味着你现在也可能会被用户抽中。我要给你设置防抽取程序,但是审批还需要几分钟。”
“我该怎么办?”
张延沉吟了一小会儿,说:“跑吧!像红包一样跑起来,争取些时间。”
朱盈低头看了眼双脚,身体动了起来。步子渐渐加快,变成小跑。
路边零散堆积着模块,她感觉脚步也变得磕磕绊绊,于是拐入了干道上的红包队伍里。前后左右的红色将她包围,与她一同奔跑向前。

这正是防跌倒训练最该发挥效果的时候。
“老盯着脚下更容易跌倒,把头抬起来!”张延总在训练时这样说。
朱盈尽量将视线放在前方,她看到有红包被抽走,在近处消失于无形。之前她对此不太在意,现在不同了,身在这红色的队伍中,她只觉得胸口紧绷。这种感觉之前不是没有过,特别是在她发现忘关麦克风的张延和同事聊起她的处境时,她会对那些断断续续、忽远忽近的对话格外紧张。张延是和善且可靠的,却也似乎对她隐瞒着什么。
为了冷静下来,朱盈开始转移注意力。她环顾半圈,梳理思路。主干道有三条跑道,速度各不相同。她所在的左边跑道速度最快,被抽取的概率是最低的。她现在该做的就是在奔跑中等待。不出多久,防抽取程序就会通过审批,由张延传输给她。
当张延从紧急控制中心传回话时,朱盈已经连着跑过了两个街区。
“审批通过了,防抽取程序包会放在坐标38.6°,48.8°,也就是你将要经过的一个上坡路面,那是最合适的位置,你记得捡起它。”
如果朱盈只是一只红包,那么流程将会简单许多,直接从电脑端选中她添加一串代码即可。但她是意识体,确切说是个人。张延坚持谨慎到底,以免程序与意识混杂,出现不必要的麻烦。
“为什么是上坡路面?”朱盈有点意外。
“上坡时红包整体会有一些减速,你抓紧点可以腾出时间来捡程序包。”
“就不能把红包速度调慢吗?”朱盈提出请求。
“恐怕不行。”张延无奈答道,“技术部说时间太紧了,没来得及保留那个权限。你留心路面,已经很接近了!”
程序包被放在左跑道和中间跑道窄小的空隙中,朱盈看准时机,咬紧牙关,在接近时谨慎躬身,用手抓起了程序包。她保持奔跑,并将程序包展开。里头的代码转化为一件透明材质的衣裳。朱盈刚刚将其披在肩上,后背就被一股连续的力猛扎。
她想到那些不可见的用户,或许正张着雄鹰般的翅膀,举着在游戏中重金购买的宝剑刺向自己。现在,那阵痛正沿着她的脊椎位置向上走,她勉强维持着平衡,将两手拉住衣裳的帽沿,加快速度向上翻——衣裳的宽帽落在了她的头顶。一秒后,她前头的红包消失了。
“张延,你还能听到我吗?张延!”朱盈大声呼吸。
隔了一秒,张延有了回应:“不仅听到还看到了,放心吧,你是安全的。只是我解除不了红包感染,需要给你派一个医生进去。总之你先回到路边,我放置一个逃出端口,你去里面隔离起来。”

在紧急控制中心,张延面对屏幕中的意识小镇揉了揉睛明穴。交通图上有大片流动的红色,朱盈的身影混在其中。
“出状况了?”新人分析师阿文拍了拍张延的肩膀,端着杯咖啡在他身边坐下。他时不时会从自己的部门来紧急控制中心“串门”。
张延摘下耳机:“已经控制住了。”
“每天和意识体打交道,还真是辛苦你了。”
张延关掉麦克风:“不都是工作嘛,没什么区别。我们都没法长期住在意识小镇,有了他们这些工程师,意识小镇的建设效率就高多了。”
阿文放下咖啡,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滑动:“他们可是热门话题啊,虽然我是做用户分析的,但每天都在处理关于他们的话题,你有兴趣看看?”
张延接过平板电脑,看到了几条用户留言。
“抽红包游戏的场景是植物人工程师做的?冷血企业,连植物人都要压榨,我今年不会玩了!”
“让植物人工作只是看准了残疾人新法规,想拿减税的政策优待吧。”
“搞什么意识小镇,这样下去只有能用到虚拟现实设备的高级玩家有大红包,我们手机玩家就是炮灰!”
“我对这些没兴趣。”张延交还了平板电脑。他对阿文有点生气,这些留言或多或少给他带来了点压力,而他不想在春晚的最后关头分心。
张延手机中的工作群传来一条语音,他将其点开,播放了技术部工程师的汇报:“刚才的病毒目前只在F区发现,流量最高的A区和B区暂时安全。”
流程部也发来了信息:“我们在起草文件,如果还有类似状况可以节省审批时间。”
“F区就是这个女孩所在的区?”阿文凑近屏幕,“我记得她是第一批被公司唤醒的意识体,她的家人……”
“没了。”张延的声音低沉下去,不知不觉多说了些话,“七年前那场车祸很惨烈,全家只有她一个撑了过来,不过还是成了植物人。公司找到她之前,她一直靠社会捐款勉强维持医院床位和最低限度的护理。”
阿文沉默了一小会儿,问:“有车祸的资料记录吗?听说她的跌倒恐惧值一直居高不下,上一次跌倒后爬起的记录也达到了58秒。我想做点研究。”

朱盈本该脱离主干道的,但春晚已经到了下半场,抽红包游戏也进入了高潮——红包速度全面加快,她的步伐越发吃力。
她在最左侧的跑道,也是速度最快的跑道。脚步加快了几轮,最终也只是和红包一致。有一刻稍微放慢,她就和身后的红包有了碰撞,在“咝咝”的声响中感受到电流般的刺激,痛!
痛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她比刚才更加紧张。
“可能感染得有点严重,和红包接触有痛感了。”朱盈及时和张延汇报,但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听到回复,只有一个又远又陌生的声音传来。
“……和意识体打交道……辛苦你了。”
朱盈只能待命,硬着头皮继续跑。
她开始喘气了:“张延,张延?我好像错过了离开的最好时机……我还能回去吗……”
还是没有回应。
视线中是无法越过的红色。在看不到终点的奔跑中,她听着自己的喘气声和长靴底下的“啪嗒啪嗒”声,感觉时间正在流失。
身前身后的红包离她太近,她觉得这样下去迟早会跌倒。得想办法……她伸手摸了耳机。
耳机上的麦克风是将意识波转化成语言的程序,因为有它在,她才能像常人一样发出声音。现在,她开始考虑从那程序中提取代码,用重新编程的方法为自己准备工具。
她坚持等了一会儿,张延还没有出现。
“显示源代码。”她只好发出指令,将耳机摘下举在面前。耳机顷刻消失,一堆字符浮现。
朱盈快速浏览字符,并用手在其中筛选:S、W、O、R。她想拼出“剑”的代码,但找不出最后一个字母“D”。
重头再来!
K、N、I、F、E。这五个字母被朱盈挑选出来,排成一排。
她深吸一口气,将手放在字母两侧,手掌向中心迅速合并,完成了“确认”的指令。余下字符纷纷下坠,消失。她分开手掌时,那里已经躺着一支银色的小刀。
她小心地握起小刀,将刀尖扎向面前的红包,并用刀刃使劲划开一道线。
“砰——”红包碎裂,碎片下坠消失。
她向身前身后的红包如此重复了几遍,直到给自己留出了宽松点的空间。这让她稍感安心,但她失去了声音。

四 
“医生已经连接好虚拟形体转换设备,但还没和朱盈对接上!”有同事提醒张延。
张延望向屏幕,找到了那个在红色队伍中的女孩身影——已经被染得通红。
他戴上耳机:“朱盈,怎么还没回到路边?”
没有回应。
张延紧盯屏幕,不断放大局部影像:“她的耳机呢?调取下监控!顺便确认她现在的速度。”
“明白了。”身旁的同事紧张应声。
“出什么事了吗?”阿文问。
“过了0点,没被抽中的红包都会被自动清空。万一她也……”
“不是有逃生端口吗?”
“我问问技术部。”张延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他很快得到了回复,摇头道,“不行,端口和程序包不一样,干道上红包流量太大,放不上去。”
“要不申请删除部分F区的红包,减少流量干扰。”有人提议。
“她现在就是红包状态,很可能会把她也牵连了。”讨论在持续,但没有结论。
“快来看这段监控!”有人高喊了一声。
张延和阿文从身旁的屏幕上看到了朱盈将耳机取下重新编程的过程。
“她要是多等我们一会儿就好了,为什么要改造耳机?”同事挠了挠头,“现在无法沟通了。”
“她怕被红包干扰,那会让她容易跌倒。”阿文的目光从手中一沓资料上移开,“跌倒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对她却是一个‘消失’的信号。”
那些资料重现了年幼的朱盈出车祸时的场景:汽车撞破护栏,直冲河道。在那失去平衡的冲撞之后,她的身体就被长久封于病床上。
“先建立沟通方式。”张延说,“至少要让她听到我们。哪怕把意识小镇里的广播用上。”
“那就相当于全网直播了。”同事提醒道。
“会出乱子的吧,上亿在线用户都会听到的。”有人在摇头。 

朱盈的奔跑还在继续。
她手中攥紧小刀,但这并未不意味着安全。若是失手将刀尖指向自己,她就会化为碎片。
她忍不住盯着小刀,又时不时用张延在防跌倒训练时的话提醒自己,强迫视线转向其它地方。那些矗立在路旁的高楼大厦,表面已经浮现出大量庆祝春节的元素,除了春晚直播、舞狮舞龙,还有一闪而过的电子烟花礼炮。
朱盈仍在奔跑,默念张延的名字。她猜测张延今晚的工作太繁重了,意识小镇里不是只有她一个意识体在工作,张延不可能围着她一个人团团转。她也想了其它理由,但理由只是叠加的多米诺骨牌,一个令人失望的结果就可以推倒一切。
她本可以尖叫,发泄委屈也好,惹人注意也好。但声音已不属于她。
张延在见面的第一天就告诉了她“意识体”这个词。意识体来源于人,但算得上是人吗?她越来越不确定了。她被唤醒的部分只存在于高度保护中的意识小镇,尚无法与躺在医院里的那个实体打通神经连接。张延或是其他人想和她面对面交谈,也需要经过程序繁琐的虚拟形体转换设备。她与家人的记忆早就戛然而止,还有人真正在乎她吗?
眼前只有一片红色,红色遍布在身前身后,红色成为了同类。她觉得自己终于认清了,她和红包那样的程序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丢掉了小刀。
“朱盈,能听到吗?该回到路边了!”
张延的声音从两侧的高楼那儿传出,扩散在意识小镇的每一个角落。如果不是那声音,朱盈早就以为自己飞了起来,像是化为了风,化为了无。
但她就算开口回应,也无法转化出声音。
张延的话在继续:“现在左侧队伍速度快,我知道你已经尽力在跑了,但如果想从那里脱离主干道,你的速度突破不了。你要变道到最右侧,右边慢了不少。”
朱盈向右边望去,不住摇头。穿越中间跑道和右侧跑道这两股顽固的洪流,意味着一定会跌倒。
张延还在说些什么,但朱盈的注意力已逐渐丧失。

“好不容易领导同意我们用了意识小镇的广播功能,但只是把声音传达给她还不行。”张延用手敲着桌面,“根本沟通不了。”
“不是沟通的问题,是她可能陷入了……”阿文沉吟了一会儿,说出一个名词:“人格解体障碍。”
张延转向他。
“心理干预是我的专业,我比你了解情况。”阿文解释,“她的跌倒恐惧值很高,又长期处于意识体状态,很有可能出现这种自我认知方面的问题。这样下去,她的自我认知就会消失。”
“不用等那时候。如果她在0点之前进不了逃出端口,就会和红包一样蒸发掉。你有什么办法?”张延不得不向阿文寻求建议。
“能让她看到自己的脸吗?”阿文解释,“人类对自我面孔的识别与对其他面孔的识别是不同的,有非常独特的机制。”
“我想……可以给她的视觉加一个滤镜,把所有红包都过滤成她自己的模样。”有同事提议道。
“不会有副作用吗?”有人问。
“不能保证。”阿文答,“可能会刺激她找回自我意识,也可能会让情况更坏。还要有一个人负责持续唤醒她。”
众人的目光重新投向张延。他又有些举棋不定,因为比起其他人,他要兼顾的因素更多、更复杂。
几秒过后,还是阿文打破了沉默:“你是不是对意识体保护过度了?总是想着这个风险那个风险,把他们的世界搞得一尘不染,真的是为了他们好吗?”
“我……没有把握,也不清楚怎么说才稳妥。你能来唤醒她吗?”这一次,张延坦诚求助。
“我不行,一定需要非常了解她的人来操作。”
张延渗出冷汗的手握紧又松开,伸向桌面的手机。他在工作群中发出了语音信息:“F区需要紧急救援,请技术部、流程部迅速派人来紧急控制中心。”
“张指导!有用户留言!”用户中心的同事冲进紧急控制中心,找到了被团团围住的张延。
“投诉什么的你们自己解决!”张延握起的手砸向桌面。
“我的意思是,刚才意识小镇内的广播引起了用户注意,在三分钟内产生了一万多条留言,都说想帮那女孩出点力!”
“还有这些。”阿文又一次将手中的平板电脑递给张延。上面是各大媒体的实时新闻视频。
张延点开其中一个,立刻弹出了记者站在人群前的画面:“我所在的广场聚集了近千人在看春节表演,但现在讨论最热烈的却是刚刚春晚抽红包游戏中出现的广播……”
另一则新闻:“比起抽红包,大家似乎更关心那个叫朱盈的女孩是谁,她到底遇到了什么?参与游戏能够帮助她扫除障碍吗?”
“这家虚拟设备体验馆的800个玩家席位已经陆续转战春晚红包游戏的F区,他们能否为救援提供更有力的支援?”
紧急控制中心内一片安静。张延抬起头,看向阿文,又看向周围的同事:“如果能够快速减少F区的红包数量,我们就有机会。”

在红包的洪流中,朱盈视野中的意识小镇早已不存在,世界只是一股此起彼伏的数码红浪。而眨眼间,一片模糊的红色变成了无数个人影。人影清晰起来,成为自己,以相似的步调奔跑着。
朱盈想叫,却发不出声。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与她相邻的“朱盈”开口了。紧急控制室里,张延正在技术部的辅助下录入语音,并转化为朱盈的声音在意识小镇里输出。
朱盈只是一边奔跑一边盯着对方,发不出声。
“记得今天是什么节日吗?你有一份特殊的礼物。”对方还在说话,“A区和B区的用户在往这边集中。他们都想快点抽完这里的红包,减少你的障碍。”
朱盈盯着她,对她并不信任。
“领导审批了绿色通道,备用服务器已经在全力支撑这边的流量。”话音落下,对方就不见了。
朱盈紧张地闭上眼睛。熟悉的声音又出现了:“别担心,只是抽红包的速度变快了。”
她睁开眼,看到每个旧的“朱盈”消失后,新的就会顶替上来。她们断断续续的话语拼在一起,将自己环绕。
朱盈听着她们,脑中的记忆被一点点串联起来。她理解了不少词汇:春节、用户、红包、意识小镇……
“别老盯着地面,向前看。”
幻觉开始被驱散。朱盈想到张延以这样的方式和她说话,一定是费了一番大力气。她想说些什么,喉头只有无声的轻震。
奔跑还在继续,对话没有消失。
“需要变道了。”“往右边去。”“往路边去。”“时间不多了。”
朱盈摇头。虽然她也想努力,但她仍旧虚弱、恐惧,找不到躯体的平衡感。她很清楚,自己的一切感受都是模拟出来的。她的两腿、她的脊椎、她的胸膛、她的咽喉都失落地滞留在医院的病床上。
“抬头看那边!”又一个声音提示道。
朱盈仰起头,视线在移动中捕捉到路边高楼表面投影出的文字和数据。
“加入公司13344小时,工作总时长4245小时。”
“最活跃的工作时间为15时,最活跃的工作类型为道具设计。”
朱盈咬紧嘴唇,她知道这些被“装饰”在建筑墙面的数字都是关于她的。
她继续奔跑,数字继续滚动。
“参与建筑建模1.49万立方,占意识小镇总建筑11.3%。”
“参与色彩渲染13.8亿像素,占意识小镇总色彩28.6%。”
“参与用户造型设计171组,被采纳比例46.7%。”
“上年度总薪酬中33%用于意识体维护,59%用于实体康复计划,8%共捐助72名植物人。”
在同一时刻,众多数字变成了统一的倒计时。
“3”。
“2”。
“1”。
刹那间,身边的朱盈全都恢复了红包的模样。一片羽毛从天而降,掠过朱盈眼前。
声音响起,乒乒乓乓。
有人在她头顶穿行,挥动羽翼,手持长剑;有人在路边快跑,脚踏银靴,手举长弓;有人是一身墨镜黑衣装扮,手中的枪正射向红包。原本不可见的用户,瞬间挤满了每个角落,用豪华装备捕获红包。
“朱盈,我们现在都和你在一起,你要坚持住!”传来了张延的声音。
“事实上,我们还挺麻烦的。”换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别添乱,阿文!”张延小声埋怨。
“麻烦真是一个接一个。”阿文的声音,以及抢夺麦克风的声音,又是阿文的声音,“不信你听听看。”
接着,朱盈听到了来自张延手机群中的部门讨论。
“能赶得上吗?要不要给普通用户送装备?”
“等等,服务器压力太大了,还有新用户不断涌进来!”
“逃出端口准备好了吗,一有条件就放进去!”
“有媒体已经冲到公司楼下了,谁去拦一下?”
“客服电话都被打爆了……”
“你放这些干嘛!”这句是张延压着声音对阿文说的,夹在混杂的语音中,传送到朱盈身边。
“哪有人是一路平平顺顺的,我们可是不断跌倒又不断爬起,都快习惯了。”阿文说,“你也一定能找到机会回来的。”
朱盈觉得那不真实的胸口紧紧绷着。
“快要接近上坡路了。”张延提醒道,“我们会在那里放置新的耳机程序包,你记得拿上,这样就能恢复通话了。”

朱盈已经跟随队伍将整个小镇绕了将近一圈。在空中,有英雄跟随着她。在路边,也有战士向她呼喊。有的人在红包前连连得手,也有人因为装备不足只能摔跟头。
路边的墙体和建筑表面浮现出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时钟,这让她能够看到时间的流逝。
23点38分。
朱盈想象在紧急控制中心,时间表变得无比紧张。有人在盯着坐标,有人在准备程序包,有人等待一个指令好按下按键,还有匆匆赶到的医生正在接通意识转换设备,准备进入逃出端口接她。那些人和眼前陌生的人们聚在一起,和她在一起。
23点42分。
朱盈接近上坡,看到了程序包。它被工整打包好,放置在两条跑道窄小的空隙中。她要做的就是稍稍躬身将其捡起。如果她可以出声,她或许会向张延要更多东西。但现在,她只能盯着那个程序包。
她盯着它,下了一个不一般的决心。
接近了!她让脚跟偏离了应处的位置,脚尖用力,伸出两手,重心向前。参照以往数据,她的身体会在0.93秒之内向地面划出危险的角度,接着或许会有几十秒无法动弹,也或许不会,因为她的胸膛将贴住程序包,将其作为缓冲,滑行向右侧——她只是无限接近跌倒,但不会完全失控。
空白。
听力消失,思考能力消失,空白如约而至。
痛。痛!火辣辣的痛,那是身后的红包接二连三踩上了朱盈的身体。她挣扎了下,可以动了:手肘抵着地面,后背艰难地躬起,一只膝盖使劲弯曲又无力地滑下去。
她想象着自己脊背上的骨头,以及骨头周围红肿的肌肉,虽然现在它们并不存在。她体验着病毒造成的易碎品般的身体,想象自己真正的身躯已在病床上躺了七年,没有这样使劲的机会。
一直以来,她是遇难者,是幸存者,是患者。是她将怀疑、挑剔与议论排斥在外,把自己全身紧紧包裹,反而丢失了平衡感。她以为一步的颠倒便是山洪海啸,而凭那不真实的躯体,自己永远无法平安到岸。
现在,她必须直面那可能夺走一切的灾难,用她真实的心。
她终于爬了起来,踉踉跄跄的,忍痛调整好了步伐。现在她在中间跑道了。
“所有人!集中清空右边跑道!”张延的声音响起。
23点44分。
不同身影从四面八方而来,奔跑着,飞驰着,翻滚着,纷纷冲向朱盈右侧。
23点49分。
最右跑道的慢速红包陆续碎裂,红色碎片铺天盖地,又在坠地前纷纷消失。
23点52分。
酣战过后,最右跑道被完全清空。比肩接踵的人群为朱盈让出道来。
朱盈踩在坚实的路面,目光匆忙地掠过一张张面孔,轻微颤抖的身体不敢迟疑。
23点55分。
朱盈跑到了最近的逃出端口——看起来就是一个直径一米宽的管道。她身体的痛感就像一个警报器,既干扰她向前,又带着她向前。她挣扎着钻进了端口,顺着管道往下滑行,这期间她不清楚时间是如何流淌的,但她猜想自己应该赶上了。

医生为朱盈做了紧急手术,在执行之前告诉她:“感染最严重的部位在右脚,我要把病毒的结晶从那里取出来,接下去一段时间会影响到你的肢体平衡感。”
“你是说……我会比之前更容易跌倒吗?”朱盈问,目光转向张延——确切地说,是张延通过转换设备生成的虚拟形体。
张延让她不必担心:“我会给你加强防跌倒训练。”
朱盈短暂沉默,又开口问:“也可以给我安排跌倒后的爬起训练吗?”
张延从惊讶转为惊喜,连连点头:“当然可以!”
医生小心地从朱盈的右脚抽出了什么东西,并将其放在一旁。
“这是红包里的一张纪念卡。”张延将那东西拾起,想要制造点幽默气氛,“可惜了,不是什么大奖。”
“上面写的什么?”朱盈问。
张延举起卡片,一字一字地念道:“在一起,过福年。”
朱盈愣了愣,接着郑重地说了一声“谢谢”。
就在刚才,朱盈穿过了一条红色的河流,就像穿过旭日升起的茫茫沙漠,穿过摇曳颠倒的海市蜃楼,穿过动荡不安的火山脚下,周身滚烫炽烈。她的视线一度被红色蒙住,却在奔跑中和无数人在一起,直到拥抱了自己。
“谢谢。”她又轻轻说了一遍,“还有……”
她想到在外头,崭新的时间已经开始流动。
“新春快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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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虚拟世界,你被病毒变成了红包,唯有不断奔跑,才能得救,但真正的敌人可能不是病毒,而是人物内心所纠集郁积的情感。这是一篇救难主题的故事,科幻提供了特殊的环境设定和技术细节,但这些东西需要跟人物本身的情感动力结合起来,才能将科幻的魅力发挥出来,在这一点上,作者表现出了娴熟的故事组织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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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视剧《神秘博士》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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