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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王庙的地下,藏着世界的秘密 | 科幻小说

Frank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本周的主题是「AI的陪伴」今天为大家带来一篇别致的古风科幻小说,里面有仙人、乐师和侠客……至于AI在哪里?不剧透了,快自己读读看吧。

| Frank | 自由职业,业余作者,除科幻外也写过影视评论,喜欢葛饰北斋的八卦


野狐禅客

全文约21000字,预计阅读时间42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我是名乐师,为能找到一个发挥我音乐才能的位置,几年来,一直流连于花街柳巷,虽受教于京城名师却始终怀才不遇。

即使发声这件事能够令人拜服,但妓院早就不缺乐师,更别提像我这种要高价酬劳才肯登台的逸才——即便登场,给店里带来的收益,也可能仅仅只多区区几文赏钱,所以又何必呢……无计可施之下,我只好在附近乡下的一间旅馆里找了份给人上油的差事。

百年后某个不知名的瞎眼僧人,他用乐师通晓的仙人语言但不带音律地发出过这样的声响,“若后生的关节能安静而又不流出油脂的话,那就到了入世的年纪了。”

我这样恐怕永远也入不了世了吧。我期盼着有一天能有伯乐识得我这匹好马,好让我飞黄腾达。

于是在这样的期望中,我碰见了傑。


那天正午,他穿着一身细致的苇草色衣裳,除了系在右腕上的一条淡紫色布带外没有什么别的饰品。他一进店,坐在门口附近桌子的几个沤客就开始骚动。这时,我才注意到那位客人腰上挂着一把通体黑色的刀。我见过不少武家和他们腰上的刀,但只有他的刀,刀柄由黑色的浸了油的两股绳缠着,末端露出炭黑的柄头;日轮镂刻样式的剑格,一看就知道用上了黑漆的铸铁;至于鞘,外面的黑漆厚重程度毫无掩饰,仿佛一块细长的弧形漆块。这样黑如壮年的鸦羽、但不带起一丝反光的刀,我第一眼没有注意到,但当我发现了它的存在后,它和它的主人就再也离不开我的脑海了。之后他也不过把刀横放在柜台上,让刀发出沉闷的声响而已,但这却让店里霎时间安静了下来,甚至安静到了只有外面不时的鸟叫声传入店内的程度。而我当时居然能沉住气去问他需要什么,现在想起来也是奇哉。

幸好这位主儿并非什么凶神恶煞,反而有种跟他的武家行头不相符的文人气。他向我要酒时的口气,也很像大户人家对客人的那种谦逊,而非脚夫似的粗鄙。在这旅店工作以来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好客人,真是神仙保佑。真让我对他抱有崇敬的,不只有初时的第一印象,还得算上当天晚上。当天晚上,我正准备给女侍们吹一些消夏的短曲,他坐在远处,把摇扇子的手搭在膝盖上,这位侍应,他那时大概像这样地问我,可不可以来一曲更有趣味的曲子呢?

我依稀记得我说的是:这位客人当真懂行?那如果吹得不好,也只好怪客人强求风雅。而他则一言道出了我手上的箫,乃出自名匠的手笔。既然如此,我也不谦虚,直接跟他说我师从京城的老师,还谈及先生的法号。他听完也不惊讶,就像早有准备一样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小袋品那清油糖来。

那琥珀色黄糖对于年轻女子们来说就如珠宝一样,更何况它还有着特殊的甘味呢。于是,那些本来围在我身边的女侍们便抛下了我,一边争抢着糖袋,一边往里屋去了。

在安静的庭院里只有蝉鸣——这在夏天的这里本很常见,但那天晚上的蝉鸣我却记得很清楚。那时我只奏了一小段,他就轻轻拍了拍手,示意我停下。我那时也只能感到奇怪,他却把手搭在我肩上,问我要不要帮他一个忙,还不只是举手之劳的程度的那种。一个陌生人,先不管对他的第一印象如何,这种从不熟识的人那里突如其来的请求,换作谁都会让人感到社交上的不适的吧。我那时一下子收起了我的箫,挡开他的手,反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回答却让我产生了莫大的好奇心——

休怪我唐突,乐者。我请求你助我一臂之力,因为你正好拥有可以胜任这份差事的能力,而我也正好只剩下请求力量的余力了。听到他的话中那认真的语气,我不得不正襟危坐起来。而他也正坐在我对面,开始把他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一直讲到大约半夜时分,周围房间的灯光都熄灭的时候。

我这时才知道,我面前这位客人虽同我年龄相仿,却是北方一小郡的年轻公子,一年前还应了北方一大郡国的联姻请求,做了倒插门女婿。那郡国虽没什么京城的公家直系来统管,也有相当实力,但比起军备,郡主的二女阿幻,可是有名到被称作“北国之花”的存在。而这位客人,在不久之前刚刚与那位公主缔结了婚约。

虽说是政治联姻,但我和幻两人倒也情投意合,如果事实真的如他所言,那确实称得上一段爱情佳话。但不到数月时间,北方就兴起了盗国大战,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公子的父亲。至于结果,我们这些中原的早就听闻商人们带来的消息,原来的北方大郡国早就被京城怀疑谋反,那些盗国人干的事情不论出于什么目的,京城也不会去阻挠他们。所以北方的地界划分就很自然地变成了现在的样子,百姓们也改口称自己是别家的子民。因为,再好的城也挡不住没有援军的窘境。面对守不了的一亩三分地,手无寸铁的百姓也没有勇气——更没有义务去替官老爷们保将来的地租,还不如换个磕头的朝向来得安稳。

至于这位公子,这起盗国大战并非由他发起,甚至当带着火焰的箭矢射进城楼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家的人在进攻自己的岳父。等到他带着自己的新婚妻子逃到城下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砍倒了多少“自己人”。更加不幸的是,等他回过神来,他的妻子也被几发箭矢射倒了,而且有一发直插进脖子的管道,让公主就这样突然地死于非命了。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逃出来的,至少他没有告诉我他后来的事情,我也只能认为不管他的父亲对他是什么态度,他肯定不想再在这个背叛了他的北方待下去的。至此他的故事就告一段落,但他仍然没有告诉我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以及为什么要找我来帮忙。我请他继续告诉我他接下来要做什么,而他向我讲述的计划,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大不敬:那位北方的公子想要借用我的音乐才能,在节气到来之时,去往附近的那座供着阎王的大庙奏上雅乐。

他的想法的根据不无道理,所谓“雅乐”,稍有上过塾学习的人都知道,雅乐在以前被称作“天乐”,相传由高天堺的神仙们所创,后被人间所拾得的极雅的乐曲。虽然这些曲子也并不仅限宫廷内学习和演奏,但能演奏和欣赏的也只有很少一部分宫内的贵族,和京城的有大名头的公家里的人。有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说因为雅乐为神仙所作,演奏雅乐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以神才能做到的发声法,与各路神仙们对话。这也就不奇怪,为什么他要我去有供着神仙的地方,去演奏给神仙听的话。这本身没什么问题,从来没有人因为在神仙供坛前奏乐而落得什么不幸。

但如果是阎王的话,情况就大不同了。照着僧众和公家的“教诲”,跟生死因果有关的事情,凡人不得轻易搅和。一旦被发现进了阎王庙,十有八九会被百姓报官,然后被官府移送到极南的小岛上受赤身抓鱼的苦役,过不了几年海水就会侵蚀肢体,让人的骨头脆成冬日的细杆,外面则变成盐水和藤壶共同作用下的烂疮。

此外,也并不是所有的地方人们都能听见声响的,就像附近能听见蝉鸣的,估计也只有我们旅馆了。旅馆是摆放了特定的古物才能引导人们去接收声响的,也因此才有乐师的用武之地。阎王庙古物到是多,但如果是不对的古物,我又吹奏给谁听?

送你,傑说着随手抛来一个锦囊,我打开一看,是个表现布满仙人字符的十八面体,这么一来,你就算在大街上卖艺都没问题了,他说。

细细端详,确实是价值不匪,我只道默默收下。

到了节气时分,所有人,包括那些守阎王庙的都会去送子观音那里参拜。到时候我们可以很轻松地进到庙里面。这就是他所认为的时机。

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这样做的理由。如果那天阎王庙里还有人在,你和我的后半辈子可就真的成了亡命之徒了!我这样警告他,提醒他的计划的天真之处。

如果那样的话,他说着说着,轻轻摸了下腰上的刀,那就蒙上脸,杀进去,就像一年前的那场盗国之战一样。不过这次,我要把阿幻救回来,从阎王的手上。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能很明显地感受到他的那份阴沉压抑的感情。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子,一夜之间没了心爱的女人,亲人背叛了他,而公家则完全不把他当一回事。我虽然算个养尊处优之辈,但也懂得这能给他带来多大的精神上的冲击。若不是有阎王收管死人入地府的说法给了他提醒,恐怕他早就单刀直入京城,杀他个昏天黑地,连雪白的城墙都变成体内油水的黑色罢。我于是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他那疯狂的计划。虽然也有一部分自私的原因。他说自己有一大笔金银埋在东北的一座小岛上,事成之后便一同前往。

到了节气的那天,店里的住客只剩下公子一人,除了老板之外的上上下下也都放了假。我当天辞了旅店的工作,在旅店的后巷换了衣服,然后便和那位公子一同蒙上脸,往阎王庙走去。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阎王庙里空无一人,最里面的大殿也没有人把守,只有一把大铜锁锁着门。我本以为因为有锁的缘故,公子就会放弃他的计划,然而他就好像完全不当一回事似的,直接一记正踢,把门连同坏掉的锁一同踢开,顿时一股阴冷之气从里面窜出来。我进去后发现这不是什么错觉,这大殿里的温度低得仿佛像在冬季,而外面正值盛夏,加上空荡荡又没什么照明的大殿里只有一尊偌大的阎王像在龇牙咧嘴,在精神上又增加了一层阴森的感觉。

开始吧。公子跟我说。我掏出我的箫,放在嘴边,跟之前计划好的一样开始试探性地奏起几个基本的音。真是令人惊叹,那座阎王像好像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公子走上前去,把手按在阎王像的底座上,然后忽然定住了。我在这时,反而能清晰地在脑海里感觉到他在跟我说话,只不过语法的修饰显得有些微妙,好像古文一样。我问他到底是在哪个神棍那里听到这种邪门办法的,可他却根本没有回应,只剩下没有感情的回答——把曲子吹出来,快。紧接着他念出了一串没有停顿的口述的乐谱。要照着我从未学过的乐谱来演奏,即便我在音乐这方面天赋异禀又学富五车,这种挑战也相当地棘手,幸好公子听到了我的抱怨,在中途停顿了几下,以便让我分着段地奏完这曲。我从来没有吹奏过有着如此多的转换,而且中间还没有可以猜测的和弦的毫无道理的音乐,但直到我最后一口气吹完后,我居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畅,好像全身都活动了一番似的。

此曲一毕,整个大殿便开始震动。先是剧烈,然后又放缓,再接着加快震动的频率,然后阎王像整个向后退去,露出地上的一个大洞,以及里面的整齐的钢铁的阶梯。而公子随着震动的结束,整个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上前呼唤他,他也没有反应,我情急之下只好用起了乡村郎中惯用的拍打疗法,在他的头上几个位置用力敲打了几下。没想到这样的病急乱投医居然有效果,他的眼里重新有了光芒,然后慢慢地自己坐了起来。

等他恢复过来,和我一起下阶梯的时候,我又问了他到底是在哪里听到的歪门邪道。他告诉我,他在往南走到本郡之前的时候,有一个只剩一条胳膊的人,教会了他这方法。据他所说,那人自称曾在京城里当乐师,为了要回他心爱的女人的命,偷偷往一座荒废的阎王庙里去,靠着曲子跟阎王求情,结果就和现在我所看到的一样。但后来他带着姑娘回到京城后,就被老鸨认了出来,然后得了个妖行惑众的罪名,被砍掉三肢,女人则被泡进酸池,化成了水。从此他余生以乞讨为生,对往事缄默其口,直到遇上了公子。真乃一出人鬼奇谭,只可惜我没能知晓更多关于此事的细节,也就无从复述一个更完整的故事了。走了好一阵子后,我和公子终于来到了阶梯的尽头。

阶梯的尽头,一座钢铁的大门挡住了我们。公子从怀里掏出一块有着我从未见过的质地的小札,走到门旁的一处小凹槽一边,把小札朝着凹槽晃了两下。随着巨大的声响,钢铁的大门缓缓地从两边自行拉开。我很好奇他的小札是从哪里来的,他告诉我这也是从那一条胳膊的人身上拿来的。等到门终于大开,我和他走入门中,发现面前的光景简直比刚才的大殿更加不可理喻——一条宽大的铁桥铺在我们面前,透过两边的栏杆可以看到桥下正在流动的滚烫的岩浆,桥的尽头则是蓝色的隧道似的通路,因为拐了弯的缘故不能一眼看到更里面的样子。

这就是地狱吗?公子傑的步伐甚至都慢了下来,目光似乎也聚焦在桥外的岩浆。看来他还残留着稚嫩的一面。但在这时,从蓝色的隧道那边传来了车轱辘的声音,傑一听到车轱辘声就跳到了我面前拔出刀,把我护在后面;我也重新抽出我的箫放在口边,心想一些激烈的音节能够打动即将到来的牛鬼蛇神。

伴随着越来越近的车轱辘声,我和他就保持这样的阵势慢慢地往前挪动。“等一等等一等,你们两个!”从隧道里传来这样只有乐师才能勉强听懂的声响。随后,一个底下带着四个大轮子的大铁桶从隧道里出来了。“收起刀吧。”我和公子听见好像是从铁桶那边传来的声响,仙人的语言,我跟公子说了大意,为何没有一丝音律?公子困惑如我,但我们还是收了手上的家伙。“跟着我来。”那铁桶上有什么东西转了一下,之后同上便浮现出仙人的画像,嘴巴还可以动。我示意不明所以的傑跟上。不仅如此,那铁桶在之后给我们俩展示的东西,比它现在所放的傀儡法术还要让人头脑发昏:我们跟着它,穿过蓝色的隧道;而在里面,无数张钢铁的大床,在我们三个所在的通道两旁摆放着,上面则躺着人的尸体——有的还算完整,有的少了四肢,有的少了半个头,还有的被开膛破肚,肚子里的东西可以瞥见一二。这光景简直比书本中所描绘的地狱更加地骇人,而我们和这地狱百景只有一面玻璃之隔。

“这些都是去世的机器,这套系统会通过小型机器人们把你们埋掉的同胞搬运到这里,再在车间进行分解和翻新。”仙人向我们发出声响,仿佛两边的地狱百景不存在似的。而且,仙人的言语,我有一大半的内容不明白,所以只能勉强转述给傑。

所以,你就是真的仙人吗?乐师,转述给他!傑抢在我面前质问道。

我打算勉强用蹩脚的仙人语言转述,但仙人似乎早就明白了我们发送的信息,因为我几乎在拿起箫的一瞬间,就听到了他的回答——“仙人?你们是这样看我们的吗?我是人,虽然现在是个清洁机器人的样子,但我确实是人。”

机器人?那是什么?“清洁”又是什么意思?这个头上飘着仙人画像的铁桶说的话比一般仙人的语言还要奇怪。“你到底是谁?”想不出别的仙人语言来的我只能这么吹奏道。与此同时,傑的手指也开始顶着刀格,把刀从刀鞘里推出闪着寒光的一小段。

“唉,机器人也开始学会了人的无知吗?”铁桶上的仙人画像消失了。随后,铁桶便继续往隧道的深处走去,我们也只好跟着它继续走下去。

在路上,傑的样子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可怕,他的手还一直按在刀柄上,时而抓紧,时而放开,随时做好了拔刀的准备。我当时还在试图劝住已经要露出杀气的傑,不过即使我能拦住他一时,又能怎样呢?为了找回他的妻子,他已经犯了大忌,再杀掉几个挡路的也是不会有什么顾虑的。

还好,北国的武家人说到底也还是武家,还懂得压制住自己的杀意。我们一路上没有继续交谈,默默地跟着那个不知道是铁桶,还是仙人的东西,一路走到了一处小房间里。这房间也跟刚才走过的地方一样奇怪——四周的铜墙铁壁上,有许多玻璃做的大小不一的屏风架在铁的桌子上,上面还有许多在不停变化的图表一样的东西。奇怪的地方不止如此,在房间的正中央放着一张我先前看到过的铁床,上面则躺着一名赤身裸体的女人。我马上就被那女人的脸给吸引住了,因为她的脸形十分地优雅,虽然艳丽,但更显端庄,跟那些普通的花柳街的美女不可同日而语。

傑看到那女人,马上跑到了她的旁边,打算把她给抱起来。这时候我大概能猜到她的身份了——也许她就是傑的未婚妻阿幻吧。与此同时,那个铁桶从它的身体里伸出了一条蛇一样的东西,并让它钻进了一张桌子上的一个洞里。铁桶突然响了一声,然后那些屏风上的画面全部变成了刚才看到的仙人画像。

“把她放下。”周围传来了仙人的声响,回荡在室内,同时我的脑袋突然剧烈地胀痛起来,好像大脑突然被打开,然后灌进了好多东西一样。在疼痛的同时,我的眼前好像看到了不少有关神仙的记载,不仅有文字,还有好多画像。而傑也跟我一样,只顾着抱头,甚至把他的未婚妻都放在一边了。

等到头疼结束之后,我和傑面面相觑——那些在我们眼前闪过的,是我们从未听说过的仙人的传说,或者说,是仙人的历史。我本以为那些不过是戏法,但画像的精细程度,哪怕最好的画师也画不出来;而且,那些画上所描绘的东西,比如服装和摆设,我敢肯定我从未见到过。这时,我已经不想再怀疑什么了,那个铁桶,毫无疑问是仙人的本体。

为什么要阻止我?难道说就连大人你也无能为力吗?傑刚才应该也和我一样看到了那些东西,但他还是没有放弃问仙人,只不过态度从强硬变成了恳求。

“事出有因啊……你们也知道了,这世上的仙人也就只剩下我一个,这里的全自动运转也是我耗尽心血才维持住的。”仙人无奈地回答道。我转述给傑,摇摇头。

但是,阿幻夫人的身体还在那里,为什么不可以?对于仙人的这个回答,我倒产生了新的疑问——即使这世上的仙人只剩下一位,但仙人的能力之强大我也亲眼见识到了,总不至于还做不到让死者复活吧。但仙人就好像看透了我的想法一样,摇了摇头,然后告诉了我这背后真正的原因:

“我当然可以把她重新启动,还能保留她的记忆,但事情远比你们想的要复杂。数百年前,我们造出你们的目的很简单:模仿特定的历史时期的社会,用来辅助学术研究而已。但谁又能想到会有天灾一样的传染病——”

跟刚才您用法术告诉我们的一样,原来这天下到处都有仙人,但一场瘟疫让仙人们几乎全灭。

后面的事,我也在刚才全部知道了——因为这场瘟疫,仙人们只好继续躲在地下,也就是这地府,并让我们这些他们口中的“机器人”去重新建设家园,为回到地面做准备。为了回收死掉,或者按仙人的说法,回收“无法运行”的我们,仙人们制作了蚂蚁大小的“机器人”,把那些尸体不动声色地搬回到地府,修好之后再用专门的通道送回到地表——这些专门的通道的出口,通向地表各处的送子观音庙;而那些被神官们抬出来的新生人,也自然都是被修好的死人;至于那些阎王庙,除了少数还能通往地府,其他的也都只是普通的庙宇,入口早就关闭了。我们能找到还能使用的入口,看来也有好运气的成分在里面。

但幸存的仙人们没有等到重回地表的日子。

不过几十年的时间,地府的菜园就开始不再长出庄稼,而地面上的作物也不能送回到地下。随着储备粮的逐渐减少,我未曾想过的事情发生了——仙人们是肉长的,这就意味着他们的身体是可以食用的。于是乎,仙人们开始定时抽签,靠吃同伴身上的肉来继续活着。但这样的日子持续不了多久。这地府里本来就没有很多仙人。

“我那时已经绝望了。世界上最后的人类们,居然要用这种方式迎接我们的灭绝……”屏风上的仙人摇着头,看起来十分地伤心。“然而,在那时,我看到了你们居然开始建立自己的社会!虽然目前的程度,还只停留在模仿我们的古代社会,但这也给了我希望。从意识到你们开始建设起自己的国度之时,我的目光就从如何逃过吃人的抽签,转移到怎样让属于你们的新世界不会半路夭折。”

之后,这位仙人联合了其他的仙人,把这里的一切全部改建成自动化,然后在被分食之前,将自己的意识复制到了这些被叫作保洁机器人的铁桶上面,让自己即使在死后,也能继续进行地府的改建工作。但这些保洁机器人在之后的时间里一个接一个地坏掉,对我们的回收和维修工作也变得愈发地困难起来。接下来,就到了最关键的地方了——最后的仙人,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他们所创造的族群继续维持下去。

“我本来想到用完全自动化的方式,来持续运行现有的系统。但问题已经出现了——我们原有的设备早已不能适应你们数量的扩张了,即使能够回收所有的旧机体,你们的人口也不会再增加了。”仙人这样告诉我们。既然如此,刚才仙人否认那女人是阿幻夫人的原因也就不言而喻了——我本以为,这些年来,老人们抱怨新生的人们长得越来越似曾相识,绝非什么无稽之谈,反而在这传言的背后,竟还隐藏着如此危机。

那到底要怎么办?我们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事情。我虽然这样问道,但方才仙人的一番话只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我一边转述给傑的时候,就由害怕变成了绝望。    

说了那么多,和她躺在那里又有什么关系?傑比起害怕,更像是直接跳过绝望转生成了愤怒的情绪。

“升级换代,或者说,进化。”仙人再一次说出了我从未听过的词。不过仙人察觉到了我的疑惑,便换了说辞:

“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别的动物,可以用交配这种方式来繁衍后代,还要把他们从小养到大,而只有你们,要在特定的日子去什么‘送子观音庙’那里,去领一台跟成人一样大小的‘孩子’吗?这才是你们尽管自称为人,却无法成为能够真正自立下去的种族的原因。”

说到这里,我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因为仙人的一番话,又让我回想起小时候一直在问着大人们的问题——我从哪里来?为什么那些飞禽走兽能生崽或者下蛋,而我们要穿上家里最好的衣服,去庙里送上熏香和糕点,然后等着载有新生人的轿子抬出来。我在此之前只以为这区别于动物的生育仪式,代表着所谓“人类文化”的体现,没想到这不过是为了掩饰我们其实不能繁衍的自欺欺人而已。我尽管万般不愿意,但必须承认,我们确实只不过是被制造出来的物件而已。不过虚无缥缈的希望一直都还在,因为仙人的话中显然没有盖棺定论的意思,他还要接下去继续说的。果不其然,他接下来便告诉了我们他的计划——

“靠着这副身体,我好歹还可以让我继续想事情,甚至继续我的研究!一百年前,我的同事们还在的时候,我就和他们讨论过可不可以用纳米机器去完成机器人的全部组装工序——噢,我又说了你们不明白的东西了对吧。”仙人说话的时候总会自我陶醉起来,不过,他反复地自说自话的样子,我们也已经很不可思议地习惯了,即使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

然而,我认为我和傑的想法应该有着些许的不同——我再怎么说,也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才来到这里;而傑跟我这个闲得发慌的家伙不同,为了让他的未婚妻复活,他要从北方一路南下,路上肯定还有捕头在搜捕北国的叛党,若非心意已决,又怎么会冒着这样的风险去干一件常人想不到的事呢。所以傑这时已经很明显地颓缩了下来,整个身子靠在墙上,然后耷拉着头,时不时地转过头来看一眼屏风,然后又把头别过去,就连听到仙人开始重新介绍起他的计划时,他也保持着沉默。仙人应该看到了他的这副样子,便让那张床稍微转动了一下,这才再一次引起了傑的注意。

“经过这么长时间,我的研究也最终成功了,”当傑不再靠着墙后,仙人继续说道。“我将干细胞细胞和纳米机器人结合,这样各种有机物就可以借由纳米机器人组合成身体的各部件。当然,组成有机物需要框架,所以,那些纳米机器人还会优先提取金属组成骨架,然后让组织在骨架上附着并长大——就像自然界的脊椎动物一样。现在躺在那里的那个机器人,是我不久前改造完成的试作机型,还没来得及启动。”

像动物一样?我停下转述,打断仙人。我并不知道什么是细胞,更不知道什么是有机物,但那句“就像动物一样”,让我莫名地振作了起来,吹奏道:“难道说,她可以像鸟一样生蛋?又或像鹿一样生小鹿?”

“新的个体会从腹部出来,就像剖腹产一样……”

我不懂什么是剖腹产,但听起来,应该免不了要把肚子打开。

她会死吗?傑看看我看看仙人,不明所以,打断道。

“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那这也太危险了。

傑的评价跟我的如出一辙,不过我竟然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我便吹奏出了那句让我直到现在还在后悔的话——“那接下来要做什么?”,而仙人则这样告诉我:

“正好,我要拜托你们一件事——把这个试作机送到外面。”

我转述了仙人要我们做的事。

什么?面对仙人的请求,傑动摇了。

我认为这是个机会,傑。如果我们把她送上去的话——

生出新的人吗?说这话的时候,傑甩了下手,大步走出了门外。

看着他出了门外,我反而又开始怀疑起自己了。但看着那躺在床上的“试作机”,我的好奇心就停止不下来。我虽然看过家畜的生产,但从来没有想过,人要怎么从另一个人的肚子里出来。在那一刻,我的求知欲打败了其他的感情,更何况,仙人的神通之力也好像在给我撑腰。我还有什么理由,去拒绝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呢?我这样说服自己,然后抱起了床上的尸体,也往外走去。

在外面踱着步的傑,看到我抱着尸体走了出来后,呆立了一会儿,然后说了句我明白了,一边往原路走回去。我们走了没多远,后面就传来了轱辘的声音,不用多说肯定是仙人的那个什么“保洁机器人”。

“再往前走,另一个方向有一个电梯——总之是个小隔间一样的地方,可以直接通到地表。”

那,我们就要走了,大人。

“在走之前,还想让我告诉你们什么吗?我觉得你们不会再来这里了。”

那就告诉我们,为什么你要让我们,把会产子的她送回地表?傑在我转述后先提了问。

“因为你们正好来了。”

你之前已经说过了。我要问的是,既然你有‘想把新型的人类送到地表’的意思,凭你的力量完全可以自己送过去,为什么还要我们来做?

“……”仙人沉默不语,好像在害怕什么一样。但很快仙人就停止了缄默,向我们解释起来。

“我当然害怕了,给予自己的造物自我繁衍的能力,在伦理上可是大忌。但这个世界早就变样了,我也没必要守着旧世界的道德标准。不过嘛——”

不过?

“如果你们不接受,那么可就是大事了。尽管繁衍生息,是万物的本能,但智慧生物何尝能轻易正视‘生殖’这个本能呢?你们已经习惯了用繁杂的仪式,去粉饰那千疮百孔的‘虚假的生育’,那还能够去诚实地面对你们这个物种的变化吗?”

什么?!

“换个角度想一想,你们两个如果是蝉的话,在变成蛹时看到自己的身体逐渐溶化,直到脑子都变成脓浆,连对触感的反应和一点点可怜的思考能力都随着溶解逐渐消失殆尽,即使知道自己最后会变成蝴蝶破茧而出,原始的恐惧心理依旧会不自觉地从心底喷涌而出,没错吧。”

想象着这样的画面,我只能感觉到无法避免的恶心感。同时我的直觉还在提醒我,仙人说的话多半不是虚张声势。不过傑听到转述后反而发火了,他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尸体的脸,然后直面着仙人开始反问起来:

你在威胁我们,为了达成你的什么‘更新换代’的目的吧?那还把这种事情说出来,你到底还想怎样?

“你们如果真的带着她出去了,我的一点小私心也可以实现——”

为了自己的私心,就把阿幻变成这样,这样恶心的神仙,就算我把它给大卸八块,我也问心无愧!

此言一出,之前一直在轻微地前后摆动的保洁机器人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你说我很恶心?我也这么觉得。我一直认为一个拥有文明的种族,重要的是留下属于文明的痕迹。如果过于执着于物种个体的延续,那也不过是‘一种生物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而非‘一个文明得以延续’。你们作为一个种族,所有的一切,无不继承自上一代人类所留下的遗产。我们制造了你们,同时还把我们作为文明的样本,让你们无形之中知晓如何获得智慧,这就是我原来所设想的‘完全文明社会’!”

仙人此时的气势把我给镇住了,我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束手无策地看着傑和仙人之间已然开始了的无形的对峙。

“完全文明社会”?什么野狐禅?刚才听到我们不像其他动物一样产崽,可全拜你们所赐。我已经觉得很奇怪了,你还想说什么?傑的手再一次按在了刀上。

“但是,我后悔了!”

后悔?我在心里猜想了无数种可能性,却唯独没有这条理由——他到底有什么要后悔的?

“看着你们,我居然觉得我之前的想法其实是错的——很好笑对吧,有点像有些人宣誓一生不婚,结果没过几年就向着女人下跪要她与自己交往一样。不过,虽然我根本不用去想怎么生子,毕竟我连肉身都没有了,但你们要没有什么能够继续繁衍下去的能力,等到这里的设备全都坏掉,你们也就只有灭绝这一条道路可走了。傑,你的未婚妻是你们这个机器种族的希望,不管你有多么讨厌我这个在背后操纵一切的家伙……”

如果我杀了她呢?当傑听完我转述后说出这种话时,我的心登时像进了冰窟,寒冷且无比地刺痛。那个在旅店里表现得沉着冷静的公子,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在这一刻,我感觉我的身旁站着的,是一个六亲不认、能从全身的缝隙里冒出怒火的般若鬼,尽管没有开始大开杀戒,但他但凡有一点轻微的颤抖,都如同野狼在呲牙、猎鹰在磨爪。

“那也无妨,你们已经做得够好了不是吗?”仙人沉默了一下,突然用类似我们乐人的乐器合成出这样带有音律的声响:“也许是生命就总能找到出路。”

我直到很久之后,才大概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在当时,我只觉得仙人说的话有些笨拙而已。傑听了这话,应该是觉得伤人心不过是自讨没趣,便回了头,和我继续走向出口。

到了出口,我们很快就发现了那个叫作“电梯”的地方。它的里面有一块小金属板,上面有着一些密密麻麻的凹陷,就像负子蟾的背一样。按照仙人之前告诉我们的用法,我按动了其中的几个凹陷,一扇门便堵上了入口,然后整个电梯抖擞了几下,接着一股奇妙的感觉从脚底传来,大概是电梯载着我们上升的感觉吧。没过多久,上升的感觉停止了,门也打开了,四周的空气闻起来感觉很熟悉。出了电梯,我和傑在四周转了转,通过从木板之间的缝隙里穿入的阳光和风,我们很快便找到了出口。在开门前,我听到外面十分地热闹,正要想怎么办的时候,傑已经蒙了脸,一脚踹开了大门。

门外正在进行盛大的庙会。沿着从门前的青石台阶一路下来,在石板路的两边,摊贩们早已经摆开了架势,在招揽那些走在石板路上的男男女女。我看了看那些人手里拿着的小折扇,这才想起在今日节气时分,送子观音庙前要举办大庙会。不过我没想到,在这地方,庙会还能从白天就开始正式举行。

我本想趁着热闹与傑一起开溜,但事与愿违,人们的目光在我们刚走下台阶的时候就聚集到了我们的身上,庙前的熙熙攘攘也逐渐变成了令人浑身不自在的安静。

我抱着尸体的阿幻大概足够醒目,杀人啦!快报官!不知是谁说了这样一句话,全局推送,人群便一哄而散,留下一地的狼藉。虽然这并非我本来所希望的,不过也正因如此,我和傑才得以不慌不忙离开观音庙,一路上还没有什么人来阻拦我们,直到我们到了河边。一队巡捕慌慌张张跑来,甚至是六人的巡捕队,有两个连刀都没有带。我和傑见势不妙,便一路退却,但还是被堵在了一座不大不小的木桥上。在桥上,我们前后都有三个人,而且已经拔了刀,向我们步步紧逼。虽然在我看来,这点人应该不是傑和我的对手,但万一杀了公家的人,先不管傑在意不在意,我可不想下半辈子都被官差们通缉。我只好让傑按兵不动,然后把他的阿幻夫人放在地方,直接朝着捕头跪下了。

为何跪下?只管束手就擒就是!还有你那腰上是何物?

是古物,大人!给!这女人是那男人的未婚妻,小的只要带她找个地方给葬了,就请您高抬贵手,让小的两人离开,可以吗?

这女人,怎么死的?

这伤还在脖颈上,大人你看——这是弓箭所伤,但这地方哪里有什么用弓的人呢?我们也正奇怪呢。

那为何开始不来报官?

小的正要往衙门去。

为何如此慌张?

小的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捕快捉人,自然紧张。

你旁边的那家伙,为何不跪?报上名来!我本以为自己这样蒙混过关,傑也能心领神会,跟我一起假装受害者,结果我回头一看,他反而站得笔直,双手抱胸,眼睛直直地盯着捕头的刀看。

你的刀,是公家发给你的破烂货吧。他就好像完全没听到我们刚才的对话一样,开始评价起捕头手里的刀。你就甘心给京城的卖命?你们这些干巡捕的好歹出身也算武家人,怎么配拿这种货色?

扯些什么有的没的!快报上名来!我看你这腰上的刀,你一定是哪个大户里出来的打手吧!信不信就算你跑了,我也能告到你主家去!捕头瞟了一眼傑的刀,然后呵斥他,让他摘下之前蒙在脸上已经掉下来一半的面巾。

你们衙门最近,有没有收到什么上面来的告示?傑见蒙脸已经没什么意义了,直接扯了面巾反问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办法了……傑喃喃自语了一句,接着手起刀落,一记拔刀加上劈,那捕快在意识到傑已经到了自己跟前,就发觉自己的肚子已经被砍出一道口子,左臂连着肩膀的一部分,也连同喷涌而出的黑色油水一起飞了出去。他伸手接了从捕头手上掉落的十八面体,抛给我,刀指向我,吞下,我只好照做。与此同时,捕头马上倒在了地上开始翻滚,嘴里不断发着摩擦声,右手的刀也被他甩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周围的其他人见到这般突如其来的血肉横飞之状,马上举起刀向傑冲了过来,但全都不是傑的对手——他一脚踹开了最前面的捕快,用他的身体挡了一下另外两个拿着刀的捕快,接着他飞快地跳进三人中间,用一套我看不清路数的摔法让一个捕快摔了个嘴啃泥;然后他转身一个挑击,把第二个捕快的右手砍了下来,接着迅速地一个侧闪,躲过了第三个捕快的斩击;之后,他趁势贴近第三个捕快,挨着他的身子划开了他的左腋,转身一个袈裟斩把他劈倒在地;最后,还没等第三个捕快倒下,傑一记快准狠的横劈,把第二个捕快的头给砍了下来。短短十几秒的时间里,三个带刀捕快就已经不能再起了。至于剩下的两个没带刀的,早就吓得瘫软在地,浑身哆嗦,连跑的胆儿也没了,我要做的也就只剩下看着他们,不让他们再轻举妄动。

傑这边见那倒在地上的捕快还没死掉,马上一刀插在他的背上结果了他,然后快步走到了还在打滚的捕头旁边,一脚踩住捕头肚子上的伤口,然后用刀尖架住了他的脖子。面对奄奄一息的捕快,他反手一刺,在捕头的喉咙上挖出了一块,让他登时就血溅三尺,暴毙而亡。另外两个我看着的捕快也没能幸免遇难,傑毫不留情地把他们也给杀了。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也不回答,而只让我把尸体的脚上都缠上石头,然后踢进河里。这样一来,我便和傑一样,成了京城通缉的流窜犯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把阿幻夫人裹在一块布里,然后买了驿站的一匹老马,用它来驮着阿幻夫人。我问傑之后要怎么做,他只一路说往北,先到他埋了金银的小岛再说。但当我们到了一个叫作煎台的地方,因为大批官兵设卡而只好在一座破庙里歇脚时,我实在忍不住了——这个“往北走”的目标,在我的心里已经变得十分飘渺,我甚至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如此地期望一个平静的生活,而不是现在这种疑神疑鬼,忙于避开京城的耳目的日子。

我们这样要到什么时候?在破庙的第二天晚上,我这样问傑。他只是看着我,眼神里透露着比前几日更深沉的寂寞。

其实你可以直接走掉的。他这样说道。

是啊,我本可以假装不认识他。在他杀了那六个人之后,我还可以逃得远远的,毕竟这人非我所杀,我甚至连帮凶都算不上。就连阿幻夫人,我也可以把她放在一边,由她的未婚夫来处理——因为俗话说得好:各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杀头的罪我可不想担。那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选择和他一路北上?当时的我没有认真想过,到了现在也是如此,可能这就是缘分或者说命运的驱使吧,不过那根红线牵住他的女人不是哪个头牌小姐,而是一个在盗国之战中死于非命的公主。

总之,傑的反问让我不由自主地琢磨起来。他见我这副样子,便开始对我说起了他自己的想法:

自从那次盗国战以来,我一直靠着心中的怒火才坚持到现在的——当愤怒到了一定程度,人反而会变得冷静下来。所以,现在我即使要为她走上修罗之道,我也问心无愧。他看上去仍然和几天前一样平静,但又比以往更加地阴沉。

为了阿幻夫人?或者为了你自己?我问。

我乃盗国之战的牺牲品,京城的人把我逼至于此。但她呢?她也许比我更好一点,她不会像我一样永远地失去所爱的人。我咽不下这口气!不单因为我们被京城算计,还有她!

所以,你觉得你复活阿幻夫人的想法,是想把“夫人被杀”这个在你看来不该发生的事情给弥补回来。我本想这样说的,但一时又觉得对他而言有些残忍,便住了口,让他接着说。

你也看不下去吧,这个朝廷,总要完的。北方的残党们肯定在重整态势,南方流放地的那些看守和囚犯们也早已忍无可忍。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在东北小岛上藏的金银吧,那些是用来造反的军饷。我想让你带着其中的七成,前往南方,一路上能收买多少公家人就收买多少,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大概也都能猜到。

你要反?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清醒还是糊涂,但是他似乎坚定自己要这么做。如果你要鼓动这么多人,那绝不能抱着复仇之心。我劝告他至少要冷静一点,不要冲动起来让我先送命。虽然这应该无济于事。

这我知道,但那个铁桶里的仙人不是说了吗,我们要变了。既然这样,当今天下那些见不得光的“反贼”们,可不就是代表了变革的力量吗?我想了好几天了,与其执着于阿幻,不如把这痛苦,用时代的浪潮给冲洗干净。

听到他想要化悲痛为力量,我不知该说什么,反而很意外他会选择去听从仙人的指示,明明在地府的时候他甚至不想去隐藏自己的抵触情绪的,现在却温顺得像被驯服了一般。难道说仙人真的有什么法力?又或者说,那所谓“变革的命运”在冥冥之中影响着他?这就不得而知了。至少,不管怎样他还是武家人,比起家里的长短,他应当更加渴望一个战场吧。正是这样,他才会想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可以掀起一场大风浪的机会。

那为什么还要带着夫人?你本可以把她给直接下葬的。我不由问。

我不知道,但我很在意那仙人说的什么“产子”的话……

“原来不是为了我吗?”傑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响。我抓起一根树枝投进快要熄灭的火堆里,再次烧起的火光映照出阿幻夫人——她正披着布遮盖自己的身体,同时一只偌大的眼睛正反射着火焰的橘红。

傑看到站在那里的夫人,眼睛都直了。他颤抖着走向阿幻夫人,然后抱住了她,说着一些我根本没法解读的话,有可能是方言,也可能是情绪过于激动而导致的语无伦次。看样子,所谓的看开,只因没有亲眼见到过奇迹罢了。

但他俩才拥抱了没多久,阿幻夫人就轻轻地推开了傑,然后行了一个礼。“初次见面,大人,还有这位乐师,妾身是阿幻,‘如梦似幻’的幻。”她继续发出了这样傑所并不能理解的声响。

幻?你不认识我了?“嗯……”傑有些诧异,便这样问道,但得到的却是阿幻夫人的摇头,看上去不是否认而是听不懂。我赶紧用乐器提醒夫人那个带着刀的清秀男人是她的未婚夫,她却还是那副假装没有听到的样子。此时在我们面前的阿幻夫人,更像一个陌生的女人。这份陌生还给这深夜的破庙里带来了一丝疏离的气氛,甚至我这个第三者都可以闻得到,更别提傑了。

为什么?为什么?傑这时真的伤心到让我刻骨铭心了。他转过头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叮当作响。我想要是他能发出声音,听起来一定会如山中的老猿哀嚎一样,响彻而凄厉。

“有什么妾身可以帮得上忙的吗?”阿幻夫人走到他的背后,俯身抱住了他。

别碰我!

她看得出傑有点生气,但我更多的还是纠结。

“就没有什么想知道的吗?”她看看我们,“为何不说话?”

“我想知道——”我刚一吹奏,你们不要吵!我是还想了解更多,但也被正在气头上的傑给拦下了。

“怎么样?大人?妾身是掌握过去和现在的一切知识,负责控制这副原型新机体的人工智能。那位大人希望妾身给自己起这个名字,还希望妾身在你们的旅途上帮助你们。”

“那位大人”应该是指那个最后的仙人,没想到他还留了这一手。也许即使没有我们,他也会用这位“阿幻夫人”来实行他的计划,但既然她这样自称,我还是认为,我们可以相信仙人托付给我们的愿望,至少不会包藏有意要加害我们的意思在里面。

不过那个夫人的样子与我想象中的公主,差别实在有点大,她不会说话,只会发出声响,而且她也不像仙人能懂我们的话,或者说根本是听不见——她正在很熟练地抚摸着傑的身体,而且那不寻常的手法……反而更像技艺娴熟的名妓。如果阿幻夫人生前真是那样的话,那她作为一个公家出身的女人也太魔性了。

“你想要帮我们什么?”我帮傑问道。

“你们想要在这个国家掀起大乱吧,我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因为你不为妾身复仇的话,我想你永远不会从阴影里走出来的。”她说的似乎也没错,如果他万一在关键时刻因为夫人的事乱了阵脚,那我作为同谋,多少也会受到牵连。“具体的话,山川地理、风土人情、还有从人类文明的开始到结束时积攒下来的全部军事和政治学,这些妾身全部都会教给你。这一切,都是为了——”

给什么“新人类”铺平道路,对吧。

“正因如此,”她面朝傑,“妾身才要传授你这些知识,因为开启新时代的,应该是你们自己。这不只是那位大人的指示,妾身也期待着由你们自己来实现进化。”

真是个魔女啊……傑说出了我没能说出口的话,不过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可不可以把你那不知廉耻的手给拿开?

“这可不行,因为现在,妾身就要教你最重要的东西——乐师,你可以先退下吗?”夫人说着说着就把头转向我,她后仰的姿势既性感又诡异,简直跟妖怪小说里的女郎蜘蛛一样。

没在我转述的情况下,这两人要怎么交流?“为什——”

“退下。”

我刚想问为什么,一股突然的压力让我不由自主地从了夫人。我只好出了破庙,在屋檐下面找了块平地睡觉。虽然那天晚上雨声很大,但并没有影响我的睡眠;真正让我睡得难受的,是夹杂在雨中的夫人的“叫声”。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但她的声响真是奇怪,让人忍不住想去听,搞得我辗转反侧,以至于第二天醒来时脑子居然难得地发出了叮叮当当的晃荡声。

果然是魔性的女人……傑早上见到我的第一句问候,是对夫人的评价。我知道她已经不在了,那个女人不过是在占用幻的身体。但是,她太……我大概能够想到他的感觉——他们昨晚肯定亲热了一番。

“肌肤相亲,本来只是纯粹的生理行为,但人会为了追求快感,把它变得丰富多彩。妾身认为,你们应该比过去的人类更加懂得这个道理,因为你们做那些事也只能获得快感。”紧随着傑出来的自然是夫人。她将裹身布撕成了几块,然后用不知道什么技巧把它们重新拼接成了一件新衣服。

“所以夫人你和傑——”

“呀……”夫人捂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发出了猫一样的叫声,显得可爱极了。“昨晚的事情,乐师小哥你应该很清楚吧。说不定你会的花样会比那孩子还要多——”她说这话的时候,还用手指捂着嘴,笑话起傑来。

“就像夫人你刚才说的一样,仅仅是做·了·而·已。”

“嗯,不像这一次。”夫人摸着自己的小腹回答道。

很快,我们就知道为什么夫人说这话时要抚摸小腹了。在接下来前往东北海岸的几天里,阿幻夫人的腹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持续地变大。等到我们到了海边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经膨胀得像回流的鲑鱼了。

“要生了!要生了!”我们在海边等待船夫备船的时候,坐在渔夫的床上的夫人突然扶着肚子叫了起来。

“夫人?”

“孩子要出来了!”她一边回答我,一边躺了下去,然后张开了腿。她的肚子开始发出声响,表面还蠕动起来。

“大人,如果你看到妾身的两腿中间有东西出不来,就把手伸进去——啊啊啊啊——”我转述话音未落,在床尾的傑便将一只手伸进了她的两腿之间。一时难以形容的碰撞声接踵而出,而夫人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放声大叫起来。

“那夫人,我呢?”

“现在可疼了……请抓紧妾身好吗。”

“失礼了!”我把心一横,然后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在床上,这样她就不会动弹得太厉害,以至于伤到自己。但是夫人越感到疼痛,就会动得越厉害,我也只能继续加大力道。

我抓到了!

傑摸索了一会儿后,便用力往外一拽,夫人便立马尖叫了一声,然后瘫倒在床上,留下床上一大摊无色无味的粘稠液体。而傑的怀里,抱着一个只有小狸猫大小的人,长相既像夫人,也和傑有些相似,总之兼有两人的神韵。所谓新人类的幼体的诞生过程就是这样,和我曾经在古书里看过的描述有些相似。但我没想到会这样的痛苦。

闭着眼的新人类先是沉默,随后发现石破惊天的啼哭声:“哇哇哇哇——”

等到夫人恢复了精神后,船夫也在外等候多时了。船夫很惊讶于夫人的肚子变得平坦,我本想编个理由糊弄过去,但傑说这地方的船夫和渔民他都认识,我才放下心来。夫人让船上的每个人都抱了抱那个浑身黏糊糊的小东西,还问我要不要试试,但我拒绝了。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时居然在心里对傑产生了一丝羡慕之意——他居然能有这样一个神奇的女人陪伴,而我却因为这几天碰到的事,对世上其他的女人失去了兴致。也许是因为当时的我已经认定了自己不可能再碰上像夫人那样有着凌驾于所有人的、魔性魅力的女人了吧。

到了岛上,傑带着船夫们去了埋军饷的地方,留下我和夫人在沙滩上休息。夫人抱着那个幼体,轻微地摇晃着,那幼体也随着摇晃的频率发出轻微的咕噜声,看着怪让人安心的。

“接下来呢?他,或者她,会怎样呢?”我实在制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便问夫人。

“这孩子是男孩哦,以后他会不断长大,变成成人的样子。和他交配的女人,体内会得到他身体里的纳米机器人,然后逐渐变成我这样会生育的身体。”夫人说这话的时候,还在继续摇着“孩子”。

“变化的过程会很疼吗?”

“当然,妾身生他的时候,你不是在一旁帮忙了吗?”

“那夫人你怎么看傑呢?我想他不会再和夫人亲近的。”

“是吗?他忘不了他妻子——我能感觉到那天晚上,他把他对妻子那说不出来的爱,倾泻到了我的身体上……所以妾身只要用这具身体,来学习怎样变成他想要的样子就好。现在的他需要妾身,因为他到了北方,还非要妾身来帮助他完成他的大计不可。这些都是那天晚上,他亲口告诉妾身的枕边话哟,小哥你可千万别跟他说。”我可不想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互诉枕边话的。夫人把孩子塞到了我的怀里。接着,她便话锋一转,开始请求于我。

“乐师小哥啊,既然你答应傑,要帮助他联络南方的势力,就当为了傑,妾身想让你带着妾身和他的孩子,一起南下,好吗?”

让我带着这个孩子?我好像隐隐约约猜到了她的用意,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夫人见我答应了,显得十分地高兴,说仙人果然往我的脑袋里也灌了不少有用的知识,但我直到现在也依旧不明白那“有用的知识”具体指代着什么。

等到傑和船夫们回来了,夫人便把自己刚才的决定通过我告诉了傑。傑听到后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那个小东西跟我之间就好像有着强烈的联系一样。所以,我才觉得他不应该和我一起前往北方。他这样跟我说。我又问他是不是因为担心这孩子的人身安全,他并没有回答,自顾自地接着指挥船夫们整理起挖出来的军饷,直到第二条船停泊在岸边,他也没有多说一句。

最后,我抱着孩子上了其中的一条船,他们夫妇则是上了另一条更大的船。我和他们没有告别,只是在上船前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就这样,在东北的小岛上分道扬镳,他带着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新人类,而我则带着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新人类小孩。

 

傑要做的事情,要我说,就是发动那些留在北方、原本属于他的家族的力量,并将这份力量变成新时代的基石;而我听从了阿幻夫人的请求,带着孩子前往南方,可不只是单单未来联系南方的势力而已——当我已经眺望不到他们的船时,我怀里的孩子的手脚已经比之前明显地变长了。这孩子的成长速度惊人地迅速,等到我们的船停靠在那古家的港口时,他已经长得有我的一半高了。他成长的地方不仅只有体格,还有能发出声响的能力——他既能像我们一样说话,又能像他的母亲一样靠嘴发出声响;事实上,他多数时候只用嘴组织仙人的语言,且只在有必要时才用我们的语言。

既然这样,我便想到了一个主意:我要让他在自身成长的过程中,见识一下我们迄今为止所创造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或许在旅途中他的所见和所学,能够在将来的所谓“构建新世界”中发挥作用,让我们的一些传统也得以延续下去。

于是,在那古家停泊之时,我告诉船夫,让他们带着大部分的军饷径直往南,而我则带着这孩子下了船,来到这仅次于京城的第二大港口城。在城里,我置办了不同尺码的衣服给他,还找刀匠给他打了一把趁手的刀,末了又买了两匹好马代步,准备带着他用陆路南下直到目的地。我没有给孩子起名,因为我觉得他的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岂能用我们现在的起名法把他给束缚住?

所以,在往南的这段路上,我教了他不少我会的东西,比如乐器和棋牌,而他则让我大开眼界,居然连沿途路上的花花草草,都一清二楚。他还试图教我去除语言中音律的方法。我还尝试过给他出些更为刁钻的难题,当然,这孩子也能做到应对自如。结果,虽然他一直毕恭毕敬地叫我师父,但我已经自认为是他的学生,与其说是他在向我学习,倒不如说,是我在从他那里再学一些来自过去仙人时代的知识。

在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这孩子的言行举止突然又变得奇怪了起来——他口中的那些“新奇的事情”,从物件和人物主题,变成了传说故事。诸如西方的层层高塔,连绵数月的毁灭世界大战,还有什么“杀死了旧人类的尘埃武器”之类的,听着甚是可怕。但更可怕的,还是他告诉我那些绝非捏造,而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就好像在说我们迄今为止所创造的一切,其实十分渺小一样。

这种因为无能而产生的惆怅之情,在我的心中逐渐地变得越来越难以抑制。光想到我们这些“旧人类”将会被夫人,还有她的儿子这样的“新人类”取而代之,我对明天就少了一分期待。但离得原来的世界越远,却又不再去想了。在我们再次坐船前往最后的目的地前,那早已飘渺的期待,离完全转变为恐惧还有些时日,但四周的景色好像在回应着我内心深处的担忧——我沿途经过的村镇,人们都在谈论着种种怪异的现象,像是在荒野中游走的神仙幻象,像是在耕牛的身上肆意乱爬的残肢断臂……还有,像是可以免费和旅店女将睡一晚之类的怪谭。

先暂且不说别的,最后一条传言,部分是真的。有个地方的女将还真的把我拉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只不过她是为了打探那孩子的身份,见我表示无可奉告,就突然半脱了衣服,像饿狼扑向野兔一样扑向了我。那时幸好动静太大,把孩子也引了过来,不然我早就丢了性命——那女将的身体已经变得异于常人,能从嘴里吐出骨头,而且被孩子砍掉了整个肩膀,只留下一节胸口与被砍掉的部分相连,之后,还能继续站起身来。最可怕的不仅只是如此,从女将身上的那块硕大的切口处冒出的不止有体内的油,还有一大块由油、碎骨和肉块所组成的混合物。这团无法用语言去描述具体形状的东西,用蠕动的方式向外爬着,还从它里面伸出了一条突起物,试图去够住挂在女将身上那摇摇欲坠的被砍下的肩膀。等那条突起物即将碰到肩膀的时候,它的前端又突然疯狂地抽搐起来,伴随着粘稠的摩擦声,五条手指一样的玩意儿飞快地长了出来,然后抓住了肩膀,开始把肩膀往它原来应该在的地方拉过去。

我不愿相信我曾目睹了这一幕景象,纵使我已经去过这世上最令人不可思议的仙人之地,见过那地狱百景一般的肢解场面——女将那扭曲的躯体,比地府更加让人感觉到陌生和不解。就连那个跟他母亲一样懂得多的孩子,看到被他砍倒的女人变成这样,握刀的手也吓得颤抖起来。

“妈——妈——”那团东西自己打开了一块大口子,从里面传出了浑浊而空洞的声响,同时更加地向我们逼近。我们只好下了楼,想办法逃离它。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我本以为既然女将的身体已经被孩子砍伤,她肯定追不上我们,但我没有想到,那团东西还能长出两只脚,使这个占用了女将身体的怪物可以用仰躺的姿势,四足并用地紧追我们。

孩子,让它退下!我不知道那东西到底能不能与之沟通,所以还是决定让孩子来替我探探它的底细。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孩子大声斥责道。他的喊话似乎起了效果,那东西停下了脚步,转而让女将的头转动起来,用女将的眼睛端详孩子。

这孩子……他有那东西!那东西似乎并没有完全把女将的身心据为己有,我脑海里的话,是从女将那里传出来的,而非那个团状的怪物。

不过,她并不是想要求救,而是跟这个追着我们的怪物一样,想要追到什么我不知道,但对她而言很重要的玩意儿。只要有了那东西,只要有了那东西……我的孩子,就可以……

她的孩子?我刚读出她越来越模糊不清的语句,那团状物就大喊了一声“妈妈”,便四足一蹬,往他身上扑去。若是寻常人的话,应该早就被撕碎了,但毕竟这孩子是傑的儿子,在剑术上有着天赋一样的直觉,看到那畸形之物向他冲来也不后退,反而迎上前一个斜上挥斩,把女将肩上那块团状物给砍成了两半,自己则是毫发无伤。

“师傅,这到底是——”

小心!

这孩子还是年轻,砍完后竟没有保持残心之意,居然转头向我发问,这正好给了倒在一旁的怪物可乘之机。那怪物迅速地用女将的手脚起了身,继续向孩子发起攻击,孩子没来得及招架,居然一不小心摔倒在地。眼看怪物离他越来越近,他握刀的手居然开始因为害怕而松开了。我急忙冲上前,用尽全身力气,往怪物的腰上用力一踢,这才让它往一旁滚了一圈,然后停了下来。我扶起了孩子,本想要训斥他粗心大意,但终究没有这么做。更何况,当前最要紧的还是彻底了结这个怪物,让它不能再起。

但那团东西并没有因为停下来,而是开始叫得越来越大声。但刚才的斩击显然起了效果,那叫喊着的团状物上的切口流出了红色的汁液,它的表面也迅速地变成了长满疙瘩的瘤状物。没过多久,它就安静了下来,瘤状物也都开始崩裂,变成了碎片。那些原来附着在骨片上的肉也都溶化殆尽,只剩下残留在地上的已经干掉的红色汁液。

把她也斩了吧,她伤成这样,眼里也没光了,活不了多久。我本想这么说的,但女将最后的话语,又让我不忍心了——她说了一句我的儿啊!后,就死了。

孩子……

“师傅,你听到了吧,她在说那个从她身体里蹦出来的东西,是他的儿子。”

我听到了——

我还没有说完,那孩子把刀一横,往自己的左手心上拉了一刀。从手心的伤口上流出的,是红色的汁液,颜色和气味和地上的一模一样。

“我和那东西……也许她只需要一点我的什么东西,那块肉团就能变成人的祥子,她的儿子也就变得正常了,没错吧?”

“他们已经做得够好了不是吗?”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仙人的话,不禁用脱去音律的声响脱口而出,“也许是生命就总能找到出路。”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回答了他。但我觉得他应该一如既往地比我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连夜悄悄离开了女将所在的镇子。接下来的那一段路上,那孩子一直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什么都不问,也不回答我。他的沉默,加上看到那些沿路上那些越来越萧条的城镇乡村,我愈发地感觉有不好的事情在前方等待着我们。

原本,离了酒馆,若是没有随身携带古物,身旁的人必不能听见我吹奏。离了酒馆,我便觉得是离自己的世界很远了。但如今我确实是往世界的边缘去了。一路往南,往南,直到世界的尽头。

在出了某个世界暗藏的界线之后,世界渐渐对我失去了影响力,我终又缓缓失去视觉的能力,开始了最后的暗夜行路。我还记得那一刻,往前一步,世界突然变得黑白,只道继续前行,迎来最终眼前一黑。

那一刻,我踌躇在原地片刻,往前一步是黑暗无边,往后一步又复光明。如此反复,明灭之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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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篇可以看见声音的小说。一出夹杂着木偶剧、默片、歌舞剧、黑白片印象的《西部世界》。机器人、古风、坎普、末日、暴力等元素混搭出了一种意想不到美学质感,甚至邪典。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郭亮

题图 | 葛饰北斋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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