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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启人生,跳过虚空之海 | 科幻小说

王腾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本周的主题是「远航」。“天问一号”即将飞向火星,开启中国人探索未知的新篇章。今天的小说里,主人公不认命地挣扎,一次次去往更远的地方。总有一些灵魂,历尽艰难也能永远轻盈、永远滚烫,用无尽的好奇心,打开一扇扇未知的大门。

| 王腾 | 科幻作家,统计学在读博士。善于构筑具有严谨设计的幻想世界,在探险和游历故事中展现技术美。代表作品《距离的形状》《夏日往事》。



水漂

全文约23700字,预计阅读时间47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当我坐在窗边看着海平面上的晚霞渐渐退去的时候,邻居的孩子进屋告诉我又有一颗星星消失了。

这并不奇怪,在他们的记忆中,天上的星星一直在不停地熄灭,那些星星越来越暗,直到在夜空中再也看不见。

我告诉他们那是最后一颗消失的星星,而且所有消失的星星也并没有真的熄灭,它们仍然和其他的星星在一起。

它还会再亮起来吗?有小孩子问我。

或许会吧,或许是很久以后了,那时的晚霞想必会比正午还要炽烈,夜空中会有舞动的极光,会有陌生的星座,还有几乎近在咫尺的仙女座大星云,它的光晕漩涡会占据一大块的夜空,要是有谁能看到这一切,不知道会不会有回家的感觉。

但是现在,还没有烧成灰烬的太阳刚刚落下,也会在我今后能看到的每一天照常升起,孩子们跑出了屋子,并没有注意到我正在出神地看着那颗星星消失的方向,他们的欢声笑语和门外花园里风信子的香气给房间带来了春天的气息。这也是人类世界的第二个春天,不知道这一次又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

我听到他们在海岸线上奔跑,直到消失在远处,也许此时此刻是旅途中最好的时候,在这个空旷的世界里有无限条道路,每一条都好像看不到尽头。   


我想,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能够这样奔跑了。

秋初的玉米地像一面绵延不止的绿色高墙,将乡间小路隐没其间,我不知道自己已经跑了多远,这条小路通往县城,但是似乎永远也跑不到,我漫无目的毫不停歇地狂奔到了太阳落山,终于输给了疲劳,小腹传来一阵剧痛,我不得不跪下来喘了口气,然后迟缓地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发现路上已是空无一人。爸妈没有来找我,仅有的两三个朋友也没有来找我。这没有关系,我只是期待他会在路上等我,说句安慰的话,或者随便说些什么都行,实话实说,就算是现在,我也和以前一样一点也不想怪罪他。

然而我的弟弟明迪并没有出现,或许他还是不敢面对我,或许他只是觉得这个时候不来打扰我是最好的。

玉米地越来越稀疏,家里院子的大门已经隐约可见。我知道家里人都在。我很想永远的在这条小路上走下去,然而终点却无可奈何越来越近在眼前,那一刻,十八年积累的孤独,愤怒和悲伤终于决堤了,我向着天空放声嘶喊,用力的撕扯着身边的玉米叶,任由锋利的叶子把手划得满是道道血痕。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除了几只惊飞的麻雀,世界一如既往地给我沉默的回答。夜色将至,村里的灯一个接一个亮了起来,四周越来越沉重的黑暗与寂静成为了一种压力,催促我继续走完这几步路,去面对自己的命运。

爸没有抬头看我,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我从他身边走过,他蹲在厨房的门口抽着闷烟,一支接一支,他心情不好时就会这样,没有人敢去阻止他。

我走进了里屋,妈妈和弟弟在床边坐着,妈迎接我的表情我从来没有见过,有愧疚也有乞求。弟弟还是低着头咬着嘴唇,我的出现给了他很大的压力,本来就凝重的空气因为我的存在变得更令人窒息了。

岚岚,妈知道对不住你。妈妈终于开口了,可咱家没权没势,能找的人都找遍了,妈问得很明白,这事最多判四五年,到时候你也还年轻。咱家只有你弟弟是个读书的材料,让他上完大学,找个好工作,挣下钱,将来妈才能给你找个好人家,要不,咱真的没别的办法。

我没有说话,妈说的并没有错,这是我最重要的时刻,无论我怎么决定都有可能会让我后悔一辈子,我的目光扫过了家里的每个人,妈妈和弟弟都在看着我,充满乞求甚至恐惧地期待我说的下一句话,所有人的未来都在我的身上,生活真的像一个笑话,只不过一点也不好笑。

我默默地去收拾自己的东西,这也算是一种回答。

“岚岚要走了,你就不能说点什么?”这是妈对爸说的。爸爸不善于表达,他起身回屋了。

我把地上爸爸扔掉的烟头捡起,把它狠狠地掐灭,就像熄灭了未来。

然后,我拒绝了任何人的陪同,一个人向最近的派出所走去。


法庭的座位空荡荡的,这不是一件值得关注的大事,我没有费心去请好律师,毕竟结果我早已了然于心,现在我只要应付每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麻木地等待整个过程的结束。

我的世界是一个围在群山里的小村子。童年的颜色就像山的颜色一样,有顽强的绿色扎根生长,也有缺乏滋养的贫瘠。我既没有满意也没有不满于这样的生活,也没有想过山的外面是什么样子。

弟弟是一个内向但很聪明的人,但他并不知道我隐藏的无奈,正如他也不需要关心读书以外的事。他对我单纯的信任让我对他的嫉妒像阳光下的雪一样渐渐消融。为了他能继续读书,我只上了一年高中就去找了工作,他的成绩非常好,这让我和他一样高兴,我觉得自己的狭窄的生活充满了意义,哪怕只是间接的意义,也让我得到了满足。

那一天放学后我没等到明迪,我知道他又遇到了村里的恶霸铁手,明迪是个廉价的取乐对象。

我没有一点犹豫,捡起地上的碎砖砸了过去,铁手轻松地将我击倒,就在这时,被松开的弟弟发出一声怒吼将铁手推开,对方失去平衡滑进了身后的水沟里,一根钢筋正好刺穿了他的心脏...

没有目击者,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我最先恢复了镇定,我明白自己要面对的选择,我们两个人之中,只有一个人能继续正常的人生。我们都知道最合理的选择应该是谁。

想到这里时,突如其来的寂静打断了我的思绪,法庭里的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在了我身上,这其中有弟弟的目光,他好像要站起来说什么,妈妈把他按住了,也有铁手家人烈火似的目光,他们想要我死,然后是法官,他又重复了一次,问我还有没有想说的。

周围的每个人的眼睛里有切齿的痛恨,有最真诚的内疚,也有冷漠和无动于衷,每一个都像是最后审判。如果说每个人在这个世界里都有自己的位置,那我就不是失败的投资,就算是牺牲品,我也实现了自己的使命,这里就是我的位置了。其他地方的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我人生的意义已经完成,以后就只有活着了。

大功告成的微笑出现在我的脸上。

“不,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我回答。


在阳光明媚的盛夏,我的弟弟带着录取通知书,登上了去上学的火车。我带着手铐,走进我要度过四年的监狱。

监狱是个充满各种色彩的地方。我一开始以为这里会随处有铁窗和铁门的碰撞声,昏暗单调的灯光和一脸凶相的狱警,事实却截然相反,所有这些元素都被柔和地隐藏了起来,人们可以在这里学习如何使用电脑,如何算账,甚至有绘画和书法。到了节日还会有联欢晚会,就连房间都有整洁的阳台和各种盆栽。窗外花园里繁密的灌木和花丛也恰好遮住了后面的铁丝网和哨戒,有时能看到在那里背诵英语和诗的人。

我看着别人穿着艳丽的衣服在舞台上演出,看着观众发自内心的笑容和鼓掌,或是看着她们平时认真读书上课,讨论着自己的改造日记,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她们能这样投入。文明时代的关怀无微不至,但却没有什么比这一切更让我觉得反感,把牢笼伪装一个学校,在失去自由的同时还增加了讽刺的味道。

新工作的报名处排了人,我被挤到了旁边一个几乎没人的窗口。

坐在里面的工作人员一边读我的档案一边递给了我一叠资料,照片里没有群山阻挡,空旷的大地和蓝天吸引了我的目光。

“西部的沙漠和戈壁。”她说,“在这招人就是因为那边工作条件和工资不成比例,其实我倒觉得这里更不会有人感兴趣的。”

“我不在乎这个。”我回答。

“如果是想早点出去的话,在这里好好工作也是一样的,而且也能学会养活自己的办法不是吗。”

“我不想呆在这里。”我说,“让我去哪里都行。”

她看了看我,叹了口气说:被一件事改变了人生轨迹的人往往都是这样,可你也只能往前看,不管你做了什么,总不会一直在这吧?

“可我什么都没做。”我情不自禁低声回答。

“就算是,我也帮不了你。不过或许你的确不该在这里,”她放下了档案,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有一些人就是讨厌这里的学校和那个游览城市全景的VR设备,不管它做得多逼真,因为它们每天都提醒你你本该度过怎样的生活,如果你想去看不到这一切的地方,没准那里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你也要想想,”她说,那地方可很远,你真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

“我也不清楚。”我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大概就像你说的那样吧。”

“那也足够了。”她点了点头,把申请表格递给了我。

我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来到沙漠时正值月,40度的气温让地平线上的空气像水面一样波动着,打开车门的时候,我广阔天空下深吸一口气,冲进喉咙里的滚烫热风让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但是这里的感觉真的很好,让我有种想要放声大喊的冲动,沙漠用宏大和空旷表现着永恒,又用多变的姿态保持年轻,看那些戈壁石柱,有些像鸟,有些像马,开车的哈萨克族司机说它们都是在不久之前才刚刚出现,当然也会在不久之后永远消失。无论你留恋与否,一切都是暂时的,只有变化永恒。就像时间本身。

接下来我注意到的景象和印象中有些不同,一望无际的荒漠有一块六边形的暗斑,就像是给沙漠加上的一块巨大补丁,这块补丁上散布着一些建筑,数不清的卡车在周围活动,从远处看像是一群游荡的甲虫。

在这块补丁的正中心,有一组建筑群,看样子是最重要的,我不知道它是做什么的,只能去问来接我们的总工程师。

“你今天运气不错,那边再过两个小时就要试运行了,到时候记得戴好护目镜。”总工程师神秘地说。

我们来到距离那座建筑物四百多米的地方,那看上去只是像一座不起眼的工厂,直到房子的一角升起了一根高高的锥形物体。

广播传来了倒计时的语音。

倒计时结束后,一道刺目的光柱从锥上射出,惊呼声在我的周围此起彼伏,光柱消失在晴空的蓝色深处,就像通天的高塔。如果天空是世界的穹顶,我们面对就是支撑天顶的一根支柱,我们就像蝼蚁一般置身于一座无限大的殿堂之中。

完全是同时,又一道光柱屹立于天地之间,而且它还在不断移动位置,这让人有了一种错觉:在天地之间,它才是绝对静止的,而荒漠上的一切如同是在黄色的海面上随波逐流的浮渣。

这道光柱如同碳笔,在沙漠上画下灼热然后冷却成焦黑色的笔迹,沙子被瞬间融化成了玻璃。十几秒之后,两道光柱同时黯淡了下去,滚滚热量仍然让地平线像水中倒影一样起伏。

“那是一座粒子炮。”总工程师说。

“建在地下的加速器把粒子加速然后向天上发射,轨道上有一系列搭载粒子反射镜的卫星,它们能反射粒子束,一面镜子接着一面镜子,粒子炮可以借此打击地面目标,也可以拦截洲际导弹和其他卫星,今天的试运行只直接把粒子束反射回了刚才的地面。”

“这是国防项目?”有人问。

“和其他国家目前更先进的天基动能武器相比,这是过时的设计了。不,我们会把它用在更好的地方。”

“那它需要很多电的吧?”有一位新来的同伴问。

“有人问过我相同的问题,”总工程师点了点头,“当我说还可以靠太阳能的时候,没有人相信,他们说上哪去找这么大的电池板?我告诉他们这个就是我们的电池。”他指了指四周的沙漠。

“太阳能电池板需要的硅在沙漠里无处不在,我们现在有了很便宜的加工方法,那边的建筑是加工厂,你们开的加工车会先把沙土里难以加工的部分筛掉,加工厂会把它们加工成光能发电的沙子,铺到地面以后,这片沙漠就是发电厂。”

他低下头抓起了一把黑色的沙石,说是沙石还不准确,它们看起来比沙子大多了,像是不规则的扁平小卵石,不太像是人造物。

“这些加工好的沙子会被塑造成专门设计的拓扑构造,这样它就很难被沙暴吹走造成损失,也不会被你们车上的除尘器吸走,这样你们打扫发电区就方便多了。我们的工程也对防风固沙也有一些意义,所以我们的工程还有环保部门的参与和投资。”

没有人说话,我们都被深深地震撼了,人竟然能如此行云流水地接手属于老天爷的活计。

“各位,”总工程师登上了一辆加工车顶端,“你们来到这里,恐怕都是无奈的选择,这我知道,在几千年前,像你们一样的人建造了金字塔和长城,但是我要说你们比他们幸运得多,因为你们每个人都会在有生之年看到这项工程实现它应有的意义,到时候,整个世界都会知道,我们是一起创造历史的人。”

在这一瞬间,我看到周围很多人热泪盈眶,在戈壁高远的天空背景下,总工程师年轻的面孔以不同寻常的清晰度铭刻在我的记忆里。

 

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已经是夜里八点,沙地上太阳的热力也早就冷却了,几乎每天玛丽都会带一杯热水到我的驾驶室,凝望清澈的夜空是很好的休息。

夜晚很冷,星星的光芒也是冷的,仔细看似乎每颗星星都有不同的颜色,而大地却是一片单调的黑沉沉。基地里的零星灯光让你分不清大地和天空的边界。银河像一条薄纱一样淡淡地越空而过,我一直以为那是被月光照亮的云,但是玛丽肯定地说那不是云,那是上千亿颗燃烧的太阳在里面流淌。

她告诉我每一个星座的名字,如何用它们来辨别方向。她在沙子上画出太阳系行星的顺序给我看,让我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生活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虽然我并不总是能听懂,但是在这个好像世界之外的地方,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话题呢?无边无际的旷野会让人忘记自己的处境,想象自己只是在一块微不足道的尘埃上漂浮在无尽的黑暗之海,这种感觉真的让人心旷神怡。

“那你说星星和月亮为什么不会掉下来呢?”我问。

“是因为它们都很远很远。”玛丽想了想后这样回答。

相比之下玛丽真是一个又洋气又俗的名字,我们当然知道她的真名,在我们进来的那一刻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隐私。出卖肉体的人在监狱里也没有人会看得起。玛丽比我先到这里半年,她的年纪比看起来要小,过早出现的鱼尾纹展示了一种掩饰不住的沧桑,在浴室里她常常躲在最阴暗的角落,但身上的道道新旧伤痕仍然很醒目。

我们从来没有说过各自的过去,但这又有什么重要?抛下之前的人生后我们都是平等的,能在这里相遇让我们都很惊喜。

时间久了,大家慢慢习惯了发射场面,后来天上有时会多出一个个银色的碟子顶着粒子炮的光束消失在晴空之中,工作人员说那是最新的磁流体动力飞行器,借助粒子炮提供的能量,它们能很方便地为轨道建设工地送去补给。

人们居然是要用这座不可思议的大炮把飞船推到宇宙去。

我正想让玛丽也来看飞船发射,但今天她没有出现,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发电区一个偏远角落,她的车撞在了石柱上。

结膜出血,一会就好了,不过看来真要提前退休了啊。她看起来满不在乎的回答并没有让我松一口气。

我怎么会没注意到这一点,她的身体一直越来越枯萎,也许只是我不愿意注意到。

没什么,大概就是过去的生活让我多付出了点代价,我可能没多长时间了,不用再问我原因了,玛丽说,别介意,说到底谁也强不过命嘛。

你还没注意到吧玛丽指了指基地中心,那些不需要燃料的飞碟能带很多东西,升空时也没有很大的超重,就连我们都能去宇宙的时间并不遥远可前几天他们告诉我计划是五年以后,对我来说已经来不及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起来自己的愿望,惊讶暂时盖过了我受到的冲击。

“我说,你就没有想过报复这个世界吗?”玛丽点着一个香烟蒂。“你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它却把你随手扔在一个角落里,还把这角落越弄越小,你都到这里了,还没什么想法?”

“那你该不会是想?”

“不,和其他人无关,报复世界是朝世界安排你的反方向去,能走到多远就走多远,在那里使劲抓挠它,留下它无法忘记的划痕。”

“所以你想去太空,”我点点头,“想想看那时候你家人的表情。”

“回家?”玛丽笑着把烟蒂弹飞,“你我最幸运的地方,不就是在这世界上已经没有根了吗?去宇宙里,去哪里都行,你失去的自由,让世界十倍地还给你吧。”

“就比如,你还没有见过海吧,”玛丽想要打破我的沉默,“还有冰川,雨林,我想的是如果能到足够高的地方,不就能一下看到所有了吗?”

此时又一架飞行器从地面升起,顺着齐天的光柱迅速消失在了蓝天中。

“要是再等我一下就好了.…..”玛丽望着光柱的尽头,电离空气的轰鸣让我听不出其中是否有悲伤。

我最后一次见到玛丽时,人们把她推向救护车,她在一大堆医用器械包围中她艰难呼吸,仿佛时刻否认着自己是其中的一部分

她塞给了我一个纸条,写着银行卡的账号和密码。

“替我去跨越你的世界尽头吧。”她最后对我说。


在初春冷风的瑟瑟寒意中,我离开了监狱。

没有人来接我,我并不感到太意外,我已经忘记上一次和家里人联系是什么时候了。

我去银行去查看玛丽给我的银行账号,里面有20万元。

我不知道玛丽做了什么才有了这钱,更不知道她攒这些钱是打算做什么。这些只能永远成为秘密了。

把钱还给玛丽的家人当然可以,但我知道这不是想要的。

我提着沉重的行李独自走在大街上,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车水马龙20万元显然不够我度过余生,只会越来越少的财富无法给人安全感,我需要工作和收入可如今硕士只是基础学历,再加上案底,有前途选择越来越少当然如果把要求降到足够低,也肯定能找到工作,这意味着我多半终身困在社会底层,面对别人的另眼相待,这是一条确定的活路,没有多少风险,可也同时一眼就能看到头,未来就像已经烧尽的烟灰。

旅店隔壁打牌的嘈杂让我睡不着,我打开窗户眺望着夜空。

我习惯了没有光的夜晚,小城市的灯光看起来明亮得有些刺眼,天上只有最亮的星星还在孤零零地顽强闪烁。

戈壁发生的一切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遥远,却让我觉得眼前这个我本该熟悉的世界才不应该真实。或许再过几年,我会忘记那片广阔的荒漠,那道通天的光柱,忘记差点脱离大地引力的朋友和她说过的话,只会记得好像有一段时间,我离那些星星比现在更近一些。

我没有想要回去的地方,无论去哪里都只能前进。

那为什么不能选择另一个方向呢?


我回到了基地,用这些钱支付了教育和培训,在我的钱用完之前,先前的工作经验终于帮我通过了选拔,等到了发射的那一刻。

2G的超重一点都不可怕,反而让我很安心。飞船的形状像一个盘子,所有人的座位围成了圆形,面朝圆心,但我看不到对面的人,因为飞船的中轴是中空的,来自地面的粒子束将从中穿过。

位于四百公里高度的卫星会将微波发射下来,盘子的表面像凹面镜一样把微波聚焦反射到上方的焦点,上面冲来的空气会受热膨胀开,让飞船不受到阻力的妨碍,而排开的热空气会被盘子边缘的电极电离,被磁场引导向下面的粒子束,粒子束让热空气在飞船下面进一步膨胀,产生持续的推力,把飞船像热风中的叶子一样轻飘飘地托向太空。

降噪耳机也不能完全掩盖空气电离的轰鸣声,超重和抖动也让我看不清旁边人的脸,我知道大家都很害怕,那道在天地走一个来回还能将沙漠烧成玻璃的粒子束就从面前不到五米的地方的地方汹涌而过,而这趟不平稳的旅途只要稍有偏差,飞船就会像奶油一样被切成两半,我们都会在万米高空灰飞烟灭。

精巧的圆盘形船体设计保证了受力对称,航向稍有偏移就会被空气动力自动修正,天地间这些可以把我们轻易化作齑粉的力量只会和我们擦肩而过,同时按部就班地将我们送到遥远的目的地。

果然人类的理性和雄心才是真正的魔法。

高度到达四万米了,天空的蓝色变得越来越深,空气也变得非常稀薄,我们的加速动力也渐渐减弱,但更加惊人的一幕才刚刚开始。

飞船开始了变形,圆盘状的表面像花瓣一样收拢起来围住了从中间穿过的粒子束,花瓣中的超导线圈合并后开始工作,组成了迷你版的粒子加速器,现在它们会施加反向的电场力使粒子束减速,相应的我们的飞船也获得了反推力作为新的动力。

所以加速又开始了,这一次的加速轻柔而舒适,再往后我听到一种新的轰鸣声,那是飞船把纯水向粒子束撒去,过热膨胀的水蒸气可以作为辅助动力。

花瓣产生的磁场还会稍稍偏转粒子束,确保它能准确穿过位于我们前面的飞船。

而后面的飞船也正在为我们做同样的事。

在基地里我看过一部叫《银河铁道999》的动画,里面的一辆列车可以驶向星空,我做梦都想不到此时此刻我真的坐在这样的一节车厢里。

加速停止,后背的压力也消失了,感觉好像是在失重训练里漂浮在水中。此时舷窗也相继打开,指令长广播告诉我们可以自由活动,但我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从窗口洒进来的炫目蓝色让我屏住了呼吸。

我身在宇宙之中,地球在我的眼前,大地上再没有任何一座高山能挡住我的视线。

那一定是太平洋吧,蓝色的背景中点缀着棉絮一样的云朵,我向更远处眺望,明亮的星星不再眨眼了,一圈柔和的淡蓝光晕包住了地平线,是大气层,原来天空真的是蓝色的!远处一团厚重的雷雨云缓缓飘来,里面有若隐若现的闪光,看着就像个正在做梦的大脑。

微波卫星一千万平方米的太阳能电池板像一片经纬分明的黑色平原,上面一个突出的白色小点是控制大楼,那是我们的新家。

反射镜卫星会被粒子束推到高轨道去,所以有时候我们需要利用和太空垃圾相撞作为辅助手段来使反射镜卫星减速并回到低轨道,粒子炮可以将太空垃圾粉碎成卫星缓冲盾可以承受的小块。

我们经常需要搭乘货运列车往返于每个反射镜卫星之间去更换缓冲盾的零件,反射镜卫星阵列就好比列车的铁轨,所以基地里的其他人有时叫我们银河铁道工。

不期而至的危险当然是宇宙的常客,有一次控制站告诉我一群刚刚被粉碎的太空垃圾正迎面冲来,这次数量和散布区域都比预想要大,列车上只有我一个人在外面进行作业,相对速度是致命的,但我有所准备。

道理很简单,只要我反转列车电场方向,就能借助粒子束立刻减速,尽可能降低相对速度。于是我避免了致命的碰撞,但一块碎片切断了我的绳索,列车的最后一节缓慢地把我越甩越远,直到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和控制中心的通讯被切断,我独自漂浮在虚空中,远处的夕阳刚刚隐没在地平线下。黑暗从所有的方向将我包围。

别害怕,我在你后面二十米的地方。黑暗中传来声音,我认识这个声音是总工程师。

“我不知道你也在上面,而且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没有我你无法生还。”

“什么?”说话间一块离我不远的漂浮碎片突然迸发出明亮的火光然后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比如这个。”

果然,我居然忘记了,粒子束在宇宙中是看不见也听不到的。身边本来就令人绝望的黑暗变得更加令人恐惧。

“没关系,听我的指示调整位置就好。”

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沉稳的声音令人安心,就像是看不到的阳光。

下面的世界并没有完全被黑暗笼罩,沿海城市微弱而绵密的灯火组成了海岸线的形状,我认出了亚洲大陆的轮廓。

“你的家在哪里?”他问。

“下面的某个地方。”我简单地回答。

“你从没有回去过吗,即使在你返回基地之前?”

“你记得我?”

“我怎么可能会不记得。”他说,“我们走到一起并不仅仅是因为资金缺口,能和志同道合的水手一起远航是我做过的最值得骄傲的事。”

“可我真的是像你说的那样吗,我没有回家,也许只是不想面对过去。”

宇宙的冷寂很适合倾诉,这是我第一次完整告诉别人我的经历。

“你不是在逃避,你不需要为寻求新生感到遗憾。”他简单但坚定地回答。

心里的一股暖流驱散了宇宙的寒冷,原来我一直都在寻求这样的简单的理解和认可,即使我们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他也说起了他的世界,从他的登山探险到他成为航天工程师,一直到他来往于各国寻求合作,以及未来他为准商业运行所做的规划,他的足迹到过的地方比我知道的地名还要多,可我听着却一点都不觉得陌生。

“你真的走过了很远的距离。”我说

“也许你走过的更远。”他回答。

我们就这样在虚空中漂浮着,忘记了周围的黑暗和冷寂,忘记了致命的危险一直和自己擦肩而过,也忘记了究竟是多久以后才有救援飞船把我们接回。

当我们摘下头盔看到彼此的目光时,我明白了他说的没有错,我们的相似之处确实存在,而且将我们连结在了一起。和我们已经跨越的距离相比,和我们将要一起跨越的距离相比,我们两人所属世界的差距是多么微不足道。

一年后,我们在新一代轨道微波发电站的揭幕仪式上举行了婚礼。然后马上开始了新的远航。

为什么不把银河铁道的终点站放在更远的地方呢?月球轨道上拼装的粒子炮可以调整抵达月球的飞船轨道,同时没有大气层,也更容易收集太阳能的月球表面可以建起电磁质量投射器来发射飞船,往返地月却不消耗任何燃料的旅行即将实现。

我的丈夫是耐心的导师,虽然耗费了很多时间,但我还是得到了我的第一个在职学位,现在我不仅能理解眼前的一切,我能做的事情也多了很多。和我当年一起到来的同伴们现在也相继成为了专业宇航员,新一代接替了他们原有的位置,宇宙里有了各种各样的人,渐渐变得繁忙起来。

但在内心深处我永远都是乘着列车在宇宙里修补星星的银河铁道工人,在四十万米高空巡航,下面灯火通明的城市街道和其中穿行的芸芸众生近在眼前却也同时远在天边,这样的地方让人感到超脱世外的宁静。有时他会和我一起去,我们的对话背景音里除了寂静,有时还会听到来自太阳的微弱电磁干扰,感觉就好像旷野上的微风细雨。

我们七个月在太空,五个月在地面,而在地上我们也没有固定的家,我们来往于各个国家,住在海上和山顶的测控站里。留在地面的短暂工作间隙,我们会去其他少有人烟的地方,最让我惊奇的是在山顶上我居然会感到太空中感受不到的高度与落差。

“你想要停下来吗?”有时丈夫会这样问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们聊起过也许有一天,我们会结束太空的工作,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安家,开始普通的生活。

“啊,以后再说吧,”我躺在山顶,出神地望着远处火箭升起的尾迹,这样的场景让我一直觉得似曾相识,所以这大概也是下一次和下下次的答案。

我心中的未来就像面前的轨道一样平稳地向着无限的远方延展开去。但这是宇宙给你的错觉,命运有时会搜索你的噩梦,还用你最害怕的方式提醒你。

“是因为半年前的那次太空行走吗?”我问。

“对,我去修复的发电板撕裂点离控制站有三公里,没来得及躲避太阳磁暴,受到了过量辐射。”他这样说。

这种白血病虽然现在无法治愈,但并不是没有希望。为了往返火星准备的人体冬眠虽然没有对社会开放,但基地内因工作患病的人是可以合法使用的。

“治病的技术不会在近期出现,也许很久都不会,我不能让你陷入无定期的等待,我决定去罗伊岛。”

“我们可以一起冬眠,我会想办法的。”

“你知道这违反规定,还有其他的病人。”

“那过几年我也让自己得病..….”

“别说这种话!”他直视我的眼睛,“别被过去束缚,去继续寻找新生,这才是最初让我们相遇的纽带,记得吗?不管我怎么选择,这都是你必须要做的。”

“我度过了开拓者的一生,我想做到最后一刻,罗伊岛不也是新的边疆吗?我想去我自己创造的未来,而不是我落后几十年的时代。”他的声音平静了下来,“而且,如果我在罗伊岛活下来了呢,那意味着以后人人都有机会升级自己的硬件,我们的身体和心灵太脆弱,随时都会背叛我们,承受不了更遥远的梦想,你不应该很明白吗?”

我当然非常明白这一点。

说这些话时我看到了他的目光,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既不是完全的理智,也不是完全的疯狂,我只是知道,这样的命运是他合适的归宿。


现在月球分布着各国的前哨基地,罗伊岛是其中之一,那里是进行人类意识数字化上传实验的中立区,其他地方都会把这判定为谋杀。

我听说他们会把人体的温度逐渐降低,直到接近绝对零度,超高精度扫描仪记录大脑的活动过程,最后获得稳定的静态模型同时通过动态过程来解析出意识的运作模式,当然,冷冻到这个温度的人体本身不可能生还。

三个月后,基地人员递给我一个小盒子。

“他最后的时刻是怎样的?”我问,因为他们告诉我扫描结束时系统就崩溃了。

“时刻?不,计算机每秒有百亿次计算,虽然这么庞大的数据量我们不可能记录运算过程,但我相信他,至少是一部分的他在那一秒钟里度过了足够长的时间。最后的运算结果也不是没有意义的乱码,尽管我们可能需要几十年时间去解析含义。”

“所以说,他探索了这个没人去过的数字宇宙,也许还创造了自己的世界,最后也留下了指引我们的信息对吗?”我问。

“是的,我相信是这样的。”他说,然后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颗淡蓝色的钻石,是用骨灰做成的。

我把钻石举过头顶,它折射出晶莹的微光,好像凝固了轻飘飘的灵魂。


之后几年我很少返回地面,随着太空旅行渐渐成为平常的事情,我也看着曾经熟悉的轨道基地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容纳几千人的小城市。我的儿子龙阳也是在这里长大的,虽然我当年的做法他并没有责怪,但还是多多少少让他和我有了隔阂,自从他回到地面上学后就很少和我说话了。

我坐在一家新开不久的地景餐厅里,我仰望着穹顶天窗里蓝色的海洋和墨绿色的大陆,脑海中想象着如果自己在那里定居会是什么样子。要是那个时候我给出了不同的答案,要是过去的关键时刻可以重新选择,现在会不会有根本的不同呢?

仿佛是回答这个问题, 一个男人坐在了我的对面,我在远处见过他,他在这附近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好像一直在等着什么。

而当我真正认出他时,震惊也只是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因为感觉好像我们并没有什么共同的过去,不过只是两个刚刚认识的旅人。

“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来见你,”明迪说,他的语气仍然是小心翼翼的,“我想象过无数次我应该说什么,但每次走到这里,想说的话却都忘记了。”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去看他,和他重逢的感觉五味杂陈,我们共同的记忆遥远得恍若隔世,这么多年过去,现在他已经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了,他脸上的线条没有沧桑,但曲折的经历肯定有过,只是内敛的性格将一切隐藏在了内心深处,我现在能感受到的只有平静,如同在太空中俯瞰飓风。

“是我偷走了你的人生,”他说,“我没有权利要求你原谅。”

“没什么需要原谅的。”我想了想说,“那是我自己的选择。”

“要是我那时候能像个……”

别说了,都过去了。”我抬手制止了他。

你想知道我们后来为什么没来看你吗?明迪没有停下来,离开一年后爸就病倒了,其实他心里一直过不去,你出来之前就去世了,那时候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我们从你这里已经夺走太多,不想再给你带来任何打扰,但后来我明白,那只是我不敢再面对你才找的借口,这不过是自私……”

“家里经济自然雪上加霜,妈在你出来的那一年也病倒了,那个时候我没法离开家,尽管我知道你应该不想见到我们,而我却天真地以为你至少会回来一次,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看,但你没有,妈一直想见你最后一面,无论你原不原谅都没关系。我满世界想找到你,但你直到最后都音讯全无。”

我还是没有回答他,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觉到了悲伤,是永远失去的机会,是永远不能给予的宽容,好像都是,也都不是。

我觉得我失去了所有一切,这是理所应当的惩罚,就在我不知道生活该怎么继续的时候,我却终于找到了你,我在电视上看到你在一个轨道项目招标上的演讲,你熟练地操作着全息投影,用英语向世界各地的学者和企业家讲解着工程细节,我几乎认不出你,你在太空里看起来轻像一片羽毛,和过去一切束缚都没有联系。

“所以为什么不能让你随风而去呢,你不需要我道歉,我也不应该再去打扰你现在的生活,而我自己与其继续等待,至少可以不浪费你的牺牲,于是我赌了一把,我用剩下的所有钱去完成了学业,然后在这家制药公司找到了工作,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

“你的所有经历我都知道,”明迪看着我的眼睛,“我不断提醒自己,无论会不会有好结果,我都不能再找理由逃避了。爱也好,恨也好,都像是礼物,你要送的人不会永远等在那里,你只会后悔自己没有来得及送出去。”

我也看着明迪的眼睛,也是看着镜中的自己,虽然我们可以把过去抛在地平线下,可是心底的某处却一直没有放弃等待,希望有一个人告诉自己并没有失去一切。

不过明迪接下来的话,还是让我有些意外。

“经过这么多年,我也终于做好了准备,”明迪郑重地说,“让我把从你那里夺走的人生还给你。”


明迪说对治疗肿瘤也在反方向推动细胞再生研究,如果癌症是不受控制的核爆炸,那么再生治疗就是核能发电。虽然这不是真正的长生不老,一个人只能接受三次左右治疗,再多就可能失控导致癌变,但它允许人们返回最好的年龄,让生活真的有重来的机会。

是去弥补错过时光里所有的遗憾?还是去看看我亲手创造的未来,替我的丈夫实现我们没能一起实现的愿望?现在我终于有机会把它们一起完成,漫长的空白岁月让我有足够时间准备我接下来要做的事。

时隔多年,我的双脚终于真正踏在了大地上,阳光透过树影从窗户里照进来,远处还有鸟鸣声此起彼伏,尽管我知道它们属于背景板,但还是真实地沉醉其中,直到老师上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翻开桌角堆着的课本,提醒自己这不是做梦。

这是位于月球的一个为工作人员子女开办的高中,没有人会认出曾经的我,尽管我看起来年轻了很多,但我还是很惊讶自己能自然地融入身边的同学中,出生在月球的孩子们看起来更轻盈灵动,我也许不能像他们一样朝气蓬勃,但和他们在一起也让我内心和身体一样洗去了岁月的痕迹,仿佛渐渐鼓起的风帆。

我努力回想自己真正是这个年纪的时候,那时我似乎什么都学不会,也什么都不想学,我竟然错过了如此多的东西。曾经需要珍惜的时光现在给了我勇气,我能去考我想去的大学和专业,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我可以等到成功为止。星星一如过去无言地注视着一切,好像在耐心等我做好准备。

医疗中心工作的明迪有时会来看我,我们在操场慢跑,或是在咖啡厅闲聊,告诉我再生治疗如何影响现在的刑法量刑,如何用价格梯度来让社会各阶层都能收益,我并不总是关心这些,但觉得这样的聊天很舒服,我们经历让我们不可能像童年那样亲密,可这样的距离却很自然,就像双星的轨道,总有无形的引力让你知道对方的存在,这就足够了。

尽管明迪一直催我去见见龙阳,但是一年又一年过去,我只是觉得越来越尴尬,似乎知道他还平安就够了。毕竟来日方长,我可以等更合适的机会。


这一天我和明迪坐在人工湖边,我打量着他的脸,好像不经意地提醒他附近有一家很不错的地方可以治疗脱发。

明迪没有回答,他知道我真正想问的事情。

你应该知道,有很多人选择不接受再生治疗,比如说我的导师,他是推出了这项技术的人之一,他说把火种传给世界的人,注定不应该自己也保留它,我很尊敬他的选择,他献身的举动拯救了很多事情,平息了很多怒火。

“我不明白。”我说。

他只是不想在给予人类最大自由的同时也毁灭了人性,如果这注定发生,他愿意用这种方式成为连接过去和未来的桥梁。

“这也是你的想法吗?宁可当殉道者也不敢去面对自己创造的历史?”

“不,当然不是为了这个。你知道有一部分人的体质不能接受治疗,我不想面对他们绝望的目光,但是现在也无可奈何。”

“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并没有这些问题啊,是你自己放弃了治疗,到底是为什么?”

沉默很久后,明迪说:“是我的爱人。在我得知她无法接受治疗时,我几乎没有犹豫,我伪造了医学记录,我说我也不能接受治疗,我们不必抛下彼此,那一刻我们相拥而泣,我感觉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么满足过。”

明迪看向我,“就算真的长生不老,世上也没有什么能永恒不变。我希望最后把我们分开的是恰如其分的谢幕,而不是漫长时间中渐渐枯萎的感情。你听说过忒修斯之船吧?到了我们形同陌路的时刻,我们还是我们自己吗?我自己从来没有把衰老当成疾病,一辈子已经足够长,足够完成所有的愿望了。”

我点了点头,内心却很复杂,原来在生命常青的应许之地,却也还是有不能弥补的遗憾吗?


我用了十年的时间学完了必要的学位,又用了十五年的时间追上了技术的前沿,在粒子反射镜相关技术转移给了位于月球的一家航天科技公司的时候,我也终于在那一年成功就任总工程师。

现在我们把粒子炮安置在地球和太阳的拉格朗日点上,在这里它们可以推进最新的行星际飞船。

粒子反射镜现在变成了船帆,它们比传统太阳帆小得多,更难被星际尘埃损坏。为了让粒子束在遥远距离外还能准确地射在这面小小的船帆上,氢离子和电子束会合并发射,使它们不会因为电性相斥而渐渐分散。

数不清的无人航天器照顾着它们,曾经的银河铁道工人已经成为了老一辈人珍贵而传奇的回忆。在这样一个飞速变化的世界,这些回忆伴随了我无数个在环形山里漫步的日日夜夜。

“林博士,您没有明白我刚才的解释?”一位年轻的女研究员停下了她热情洋溢的流畅演说,关切地看着我。

“啊,是的,真对不起,能把幻灯片倒回十页让我再看看吗?”我用微笑化解着尴尬。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都有可以缓存形象思维的脑芯片,而这需要先天进行一个小小基因修改来避免排异反应,不会为错过的人打开大门。

日渐普及的漫长人生的确改变了很多事情,现在用几十年钻研一个数学问题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也有很多人醉心于学习二三十种语言,用它们的组合创作全新样式的诗歌和剧作,越来越丰富的精神世界也不可避免越来越内敛孤独,不同的群体彼此理解变得越来越困难,就像膨胀的宇宙中渐渐加速互相远离的一个个星系。

也许这就是变老的感觉吧,我有时会想,一边凝望着去往木星和土星的无人运输船从头顶越过,把我的欢欣和淡淡的苦涩一起融化在远方的黑暗里,奔向不可知的未来。


当自动机器在最远的行星轨道上也组装好了粒子炮,太阳系内交通网络建设完成的时候,我接到了一封通知,提醒我去面对一个我必须要面对的时刻。

看护中心在一个圆环空间站里,它建在从圆心到圆周的一条支柱上,为不同的病人提供最适合的重力环境,几千台护理机器无声地忙碌着,好像在努力把无可奈何的生命终结装饰得高贵又整洁。

护士告诉我明迪的记忆退化已经很严重了,他们会选择在他最清醒的时候通知我,在那之后,机器就会让他安静沉睡,永不醒来。

我穿过了房间里的人们来到了床边,旁边的柜子上有很多照片,有些是他自己,他的妻子和朋友,有他领养过的孩子们,有时我也在里面,可我居然不记得所有这些,这几十年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我没想到它竟然能填充如此丰富多彩的细节。

我握住了他干瘦枯萎的手,时间却没有在我身上留下痕迹,这样的对比显得不真实。

你害怕吗?我问,还是在思考接下来会哪里?

“我哪里都不会去了,”帮他说话的电子音好像是在微笑,“明明是活下去的人才需要一路走好。”

我点点头,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我不应该表现得悲伤,因为在最后的时刻,他确实沉浸在满足之中。

我以为有一些遗憾需要无限的来日弥补,但是现在,我却发现再也没有什么需要说的了,除了一句:

“明迪,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勇敢。”


所有的过往都已经离我远去,也许我也到了应该随之而去的时候了。

我打算把这个只有回忆的世界抛在身后,去刚刚建好的木星前哨基地,那里还没有人,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也不会有,除了只够一人需求的生存资源外,那里有看不完的书和影片,偶尔还能收到遥远故乡的信号。在那里的余生就像一个人看守着灯塔,孤独但是浪漫,不会再邂逅新的别离和错过。

最后,我终于要去比世界尽头更远的地方了,我对记忆里的友人说。

在出发前,我终于下定决心去和儿子见一面,可他此时也在进行着人体冬眠实验,时间似乎不允许我在这个时候去打断他。

这也没关系,三年和几十年相比很短,也许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重逢,就足够解释所有的一切了吧。

我这样想着,直到意识在寒冷中模糊,任由无尽的黑暗带我漂流。

再往后,寒冷消退了,是阳光照在脸上的感觉,但这好像不是梦,明亮但模糊的光影中似乎有很多人在我身边来来去去,一切都像是快进中的影片一样让我把握不住任何细节,当我恢复到能理解身边的一切时,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极为普通的房间,一张普通的床,床边柜子上的花瓶里插满了盛开的风信子,紫色的花反射着窗外明亮的阳光,让这里充满了油画般温暖的色调。

窗户的玻璃看不到外面,我的力气也很快恢复到了能支起自己的身体,我试着走下床,熟悉又陌生的地球重力让我重重摔在地上,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平凡,平凡到有些刻意,像是有谁有意把我带回离开已久的世界,却唯独和我想象中的目的地没有一点联系。

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发射失败了吗?多长时间过去了?

仿佛是回答我的问题,有一个人推门进来,看上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看到我坐在床上时稍吃了一惊,而我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请不要害怕,我是来接你的,得知你获救后我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他对我说。

“获救?”

“这里是目的地,但后来的人们一个多世纪前就到达了。你搭乘的货运飞船是第一次航行,微小位置偏离导致粒子流切断了帆的缆索和通讯系统,你最后的轨道参数也无法传回,只能推测你会沿着一条狭长的椭圆轨道永远迷失在太阳系里。太长时间的冬眠会导致不可逆转的记忆损失,还好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超忆者们读取并修复了你的一部分记忆,所以很幸运,你还是你自己。”

“你在说什么……”我努力地咀嚼着我能听懂的事实,“我的儿子还活着吗?还是他已经…...”

“我们一会就去见他。”他简单回答道。

尽管这个自称信使的男人口音和语法都很陌生,但他的外表却让我抓住了熟悉的东西,于是我跟他一起走出了房间。

 外面的空间很宽敞,天空是高高的金属穹顶,我很确信自己是在一艘宇宙飞船或者太空城中,眼前是很寻常的街道和集市,人来人往十分繁华,我把目光投向街道的远处,努力地想从中看出一些曲率,但是大街到我目力所及仍然很平坦,所以这个太空城的规模应该相当惊人,除此之外,街上人们的衣饰和建筑上的标示文字都没有太超乎我的想象。

不过我很快就发现了自己身处未来的证据,七个一模一样的年轻女孩从我身边走过,她们似乎在有说有笑,就像一群放学回家的高中生,但总是有哪里让我感觉不太对,她们的步调虽不整齐,却有一种极为精巧的协调感,让我想起了海中的鱼群。

“那七个人,是克隆人吗?”我问。

“是,也不是。”他回答,“她们之间的关系类似左右半脑的关系,在这座城市的法律里她们算作是一个人。她们之间的‘交谈’我们没法理解,那是生物电场,信息素,微表情等等的综合交流,效率比我们的思考更快,连结着统一的自我意识。”

那要是分开很远呢?

那样的话就七个可以独立行动的个体,就像我们一样,据说每个个体都保有全部的记忆,对他们来说,自我可拆分也可组合,想想一个意识同时从几个角度观察世界会是怎样的感受?我听说他们当中很流行这种做法,组合中的每个个体各自去体验不同的人生,回来后让记忆融为一体,不同经历造就的不同性格和思想在同一个意识上融合,也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主观体验,相比之下我们只有一条线的人生,无论多么丰富多彩,也许在他们看来就像我们看野生动物的生活一样,单调和扁平得可以忽略。

“这里是属于他们的城市,你看那边,还有不同性别个体的组合,是该称呼‘他’还是‘她’呢?所以对于他们来说性别就不只有两个端点,而是一个区间,可以任意取中间分数。这会形成怎样的社会形态和生活方式?他们的文学和其他艺术会有什么样的主题?我们不可能想象……好了,继续说你可能接受不了,但你要知道这些都不是哲学问题,而是法律明确定义的事。”

偶尔也有一些落单的人从我身边走过,但直觉很快告诉我他们也并非我在概念上所能接受的同类,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目光接触,都是在告诉我这里距离我熟悉的时空有多么遥远,半小时前还显得平凡的环境,现在却令人窒息。

“如你所见,新的人类可不只有刚才的那一种,每五到十年都会有新的类型诞生,不同的新人类组建了各自独立的社会,而像我们这样的…”他指了指自己和我,“我已经很久没有在这里遇到第二个了。”

“你不能变成他们中的一员吗?”

“开玩笑,”他摇了摇头,这可都要经过基因工程和胚胎发育的复杂设计。不错,把老爷车的零件翻新保养延长年限很容易,但你没法让它上高速公路,你不能把自己变成……”

“……另一个物种……”

没关系,我们在这里不是二等公民,出口就在前面,那边有宇航服。

去外面做什么?我问。

先去看看日出吧。


我们乘交通艇到达太空城的圆环外框架,框架不会自转所以也不会把我们甩出去,巨大的木星在身后地平线上,它表面大理石一样迷幻的纹理已经清晰可辨,给人一种似乎光滑的错觉。

我们向前走,小得像珠子的太阳从地平线上慢慢浮现出来,却仍然明亮到给地平线镶上一圈金边,在这么遥远的距离上,它的光芒反倒给我一种冷冷的感觉,让我不由得把手臂环在胸前。

他并没有停下和我一起看,而是远远地招手示意我跟他继续向边界走去,在那里可以看到位于太空城圆环中心的某样东西。

“我们不是来看日出的吗?”我问。

“不是这个太阳。”他说。

在思考他这句话之前,我想到一件奇怪的事,之前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是什么?从亮度和方向来看,显然不是来自真正的太阳。

随着我靠近太空城的边缘,另一个强大的光源开始显现它的存在,在附近的宇宙飞船上投射出强烈的反光,也同样给脚下的光滑大地勾勒了一条明亮的边界。

这种震撼无以言表,我竟然同时在看两个日出,来自两个不同的方向。

在我看到它的同时,头盔面罩迅速自动将透光度降到最低,它比太阳明亮得多,就在太空城圆环的圆心,我看得出它被放置在一个球体中,球体外壳控制着透光度,给城市带来昼夜交替。

它不是太阳,不是任何我能想到的东西,我向它的中心看去,没有看到光源的轮廓,它不是一个圆,甚至连一个点都不是,仿佛那就是纯粹的光,肆意从那片空间中喷涌而出。

“那是个受磁约束的带电微型黑洞。质量有三百万吨,但比原子核都要小得多,通过霍金蒸发持续输出超过四百亿千瓦功率的能量。”他语气中带着敬畏。

越小的黑洞蒸发速度越快,也就有越高的温度,但如今亲眼所见,它竟然如此绝对地存在于它名字的对立面,明亮到令太阳黯然失色。

看到你认识的东西了吗?他问。

我摇了摇头,心想这怎么可能。

“约束黑洞的球体内壁就是你最熟悉的粒子反射镜,当然现在它的构造更复杂,有很多分层,能够完全反射黑洞的辐射,让黑洞在球体内实现热平衡稳定,从而可以被长期保存。”

更惊人的景象开始展现,一个庞然大物挡住了头顶的万千繁星,在天幕中缓缓靠近我们,那竟然是一颗小行星,我看到它的表面在不停闪光,看起来是很多推进器在维持它的姿态,把它稳稳地送入城市圆环的中心。

黑洞被送入小行星内部,巨大的热量将它从里面熔化,暗红的光隐隐显露,从外面看好像是个红彤彤的不规则灯笼。紧接着大大小小的工程飞船纷纷围了上去,在小行星四周进行着各种加工作业,仿佛忙碌的工蚁。

这座城市的太阳也是个巨大的宇宙冶炼工厂。附近其他城市也是这样建起来的。

这真是个不错的纪念碑。他低声说。

“所以我要去的也是墓地吗?”我的目光黯淡了下来,“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说过,”他伸手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我来带你去见你的儿子。走吧,我们去超忆者的城市,他已经等很久了。”


“超忆者是大脑和量子计算器与叠加态存储器融合的新人类,他们可以随意记住人类史上所有书籍那样多的信息,将虚构世界在脑海中想象到每粒沙子的精细度。”

“他们可以连接虚拟世界?”我问。

“不需要,他们每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历史就是他们探索的宇宙,他们可以在脑海中重演不同版本的历史,在一个人的脑中君士坦丁堡从未陷落,在另一个人的路线里黑死病没有发生。他们互相交流历史每一个断面里丢失的机遇,就像我们在聊各自的人生。”

“如果信息足够,他们就能用插值计算以最小概率误差填补历史的空白。我听说这样的技术最早起源自古代某个时候的军用AI,超忆者们继承了这样的实证主义,如果他们还原的意识能在所有已知的场合给出与历史记录相同的反应,他们就会认为将古人成功起死回生。”

“我想我明白了。”我低声回答。


这里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花园,龙阳从树丛中走出来,在我身边坐下。

“你好,妈妈。”他看起来一点不像是幻影,“欢迎回来。”

陌生的声音却提醒着我和他相隔的漫长时空,现在我把这些抛在脑后,只是静静听他说那些我错过的故事。

同样向远方狂奔的世界并没有因为我的退出而停下来,最早的再生治疗打破了禁忌,接下来本身进一步升级无法阻挡的浪潮,人们对危险的宇宙探索投入越来越低,而是埋头在大地上创造天堂。

月球上的人们越来越少,但和他一起留下的人没有都被时代动摇。新人类占越来越多人口比重,政治版图也据此发生着变化,终于有一天,各国同意了立法禁止自然人类的出生。

这并没有错,只是新时代合情合理的人权,让自然人生在这个他们不可能理解和融入社会是一种残忍的做法,而且用自然进化满是缺陷的身体开始人生也不会被这个时代的价值观所接受。

龙阳代表月球上的人类向全球广播了自己拒绝这条立法的宣言,如果地球不再属于我们,那么作为最后的人类,我们也到了走出摇篮的时候,我们在木星和小行星带的前线基地有足够资源去创造美好的生活,我们可以在那里建立家庭,相亲相爱,生儿育女,仰望更明亮的星空,我们珍视的一切都不会丢失。

“你果然是你父亲的孩子。你那时一定和他很像。”

共有十万自然人类陆续追随了他们,登上了巨大的粒子帆飞船,开始了跨越五亿公里的出埃及记。在掏空的小行星里建立新家,开辟采集木星卫星资源的航路用去了二十年的时间,成百上千人献出了生命,成为史诗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国家间的差异不是政治和价值观而是物种时,地球面临新的矛盾冲突甚至战争威胁,时不时也有人去木星寻求保护,那里的人们无条件接纳了他们,宽容也是人类的骄傲。

有了更多帮助,人们终于用环绕木星的粒子加速器制造了第一个微型黑洞这个寒冷又遥远的世界终于有了自己的太阳

流逝的岁月还是慢慢带走了这些勇敢但脆弱的远行者,也许这段光荣只是人类交出接力棒前的回光返照。诞生于大地的肉体和精神成为了枷锁,终究无法从这些飘在虚空里的盒子世界中找到归属的感觉。自然进化的大脑无法适应超长期冬眠,可粒子帆飞船的加速危险又缓慢,抵达太阳系外最近的宜居星球也至少需要三四个世纪,星星和过去一样只是遥不可及的一个个亮点。

离开大地的人们却注定不可能被天堂接纳,于是越来越多人渐渐放弃了这里,选择让后代加入新人类。当来自地球的战争威胁到达这里时,留下来的人类已不到三千,是即将凋零的落叶。

一伙人破坏了加速器,让新生成的黑洞向木星表面坠落,沿途有太空城,有木星表面的工作人员,百万人会被波及。

这个比原子核还小的幽灵用上千万度的热量熔化着路上的一切,如同拖着一道暗红的血潮,它和太阳的光芒让夜半球的木星夹在两个方向的黎明之中,那场面让每个人都难以相信宇宙竟能允许如此美丽又恐怖的造物。

太迟了,没有什么能阻挡它。但对于最后的人类来说,也并非束手无策。

尽情小看我们吧,龙阳说,通信屏幕上的他宛若巨人,我们单调贫乏的生活,我们原始又充满缺陷的生命,记住今天只有它们能拯救你们,正因如此我们能选择你们永远不敢选择的东西。

我们能选择牺牲自己。

他驾驶飞船冲向坠落中的黑洞,用粒子镜作为护盾,用磁场偏转黑洞的轨道,就像托住巨石的大力神。黑洞在全世界人们的惊恐目光中与路上的太空城擦肩而过。

当黑洞质量降低到一百万吨以下时,它的温度超过了粒子镜的承受极限,飞船像滴进烈火的露珠一样消失了。

黑洞也被偏转了足够的距离,它继续下坠,巨大的热量排开木星大气中如山如海的氢氦巨浪,划出一道深深的V字,但最终在抵达木星致密核心前耗尽了质量,在剧烈爆发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之后各个城市以加速器所在轨道按扇区划分了各自的疆域,没有谁能单独进行黑洞的生产。而作为回报,剩余人类的自由也被法律认可,地球被让给了他们,这些疲惫的旅人最终也得以在空旷的青山绿水中落叶归根。

小时候我们一起去远足,无论在哪里,你们都总看着地平线,看着我们明明都到的东西,我曾经那么讨厌你们,你们一路向地平线奔跑着,却不看看周围珍贵的东西等着你们的人。

可我后来却明白自己羡慕你,每一个你遇到的人,每一个你到达的地方都会带给你新的生命,带你去更远的地方,你的人生像一次轻盈的水漂,没有现实的引力和阻力能让你停下。

我知道你一定还在宇宙某处,我相信你一定能回来,我所做的一切是实现自己的愿望,可能也是一个孩子对逝去机会的补偿,我希望当你想要停下来休息,或是走到终点的时候,这个世界不会面目全非,回家的路标还在那里等着你。我希望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是值得的,我泪流满面地拥抱身边的幻影,对不起,我的孩子,我想告诉你,你做得非常好,我们此生足矣。

幻影只是微微一笑,他的程序并没有智能到可以给出回答。

再见了妈妈,路上小心。

花园消失了,幻影消失了,全息投影的灯光逐一关闭。

由于没有足够的数据同时也出于尊重,超忆者们没有做出龙阳的意识替代品,我所看到的,是他录下的可以有限互动的遗言。

房间暗了下来,黑洞爆炸形成的木星新大红斑像一个正在窗外看着我的眼睛,好像是个沉默的证人。


“辛苦你曾经追随他一路坚持到最后。”我对等在门口的信使说,“而且你一直等到了现在,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啊,其实没什么,资源紧张的开拓时代也一觉睡过去了。他临走之前,我向他保证我会等到你获救的时候,至少让你不会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活着的人类,其实等了这么久,我已经想放弃了,想不到...”他露出轻松的表情,“你居然能赶上,真的太好了。

“在时间中流放,你一直都不介意吗?”

“我最早的生计是卖人寿保险,然后眨眼间人们就返老还童了,所以我一开始就是跟不上时代的旁观者,可是随波逐流就一定不好吗,看着这么多意想不到奇迹扑面而来,就算和自己没有关系又如何?”他递给我一张地址,“再说,只有到这个时候,回家才真的有回家的感觉,这是我在地球开的酒吧,那里才是招待劳累旅客最好的地方,好了,再会。”

“那些花也是你送的吧,”我回头对他说,“谢谢,我很喜欢。”

他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走出了大门。

之后很久我才想起来自己好像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所有城市的繁华都很短暂,大部分时候很冷清,人们在虚拟空间中继续着真实的生活。“现实”只是世界之书中薄薄的底层,不同的新人类拥有适应各自大脑规格的世界层级,就像电台的不同频道,也有出生在虚拟世界,名为无形人的新人类能往来所有的层级。平日里的人们可以遨游在引力是距离一次反比的宇宙里,或是漫步在由高维几何和埃舍尔悖论空间搭建的城市和街道中。

这一切起源于我丈夫那一代人的献身,而如今无论哪一层都是我们的大脑无法承受的天堂,广阔世界和我之间这一次相隔着永远无法越过的高山。

我留在了超忆者的城市里,茫然地看着日升日落,过去的一生如弹指一挥间从我眼前流走,我却好像什么都没有抓住,信使曾说超忆者眼中的我们很可怜,无论经历怎样波澜壮阔的人生,记忆里能留住的细节却寥寥无几,我们不可能真正拥有自己的过去,只能困在时间的断面里,每一次结束都是永别。

就在那道通向外太空的气密门开始诱惑我时,一个少女敲开了我的房门。

“你是谁?”我问。

“我是你的侄女。”少女回答。

“可明迪一直都没有孩子。”

“爸爸和妈妈冷冻了他们的生殖细胞,如果有一天技术发展到能完全修正来自妈妈的遗传缺陷,我就会在那时出生。”

 尽管内心有无数的疑问,但她的回答还是让我的内心柔和了许多,“很高兴认识你,”我对她微笑,“你叫什么名字?”

“我还没有在物理层使用的名字,不过从现在起,你可以叫我江水。”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赫拉克利特的哲思,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江水回答,“在你的一生中,我见到了父母的模样,我也曾在沙漠漫步,在太空漂流,我把你见证奇迹的激动,劫后余生的喜悦修复到了最精细的细节,可我自己却永远不能真正体会,因为我知道并没有真正的危险在我身边。我复原过数不清的时代,体味过千万种喜怒哀乐,却没有一分一秒真正属于自己。

“能把时间长河放在心里的我们为什么不能超过古人呢?我说服了越来越多的同伴,与其只是追回往昔失落的光芒,为什么我们不能自己站在舞台中间,创造自己的世界和历史呢?也许我们的灵魂太厚重,再也无法像过去的人一样自由飞翔,可也许呢只是因为我们没有足够大的翅膀。我想让你帮助我们一起做出这样的翅膀。”

“还有啊,”她像小孩子一样坐在我的身边,“我想听你亲自讲述你的故事。”

我看着侄女的眼睛,她的美丽是如此极致,仿佛体现了文明用秩序规范世间万物的终极,每一处最细微的细节都被设计到最完美的平衡,没有留下一点自然的无序和瑕疵,但我还是能从中看到一丝熟悉的影子,尽管这可能只是错觉,我漫长一生的阅历和智慧与她相比不过沧海一粟,在她的生命之书里,我能读懂的只有这张封面。

这样多截然不同的智慧物种挤在小小的太阳系,新的争端迟早会到来。恒星际航行被遗忘已久,我的知识并没有完全过时。

原来这个我不属于的时代和我依然有着纽带,依然能让我的旅途获得新生,成为年长的一辈,被世界远远甩在身后并不是一件那么可怕的事,爱意慢慢融化了我的心,像是从时间长河遥远另一端努力追上来的涓涓细流。

在这漫长漂流的尽头,还有家人可以和我团聚,而我可以选择去拯救她的世界,去帮她实现愿望。

这也是最后一次,我唤醒了自己对远航的激情。


名为雅各天梯的木星粒子加速器已经全速运行了一年的时间,这一次粒子流依然无声地从我的飞船旁边经过。太阳还没有升起,但阳光已经提前照亮了前面的每一个加速环,这让它们看起来像是一串闪光的项链,也更像是一排枕木通往宇宙深处,它是真正的银河铁道。

浮浪号恒星际方舟舰就停泊在天梯的尽头,如同指向星空的长剑,修长的剑刃是长达一千二百米的居住塔,雅各天梯生成的黑洞将会被导入船尾巨大热平衡球的中心,那是这艘巨舰的引擎。

黑洞引擎汹涌的能量足够让飞船展开广阔的微波场电离星际尘埃,使它们能够被磁场导引进黑洞,成为用之不竭的燃料。

其他的方舟都陆续离开了,不同的新人类飞向宇宙各个方向。引擎的光芒让夜空中多了数不清的星辰,多普勒效应让它们显得五光十色,就像各种截然不同的未来。他们可以在路上选择醒来与星辰共呼吸,或是连接虚拟空间继续正常的生活,那里的世界和过去一样广阔。

龙阳不相信新人类可以像我们一样勇敢,或许那并不全对,此时此刻我真的希望他,以及我认识过的所有人都能看到今天这一幕,我们曾一起创造了这个未来。

其他的方舟舰会前往能移民的星球,他们可以把黑洞引擎投进恒星,因为爱丁顿光度限制,微型黑洞吸入物质速率有限,如果掌握好平衡,就能微微调整恒星输出功率,把寒冷的世界变成宜居带内的新家。

而这最后也是唯一的双黑洞引擎方舟可以让江水和她的同胞们以接近光的速度掠过一个个恒星系的边缘,那里有密度足够的星际物质可以当作燃料,就这样一次次跳跃,每一次的跳跃都能让它去往更远的地方。

如同一块渺小的石子轻盈地跳过无尽的虚空之海。

江水说他们会在每一个路过的恒星系里播种能自我增殖的自动机器,然后制造新的加速器和新的微型黑洞,用它们架设起横跨银河的一个个引力波信号中继站,让散布在宇宙各处的移民飞船不会完全失去联系。也许,他们还能把银河另一端的见闻送回故乡,如果那时地球上还有听众的话。

“你也可以不回地球,我会想办法让你能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宇宙里等待你的并不全是孤独,”江水对我说,“我们可以用相对论快进数不清的时光,去一起看看万物的结局,或者在某个时候停下,日月星宿也还是冻结的永恒。无限的时间和无数世界里有无数的选择,你可以是第一个能拥有这一切的人类,你可以继续轻装前行,只需要期待下一站的风景。”

“这里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大了。”我最后一次和江水拥抱,我一生的记忆和这个世界的无数往事在她眼中闪闪发光,和万千星辰的倒影交融为一体。

“你知道我永远都和你在一起,现在,去奔向你的大海吧。”

现在是我的最后一次三十岁,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抓住之前从未选择过的人生,去守护人类刚刚开始的新轮回。抬头望去,我激起的涟漪荡起了新的余波,可以一直传递到群星的尽头。

尽管我不可能亲眼看到更广阔的风景,也等不到来自宇宙另一端的家信,但此时此刻我感到很满足,因为我依然开拓了新的旅途。

浮浪号和我的太空艇一同起航,向两个相反的方向驶去,在夜空中所有新增的星星中,最后出发的它自然是最亮的一颗,以后它也会是最后一颗消失在天空中的星星,和缀满群星的天幕融为一体。巨大的星港很快在我身后缩成了一个亮点,随即消失在木星几乎不变的宏大背景中,此时的加速轻微地把我压在座椅上,温柔如故乡的重力,外面的星辰纹丝不动,仿佛是我刚刚从一场舒适的长梦中醒来,窗外夜色深沉,繁星似锦,太阳要等很久才会升起,这是个好时光,很适合回味梦里走过的一切。

远行者的光芒给木星镶上了一道明亮的轮廓,宛若一抹微笑,照亮了我自己的最后一段漫漫长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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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个人生命的价值也许不在于其长度,而在于其人生经历的跨度。这篇小说所讲述的这位女性的一生,也许每一个阶段,在科幻小说类型所构建的千万种人生中都并不罕见,但汇集到一个具体的人身上,依然具有难以取代的意义。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星际探索》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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