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外星的一群人如何保持人性? | 科幻小说
本周的主题是「远航」。当人类走入宇宙、去往异星,我们在这颗蓝色星球上生活时所形成的价值观,是否将不再适用?今天的这篇小说将带我们思考这个问题。
作
者
简
介
| 乔良 | 建筑设计师,科幻爱好者,2018年开始尝试科幻小说写作。混乱邪恶的守密人。
苍白男孩和七个拓荒者
全文约17100字,预计阅读时间34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按照地球的时间标准来计算,这场黄昏已经持续了整整七年。
在辛的记忆里,天空的颜色一直在从血红向着暗蓝转变,只不过这转变的过程和他的成长一样极其缓慢。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却也从未见过太阳移动丝毫,但它确实在动——与最早的记忆中那个低悬天边的画面相比,它已经被远处的荒山吞噬大半,如今只剩一丝边缘仍留在山顶。
辛用记号笔在夕阳的边缘出划出一道红线,离半年前的那道已经有了些距离。
身后,飞船舱内的日光灯逐渐亮起,标志着船员们新的一天开始了。灯光反射在窗上,使他无法继续观察那夕阳,只能看见自己映在窗子上的面孔——一张六岁男孩稚气未脱的脸,干瘦,苍白无色,还顶着一头杂乱的淡黄色头发。
大人们已经开始了各自的工作,而辛有着作为孩子的特权,可以任意利用自己这一天的时光。起床后先是观察一会太阳,然后坐下发呆回忆着大副昨晚讲的故事,一直等到早餐时间,便穿好衣物,离开了这间堆满杂物的卧室,穿过船舱内曲折复杂的走廊前往餐厅。他一边走,一边细数着沿途所有物品的数量,七边形的会议桌前有七把椅子,休息区七间卧室中摆着七张床。这艘飞船在被制造时似乎从未料想到辛的诞生,每一样东西都只准备了七份,正好和拓荒队成员的人数相等,而辛的一切用具都是临时现做,或是和大副共用。
通讯室内,联络员已经开始了他每天例行的呼喊:“哥伦布号呼叫地球,哥伦布号呼叫地球。”然后通讯机中传来一阵嘈杂的沉默声响。
医务室里,驾驶员赤裸着上半身,任由医生将听诊器按在他瘦骨嶙峋的胸膛。医生摇了摇头,驾驶员瘫软地坐在了病床上。
厨房门前传来了船长和厨师争吵的声音。辛无法理解大人们讨论的内容,所以只听到了只言片语。“……还够吃三个月……饿死……只要与地球取得联络………”
所有人都在各自的房间内忙碌着自己的事情,完全没有注意到辛从他们门前走过。他已经对此习以为常,有时甚至觉得自己或许是一个幽灵,一个脱离了肉体的意识,他想象着自己摆脱了所有的束缚,像一道光一样离开这无聊的飞船,前往大副所讲故事中那个美丽的地球。但每一次大人们突然的互动都打破了这一幻想,他终究只是个普通的孩子,灵魂终究还是要和肉体捆绑在一起。
辛清数着挂在走廊尽头墙壁上的宇航服,不多不少,刚刚七件,没有一件适合他娇小的身躯。从走廊出来,是一间稍微宽阔些的大厅,穿过对面的通道便能到达食堂,但辛并未继续向前,而是停在了厅内那扇通往船舱下层的金属门前。大门紧闭,厚重的门体将下层的秘密深深埋藏起来,而唯一打开它的关键是辛的身高无法触及的瞳孔识别器。大人们频繁地进出这扇门,或是独自一人,或是全员一同,却严令禁止辛靠近半步。为此,辛曾遭到了船长多次的痛斥,但每一次都没能打消他窥探秘密的决定,反而让好奇心烧得更旺。
辛踮起脚,努力伸手够向那识别器。他知道那东西无法靠触摸启动,但仍尝试着,只为了验证自己还需要长多高才能解开谜底。距离上次尝试已经有段时间,辛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指尖已经能够触碰到面板的下沿。而就在他触碰到的一瞬间,那面板上发出的红光突然变成了表示通行的绿色,紧接着门扇向着一侧缓慢滑开,并伴随着一阵正压排气声响,然后从里面走出了一个苍白而瘦弱的人影,瞪着一双布满血色的眼睛。
辛与那眼睛对视还不到两秒,卫兵就如同受到惊吓一般窜向一侧,微微颤抖的右手摸向墙壁,寻找着能够支撑起自己身体的着力点。他那和辛一样苍白的皮肤上泛起了血色的红晕,衬得他淡黄色的头发尤为耀眼。
“大副!大副!”卫兵惊恐地呼喊着,嗓音中带着颤抖的哭腔。
很快,大副便从身后走廊中匆忙跑来。
“你怎么在这里?”虽然语气中带着斥责,但大副满脸慈祥的皱纹中依然挂满了安全感,“告诉你多少次了,你不能靠近这里,如果被船长知道你又要被骂了。”
“对不起,我下次不会了。”辛唯唯诺诺地表达了歉意。
“快要开饭了,我们去餐厅吧。”说完大副安慰般地抱起了辛,而在他们身后,卫兵如释重负般坐在了地上。
餐厅内,五个大人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船长依然板着那张标志性的严肃面孔,永远鼓着额头上的那根青筋,好像随时都在为发出怒火而做准备。他身上军官制服的威严感溶解了年龄的苍老,挺拔的身姿已经成为了整个拓荒队的唯一精神支柱。
“今天情况怎么样?”船长问道。
“和往常一样,”大副回答,“太阳辐射量有限,导致能源不足,根本无法启动飞船的反重力系统。”
大副将辛放在了餐桌旁七把椅子中的一把,而他自己则坐在一旁与椅子等高的圆筒上。
食盘中的食物少得可怜,只有混着胡萝卜丁的土豆泥和半块僵硬的面包。今天没有辛最爱的蘑菇,他知道明天也不会有了,就和一个月前的柠檬,三个月前的肉一样,不会再出现在餐桌上了。
“你那边呢?”船长又询问着刚刚溜进来的卫兵。
“一切照旧,活着的还活着,死了的……”船长刻意的咳嗽打断了卫兵,“呃,下层所有休眠舱运转正常,但因为联系不上地球,意识传送系统无法运行。”
驾驶员突然插嘴道:“下层那些休眠舱占用了80%的太阳能配比,如果把这些能量储备起来,只要一个月就能启动反重力系统,让飞船飞出黄昏区。”
“可‘他们’等不了一个月。”船长毫不客气地否决了驾驶员的提议,“别忘了我们来到这颗星球的使命。我们是带着全人类的希望来创造一个新的家园,新的世界,没了‘他们’这里只是我们几个人等死的监狱。而且,我们必须等到天黑,没有太阳电磁干扰就能联系上地球,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如果不是因为太阳的干扰呢,天黑之后我们会完全失去能量源,最后活活在这里被冻死。”
“‘如果’是吗?需要为你的‘如果’再进行一次民主投票吗?有谁肯投给一个可能毁掉整个计划的假设?”船长巡视着餐桌旁的众人,目光所到之处全是回避的眼神,在迅速掠过辛之后,他将注视投向了唯一没有躲闪的大副。
“不用看我,我一直站在你这一边。”
“那这个话题到此为止,继续吃饭。”
虽然大副将他一半的食物分给了自己,辛依然很快就感到了饥饿。大副曾说过吃得太少会长不高,辛为此而害怕,害怕自己永远无法够到那个瞳孔识别器,就永远不能得知船舱下层的秘密。
早餐如此,午饭和晚饭亦然,他就在饥饿和等待开饭之间度过了这一整天,终于熬到了大人们停止工作的时间。
辛早早地躺在了自己那张由几个金属箱拼成的小床上,看着舱内灯光渐暗,直到陷入一片漆黑,只剩下应急灯仍散发着微弱的黄光。船员们的夜晚已经到来,虽然外面还是黄昏,那血红的天色只是被变得不再透明的窗子所遮挡。
大副坐在了辛的床边,接着讲起昨天还未讲完的故事。
“然后,白雪公主吐出了那块有毒的苹果,奇迹地苏醒了。”
“王子吻了公主就能唤醒她,那么如果是小矮人吻了公主呢,也能唤醒她吗?”
大副刚刚慈祥的笑容如雕像般凝固在了黑暗之中,他双眼慢慢抬起,穿过房门,望向了那扇金属门的方向,在喉头颤动几次之后才开口回答。
“不能。因为他们邪恶、丑陋,因为他们都是罪人。”
已经入夜很久,辛却被饥饿感折磨得根本睡不着。他又回想起了大副关于长不高的论断,于是他摸索着下了床,趴在门边再三确认了所有大人都已经各自回房安睡,然后便借着走廊里微弱的灯光跑向了那扇金属门。在门前的一阵摸索和试探之后,他确认了自己的身高确实要比之前更为接近面板,不禁怀疑大副的话语的真实性,也许就和那些其他的禁令一样,只是哄骗小孩子听话的谎言。
辛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把椅子,一把够高的椅子可以让自己的眼睛直接抵达识别器的高度。搬动椅子会发出吵醒大人的声音,但小心一点就可以避免,经常把辛摔倒的光滑地面会起到一点作用,而且他有足足一夜的时间来实施自己的计划。在如此精密地筹划一番后,他快步跑向了餐厅,放倒了几乎与自己等高的椅子,慢慢拉向了金属门。每一次椅子碰撞的声响都让他心惊胆战,耳朵必须时刻竖起以探听周围所有的动静。但这所有的小心翼翼还是出了问题,就在他已经能够看到金属门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随后便出现了卫兵那只剩皮包骨头的身躯。
辛立即停下了所有的动作,躲在走廊的黑暗中屏住呼吸,祈祷不会被卫兵发现。
他的祈祷成真了,卫兵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存在,而是直接走向了金属门,将眼睛对在识别器上。门被打开,在疑神疑鬼地四下望个遍之后,卫兵匆忙地冲进了门内。
直到确认了那门已重新关闭,辛才放下了紧张。计划失败,至少今晚不行,当务之急是必须赶在卫兵出来之前跑回自己的房间。他花十几分钟将椅子挪回餐厅来销毁证据,然后沿着走廊往回跑,中途放慢了脚步,悄悄穿过大厅。这时,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他走到金属门前时,识别器突然发出绿光,大门向一侧移动,慢慢扩大着连通里外两个空间的空隙。
辛急忙快跑几步,就在门洞中已经漏出卫兵半张憔悴的脸的瞬间,他飞扑出去,翻滚进一旁被黑暗完全掩盖住的走廊,却一下撞在了摆在那里的挂架上,一整套的宇航服向着地面倾倒而来。辛赶紧用自己的后背顶住,阻止它坠地发出声响,结果却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丝毫的移动都会让这套厚重的衣服继续完成刚刚的倾倒。
辛回头望向金属门,卫兵没有察觉到躲在黑暗中的自己,自顾自地从门内走出。似乎刚刚经历一场大战一般,卫兵的脸上写满了疲惫,赤裸的上半身挂满汗水,而双眼变成了一对透着绝望的空洞。他转过身,双手扶在刚刚关闭的金属门上,他注视自己映在银色门板、被扭曲成浮肿可笑模样的镜像,然后突然跪倒在地,痛哭起来。
“……原谅我……宽恕我的罪孽吧……请原谅我。”
眼前发生的一切让辛感到迷惑不解,但他已经没有时间为这疑问想象一个合理的解释了,原本连在宇航服上的头盔正在慢慢脱离,还未等辛伸出手便已掉在地上,发出了辛这辈子听见过的最大的声响,叮叮当当,一直滚向卫兵的脚边。
辛妄图逃走,刚动了动身子,却被那防护服重重压在身下。拼命的挣脱和爬行都无济于事,最后是卫兵一只手将他拉了出来,另一只手则狠狠掐住了辛的喉咙,并慢慢将五指收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不是我的……你不是我的……”卫兵一边哭泣一边露出凶狠的表情,布满血丝的眼中已经看不到任何宽恕的目光。
辛用力把住卫兵的手指,试图一根根掰开寻找摆脱的可能性,但他力气太小,根本无法和这个成年人抗衡。疼痛驱使他做出了蹬腿的条件反射,一下胡乱的踢击正中卫兵的左眼,掐住喉咙的手在那一瞬稍稍松开,被辛抓住了这个机会,终于从魔掌中挣脱出来。他已经顾不及身上的痛苦,只想着拼命跑回自己的房间。刚刚站起身,又被防护服绊住,飞出的身体撞到了另一个衣架,六件防护服如多米诺骨牌般依次跌倒,整个船舱中都回荡着杂乱的声响。
卫兵却未继续追赶,而是从自己的口袋中掏出一把手枪,指向了辛。
“你疯了吗?”船长一把抓住了卫兵的手,将那手枪夺下。
辛从未料想船长的怒吼竟然会如此悦耳。他回过身,发现所有人都已起床,围在了周围,但只有大副跑到了辛的身边,将他抱在怀中。在感受到大副胸膛中的安全感后,辛才终于想到自己应该哭泣,为了这一身疼痛,也为了刚刚那恐怖的惊吓。
船长继续怒吼着:“你想杀了你儿子吗?”
“他不是我儿子,他不是我的……他不是我儿子,他不是我的……”卫兵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声音却一遍一遍地减弱,一遍一遍地缺少自信。
“看看他的皮肤和头发,”船长一把抓住了卫兵淡黄色的头发,“和你一模一样。“
“我是白化病,可他不是,他只是缺少阳光,他不是天生的!医生!告诉他,告诉区别!”
医生向后退了一步,没有发表任何言论。其他三个人也默不作声,只是冷眼旁观着这个已经近乎疯癫的男人。
“我明白了,你们想把一切罪过都推到我头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进过那扇门,而她是最漂亮的一个,你们都碰过她,除了这个老玻璃,”卫兵用手指向了大副,“你们五个都碰过,包括你,我最人模狗样的船长。咱们再来一次民主投票如何,决定一下要不要做个亲子鉴定,怎么样?敢不敢?”
沉默依然笼罩着众人,直到船长将它打破。
“既然你这么自信的话,”他把刚刚夺走的枪塞回了卫兵的手里,“那你就杀了他吧。”
枪口再次指向了辛,但这次远没有刚刚那么坚定。卫兵的手不住地抖动,将那枪摇晃得叮当作响,却迟迟没有叩动扳机。僵持一段时间之后,大卫最终放下了枪,如同骨头被抽离板瘫坐在了地上,不住地啜泣。
第二天,当辛醒来时发现已经错过了早餐。犹豫良久之后,饥饿感还是战胜了对昨晚事情的恐惧,迫使他走出房间。临出门,他通过窗口望了望舱外,今天的太阳与昨天一模一样,依然在山顶上微微露出一个边缘,依然用凝重的血红色告示着这又是一个毫无起色的一天。
通向餐厅的路并不远,但为了躲开那扇门,辛沿着反方向绕了很远一段。因为不知道卫兵会在哪里突然带着枪出现,他开始惧怕起所有看不见的转角和角落,背贴着墙一步一停,警戒着周围出现的所有声音,并随时做好逃跑的准备。
“你当他们是傻子吗?”前方拐角处传来了医生的声音,与之伴随的是两个人逐步靠近的脚步声。
“我只当他们是一群饿鬼。”另一个声音属于厨师,“看看那个小鬼的事就能明白,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既然有利可图,便默不作声。”
脚步声很快到了附近,一只迈起的脚已经从墙后出现。辛知道他们提到了自己,虽听不懂说的是什么,但肯定不希望被自己听到。急忙之中他闪进了一扇虚掩的门,紧贴在门边的墙后,等待着那两人的离开。
“船长和大副呢?他们两个肯定不会同意。”
“等生米煮成了熟饭,至少先吃上一口,解了饿再说。”
两人已经到了门外,但并未停留。等到声音完全消失,辛才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这个无意中闯入的房间。坏了,他闯入的是另一个从不被允许进入的房间——船长的卧室。他应该立即离开,但摆放在办公桌上的一个东西吸引到了他的目光,好奇心像个鬼魂一样附在了他身上,驱使他走向那张正反射着窗外红光的照片。
照片中有三个人,其中一个男子身着着笔挺的西装,虽然面容年轻许多,但额头上依然鼓起着船长标志性的青筋。而与他刻板的面容完全不相称的是,他的手正温柔地环抱着一个男孩,男孩与辛的年龄相仿,却有着更为健康的肤色和头发,还有着一脸天真灿烂的笑容。而第三个人却更为吸引辛的目光,这个成年人明显也是一名人类,身体上某些特征却有着与所有船员明显的区别,不仅仅是那圆圆鼓起的胸脯和披至肩头的长发,更为吸引辛的兴趣的是那人的长相,与正常人毫无二致的五官却奇妙地组合成了一个温暖的相貌,如此美丽,胜过辛见过的所有一切。辛想到了女人,这个词汇只在大副的故事中出现过,他曾经为之产生过无数的遐想,但亲眼所见还是让那些遐想都黯然失色。她一只手挽着船长,另一只手则轻轻搭在了男孩的肩头,这让辛想到了一个更为让他惊讶的词——母亲。
而相片的背景中是一片湛蓝的天空和一轮完整而明亮的太阳,三个人正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中,如同融化般凝成了一个无法分割的整体,似乎任何一个人的缺少都会给这张照片带来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而此刻,船长正在这颗没有朝阳的星球上。
辛还想看到更多,于是他抖起胆子打开了办公桌抽屉,翻找到了其他的照片。其中一张里,之前的男孩正抱着一个黑白相间的球体站在一片绿地中,虽然他满身泥泞,膝盖一块红肿处还沾着黑色的油漆,却依然开心地笑着;另一张里船长握着酒杯露出了少见的笑容,而一旁的大副正用眼角偷偷瞄着他;七名船员的合影中,辛可以辨认出每个人的样貌,唯一陌生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强壮男子,辛也通过苍白的肤色认出了那是现在骨瘦嶙峋的卫兵。无论哪张照片,无论是否是画面中的主角,船长严肃而正气的气质都让他十分显眼,让他完全站在了一切邪恶与肮脏的对立面。
继续翻找,辛在一堆文件下发现了一本已经发皱的杂志,里面少有文字,具是图片,每一张都有一个女人。但与桌面照片中的那位不一样的是,她们没有那种温暖的气质,而且全部赤身裸体,显露出身体上与男人的不同。
正在辛为了找到这些“神秘生物”的照片而好奇和兴奋时,有人走近了房间,并慢慢将门推开。辛发现自己已经来不及将这一切回归原位,消除痕迹,情急之下只能迅速钻进了一旁的床底。他仰躺在地上屏住呼吸,看到眼前有一把手枪被人用胶带粘在了床板下。
外面的人正在收拾着被翻乱的东西,然后在房间内四处走动,最终停在了床前,并屈身蹲下。在那一瞬间,辛曾想过要取下那把枪,用来保护自己。但这一想法还未来得及实施,船长怒不可遏的脸已经出现在了他面前。
“你在这里干什么?”船长一把抓住了辛的衣领,带着愤怒将他从床底拖了出来。
辛找不到辩解的理由,只能等待着一场已经习以为常的斥责。但这次船长脸上的怒气要比以往更为强烈,他抬起了手掌,向着辛的脸颊挥下。就在手掌触碰到脸前的一瞬,船长似乎因为发现了什么而改了主意,那只手转而用力抬起了辛的下巴,抚摸起昨晚被卫兵扼住的喉咙。
“怎么会?不可能!”船长突然如同看到某种脏东西一样放开了辛,连连向后退去。他瞪着惊恐的眼睛,半晌才开口说话,“滚!给我滚出去!”
辛跑出了房间,他发现在这艘船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为安全的地方。除此之外,这那些大人要么在斥责他,要么想杀死他,要么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他开始回忆这种状态是从何时开始的,是昨晚吗,也许更为久远,只是他现在才意识到而已。只有大副,成为了他唯一的避难所。所以当他在走廊里遇见大副时,情不自禁地抱着他的腿哭了出来。而大副也没有多问发生了什么,只是将他抱起,一边轻声安慰,一边走向了餐厅。
船长在厨师分发完餐盘后才走了进来,辛低下头偷瞄着他的举动,却发现他没有看自己一眼。
又是土豆泥,辛不停搅拌着那堆浑浊粘稠的面糊,翻找着其他更容易下咽的东西,然后一块红色的物体出现在了勺子里。
“竟然有肉!”驾驶员将辛想说的话喊了出来,如同怕人抢夺般将那肉塞进了嘴中。一旁的卫兵则不紧不慢地将肉举在眼前,观察了一会才吃进去。
辛正要享用这许久未见的食物,却被大副夺走了勺子。
“这肉是哪来的?”大副面无表情地问向厨师。
“我翻找了一下冷库,发现它们被冻在了一块冰里,要不是现在没有能量供给冷冻,导致冰融化,我也没想到…”
“这肉是哪来的?”这次是船长的发问,他站起身,用力拍打着桌子,将那无人能正视的怒容投向了厨师。
所有人都看着厨师,等待着他的回答,整个餐厅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联络员如同丢弃赃物般将刚要放入口中的勺子扔到一边;医生微微蠕动下颚,并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将食物咽下;而卫兵则猛地弯下腰,对着地面拼命呕吐起来。
“我想要回家……”驾驶员如同自言自语般喃喃念道。
“没有足够的太阳能来维持食库保鲜,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食物储备。而我们带来的所有农作物种子没有一种能在这个星球的土壤里种植。”厨师反驳道,“如果不换个思路,我们就都得饿死!”
“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辛从未见过一向和蔼的大副如现在这样愤怒。
“我想要回家……”驾驶员还在独自念着。
“失联之前我们已经把土壤成分资料传送给地球了,”船长说道,“他们一定在寻找能将这些种子进行播种的基因改造方法。我们只需要等到天黑,和地球取得联系。”
“如果天黑也联系不到地球呢,算上这些种子够吃多长时间?几个星期?几个月?”厨师反问道。
“我想要回家!”
“够了!”船长怒吼道,“所有人都想回家,联系不上地球就不能进行意识传送,你想让自己的意识在宇宙里迷失吗?这艘船里没有意识的‘死尸’够多了!”
“来投票吧,”厨师说到,“那些‘死尸’至少够我们多活几年,同意的举手。一票同意。”
“两票同意。”医生举起了自己的手。
“我反对。”船长说完径直走出了餐厅,身后跟着纷纷起身的众人,只剩下厨师和医生坐在那里互相看着对方。
这两天发生的一切都让辛感到不解,他曾经渴望着船员们与自己能有更多的互动,得到的只有冷漠,而如今他们却一个个在找他的麻烦,并且带着更多的怒气和更少的理智。还有,白天时船长在办公室中对自己的反应也很是奇怪,他一定看到了什么他不想看到的东西。为了找到答案,辛趁着众人熟睡时跑去了卫生间,对着镜子观察起了自己的脖子。他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卫兵的手指在上面留下了一片淤痕,红肿的颜色从边缘向内逐渐凝重,并在两个拇指交汇的中心处变成了一块乌黑的印记,好像涂上了一层黑色的油漆,他扣弄了半天才肯相信那真的是皮肤的颜色。
突然,船舱内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同时一个冰冷的播报声音响起。
“意识传送准备就绪。”
辛已经受够了这两天的惊吓,他想要跑回房间或是去找大副,刚出卫生间便看到了大人们都从各自的房间内走出,带着惺忪的睡眼面面相觑。
那播报声还在继续:“传输数量,一人。目的地,地球。倒计时开始,十、九、八、七…”
大人们的睡意瞬间变成了惊慌,他们开始点数着人数,确认着谁不在场。六个大人,缺少的是驾驶员。
“快,阻止他,这是在自杀!”船长呼喊着发出了号令,“卫兵、厨师、医生,你们三个去下层把他拉出来。大副,联络员,你们跟我去联络室。”
就在众人正准备行动时,播报声音数到了一,并以一声“发射”作为结尾。紧跟着,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从地板下传来,整个船舱都跟着抖动。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哪里还能给予他安全,只好跟在大副的后面一起去了联络室。
一进联络室,那三人便在那布满按钮的控制台上操作起来,亮起的屏幕中显示着一堆杂乱的圆圈和弧线,其中一个最大的蓝色圆圈中心画着一个红色的叉状标记。
“妈的,现在还无法和地球取得联系,根本连不上意识接收中心。大副,启动内部对讲,联接下层。”
大副在一阵操作后对着一个装置呼喊起来:“这里是大副,我们在联络室内,听到请回话。”
“这里是下层,意识已经发射,”装置里传来了医生的声音,“心率正在下降,即将进入休眠状态。他回家了。”
“回家?这边还联系不上地球,他的意识根本不可能抵达目的地,只会迷失在宇宙里。”
“联系不上?大副,你最好把窗子打开。”
大副和船长疑惑地对视了一眼,然后按下了控制窗户透明度的按钮,但窗子却没有任何变化,玻璃表面依然一片漆黑。出故障了吗?辛看了很久才从那片漆黑中找到一些模糊的景象,并不是窗子坏了,而是太阳消失了,天空失去了他记忆中那片血红的颜色,远处的高山只剩下一个可怖的背影。
天黑了。
“大副,马上进行意识搜索,将范围扩到最大,找到他们两个的去向。”
很快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闪烁的红色亮点,正沿着一条弧线不停地向那蓝色的圆圈靠近。大副和船长凑在一起紧盯着那个亮点,看着他慢慢偏离了弧线,直到再也无法抵达蓝圈,便消失不见了。
“呼叫联络室,这里是医生,他抵达地球了吗?”
没有人回答医生的问题。大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中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而船长挥起右拳砸向了一旁的控制台,一拳一拳,直砸得台面的螺钉崩落,金属板深深凹陷了进去。
“事实证明不是太阳影响了和地球的通讯,我们被彻底困在这个星球上了。”厨师打破了餐厅中良久的沉默,“现在可以考虑我之前的提议了吧,需要投票吗?”
船长默不作声,只是眼含鄙夷地盯着厨师,因做完锤击控制台而受伤的右手已经缠上了绷带。
辛根本听不懂大人们讨论的内容,自顾自地在餐盘中翻找着肉,结果一无所获。
大副清了清嗓子,喉咙中带着疲惫感:“我们还没有失去所有的希望。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失联的原因,会有办法解决的。”
“三个月,恐怕不够用吧。按照我的提议,可以把我们剩下的时间延长到三年。”
“那你还有胆量回到地球吗?”船长终于发出了自己的意见,“你敢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你的家人吗?我们出发时是人类的希望和英雄,回去的时候却是一群野兽,一群罪人!”
罪人这两个字被船长用最大的力度喊出,惊吓得卫兵将身体缩成一团。辛看到卫兵在偷瞄了自己一眼之后立即低下了头,豆大的汗粒从他额头上滚滚滴落,脸上的肤色显得更加苍白。
“放下你的道貌岸然吧,跟活着相比,你那些荣誉一文不值!“医生说道,“而且他们根本不是人类,只是被克隆出来的没有意识的躯壳,是和土豆一样种植出来的东西。”
船长抬起包着纱布的手指向了辛,“那他是哪来的,是土豆生出来的吗?”
听到船长的话,医生收起了刚刚那种针锋相对的表情,而卫兵则把自己蜷缩成了更小的一团。
“既然你这么在意那些法律和道德的话,那我们就按规矩办事。条例第三条,任何船员有权发起投票,无论军衔和官阶,任何人不可质疑投票结果。鉴于现在我们有六个人,如果出现平票我们就来抓阄,让老天来决定我们的命运吧。一票赞成。”
“一票反对。”船长毫不客气地给予了否定。
“两票赞成。”医生依然站在厨师的一边。
“两票反对。”大副的选择没有让任何人感到惊讶。
“三票反对。”联络员也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卫兵的身上,而他则来回地扫视着两边,迟迟没有给出一个结果。
“咚!咚!咚!”一阵轻微的敲击声从餐厅外传来,只有离门最近的辛听到了,而大人们似乎正被一股紧张的气氛所包裹,将那声响完全隔绝在外。
“你站在哪边?”医生催促着卫兵。
“我……”
“咚!咚!咚!”那声音比刚才更响了一些,但还是未能惊动大人们。
“你还想一错再错吗?”船长严厉地诘问着。
“我反……”
“咚!咚!咚!”这声音打断了卫兵的选择,终于成功地吸引到了大家的注意。先是一阵凝固的疑惑,然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夺门而出,奔向了声音的源头。
辛跟在众人的身后一直跑到了那扇通往下层的金属门前,声音正是某种东西在里面不停敲击门板发出的,而它那毫无规律的节奏明显不是某种机械运动,而是有人在敲打。
“是驾驶员?”大副问道。
“不可能,你我都亲眼看见他的意识消失了。”
“那就是……”
“打开它。”
大副将右眼凑近了识别器,面板灯刚发出了绿光,他便迅速闪到了一边,静候着门扇慢慢移动,拉大了那道对辛来说无比神秘的缝隙。
从门内走出来的,是一个活生生男性人类——辛这辈子见过的第一个陌生面孔。这人赤身裸体,一阵水雾正从他湿漉漉的皮肤上升腾而起。他迈出虚弱的步子,刚走几步便跪倒在地,捂住肚子拼命地呕吐,但没有任何东西从他的口中被吐出来。
大副上前将那人搀起,连忙问道:“你是从地球来的?”
“是的,我刚刚完成从地球到这里的意识传送。”说完,那人便瘫在大副怀里,陷入了晕厥。
大副兴奋地对着众人喊道:“链接恢复了,我们能回地球了!我们能回家了!”
而其他人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喜悦。
辛躲在餐厅门外,透过门缝半是好奇半是害怕地看着那陌生人狼吞虎咽吃着土豆泥。大人们围坐在那人的周围,但只有大副在与他交谈,其他人则板着严肃的表情审视着,思考着。
“这么说,我们无法与地球取得联络不是因为太阳的电磁干扰?”大副问道。
“在你们发送完土壤成分之后不久,那些反对外星殖民的国家便开始了行动,甚至演变成世界级战争。为了缓和国际局面,我们被迫切断了与你们的一切链接,但依然偷偷保留了所有的设施。就在前不久,我们才能再次重启殖民计划,所以组织派我作为先遣者来查看这里的情况。”
“所以政府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大副问。
“组织现在找到了仅存的87名能够将意识传送到这里的人,有下层那些躯体原本的主人,还有与躯体基因匹配度够格的后代,我们打算将他们全部送到这里。”
“那然后呢,我们该怎么办?可以回地球了吗?”
“回地球?你们要留在这里,你们是人类的先驱,我们会在这里建立新的家园,而你们会成为所有人的领导者和英雄,几百年后,这个星球上的居民们会传颂你们的事迹。”
沉默如同鬼魅一般笼罩在整个餐厅中,卫兵蜷缩的身体不停发抖,突然一下侧倾倒在了地上。
陌生人被吓了一跳:“好吧,我知道这十年来你们很辛苦,但是你们还不知道现在地球的状况,世界大战并没有结束,两年前进入了核战阶段。文明不复存,人类已经走到了陌路,地球变成了充满辐射的炼狱。在战争中死去的人都是幸运的,现在地球上没有政府,没有法律,更可怕的是,没有食物。活着的人要么在等死,要么在放纵自己的兽欲,杀戮、强奸处处可见,甚至已经到了人吃人的地步。幸亏当初选择了意识传送的方法,让我们在这种情况下也能凑够进行移民的成本,而且避免了所有的宇航事故风险,能够把那87个人全部安全地传送过来。这里已经是全人类唯一的希望了,我们需要在这里建立新的家园,还有新的秩序。”
卫兵突然从地上站起了身,并发出一阵诡异的冷笑,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得癫狂而可怕。
为了盖住了卫兵的笑声,船长提高了自己的嗓门大声问道:“那我们的家人呢,我儿子呢?”
“您儿子很安全,但是…这里没有可以供他传送意识的躯体,他只能被留在地球上。”
“可以用我的,”船长一把抓住了陌生人的肩膀,“不是只要基因匹配度够高就可以作为容器了吗,他是我儿子,可以将他的意识传送到我的身体里面,把我送回地球。”
“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们可以向组织申请。”
“送过来又能怎么样?”厨师说道,“这里的土壤根本无法种植农作物,把更多的人送过来只是来等死。”
“我们已经找到了让农作物能在这颗星球种植的基因改造方法,这艘船上的设施就足够进行改造,只需要几天我们就可以在这片土地上种植玉米了,等到收获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将更多的人传送过来。”
联络员说道:“那得需要迁移到阳光区才能种植,还要算上粮食的成长期。这艘船的食物储备大部分已经腐坏,现在只够我们几个活三个月的,根本没有那么长的时间。”
“三个月?我们没有料想到这一点,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等一下,那是什么?”
陌生人站起身,向着餐厅门口走了过来。辛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他刚转身想要逃走,就被破门而出的陌生人一把抱起,拎着送进了餐厅里。
“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辛不知道自己是否又做错了什么,他只看到大人们的脸上全是责怪的表情,即使是一向和蔼的大副此刻也低头捂住了脸,整个房间里已经找不到任何可以给予辛安全感的存在。
“七个男人,在这里被困了十年,还伴着一堆鲜活又不知道反抗的肉体,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正在说话的卫兵好像变了个人,不再像往日里那萎靡不振的白化病患者,而更像那张集体合影中威风凛凛的男人,“但是又有谁能责怪我们呢,现在,此时此刻,整个宇宙里已经没有一个正常的人类了,大家都一样。”
“所以我们要在这里建立新的秩序!”陌生人反驳道。
“所谓秩序,无非是从两个方式中诞生。第一个是强权,”卫兵从腰带上拔出手枪,啪地一声按在了桌子上,“第二个是人数,你选择哪个?”
“什么意思?”
“我们不会否认犯过的罪行,而新的秩序也需要依靠它们才能建立。你说总共有87个人会被送到这里来,那么我们还有几百个没有意识的躯体,而他们可以变成食物提供足够的时间,我知道这很难抉择,但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了。那么就来投票决定吧,一票赞成。”
厨师和医生站在了卫兵的两侧,用行动投出了赞成票。
“我反对。”大副给出了自己的选择。
“我弃权,”陌生人说道,“这需要征求组织的同意。”
“让更多的人知道只会造成更大的分歧,能高效进行决定的只有我们几个。那你会如何选择呢,我敬爱的船长?赞成还是反对?我知道这对您来说非常难以抉择,为了避免给您造成过多的纠结……”
卫兵突然将手中的枪指向了还未作出决定的联络员,扣动扳机,只听砰的一下巨响,联络员应声倒地,脑门上炸开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孔洞。
“现在,您就好受多了吧。”
辛根本没有来得及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只感觉到脸上被喷溅到了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正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滴落。他想要跑出去,但联络员的鲜血淌成一片,阻断了离开餐厅的路。有人死了,辛在大副的故事中听到过关于死亡的事情,但这个词汇的概念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而现在在他眼前的,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恐惧,一种由这冷冰冰的躯体推及到自己身上的恐惧,失去意识,只剩一副躯壳。
辛嚎啕大哭了起来。
“闭嘴!”卫兵怒吼着。
辛看到卫兵将枪指向了自己,枪口中那似乎能够吸走灵魂的黑洞正在逐渐扩大,逐渐即将周围所有的一切所吞噬,让他眼前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漆黑。我会是下一个,我会和联络员一样躺在血泊之中。
“放下枪!”大副喊道,“他可能是你的亲生骨肉!”
船长突然站了起来,他紧攥起缠着绷带的右手,微微晃动身体,似乎想要采取某种行动,但却在一阵犹豫之后伫立不动。
“是又怎么样。他之前一直被你们的道德和法律保护着,但现在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枪响时,辛确定自己看到了飞出的子弹,但却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弄不清它击中了哪里,弄不清自己是否已经死亡。他让这个疑问充斥着自己的大脑,以将所有可怕的画面驱逐出眼中,将可能死亡的恐惧排斥在脑海之外。但有个温暖的东西环抱在自己的腰间,他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被大副紧紧抱在怀中,两人正沿着船舱狭长的走廊拼命地奔跑。他们身后,还有卫兵紧追不舍的脚步声。
在一个岔路口,大副突然跌倒,辛也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大副几经挣扎才让自己站了起来,痛苦的脸已经和辛一样苍白无色。而他们身后,点点血滴沿着刚刚跑过的路连成一条断断续续的红线,从走廊尽头一直延续到大副腿上的弹孔。
大副用自己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辛淡黄色的头发,说道:“快跑,沿着这条走廊往前跑,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追逐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辛沿照着大副指出的方向飞奔起来,而大副则拖着受伤的腿走进了旁边的岔路。
在这艘飞船上安全的地方似乎并不存在,辛即使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到一个这样的地方。身后,大副走向的岔路中传来了几声枪响,然后整个飞船归于寂静之中。
枪响?辛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它可能并不安全,但那里却有着能够保护自己的东西。于是他目的十分明确地跑向了船长的房间,矮身钻进床下,并从床板上取下了那把用胶带粘住的手枪,双手紧握,指向床外,等待着任何胆敢走进房间的人。
灯熄之后,有人来了。透过床下的缝隙,辛只能隐约看见一双穿着便装的腿踱步而入。那人步履坚定,没有任何四周搜寻的动作,直接走到床边,屈膝蹲下,将一只手伸了进来。
辛急忙举起了手中的枪,他见过这东西使用后的效果,却并不知道应该如何使用。有人知道如何使用,而且非常擅长,那人就在辛的记忆里。但阻挡在辛回想起他开枪动作的,是自己被枪口指向时的恐惧
那手就在床底边缘来回地摸索,在一无所获之后又够向了深处,一把摸到了辛的脚,突然的刺激突破了辛的恐惧,他看清了回忆中卫兵开枪时作出的动作,反射性跟着模仿起来:枪口指向目标,食指扣住扳机,用力向内按压,一股强大的后坐力从虎口传到肩膀,推动着他的身体向后仰去,但他并未松开,继续连续地按压、松开、按压、松开,每一下都伴随着一声巨响,直到手枪发出了咔哒咔哒的声音,不再有子弹从中射出。
那只手不见了,可能是被吓跑,也可能是被射伤。辛爬向了洞口,记忆中陌生人惨死的样子在这时给了他勇气,希望刚刚那手的主人有着同样的下场。结果这次有两只手伸进了洞中,一把抓住辛的肩膀,将他拖了出去,扔在了外面的地板上。
辛紧闭双眼,边嘶喊着边继续按动不能再射出子弹的扳机,不但没能阻止那人的行动,反而被夺走了手枪,并被一只缠着绷带的手捂住了嘴。
“嘘!”
在黑暗中出现的是船长的脸。辛莫名其妙地感觉到安全感,顺从地停止了嘶喊和挣扎。
“你果然在这里。别出声,跟我来。“
船长打开房门向外查看了一番,然后向辛挥手示意跟在后面。他们一起离开了房间,在黑暗的走廊里轻声移动,刚刚转过一个拐角便听到远处医生说话的声音。
“那边有枪声,快过去看看!”
船长领着辛绕过了一段又一段走廊,向着某个特定的目的地前进。走得越远,辛越觉得自己知道那目的地是哪里。
还未到达目的地,辛便闻到了一股油烟的味道,恶心呛鼻之中还夹杂着食物的香气,惹得他不停咽下口水来压抑腹中饥饿。气味越来越重,直到他们抵达餐厅时达到了顶峰。
现在并不是用餐的时间,但有两个人已经在餐厅里面了。联络员正躺在餐桌正中央,黑暗遮盖了他血肉模糊的脸,但缺了一条手臂的身体轮廓却清晰可见。他周围摆放着三套餐具,餐盘里的土豆泥纹丝未动,但满桌的狼藉却给人一种用餐者已经吃饱喝足的感觉。
餐厅深处,两个金属杆件交织构成了十字的形状,大副正低垂着头,张开双臂,被牢牢绑在了上面。
辛叫喊着,但大副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他想要跑去给大副松绑,却被船长牢牢按住肩膀,不许他再向前一步。
“在这边,我听见那小鬼的声音了。”
辛被船长抱起,抗在了肩头,继续奔向他们的目的地。
当船长打开那扇神秘的金属门时,辛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即将揭开谜题的兴奋感已经盖住了身处险境的不安。
穿过大门,走下了一段钢梯,展现在辛面前的是一片豁然开朗,这下层似乎有着和上层同样大小的空间,只是少了墙壁的分割,昏黄的灯光不似日光灯的明亮,导致从入口处无法看清尽头,更显得这里无边无际。而在这诺大的空间中停放着成百上千个玻璃舱体,每一个里面都躺着一个全身赤裸的人类,无论男女,无论老幼,他们都安详地闭着双眼,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呼吸时胸口的起伏,让人分辨不出他们是死了还是睡着了。
船长带着辛在这排列整齐的舱体群中熟练地左转右拐,一直向着深处走去。
而在被如此多陌生面孔的包围中,辛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那是存在于大副讲的故事中的世界,他想象着如果他们都苏醒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他们也许会想童话中一样扮演各自的角色。于是他猜测着每一个人的身份角色,这个身材矮小的是打死苍蝇的裁缝,这个皮肤黝黑的定是住在灯中的魔神,还有一个被砍掉左腿的可能是锡做的士兵。而另一个毛发如此旺盛,有点像只灰狼,辛不知道这样的坏人为何会存在,并为他终将被开膛破肚而感到难过。
走着走着,辛停留在了一个舱体的前面,并被里面躺着的美丽的女人所吸引。她的皮肤像雪一样白,嘴唇像血一样红,头发像乌木一样黑。看着她熟睡的样子,就像是被毒苹果毒死的白雪公主。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肚子上有一道缝合的丑陋疤痕。
已经走远的船长跑回来催促辛继续前进,却也呆立在了那女人的舱体前。他先是浑身颤抖着向后退了几步,然后一把抓住辛较小的胳膊,像躲避某种危险一样将他拉离那女人的舱体,继续向里面前进。
在最里面,他们见到了七个单独并排放在一起的舱体。其中六个是空的,另外的一个里面则躺着同样陷入沉睡的驾驶员。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头上戴着一个白色的头盔,几根不同颜色的电线将头盔和舱体连接在一起。
船长打开了其中一个空着的舱体,对辛说道:“躺进去。”
辛疑惑地看着船长,还在犹豫着是否要遵从指令时,已被他一把抱起。辛紧张地挣扎着想要将这双手摆脱,他看着周围一个一个冰冷的舱体,害怕自己躺进去后会和他们一样陷入沉睡,无法醒来。
就在他们相持的时候,枪声响起,一发子弹打到了两人背后的墙壁上。船长迅速将辛抱进怀中,躲进一排舱体的后面。
“投降吧,船长!即使你把我们的决定带回地球也阻止不了什么,这是人类唯一的希望,他们会得出和我们一样的结论。”辛听到了卫兵的叫喊,随后是沿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向他们靠近的脚步声。
趴在地上的辛被船长推进了舱体底下的空隙中,辛本想老老实实地躲在这里等待危险过去,但船长却悄声地催促他沿着空隙向前爬行。而船长自己则站起身,大声骂了一句脏话后跑向了另外的方向。
“砰!”
又是一声枪响,紧跟着是一句没有打中的抱怨。
辛无法看见外面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杂乱的跑动声响和不时的谩骂。当一双脚出现在眼前时,他立马停下爬行,吓得不敢动弹。但很快另一个人也来到了同样的位置,两双脚的主人在那里闪转腾挪,一阵撕扯,最后随着一声钝器敲击声响,医生一动不动地躺在了辛的面前,手中还握着原本应该绑在船长右手上的绷带。而船长则俯身蹲下,借着舱体的掩护继奔走。
不一会,辛的左边远处又是一阵搏斗的声音,在厨师一声凄惨的喊叫之后又归于安静。
辛知道最大的威胁还未消除,他还得继续向前爬,但很快就到了这一排舱体的尽头。空隙中狭小的空间让他无法转身返回,对面另一排可供躲避的空隙只隔了一条窄窄的通道,于是他鼓起勇气,爬了出来,拼命奔向对面。
但还是慢了一步。
辛的衣领被人从后面揪住,用力一甩,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紧接着,他脑袋被卫兵穿着硬底皮靴的脚踩住,胸口则被他手中的枪指着。
“放了他,把他交给我,我保证不会向地球通风报信。”船长从掩护中现身,还握着那把根本没有子弹的手枪。
卫兵一动不动,依然保持着持枪的姿势。
“你还不能确认他不是你儿子。”
“不重要了,父子也好,兄弟也罢,你们订立的这些旧概念已经跟着核弹一起灰飞烟灭了。”
“你说的没错,什么都没了,法律和道德都没了,没人能审判你,那你为何不放过他?”
卫兵冷笑了一下,说道:“我一看到这张跟我一样苍白的脸就会做噩梦,我只为了能够睡个好觉。”
“用你的良知想一想,如果你真的杀了自己的儿子,你和野兽有什么区别。”
“你错了,船长。没有良知的人是不会掩盖自己的罪行的。而我唯一的良知都在这了。”卫兵用枪指了指辛,然后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似乎撕裂了整个世界,让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直到眼泪灌满了眼眶才以一种模糊的方式将他们重新粘合在一起。一股剧烈的疼痛伴随着寒冷从伤口处四散蔓延,很快覆盖了整个胸腔,伸向四肢。
“不!”船长大喊着把手中的枪砸向了卫兵,然后扑到了辛的身边。
而被推开的卫兵没有继续任何的攻击行为,只是在不停在笑,一声比一声癫狂,到最后甚至无法分清是笑声还是哭声。
然后他转身向着出口狂奔,一边笑着,一边高声喊着:“他死了!我解脱了!”
然后他从昏黄的灯光中消失了。
然后黑暗之中传来了又一声枪响。
辛被船长抱起,那双手臂强壮有力,却没法给他带来任何的安全感,因为那股寒冷已经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开始沿着后脑向上走去。
“再坚持一下!”
辛仅剩的感知能力察觉到自己正在离开地面,扭头看去只看到了船长紧抱住自己的双手,左手挽住他的双腿,右手则围着他的肩膀,手背上还有着上次击打操作台留下的淤伤,红肿的颜色从边缘向内逐渐凝重,并在受伤的中心处变成了一块乌黑的印记,就好像涂上了一层黑色的油漆。辛想起了自己脖子上淤痕处的黑色,还有照片中船长儿子受伤膝盖上也有着同样黑色,这似乎有着什么联系,但他理解不了。
还未想到答案,辛便发现自己被放在了空舱内,头顶还戴上了那个白色的头盔。头盔也是冰冷的,所以对他现在的状况没有任何缓解作用。
船长在舱体旁的控制台上飞快地操作着,并不停喊着无济于事的话语。
“别死了,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你在干什么?”陌生人出现在了船长的身后,但他的脸上带着的更多是疑惑而不是敌意。
船长头也不回地说道:“你马上联络地球,让他们准备好进行我儿子的意识传送,将他传送进这个孩子的身体里。”
“我说过,只有基因匹配度足够的躯体才能作为容器,他……”
船长停下了手上的工作,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盯着那陌生人。
“我明白了。”陌生人说完便向着出口跑了过去。
随着船长的最后一下操作,船舱内响起了那个警报声,紧跟着是冰冷的播报声音:
“意识传送准备就绪,传输数量,一人。目的地,未知星域。倒计时开始,十、九、八、七…”
寒冷感已经贯穿了辛的大脑,他眼前最后的画面是船长凝重的脸…
“一一一一一!”
辛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了出去,让他摆脱了重力,摆脱了痛苦,摆脱了那个已经布满全身的寒冷。无数条斑斓的光线从他眼前飞速掠过,每一条都包含着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但还来不及辨认便已消失在了脑后。他似乎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一个蓝色的球体,但却距离它越来越远,直到完全消失不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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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科幻作品中,把一群人放入极端情境,进行人性大考验的故事并不少见。但这大概属于那种永远也写不完的故事——即便我们已经看过许许多多类似的情节、类似的设定,即便我们早就知道随着情节的发展,情况一定会越来越糟,有些角色一定要突破底线,而主角大抵是能大难不死的。但只要作者叙述得当,就仍然能够扣人心弦,把人深深浸在故事里,专注而紧张,以至于读完后能长舒一口气,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初次邂逅美妙故事而难以成眠的漫漫长夜,过瘾极了。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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