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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人抚养人类幼崽日志 | 科幻小说

占星 不存在科幻 2020-09-08

本周的主题是「太空居民」。

很多故事都描写过被成为太空居民的人类抛在身后的地球。今天的故事里,人类没能走入太空,他们和另一些留在地球的“人”一起,维持着一种奇妙的共生关系。

| 占星 | 科幻作者,现居深圳。曾在“超好看故事”发表小说《祝您有个伤心的假期》。



情感复兴

全文16100字,预计阅读时间32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0438723,现在叫莫仁妮,与女儿莫语桐正站在政府分配给他们的二层平房门口。女儿莫语桐不到两岁,但已明白了等待的折磨,不安分地在她怀里扭来扭去。莫仁妮看了眼手表,还差1分钟37秒才到七点半,或许是由于今天排队去地下车库的车少了几辆,导致她比往常更早到家。她习惯于恪守制定好的时间,因此不论女儿有多焦躁,她仍旧还是等到了指针搭到固定数字才拧开把手走进家门。

客厅空无一人,厨房传来些许食物烹饪后的味道。粥在电饭锅里热着,炒好的肉食被翻过来的碟子盖住放在餐台上。一张A5大小的纸压在一只口径80毫米、高96毫米、规格为300毫升、印了旧时代动画卡通人物的磨砂玻璃杯子下,上面写着:

锅里的干菜,需小火热三分半再食。

处理完毕事宜后请到卧室找到我,谢谢。

莫仁妮将丈夫写的字条单手对折再对折后扔进了垃圾桶,左手模仿摇摇马以固定节奏晃动着,安抚不安分的女儿,右手将饭菜端到餐桌上。女儿一边吃饭一边坚持同她玩“谢谢你,不客气”的游戏,她不断地从女儿手里接到一盒长13.5毫米、宽9.5毫米、高6.5毫米的抽纸,郑重地向她点头并口齿清楚地说:“谢谢。”然后女儿会咯咯直笑地再从她手里抢回这盒抽纸,重复这个过程,像是在对她进行什么礼仪教学。

她得向她学习,莫仁妮这样告诉自己,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她都是自己的老师。要向她虚心探讨那些没有来源的自发行为,他们所独有的不确定性,使得他们这一种族能够延绵千年。

如果不是那一场对于人类来说异常,但对于地球来说极其平常的气温波动,他们还能够无限存在下去。人类在温度极与极的间隙中侥幸出现又不幸消失,他们所创造并遗留下来的“新人类”——机械体生命,以记忆的方式让人类在灾难后获得永生。新人类不善于创新,他们将生活打理到了极致,却也没有花额外的心思去思考更好的样子,依照惯性生活着。

然而,终究与人类不同的是,脱离了被奴役的使命后,这些断了线的风筝生长出了专属生存难题,他们不懂得如何像人类一样,拥有不朽的生存欲望,以保证种族不会自我灭绝。作为新人类的一份子,莫仁妮必须得刻苦地向人类学习,以获得延续的奥秘。

吃过饭后她将女儿洗漱完毕抱到床上,花费了比平常更久的时间才哄睡着。这一切都在预想之中,为了能在固定时间完成该完成的事,莫仁妮将哄女儿睡觉的时间向前调了一个小时,以给自己足够的机动范围。

等到自己也洗漱完成、收尾完工作、阅读至规定的页数,当日流程全部处理完毕后她放下书,从床上走下来,依照字条留言中所说的那样,走到此前一直一动不动坐在卧室躺椅上的丈夫面前。丈夫莫伊斯紧闭着双眼,脖颈上的指示灯虚弱地闪着红光,手里捏着一张A4大小的纸折叠而成的字条。直到最后,他仍旧还是遵从指示,使用人类的方法留下了一份可以称之为遗书的东西。

自断电行为解释

本人0338723莫伊斯,在此郑重声明,自断电行为出于自愿,并未受到胁迫。本人相关人际、事务皆已处理完毕,有一妻子0438723莫仁妮,一女儿莫语桐。

希望可以将躯壳捐赠二手回收工厂,中心处理芯片可由本人妻子0438723莫仁妮进行临时保存,如无必要请不要对本人进行再次唤醒。

谢谢。

对不起。

莫仁妮将他的中心处理芯片拔下,包裹在那张A4大小的解释说明中一并锁在了卧室的保险柜里。孩子需要爸爸,所以她并不打算将莫伊斯的躯壳送至二手回收工厂,而是留在家中以备未来唤醒需要。

一开始她想着将莫伊斯直接放在衣柜就可以了,但又想到曾阅读过的一些小说中有过尸体挂衣柜的描写,这似乎是一个较为恐怖的行为。她不想吓坏莫语桐,因此将莫伊斯塞进了杂物间里。还好当初发货时的外包装还没扔,这省去了她为他制造防尘罩的工作。

处理完丈夫的后事后她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并估摸着人类的行为,运行了思考系统,模仿人类行为对这件较为重大的事进行复盘。最近机器人自断电现象越来越多,虽然政府公布了情感复兴这一实验性质的解决方案,让机器人领养灾后培育的人类婴儿,在生活交往中学习人类这一种族,虽然脆弱却是如何能在此前一直延绵不断发展下来的。

经过分析,新人类得出初步结论推测,每一个人类都有着同样的天性,那就是生存与繁衍,这让他们一代一代,永不中断。

但对机器来说这两项却都有些难办,只要中心处理芯片没坏、只要系统备份中心没有毁灭、只要其他备份硬件还在,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可以长长久久地生存下去,生存不是难题,死亡(断电)也就成为了拈手就来的小事。而繁衍,则并不在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内,领养人类小孩成为了其中一个解决方案,以期让他们能够在养育下一代的过程中获得人类的生存惯性,这被称为“情感复兴”或是“人性复兴”。

幸好人类陨落前仍旧恪守生存与繁衍的天性,留下了足够建立新社会的精子与卵子。机器人得以在新的纪元完美复刻人类,并将他们作为一种工具使用,以期能够在与人类的生活中自我同化,获得生存的外在推动力。

对于这个孩子,莫仁妮时常会演算自己对她的情感发酵到了哪个阶段,但丝毫没有意外地,同样的结果一次次出现在她面前。那就是她仍未学会如何打从心底对孩子产生爱意,或是更低阶的情感——喜爱。不过,她却对莫语桐有着责任感,因此不论莫语桐半夜吵醒她几次、问问题的时候有多恼人、哭喊起来有多不可收拾,她都仍旧一丝不苟地履行自己作为家长的职责,并不打算半途而废。

当然莫伊斯也有着相同的感受,虽然他在此时对自己进行了自断电处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女儿没有了责任心。事实上他进行大量演算后才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目前这个阶段他可以暂时离开女儿的视线,但只要一旦需要履行责任他便会立刻醒来,这也是他将自己的中心处理芯片交由妻子莫仁妮保存的原因,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可以理解,能够承受,较为合理。这是莫仁妮对莫伊斯行为的最终看法,她认为将来需要莫伊斯上场时再将他唤醒,届时自己也可以自断电一段时间,这不失为一种节省人力提高效率的合作方式,相当于人类的轮休。

但莫语桐想不明白,无论怎么解释她都只是歇斯底里、大吼大叫,哭得不能自已。真是奇怪,她甚至连爸爸这两个字都还说不明白呢。不论对莫仁妮还是莫伊斯,她都只会含糊的喊着同样以a作为韵母的单词,来使唤他们中的任意一个,可在这种状况下,她竟然能够完全明白作为她爸爸的莫伊斯离开了的事实,并为此而爆发着源源不断的悲伤。

这或许就是人类神奇的生物化学结构吧,莫仁妮一边开车一边这样想着,女儿已经在还要去托儿所上学以及爸爸离去的双重打击下哭得睡了过去。莫仁妮计算着时间,大约再过十年左右,她将会进入人生下一个阶段,以不同的情感角度为另一个男孩哭泣。

生物化学结构,她重复着这几个单词。对于人类来说,情感这一复杂表现,特别是爱,只有来自于生物化学的生理反应才是感性的,而大脑里产生的任何东西都只能是理性的。所以才会有人断言,一个人类如果不在二十出头以及之前那段时间爱上一个人,就再也不会去爱了。

大致是因为,那个时候他们的大脑已经发育完全,开始主导起身体机能以及生物化学结构来,一切下意识的钟情反应都将为大脑里的谋划让位,脸红心跳的另一边是大脑对社会地位、样貌谈吐、性格家庭的考量。就像莫仁妮与莫伊斯,他们之间没有感性的生物结构、钟情反应,只有理性的大脑,所以他们由始至终都能够清晰划分夫妻与爱。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是夫妻,缺少的东西是爱,让这种状态一直维持下去的是责任感,而让莫伊斯退出的则是经过计算后得出的并无较大危害的结论。

她将女儿从车里抱下来交到托儿所老师手里,驱车前往粮食生产中心,她要在那里待上八个小时,将成熟的作物洗净切割成合适大小以备封装,并发往每一个领养了人类的机器人家庭。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政府决定让他们来做这项工作而不是机床,或许是出于“机器不奴役机器”的号召,又或许是因为这样做出来的食物才有“灵魂”。总之这是她的工作,她每个月从中领到7500块的薪水,没什么好抱怨的,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工作了。

“你需要找点事来做。”这是她的心理医师对她的建议。

不用多做声明,心理医师这一行业也是情感复兴系列措施中的一环,除却无药可用他们基本复刻了相同职业的人类所做的一切。一间不大不小努力将自己装扮得不像是诊疗室的诊疗室,一个依据病人状态适时调整表情和神态的医师,一些以疑问作为开头以陈述作为结尾的诊治方案。

除了正常的工作,姑且可称之为心理医师的那个人还建议,莫仁妮应该将她的其他空余时间也充实起来。事实上,下班之后到哄女儿入睡之间,她并没有多少属于自己的空余时间,但“自断电冲动”通常来得十分汹涌,大部分只需要半秒钟就可以做好决定并付诸行动。

所以她仍旧还是遵从了医嘱,为自己找寻下班后的工作,尝试进行文字上的创作。

在将干果切成7毫米长7毫米宽7毫米高的正方体的同时,莫仁妮开始构思起自己的下一篇作品。每当这个时候她都希望自己能乘上一艘时光机器,掐死过去从事创作的那些人类,这样她就不必为了雷同而苦恼。

人类可以将生活中的琐事翻来覆去写上那么几百遍,而作为非人类,那些稀松平常的故事则被纳入了幻想类题材。这意味着如果已经有人写过了,哪怕是吃早餐、午餐、晚餐这样的情节,都有着抄袭的嫌疑。

在这种情况下文学创作走入了另一个阶段——“机器文学”,也就是将字母进行随机排列,三万个字节以下为短篇,三万至十万字节为中篇,十万以上字节为长篇。对于人类来说这可能有些不可思议,但对于机器来说则不难理解,毕竟无论是有着精美韵脚排列的句子还是混乱的字母,在他们看来都是一样的,毫无意义。

可惜的是莫仁妮加入得太晚,而机器人创作者们的创作热情虽然不高但效率极佳,因此博览群书后她竟然发现,就算是随机的排列,这片创作的园地也未能给她这个后来者留下足够的空隙。此刻她正一边在心里默写着,一边使用查重引擎进行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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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句有着百分之三十七的重复率,她将未重复的部分摘出来,再重点使用乱序的方式打乱重复的部分。可当她这么做时却发现未重复的部分中竟然又出现了百分之四十二的重复率,她为此而感到“气结”,也就是中枢处理器因超载运行而错乱,体现在肢体上则是长达半分钟的卡顿,等她恢复过来时堆积到她面前的干果已经盖住了她的双手。

下班的时候她被叫去了主任办公室,开门见山的,她被告知:“0438723莫仁妮,由于你近来工作表现不佳,我十分遗憾地通知您,您被解雇了。”

“为什么呢?粮食处理中心的工作手册中并未预先说明解雇机制,也没有准确给出表现不佳的范畴。”

“是的,但是最近粮食处理中心供大于求,因此我们需要进行人员削减,以末位淘汰制作为基准。”

“为什么会供大于求呢?”

“因为最近有许多家庭对他们的人类小孩进行了退货,因此处理掉了一批顾客,所以供大于求了。”

情感复兴计划实施至今不太顺利,莫仁妮也的确听说过有许多家庭在考量后进行退货的行为,这基于他们了解被退货的孩子将会被分发至下一个家庭的基础之上。如果知道这些孩子将会被处理掉的话,那么那些家庭应该会更加慎重地考虑再做出退货决定,莫仁妮如此推断。

当然这一切并不在她的责任范畴之内,她只对莫语桐负责。莫仁妮计算了一下家庭收入及支出需要,自己若进行太阳能充电的话,每月支出可无限接近于零,而莫语桐的各项支出,即使因她下岗在家得以扣除托儿所的费用也仍旧需要3500左右,如果她没有收入来源,那么莫语桐将会因饥饿而导致血糖下降、酮体大量分泌产生血液酸中毒、脂肪分解……最后死亡。

经过了周密的计算后她不得不对主任说:“我不可以被解雇,我有一个孩子需要养。”

“我很抱歉,但是末位淘汰制度是如此规定的。你可以尝试找到另一份工作,或者向政府递交协助申请,也可以对那个孩子进行退货。”

“如果我再次进行请求的话,这件事改变的可能性为多少。”

主任进行了一番计算,告诉她:“为零。”

“好的。”

莫仁妮微微鞠躬离开了粮食处理中心,虽然下班后耽搁了一些时间,但由于路上的车辆变得比之前更为稀疏,因此当她赶到托儿所的时候,并未超过期限多少。不过莫语桐却为此而大为光火,莫仁妮不得不花费了额外的时间使她安定下来,并好好地绑在后座上,当她们到家时已经7点47分了。

晚上,莫仁妮少见地登陆了人类抚养交流论坛,当她浏览完过去几周的公告后才发现新的方案早已公示,怪不得最近进行退货及自断电的行为越来越普遍。她并未怪罪莫伊斯为何不将这个情报共享,只是觉得他在断电之前他们应该就此而讨论一番,因为是否退货得他们两个达成一致才行。

退货处理公示

从1月29日8:00开始,本局无限制接受人类婴儿、儿童退货申请,所有退货产品将会受到较为良好的处理。

请申请者递交申请表后耐心等待,我们将于三个工作日内联系您并上门取货,请保持联系方式畅通。

人类培育局

1月29日7:59

「为什么突然做出这种决定呢?」

她在公告下方留言,很快便得到了回复。

「根据计算我们发现,情感复兴计划的付出未获得对等收益,因此我们决定逐步关闭这个项目,以自由意志为前提进行后续处理。」

可以理解,能够承受,较为合理。这是莫仁妮对当局做出这一决定的评价,虽然她没有接触到数据亲自进行演算,但她知道他们一定是使用了比她更为优越的处理器进行了多次验证后才得出这一结论。但从人类的角度来说确实是不近人情的,缺失了共情能力,这是他们为什么需要情感复兴的原因,也是他们为什么失败的原因。

通过观察莫仁妮发现,人类通常会因为过于强烈的共情能力而因小失大,女儿会为了模拟游戏中一只奄奄一息的青蛙付出极大心血,却忽略了一只青蛙将会夺去多少其他昆虫的性命。她显然不懂生态平衡,只是单纯地觉得拯救了一条可见的性命,在这种情况下,对比其后将产生的成百上千的昆虫逝去则显然不是个合理的行为。

这是人类共情的力量,愿意为一个看得到的可怜人花费一百万,却不拿一百万去拯救成百上千个他们看不见的人。但是机器则会在全局考量后做出更好的抉择,当然到最后他们可能会决定干脆谁也不救,反正都是要死的。

关于这些都不是莫仁妮该考虑的范畴,她需要思考的是面对这一决定她该如何处理莫语桐。显而易见情感复兴计划失败了,作为其中工具的人类将会慢慢淘汰出市场,但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产品不是数据,被搁置被销毁被抹去会使他们产生生理及情感上的双重打击,这意味着双倍音量的哭喊。不好,很不好,莫仁妮的电子芯片仍旧还在为那种音量对她的重力陀螺所产生的共振攻击而感到后怕,因此她决不能将莫语桐就这么退货了,莫仁妮决定继续抚养莫语桐。


“莫语桐!出来玩!”

隔壁家的小孩又在6点32分出现在了她们家楼下,拖着长音喊着她为数不多的小伙伴。她有时来得早一点儿有时晚一点,这取决于来的路上有没有好踢的石子儿,或是浅浅的踩起来啪嗒啪嗒响的水坑。

可惜的是莫语桐今天仍旧还是没能按时完成她的作业,她只好打开窗户梗着嗓子尽量不让自己哭出来,朝下面喊道:“今天不行出去玩,我的作业还没有写完!”

“你怎么那么笨呀!我早就写完啦!”

“我才不笨,你是大笨猪!”

“我才不是大笨猪!大笨猪你什么时候才能写完呀?”

莫仁妮一边听着她们两个有来有回的争吵,一边计算着这样下去莫语桐完成作业的时间将需要再往后延多长,但关于女儿的计算她总是会出现偏差,因为那个孩子拥有无穷的不可预测性。因此在女儿的成长过程中,莫仁妮逐渐放弃了在有关她的事情上掌握准确的时间,出于节省力气和时间的考量。

她收拾着房间,将生活必需品分门别类装进箱子。最为难办的是女儿的那一堆堆不知所以的小玩意,有从整套玩具里抠出来的三角积木,女儿总将它们两两拼在一起当作是小元宝;还有几张压印了银边国王、女王的扑克牌;以及一堆堆与培育人类同期批量生产的玩偶。莫仁妮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再多拿来了一个箱子,她无法估量这些东西的具体价值,但能够预测到如果搬家后女儿找不到这些东西,她将面临怎样的灾难。

情感复兴计划已经关闭了快7年,越来越多的家庭在细致考虑后决定放弃继续抚养人类小孩。他们中的有一些投入到下一个抗击自断电行为的拯救行动中,有一些悄悄在家中结束了生命进程。

原本仿造过去的人类社区所建造起来的小区也愈发荒凉,起先政府将其他片区的人整合过来,来来往往暂时保持过一段时间的繁华,但最终离开的人终究比留下来的多。更远一些的,住在其他行政区的情况也大致相同,莫仁妮每天都会在网络上进行签到顺便确认一下像她这样的家庭还有多少,但不断减少的数字始终像一把重锤,锤得她内心的计算天平犹豫不决。

再过一周她们就将离开这里,前往行政区的边界,与近邻区其他抚养人类小孩的家庭合流。而现在所居住的这个小区将全部推平,建造工厂,制作飞船所需的一切零件和附属产品。

“一艘跨越宇宙边界的飞船”是机器人们的最新计划,它极大地激发了工作热情,让机器人们有事可做。毕竟宇宙怎么会有边界又怎么能被跨越呢,宇宙的边界被发现并跨越的那一刻起便意味着,它不再是边界线。

对于宇宙之外是什么,莫语桐同样十分好奇。在探险时她们那群小伙伴常会路过不远处正在建造的预备工厂,负责地基建设的打桩车是他们的头号消息来源,使用人类专用的低阶电脑艰难连接上智能机械的网络,欺负他不会撒谎,只能知无不言地向这群小孩透露一切所知消息。自从知道了跨越边界计划后,莫语桐便陷入了长久的思索,一遍又一遍地拷问莫仁妮,宇宙之外是什么,那些逝去的人类会在那里等待着奔波而去的人们吗?

莫仁妮通常会诚实地告诉她,妈妈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据已有的资料一点思路都没有,什么都推算不出来。这时候莫语桐便会做个鬼脸,嘲笑妈妈什么都不知道还要当他们的老师,羞羞脸,然后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中。她通常会在图画中将宇宙的边界描绘成远方的样子,那一片她还从未去过但总是在高地上遥望的地方,人类社会复刻区之外的,那一片苍茫沙漠以及一座高高的垃圾山。

她总是拥有无穷无尽的奇怪想象力,那是莫仁妮所无法理解的东西,莫仁妮有时也会看见怪异画面,但那通常意味着她的存储系统出现了卡机和错乱。而在莫语桐的想象世界里,有着真实而又虚幻、完全无关却互相关联的奇异组合。

有一天她大叫着惊醒,爬上了莫仁妮的床,哭诉自己的噩梦。她梦见苍茫大地中,一尊尊人形机器伫立着了无生气,金属外壳被太阳烤得几近融化,只有她一个人类行走在世界的尽头。当她终于走到远方的远方时,阴影足以笼罩整个视野的巨大垃圾山中有一条巨型蚯蚓,在其中钻来钻去、爬来爬去,她觉得恶心害怕极了,便匆忙醒了过来。

经过分析莫仁妮认为这个故事一部分来自于莫语桐无意识的创造,大部分来源于她在现实中所掌握的只言片语。蚯蚓是她在白天的生物课上所学到的,而荒凉的场景则是灾难发生后的视频资料,它们来自于一些光能发电的早期机器人。不合理的创造部分在于,没有哪个人类能够在那样的温度下行走于天地之间。

一个柏拉图年之后,宇宙重新洗牌开始了新一局游戏,人类作为附属工具被制造出来,才得以再次沐浴在合适的阳光之下。有关这一切莫仁妮与其他家长进行了讨论,他们认为或许等到孩子们长大一些再向他们说明会更为合适。

而现在,每一个仍旧在抚养人类小孩的机器人家庭都需要面对一个共同的难题——生存。政府已经不打算再向仍未退货的家庭供给饲养用品,事实上所有物资和人力都被投入到了跨越边界计划中,最后一波供给的提供时间持续到下个月。

莫仁妮将和其他家庭一样,赶往政府划分出来的新区域,并开始思考如何自产自足,尤其是人类所需要的食物。她将收拾好的东西都搬到门厅,思索着要不要把莫语桐叫下来,想了想她最终还是决定不那么做,毕竟让一个人类小孩去杂物间把自己爸爸搬出来这件事,还是有些过于冲击了。

她打开保险柜,取出莫伊斯的自断电说明书以及其中包裹着的他的中心处理芯片,走到杂物间门口拧开了把手。莫伊斯仍旧好好地待在他的包装盒里,面上的表情一如他当时断电时的样子。莫仁妮用抹布稍微擦拭了一下外壳的灰尘,便将它一起搬到了门厅,随着装满了其他生活用品的储物箱越来越多,它便被压在了下面。以至于莫语桐在路过的时候根本没发现,那下面还压着她名义上的父亲,她当时为他流了好多眼泪、花费了好多时间去忧伤怀念的父亲。

搬到位于“人类联合基地”的新居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莫语桐都无法适应,从水泥建筑到摇摇欲坠的木竹小屋,落差确实有些大。再加上糟糕的环境所发酵出来的那些莫仁妮闻不出来的臭味,让莫语桐兀自崩溃了好一段时间。不过并没有出现莫仁妮预想中的哭闹,这让她自认为对人类有了一定了解的想法被全部推倒,对于人类的学习和认识构建又再次回到了原点。

虽然居住环境不佳,但是聚集了许多类似家庭意味着莫语桐有了更多同年龄段的朋友。在调节好心情后,她便全心全意投入于一项新的游戏,那就是和游击小队一起穿梭在紧密相连的屋子缝隙,将“咯咯咯”的笑声传播到角角落落。

与孩子们的无忧无虑不同,大人们则为了生存“长吁短叹”,当然前提是如果他们拥有这种情感表达功能的话。在正式停止供给前,抚养人类的家庭联名上书,讨要了植物培育所需的种子及营养液,食物的蔬菜部分得以解决。

但难办的是人类成长期所需的肉类,培养活物意味着他们不仅需要培育人类食用植物,还需要分出精力来给那些肉制品培育饲料。这样做意味着低效率及高成本,显然不符合他们的人生信条。机器们决定培育“人造”肉纤维,利用动物干细胞在实验室里催生出成品来,像培育植物那样凭空种出肉来。

虽然他们聪明的大脑以及不眠不休的工作能力,让这一切得以艰难运转,但谁也不会说,他们渡过了难关。特别是像莫语桐这样的单亲家庭,莫仁妮一个人需要承担起更多。有一天当莫语桐疯玩到傍晚才回家,正当她想向客厅里一言不发的母亲道歉时,却听到对方这么同她说:“莫语桐,我们把爸爸叫醒。”

爸爸这个单词于她而言有些陌生,与机器不同的存储系统让她花了一些时间才从大脑中翻出来模模糊糊的影子,她甚至分不清那是她真实的爸爸还是她从书本、影像和梦里借用过来的形象。

她和妈妈一起,从杂物堆里翻出了装有她爸爸的包装盒。当拆开那些卡扣时她有了一种奇异的想法,难道这就是拆礼物的感觉吗,她还从未有机会亲手拆过礼物。

当莫伊斯被充上电强制唤醒时,他顿了好长一段时间来重启自己的记忆。最后他左右打量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说:“你长高了,我的宝贝女儿,莫语桐。你的外漆变旧了,我亲爱的妻子,莫仁妮。”

“你感觉怎么样,亲爱的莫伊斯。”

“我感觉……我感觉,”他转动着头,帮助程序运行,“一切仿佛就在昨日,瞬息之间改变了许多,断电并没有带给我预想中休息的感觉。”

“因为你的时间只在开机时才运转。”

“是这样的,你说得对亲爱的。那么你再次把我叫醒,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莫语桐看着他们二人即亲密又疏远的谈话,默默退了出去,虽然成长于这种环境,但接受人类教育体系的她还是无法快速接受这一切。在那之后家里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多了一个人,他和妈妈一样按时出门上班,按时回来给她做饭,按时辅导她的课业,按时与她进行嘘寒问暖。

在人类联合基地开始的那几年过得并不安稳,实验室里培育出来的肉制品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在孩子们中引发了一阵传染疾病,高烧不退是主要外在表现。

高烧来得快去得也快,所有孩子都得过一遍之后便再也没有反复。但令人悲伤的是,还是有一些孩子没撑过来,死在这次传染病中。他们的父母依照人类的传统处理完后事后便搬离了人类联合基地,究竟去了哪没人知道,失去了孩子这一纽带孩子们再也无法得知那些离去了的大人们的消息,因为大人们之间从不做过多的交往。

其他侥幸生存下来的孩子为此自发性地集体默哀了好一阵子,每当他们成群结队路过一个个小山坡,踢过那些堆成王座的木料板时都会有人想起那些离去的人,曾在这里留下他们的笑声与泪水。而大人们对此漠不关心,他们无法产生共鸣,孩子们予以了解,他们的成长过程便是与他们的抚养者相互理解的过程。清楚明白地告诉自己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并以此为前提亲密而又疏远地互相扶持着生活下去。

在莫语桐差不多长到十二岁的时候,有一回她正在人类联合基地的大门口和朋友闹别扭,其他人坚持要去食品厂探险,而今天她身体不舒服不想走那么远,于是她便被落下了。只有一个衣服穿得皱皱巴巴的男生陪着她,在她小心翼翼走在窄木板上时伸出手来扶着,磕磕巴巴地说:“你的辫子真好看,是你自己扎的吗?”

“不是,是妈妈扎的。怎么?你也要扎一个?”

“不不不,不是,”小男孩连连摆手,导致突然没有了依靠的莫语桐险些摔了下来,他一把撑住她解释说,“我的意思是你扎起来很好看,我的头发很短扎不起来,扎了也不好看,反正肯定没有你好看。”

“你可以试试诶,我帮你扎!”她燃起了新的兴趣,琢磨着怎么把绳子绑在男孩短短的头发上,正当她跃跃欲试时,却瞧见了不知何时出现的莫伊斯,他正一言不发站在一旁观察着他们两个。突然之间,一种没有来的罪恶感涌上她的心头,她赶忙甩开了男孩的手,跟在父亲后面回了家。

但直到最后莫伊斯也没有说什么,甚至连莫语桐自己都想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那么慌张,她并没有做错什么,父亲也不像是怪罪的样子。晚饭过后莫语桐蹲在厕所读清单上的书目,现在她被允许阅读一些童话以外的短篇小说。

读到《安琪的礼物》时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个说她辫子好看的男孩,他会希望自己把辫子剪掉给他换一个怀表链吗?还是说他会愿意为了她好看的辫子,卖掉自己的怀表呢?但是他看起来不像是有怀表的样子。

她胡思乱想着,母亲敲了敲门,虽然语气一如往常的波澜不惊,但莫语桐理解为她在试探着问:“你还需要多久?”

“嗯,我也不知道,我还没有感觉。”

“那我可以现在和你说说话吗?马上就是睡觉时间了。”

“可以。”

“好的,谢谢。”她顿了一下,随后一大段准备好的话从她的发声系统里被播放出来,“今天爸爸说看到你和0339421程定、0439421程雯家的孩子程肆在一块,你们牵手了。我们认为在你们这个年龄段所萌发的介于友情与爱情之间的感情是十分正常且良性的,不会对此多做干涉,如果可以,我们希望你们可以好好感悟这份感情,并以此得到成长,为将来真正的爱情打下基础,以及通向最后的目的地,也就是繁衍……”

“妈妈!”莫语桐大声打断了她,声音有些发抖,紧接着她告诉她,“我流血了,妈妈。”

很难想象,无论是个头还是智商还是其他方面都没能名列前茅的莫语桐,竟然在这件事上拔得头筹。她成为了基地里第一个来月经的女孩子,这引发了一阵小小的轰动,无论是在大人们还是孩子们中。

孩子们惊讶于她的不同,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那就是莫语桐已经独自踏上了成为大人的台阶,其他人仍旧还是满身泥土的小孩,其中尤其是程肆最为感到烦闷。而大人们则陷入了另一个难题,那就是如何生产卫生巾。

棉质布料与草木灰,这种异常复古的临时替代品折磨了莫语桐成为大人的最初几个月。而成为大人的莫语桐则折磨了程肆好几年,毕竟作为一个男孩子他没办法来月经,从而也无法证明自己同样是个大人了。或许男孩们由于缺少了这样一种标志性的人生事件,所以他们总是很难界定自己什么时候该长大,什么时候长大了,什么时候算长大了。

后来当他长得越来越高,哪怕是高过莫语桐一个头时,他仍旧还是感觉自己在她面前像个孩子。直到有一天他冒着大雨,从旧式大楼里偷来电池配件时,莫语桐看向他的眼神才实实在在向他无言宣布,他现在是个大人了,至少对于她来说他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了。

当然那还是后话,在此前的那几年里,程肆依旧躲在名为孩子的阴影中艰难成长。这令他产生了异样的逆反心理,像是为了证明些什么,又像是发泄无名的怒火,他不再乖乖地跟在莫语桐身后了。他总是出其意料地在她周围晃悠,时不时给她惹一点麻烦,然后又沾沾自喜地溜走。

莫仁妮则在一旁安静地任由这一切的发生,将所见所闻记录在文档里,并思索着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为何发生、意义何在、它的尽头是否看得清它的源头并默许其顺其自然地发生,后来她发现这些问题都是无解的。当她将这些记录性的文字,与那些好多年前她绞尽脑汁敲打出来的重复率低至2%的机器文学比对时,她猛然发现,或许这也是人类文学作品的一种,记录与提问,它不明智、不绝妙、不惊喜且重复率极高,但却奇异地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包含了所有复杂的情绪与感知。

人类从来就不是为了回答问题而诞生到这个世界,他们生来就是提出疑问的物种。从小的时候莫语桐就缠着问为什么天空是蓝色的开始到后来她自我诘问生命是什么为止,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天性与天赋,是生命延续的支撑之一。

即使那些问题时常会让莫仁妮很难办,比如她现在泪汪汪地抓住她的手臂,不依不饶地问:“我们为什么不能把他留下啊?妈妈。”

“他不是我们家的孩子,他的父母决定退货。”

她重复了一千一万遍,但莫语桐摇了一千一万遍头,大喊着这不对这不对,怎么可以轻易地退货呢?他走了会去哪里?还会再回来吗?为什么妈妈留下我不能也留下他呢?

“我会帮忙干活的,程肆也会的,我们不会很麻烦的。”

她这样祈求着,而莫仁妮只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她:“可是他不是我的孩子,我没有义务抚养他,他的处理权不在我,在他的父母,0339421程定、0439421程雯那里。”

莫语桐没办法说服莫仁妮,莫仁妮也没办法说服莫语桐,事情变得复杂起来。当取货车到达程肆家门口时,莫语桐冲上去拉走了手足无措的程肆,他们跑进了秘密基地的沙坑里躲了一整天。其他孩子像受到指示一般,气势汹汹地围绕在一旁,不让负责收货的人进来,为了正常维持生活,莫语桐和程肆后来躲进了食品厂的地下室里。

这引发了一阵持续了半个多月的骚乱,负责取货的人恪尽职守地每天上班时间蹲在食品厂门口等待他们出来,下班时间再回去,第二天重复相同的流程。莫仁妮和莫伊斯由一开始的劝解莫语桐,到后来的多重计算后决定接手程肆的抚养权。

程定与程雯不紧不慢地等待程肆的交接,对于莫仁妮和莫伊斯的提议并不反对,而负责取货的工作人员则反反复复地向他们解释,这不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他只负责接收被退回的货物。于是莫仁妮和莫伊斯不得不向人类培育局发送邮件,解释了事情的整个过程以及他们请求接手抚养权的申请。

人类培育局很快给出回应,他们表示这在之前从未有过先例,原始规章制度中也没有退货未完成前就进行转交的办理手续。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才能拿到程肆的抚养权呢?」莫仁妮在邮件中这样问对方。

对方回答她:「按照规定,应该等待退货处理完毕后,再进行抚养权的移交,一般是随机发放给申请人。」

「现在有几个申请人呢?」

「两个,您与您丈夫。」

「那么是否意味着,程肆走完退货流程后,你们会将他发放到我们家?」

「按照第一版规定是这样的,可是第二版规定更改了流程,现在被退货的人类将会统一进行销毁。」

「那么这也就意味着程肆被退货后,我们无法拿到他的抚养权。」

「是的。」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在退货前进行抚养权的转移手续?」

「不可以,因为此前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原始规章制度中也没有退货未完成前就进行转交的办理手续。」

对方再次重复了这样的话,绕来绕去他们终究还是明白,当前情况下绝无拿到程肆抚养权的可能。莫仁妮与莫伊斯演算并分享了结果,他们决定这个时候由莫语桐的父亲,莫伊斯来对她进行情况说明以及劝解。这一判断未必是对的,但它来自事实大数据,所以姑且认为它是不会出错的行为。他们只是机器,因此只能寻求最惯性的方式来与人类交流。

但无论莫伊斯如何努力,他都只能从地下室听到自己女儿崩溃的尖叫,以及无穷无尽的否决。没有办法,他们只能一边劝她,一边给地下室送去生活用品和食物,单份的,这也就导致了当他们两个终于从地下室里走出来的时候,都因营养不良而在床上躺了好一阵子。

至于事情是怎么解决的,倒也简单,几乎不与任何一方所做出的努力挂钩,只能说那句俗套的话,坚持就是胜利。取货员突然有一天便自己在上班时间离开了,此后再也没人来找过程肆的麻烦。后来莫仁妮在莫语桐的请求下,向人类培育局发送邮件询问,才搞清楚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僵持过程中,计算的天平逐渐倒向了另一边,他们认为为回收一个人类所付出的资源远远超出了预设最大值,因此紧急叫停了这个行为,及时止损。侥幸捡回一条命的程肆从此便搬进了莫语桐家,而他的父母在第二天便离开了人类联合基地,不知道是加入了跨越边界计划,还是找了一个地方默默的为自己做了自断电。

依照莫语桐的承诺,严格来说是她单方面的承诺,她和程肆开始进入食品工厂工作。学习如何制造蔬菜与肉类,而其他大人们则对此一言不发。他们不好干涉别人,一如在程肆拯救行动中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保持沉默,不让任何事打扰自己的既定日程。缺少共情,这是他们的优点,这是他们的缺点,这是他们培育人类的初衷之一。

虽然机器不惯干涉别人,但也懂得在一个个事件中学习进步。经过这么一出之后,其他退货行为大多在瞒着当事人以及所有其他人的情况下悄悄进行。通常是一觉醒来,他们便会发现人类联合基地里又少了几个熟悉的伙伴。

除了莫语桐和程肆,所有孩子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四窜而逃,没有任何地方对于他们而言是绝对安全的。莫语桐和程肆试着去拯救其他人,但他们的力量薄弱,没有父母支持,再也没人能在食物不充足的情况下在地下室里撑到曙光来临。

有些孩子被饿死在抗争中,有些孩子被退货车拉走,有些孩子向着灰蒙蒙的远方寻找出路。他们所在的联合基地经历了更多其他行政区的整合再整合,在一片熟悉的来来往往中保持了一段时间的繁华,最终一如他们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复刻人类小区,变得荒凉、了无人烟。

“人都去哪了?”

莫语桐时常对着空荡的排屋如此自语,飘荡而来的回音常常将她吓得心脏一紧。


跨越边界计划终于到了正式施行的阶段,机器们造出了一艘巨大的飞船,它将在旅程过程中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每一个星球寻找可用燃料,然后奔波不停地赶往边界。船员由一百二十个各式躯壳组成,以便完成日常维护工作,飞船携带的零件足够每一个躯壳从头到脚完全换新多达300次。

所有愿意踏上这艘飞船的机器人,他们以数据的形式登上了那艘船,并轮班控制一百二十个躯壳以驱动飞船。而不愿意踏上飞船的则需要交出自己身上一切可用零件,以备躯壳的后期修理。

当然,他们也并未忘记曾经制造过他们的先祖——人类。飞船同样携带了剩余用以培育下一代的精子与卵子,以及其他与人类息息相关的那些植物和动物,不知他们在漫长的旅程中是否又会再次进行情感复兴计划,还是会想要在无聊的行驶中为自己培育一个宠物呢?

这一切莫语桐他们一家都不得而知,她的父母是少有的既不愿意上船,也不愿意贡献出剩余价值的机器,因为他们仍旧需要抚养一个孩子。

但从飞船起飞的那一天开始,一切于他们而言就变得更加艰难了。不仅是两个人类所需的物品越来越难生产,就连身为机器的他们本身都开始难以为继。老化的零件无法得到及时更换,莫伊斯已经失去了言语功能。

当莫仁妮的芯片接口出现问题时,她猛地一下停在了原地,电量虚无地消耗着。就像莫语桐曾经做过的那个噩梦,那些伫立着的了无生息的机器,她一个人行走在其中。

几天之后,莫伊斯与程肆再次空手而归,他们翻遍了附近的建筑,仍旧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插口。程肆只得安慰她,过几天囤够食物他再去远一点的地方找找看。而莫伊斯只是计算了一会儿,便将他们两个叫到了面前,在屏幕上打出这样的句子:“我认为你们应该将我的接口安装到莫仁妮身上。”

“为什么,爸爸,不,我不要!”莫语桐这样喊着。

莫伊斯摇摇头,继续使用屏幕与他们对话:“我的宝贝莫语桐,请不要这样白白浪费你能量。这是经过计算的结果,我认为在女孩的成长过程中,或许母亲承担责任的效率更高。牺牲我,是目前唤醒莫仁妮的唯一方法。不要害怕,不要难过,如果你真的很想我的话,请继续努力寻找另一个插口。”

说着他便再次为自己实施了自断电,这一次他没来得及留下“遗书”,也并非是为了休息而做出这样的决定。莫语桐对着停滞的爸爸妈妈又哭又闹,终于把自己折腾得累了。她擦干眼泪,与程肆一起,将莫伊斯的接口拆下来安装到了莫仁妮身上,在此之前他们仍旧心怀侥幸地试了试对于莫仁妮而言无用的接口,是否能在莫伊斯身上起效。

奇迹没有发生,他们只得寄希望于能够成功唤醒莫仁妮。莫仁妮脖颈处的指示灯红绿交错没有规律的闪动着,差点把莫语桐脆弱的心脏带走,终于她慢慢地醒了过来。

“妈妈,你感觉怎么样?”莫语桐捏着莫仁妮的手,仿佛不相信一般。

“我感觉像是等待了很久。”

“真的吗?我还以为您像爸爸当时自断电一样,只是在开机的时候接续回记忆。”

“是这样的没错,”莫仁妮抽出手来拭去了女儿脸上的泪,“但是在被强制断开之前我感觉到了焦急,所以我有一种等待了很久的错觉。”

莫仁妮环顾着四周,看到了裸露着胸口零件的丈夫便明白了一切。她默默收拾好残局,将丈夫再次装回到了他的包装盒里。每隔一段时间程肆便会背着满满的食物和水向更远的地方进发,以期能寻找到让莫伊斯再次醒来的接口零件。有时他会带回一点其他的东西,要么是接收器、要么是音响、要么是电池,命运像故意开玩笑一样,他始终没能找到救回莫伊斯的神奇小零件,那个长宽高不过三毫米的小东西。

比起父亲回来,莫语桐更早等到的是母亲的“垂垂老矣”。这一回是莫仁妮得了一场高烧,她的冷却器坏了,导致系统经常需要保护性的关机,以防止烧坏她的中枢芯片。他们将她的处理中心外壳拆开,让凉风灌进里面,以期能够维持一段时间的运作。

她在这样的情况下坚持了半年,最终还是走到了尽头,那些随风而来的砂砾磨坏了她的外壳也使得芯片彻底老化。在最后一刻,她甚至没办法处理好一整段的句子。

她磕磕巴巴地这样说着:“我对不起……十分,做了错误……一个决定……我抱歉……十分。现在经过计算……或许……任何一个可能……在之前的时刻里,我从未订制你……能够退货……将你……或者,都会……比现在……结果……有一个更好……你太孤单了……”

“不妈妈,你做过的任何决定都是很好的决定。我不会孤单的,我有程肆和你陪着我,还有正在休息的爸爸。”她紧紧搂着妈妈,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眼泪顺着敞开的外壳溜进莫仁妮的处理中心。

“是的程肆……或许为数不多……几个正确决定……我们做过的,但它……推算……并不来自于我,而是你。事实证明,你们……明智一些……比我们,即使……来源于哪……那些明智……我不明白。”她慢慢说着,似乎找回了一些语言构建能力。

“来源于爱,妈妈。就像我爱你,爱爸爸,爱程肆,也像你爱我那样。”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感觉下一刻妈妈就会在她手里化成灰尘飘散而去,她无法承受那样空荡荡的怀抱。

莫仁妮思索着莫语桐的话,语气仍旧波澜不惊:“是爱吗……我对你的,这个东西……我一直试图理解、分析、寻找、拥有,要诚实……我必须告诉你。”

她尽力扬起头,处理中心处的零件因她的努力而爆发出从未有过的轰鸣,像回光返照一般,她用尽力气流畅地说:“直到现在……我都不清楚……爱不爱你,但可以确定的是……我对你有责任感。我希望你活着……我希望你每天都笑……我希望你能拥有任何你想得到的东西……我希望为你付出一切……我希望陪你直到……”

话还没有说完,她的中心处理芯片爆发出一阵微小的火光,随着淡淡的焦味传来,屋子里仅剩下的两个人都同时得到讯号,有一个生命永久地逝去了。

莫语桐抱着妈妈,嚎啕大哭,这或许是现在这个星球上唯一的声音了。这凄厉的哭喊源自于什么、为了什么、有什么意义,在地球上的这两个人说不明白,离开地球乘坐飞船试图跨越边界的那些机器新人类也想不明白。或许从来没有人想明白过,它只是就那么延续了下来,作为一种惯性,一种连苛刻的进化论都愿意保留下来的惯性。

而现在,莫语桐与程肆将要继续遵从这种惯性,去寻找能让莫仁妮和莫伊斯重新苏醒的零部件,以使得在这两个机器人身上所燃起的微弱的名为生存欲望的火光,能够重新照亮将情感依附于他们之上的两个人类。莫语桐和程肆将永远不会放弃寻找,直到世界尽头,直到死亡让他们永远沉睡。

在那之前,他们以生物化学反应为前提而产生的情感会让他们相爱相持,或许会如同莫仁妮曾经计划的那样,以此作为基础通往最后的目的地,繁衍。当然,也有极大可能他们并没有成为亚当与夏娃的自觉,担当起前人未来得及向他们传授的复兴人类的责任,只是自由地行走于天地之间。

在长久的与人类一起生活、互相同化、细致观察的过程中,莫仁妮树立并推翻了无数个定论,只留下了一条,那就是人类身上所天然拥有的不可预测性。他们从不按照计划来,无数个偶然推动着人类的出现与毁灭,在得以生存的间隙中随心而行,但奇怪的是通常都不会有太差的结局。

就像无数个莫仁妮和莫伊斯未下定决心将莫语桐退货的瞬间,就像莫语桐的那一番胡闹留下了程肆,一切说不清道不明以惯性、下意识作为推动力所作出的决定,却意外地成为了最好的决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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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人工智能主题的作品,难点在于如何按照机器的逻辑,去写出与人类不一样的情感和细节。本篇小说在这方面的表现不能说很突出,人工智能的逻辑也许还是有些过于像人,但是对于世界观设定的整体架构,以及人物在这方面真挚的情感和选择弥补了这种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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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机器管家》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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