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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民《时间病人》(二)| 长篇科幻连载

苏民 不存在科幻 2020-09-08

【前情提要】

一个“我”坐上了前往苏黎世的火车,为成为一名精神分析师的职业生涯而兴奋不已。一个“我”在成为心理咨询师的路上十分受挫,准备从北京南站离开,却被一个想找我咨询的少年拦住。可“我”心灰意冷,还是上了火车。而少年在被我拒绝后,卧轨自杀了。

| 苏民 | 科幻作家,科幻编剧。三体宇宙编剧。短篇小说多发表于不存在、豆瓣、惊人院,长篇小说《小众心理学事件》签于阅文集团。短篇小说代表作《地球倒影》《替囊》《后意识时代》等,《替囊》获未来事务管理局读者票选「2019我最喜爱的科幻春晚小说」。《后意识时代》被选为2020年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


时间病人

第二话 一座陌生城市

(全文约4600字,预计阅读时间9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醒来时,窗外暮色已沉。城市楼群的天际线上还挂着几丝灰粉色的云彩,街上的路灯成片成片渐次亮起。光线渐暗的咨询室沉浸在一种孤独而安全的氛围里,配合我精心搭配的淡黄色墙纸和深棕色沙发,这里本该是个适合放松和倾诉的空间,然而我却头痛欲裂。

时间已经到了,我的来访者还没有出现。如果再没有长期稳固的来访者,我将无力支付这间位于闹市区写字楼顶层的咨询室的房租。我透过落地窗玻璃望着街道上慢慢变多的星星点点的光亮,就像看一块电视屏幕中的景象,丝毫感受不到真实,仿佛这份热闹与我无关。三年了,我大概从未被这座城市接纳过吧。

一阵短促而犹豫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漫想。我迅速坐起来,抚平连衣裙上的褶皱和脸上的沮丧,确保自己在打开门的瞬间展现地是开放的微笑。

“抱歉,路上堵车了。”眼前的男人面色凝重,大步跨入门内。

“没事,才过了十五分钟。我们还有时间。”

 “是刚下班过来吗?”我问他。

“嗯。”他将皮质的电脑包放在沙发上,然后重重地坐下来,高大的身躯占据了这个两人沙发的三分之二,放在膝盖前的两只手十分用力地扣在一起,仿佛打定主意要将沙发坐穿。他的身上有强烈的压力感和焦虑,他八成是为此而来的。

“可以说说你过来的原因吗?”我说起惯用的开场白。

“我觉得自己停滞了。好像再也不能往前走了。”他说这话时,口齿清晰,条理分明,如果不是在一间咨询室里,很难让人相信他遇到了麻烦。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感觉的呢?”

“有一天早上我和往常一样起床去上班,洗漱,刮脸,穿好衣服。但就在我拎好包准备换鞋子出门时,我突然蹲下来,好像一瞬间很累很累。我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手机上的时间一点点过去,我知道再不出门我就赶不上早高峰前的最后一趟地铁,很可能会迟到。但我还是任由自己蹲着,好像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那天我足足蹲了四十五分钟才起来,意料之中的迟到了。”

“现在也会这样吗?”我猜这就是他迟到的很大原因。

“对,越来越多了。出门,转换地方,甚至从办公室的椅子里站起来时。”

我在笔记本上快速记下:“焦虑症,伴随轻度强迫行为。”

“你的工作忙吗?最近有什么让你特别有压力或者紧张的事吗?”

他摇摇头。“要说工作压力,每天都是加班,一年到头996,早就习惯了。但是刚工作的两三年,每年都有晋升,人也比较有冲劲,这两年却在同一个岗位上毫无变化,人也没那么多激情了。可能是年龄大了吧。”说到这里,他用手抹了下额头,竟抹出了汗津津的水渍。可是咨询室明明开着空调,并且一直保持在25度的室内温度。

“爱出虚汗。”我在本子上记下这个特征后,递给他一盒纸巾。

“那,可以理解你说的停滞感,是指职业上的停滞不前吗?”我说。

他愣住了,许久,才将头深深地垂下,双手用力摩擦着头发。他额头侧边的头发已经有了稀疏的迹象。

“或许,是时候离开北京了吧。”他说。

这句话令我心头咯噔一下,仿佛被种进了一个不容忽视的种子。

“为什么这么想呢?”我有点儿晃神,努力拉回自己的注意力。

“我从读大学来到北京,一直致力于融入这座城市。但我必须耗尽全力,才能维持现在的模样,不错的薪水,看似体面的工作,周末能约上朋友吃一顿好的,买得起几千块的衣服,假期能去周边国家来个小旅游,但却再也没法前进一步了。没有了新奇和期待,只剩下竭尽全力的工作,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我偷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我很理解你的感受,但不好意思我得稍微打断一下,我们今天的咨询时间还剩两分钟,我想问下,你是否有意愿和我建立长期合作关系?”

“什么是长期合作关系?”

“就是一次约定十到二十次的咨询,甚至更多。”

“我也是第一次来咨询,大概没办法立刻做出这个决定。”

“嗯。确实。”

“现在这种没有意义的生活,有时会让我怀疑我是否还活着,是否还……”

“抱歉我想再提醒一下咨询设置方面的事。人本主义的心理动力流派的咨询,一波都要四次以上才能产生效果。所有你可以先定个四次预约。”

“抱歉……我还是无法现在就做出决定。”男人缓缓站起来,像一根烧到一半冷却地蜡烛。他大步跨出了门,留下一个疲惫而失望的侧脸。我应该失去他了,我的潜在长期来访者。

我瘫倒在沙发上。这个沙发多舒服啊,不软不硬,又足够小巧。但我下个月就支付不起这里了。


“或许到了我离开北京的时候了。”我对夏目说道。自从那个焦虑症的男人走后,这句话一直环绕在我脑子里。

“你太心急了。”夏目搅拌着手里的咖啡,“连荣格都是快四十岁后才有的自己的诊所。”

“但我已经没有机会了。我输了。”

“输?你想赢谁呢?”夏目的问题让我意识语塞。

“自立门户本来就不容易,你从张之光那里辞职的时候难道没想过吗?”夏目过于冷静的口吻总是令我生气,仿佛我才是那个应该被责难的人。

“你别跟我提张之光。”我近乎恼怒地说道,“如果不是他,我也不至于被逼到这个份上。”

张之光是我们的研究生导师。心理学研究生毕业后,我和夏目在他的工作室做了两年咨询师,抽成五成不说,还尽给我们介绍一些顽劣的问题儿童。这些问题儿童在我看来,多是父母的管教问题,但他们的父母却忙于工作,无暇顾及。张之光弄了一个专治儿童请少年的招牌,马上收拢了大量这种没人管的问题儿童。张之光收费高昂,但不过是让我们策划写团辅游戏,陪这些小孩打发时间罢了。家长们为此掏出巨额费用,不过是买了一个安慰剂。这和我预想中的咨询师工作大相径庭,做了一年这种工作后,我终于忍不可忍,向张之光提出了辞职。

“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在想什么。”当我提出辞职后,张之光端起他那个大瓷杯,镇定自若地晃了晃。“和小孩家长打交道的活很烦人,在你看来和理想中咨询师该有的样子相差甚远。但在我们国家,你们这个专业的毕业生,大部分最后都会为了生计不得不转行,能坚持在本专业的寥寥无几。等你出去后,你很快就会发现,只有儿童心理健康教育,才是这个行业里唯一立得住能赚到钱的分支。”

这些话对我毫无意义,我还是递上了辞职信。而后我在写字楼租了一个小房间,在咨询平台上挂上了我的名字,等待着职业生涯的新开始。我知道肯定没这么容易,但也没想到这么难。

“去找张之光吧,没有必要和他赌气。我觉得他还是看重你的,或许你可以回来。”夏目说。

我冷笑了一下,“看重我?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在这里乱给建议了。”

“行,行。你不会再管你了,你走不走跟我都没关系。”夏目站起来,快速走出了咖啡店。如果是往常的争吵,我可能会给他发消息道歉,但现在我无暇顾他。我仿佛深陷泥淖,整个人都透不过气来。

真的就这么走掉吗?我打开手机里心理咨询的平台app,盯着自己那页单薄的资料介绍,思考着要不要直接删掉它。这时,屏幕右上角弹出一个新消息的小红点,是一个新的咨询预约。

预约时间,明天下午两点。预约人,小日。 



苏黎世就像任何一个欧洲小镇一样整洁清明。马路虽然不是平整的水泥路面,但也足够宽敞,许多拥有金属外壳的车子来来回回,在阳光底下像闪闪发光的甲虫。大多是黑色的,有些漆成夸张的红色和绿色。我不由地吃惊,这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传闻中的复古汽车,我对汽车素来没什么了解,只觉得它们表面的漆没有想象中那么平滑,但形状比照片更好看些。我已经拿着一份苏黎世地图在街上走了半小时,终于到达了地图上用红笔圈出的地点——荣格的诊所。

我站在荣格诊所的大门口,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胸前崭新的黑色领结。这个领结是我今天早上才买的。当昨晚我在行李箱中发现我唯一一件正装是一件深褐色的呢绒旧西装时,别提有多惊讶和窘迫了。我穿上它的模样就像一名上了年纪的园丁。我不知道卢卡是个怎样的人,相比于卢卡本人,我是否过于虚荣?但当我翻到箱子里成套的剃须用品,在镜子里看到他精心整理过的胡须,我断定卢卡也是一个注重外表的人。讲真留这么又宽又厚的八字胡不仅费劲,还不适合他,使他的脸看起来更瘦了,像个有点落魄的吃不饱饭的人,但我姑且还是按照原来的形状修理了胡子。我猜他留这个胡子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成熟。

早上,我向旅店老板打听最近的男装店在哪。这位叼着烟斗的老绅士,拿他那对灰色的小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漫不经心地说:“旅店出门右拐三公里就有店,但你恐怕买不起。”

我这身穷酸的旧西装让他做出这个判断很正常,所以我才需要一条新领结。我没有争辩什么,谢过旅店老板,马上出了门,很快在街角找到一家定制服装店,他们恰好有单卖的领结成品。旅店老板说的没错,这家店里即使一个领结也价格不菲,当我付完领结的钱,剩余的钱只够支付三天的旅店费用了。如果不能拿下这份工作,或许我就得搬到一家更破的旅店去了。

我一边调整领结,一边观察这里。这栋两层楼的小房子位于市中区的一个公园附近,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淡黄色的墙漆和深红色的木门使这座小屋显得温馨可爱。如果能在这样的地方工作,或许还会分配给我一个学徒的房间。

站了两分钟之久后,我终于意识到我只是因为紧张在磨蹭而已。我总算停止了没完没了调整领带的动作,向深红色的木头举起手。

这时有人先于我敲了门。敲门的是一位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年轻女士,她敲得很重,我看向她时,她抛给我一个敷衍的微笑,连目光的交流都没有。她帽子的白纱挡住了她的眼睛,她却没有伸手整理,而是又重重地敲了一下门,似乎烦躁不安。

门开了,是一个管家模样的威严的老年男子。

“您就是莫里先生吧?”我问道。

“对,您是?”

“我是里昂先生推荐来的实习医师,施密特。”

“快请进。”

还没等莫里先生询问,那位年轻女士就先开口讲话了:“我找荣格先生,我三天前预约过。”

“请进,请进。”莫里先生热情而不失礼貌地引我们两人进入门厅,让我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等候。

“老实说,我没有许诺你一定能得到这份工作,等会儿就看你自己了。”莫里先生冲我微微一笑,是那种对面临命运选择的年轻人不屑一顾的揶揄的笑,让人不知前方等待着的,是福祉还是陷阱。

我冷静下来,在心中默念我的自我介绍。等我默念完一遍,荣格先生还没到。我看了一眼手表,其实才过去五分钟,但我是主观上却觉得如此漫长,好像已经过去了一小时。

我看向那位女士,她总算把挡在眼前的纱撩到边上去了,露出一张精巧美丽的脸。我不由地心中一动,庆幸还好我买了这个新领结,不然根本没有颜面面对如此美丽的姑娘。她焦虑的蓝色大眼睛扑闪着,雕塑般精巧的鼻子微微皱起,不耐烦地摇动着手里的折扇。我忍不住凝视着她,猜测她是什么人。

很快,她发现了我在看她,趁她还没直接表现出害羞或者恼怒,我赶紧开了口:“你好小姐,你也是来应聘医师职位的吗?”

“我也希望我是。但我得先把病治好。”

“你是荣格医生的病人?”

“嗯。”

“冒昧地问一句,你得了什么病?”

她摇着扇子,说,“你不也是医生吗?你觉得呢?”

“你脸色潮红,看起来挺健康的,应该不是身体方面的疾病吧。”我记得这个时代有一种女性常得的心理疾病,便试探说:“歇斯底里症?”

她不屑地嗤笑了一下,“果然还是要荣格医生才行。”她说完这句,就不再搭理我了,自顾自摇着扇子。

过了一会儿,一位穿着得体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将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露出里面的白衬衫和黑色马甲。

年轻女士激动地站起来身迎上去,说,“您终于来了!”

他不慌不忙地对她说,“您就是预约过的费德勒女士吧?请麻烦再多等我一会儿。”

接着他转过身和蔼地看向我,“你好,年轻人,莫里已经跟我介绍过了你的情况了。”

他一转过脸来,我便知道了他是谁。整齐的向后梳的头发,金丝边眼镜,嘴唇上一抹浓厚的胡子。他就是卡尔.荣格,近几年精神分析学界的翘楚。同时,我也明白了卢卡为什么留着这样一个并不合适的胡子。显然,卢卡在模仿自己的偶像。

我站起来,迫不及待地说道:“很荣幸见到你,荣格先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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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病人 | 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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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动画电影《未麻的部屋》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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