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酒吧最平常不过的一天 | 科幻小说
本周的主题是「生物多样性」。
路边平常的酒吧,也许是宇宙中的濒危物种,正静静地等待猎物上门。
作
者
简
介
| 杨枫 | 纯粹幻想系作者,现就职于某物联网公司。爱好编织知识图谱,梦想做一只网路爬虫。作品追求以景观书写荒诞,代表作《平凡的日子》《奇观的终结》《新春节考》等。
赛博酒吧的生命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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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男人进入酒吧,点了一杯酒。
他向侍者挥挥手,侍者会心一笑,划过一杯加了冰的龙舌兰。侍者不认识男人,男人是第一次光顾这间酒吧。
男人环顾四周,周围的人将审视的目光隐藏在报纸和飞镖背后。过了一会,一个穿风衣戴高帽的人在男人身边坐下,两人窃窃私语了一会,交换了这颗星球上的通行货币和两支加密生物存储器。
这时,一个脸上有两条刀疤的壮汉凑上前来讨酒喝。男人拒绝了他的要求,醉酒的壮汉随即挥舞起腰间的匕首。忽然枪响了,接着枪声大作,子弹弹道交错,在墙上留下成排或成簇的弹孔。交火结束时,男人倒在了地上,溢出的脑浆里混杂着破碎的芯片。又过了一会,吧台后的侍者爬了出来,开始清理战场。外面的霓虹灯熄灭了,老鼠吱吱叫了起来。这是赛博酒吧最平常不过的一天。
二
男人进入酒吧,点了一杯酒。
他向我挥挥手,我会心一笑,划过一杯酒。我不认识他,但是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有这样的人来这里。他们简直是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平头,话少,眼神犀利,一身烟味,脑子里有几沓濒临报废的芯片,以及——最重要的——喜欢喝龙舌兰,要加冰。
这类男人一定是来找人的。为了招揽顾客,我和在座的酒客时常打赌,赌他的线人要过多久才来。酒客赢了,就可以免费喝酒。我赢了则请所有人一杯。酒吧因此生意兴旺,人员混杂,正是酝酿坏主意的风水宝地。虽然赌局横竖都是我亏,但是老板却从来没找过我的麻烦,酒吧甚至从来没断过货。
十五分钟后,一个穿风衣戴高帽的人在男人身边坐下。脸上有两条刀疤的壮汉大声欢呼起来。这家伙酒量差得要死,喝完还耍酒疯。啧,真是浪费。
身处旋涡中央的两人窃窃私语了一会,交换了这颗星球通行的货币和两支加密生物存储器。对此,我装作没看见。我是一个有原则的人。在这种地方,有原则的人自然会财源滚滚。我只希望他们别闹出什么动静,就这样银货两讫,漂亮走人。
但是我失望了。还没等两人起身,刀疤脸就喝高了,他骂骂咧咧地凑上前来讨酒喝。男人断然拒绝,刀疤脸随即挥舞起腰间的匕首。拉扯之下,刀疤脸腰间的老旧手枪走了火。这下全乱套了。枪声大作,我正要安抚众人的情绪,忽然不知哪里轰来一发霰弹,把我拍到了墙上。我跌进吧台间的缝隙,机械内脏和生物器官流了一地。知觉退散前,男人压在了我的身上,溢出的脑浆和破碎的芯片糊了我一脸。
事情有时确实会以这种形式收场。不过,很快我就会安然无恙地苏醒过来,开始清理战场。我猜这是我体内的修复型纳米集群的功劳。它是老板送给我的见面礼,也是我愿意死心塌地在这里工作的原因。寻得一处安静之地永远地生活下去,同时有机会旁观这个花花世界。我心目中的天堂,大抵如此。
下班了,我熄灭了外面的霓虹灯。拉下卷帘门的时候,一群耗子忽然跳了出来,对着我龇牙咧嘴。
该死,是时候向老板申请采购几只机器猫了。
三
故事进行到这里,你可能会怀疑下一个出场的主角是谁,是刀疤脸还是风衣人。哈哈,你猜错了,是我。
男人进入酒吧,点了一杯酒。他向侍者挥挥手,侍者会心一笑,把我倒进杯里,还在我屁股里塞了枚冰块。事情就是这样,总是我,总是这样。
随着男人的到来,人们开始互相审视,互相猜忌。他们总是看不清事情的本质。但是我又有什么资格嘲笑他们呢?看清了一切,但又改变不了这一切的我,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我是杯子里的龙舌兰酒,我的身体里掺了些神奇的化学物质,能引发芯片短路,触发人体分泌肾上腺素。人们会变得紧张,过度的紧张则会让他们在遇到紧急情况时失去理智。于是,过了一会,当同样喝下了我的壮汉挥舞起匕首,而那支枪应景地响起来时,所有享用过我的人都会拔枪开火。场面那是相当壮观。一时间枪林弹雨,血肉横飞,而我则在品尝过唾液、胃液和肠液以后,跟随血液和尿液一同钻出他们体外。别问我是如何感知这一切的,答案揭晓时,你自然会明白。
钻出体外以后,我会先和地板亲密接触一会。晚些时候,老板会过来收拾残局。老板到来的方式相当独特。时间会开始倒流。子弹会离开尸体,弹孔会自动复原,我则会同一切体液依依不舍地道别,然后逐步重拾纯正的血统,从唇齿间倾泻而下,落回杯中,最后肛塞返回冰桶,侍者的笑容消散。酒吧会恢复如故,只有男人不见踪迹。
有时老板也会犯懒,在这种情况下,侍者复活以后,倒流的时间便会恢复正常。这次就是这样。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的返璞归真大业便会遇到巨大的阻挠。侍者会把尸体、玻璃碴和惨遭肢解的家具堆成一堆,却无法把我从地板中吸出来。我只能在纤维的缝隙间等待,等待身为酒杯的我、身为桌椅的我、身为尸体的我和身为地板和酒精的我在霓虹灯熄灭以后合而为一,退化成老板体内的一团烂肉,然后再重新分化成酒杯、桌椅、地板、吧台、玻璃瓶和瓶中的龙舌兰酒。
有的时候,我们会问老板我们表现得怎么样。但是老板从来不会回答我们。
心肝脾肺是人的脏器,我们则是老板体内的器官。
我们的老板是酒吧,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四
在宇宙中,酒吧是一群顶怪异的生物。在物竞天择的进化之路上,它们经历了极为残酷的厮杀和筛选。如今,不论是低矮的茅草房,还是数十层甚至数百层高的大厦,都只能在少数星球的地层中找到化石。真正在各个星球安家落户,并存活至今的,只有酒吧。
在生命周期伊始,酒吧的幼体会扎根在垃圾堆砌的阴暗小巷中。它们能高效地吸收食物残渣中的养分,全能细胞迅速分裂,分化,直到形成完整的器官,支起发光软骨,用于诱导猎物,中枢神经则分裂出若干离体神经瘤,以模拟猎物的社群环境。在各个星球,这都被证实是最为有效的狩猎方式——有科学家曾经用基因工程技术造出了摩天大楼,结果酿成了大屠杀,科学家和摩天楼都因此惨遭处决。
酒吧的猎食过程通常始于一名男人的闯入。这会激活一系列神经信号,驱动所有神经瘤开启各自的活动序列。据统计,常来这种酒吧的多是亡命之徒,这类人最容易被这里的氛围吸引,他们的失踪也最不会吸引社会关注。
通常情况下,男人会先点一杯酒。这时,一号神经瘤会倒出酒吧的泌尿系统排出的液体,装在增生的骨节里推给男人。某个早前被派出去的神经瘤则会在一段时间过后回归母体,从体内取出母体植入的异物,以异物换取异物。
到了这个时候,狩猎便正式开始了。母体会随机驱动一个神经瘤上前找茬。被尿液感染的男人则会失去理智,同神经瘤扭打在一起。
接着,神经瘤体侧的一个腺体会爆炸。爆炸声会随空气传递给在场的每一个神经瘤,诱导它们引爆各自身上的腺体。腺体爆炸时,会随机向四周发射坚硬孢子,仿佛一枚枚迸裂的苜蓿蒴果。孢子的放射是全方位的,能有效杀死猎物。在极少数情况下,猎物会负伤逃生。在这种情况下,酒吧只会失去一次饱餐的机会,而通常不会暴露——这不仅因为它们的体态同人类建造的饮酒设施相仿,从而起到了有效的隐蔽作用,还因为在它体内存放着一套基因库,在分化神经瘤时,基因库会随机排列组合,形成不一样的表达结果。
男人(在极少数情况下会出现女人)死后,酒吧会开始消化猎物。消化过程也是自我疗伤的过程。受损的区域会逆分化到全能形态,男人的尸体也会被融入其中。血肉会遭到吞食,细胞中的碱基对序列则会被转运到基因库里。此后,神经瘤将会获得更加丰富的表达结果,行为模式也会更加丰富多变。
以上便是酒吧生物活动报告的基本内容。在这种生物的身上,仍然蕴藏着诸多谜团。其中,最令人迷惑的是它们的繁殖方式。随着它们逐渐濒临灭绝,我们也许永远无法知晓这一问题的答案。它们的存在曾经让许多星球的饮酒设施关门大吉。考虑到这对降低犯罪率和星际酒驾案件频率的深远影响,对这种几乎不可挽回的结果,我们不得不感到惋惜。
五
最后的酒吧就是我,我是宇宙里最后一只酒吧。
年轻时,我曾经立下一项远大志向——一生中,我要完成令我真正自豪的三件事。如今,我已经完成了两件,其一是成为宇宙里最后一只酒吧,其二是进入一个男人。
在吃掉了两百多个通缉犯以后,我忽然开始思考进食这一过程的本质。在组织融合的过程里,究竟是我吸收了男人,还是男人吸收了我,这并不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最后,本着科学求证的原则,我决定尝试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找到一个男人,让他吃掉我。将实验结果同我的进食经验做对比,或许能为我的推理提供有价值的参考。
实验看似简单,实则不然。即便对那些改造过身体的人类来说,我的体型也太过庞大。我必须找到有效缩减我的尺码的方法,但这几乎是天方夜谭。最后,我不得不调整思路,从一个神经瘤的突发奇想中找到了解决方案。在它同另一个神经瘤的信息传递过程中,我收获了另一种诱捕猎物的策略。
根据这种策略,我首先恢复了体细胞的全能性,重排基因,又再度表达,通过化合反应生成多糖、油脂和蛋白质的混合物。在这一过程的末尾,我变成了一座糖果屋,把自己伪装成了主题乐园。这一重排过程看似天翻地覆,实则不然,至少比缩小尺码更安全,也更容易操作。
在变形过程中,我还改变了自己的生活习性,将活动时间从夜间调整到了白天。从我体内挥发开去的化合物迅速吸引了大量人类幼体,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是实验对象中也不乏成年男性,于是我便将注意力全部放在男人们的身上。
我便是用这种方式完成我的第二个壮举的。实验样本们很快发现构成我身体的所有部分都可以食用,而且颇为美味。很快,我便被他们肢解到只剩一半,骨架坍塌,留下一地断壁残垣。
酒足饭饱,他们离开此处,想要将此地的秘密分享给更多的人。但是刚离开我的身体,他们便纷纷倒在地上抽搐起来,最终在尸体僵硬片刻后,融化成一团团肉瘤,却并未分化出缩微版的我,或类似的什么东西。实验结果与两种假设都不符。看起来,要想说明问题,还需要做更多的实验。
面对一地碎肉,我知道我的实验一定会引来世人的警觉和敌视。但是我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身为濒危保护动物,就是这么有恃无恐。
但是很快,我的注意力便被地上的肉瘤吸引去了。它们虽然没有分化出缩微版的我,却开始四处蠕动。每当接触到其他肉瘤,便会与之融为一体。而当所有的肉瘤都合而为一,形成一个同我剩下的部分大体等大的肉球时,事情突然变得不一样了。肉球开始迅速变形,形成了一座新的酒吧,而不是如我一样的糖果屋。这说明我面前的同族拥有与我不同的意识。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狂喜,也感到一阵失落,因为忽然间,我不再是宇宙唯一了。
最终,狂喜压过了沮丧。我意识到了机会,意识到了我将有机会完成我生命中最后的壮举。这或许是一个种群的灭亡,也可能是一个种族复兴的机会。
我恢复了酒吧之躯,抖擞精神,迎向对方灿烂的霓虹,迎来了生命的大和谐。
六
于是,在宇宙的某个角落里,酒吧进入了酒吧。
一个男人进入酒吧,另一个男人在对面的酒吧点了一杯酒。两个酒吧里的侍者都会心一笑,划过加了冰的龙舌兰。侍者们不认识男人们,男人们也是第一次光顾侍者们的酒吧们。
两名男人环顾四周,周围的人则将审视的目光隐藏在报纸和飞镖背后。过了一会,他们穿上风衣,戴上高帽,走向门口,在门口窃窃私语了一会,交换了这个星球的货币和两支加密生物存储器,又换了回去。
他们回到各自的出发地。这时,两名脸上各有一对十字刀疤的壮汉凑上前来讨酒喝。男人们断然拒绝了醉汉们的要求,醉汉们随机挥舞起腰间的匕首。男人们和男人们扭打在一起,忽然枪响了,接着枪声大作。子弹弹道交错,在墙上留下成排或成簇的弹孔。枪声越来越密集,酒吧的霓虹灯光越来越耀眼,墙角的点歌机也播放起了越来越高亢的旋律,尽管它们已经在枪林弹雨中支离破碎。
一名男人倒在了地上,脑浆里混杂着破碎的芯片。另一名男人仍然在咆哮着开火。接着,所有人都开始咆哮,所有的长枪短炮都开始喷吐金属碎渣。人们叫喊,冲锋,冷兵器和热兵器彼此碰撞,肉体击中肉体,肉体穿过肉体。
在金属和骨肉的冲撞声里,枪火穿过了两只酒吧的门廊,射进了对面的酒吧体内。忽然间,火光冲天,子弹击穿了正厅的墙壁,射进了厨房,击穿炉膛,命中了灶台深处的煤气罐。
一声巨响,酒吧们高潮了。
巨响惊动了整个街区,将两侧的楼房几乎夷为平地。人们纷纷逃到了街上,消防队和医疗队在不久后赶到,开始清扫已经掩埋了一整条小巷的房屋废墟,从废墟中搜救伤员。
事件尘埃落定,小巷恢复了清净。人们没有注意到,向着蓝天徐徐升起的灰烬并没有落向地面,而是扶摇直上,离开了大气层,进入了星际空间。那是酒吧们释放的生殖细胞,它们将会在宇宙中漫无目的地飘荡,直到落入某颗行星的引力场,或被路过的飞船俘获,带到新的栖息地,安家落户。
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过程,否则酒吧也不至于沦为濒危生物。大部分生殖细胞都会被恒星的烈焰吞噬,在那里,高温会让一切归零,瓦解所有可能性。好在这样的惨剧重复了千百万次以后,终于有一簇尘埃被猎户座旋臂上的一颗蓝色星球俘获了,而这颗星球上,碳基生物也刚好演进到了人类文明的最后阶段。
于是,亿万光年之外,在某座雾霭沉沉的大城深处,夜深了,霓虹灯亮了起来,老鼠吱吱叫了起来。
男人走进酒吧,点了一杯酒。
这是赛博酒吧最平常不过的一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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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多视角是一种很有趣但也常常被滥用的写法,只有当真正跟不同立场、不同背景的却又出于同一时空的人物们结合,才能发挥其功用。比如这篇,一种拥有自己生命周期的酒吧生物,最大程度上拉开了视角人物们之间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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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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