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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尚们打架时,外星人降临了 | 科幻小说

王元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本周《盗梦空间》重映,我们为大家带来的是有关「梦境」的小说。

今天的这篇小说构筑了四个有关梦的故事,乍看似乎毫不相关,读完才能发现其中的联系。



| 王元 | 科幻作者,喜欢足球与电影。曾获第八届未来科幻大师奖一等奖、第五届晨星奖中篇金奖。




四个梦

全文22700字,预计阅读时间45分钟。

佛家四谛:苦集灭道。

一:考生

语文没问题;英语没问题;文综没问题;数学,症结所在。摸底考试已经说明一切,无需提高太多,拉到及格线,胡浩就有把握跟乔倩比翼双飞——进同一所高等学府。对于乔倩,那是她梦寐以求的天堂,对于胡浩,有乔倩的地方就是天堂。

胡浩跟乔倩谈了三年,像战时地下党不见天日,在老师面前,还要装作普通同学,甚至为自证清白,连普通同学的正常交流都裁去了,摆出一副互相瞧不上的高冷。美好又开放的大学是这场恋爱的光明出口,眼看迈入“解放”,却被几道不近人情的数学题羁绊和伏击。

了解这个前提,就能明白胡浩跟李程献殷情的初衷。

说起来有些青春伤感文学,李程追求过乔倩;他走的路线与胡浩相反,胡浩小心翼翼,他大张旗鼓;晚自习下课,他在黑板抄写倾诉衷肠的歌词,指向乔倩。第二天早读,同学们一边赞叹李程浪漫和勇敢,一边观察乔倩的反应。胡浩也是见证者,他多想冲到讲台,把黑板上的痴情杀光,向众人宣布,他才是乔倩的真命天子。他退缩了;也不能说退缩,跟敌人你一拳我一脚决斗,他不怂,他害怕恋情曝光,遭到学校封杀,连累乔倩;李程的浪漫欠考虑。乔倩处理了黑板上的内容,跟正常值日生一样,好像擦掉的是遗留的板书,而非情书。

“我跟他说了。”事后,乔倩告诉胡浩,“我还他一句歌词:哦,你比他先到。”乔倩喜欢唱歌,最爱梅艳芳,两个人也有过一人一只耳机的甜蜜,因为担心暴露,甜蜜总不过一两首歌的时长。外人可能不信,是乔倩对胡浩主动,她给他写情书,引用《心肝宝贝》的歌词:心肝宝贝,突然在眼前,我急促气喘。动情为你,盼君可发现,回赠相思一串。

此后,胡浩见李程有些别扭,眼神无意间交互便触电般弹开。李程也算识趣,没有过分纠缠,避免青春伤感滑入三角虐恋。

了解这个前提,就能明白胡浩跟李程示好需要付出怎样的决心以及承担多大压力。

还不够——李程并非数学课代表,如果单纯寻求成绩突出的同学帮扶,不如花钱请家教,一对一辅导,多少钱他都愿意投资。胡浩试过,他无论如何学不会,其他人眼里清清楚楚的计算,于他模糊一片;其他人晴空万里,到他就乌云密布;不仅密布,还要电闪雷鸣,瓢泼大雨。一句话,他就是没天分。数学老师都放弃了,胡浩也想过放弃,把其他几科成绩再往上拔一拔。这并不容易,百米运动员一旦跑入某个成绩,零点几秒提高都是天堑;学习亦如此。就在这个节骨眼,李程给了他希望。

高考一百天誓师大会结束,李程突然自暴自弃,每天趴桌子睡觉。书桌都戳着半米高的复习资料,仿佛战壕,为李程打了掩护;或许老师发现,只是不去叫醒,时间紧迫,他们只能重点照顾自求上进的考生,不再把精力均摊;他们会在前面拉你,不会在后面推你。临近高考,有些人顶不住压力,还没踏入考场就崩(溃)了,胡浩兄弟班就有一个名列前茅的种子选手天天晚上翻墙出去打游戏,早自习前翻回来;他并不是单打独斗,每天都有数十人集体“越狱”,大部分是优等生。出乎所有人意料,摸底考试成绩公布,李程破天荒考入班级前十;神话还在继续,一模二模捷报频传。人们都认为李程摸到一条私密的复习方法,晚上开夜车,发愤图强,白天才委顿不堪。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人们向他求证,李程不置可否。每个考生都会准备一把手电,熄灯后蒙被子复习;当然,也有人弃疗,蒙被子看小说,不管什么书(只要是课外书),来者不拒,胡浩上铺哥们刚啃完《复活》和《安娜·卡列尼娜》。李程舍友透露,一人一夜熬了一礼拜,通宵盯梢,李程正常作息,没有看书做题。唯一一点猫腻,李程睡觉戴耳机(人们这才想起,他上课睡觉也戴耳机),凑近聆听,捕捉到一些语音讲义。仅此而已。这是胡浩接近李程另一个前提。

胡浩躺在床上,抬眼就能看到乔倩的二寸免冠照片。胡浩小心翼翼贴在上铺床板,睡前最后一眼和醒后第一眼看到的都是乔倩。胡浩望着照片里的乔倩,做了许多心理斗争,劝退自尊心,怀揣试一试的想法向李程取经——这是他目前能够想到唯一的、提高数学成绩的途径——大不了自取其辱;不成想,李程痛快答应,“但是有一个条件,保密。”

“可以。”

“任何人都不能告诉,包括乔倩。”

“可以。”胡浩郑重点头,“为什么帮我?”

“我知道‘他’是你,我不是帮你,是帮乔倩;也不是帮乔倩,是帮自己。我希望她能幸福。”李程说得颇有偶像剧气质。胡浩看着李程,仿佛变成拥有过命交情的兄弟,恨不能立刻赴汤蹈火以兹证明,他想说点知心话,一时却翻找不出适合词汇,单纯一句感谢显然敷衍,长篇大论又言不由衷,他组织不出那么繁密的表达,最后说:“我不会让你失望。”既呼应李程,又摆明决心与态度,还强调他的位置,可谓一举多得。

长长的夜路,一盏灯亮了。

临近高考,学校收紧假期,每月只给两天假。胡浩跟家里打电话说留校用功,和李程坐车来到一家私密诊所。胡浩心里有些打鼓,“这是哪儿?”

“别瞎打听。”李程一反之前亲兄热弟的态度,又脆又冷回了一句。

“你确定是这?”胡浩心里七上八下。

“高风险,高回报,我已经身先士卒,你还有什么顾虑。你如果害怕现在走还来得及。”最后这句话胡浩在不同影视和文学作品中见过,第一次成为这句话的载体有些恍惚。按照他的经验,这句话的所有受众都没有退缩(不管是真正勇敢,还是假装大胆,为了剧情发展献身),他战战兢兢跟上队伍,随李程走进诊所。他当时有两个念头,第一,李程能做到的,我为什么不能?第二,因为爱情。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发际线退潮的中年男子,他穿白大褂,戴瓶底厚眼镜,自称主刀医生。胡浩一脸茫然和惊惧,“还要做手术?”

“不然呢?”男子说,好像胡浩问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白痴问题,天上有几颗太阳或者几只星星。

“可是,我身上没多少钱。”

“不用钱,这项技术目前还在实验阶段,我需要采集更多样本和数据。”中年男子双眼放光。

“那风险——”

“你放心,微创。”李程说,“不用开颅,只需往大脑楔进去几根线。”

“六根。”中年男子附和道,“稳定性极高,完全可以避开血管。每根线连接一个传感器,搜集外界信息。这些区域负责调控人类的基本反应,包括睡眠觉醒周期、动机、对外界威胁和新奇刺激的反应、对奖赏的感受与强化、短时记忆,以及利用过去的经验来思考未来事件的能力……”男子夸夸其谈,胡浩却听不下去,开始打退堂鼓。他之前做过心理建设,吞药片、灌药水、静脉注射都接受,没想到还要往大脑安装传感器。“最近形成的记忆内容会在睡眠时重现或回放,通过强化,可使其变成终生记忆。使用声音、气味和电刺激等辅助手段,配合脑内的传感器,就能做到……”不,他做不到。不仅仅是献身的问题,这涉及一种常识,一个高三学生必备的常识,一个有自主思考能力的自然人必备的常识,即没有人会让不明来路的医生(他甚至都不是医生)在大脑种植传感器。“睡眠中的靶向性记忆重激活与睡眠过程中出现的纺锤波之间存在关联……”别再说了。胡浩捂着耳朵逃离。他不知道怎么跑回学校,一路既清醒又迷糊,像是醉了一场大酒,凭借身体本能而非意识顺利归途。寝室只剩他一人。天逐渐黑严,他不饿,也不想动。他没有开灯,从枕下摸出手电,推上开关,光柱捕获了乔倩的肖像。他想给乔倩打一个电话,跟她商量,但乔倩肯定不会同意。胡浩脑中仿佛有两只手掰腕子,势均力敌,忽而向左,忽而往右,他多次下定决心,宿舍楼都没走出去就偃旗息鼓,回床继续纠结。理应如此,天底下没有绝对的好事,不劳而获必须付出代价;可这代价超出他的承受能力或者预期。他迷迷糊糊睡去,梦见自己跟乔倩考上同一所高校,大大方方地在操场并肩拉手,青春洋溢、眉飞色舞,醒来怅然若失——把梦想变成现实的唯一机会就在眼前。胡浩给李程打电话,问他是否还可以做手术。李程说,他一直在那里。“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我他妈又遗憾,又欣慰。”

胡浩赶在宿舍关门之前跑出去,溜墙根来到操场。他已经从许多同学口中听说过这条革命线路,东看台后面的围墙有许多涂鸦,其中有一处用白漆涂了反战标志,附近有几块红砖已经活动,可以轻松用手取出,爬上去,双手扒住墙沿,尽可放心着陆,下面有“前辈”们铺的干草作为缓冲。胡浩一路心惊胆战,就像第一次牵乔倩的手,呼吸紧促,掌心冒汗;想到乔倩,他平添使命感。

胡浩不像李程那么疯狂,他正常上课,只在晚上睡觉时聆听数学讲义,受此影响,他的梦中经常出现一群浮游数字,像蝌蚪的卵,将他团团围住。李程告诉胡浩,他特地跟医生(即邋遢中年男子)交代,加强关于数学知识的采集与互动。胡浩再次对李程产生想要为之鞠躬尽瘁的感激。高中基础数学一层一层铺开、稳固,梦中逐渐出现一些陌生的符号和公式,譬如导数公式、基本积分表、三角函数的有理数积分、中值定理与导数应用……这些概念远远超纲,不过多多益善,他不想对这些知识进行拦截;事实上,他也无法阻击,学习过程多在梦中完成,他只是一个被动参与者,像填食的鸭和注水的肉。随着高考临近,胡浩数学水平突飞猛进,老师都被他甩远。他开始关注更加前沿或者古老的数学谜题。考试自然手到擒来,题目读完答案就自然而然跳出来。可他还是高兴不起来,比之前更加焦虑。数学无可匹敌,其他学科严重退化,他怎么也记不起《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颔联,也忘记以孙中山为代表的资产阶级革命党人为推翻封建专制政体进行了哪些艰苦的革命斗争,更不懂关于化合物2-苯基丙烯的属性以及如何把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拼凑成单词和作文。

“我想把传感器去掉。”胡浩找到李程。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请神容易送神难,冒险取出可能会造成智障。”李程说,“我说过,高风险,高回报。”

“我现在闭上眼睛全是数学。”

“是啊,你想要提高数学成绩,我帮你做到了。”

“可是其他科目——”

“这不能怪我,只能怪你用力过猛,过犹不及。”李程笑道,“不过你放心,我会跟乔倩考入同一所大学,这是我赢得的,也是我应得的。如果你真的爱乔倩,就把她送到理想中的天堂。”青春校园文学不可避免地狗血了。胡浩想要扑上去,跟李程讨一个公道,这么做只会让他显得更失败。李程说得没错,一切都是胡浩咎由自取。如果他真的爱——爱这个字眼对于高中生显得浮夸和奢华,他们一般使用朴素的喜欢,爱涉及责任和未来,更加宏观,更加沉重,不像喜欢那么轻盈——他当然爱乔倩,他承认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失去爱她的权利。

数学无孔不入浸透胡浩每一根神经,无法勒住脑中驰骋的野马,当他回过神来,才意识到一直在推敲四色猜想。很快,所有数学谜题都被他拿下,脑中又冒出从未见过的数式,他夜以继日计算,竟然体会到平时没有经历过的快感;这种幸福,只有邂逅乔倩时的怦然心动能够比拟。

高考前夕,班里冒出来许多情侣,大家都报团取暖,校方也不再赶尽杀绝。胡浩和乔倩不像之前那么躲闪,晚自习调桌坐在一起。数学在胡浩脑中纠缠得越来越紧密,影响到他的日常生活,好几次他都忘记吃饭,经由舍友提醒才想起肚饿;吃饭也不是为充饥,而是补充热量。有喜欢看电影的室友给胡浩起了一个外号,叫他纳什。有人奇怪,说他也不打篮球啊。舍友解释,不是史蒂夫,是约翰。乔倩问他怎么了,胡浩只一味摇头,他脑中鲜活着一个等式:远离她,就是爱。

高考结束,胡浩数学满分,其他各科总分刚刚破百,意料之中。

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见人,不说话。胡浩越发像一株植物,或者说植物人,终日生长在床上;也像一只乌龟,进食和排泄的欲望日益淡薄;像冬眠。父母以为他罹患顽疾,带他做了各种检查,所有指标都正常,但他明显不正常,又去看精神科,也没问题,只能用心病带过。父母自责,以为是高考的压力摧毁胡浩。

“你同学来看你了。”父母忧心忡忡地敲开胡浩的卧室。墙上画满公式,地上也铺了一层稿纸,没处下脚。“帮我们劝劝他。”父母把同学让进里屋,从外面合上门。来人是乔倩。意料之中。

“你没去学校,我帮你把志愿表领了。”乔倩说。

“离我远一点。”那个等式提醒胡浩,接近就是迫害。

“不过你这个分数也没什么可领的。要复读吗?”

“别过来!”等式一端的因子跳动,另外一边就会实时变化,“天堂,你去。地狱,我入。”

“你说什么啊?”乔倩问道,“你难道不爱我了吗?”

“不——爱。”胡浩咬牙切齿说道,为表示决绝,他甚至推乔倩一把,后者没有防备,向后跌倒在地,随之看到屋顶贴着一张二寸免冠照片。一般人很难在这个距离认清五官,但乔倩一眼就能明白。她站起来,直视胡浩。胡浩立刻背过身,紧闭眼睛。

“有你的地方才是天堂啊。”乔倩说着把她跟胡浩的表格一起撕掉。胡浩慢慢转身,睁开眼睛看着乔倩。是的,他爱她;她也爱他。可是脑中的等式仍然发挥作用,一端的因子跳动,另一端也会跟着变化。

“这里,”胡浩指着自己的大脑,“都是数字。我会忘了你。”

“没关系。我不会。再也不会有人把我们分开了,包括你。但求共你,永享这片段,长厮守不改变。


二:间谍

罗宏镇常听说:XX职业简直不是人干的活。XX可以是程序员,企划,广告设计师,小学老师(罗宏镇妻子就是一名小学老师,他有发言权),美工,场记,等等。大多时候,这就是一句大而无当的感慨,是牢骚,是情绪,发泄一下,真那么折磨身心吗,他看未必。世上只有为数不多几种职业有此殊荣,间谍绝对榜上有名。

罗宏镇对外身份是一名旅游达人,全球景点打卡,他也撰写游记,出版公司相中结集,销量还算可观,竟加印两次。没人知道,他其实是间谍,每次出国都是执行任务。张洁只不过是幌子,成家立业的男人不容易被怀疑,最好再要一个孩子——张洁特别喜欢孩子,这也是她选择小学老师的原因之一——就能彻底脱离世人眼中孤胆特工的刻板印象。罗宏镇却一再推迟生产计划,前几年的理由是,趁年轻享受人生,不愿被孩子栓住。张洁爱他,妥协到三十岁,人生而立,有个小孩才完整。事实上,他讨厌小孩,由衷厌恶,蛮不讲理的哭闹,简直就是杀伤性武器,想想脑袋疼,看到就爆炸。张洁教语文,但是拿数学做论据,“你看,你和我是两条线段,有了小孩就是三角形。这是最稳定的结构。”

“张老师,那三角恋呢?”罗宏镇故意打岔,分散张洁注意力。

“你如果敢对不起我,那就对不起了。”玩文字游戏,罗宏镇可不是语文老师的对手。还好,罗宏镇只是拿她打掩护,职业素养使他明白,间谍没有爱情;害人害己,图什么呢?

普通人很难想象,如今国泰民安,安居乐业,怎么还会有间谍?他们应该滋生于炮火连天的岁月。其实不然,我们看到的只是水面之上有限的美好,水面之下隐藏着肉眼(凡胎)不可见的骚动。老克常说,和平年代,危机四伏。老克是罗宏镇接头人,最新指示不是出国搜集情报,而是把罗宏镇从国外紧急召回。

“事情是这样的,”老克说,“你听说过黑密吗?你肯定知道。这是Q国利用量子计算机加密的密码,多年来一直是我方心头恨,破解无望。昨天,我方查到Q国潜伏在我国一名高级间谍,你的同行。”

“然后呢?”罗宏镇不是很理解,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然后就想从她这里挖出黑密的线索。我方已经证实,她知道密钥。问题来了,她跟你一样训练有素,传统审讯手段肯定没用。”

“再然后呢?”

“我们利用‘深空’推演各种可行方案,结果都不可行,一个重要因素排除在外。她现在是我们部门的试金石,当然,也是晴雨表——能否拿下她成为荣耀与耻辱的风向标。”

“我做什么?”罗宏镇最讨厌绕弯子,而这恰恰是老克的标志。

“你是我方最好的间谍。”老克说,“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首先保你。当然,前提是你没有问题。你肯定没有问题。你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战士,我就算怀疑自己也不会对你有一丝一毫提防。可这件事真的很棘手——”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就是重要因素。”老克把双手搭在罗宏镇肩膀,“那个同行是张洁。”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罗宏镇沉默了,反复默诵两句古诗。这是他应对慌张、恐惧、兴奋等极端情绪的措施。这些耳熟能详的句子可以掩饰他的心潮,如果有人闯入他的意识,就会被这首绝句刷屏。作为间谍,他设想过种种意外,被逮捕、被出卖、被陷害,甚至被欺骗,从没想到被结婚,张洁竟是敌特,相同身份,不同阵营,没有比这更狗血的戏码。他首先想到(理所当然),敌方识破罗宏镇,张洁是安插在他身边的棋子(抑或妻子),很快推翻这个设想,以他的修行,张洁不可能在他身边几年都没漏出破绽,这点职业素养他还是有的,只剩一个可能,张洁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两个人只是阴差阳错结为伉俪,婚姻是他们默契的掩体,就像《史密斯夫妇》;他们当时被一个共同的朋友撮合,谁能想到?

“我会回避。”

“不,你必须面对。当把你加入‘深空’的计算,得到一条可行之计,唯一的途径。恕我直言,你没有拒绝的权利,必须面对,命令就是你的命。”

“别扯这些了,说任务。”

“你听说过靶向性记忆重激活吗?(他掏出手机查看)你肯定没听过,我背了好几遍才记住这个拗口的实验名称,为了作报告时好看。”老克说,“理论上,在慢波睡眠阶段播放不同的声音,可以选择性改善受试者对某个具体信息的回忆。(又看了一眼)慢波协调折大脑皮层神经元的活动,每一个慢波周期都包含一个下降阶段和一个上升阶段。(干脆照搬手机内容)这种时序模式可以保证多个皮层区域同时处于活跃状态,有助于巩固最近形成的记忆。划重点,每天晚上张洁入睡——必须确保她睡着,我们会提供电生理手段监测——由你在她耳边重复精心编织的谎言,即她已经被策反。她不断听到的语言化为记忆存储在她的海马体,假以时日,她就会信以为真。”

“这也太简单了吧,耳语几句话就能改变一个人的思维?”

“还需要在她大脑安装传感器。我们已经安排张洁学校所在的片区教职工体检,最初计划只是他们学校,为了不引起她的警惕,把范围扩大到整个辖区,这真是一笔让人头疼和心疼的投资。我们会在做核磁共振时手术。你能想象吗,就这一个体检项目就上千了。”老克又吐了许多苦水,罗宏镇佯装认真聆听,心思已经被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覆盖。未知,焦虑,茫然,他很久都没有体会如此强烈又纠结的情愫。

必须面对,如何面对?

呼,我是专业的,不停暗示,疯狂暗示——罗宏镇给自己洗脑。张洁不过是件外套,不是说女人如衣服,他没有这些花花肠子,作为间谍,他必须伪装身份,张洁只是一件外套,任何适龄女青年都能取而代之。他可以原封不动跟其他人再来一遍,约会,约会地点和内容,电影和餐馆轮番轰炸,一样的甜言蜜语,一样的动作神情;恋爱,结婚,每一个步骤都经过“深空”严格计算,他只需像个演员对着剧本念白。是啊,这只是一个任务,相比于铤而走险的枪战,在熟睡的老婆耳畔播种几句劝降的语言多么惬意、多么安全。他抵触什么?老婆,一个代号而已,不能代表什么。

“你在想什么?”张洁抱着一摞作业钻进被窝,一边批改一边问罗宏镇。

“没有,刚打了一个瞌睡。”

“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张洁突然问道,神色严肃。

“怎么可能?我在你面前还不是小透明。”罗宏镇双手在被窝支起,下意识的防御姿态。

“这倒是。”张洁柔软了,“这次出去怎么这么快回来?”

“旅游国内乱,让我赶上了。”罗宏镇甩出准备好的理由,见招拆招,好几次,他都觉得张洁看穿他的伪装,下一刻就会予以致命一击,甚至同归于尽;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他对于死亡有种异于常人的敏感和熟悉。他想要试探,又害怕暴露。“今天老妖精没折腾你们?”老妖精是教务主任,主抓纪律和卫生,年过六旬,打扮得花枝招展,比张洁还要前卫、大胆,被她们办公室起了老妖精的昵称。单纯穿着打扮张洁那么排斥,她的作风令人发指,常常临时布置作业,让正在上课的孩子们集中背诵各种应付检查的标语,想一出是一出。

“知道我为什么现在批改作业吗?”每次提到老妖精,张洁就有无穷无尽的吐槽,“老妖精办了一个教师瑜伽班,没什么人报名,她想让瑜伽班出节目,就拿我们办公室的人凑数,压腿下腰,累死我了。”张洁说完趴在床上,“给我按按。”罗宏镇伸出单手象征性用力,张洁喊他,“别糊弄事,坐上去啊。”罗宏镇翻身坐在张洁身上,双手压住她的后背,掌根揉匀疲惫。没一会,张洁响起微鼾,罗宏镇把床上的作业收拾了,抱到书房批改,这些天,张洁正在教学生成语,题目都是成语填空,类似画蛇添□,刻□求剑,拔苗□□,人□人□;人来人往,人山人海都有,还有学生写人生人死,这不是标准答案,却让他浮想联翩。他绕到张洁床畔,俯身轻轻耳语,叫她名字,张洁毫无反应。整个晚上,罗宏镇辗转反侧,无法安心入眠。月光很好,不用开灯也能看张洁隆起的轮廓。天蒙蒙亮,罗宏镇才捕获一些珍稀的倦意,和衣而睡。也许是精神原因,也许是身体问题,他遭遇鬼压床,醒来挪不动四肢,片刻惊醒,就认为刚才是梦,心里稍微得到缓解,却发现仍然不能支配手脚,便陷入更加沉重的恐慌,如此反复多次,罗宏镇大汗淋漓醒来,口干舌燥,下意识去床头柜一捞,端起一杯晾凉的白开水。学生七点半早读,张洁要提前二十分钟到校准备,每天早走,离家之前总不忘给罗宏镇倒一杯起床水。杯底粘着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谢谢老公按摩和批改作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张洁这两天太累了,下班回家就栽倒,罗宏镇拉她起来吃饭,也是轻描淡写几口,跳过洗漱,沾床就着。还有一次,凌晨时分,罗宏镇被张洁推醒(下意识防备),她嚎啕大哭,忙问怎么回事。张洁说,老妖精临时让他们开家长会,准备半夜的PPT,没有保存。所以说,小学老师(尤其是一年级)不是人干的活。

周末顺利体检,一切都有条不紊。罗宏镇也拿到老克发来的信息和装置,从今天开始,他要做一个朗读者。为了让张洁睡得更香更沉,罗宏镇特地播放音乐作为背景,单曲循环梅艳芳的《似梦迷离》——他们在朋友派对认识,张洁声泪俱下唱了这首歌——情痴总有缺憾,情深总要别离,天意爱弄人,谁人可退避。张洁那晚喝多,罗宏镇送她回家。

这是循序渐进的过程。肉眼可见的变化是张洁开始走思,手里正忙着什么突然停下,仿佛宕机,水壶飙高音,锅糊了没有反应,批改作业的笔驻扎在某道习题旁边,或者自上而下画出一道红色直线。罗宏镇跟老克汇报,后者告诉他是正常现象,新写入的人格与原有的灵魂博弈。

两个月后,张洁推醒罗宏镇,眼泛泪花,“我有件事特别想告诉你,怎么也想不起。我真没用。”罗宏镇抱住张洁,她的眼泪顺着他的后颈流下一道滑腻的冰凉。

还是出了状况。罗宏镇喜欢状况,太过顺遂总让人疑神疑鬼,意外才是他熟悉的配方,只是状况超出他的控制,不是埋伏,没有诡计,老克告诉他,实验濒临成功,罗宏镇在张洁脑中铺垫的信息逐渐奏效,但他们轻敌了,张洁脑中设有“防火墙”:上升期的慢波与睡眠纺锤波步调一致;纺锤波源于丘脑,信息要传递到大脑皮层任何部位,都必须经过丘脑。张洁在这里设置一个关卡。

 工程部提供两个方案。第一,整脑模拟:把人脑切薄片,组建3D模型。模拟人脑会保留人格和记忆,可以进行检索。这项技术并不成熟,任何一个失误就会人财两空;就算成功,张洁也会死去,活着的只是她的人格和记忆。

“第二呢?”罗宏镇赶紧问道。

“第二就温柔一点。”老克掏出手机复读,“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讲过慢波与纺锤波吗?你肯定忘了。与慢波上升期和纺锤波保持一致的还有海马体发出的尖波涟漪。已经证实,海马体的周期性振荡与记忆重现有关联。慢波协调着睡眠纺锤波和尖波涟漪,这些振荡节律的耦合不仅是记忆重激活的基础,也是改变神经元间连接和强化记忆的基础。我们计划利用慢波将她的纺锤波和尖波涟漪调整到同一振幅,绕过丘脑,新信息会与现有记忆整合,大脑会自动将其提取出来。新信息就是密钥。”

“我做什么?”罗宏镇宁心聆听,随时待命。

“不行,太危险了。”老克摆手。

“快他妈说!”罗宏镇抓住老克的衣领,随即放开,喘着粗气。

“工程部的人说,需要找人进入她的梦境,必须是熟悉她的人,你是不二之选,但是纺锤波和尖波涟漪不能在短时间内频繁共振,否则会破坏大脑,你很可能被困在那里。保守起见,他们建议起用第一个方案。”

“密钥非常重要,我们不能使用不成熟的技术。”罗宏镇说,“我愿意进入她的梦中。”

“不行,万一你出不来,我们可承担不起这个损失。”

“她必须活着!”罗宏镇高喊,又轻轻吐字,“她活着对我们大有裨益。敌国一定不知道我们已经策反张洁,还会源源不断给她发放新任务,我们可以高枕无忧,运筹帷幄。杀了她拿密钥无异于杀鸡取卵。”

“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么多成语?”老克说,“组织那边我去汇报。”

罗宏镇和张洁并肩躺在一起,就像他们往常睡觉那样。梦境类似赛博空间,既遵循现实世界的物理定律,又像魔法世界不按常理出牌,罗宏镇站在(抑或是漂浮)一望无际的平面,他能感受到脚下的反作用力,却看不见任何材质,不远处有一片刺眼白光,迎着光向前,竟然走入家中。他看见站在阳台的张洁的背影,穿着他从未见过的睡衣,头发懒懒箍成马尾,嘴里哼着歌谣。卧室门开了,存在于张洁梦中的自己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奶瓶,罗宏镇这才发现,张洁怀中抱着婴儿。她正在梦中享受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罗宏镇突然说不上来的心酸,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这十四个字从他脑中飘出来,不是修辞,而是真正飘出来,脑中的诗歌具象化了,白烟袅袅。这提醒他抓紧时间,否则他可能也会化作一团烟雾。无需过多干预,只要留下“黑密”的信息,张洁醒来自然会想起密钥。“罗宏镇”拿着奶瓶去厨房,罗宏镇走到阳台。

“你想好了吗?”

“什么?”

“名字啊,到底取什么名字?”张洁把孩子立起来,让他/她(罗宏镇分辨不出新生儿的性别)靠在肩头,一边轻轻颤动,一边把佝起掌心有规律地拍打背心,助其打出奶嗝。罗宏镇不忍多看一眼,拧着脖子,咬牙道:“‘黑密’。”

瞬间,张洁手中的孩子不见,她入定一般禅坐在阳台,嘴里念念有词。“罗宏镇”从厨房出来,看见罗宏镇,面面相觑。一个金色的“金”字缓缓飘落,紧接着落下一个四字词组“如是我闻”,越来越多金字落下,越来越急,织成雨幕,放眼望去,窗外亦是铺天盖地的金字雨。“二百五十”“三藐三菩提”“善男子”“善女人”“我相、人相、众生相”“非法、非非法”“三千大世界所有微尘”……共振的信号响起,罗宏镇只能离开。

是《金刚经》。

老克告诉罗宏镇,张洁梦中有一个机关,“黑密”是触发条件,一旦有人试图窃取,就会引起崩溃,所有机密都会被《金刚经》覆盖。她满脑子都是这部经书,除此之外,只剩生存本能。“因祸得福吧,”老克安慰罗宏镇,“至少不用做全脑抄袭。我会处理掉张洁,老规矩,交通事故。”

“反正她没有威胁,不如留下来,我也懒得再找一个掩体,难保不会又找到对方间谍。”

“这个主我能做。可她现在跟三岁小孩一样,很麻烦的。你要考虑清楚,切莫感情用事。”

“我喜欢小孩。”

罗宏镇帮张洁辞职。张洁每次抱怨,罗宏镇都劝她辞职,受那个气呢,又不是上个世纪,非得在体制沤死。她舍不得那四十多个孩子,每个孩子都是一座宝藏。罗宏镇仍然保持对外的身份,不同的是,出门都带张洁,他又写了一本书,书名《伴侣》,出版商改成《带着老婆去远方》,说是更好卖。

“张老师,我们到布达佩斯了。”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快看,这里就是渔人堡。”

“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

“你就在这里不要乱跑,我去杀几个人。”

“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张老师,我们要个孩子吧。”

“唯然,世尊,愿乐欲闻。”


三:学者

陆一峰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站在法庭,与他交锋的是妻子胡梅,如果一切顺利,很快就是前妻了。

有许多关于婚姻的比喻,褒贬不一,譬如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陆一峰曾经不以为然,现在幡然醒悟:爱玲说得对。前辈们早就忧心忡忡提醒后来人,可还是架不住他们飞蛾扑火。跟自己没关系的时候,这些名人警句无关痛痒,一旦纠缠上了,仿佛都成为专门为鞭策他而写的训诫。他挺算平静,没有嚎啕大哭,情绪还不如之前一次小规模吵架来得汹涌。这就是麻木吧,已经埋在坟墓了,还能有什么知觉和反应?一切都好商好量,一切都可以放下,一切都可以分割,唯一需要据理力争的就是儿子陆韬,他才八岁。

开庭之前,律师问他,跟儿子之间有没有什么黏性比较大的约定或者活动,比如说带儿子踢足球啊,陪儿子做手工啊,给儿子讲故事啊。陆一峰思想一番,摇摇头,这些年,他很少陪儿子,上一次出游还要追溯到儿子六周岁生日,一家三口去市郊动物园,还没看完爬行动物,陆一峰就被一通电话召回研究所。陆一峰搞科研,常常一个项目下来,十天半个月泡在实验室。律师换了一个方向,胡梅没工作,是全职家庭主妇,所有开销由陆一峰承担,这是争取抚养权的利好,陆韬在私立学校念书,一年学费就四五万,书本费校服费各种补习班夏令营杂七杂八算下来,一年将近小十万。跟着陆一峰,陆韬才能继续享受良好教育,这对孩子健康成长至关重要。

二人约定,暂时跟儿子保密,就说陆一峰最近出差。胡梅说:“你反正经常不回家,韬韬都习惯了。”

“我不回家是为了工作,不是出去鬼混。”陆一峰特地强调“鬼混”。

“是啊,你以后可以嫁给工作了。”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刻薄?你以前不这样的。”

“你以前也不这样!”以前什么样,陆一峰突然想不起来,他们之间并没有过于轰轰烈烈的情节,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好像离婚本来也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就像一辆新车跑了几年变成旧车,也不一定是出了严重的交通事故导致车辆报废,就是不愿意开了;不愿意开也不是说想换辆车,而是换一种出行方式。陆一峰笃定,并且不止一次跟胡梅表达过以下观点:祝你找到更好的,我肯定不会再找了。

胡梅要哭,她特别喜欢哭,吵架哭,没事也会默默掉泪,陆一峰现在有了放任不管的底气,心想,愿意哭就哭吧;可很快心软,毕竟一路走来十几年,递给胡梅几张纸巾,“擦擦吧。”胡梅接过来,叠了两叠,往眼眶里摁了摁,抽抽鼻子,叹口气。“你走吧。”

“你还没问我来做什么?”这本来是他自己的家。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所以,你走吧。”

“你不要意气用事。我们要为韬韬考虑。”

“我不想说难听的,你走吧。”

“我他妈去哪儿啊我走。”陆一峰终于来气,来的路上他还跟自己说心平气和,退一步让一步,结果退让没有换来胡梅尊重,反而助长她的气焰。“韬韬必须跟我。你有钱吗?”

“你有时间吗?”

“我可以聘保姆。”陆一峰手机响了,实验室的电话,随手挂掉。一般情况,只要他拒接,对方就会知趣地不再打扰,等他回电。电话又撞进来,他继续挂掉,倔强响铃。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他正犹豫不决,胡梅已经离开客厅。他接通电话,准备劈头盖脸骂对方几句,结果听到:“我们要去研究外星人了!”

外星人半个月前光临地球,数百艘飞船,精准降落各国首都。评论员说,如果换成导弹,整个地球的政要部门将瞬间瘫痪。另外一个评论员笑话他的尺度,既然能穿越数万光年来到地球,肯定不会使用导弹这种低级别低能效的武器。一时,全球哗然,人们都在猜测,外星人是为了宇宙和平,还是想把地球踏平。各种声音都有,却没有官方辟谣。这种情况已经超出各国紧急预案范畴,谁也不会想到,有一天外星人真的会来;或者说,有人想到(也许是盼着),但没有预料是今天。与此同时,外星人飞船紧闭,对于人类发出的各种猜测和交流视而不见。这不免让人尴尬,就像一群人跑到体育馆看跨年演唱会,被追捧的明星却在舞台缄默,任由粉丝喊破喉咙,也不说一句“新年快乐”。半个月过去,人们对于外星人的兴趣逐渐褪色,跟所有冲到榜首的热搜一个命运,关注点涨到最高就是回落。该上班的继续上班,该上学的接着上学。大部分热搜都距离人们生活很远。当然,外星人的消息也引发不少骚乱,一夜之间冒出许多宗教,宣称外星人是接引他们的使者,同时也有心怀叵测的恐怖组织发动袭击,把罪名转嫁外星人头上。

与外星人接触的事情隶属外交部门,或许还有各种隐藏在暗处的神秘机构参与其中,但无论如何,跟他这个脑科学研究学家扯不上关系,物理学家、天文学家都是比较适合的职业,甚至语言学家,他所看过的为数不多的科幻小说,都是沿着这个思路构建。

陆一峰赶到实验室,已经有空降的上级在发号施令,实验室负责人把陆一峰推到前面,像古玩家拿出压箱底的藏品,“这是我们最好的技术人员。”上级端详一番,点点头,简单渲染背景,便交代具体任务。外星人降临地球,所有雷达和望远镜系统皆无预警,不管目的如何,祂们的技术肯定真香。各国都在积极跟外星人接洽。陆一峰听罢有些无语,各个国家不应该团结起来抗争吗,外星人什么都没有做,我们就缴械投降?不过,他没有表达疑虑,一方面,限于当时的氛围,上级正在讲话,他冒出来一两句猜忌不合时宜,另一方面,他看过相关报道,听到不少外星人可以瞬间把地球秒成渣渣(字表意思:真正的渣渣)的言论。上级说完前情,接着讲任务:外星人没有任何动作,但既然都是智慧生物,祂们也许跟人类一样,也会做梦,也许我们能进入祂们的梦境,发现一些线索和端倪。上级使用了两个也许,落实到实验室负责人这里,必须兑换成全力以赴,再从负责人转移到陆一峰,他将主导这次接触。

无稽之谈。

上级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底下一群人手忙脚乱。陆一峰跟同事抱怨,凭什么认定外星人做梦?外星环境如何,人类并不掌握,无法断定祂们的生理结构与人类相似,也许外星人根本没有脑子(同样字表意思)。但是,他的“也许”只是牢骚。此次行动需要高度保密,所有人不得向外界(尤其是外国)泄露消息,违者将以叛国罪处置。陆一峰想给胡梅打一通电话,告诉她等他回来再去处理儿子的抚养权问题,还有一些关于他们的爱情如何枯萎的牢骚不吐不快,他知道这些没用,只会雪上加霜;他就是想不明白,好端端一段恋情、两颗真心、三口之家,怎么就四分五裂了?任务正式启动之前,小组成员可以选择跟家人进行一次录音的通讯。陆一峰拨通电话,只说:“等我回来。”他无形中为即将开展的活动涂抹了一层悲壮色彩,好像赶赴前线(有回不来的可能)——不是很多人都说吗,这是一场与外星人的战争,从人类还在树上的时候就已经开打,只不过现在刚刚交锋。

他们被塞进一辆吉普,绕来绕去,在城市转圈,陆一峰双眼蒙黑布,戴上耳机,循环播放梅艳芳的《梦里共醉》。他对梅艳芳了解不多,只零星看过她几部电影,没听过她的音乐,也不懂粤语,但他很快沉醉在歌声之中,仔细聆听辨认,竟然也琢磨出几句歌词,这首与梦境有关的歌曲,相当切题。

愿去 梦里

让我痴痴去睡

轻轻飞身进梦里共醉

寻求 乐趣

我只有睡

空虚 我心

请君进入去

各种媒体和社交平台只是放出外星飞船的新闻画面,没有展示外星人真身。陆一峰见到的只是一个模型,准确说,大脑模型。陆一峰之前见过和做过成千上万虚拟大脑,全没有眼前的精美和复杂。后来他才被告知,研究的先驱对外星人进行大脑抄袭,根据抄袭数据重塑模型。陆一峰听说过全脑抄袭,把大脑切成极薄的薄片,说是大脑的凌迟也不过分。陆一峰没有想到,真正的外星人早已遭遇不测;考虑他的地球文明立场,不测似乎有些投诚意味。

外星人大脑像一座迷宫,陆一峰的任务就是找到一条进入的路径,探索被层层包裹的中心思想。

陆一峰接手之后,按照人类大脑的研究套路,向外星大脑输入信息,观察信息运行方向和模式,就像往水流投递示踪物,很快,他就得到一个目瞪口呆的数据。我们生活的世界充满信息,广告、人声、有意的交流、无意的传言、一辆车经过、一只鸟飞落,所有我们看到的、听见的、感知的信息不经过任何处理进入大脑,再进行筛选和梳理,脑神经会自动过滤无效内容,保证有效的信息抵达大脑皮层。拿视觉举例,每秒钟约有上百亿比特的信息抵达视网膜,但与之相连的视觉输出神经连接只有一百万个,每秒钟视网膜传向大脑的信息限制在六百万比特,最终到达视觉皮层的信息只有一万比特,经过进一步处理,视觉信息才能进入负责产生意识知觉的脑区,最终形成意识知觉的信息不足一百比特。如此稀少的信息量显然不足以形成知觉,现代脑科学认为,大脑之中存在某些固定神经活动,确保信息转化和计算。外星人的大脑则可以百分之百接受,抵达视网膜的信息毫厘不差地进入视觉皮层,形成意识知觉。即说,外星人有一颗无与伦比的大脑,不但可以原封不动输入信息,还可以轻而易举处理如此巨大的数据。

“我需要见到外星人的生物大脑。”陆一峰向上级请示,“模型过于完美。”

“一样的。”

“不一样。”陆一峰解释,“化学信号的传播速度不可能那么快,而且会遇到许多阻力,不可能完全转化。这意味着,我们需要翻看一本书才能了解故事脉络,外星人拿到的就是梗概;我们需要学习加减乘除,才能一点点理解微积分的概念,外星人可以一口吃成胖子,只要把所有有关数学的知识塞进他的脑袋,祂就能消化。”

“这或许就是它们发展出如此先进文明的原因。而且,的确是一样的。”上级指出,“我们之所以对外星人做全脑抄袭,是因为它的大脑传递信号并不是化学信号,而是电信号。”

“硅基大脑?电脑?”

“不,生物大脑,但是电信号传播,所以,无需把祂的大脑切片,照样能制作出大脑模型。现在的问题不是这些,你只需要考虑,如何进入祂的大脑。”

“大脑活动非常强烈,祂在不停思考和计算。”

“它一直在做梦。”陆一峰突然明白,上级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外星人在做梦,而且,活在梦中。只有进入梦中,才能与之交涉。“如果我们进入大脑,可以挖掘祂的梦境,但如你所说,外星人梦境的数据就像一道瀑布,你看到的只是数据洪流,根本无法查明其中包含的信息。”

“除非我们能找到跟它一致的处理模式——”

“就像设定为同一个兆和,才能接收广播。”

“要么把我们的大脑算力提升——”

“要么把外星人大脑算力削减。”上级问陆一峰,“有什么思路吗?”

“默认模式神经网络。”陆一峰这才明白,前面的工作都是开胃菜,现在才正式进入宴席。默认模式神经网络是他连续多年的研究课题。对于人脑来说,只有极少的感官信息能够真正抵达大脑中枢处理区域。这句话还可以从另外一个方面理解,当我们有意识做事时,比如他跟胡梅吵架,争夺儿子抚养权,咄咄逼人,你来我往,大脑耗能量仅为背景活动的二十分之一;所谓大脑背景活动,指我们休息或发呆、睡觉时,大脑始终存在的神经活动。这种不间断的信息传递就是大脑的默认模式神经网络。削减外星人脑的算力不切实际,陆一峰根本不知道它们的运算模式,提升人类个体算力更加天方夜谭,只能寻找匹配的模式。我们很难保持大脑长时间休息和发呆,但可以睡觉。当然,不仅仅是睡觉,陆一峰需要一套仪器把大脑固定为默认模式,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此时的大脑承受太多信息,非常容易过载,严重的话,可能烧毁大脑。

“等我回来。”他想起那通电话。

“嗯。”胡梅轻声说,“我跟儿子等你。”

说不清陆一峰进入外星人梦中,还是外星人闯进陆一峰梦中,抑或两人的梦境交互,可以肯定的是,陆一峰看见了外星人。

“你们终于回馈。”外星人说。祂的形状跟陆一峰想象竟然相去无几,一颗硕大的脑袋,像一只气球,下面飘着一根不断扭动的彩带。“你在奇怪我的长相?这并不是我真实的形状,只是你想象中的模样。初次见面,我是一位学者。”

“你来地球的目的?”

“我是一位学者,我的目的是做研究。”

“研究什么?”

“数学。我们是纯理性生物,只对数学感兴趣,这是一切理论的母体。”它说,“不,我们不希望与你们建交,更不会传授技术。”它能读懂陆一峰的想法,受迫于默认模式神经网络,他的思考变得丰富而凌厉。“我只是看中人类的大脑暗能量——我刚刚读到,你们如此定义,非常契合,那些你们尚未挖掘的大脑活动就像宇宙暗物质。我们会把所有人类的大脑都调节到默认模式,充分开发。在此之前,你们简直暴殄天物,你们拥有如此广袤的资源,却一直没有耕种、开垦,仿佛不毛之地。我解决了很多数学难题,但是越往深处寻觅,就会发现越多未知谜题,一个比一个美丽,一个比一个深邃。现在,我就遇见这样一个难题,找到了解题方法,但缺少足够算力。”

“你们毁灭我们的文明只是为了做题?”

“计算。”祂更正道。

“你们会受到反抗,全人类的坚决抵制。”

“我不明白。我帮助你们开发了大脑,而且,还有比计算更重要的事情吗?”

“我们的文明,有。”

“比如?”陆一峰想到父母、妻儿,比如家庭。外星人第一时间读到他的思维,“社会关系只是文明的表达形式,无关根本。但我尊重你们的文明,告诉我,如何才能避免反抗。我讨厌战争和暴力,最重要的是,这会损失算力,我可能需要许多世代的人类。啊,我想到了,梦境。我可以利用梦境。保持你们现在的文明结构,利用睡觉的时间计算,就像,SETI。”

“恐怕还是不行。如果没有梦,我们会崩——”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押韵的考虑,陆一峰没有把那个“溃”音发出。他的心理活动就像有人在敲击键盘,一行一行打印在空白文档。

“为什么?”

“我想,会是这样吧。没有为什么,你打破了我们的惯性,文明的惯性,势必会遭受阻力,从科学上,这也解释得通。”

“我不喜欢你们的想法,但我无意伤害人类。”外星人暂停片刻,“我感受到另外一个信号。你们一共联入几人?”

“也许是其他国家发现与你们沟通的方式。”

“不,距离很近,没有跨越你们的国境线。我与他联通了,天啊——”外星人的球体不断变换颜色,与此同时,陆一峰看见一个目光呆滞的青年,约摸二十岁上下。外星人“转向”他,“你已经算出答案!”

怎么来的,怎么离开。

外星人飞船在同一时间返航,人类没能剥离一丝技术,祂们却带走那个青年,准确说,他的梦境。陆一峰从侧面了解,那个青年脑袋里安装着几枚传感器,之前一直处于疯癫状态,迷失自我,如今恢复成正常人,只是不再做梦。让陆一峰为之动容的是,他高中时代的女友从未放弃,照顾他到今天。传来传去,人们都说他们的爱情感动上苍,于是派使者拯救男子于不幸。外星人离开热搜的下一条就是关于他们的爱情赞歌。陆一峰觉得这没什么,如果胡梅变成植物人,他一样可以不离不弃。他当真爱她,并有献身的觉悟,可平平常常过日子,不需要那些惊天动地的假设和意外。两个人怎么走到一起,怎么分开。外星人只是一个插曲,不会影响他们的情感走向,只是变得不那么计较,尤其是陆一峰稀里糊涂经历过一场地球文明危机。

“作为家长,你比我称职。”

“我只是陪孩子时间多一点,而这得益于你的努力养家。”

“这不是我们当初约定的吗?”

“是啊,当时真傻。”

“傻吗?我觉得挺可爱。”

“那时候,还没结婚,我们就老公老婆的叫,结了婚,反而失去人称,都是‘喂’。喂,以后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四:沙弥

尘寺的名字和年代已不可考,比较靠谱的说法是,明代末年一位宰相厌倦宦海争斗,回归故土,途经一座荒山,正值日落时分,沉甸甸的夕阳在山巅打了一层金边,荒山仿佛禅定的法师。宰相触景生情,吟了一首《北青萝》: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言罢,流泪不止。宰相拿出所有家资,傍山而建一座寺庙,取名尘寺,寓意了断尘缘;也有说,原名是“微尘寺”,宰相去世后,年久失修,“微”字剥落。这段传说被导游们绘声绘色讲给游客,但有人较真,问导游是哪位宰相,却没人能说清。前几年,寺里来了一位历史老师,听罢导游词,揪出常识错误:“不对吧,明代官制中废除了宰相职能,皇权直辖六部,哪儿来的宰相呢?”导游脸上无光,旅客开怀大笑。最尴尬的是寺庙中的僧侣,好像他们挂羊头卖狗肉,招摇撞骗,出家人不打诳语,打脸了。

寺里有位小沙弥,法号了然,年不过十岁;没人知道他的具体年纪和生辰,大师父便把佛诞日当成他的生日,这一天他来到尘寺。时值初夏,一早一晚还有些清凉,三师父早早开山门洒扫,发现包裹在鲜红羽绒服里的小孩,左看右觑无人,把孩子抱回寺中,寻大师父和二师父商量。寺里没女人,养孩子终究是个麻烦,建议送到山下福利院。这时,小孩醒来,不哭不闹,手指殿中菩萨,眉开眼笑,像极了慈悲法相。大师父便说小孩有佛缘,留下来吧。二师父和三师父看着孩子,面露难色,但是没有反驳。小孩法名,一开始不叫了然。大师父说,佛诞日来到尘寺,不如就叫佛蛋吧,狗蛋的蛋,贱名好痒。二师父说,不雅;叫了然吧,希望他以后能找到答案。了然聪明伶俐,深得僧众喜爱,唯一缺点是凡事刨根究底,一次两次,人们觉得这孩子好学,十次百次,就有些不耐烦,纷纷迁怒二师父,都是取名没取好,应该叫了之,不了了之。寺内许多年长僧人都被了然用尘寺由来的问题进行过骚扰。开始,人们用明代宰相的传说打发,事情败露,了然发起新一轮攻势,二师父性急,被逼无奈,怼回去一句:“太阳为何升落?”意思是,历史久远到一定程度就成为顺理成章的自然现象,不用纠结出处,欣赏美。了然却正经作答:“因为地球绕太阳公转;所以,其实不是太阳升落,它始终悬在那里,不悲不喜,不增不减。”

“谁那么无聊,闲着没事告诉你这些?”这也是一句牢骚。

“三师父。”了然再次严谨。

二师父大叫一声,以克扣午餐威胁,才堵住他的嘴。还是二师父这招好使,了然除了好问,还贪吃。二师父总说,他是把嘴的用途发挥到极致的和尚。最近几天,了然哑火了,再见不到他叽叽喳喳以及大快朵颐的场景,坐在后山发呆,一动不动,灰塌塌的僧袍也把他包裹成一块石头。大师父等人还没来及享受这突如其来的消停,就陷入更加深沉的忧悒,并且恬不知耻地怀念了然的聒噪。

“没病啊。”大师父搭着了然左手的脉搏。他精通中西医,主攻妇科,上山之前在妇产医院任职,药到病除,妙手回春,人送外号“妇科圣手”。问他何故出家,他说女人见得太多了,罪过呀。“这个年龄段,第二性征还没发育,不能思春吧。你有什么心事,跟大师父说说。”

“我做了个梦。”

“正好,大师父学过解梦。”大师父坐在了然身旁,“你梦见什么?”

“莫奇。”

“什么?”

“很奇怪,我知道它的名字。”

“谁?”

“怪物。”

“什么怪物?”

“有一卷长鼻子。”

“象?”

“通体覆盖黑色毛发,身材臃肿。”

“熊?”

“眼睛又大又明,直勾勾盯着我,像两只铜铃。”

“牛?”

“四肢粗壮,有斑驳的黑黄条纹。”

“虎?”

“都像,都不像。”

“四不像啊。”

“什么是四不像?”

“四不像就是——”大师父也说不清楚,就把二师父叫来;二师父山上之前搞艺术,音律、绘画、文学方面都颇有造诣,还是美食家,出过几本散文集,销量喜人,出版界有句称赞:男有XXX(二师父俗名)女有李娟。他出家原因简单,就是对佛教感兴趣。大师父听说他的履历,把他安排到伙房,起初,二师父不愿意,说他来寺里是为研习佛法,不是探讨厨艺。大师父说,伙房是烟火气息最重的地方,灶间里面也有乾坤,反而比佛堂更容易领悟真谛。刚来尘寺,二师父还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学者,十几年烟火气熏烤,二师父的身材和脾气都见长。二师父给了然解释,四不像通常指两种生物,一种是现实生活中的麋鹿,此物头脸像马、角像鹿、颈像骆驼、尾像驴,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一种是神话传说中的麒麟,首似龙,形如马,状比鹿,尾若牛尾,只在太平盛世或者圣人当道时现身,是名副其实的瑞兽。

“麋鹿或者麒麟,要么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要么是瑞兽,你这个是个好梦啊。”二师父最近变着花样给了然做饭,怎么都吊不起他失踪的胃口。“师兄,你不是学过解梦吗,你帮了然系统分析分析。”二师父边说边给大师父挤眼,疯狂暗示。“我还忙着做饭。对了,中午想吃什么了然?”

“二师父,真的是瑞兽吗?可我总觉得莫奇是怪兽。”了然眉头紧蹙。

“听大师父的,他看病靠不靠谱我不知道,解梦还是挺有一套。”二师父说,“面条想吃吗?疙瘩汤,搁你最爱吃的鸡腿菇?”了然摇摇头,不说想吃,也不说不想吃,腻住一件事,占据全部心思,连进食和出恭的情绪都提不起来。“师兄,梦见麋鹿有什么讲究吗?”

“一只还是一群?”

“一只。”了然说。

“这个不好说。”大师兄面露难色。

“什么不好说,往好了说啊。”二师父咬着牙敲打大师父。

大师父对二师父附耳道:“梦中的麋鹿是性的象征,表示对异性有魅力,不用为自己那方面能力担心。我怎么解?”

“你别整周公解梦那一套了,你不是还学过心理学吗?”二师父说完拍拍大师父肩膀,他要回厨房做饭,大师父只好再次接过重担,头头是道地分析,不说释迦摩尼,说弗洛伊德。知道的,他在帮助徒弟解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背叛师门。

现代医学将心理活动分为自动化过程和控制过程两种;迅速、有效,并且在意识之外触发的心理活动属于自动化过程,往往由简单的因素激发。目的性明确、相对缓慢、有意识的思考过程属于后者。了然在梦中见到陌生动物,便理所当然认为是怪物。与常人不同,了然自幼在山上长大,除了师兄弟和游客,没见过外人,或者说,没有见过其他身份,对于外界只有一个笼统的认知,即尘寺以外的地方。他把怪物的出现视作惩戒。据他所说,上月中旬,了然第一次梦见怪物,之后每天晚上入眠,怪物就在梦中等他,什么也不做,蹲在那里望他,梦醒方褪。这也是一种自动化过程。心理医学领域还有一个概念叫具身认知,身体的体验、感觉等决定了人们的心理状态和看待世界的方式,即人类的认知是由身体及活动方式塑造。大师父告诉了然,怪物只是他对未知世界想象的产物,不必害怕。问题在于,了然为什么会梦见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人们做梦往往有一个底色,在此基础上涂抹、修饰,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很少在梦中凭空捏造从未见过和听过的事物。了然从没看过奥特曼打怪兽,也没有听过《聊斋》和《子不语》,只是耳闻过佛教中的地狱和阎罗。

“可我总觉得莫奇真实存在。”了然说,“我很害怕,担心怪物突然现身,把我们吃掉。”

“你梦见这一幕了吗?”

“没有,梦里的怪物一动不动。”

“这就是了,你这是过度暗示。什么都不会发生,梦中怪物是假的,不会伤人。你越是萎靡不振,它愈加精神抖擞。听二师父的,好好吃饭,勤加锻炼,怪物自然就会从梦中消散。一不留神押上韵了。”大师父见了然仍然闷闷不乐,继续替他解围,“古代有许多传说,都是梦见祥瑞,然后产下明君,你比如——”大师父说完看着了然。

“比如?”

“你等着。”大师父只好再次搬出二师父,二师父系着围裙,手持锅铲,继续填大师父挖的坑,“比如孔母梦麟生下孔子;《拾遗记》说帝喾妃子好做梦,常梦吞食太阳,每次梦见吞食太阳就怀孕,连续做了八次梦生下八个儿子。”

了然听完哇地一声哭了,“我不要生小孩。”

解梦行不通,没有纾解困惑,反而添堵。三位师父凑在一起商讨对策,眼看了然一天天消瘦,无精打采,谁不心疼。大师父怀疑了然被鬼附身,建议大家念《金刚经》驱魔,遭到众人一致反对和鄙夷,三师父说:“要相信科学。”别人说,就是一句玩笑,三师父说,就有了权威和分量。三师父是国内知名大学量子物理专业高材生,出家之前研究的是星辰大海,他说越是了解宇宙,越是感到无力,于是皈依佛教,投身法海。大师父喏喏解释,我的意思,这是他的心魔,修辞手法而已。

“佛曰:沙弥不可轻视。兴许了然正在经历顿悟前的磨砺,一夜之间就会变成得道高僧。”二师父说。

“就怕他顶不住压力,成佛之前先成魔。佛与魔,一线之隔。”大师父忧心忡忡。

“我看过一本册子,几个世纪前,就有宗教使用精神训练的方法教诲信徒,用外界声音刺激睡眠中的僧侣,告知他们梦境是虚幻不实。”二师父说,“我们也许可以利用相关法门。”

“你说的是植入记忆。我读研时参与过一个项目。”三师父接过话茬,“实验分为三组,其中一个为对照组;实验对象是烟民。第一组,在房间放置香烟烟雾和腐烂的鱼两种物体,让受试者在其中入眠,闻过混合气味的受试者抽烟次数在一周内减少30%,他们在睡眠中把恶心的鱼臭味和吸烟的记忆联系在一起;第二组,在受试者睡着后重复播放‘吸烟有害健康’的语音,受试者吸烟的次数也明显减少。”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大师父说,“了然睡着后,我们给他念《金刚经》。”

“我的意思是,了然睡着后,告诉他,梦里的怪物并不存在。”三师父说,“要相信科学。”

第一天,大师父身先士卒,泡一壶苦茶,拿一把蒲扇,端坐于了然榻前,一边轻摇蒲扇,一边啜泣苦茶,驱赶蚊蝇和倦意;好像也有一种形式上的寓意,即蒲扇能把他的话送到了然梦中。撑到后半夜,大师父睡着,醒来,发现了然正拿着蒲扇给他扇风。问,怎么醒了?答,热。第二天,二师父上阵,盘腿打坐,眼睛微微打烊,嘴巴悄悄张翕,也是下半夜,眼睛彻底下班,嘴巴倒是涛声依旧,播放规律的鼾声,涨潮、退潮,涨潮、退潮。轮到三师父,他录了一段语音,循环播放,搞得大师父和二师父意见重重,纷纷质疑他没有诚意,三师父解释,“重要的是内容,而不是形式。”半个月过去,了然脑中的怪兽仍然没有被击退,大师父又开始建议,改播《金刚经》,或许有用。

“太单调了。”二师父说。

“那你的意思是?”大师父问道。

“我填首词吧,佛乐本来就能帮助信徒虔诚。”二师父说,“是时候展现一下我真正的才华。”二师父一宿没睡。次日清晨,三师父扛了笤帚清扫落叶,看见沐浴在晨光中的师兄。二师父拉住三师父,兴致勃勃地跟他唱道:

你看不见我 

纵使面对面也蹉跎

无苦集灭道

般若波罗蜜多

芸芸众生三千世界

自有法则 

度一切苦厄

鬼怪妖魔尽消灭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受想行识所有一切 

看见的看不见的 

恐惧的悲哀的

不过梦中一刻   

世界微尘里 

你看不见我

看不见我

看不见我

“怎么样?”二师父问道,不等三师父回馈,自顾自陶醉,“歌词顶针,循环往复,曲子套用梅姑的《似水流年》,加上我独特的唱腔,一定可以助了然战胜心魔。”

“师兄请自重。”三师父说,“植入记忆最关键的是精准打击,唱歌只会让他分心。”

“那你他妈昨天不早说?”

“我看你那么认真,不想打击你的积极性。”三师父说,“而且,出家人不打妄语。”

“我现在只想打你。”二师父说着就要扑上去。三师父拉开马步,高高扬起扫把,与二师父周旋。人们对于少林武功总有误解,被金庸小说里《易筋经》和《洗髓经》带偏,甚至被李连杰的《少林寺》带偏,真正的少林功夫没有那么玄而又玄,不过强身健体这个成语并不过分,二师父和三师父经过十几年洗礼,手脚都有些乾坤,你来我往,见招拆招,身姿虽然没有武侠剧矫健和好看,也算像模像样。三师父技高一筹,又有“兵器”加持,最终笑到最后。大师父及时赶到,将二人分开,说:“你们还内讧,外星人都来了。”二师父和三师父以为他开玩笑,大师父却语重心长,并说,外星人昨夜降临地球,山门之外的世界已经炸锅,本来到了佛诞日,正是一年最忙碌的时节,信徒们怀揣着对佛祖的崇敬和香火钱会将尘寺挤得水泄不通,如今落得清净;什么叫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这就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三师父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绝口不提相信科学。

外星人的新闻对于尘寺,就是一条新闻,除了有几个和尚嚷着还俗,最后也不了了之,还俗能怎样,追随星人脱离苦海吗?各人的业,各人修。尘寺很快恢复平静,人们不再关心外星人,就好像祂们(媒体以祂作为外星人称)从未降临。有多少人把外星文明当成侵略者,就有多少人把外星文明当成救世主——可以肯定的是,外星科技远超人类文明,得之,得天下,各国政府都在示好,以期对方垂青和赠予。眼下,尘寺最大的敌人仍然是了然梦中的莫奇。三师父提出一个新创意,在了然脑袋植入传感器,再找人进入梦境,于梦中将怪兽斩杀,有点像魏征梦中斩龙的典故;既然感化不了,只能消灭之。佛曰:慈悲为怀,舍身喂虎,割肉饲鹰,这么做似乎与出家人的胸怀相悖,但考虑到怪兽只是梦中虚影,不算杀生。再者,慈是与乐,悲是拔苦,对于了然,铲除怪兽就是慈悲。三位师父商议已定,带了然下山做手术,由三师父用计算机制作一尊佛陀幻影,代表正义入梦。三人通过佛陀的眼睛,看到梦中了然,亦看到怪物,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怪物竟然顺着梦境来到外界。了然随之醒来,佛陀滞留在梦中。

“你从何而来?”三位师父扶着大梦初醒的了然,颤巍巍问道。

“莫奇。”它说,“莫奇,莫奇,莫奇……我的名字叫莫奇,从来而来。”

“向何处去?”

“往去处去。”莫奇说,“自从人类产生自我意识,我族就藏身人类梦中,以梦为食,如果我们不吃掉这些梦,人类大脑就会积攒过多冗余无序的内存,导致运行缓慢,甚至宕机,某种程度上,人类就像鳄鱼,我们是吃你们牙缝中的肉的牙签鸟,所以,人们醒来常常忘记梦境。我族死后可以将意识过渡到下一代,类似转世,我在许多人梦中留宿,见过美好,经历丑恶。梦中没有现实的引力,人们便放飞自我,展现出平时生活中被道德和律法约束的人性,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邪祟的一面,唯独你(指了然),我在你梦中十载,没有见过一帧杂念。危难之际,我想搭救你于水火。”

“可是我怎么会怕你?这说明我没有普度众生的觉悟。”了然说道。

“你并不是怕我,你只是不理解我。对你们来说,我族更合适的定义是外星人。”

“你们走了之后,人类岂不是也要面临灭顶之灾?思维越来越壅塞,行为越来越迟缓,逐渐石化。”三师父问道。

“没办法,有人要征用你们的意识,我们也是被迫‘流离失所’。”

“谁?”大师父说。

“对你们来说,也是外星人。”怪物说,“我可以带你(指了然)走。”

“我不能走。”

“为什么?”

“我三个师父都在这里。”

“我可以把他们都带走。”

“我想,他们也不会离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了然看着三位师父,他们同时点头。

“好吧。”怪物,或者说,外星人说完羽化。了然重新恢复生机,不管是思维,还是肚皮,跟二师父说,饿。了然吃饱喝足,一阵倦意袭来,打了一个瞌睡。三师父让他出去走走,消消食,了然支撑不住,和衣而卧。

“谁在那儿?”了然梦中现佛陀。

“阿弥陀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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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个关于梦境和外星人的故事,作者用了四个视角,从不同的侧面来写人类社会面对的这种冲击。从高中生到结婚多年的夫妻,从离婚的科技专家到寺庙里的僧人,差异极大的视角,令科幻事件的呈现方式多元化,读者需要在多个故事中跳跃,自己组织事情的线索。王元在这个故事中表现出了深厚的文字功底,对迥异的人物关系和场景的描绘,活灵活现,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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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降临》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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