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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萧条年代,爷爷造出了一台全知计算机 | 科幻小说

参宿四 不存在科幻 2020-11-06

本周的主题是「科幻中讲述的另类历史」

我们总是在故事中争执历史的真伪和细节,从前段时间《八佰》中的抗战历史,到本周的9.18纪念,又或者是关于电影《花木兰》中的历史文化元素……

科幻是一种虚构文学,从未宣称过自己是真实的历史,然而在对历史进行想象的时候,常常会在另一个方向给出意想不到的可能性。

本周我们会带来关于另类历史讲述的科幻小说。昨天的小说是关于墨西哥的鬼怪传说,今天这篇则是关于IBM。

| 参宿四 | 初出茅庐的自由写手,平时喜欢看书和做梦,最爱赛博朋克题材的作品。

黑箱

全文25000字,预计阅读时间50分钟。

1972年夏,那个风雨欲来的夜晚,本杰明坐在窗前看着天上不断翻滚的深灰色的云。在这家路易斯安那州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躺着一位小女孩,从肤色看,像是混血儿。她是本杰明的孙女,才两岁,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电视里迪斯尼卡通片片头的小老鼠正吹着口哨打着威利号汽船的方向盘[1]。看着厚厚云层的缝隙间偶尔闪现的电光,本杰明才意识到自己还有一个决定未做。不久前,他收到一份电报,电报上说,有个拯救他孙女的方法。

[1]1928年11月18日上映的《威利号汽船》是全世界第一部公映的有声动画。


一、档案室

“我怀疑起码有五十年没人来过这里了。”对方说。

也许吧。我听说密集柜是日本人发明的,但是战前还是战后呢?档案室身处昏暗的地下室,无论是地上还是密集柜上都落满了一层厚厚的聚并而成的絮状尘埃,犹如尸体,进入带动的空气流动,让它们中有些又活了过来。

空气充满呛人的漂浮物,但那时我却没来得及准备口罩。我剧烈地咳嗽着——鼻腔压力增高会一时性地阻挡鼻泪管排泄泪水的工作,让它们另找出口——这令我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我伸手去捂口鼻,而同行的那位却对灰尘视而不见,就仿佛它们的存在理所当然。

“小姐,是你自己说要来的。”他说得就像是我是自找的。

“话是这么说……”那时候的世界五百强还没统计美国公司,但不消几年,它就会成为常客,“但作为北美最大计算设备制造商,你们就任由这里发霉?”

“一般也不会有人来翻阅二战前的员工资料。”他耸耸肩。

我尽量避免说话。沉默是为了对抗灰尘。随着他转动手轮,移动密集柜,空气中的尘埃愈加活跃,以致有种让人身处深海的感觉。

“哦这里!”他打破沉寂。

不知这里的档案按什么逻辑排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领我来到存放着那份写着“本杰明·卡朋特”档案的档案柜前。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都离我而去。我飘浮在时间的凝胶中。

“所以,”档案室管理员随即又将我拉回了地下室,“你要查找什么?”

我回过神来,“这个本杰明,”我指了指,“是我爷爷,我曾最亲的人。”

“哦,节哀顺变!”他取出档案,翻查履历表上的时间,然后将档案递到我手里。接着他再次转动手轮,在移动的档案柜中为我找到了更多本杰明留下的痕迹。那是一些工作日志。他又将它们递给我,我迅速浏览了一下。本杰明在职不到一年时间,现在原因找到了——他离开公司的理由很简单:他所在部门研发的产品失败,被裁员了。

我注意到,日志里提到的失败产品是一种机器,或者电器?产品代号“黑箱”。

“早在那个时候,你们就有能够模拟人类逻辑思考的机器了?”我一边翻看一边询问身边的老人——也就是档案室管理员,我怀疑他可能是因为我跟他有相近的肤色,才同意带我下来的。

“什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您不知道么?”我抬头跟他说,“就是那种类似于图灵机的机器。”

他沉默了。他眯着眼盯着我手上的资料,好像确实想起了什么。在仿佛要永远沉默下去之际,他突然喃喃自语起来:“几乎所有公司都犯过错,经历过研发产品失败,但像那样把一整条新建流水线废掉……跟福特开发世界上第一条流水线同样让人难忘。”

老人戴上眼镜,接过资料慢慢翻看,“没人知道那条生产线是如何诞生的,直到过了十多年——二战结束后,大家才明白……”他说着指了指资料上的那个词,“才明白这个‘逻辑推理机’的重要性。”

“那为什么不重建流水线?”如果流水线还在,我从源头就能找到它了。我突然意识到,除了害怕,爷爷谜一般的过去多少成了我此行的动力,但我此行的目的,我要找的爷爷的“黑箱”,更多的是它字面的意思。

“我记得战争结束后,”老人回忆,“公司还为此去找过这个被辞退的产品经理,事实上,他们还找过设计流水线的那个工程师,但奇怪的是,他们留下来的资料极少。没人再联系上他们,就仿佛他们从这世界消失了。”

“所以,我爷爷真是‘黑箱’的产品经理?”

“因为丰富的工作经历和算数才华,虽然名义上是经理,实际上不过是专门配给工程师的项目预算师兼打杂的,但总的来说,是的,”他在档案上指给我看,“你瞧,他的个人简历上说他毕业于密歇根大学,但当我们找到密歇根大学,学校却没有他的档案。”

“那么,他是伪造的简历?还有,那条流水线上生产的东西呢?”

“没人知道他从哪冒出来的……”他寻思着,“总之,在那个时代,一切被我们归类为不能带来收益的东西,都被销毁了。”

“销毁?”与其说震惊,倒不如说预料之中。如果真那么好找,那个人也不会找上我。

“那个时候经济不景气,卖不出去的东西只能销毁。”老人推了推眼镜,重复道。

我看了眼产品生产日志,那里面有一张双人旧照。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年轻男子啊,我心想,除了手上的缺憾……我伸过去在照片上相应的位置用手指摸了摸。两个肆意地笑着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一个年轻,另一个则年长一些,但似乎根本不可能跟传奇啊、奇迹啊之类的词沾边吧——这么想的时候,老人打断了我:

“我不知道你是真的来找你爷爷的,还是只是个古董机爱好者——这些年,总是会有一些自称爱好者的家伙前来考古,然而现在已经很难再找到停产四五十年的东西了。”

他看穿了我。有一瞬间我忘记了要展示何种表情,但他只是若无其事给我指了条明路,“我听说纽约有一个计算机博物馆,收集了从二战至今的所有可以被归类为计算机的东西。你为何不去那里找找线索呢?”

“但我爷爷在二战还没爆发前就离开了你司……”

“或者,你也可以考虑在某些古董商手里淘到功能完全损坏的二手货。”他从我手中取回资料档案,重新将它们归位。

“况且,”他继续说,“那年代的机器,又笨又重,不看说明书的话,根本没法操作。没有操作系统,没有内存,只有一套最为简单的算法,还有……”

“还有!?”

“还有,作为古董的话,放到现在,你可能根本就买不起。”

“我不是要……”

他复又转动手轮,滚轮在轨道上发出的声响好像在跟我说“你别解释了”。档案柜在轨道上又汇聚到了一起。

“30年代就诞生过万能逻辑运算机这种事,基本上没几个知道,估计也根本不会流入市面……所以,你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是谁?”他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打量起我。

“我说过,本杰明·卡朋特是我爷爷……”

手轮摇到尽头时,所有的历史记忆再次被尘封进集合的柜群内,相触的柜体发出“砰”地一声。他摆了摆手,“反正也无所谓了,我确信它们应该是全都被销毁了。”

销……毁……

(“砰”——)

这时,我突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

“佐……伊……”


大萧条期间的三四十年代,本该读中学的孩子起码有四分之一无法完成学业,他们和那些随处可见的流浪汉一起争抢免费热汤和救济面包。本杰明·卡朋特不幸成为其中之一。

德国工人党上台后,嗅觉敏锐的父母带着尚是孩提的本杰明远赴新大陆,移民到了路易斯安那州。安居了近十年后,这个中产阶级家庭的资产却在一夜之间蒸发了近十万美元,父亲开枪自杀,而漂亮温柔的母亲则抛下孩子,返回德国,去寻了她的旧情人。

这一次,本杰明再次通过远行来规避潜在的伤害。

搭上一辆火车,然后去到任何地方,这是当时社会的风气和习惯。本杰明来到火车站,上了时刻表上最近的一列火车。车厢中挤满了被生活填满痛苦的人,而他空空荡荡。他只有背包内的简单生活用品。第二天傍晚,在困倦交加中,他发现很多人都在下车。

“我们到哪了?”他问旁边的人。

“南卡罗莱纳?”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耸了耸肩,表示并不确定。

说话间,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进了车厢,他在本杰明身边坐下,手上捏着半截残破的酒瓶。

“该死的,”酒鬼咒骂着,“这个鬼地方也找不到工作!什么工作都没有!”

列车载着不断上车的人们的怨气冲天继续前进。本杰明终于受不了车内的污浊空气,在下一站下了车。下车后的他沿着河走,走过裹着旧毯子取暖的年轻人们的桥洞。在这么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饿了四天后的本杰明被一个面包店老板所救助。那是一位信奉新教的男人——在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为了微薄的利润而做着低廉的生意,当本杰明在城区徘徊了多日却未找到工作时,他施以援手:“来我这吧,孩子!”

他是个服务员,但不只是传传面包。老板发现他精通算术,帐面从未出现分文差错,就让他兼了职。受恩于老板,本杰明对工资要求不高,但他依然再次经历了记忆中的破产。怀着悲痛的心情,他和老板告别,再次踏上贯穿东西的火车。

跟随数千万一无所有的人,他来到了他们的最后一站,最后的希望,纽约。这座城市的底层破产者形成自发的互助组织,本杰明在那里认识了几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天涯沦落人。他们相互打听用工消息,他们分享食物,他们鼓励各自活下去。

分享食物时,他们中一个稍年长的得到一家手表厂的用工消息,“他们很缺人!工资也不低!有能耐的就快去吧!”

为何如此局势下,还会有缺人的工厂?当本杰明挤在一队女工中去应聘的时候,他立刻就明白了。原来他们招聘的是给夜光手表上的字涂镭的工人。工厂在招聘启事里不会说的是,他们之前招的员工后来都罹患了癌症。

扎在一列女工中的他太过显眼。他挣扎了许久,快要排到头了,却转身摇头离去。在持续的饥寒交迫中另寻生计,他进入一家生产“打字机”部件的公司。他在车间负责操作简易机床,生产打字机的某个小部件。这简单却暗藏风险的作业,让生产线上的员工不苟言笑。他们专注凝神,唯恐因疏忽酿成事故——幸运的是,从未有人遭遇过不测。

不幸的是,本杰明破了先例。

他忘了那天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或许是母亲的笑颜,又或许是父亲的账簿。也许就是离家太久,让他心生感伤。就这样,在那样的情绪带动下,机床运转……当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太晚了。现代工业的怪兽瞬间咽下了他的左手食指。

一股撕裂脑壳的痛感直冲而来。下一秒,鲜血如注的他昏死过去。

本杰明醒来后,意识到整条左臂都被夸张地裹在厚厚的纱布里,上了麻药般毫无知觉。同事们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可怜的年轻人,而伤员本人倒是先他们宽松了心情——他莞尔一笑:“还好我还有九根手指。”

几天后,他询问车间里工作最久的一位姐姐,也就是他未来的妻子:“为什么我总感觉这不太像打字机部件?”

“这可是一种新型打字机,打起字来嗒嗒嗒飞快!”她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什么新型打字机么?”

“对,这是芝加哥打字机![2]

[2]芝加哥打字机,即汤姆逊冲锋枪(Thompson submachinegun),因开枪声响跟打字机相似而得名。它是二战期间美国陆军主力轻武器之一,但因为设计太过超前,无人问津,1925年只生产了3千支,其中几十支卖去装备了孙中山的卫队,剩下的成为禁酒令下美国黑帮的最爱。

本杰明最终因为公司效益不佳再次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工作。此时的美国已逐步陷入了无政府状态。私酒贩卖和黑帮火拼事件时有发生,在他所不知的芝加哥打字机声中,盗窃和抢劫不计其数。本杰明不止一次被周围的人告诫不要去某些特定的街道,但是他不得不去……因为在就近的教堂里,他可以得到救济。

白天他上街找工作,去危险的地方寻找救济,晚上就挤最便宜的汽车旅店,直到连汽车旅店也住不起,险些去挤了桥洞。

一块面包要掰成好几块吃的日子里,只剩倦意、贫穷、和绝望。无家可归和永无止境的流浪是道前菜,沮丧是它的调味剂……就在即将被命运吞噬之际,本杰明遇见了IBM。


二、格欧费茵

“佐伊……佐伊……”

猛地,有人把我从昏暗而落满要命尘埃的地下室拉了出来。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不是在该死的地下室。我们在一家酒店二十层楼上的房间里。我终于回想起来,我们现在甚至不是在路易斯安那州。我们在纽约。

“我睡了多久了?”

“你应该是问‘昏迷’了多久——也不是很久,也就错过一日三餐的程度吧。”对方说,“我的巧克力美人,你之前可从来没说过你对灰尘过敏,不然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去那样的地方的。”

我那相处了半年的男朋友——安东,开始拆解起一个披萨盒子。他吃得大快朵颐,但直到最后吸吮起自己的拇指食指,我却始终一点胃口都没有。

他吸吮起食指上的番茄酱的场景,让我突然想起爷爷。

“安东,”我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下意识地问道,“你应该知道什么是投射法吧?”

投射法是心理学名词,可以简单理解为一个人对某种事物的想象能力,并以此来反映对方某个特定时刻的心理状况。

自从收到恐吓信,我一直睡得不好,哪怕睡着了也是梦扰纷乱。我会不断回忆起过去,而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总是在梦境登场。

据说梦是一个人的潜意识表象。安东是这么说的,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半个月前,因为收到恐吓信,我们穿越了大半个美国,来到纽约的地下室感受灰尘的存在感。

我还记得,那天几无社交圈的我居然在自家邮箱里发现除了广告信件和电费单之外别的信件,它没有署名,内容如下:

你的爷爷曾经在上世纪30年代接触过一台可以回答人类任何逻辑问题的机器,作为他的孙女,你应该是知道的。你最好把这台机器交出来,否则我会让你记住一百种死法。

我一开始以为这只是什么无聊的高中生恶作剧,直到两天后,我饲养了五年的异瞳波斯猫芥子死于非命——它浑身是血,倒在雨后花园的泥泞里,漂亮的眼珠子被挖走,只留下两个黑色窟窿。

我看到那个可怕的场景,差点昏厥过去。

安东在玫瑰花丛旁挖了个坑,埋了可怜的小家伙。

“跟人不一样,几乎所有的食肉目,就像猫,都是前爪五个指头,后爪四个,但这可怜的小家伙却比人少了三个指头,”他挖坑的时候,跟我说起可怕的细节来,“除了眼珠子,犯人还剜去了它相当于我们左手食指的那根指头,当然,一般情况下是看不出来的……这到底是怎样的变态啊!”

我想起爷爷缺失的食指,警示音顿时在脑内狂响起来。我们小镇素来治安良好,民风淳朴,很少有这样让人不安的治安事件。警察在我们住宅附近埋伏了几天也没能让对方现形。

安东从背后抱住我,把我拖出记忆。他的怀抱对于我来说是最强有力的镇定剂。

“不要害怕,佐伊,”他说,“我永远会保护你的。”

“不过,”安东在我耳边喃喃自语,“一台‘可以回答人类任何逻辑问题’的机器到底是什么,像苹果麦金塔那样的私人电脑么?在你爷爷年轻的那个时代,难道还有个人电脑这种东西么?”

“我不知道,”每每想起芥子的惨状,我都深陷于一种感觉不到真实的状态中,“我爷爷从来没有和我说过,”我喃喃自语,思考的路线不断被自己折叠、嫁接到自己还未意识到的方向,“我根本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等等,你一个文科生,倒是听起来挺有科学素养的嘛!”

“开玩笑,”他柱着铁锹,自指,“我们学的可是人格的生理基础研究,可是要涉及体型啊神经类型啊生理节律啊脑中枢定位及神经递质之类的大量科学术语的,说穿了,人可不就是台机器吗,你看,人会感染病毒,机器也会,就说电脑吧,你听过电脑病毒的概念吗?虽然四五年前才出现,但它们其实早就被预言了[3],电脑病毒就像会感染人的病毒那样,具有传播性、隐蔽性、感染性、潜伏性、可激发性、表现性或破坏性,它们也有生命周期,它们有开发期、传染期、潜伏期、发作期、发现期、消化期、消亡期……”

[3]世界上公认的第一个在个人电脑上广泛流行的病毒是1986年初诞生的“大脑(Brain)”病毒。但电脑病毒的概念其实起源得相当早,在第一部商用电脑出现前的好几年,冯·诺伊曼就已经在《复杂自动装置的理论及组织的进行》里勾勒出了病毒程序蓝图。

说起跟他本业有关的研究,他就陷入滔滔不绝的状态,像是换了个人。他以某种诡异的方式触发了我的思念。我想爷爷。

爷爷已经去世五年了。爷爷是属于乐于和别人分享快乐但是不屑于跟别人诉苦的那一类人。我不禁想,如果真的存在过那样的机器,那它是否曾经给爷爷带来过无尽的痛苦?

我记得,那个过于明显的警告过后几日,在我们的邮箱里又多出一封信。像之前的信,它们都是打印机打印出来的——达到了芝加哥打印机的惊悚效果,我们无从知道它们的来源,信上写道:

你是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你最好把它交出来。

收到那封信的早上,安东去镇上的商店买面包,傍晚时分才回来。远远地我就听到他痛苦的叫喊声:“佐伊,快帮我拿瓶碘伏!”

当我用棉棒在他的外伤部位涂上碘伏的时候,他一肚子愤恨:“我遇到那个家伙了,幸好他枪法不准……要么就是我闪避得快……啊!轻点,巧克力美人!”

“你没看清他长什么样么?”

安东无奈地摇摇头,“我还没看清,他就朝我开了枪!”

我们最终妥协了。我和安东决定去把这台机器找出来。我一路追寻爷爷的足迹,最终来到他年轻时流浪过的纽约。按推算,那应该恰好是二战爆发前的那段时间。

我脑袋里浮现出广岛上升起的蘑菇云,想象着战争的终点。

“佐伊,你觉得,这张图上展示的是什么?”

安东的话把我从回忆再次拉回纽约二十层的高楼房间里。他在给我做投射测验。安东是斯坦福大学人格心理学研究生,我希望他能够帮我找到我潜意识里的某些东西。

我看着那张图片,但图片中大部分图案都毫无章法,看上去就像一个孩子意外把墨水打翻在了纸上。

“像……”我看着眼前灰黑色的墨迹,努力联想起来,“像一朵星云?”

“我觉得更像索伦之眼,”他嘟囔着,“你是在梦里梦见过它么?”

“是梦吗?我不知道……”


坐在本杰明对面的是个嗜咖啡如命的男人,两人年纪虽然相去甚远,却是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

他们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第一次启动的流水线。

“今天上午,我给了你一张打了几个孔的卡片,让你交给一台机械计算机处理。”工程师小酌了一口咖啡,“不过,还没测算你就告诉我,那张卡片的数据有误,你是怎么发现的?”

“跟你工作一段时间后,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叫机器语言,我的直觉是,两个连贯的孔……不可能同时打洞,否则会出现错误。”

所谓的机器语言,就是一系列指导机器执行程序的指令,这也是汇编语言诞生前的最底层的执行命令。机器无法识别人类的语言,只能识别卡片上相应的地方上是否打孔,若有开孔即可接通电门。底层语言操作繁琐而又特别消耗脑筋,像本杰明这么经历诸多又聪明的孩子,也只记住了一些关键性指令。而这张卡片恰巧错在关键指令上。

在那个午休时间,他们两人各自喝着杯中的咖啡。

“假如,假如我设计了一台机器,”工程师端着咖啡杯,“假设它能够回答各种基础的逻辑问题,比如类似于‘土星有几颗卫星啊’这样的问题,但是受限于目前的技术,我们无法直接让它说出答案……”

“然后呢?”

“但它可以用表示是或者否来作为输出结果,”工程师继续说,“所以我们可以通过这样的步骤来揭示答案——木星是有十个卫星么?它会回答否。那么木星是有一百颗卫星么?它还是会回答否。那么木星的卫星数量是在十到一百之间么?它会回答是……如此这般。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本杰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到时候,我们如果问了这台机器一个问题之后,只要塞给它一张打孔卡片,让它用打一个孔的形式输出,上面用打孔表示是,不打孔表示否——不过呢,再次强调一下,因为科技限制,它的回答方式只能通过是否打孔来进行输出,输入同样只有‘打孔语言’,”工程师喝了口咖啡,接着继续说,“但我会专门设计一套系统,负责把我们平时所说的英文语言翻译成它所能理解的语言。”

“先不说机器怎么接受的人类概念,”本杰明摇了摇头,“我对这样的机器的存在意义感到莫名困惑。”

“或许你觉得用这样的机器来回答木星有几个卫星没多大意义,”工程师开始举其它例子,“但如果是费马大定理,或者验证哥德巴赫猜想呢?哦……你觉得我在异想天开?但我要说,假如我专门设计了一种程序,使得它可以回答所有人类已经知道的信息,甚至还能回答人类仍未知的呢?通过将一个问题逻辑拆分为好多个可以用是或者否解答的问题,你怎么看?”

“机器……”本杰明听着对方关于他想象中的机器的畅想,不禁陷入了某个未知迷宫,“包含人类还未知的信息?”

直到手中的咖啡冷掉,他都未能完全消化刚刚了解到的“假设”。本杰明小心翼翼地问,“可是按理说,人类只能把自己已知的知识设定在程序里面吧?”

“这事关我的专利的奥妙,”工程师伸手指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你不需要知道。”

“好吧,”见对方神秘兮兮的样子,本杰明又换了种说法,“或者换句话说,它就像是一个人类的大脑一样会思考的东西,你是这个意思吗?你居然能让一个机器像人一样思考?你是打算造个《大都会》吗?”

“‘脑和手的调节者一定是心’,这有什么奇怪的么?”工程师耸耸肩,“人类的最聪慧之处不就在于他们不仅会使用工具而且还能创造出超出自己某些特长的工具吗?就像你跑得再快也跑不过汽车,就像人类虽然没进化出翅膀却能让飞艇高升……它们都是如此自然地来到我们的世界,不是吗?”

“但这种机器真的存在吗?”

“这种机器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工程师说着去看流水线,“你看叫格欧费茵怎么样?”

本杰明看着运转中的全新流水线和正在诞生的全知女神,茫然若失。


三、投射测验


人人都知道IBM在现代计算机历史上举足轻重的地位。在许多年前,人们想和计算机交流,必须通过一种能够打孔的纸带或者卡片,而那时IBM的卡片统计机产品曾占美国市场85%以上份额。

发问与答案,同样以打孔的形式呈现。多么奇怪的世界。

我读中学的时候,打孔纸带这种存储媒介已经被彻底淘汰——或许去一些工厂车间,还能在一些老机器上看到这种操作方式,至于三十年后,大概就只能在游戏厅中还能找到类似东西了吧。

说来神奇的是,我读初中的时候老师还教过我们打孔卡片上每个孔的意义,我记得当时费了很大精力去记住那些规律——但没过两年,IBM居然停产了打孔卡片,而我对那些规律的记忆也跟着灰飞烟灭。

所以,问题是,IBM曾垄断了制造打孔卡片和打孔制表机的市场,这也意味着,一个时代跟着被抹去。

显然,保守和刻板曾是这个公司最大的缺点,那时候它没有现在这么大的规模,没有那么多部门,那时候它保守得只生产少数几种产品——穿孔制表机、打孔卡片及纸带、会计机,以及诸如此类的衍生产品,而因为经济萧条,无法给公司带来利益的生产线最终都被砍去——那便是我爷爷的遭遇。

在地下室了解到那段历史后,我不安地对安东说,“原来真的存在那样的机器!”

不过,安东有理由感到绝望,“但是那样的机器,还有制造那样的机器的生产线都被销毁了。”

“哦,说到这个,”我告诉了他关于地下室档案管理员告知我的传闻,“据说,其实还有一台最初的样机没被销毁,被工程师和我爷爷带走了。”

“真的?”安东仿佛比我都要喜出望外。

“所以,”我说,“看来我们还得继续追寻我爷爷的足迹。”

然后安东突然想到既然我爷爷曾经在这里生活过,那可以试试去找当时的政府救济名单……于是我们分头去寻找纽约当时的政府救济人员名单资料的可能性所在。

在大萧条时期,很多地方都为破产者和流浪汉建立了详尽名单。幸运的是,当时的档案大多都没丢。这次,我备好口罩,在另一个落满灰尘的档案馆地下室找到了一丝线索。

在几万个名字里排除掉一些明显不可能的同名同姓者,我找到了爷爷的信息。在这上面不仅记载了他在哪一天里领了救济粮,还记载了他参加工作的时段,又或者在几月几日不幸被辞退又过上了领救济的人生。

“他大概是1930年来到纽约的,他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政府救济名单上大概是这一年的九月,大概四个月之后,那份档案上注明他就业了——被IBM招聘。然而几个月之后他就被解雇了,又过了几个月他进入了一家面包店工作。来年春季,他进入了一所私立高中。”

所以,学历可能真是造假的。线索似乎就此断了。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回来跟我在一家咖啡馆汇合的安东对我说:“我们可以去普林斯顿看看。”

我手中的卡布奇诺因为加了太多的牛奶而冲淡了很多苦味,听到消息,我盯着牛奶在咖啡上拉花拉出的漂亮形状出神,看着,看着,它就像——就像是……

就像什么来着?

我想起那天的罗夏墨迹测试。

那天,安东说我的想法与众不同,比如说,一副灰黑色的墨迹图,别人想到的要么是人体内脏,要么是某种动物,而我想的却是……星云。

“但是,”他又说,“目前人类可没发现过这样形状的星云。”

现在,我看着卡布奇诺上乳白色的拉花,又陷入了沉思——它看上去像是银河系的旋臂,又像是病毒的蛋白质结构……又或者像是我小时候做噩梦时梦到的异形。

“你知道么?我在翻阅档案的时候,发现我爷爷给那台机器起了个名字,叫格欧费茵。”我寻思着,“……就像很多小孩子给玩具起名字一样——小孩只会给自己最爱的玩具起名,这就像……就像是赋予了它们人格。”

“人格?”安东挑了挑眉毛,盯着我若有所思。

“你有没有听说过中文屋理论?”他当然知道,我心想,“这个理论认为,机器只是机器,它们只会呆板地用加法器之类的东西实现算法,但它们事实上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工作……而我们人类,又是以怎样的模式存在的呢?”

安东撇了撇嘴,“那你的看法是?”

“书上说,生命的各种性状的表现都来源于蛋白质的表达,而蛋白质的形成又来源于对DNA的转录和翻译,所以,我们的DNA——或者说我们的基因自始至终只是一直呆板地完成这种工作而已,它从未在意过自己的表达?我们的基因只知道生成蛋白质,但对蛋白质而言,是生成一头大象还是一只蚂蚁,它却一无所知。”

安东点了点头,“你为什会想到这些?”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生过一场大病,爷爷说,我身上有很多器官都被替代了。有时候我想,假如我整个人的器官被替代了,那那个人还是我么?”

“可以理解,”安东努了努下巴,“忒修斯之船嘛。”

“我常常想,”我寻思,“是不是我的思想和人格也有被替代的可能性?所以,你猜那个人让我们寻找的究竟是什么?”

“你有结论了?”安东问。

“如果他找的是老旧的机器,现在它的本体大概已经锈到无法使用了,所以,他所寻找的应该是容器内的某种东西,”我说出我的结论,“机器的意识,一段代码,或类似那样的东西?我觉得它在机身锈蚀的情况下,也许已经转移到某张5.25英寸软盘中去了……”

“嗯,”安东陷入了沉思,“很有道理……”

“可,”但我使劲摇起头来,“那个时候有代码这种东西么?”

咖啡馆里人烟稀少,一个服务员正在黑板上写着新菜单。除了我和安东,只有零星的几位客人,但有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如芒刺背。

什么人在我看不到的角落,正盯着我,如同猎人打量猎物。

是谁在盯着我?是“那个人”么?从路易斯安,他一直跟着我,追到了纽约?他现在就在我身后吗?

我生硬地回过头去,但身后的位置空空如也。


本杰明拖着巨大笨重的行李走进安顿他的房间。

三个月前,流水线刚启动时,他还在和那个工程师展望着未来,现在却再次偏离了人生轨迹。

那样的机器与其说是机器,倒不如说更像玩具。但在这个时代,只有不断上扬的股票才是真正的成人玩具。一个半月前,因无人发来订单,最终导致那条生产线被砍。

所有的一切,来得如此密集,如此之快。一个月前,本杰明的茫然若失被验证了——裁员名单下来后,他连人带铺盖被扔到街上。那场面,看上去确实是挺好笑的,但也只有工程师在一旁忍俊不禁。

他和他,他们两人负责同一条产品线,唇亡齿寒。尽管得到了一台机器,工程师甚至都没有得到当月薪水。那条生产线只生产了二十台机器,而工程师身旁的那台便是最初的样机——在他们喝咖啡的间隙,被组装起来的格欧费茵。

“现在找工作可不容易,”本杰明有些沮丧。在这个时代,活着本身就不容易。

“工程师理应在哪都当被奉为上宾,”工程师像是在安慰他,“这理应是一个以技术为主导的时代,而不是一个金钱至上的时代。1929年之前,所有人一拿到钱就往股交所跑,单是想想那场面都觉得疯狂。”

“那我还真想不到还有什么更疯狂的事要登场呢。”本杰明对工程师自然是有怨言的,只是选择不说出来。毕竟,这可能是他们两人能够在一起喝的最后一杯咖啡了。

他们本该在咖啡时间中漫谈,以此获得这世上隐藏的真知。然而他们只是沉默着。然后,他们将出门去往不同的方向。

咖啡馆外的离别,工程师对本杰明说,说他相信终究会有一天会迎来他被尊重的时代。本杰明微微一笑,“起码你要保证你不会在那个时代到来之前就饿死,对吧?”

他们本该就此告别,而本杰明,他寻思自己会先去找一家可以让自己做点会计的活以换取食物的餐馆以免饿死,但就在两人要分开之际,工程师叫住他:“等一下,我要把它送给你。”

它,当然是那台机器。别人眼中的废铁,他们眼中的珍宝。

“我要把它留给会尊重它的人,”工程师摸着那台机器,“或者说,在这个时代依然对数学和理想保持热忱的人……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小时候的梦想是长大后当个数学家,你特别热爱数学,对吧?”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他说,“有一次午休,我看到你在看一本厚厚的《函数解析》,太好笑了,与周围那些纸醉金迷和谈情说爱的人格格不入……相信我,你会需要它的。”

他觉得这是个嘲讽,但没有证据。所以他还是收下了。他们道别,前往不同的火车站。本杰明带上那件笨重的物什,东奔西走,再次经历了人生中司空见惯的流浪,最后,他找到了人生的另一家面包店。他再次卑微地和店长说他不需要太多工资,只求有个吃住的地方就行。

用来挖苦他人的话可以先套用在自己身上了——但愿你不会在那个时代到来之前就饿死,他对自己说。


四、橡树岭

我躺在医院床上,大脑放空。

就在几小时前,对寻找机器这件事,我们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我的爷爷确实是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但那是他离开IBM很久后的事了。新泽西的空气充斥着来自大西洋的暖风,我坐在那个发表的论文篇数比他自己头发还要多的老头对面——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厚着脸皮进来。

对面的老头是个即将退休的教授,他握笔的手不停颤抖,看上去得了帕金森综合征。我紧张得不停咽口水。他让我不禁想起了爷爷……这让人茫然若失。

“我以前是这里的学生,然后是实验室助理,”老头说,“那时候我还年轻,大概是60年代的事了。我偶尔会听老一辈们说起,在二战这个节点上,美国得到了一台计算机——那个时候的计算机只是会计算而已,但那一台却会根据问题搜寻配套的算法。”

“理论上它能解决任何问题?”

“理论上它能解决任何问题。”他点点头,“我们不知道它是从哪来的,但它的确给那个年代带来了一些改变。”

我的眼睛亮起来,“那么我还能见到它吗?”

“不知道你是从哪听来的传闻,我还以为没有年轻人会知道世界上曾存在这么个东西。哪怕到了今天,它都令人暗暗称奇。但我们人类不该作为机械信徒而存在,我们该去研究机器自身,难道不是么?它们的运行原理,它们的计算程序,它们的目的……”教授在回忆里和蔼地笑了起来,然后转过头来,“不过呢,孩子,它现在并不在普林斯顿。”

我为了它,辗转了好几座城市,心想也许这会是距离它最近的一次。但原本抱有一丝希冀的我只觉又被浇了一盆冷水。

“那么,先生……”

“它在田纳西州,”教授打断我,接着又陷入自己的旧时光,“事实上,时间可以追溯到曼哈顿计划成立之时……哦,我好像说远了,它被送往了橡树岭。对了,以及,你现在没必要再去寻找它了。”

“什么?”

“当时为了防止间谍泄密,很多资料和档案都是阅后即焚。”他的声音颇有点遗憾,“反正,在那之后,我再也没听过关于它的任何传闻……哦,我宁愿它只是个都市传说!”

传——说——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针刺般的疼痛立刻辐射开来——我压到自己的左臂了。恍惚间,我发现自己的胳膊和手腕上,缠满了纱布。蓦地,那种我的大脑似乎被删去了什么重要记忆的感觉又浮现了出来。

等一下,我为什么要说“又”?

以及,等等,我为什么躺在医院病床上?

“你的手腕和胳膊中枪了,我的巧克力美人,”安东浮夸地抓过我另一只没受伤的手,亲吻我的指尖,“那人恐怕在纽约的咖啡馆就注意上你了。”

果然,我的第六感不会说谎。我浑身冰冷地躺在床上,“怎么办,亲爱的?”我极度害怕,“我们会像芥子一样被人残忍杀害吗!”

安东的脸上也有两道伤口,我猜那一定是在和“那个人”搏斗时挂的彩。

——不过,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仿佛在普林斯顿大学和那位老教授交流完后,我就躺进了医院里。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佐伊,我们回家吧,我不想再让你受伤了。”安东俯身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可是,”我有点歇斯底里,“有人在暗中潜伏着想害我!”

“别当心,”安东安抚道,“我这辈子都会保护你的,我的巧克力美人!”


大萧条结束几十年后还流传着这样经久不衰的阴谋论:据说,在黑色星期五到来之前,有些家族和企业获得了一份白名单,通过这样不为人知的信息渠道,让他们拥有能够在关键时刻抛售股票避免大量经济损失、同时做空股市的决策。于是,当其他人资产大量缩水,这些人却能在大萧条过后拥有更为雄厚的财力、甚至籍此涉入政坛。

琼斯原本可以是他们中的一员。

本杰明靠他那扎实的算术功底在琼斯的面包房做会计。琼斯属于那种缺乏实际行动力的空想家,拮据且贪恋女色——有钱就有女人的意识深植于他的意识中,一夜暴富无疑是他的最大愿望。他最大的爱好是搜集各类金融报纸、信息,观察谁家股票涨了又或者跌了,看那些投机客们选择了什么,诸如此类,以便获得一种隔空数钱的快感。

有一天,肥胖的琼斯窝在他的安乐椅里,看着那些算来算去也不明白的柱状图和折线图。当时,随着新总统的上台,美国的经济稍有复苏,一切没崩盘的投资者又蠢蠢欲动起来。

“先生,下个星期四是我的生日,”埋头算账的本杰明突然抬头对他说,“我想请个假。”

琼斯知道这个男孩的聪明有用,甚至能在短短几秒内算好复利账单,他就是利润,可不能让他闲下来。琼斯露出狐疑的眼神。本杰明见状,叹了口气:“那个叫派拉蒙的电影公司的股票,你或许可以关注一下,两天后他们将上映一部爱情片,届时他们将会赚回电影成本百分之七百的票房。”

“你是在试图让我买这支股票,”琼斯摇摇头,“我凭什么相信你?”

“运用我所了解的经济模型和数学公式,”本杰明道,“人会出错,但是数学不会。”

琼斯起身走到本杰明跟前,看到后者在纸上画满了表格和奇怪的线条。“你是在跟我打赌吗,小子,”他笑了起来,“好的,我们就约好了,如果你输了,你下个星期的工资就没着落了。”

“你甚至可以直接拿走我一个月的工资,对吧,你们这些资本家啊……”这赌约听上去像是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但本杰明耸了耸肩,“但如果我赢了,就请在我生日那天让我休假。”他跟琼斯说他想在生日那天看一场棒球总决赛,但他没说实际上这还会是场确定关系的约会。

后续就是,琼斯从此将这个男孩奉为上宾。本杰明像预言家一样精准地预言了每一支股票的命运,在惊喜之余琼斯对他的身份有了更多的好奇。“当我在工作的时候你尽量别烦我,”但他显然不希望别人对他过分关心,“我是一台精密的差分机,我需要高度的脑力集中。我不太关心富不富裕的问题,我只需要一个安静的房间。”

那时候,琼斯经常看到本杰明从抽屉里整理出一堆长长的、打了孔的纸带。他的好奇心没能延伸到它们上面。但本杰明说的没错,数字永远是对的,不会骗人。在那以后,琼斯在这个天才男孩的指引下疯狂敛财,身边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漂亮。

要不是被纽约的金融监管机构注意到了,这个投机客还将持续自己的幸运。

在经济稍微复苏后不久,道琼斯指数不幸再次下跌。由于琼斯做空了股市,很快有人注意到了不对劲。淹没琼斯的正是他本身的贪婪。

越来越胖的面包店老板意识到自己不管说什么,都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能对期货市场造成那么大的影响。随后,他让监管机构的人员找到了在阁楼上的房间里翻阅着一本杂志的小男孩——本杰明。

“那位先生说股市的一切发展情况都在你的计算当中,小鬼。”这几位大人物看着他,笑里藏着轻蔑。

“是么,你或许说对了,又或许没对。”本杰明说,“其实我只知道其中稍浅显的一部分。”

“小鬼,你别再糊弄人了……”

本杰明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一台机器旁边。此时,那些家伙才注意到这个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台冰箱大小的机械式计算工具。它看上去像是机械时代的集大成者,上面起码有上千个齿轮和数十个按钮。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本杰明笑着说,“这是格欧费茵,北欧神话中的女神,通晓过去和未来,这是台全知全能的机器,它能解决古往今来的所有逻辑问题,它甚至能通晓宇宙间所有的定理。它很聪明,不是么?”

眼前的大人物们面面相觑:“你说的是真的么?”

“显然,它很有用,我曾经也百分百信奉它,直到我看到这么一篇文章。”本杰明说着把手中的杂志拿到这些金融机构监管员面前,“哥德尔的不完备定理。很好,完美的宇宙不存在了,这倒是让我感到安心了一点。”

大人物们一脸的云里雾里。

“如果一个计算机真的可以算出所有人类已知或者未知的各种问题的答案的话,”本杰明收起笑意,“那就太可怕了!”

“那种感觉就像全知全能的上帝无时无刻不盯着你一样,”他接着继续说,“人类的思考似乎成了最渺小且脆弱的东西。”

哥德尔觉得,没有一种体系是可以完美解决所有问题的,如果有,那它会自身生产诸多悖论,而悖论的现实体是不可能存在的。

但既然格欧费茵存在在这里,而它又没有被悖论所困扰,本杰明时常想,所以,这意味着什么呢?


五、星云

我看着安东把那些恐吓信用酒精灯烧了个干净。

躺在床上修养了一个月后,我的伤终于好了。而且恐吓信似乎也没了。

是“那个人”放弃我们了吗?

“为什么我们会受到威胁?”我仍然不时纠结,“那台古董机对那个人究竟有怎样的意义?”

安东点起一根蜡烛。不知道为什么,这根蜡烛在点燃后会散发出苹果般的香甜。它让我想起我还是个孩子时妈妈在厨房煮牛奶的情景。在一种让人倍感轻松的香甜中,我躺在沙发上,让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安东那盏酒精灯仍在燃烧。他从一本红色封面的笔记本上面扯下一张纸,放在跳舞的火焰上。

不知为什么,我能感觉到自己潜意识中存在着一个正疯狂呐喊的声音。我不认识它……就像一只大象不认识自己的基因一样。仿佛不久前倒塌的柏林墙会再倒塌一遍,然后我就能见到它了。

恍惚间,安东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佐伊,你知道当代计算机的原理么?”

我听见我那缥缈的声音在回答:“大概由运算、控制、存储、输入、输出这五个设备组成。这个结构由冯·诺依曼提出。”

我突然想尖叫起来。因为不是我在作答,而是我潜意识中的那个声音在陈述。我感到十分惊恐,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要找的那台古董机与众不同的意义就在于,它的诞生比冯·诺依曼提出的理论早了十几年。更不可思议的是,它的全知全能,小到你买的股票涨还是跌,大到可控核聚变的原理,它都能‘算’出来。这简直是科学家们梦寐以求的。”安东温柔地吻了吻我的额头,但他的温柔来源于颠倒事实的前因后果,“这件事最可怕之处在于,那个人,那个往你的邮箱里塞恐吓信、又残忍地虐杀了一只猫咪的人,仅仅只是想提醒你,提醒你你居然知道自己从未经历过的爷爷在年轻时的经历……”

接下来我就什么都听不清了,我躺在沙发上陷入沉沉睡意。我实在是太累了,在半梦半醒中,我看到了一朵星云——墨迹测验里的那片星云,它不是墨迹测试的黑灰色,它的真实颜色是漂亮的玫红色,像一朵玫瑰花静静绽放于宇宙深处。我的思绪游离到宇宙之外,虚无缥缈中我不再是我,只是纯粹的灵魂。

我不知道那些香薰蜡烛抵得上多少安眠药。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我落入虚无直到我在梦中闻到一股粘稠的血腥味。在恶心与心悸中,我大声呼喊起安东的名字,但这却让我进一步没入到一片猩红的世界。

我醒来,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床上。我记得我本该躺在沙发上。我气喘吁吁地大口呼吸着,背后湿了一大片,就连我一直引以为豪的长发也湿了个透。整张床都冒着我的冷汗。一边的安东似乎好梦正酣。他睡觉时总会把我搂在怀里。

还好那个猩红的世界只是个噩梦,有那么一瞬,我松了口气。但不知为什么,那血腥味却穿透梦境,徘徊进这个现实世界。然后,我感觉到湿漉漉的床单上有些不对劲的东西。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我突然意识到,染湿床单的不只是我的汗水,还有血。

我的大脑顿时宕机了。

“安东,你快醒醒!”我在黑暗中疯狂喊着他的名字,但是,无论我怎么喊,他都一动不动。我打开灯,看到他的血将整片床单都染成了鲜红色,而那支带有苹果甜香的蜡烛已然熄灭,只剩下一截极短的蜡烛芯。安东的模样看上去十分悲惨,仿佛内脏都融成了血水,从嘴鼻孔耳朵处、从手指脚趾缝处疯狂涌出。

红,触目惊心的红。

我想尖叫,引起邻居注意,但潜意识让我放弃了这样的想法。然后,我那可怕的第六感又来了:“那个人”似乎依然还在这个房间里。强大的压迫感可怕得仿佛快要撕裂我的心脏。

我们住在一套复式公寓里,我们家并不算大,所以我可以清楚听到楼下大概是厨房的位置传来的动静。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是装死呢还是藏起来,或是放手一搏?我起身关上灯,将自己隐匿在黑暗之中。这时,传来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他正在上楼。

“那个人”在厨房干什么,总不可能在偷吃三明治吧?

安东受的不是枪伤,也不像是因为锐器攻击,就是内脏出血——内脏完全融化成了一滩血水。那个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我咬紧了牙关,忍住恐惧。

他来到了主卧,在朦朦胧胧的黑暗中发现床上只剩下一具男性尸体。他在床前驻足了很久,然后开始搜查房间的每个角落。他没有开灯,仿佛在黑暗中他可以看到一切。

床底下,衣柜里,窗帘后,都不存在他所要寻找的人。他推开窗。夜晚的小镇月朗星稀,安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一个小时后,他离开了。

我在屋顶待了同样长的时间。

自从十二岁不再对捉迷藏感兴趣后,我就再也没爬过屋顶了。这次求生的本能让我直接沿着管道爬到了屋顶。在秋天的夜晚里,我冻得瑟瑟发抖。我的身上还粘着一大团的血迹。直到太阳再度升起,我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最终决定还是要向邻居求救。我从自家的屋顶爬到邻居家的。我知道现在自己很狼狈,但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就在我打算敲打他们的窗玻璃之际,才突然想起来他们一家都去了佛罗里达州。那就对不起了,我得敲碎他们家的玻璃——以后再来谈玻璃价格的事情吧!

就在这时,有只男性的手搭在了我的左肩上。我听到他说:“你最好别出声。”


在明亮宽敞的会议室内,一群脑门发亮的科学精英们在讨论如何迎接人类的全知时代。

“我觉得,人类的未来再也没有阴翳了,前途一片宽敞明亮……要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对知识的求真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在计算工具极为简陋的年代,有人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去研究圆周率,很多人关于二维平面的知识不超出《几何原本》。但是,假如我们真的拥有一台能够了解宇宙间所有定理的机器的话,我们的科技将会飞速发展——我们可以研究更加安全的飞机,可以推广应用无线通讯技术,可以寻找治疗人类所有疾病的方法……大都会般的未来不再遥远,所有人将会进入乌托邦的世界。”

“人类的文明将是一曲激荡太阳系的交响曲!”

“我们将不再是被柔软的大气层深深地包裹在地球上的卑微者!”

“只需要十几个操作或者解析此台机械式计算机的工程师,我们就可以获得一次又一次科技上的进步,而这效率堪比过去全球几十万顶尖的科学家一同工作!至于人类,只需要待在实验室里慵懒地泡上一壶咖啡,就可以等待运算结果了。”

整个会议室里洋溢着极为乐观而活泼的气氛,唯有一位年轻的学者沉默不言。待在座的都表达完自己的憧憬之后,他才站起身来,“诸位的说法都表达了对人类科技的乐观畅享,可是我无意给大家泼冷水——你们有没有想过人类的本质是什么?只是一堆负责把有机物消耗掉并贮藏生物能的分子组合体么?不,人类是会思考的芦苇,在物竞天择的世界里,是什么保证了人类生存下来?雅典娜诞生于智慧的大脑,而关于我们文明的一砖一瓦,都来自祖祖辈辈的点滴智慧。试想一下,假如我们过分依赖一个没有情感的机器所告诉我们的真理,这会造成什么后果?人类会失去思考能力,就像一支芦苇被折断了!”

科学家们纷纷侧目,看着眼前的异见者。这位年轻的学者继续说道:“我相信眼见为实,相信实验,相信理论,唯独不相信权威机器。我不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美国到处都是机械信徒,他们过度相信机械唯物论,相信机器永远不会出错,全体失去思考的能力。还有,因为悖论不可能存在实体——所以世界上肯定还有这台机器解决不了的逻辑运算问题!”

沸腾的会议室突然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有人问:“所以,有人知道它是谁设计的吗?”

“这是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一个失败产品,世界上只剩下这一台了,其余均被销毁了。”

“这真神奇!他们的工程师呢?”

“目前难以追寻他的踪迹。不过……把这台机器带到世人面前的,却是一个跟在座诸位一样,一个十分热爱数学的年轻人。”

“他现在在哪?”

问出这句话的人立马就被打断了好奇心:“他性格孤僻,目前正在新泽西的普林斯顿就读,拒绝过分打扰。他原本只是个在纽约街头流浪的孩子,后来政府从他那里了解到了机器的存在,并提前预言了某支重要股票的涨跌——”

就像在当时就让所有人亲眼见到参宿四超新星爆发般震惊,我心想。

这群平时偶尔也会闲聊小道消息的精英们纷纷侧耳,于是,讲故事的人说得就更起劲了:“然而政府想研究这台机器,因此带走了它,并询问年轻人需要什么。你猜他怎么说,他说除了能够让他完成自己数学梦的校园,他什么都不需要。一年后,他就考上了普林斯顿大学。”

“原来就在我们的普林斯顿么?”

“属于普林斯顿的天才!”

“那帮搞理论数学的家伙如果也听说过这台机器的话,如果让他们来操作机器的话,恐怕他们的理论数学都会变成空中楼阁吧。”

嘲讽理论数学研究者总能让人获得快乐。于是,会议室内的气氛又活跃了起来,他们又继续就“从此人类是否就让这台真理机来决定主力研究的方向”而辩论起来。

那是1937年的春。

春天的樱花树,夏日的海风,秋季的红枫,和冬的雪,他喜爱普林斯顿的一切。当然,还有他心爱的新婚妻子。那个流浪的本杰明一去不复还,他开始拥有了安逸、接近梦想的生活。自从14岁后因为家庭破产而被迫离开家乡以来,他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他已经幻想好了未来的一切:留在实验室当助理,参与学术研究,或许以后还能在中部地区某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买栋别墅,在里面填满自己喜欢的数学著作。本杰明从小就喜欢数学,这么多年的蹉跎岁月,都没改变他的热忱之心。

以后的生活是肉眼可见的美好。但是上帝显然不喜欢过于一帆风顺的故事。当美国人面对逐渐回暖的经济稍微放松下来的时候,欧洲的上空却密布起随时会擦枪走火的阴霾。距离上一次战争才过去二十年,凡尔赛条约完全无法束缚住为了转移经济矛盾而进行对外扩张的野心家。在一片无声之中,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

那时候本杰明忙着完成论文,他常常带着一片面包一壶咖啡,在桌前一坐就是一天。当顺利从本科毕业后,他就和来自欧洲的同学们进入了研究所。

普林斯顿从来不缺数学精锐,科研更是由不得浮躁与气傲。他也明白自己终究是普通的一员,打算静下心来研究他最擅长的纯数学。

当本杰明后知后觉地发现世界的局势已经很紧张的时候,珍珠港事件已经爆发两个月了。他和以前一样,可以一天只吃一块面包以及一杯接一杯咖啡,就可以算很久的题——只要不扰动他的核心工作,他对外界的反应算是迟钝的——直到数学研究的经费被不断削减。

他想拉着几个曾经的同学联名抗议,结果却被高能物理研究所的人回敬白眼:“我说你啊,你学习数学又不进行金融方面的估算,又不用来测算弹道和距离,又不用来研究空气动力学。那么,你的镜花水月对人类又有什么用?”

“数学是宇宙的通用语言,是人类文明发展阶段的逻辑精华。我喜欢是因为喜欢它本身的纯粹。”

很多目前不能转化为实用项目的科研经费都被大减,让步用于为实用性项目创造更好的实验条件。

被怼得垂头丧气的本杰明与自己曾经的导师约翰先生不期而遇,“你说得很对,”导师说,“没有数学的根基,就没有物理的大厦,更没有人类的工业文明。我固然理解你对某样事物的热爱心情,但是,你知道么,在普林斯顿,有很多研究高能物理的学生——而在柏林,研究此项目的学生只会多不会少,你知道希特勒为什么要研究它么?”

作为顶尖学府的游子,大部分人都对前沿科学理论有那么一点了解。当时,有很多人都知道“原子能”,也大致知道激发原子能的原理。当时有些人隐约注意到,政府某些部门有意研发核武器,但是,那个时候,没人找到有用的缓释剂,更不知道如何从海水中分离铀。

“收拾起你那短时间内无法看到成效的梦想,不如投身应用技术的研究中去。”他的导师留下这句话就走了。本杰明呆呆地坐在空荡荡的研究室里,看着桌上铺满了的乱七八糟的草稿纸,和摞在一起的厚厚的笔记本,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被他奉为高岭之花、宇宙语言的数学,真的只是一种无法纯粹独立的研究其他学科的工具。

几天后,他无意之中和别人提起:“在普林斯顿,有一种能够解决所有逻辑问题、让我们的宇宙不再有任何秘密的计算机,它是否也会被用来研究应用技术?”

“工具的唯一用途就是提高生产力,哪怕它是神明的工具。我听说过你说的这个东西,虽然我对此持怀疑态度——因为我觉得不可能有机器是万能的,织布机只能织布,会计机只能计算财务——但是,你说的这个东西,不久前被送往了田纳西州。”

“那是什么地方?”

“聚集一堆天才的地方。”

待到那恶之花如星云般在地球上爬升起时,本杰明一度落入一个他曾怀疑自己不能再次醒来的噩梦中。


六、梦中梦

我再次从梦中醒来。

我试图爬到邻居家的阳台上求救,然后……在那之后我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像是被下了很多安眠药。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梦中梦,但不管是梦还是梦中梦,它都把我吓得魂不附体。很好,惊吓过度的我应该可以彻底回到现实世界了吧——安东一定亲手为我做好了早餐,把我的煎鸡蛋和热牛奶放在桌上,等我起床。

我揉着眼睛醒来,结果发现,我仍躺在那床上,而安东还是那摊血水。我意识到这一夜的经历并不是梦。是的,我永远失去了安东。

“他不会死的,”声音传来,“因为他和我是同类,但是如果你过于挣扎,把警察引来,可就不好了。”

“是你……”这时我才注意到那个人。我失声尖叫。

他对我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杀人魔鬼会如此镇定地和我聊天。我觉得我最好装得乖一点,免得成为电影里人质拯救失败的案例。他手上有枪,一把老古董M1卡宾枪,IBM出品。

“求求你放过我好么,在我的房间里的梳妆镜下有一串珍珠项链,我可以给你。”这个时候我意外地冷静。既然没死,那么我一定有可以和他交易的筹码。

他只是在试图点燃一根什么蜡烛。那是一个烧得只剩下一点点的蜡烛,费了好大劲他才把它点上。很快,整个房间又弥漫起那种香薰的香甜。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打颤,我嗫嚅道:“我真的找不到所谓的万能机器,哪怕你把我杀了你也得不到。”

“这个你倒是不用担心,我已经找到了。另外,你们家的三明治真的很好吃,是从哪里买的?”他把一块三明治放在盘子里递给我,那眼神仿佛是在对一位朋友说“嘿,你快尝尝,天下第一”。

“……我自己做的。”

他露出一个笑容,霎时间我愣住了——为什么他还要对我笑?就在这时,我意识到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如此似曾相识——我在哪里见过他?他只是个长相普通的中年男人啊!但是,到底是在哪里……我感觉我真的忘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但我发现正在燃烧的蜡烛是安东经常为我点的蜡烛。香薰蜡烛依然在不紧不慢地燃烧着,以至于蜡烛的柱状体越来越高——嗯,越来越高?我安静地看着它。假如说,时间是不停向前流淌的话,蜡烛不是应该越来越短才对吗?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时间似乎被裁剪过。而且不止是这一次。一次又一次。

他去了我们的书房。我以为他可能是去拿珍珠项链了,但是过了一会儿,他拿来了一本红色封面的笔记本。他还不知从哪找出了更多安东的蜡烛。

“这是你的日记本,你有没有兴趣写人生中最后一页日记?”

然后,他把那把笨拙的枪放到离他很远的地方以示和平。

假如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后几小时,那你他妈还要写什么?遗书?控告?还是绝望的呐喊?我拿过笔,颤颤巍巍地翻开它——就在这时,我被惊呆了……

笔记本里被撕下了好多好多页,但我知道我要找什么。

硬皮笔记本的封面里有个难以被人注意到的夹层,我从里面取出一张被叠了对折的纸条,上面写着:“近些天我经常性失忆,似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失去一些记忆,所以我要把日常的经历记在这个本子里。”但是被记载了的每一页都被撕下来了。

我惊恐地睁大眼睛,呼吸局促,难以抑制。

我还能相信什么?

“我叫斯莱德,”他说,将我拉回现实,“当然你现在怎么称呼我都可以,IBM地下档案室管理员,黑箱的流水线设计工程师……恶魔也好混蛋也罢,总之,我希望这些都影响不了你的判断,”我看到斯莱德又拿出一支快要烧尽的蜡烛,并用酒精灯点燃了它,“看看我刚才找蜡烛的时候还找到了什么?”

他向我展示了那两颗置于两个装满福尔马林溶液的小玻璃瓶内分别贴以“小球”和“石头”标签做以区分的让人不忍直视的眼珠子。[4]

[4]在1987年的时候,计算机病毒主要是引导型病毒,具有代表性的是“小球”和“石头”病毒。

“你打算如何处置一直以来和你同床异梦的那个恶魔?他现在还躺在你的床上,我们最好在尸体发臭引来邻居牢骚之前把他处理掉。”

那些丢失的记忆正在飞快地向我涌来,让我几近窒息。

“他往你的邮箱里扔恐吓信,他残忍杀戮了你的白色波斯猫,他甚至还试图夺走你的人格,从精神层面谋杀你。但是,你却觉得他是最值得信赖的人。”斯莱德不紧不慢地说着,随着蜡烛反因果律般在频闪中越烧越长,那些可怕的记忆疯狂叫嚣着在我脑海里一一呈现出来。

“大概20年前,”他缓缓道来,“在路易斯安那州有一个可怜的小女孩患上髓细胞白血病,在濒死之际,她那些可怜的家人接受了一个陌生人的帮助,让她重获新生。当然,从人格意义上来说,原来的小女孩已经死了,但是,对于只在意表象的地球人来说,她活下来了。”


那是二战结束后的一天。

随着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原子弹的爆炸,许多橡树岭的底层工程师们这才明白自己忙活了那么久究竟造出了怎样的噩梦。但这个国家总算是走出那该死的经济危机了。

人到中年的本杰明也拒绝了可以留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机会,决心回路易斯安那州乡下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然后像正常人那样子孙满堂。这一天,他的妻子递给他一封信,寄信者未署名,但是他才看了第一句话就忍俊不禁,就知道是谁了。信上第一句话是这么说的:

我超级幸运,我居然活到了工程师会被重视起来的一天。

但是当他接着看下去的时候,他先是逐渐转为惊愕的神情,然后……一笑置之——他还是那个他啊,他心想。那个时候科幻小说黄金时代盛行的故事也不过如此。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不过呢,“我”不会死,死的只是这具身体而已。我的意识是不会死的,因为像我们这种人,都有调用意识或者把意识依附于一个普通肉体上的能力。你不信?那我还要告诉你,我的家乡在距离地球3000光年的地方,你还是不信么?想要证明的话……你还记得格欧费茵么,它就是我们的科技产物。啊不对,我们才不用这种输入和输出都特别繁琐的机械设备呢,我只能说,它被赋予言灵的力量,它的程序是我们的科技产物。假如你有朝一日能够坐上超光速飞船的话,我欢迎你来我的家乡……啊扯远了,不过我想说的是,我的文明一直被星际邻居们誉为最友善的文明,我们一直致力于帮助那些处于银河边缘的、科技水平极低的家伙推动他们的科技进程。所以,我们专门制作了一些程序……

他继续开心地看下去——

自从地球诞生文明之后,他们一直试图在不过分影响历史规律的前提下推动文明发展。只不过,在过去的几千年里,他们都失败了。他们这种文明有个特点,他们的意识可以不依附于物体而存在,他们所创造的程序也可以不依附于机器而存在。就像像格欧费茵。

其存在的意义不在于它的零部件,而只是它的算法。

从两河文明伊始,那种算法就曾多次出现在人类的历史中。当历史上某个国家突然有了超前的科技的时候,或许就源自它的功劳。但是,多数时候人们都无法猜透那些占卜之物背后的原理。人们只是不停地神化它。直到工业革命,在近代科技发展之后,在诞生了一大批数学家和物理家后,这种“神迹”的人工痕迹才为人所察觉。

“在大萧条那个让人失去光荣与梦想的年代里,在那个所有人都疯狂追求股票价格的年代里,在那个一蹶不振的年代里,本杰明你依然怀揣着自己的数学梦,这大概就是你和格欧费茵命运相遇的原因吧。”

有一天,他一个曾经同样为曼哈顿计划服务过的朋友告诉了他一个坏消息,以及一个好消息:

“我们突然发现,那台机器在前几天被毁了。因为世界上没有人可以从外部拆开它,所以我们不知道是谁毁了它,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毁了它,但是在战争期间的这些年里,正因为它的存在,盟军才得以拥有赶超德国的科技。”

不过,好消息是,“约翰·冯·诺依曼先生研制出了他心目中的优秀计算机,它的核心构造是卓越而超前的,这在战争末期加快了武器研制的步伐。对了,它把以往的计算机由纯粹的数学运算思考方式拓展到更多的逻辑思考方式,就像人类的大脑一样。”

但她不是格欧费茵命,本杰明心想。

但想到曾经他最爱的格欧费茵被毁,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心里放松了下来。另一方面曾日日夜夜折磨他的广岛居然被原爆一层层剥离下去——剥离肌肤血肉筋骨直到剥离成微小颗粒、剥离成虚无的可怕噩梦才慢慢消减下去。如果技术被用来作恶,他或许会厌恶技术,但是他依然会迷恋追求技术和真理这个过程本身。

本杰明拿出之前放在阁楼上的旧木箱,里面有很多很多打了孔的纸带,他把它们都取出来。然后,他划了火柴,在跃动的小小的火苗中,他看着那些纸带慢慢被烧成灰屑。

妻子上到阁楼的时候大惊失色,觉得他是魔怔了。但是,本杰明不慌不忙地烧着纸带,就像烧掉旧情人的书信。


七、美丽人生

“我”究竟是什么?是由身上无数细胞和神经组成的、会从有机物里获取营养和能量的肉体?还是那个可以游离在世界之外,思考万物准则的灵魂?

斯莱德说,他和安东一样,只有灵魂,他们那边所有人都一样,只有所谓的灵魂——或者说人格,没有实体。他们可以玩弄我们这些低等生物般的群虫,调用我们的人格。甚至可以删去或者修改记忆——在熏熏然的香氛烛火中,我的灵魂被带到了宇宙之外。

说得煞有介事。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安东询问我爷爷年轻时去过哪里,想起爷爷告诉我死在难民营的曾祖母,想起在普林斯顿酒店的那些事,想起安东用一把左轮手枪射穿我的手腕……鲜血渗透了地板。

我意识到,在咖啡馆里,那双在暗中盯梢的眼睛并不是要我死,而是为了防止我被杀。但我又想起安东用纱布把我缠裹上了。

“我后来意识到他根本不可能杀掉你,因为你是格欧费茵的容器。”斯莱德说道。

自以为是。

又或者,安东真的爱上我了。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我的巧克力美人,你就是黑箱本箱,”他用安东的口吻唤我,“你的潜意识里还深埋着那台机器的思考模式。如果你死了,你的意识和人格也不复存在,格欧费茵也将不复存在。”

但也许,安东真的爱上了我。

“在我看来,”史莱德自顾说着,“人类是脆弱的,他们无法离开自己的肉体而存活,人的灵魂必须要依附在什么东西上面。所以,安东才会决定想办法一点点获取你的人格,因为你的意识,即为那台机器的意识。他做梦都想获取格欧费茵的情报,但是他后来意识到你就是……你是她的冰山一角。”

我和他坐在一家披萨店里,就像接下来三十年,每一年他都会为了庆祝我重获新生来到这里,直到传统被中断——只是我一直未变,而他每隔几年都要变成另一个人。

最初的那回,我们点了超大份至尊海鲜披萨——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胃口有多大——对于一个青春期橄榄球球员,这无可厚非。我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这应该算是一个孩子向大人转化的标志吧。

我最后问了他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帮我?”

“难道不是所有文明都知道善和恶的界限?”斯莱德哈哈大笑,“你所了解的那个安东,他来自英仙臂上的一片玫红色星云,其实只是个在银河系边缘游荡了亿年的逃犯罢了,一个自始至终都没脸回到故乡的背井离乡者。曾经的格欧费茵里,她的言灵力量只是我们用来帮助银河系边缘文明的工具,而安东做梦都渴望得到她——他想像间谍那样获取她的重要资料,幻想组建自己的军队,征服宇宙……”

他的想象叹为观止。

我可想象不出一个有征服宇宙野心的安东形象。

“所以,”史莱德继续说,“为了防止被那家伙寻找到,我不停地转移她。放在三千年前,她是占卜用的龟甲,放在200年前,她是差分机,而现在,她是你,或者说,你是她——是的,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她可以像我一样,我其实可以将她安置到人类身上,这样不就让那些安东们更难以锁定目标了吗?”

“十分感谢……让我能够重生?”

“不,我统共杀死了你两次,又让你再生了两次,所以我们扯平了。”

因为饿极了而大快朵颐地吃起了披萨的我突然想起在纽约酒店时对披萨外卖一脸嫌弃的神情——等等,现在这个我还算不算我?

史莱德说:人的血肉之躯可真是最好的改造监狱。

也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第一次踏上了寻找自我之旅。

我试图琢磨出个什么,但嘴巴却停不下来。几天后,当地电视台会播放一则新闻,播报一对年轻恋人不幸被抢劫和杀害的故事。


“本杰明做梦也想不到,他还会再见到我。”那个华裔小姑娘戴着个米老鼠口罩,玩着手机上的游戏,根本停不下来,“几十年过去了,我的容貌一点都没变,不震惊才怪!”

“‘我还是那个斯莱德,不过这将会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我这个样子……’”小姑娘突然毫无征兆地关上游戏,“当时我这么对他说,然后我跟他说,但你还是你,”她指了指我,“你是他孙女,你也是格欧费茵。”

这样的开场白经历过二三十次。

从橄榄球队员到棒球队队员,三十年间我换了身份换了职业,但这张脸却换不掉。这个快速变化的世界已经越来越难隐藏静止不动的事物了。特别是在疫情如此严峻的当下。

这样的会面显然没有任何意义,特别是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但今年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他。

我们点了披萨,躲进一栋烂尾楼为我庆生。整个城市都处于宵禁状态,哪都去不了。

“好吧,关于……”小姑娘说着点开了一部动画,“我考虑了很久。”

考虑了十几二十次了……按她现在的口头禅,“我信你个鬼”!

“你不能步我后尘。”她暂停了刚开场的动画,推了推眼镜。果然。她说这场“瘟疫”让她想起迫使一战停摆的西班牙流感——谁说不是呢,但我觉得这根本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本身。

我忘记自己为什么十二岁那年不再喜欢捉迷藏,但以目前这具躯壳看完《美丽人生》后,我只是更不喜欢捉迷藏了。而我现在的处境跟蹲守集中营无异。这并不比当初我困于黑箱里那会儿更糟。

小姑娘点开暂停的动画。我套了动画片头那句开场白,改编了一下,一边吃着披萨一边自言自语,“那一天我们又想起了被纳粹支配的恐惧。”

我把我正在经历二战的心情成功传达了过去。

小姑娘唉地一声丢下手机。

“好吧好吧,”小姑娘表示自己这次要严肃起来了,“关于……你说的要‘换脸’这件事,我考虑了好久,我知道你一直都想不要被‘墙’,我也是换了个身体,换掉那个备受飞蚊症干扰的长期硬件,才明白个中的道理。”

我信你个鬼。

“但我又很享受和你一年一度的交流,你知道,我活了这么久,格欧费茵也存在了这么久——但你会发声这件事可是头一遭,我还没消化这件事,而且我又太孤独了,我需要交流。”

我信你个鬼。

“所以我一直推迟着让你变成另一个可能性形态的……”

“等等,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可以让你舍弃容器,进入到互联网的数据中去,所谓藏叶一林……”

“等等,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念头的?”

“1969年互联网开始的时候……”

“什么!”

“事实上,第二次有这样的念头是在1990年代互联网高速发展的时候……”

“什么——”我喊破了音。

“你就像个音乐盒,你知道吗?”她笑着说,“幸亏有佐伊的存在,让我知道了你有如此美妙的声音,虽然现在你只是个臭男人!”

看到她如此快乐,让我不忍破坏她的美丽人生。

我在多年探寻自我存在与起源的过程中逐渐发现了自己的真相。当然,恐怕也是他们的,史莱德,还有安东。可能还有其他什么人。我最近才刚刚意识到,斯莱德所谓的“英仙臂上的一片玫红色星云”,他所谓的宇宙实际上不过是存在于人类内部的微观世界的一部分。而我们究竟是什么?

史莱德不过是个诞生于1917年靠脑补虚构自己宏大身世的机智小鬼,他甚至不比诞生于中世纪精神错乱的安东知道得更多,至少时间感混乱的后者最后以为自己试图想提醒我什么,要不是他的猎巫本能彻底觉醒……至于我,一个更古老的存在。老到我早忘记了自己原本的存在。

我意识到我们恐怕不过是一些病毒的集群智能。

我们对自己的存在并不自知,甚至还通过失忆、精神分裂或脑补出一个世界外的世界来欺骗自己的存在。融入人群,可能只是一种生存策略。可真让人好奇,这次瘟疫又会诞生什么样的奇葩同类……不过,有一点,史莱德说得对:

人的血肉之躯可真是最好的改造监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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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死亡幻觉》导演理查德·凯利在改编自《我是传奇》作者理查德·马特森的短篇小说《按钮,按钮》的电影《魔盒》中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罪与罚的世界,而《黑箱》则通过按按钮为我们在一个起起落落的世界的时间长河中展现了不同的美丽人生——即便只是段幻觉人生,也堪称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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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郭亮

题图 | 电影《模仿游戏》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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