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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嗣老夫妻从海里捡了个外星青年 | 科幻小说

无形者 不存在科幻 2020-11-06


中秋和国庆的长假快到了。

中秋,是一个关于思念和团圆的节日,无论身在何处,对亲人和爱人的思念都能让我们更好地明白,自己生活的意义和价值在哪里。

本周我们为大家带来思念和团圆主题的两篇科幻小说。

进入长假后,大家将迎来一段连续和完整的阅读时间,因此我们将以连载的形式,刊登无形者的两篇精彩的中篇小说。祝大家有一个收获满满的假期!


| 无形者 |把存在主义当作人生哲学,热爱诗歌,热爱美,热爱形而上的思辨,所以喜欢神神叨叨,所以时常自言自语。最爱菲利普·迪克和威廉·吉布森,希冀着能在文字中勾勒出超现实主义的迷幻画面。小说《尼伯龙根之歌》2019年获得未来科幻大师奖三等奖。

尸落

全文25100字,预计阅读时间50分钟。

想想看,你静悄悄走来,在所有人中间唯独向我打听已消失的那个人的故事。人,如果我们能这么称呼他的话,那我的确认识一个泛着强烈神秘色彩的传奇。那是一个叫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克里卡列夫的生物体,从濒死的载人航天飞船中苏醒,于浩瀚无垠的黑暗宇宙中诞生,自此开始长久地飘摇,在星辉斑斓间漫溯,在虚无真空中洄游,已然半神,既无方向,亦无目的,直至某一天某一时被某颗行星的引力吸引,像鲸在海洋中死去一般下沉、坠落,最终投入某一片被暴风雨笼罩的灰色海域。

这就是克里卡列夫与地球的相遇。大海和暴风雨,而不是克里卡列夫的意志,成了他与人重逢的契机。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命运,或是巧合中的巧合,一千万个叠加的巧合。但是,要我说,上述所说皆是确凿无误之事实,有所出入也只是叙事主体和叙事角度的差异。所以,坐下来,乖乖听好,让我向你讲述我的孩子克里卡列夫的传奇。


雨才下到第三天,家里就闹了水灾。海水把海滨小屋的一楼淹没了,二楼的木地板潮湿发霉,长着暗绿色的青苔,漂着几根油油发亮的海藻,如今的他们只能蜷缩在最高处的阁楼生火、煮饭、聊天、睡觉,也偶尔做爱,或是吵架。

天气预报员说,这样的暴风雨还会持续好一阵子,说不准,也许是五天,也许是一周,也许还得再过十天半个月。但那是三天前的消息了。早在三天之前,他们就把一窝鸡和其他一些稍微贵重一点儿的东西搬到阁楼,其中就有一台电视,但由于水灾断了电,那台蒙尘的飘满雪花的老古董早已多日不曾启用,像只奄奄一息的活了一百年的黑色老龟。

家里二楼的木地板上也确确实实爬着几只年迈的海龟,还有几只横行霸道的螃蟹。海滨小屋成了动物园。今天一大早,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契切林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帮着自己的妻子把那些蟹和龟丢进塑料水桶,之后便趴在窗户边,把那些糟心的东西一股脑儿倒进泛着白色浮沫的灰色海水。

塑料桶是蓝色的,同样已买来好些年头了。如今,这只水桶和屋子里的其他家具一样斑驳,或是由于褪色,或是由于掉漆,皆微微泛着一层老化的斑白。塑料桶哐当作响,在他忙着倒腾蟹和龟的同时,柳德米拉就在阁楼处清理那一窝老母鸡排泄出来的鸡屎。

忙完这一切,他们终于有机会腾出时间吃早饭。

契切林盘膝坐在阁楼的地板上,对着头发花白的妻子说:“真可悲,我们竟然不得不和一窝只拉屎不下蛋的笨鸡住在一起。”

“这还不是得怪你。”

“怎么就怪到我头上来了?”

柳德米拉白了他一眼。“如果不是你当初偷懒,不肯多花些心思像南方人那样在屋子下打上一层干栏作地基,我们也不必和这窝鸡缩到一起。”

“但我还记得当初是你选的地址。”他叼着面包,没好气地说,“别总是怪到我头上啊。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你说要把屋子建在海边,离得越近越好,这样推开门就能看见大海。”

“但你本可以提醒我。”

“我该如何提醒你?”他不满地嚷嚷道,“我们这儿又不是热带或亚热带地区,我们在这之前也没遇过这样奇怪的暴风雨呀!我提议过多少次了,你要是肯搬到城里去住,我们的生活准会好上许多。”

柳德米拉叹了一口气。“城里的生活太闷了。要是我们有个孩子就好了。”

他瞪大眼睛,不情不愿地说:“这又关孩子什么事?”

“如果我们有个孩子,那他现在也差不多成年了,可以帮我分忧,至少也会是我们的开心果。”

“但是我们没有。”他说,“况且孩子说不定会让情况更糟糕。”

“一定是你的问题。”妻子啐了一口,哀怨地说,“你这该死的克格勃狗屎,年轻时没少干坏事,老了报应就到我们身上。有多少人间接死在你的手上?也许我们本该有一个孩子……”

契切林张了张嘴,嗫嚅着嘴唇,最终叹了一口气。“我已经退休了。”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按照你的提议,跑到最东边的符拉迪沃斯托克,已经离开莫斯科快三十年了。”

柳德米拉沉默了一会儿。“我昨晚做了个梦。”她说,“我梦见有一颗流星坠入离这不远的海里。你说这会不会是某种预兆?”

“是不是预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不是梦。”

“为什么?”

“你昨晚梦游了,起了床,站在窗边,睁着眼睛对着天空发呆,嘴里还说着梦话。那窝鸡都被你吓坏了,在铁丝网里拼命拍打翅膀,咯咯咯一直叫个不停。”

“然后?”柳德米拉好奇地看着他。

“我被吵醒了,和你一起望着天空,看到了流星。”

“所以这不是什么预兆?”

“只是普通的流星碎片。”他耸了耸肩,“我要去城里领这个月的退休金,好大一笔钱呢,你要和我一起出去逛逛吗?我给你买束花,再买条新裙子。”

“不要了。”妻子失望地说,“我老了,不再年轻,不再被这种浅显的男人的浪漫打动。比起花和裙子,我更想要一个孩子。”

他摊了摊手,示意自己已经尽力,又无奈地长叹一口气,看上去心情沉重又疲惫不堪,蔫蔫如霜打的茄子。

出门的时候,他费力登上一条栓在檐柱上的皮艇,解开绳子,拨弄着船桨离开了家。那皮艇是他昨天游了半小时之后,从城里买来的临时代步工具。

十多分钟后,皮艇滑向陆地。

他上了岸,把皮艇用一条绳子系在木桩上。之后,他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腰酸背痛,坐骨神经发麻,生锈的肌肉在结实的双臂里跳动。

一种奇异的失落感扑面而来,心理空荡荡的像被人挖掉一块。他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苍老好多,也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这样的感觉是从未有过的。其实他才五十四岁,苏联解体仍历历在目,克格勃改制俄罗斯联邦安全局也依稀就在眼前。他至今还记得1984年,那一年他十八岁,学生时代就作为克格勃的谍报人员前往东德留学,收集西德的经济谍报。后来,当一切尘埃落定,他动用家里的关系,签了保密协议,好不容易才带着女友离开莫斯科,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海边结了婚,从此再也不肯回头。

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契切林,生活优渥,出身名门望族,却毅然离家出走,加入克格勃。当时他的同学,或者说同事,都称他为“奥涅金”。这是他的绰号,取自普希金的名著《叶夫根尼·奥涅金》。他觉得这是一种嘲笑,也因此和不少人翻脸——普希金笔下的奥涅金是一个利己主义者,一个多余的人,一个受到进步思想影响但最终未能跳出其狭小圈子的贵族青年。

契切林披着雨衣进城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十一点了。

天空中堆满了积雨云,呈现出一种浓郁的死寂的灰黑。雷暴在远方海平线上空肆虐。一道电光闪过,然后是雷鸣。雷霆孕育,一波又一波,旧的仍未消散,新的轰鸣声便插了进来。雨水哗啦哗啦地下,像泼出去的水。

符拉迪沃斯托克同样下着暴雨,但比他所住的那片海滩要好一些。积水只没过膝盖。这儿有相对完善的下水道,勉强能把水引向大海。也正是因为如此,人们的生活并未受到太大影响,但来往的行人却也不如往常多见。

街道两旁,餐馆、服装店、杂货铺皆亮起了灯。在凄淡的雨景中,昏黄的光线为这冷清的世界添了几分温暖的色彩。现在是夏天,但这儿的夏天向来凉爽舒服,尤其是这样一个下雨天,海边吹来的风凉飕飕的,竟让一些衣衫单薄、身子骨较虚的市民起了鸡皮疙瘩,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从银行领了父母过世后留下的现金之后,契切林把钱放到黑色不透光的塑料袋里,又把袋子揣进兜里。他去了城里的药店,拿着一年前医生开的处方,向那个无精打采的女店员买了一瓶止痛药、一瓶安眠药和一瓶舒必利,前两者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后者则是为了避免妻子胡思乱想、自寻短见,并治疗她的偏执型精神分裂症。也许是常年住在海边的原因,这些年来,他自己也落得一身病痛,总是失眠,总是睡不好。

在那之后,契切林又去了附近的花店和服装店,为自己的妻子买一束花和一条白色的碎花长裙。柳德米拉总是很敏感,也很脆弱。尽管她说不要,但他却不能真的不买。花店的伙计不小心给了他一百朵玫瑰,契切林不得不抽出其中一朵插在街边的消防栓上。在这儿,送花只能送单数,双数的鲜花是为葬礼准备的。玫瑰扎进消防栓的缝隙,为他的细心频频点头,但很快就在风吹雨打中凋零了。

后来,在服装店挑选裙子的时候,契切林捧着那束热烈的玫瑰,听见街道上先是响起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后来又看见一群穿着海魂衫的年轻小伙子齐刷刷走过。符拉迪沃斯托克是俄罗斯海军第二大舰队太平洋舰队司令部所在地,也立有多所海洋研究所和高等学校,但这样的阵仗仍不多见。

“最近有什么新闻吗?”他问那个导购。

“您指的是什么?”

“我家断电了,这几天都没看新闻。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年轻女孩拿出手机,翻了一会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说,“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

“那外面这些海军士兵是怎么回事呢?”

“您太敏感了,先生。”导购笑了笑,安慰道,“也许是演习吧。”

契切林心不在焉点了点头,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防水纸袋。衣服都装进袋子里了,鲜花也蒙着一层透明玻璃纸。他左手捧着鲜花,手腕处套着纸袋,右手摸了摸口袋,翻出那本几乎从不离身的克格勃证件。

证件早已失去了效力,但仍有一定的威慑力。

他走上街头,抱着鲜花、提着纸袋,跟着那群穿海魂衫的小伙子走了一小段路,从那些海军士兵中挑了一个面相青涩的男孩,拿出自己的证件在他面前晃了晃。

“发生了什么?”他问,“你们这么匆匆忙忙要去哪里?”

“有任务,长官。”

“打仗了?”他拿出昔日从那些老同志身上学到的威严。那是一种历经沧桑的威严,苍白无力,属于一只衰老的生病的瘦虎,属于一只迟暮的疲惫的雄狮。

“啊,当然不是。”海军小伙子说,“我们只是奉命打捞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契切林问。

一个士官模样的男人走了过来,看上去约莫三十出头,眉头蹙得像两条绞在一起的铁锁链。“怎么回事?”他问那个小伙子。

“这位先生想知道我们要去哪儿。”

契切林又一次掏出那本老旧的证件,递到那个士官手中。“长官,我就住在海边。”他解释道,“那地方就我和我妻子两个人。如果要打仗了,我得赶紧回去搬离那里。”

“不,慢慢来,不用担心,和那无关。”士官的脸色略有缓和,眉头也缓缓舒展开,像两条蠕动的毛毛虫。“您没看新闻吗?”男人说,“昨天夜里有一个疑似不明飞行物的物体坠到海里了,我们只是配合俄罗斯科学院西伯利亚分院远东分部的行动,奉命搜索那一片海域。”

“我家断电了。”他低垂眼睑,收回自己的证件。

告别城市,契切林又回到海边。在这之前,他隔了老远就闻到了可怕的咸腥味和腐臭味。那味道像一锅烂泥熬煮而成的汤汁,却没有兑水,只是一团灰褐色的浆糊,搅拌,搅拌,再搅拌,不断地搅拌,最终酝酿出一股惊人的恶臭。

难以相信,这几日他就这样生活在这股令人作呕的恶臭中,却对此视而不见。城市里的空气暂时把他从这样的气味中捞了出来,重新沉入这片糟糕的混有腐烂动物尸体的烂泥汤必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

契切林捧着鲜花,提着一大一小两个袋子,从其中白色的那个塑料袋中取出几片镇痛药,混着勉强分泌出的口水囫囵吞下。他坐进皮艇,把鲜花和袋子横放在弯曲的膝盖下,又颤抖着夹紧双膝,以免狂风吹走他的药物和礼物。

他用那双屏蔽酸痛、重新变得健硕有力的双臂摇动船桨,把皮艇带向自己的海滨小屋。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力量,体会到了那种盈溢的不知疲倦的精力。柳德米拉罕见地站在被水淹了一般的二楼阳台上向他挥手。在靠近小屋时,他摘下雨衣的帽子,任凭大雨打湿日益稀疏的头发和苍白起皱的嘴角,对着妻子露出一个天真的得意的微笑。

“柳霞[1],看看我为你买了什么?”契切林捧出他的那一大堆宝贝,献宝似的说,“花,还有裙子,都是你喜欢的。”他在心里补充,当然,还有药,这是你不喜欢的。

“谢谢。”柳德米拉伸出手拉了他一把,顺便吻了吻他的嘴角。“先把东西放下吧,随便放在桌上。”她焦急又热切地说,“热尼亚[2],你真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在你离开的时候,有一样东西顺着海水飘来过来,卡在我们的屋子后方……”

[1]柳德米拉的爱称。

[2]叶夫根尼的爱称。

妻子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拉着他的手,一边把那束玫瑰和那些袋子随手摆在离水面仅有一米的柜台上。她领着他穿过二楼,向房屋另一头走去。在此之前,柳德米拉已经病了许多年,病得厉害,变得冷漠,时常郁郁寡欢,时常为一件无意义之物的逝去而伤感哭泣。

他已许久没见过妻子表现得如此活跃、如此生机勃勃。这或许是一件好事。好奇心就像沉入水中的木头那样猛地浮了上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他想着想着就把礼物被忽视的失落压在心底,直至他到了屋子另一头,看见一个年轻的男人漂在水上,枕着灰色的海浪无声长眠,那股心里被剜去一块的空洞感和失落感才又一次蹿了起来,占据他的心神,侵蚀他的情感。

年轻人看上去软绵绵的,像煮烂了的禾草一样灰白,像小鸟的白骨,又像刚出锅的江湖。他的脖子上套着一个色彩鲜艳的游泳圈。游泳圈上绑着一根绳子,绳子另一端系在其中一根廊柱上。一阵狂风吹过,倾斜的雨丝融入海水,掀起一阵冰冷的浪花。于是,英俊的年轻人穿着厚实的白色连体衣,脖子上套着泳圈,像睡着了的婴儿一般,在这摇篮般的波涛里柔柔摇曳、静静摆荡。

“这是什么?”契切林不解地喊道。

“一个沉睡的年轻人。”柳德米拉说。

契切林伸手探了探那年轻男人的鼻息。“一具苍白的生机全无的死尸!”他难以置信地叫道,“你还把我们初次约会时我送你的游泳圈套在他的脖子上!”

“得了吧,别在乎那个东西了,什么样的男人第一次约会竟会送女孩游泳圈?”

“我这样的男人!”他气急败坏地说,“因为当时你想去海边玩,却又怕水!”

“好吧,就算是这样,忘了游泳圈!仔细看看那个男人!”柳德米拉激动地握着护栏,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微微泛白。“看看他,热尼亚,看仔细点儿,看清楚点儿。对,没错,你看明白了吗?”

契切林年轻时见过不少死人,对这沉默不语、再也无法睁眼的男人倒也无所畏惧。他把头凑过去,摇了摇大兀鹰般稀疏的脑袋,鸡爪似的手指同样抠在泡得发软的木头护栏上。“你要我看什么?”他疑惑地说,“我看到了,但是,这不就是一具尸体?他看起来有些熟悉,可我记不起自己认识这么一个人。我们应该打电话报警,会有人来处理这事的。”

“不!该死!动动你的鼻子!”柳德米拉气冲冲地说。

今天他们之间吵了很多次架,情绪的爆发和言语间的歇斯底里已经磨光了老夫老妻之间漫长相处下来的耐心和人的精力。他又一次体会到了那种深刻的疲惫,衰老像一枚钢钉撞进他的后腰。

他遵循妻子的话,隔着一段距离,用力嗅了嗅。没有尸体的臭味,唯有海水的腥涩和海藻腐败的气息。他微微一怔,迟疑了一下,又凑近了一点儿,下意识又嗅了嗅。这时,一股淡淡的酒香味飘进他那只高高耸起的鹰钩鼻。他闭上眼,陶醉其中,紧接着又闻到了没药、麝香、桂皮、茶叶、咖啡、蜂蜜、糖果、蜜饯、无花果、橙花香精、甜柠檬油、迷迭香精和苏合香香脂的气味。如果靠得太近,这强烈的香味足够刺鼻,就像浓郁的香水,足以熏得外人头昏眼花,四肢无力。然而,如果保持一定距离,这具尸体的味道却意外好闻,不仅有上述所有香味,还混杂了一点儿纯净的土壤、活泼的血液和新鲜的木材以及发芽种子的清新气息。

“闻到了?”柳德米拉满怀期待地问,“你知道他是什么?”

“一个死人。”契切林回答,“一个可怜的年轻人,不知遭遇了怎样的苦难,竟沦落至此,无人替他收尸。”

柳德米拉口中念念有词,撮前三指,曲后二指,用手依次指向额头、胸口、右肩、左肩。标准的东正教十字圣号。“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阿门。”她虔诚地弯下腰,伸出手,拨去一缕粘在死人胸口的海藻。

契切林斜倚着廊柱,袖手旁观。他是马克思主义无神论的拥护者,压根儿不信这一套。

“热尼亚,难道你没发现吗?”妻子画完十字圣号,满是喜悦地说,“这是神迹!一个散发香味的死人!就这样漂到我们面前!他一定是像圣安德鲁[3]那样的圣徒!”

[3]圣安德鲁,耶稣最初的使徒之一,是苏格兰的守护神,同时也是希腊、俄罗斯和罗马尼亚的守护神。苏格兰和牙买加的国旗以及俄罗斯的海军旗帜即为圣安德鲁十字。

他耸了耸肩。“可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上天送一个这样的死人到我们的家门口是什么意思呢?”

妻子笑了,是那种幸福的笑。“为了净化这里的污浊空气,把我们从这恶臭的困境里捞出去。”她的手在摘取那缕墨绿色的海藻之后,就一直放在年轻男人的胸口,像安抚婴儿那般轻轻拍打着。“更重要的是,这是我们的孩子,”她煞有介事地说,“热尼亚,我的祈祷应验了,主为我们送来一个孩子。如果我们正常生育,我们的孩子不也恰好处于这个美好的年纪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他闭上嘴巴,本还想说些什么,但柳德米拉的笑容已经凝固了,眼里噙满了泪水,眼泪流成割不断的闪光飘带。她突然哭了起来,紧接着又露出由衷地微笑。她的表情介于哭与笑之间,不知为何,总是这么莫名其妙。

柳德米拉哭着说:“热尼亚?”

“嗯?”

“他还活着。”

“你说什么?”

“他还活着。”她笑着说,“这个年轻人还活着。”

“但他已经没有呼吸了。”他麻木地说。

“是真的!他还活着!”她又哭又笑。

“好,我明白了。”他转过身,半只脚踏进二楼的积水。

“等一下!”妻子回过神来,一把攥住他的手,责备似的目光落进他的眼中。“你要做什么?”

契切林叹了一口气,弯腰屈膝,伸手把妻子额间垂落的一绺乱发捋至耳后。“柳霞,亲爱的,冷静点儿,”他温柔地说,“听话,时间到了,你该吃药了。”

“可是我说的都是真的呀!”柳德米拉大声喊道,“你自己把手放到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脏还在跳呢!”

“我不想和你吵架。如果我照你的话做了,你会乖乖吃药?”

“好吧,我也不和你吵。如果那不是我的幻觉,那你答应不再逼我吃药?”

契切林自信满满地点头。他们之前有过数次交锋,但事实证明,他总是对的,而她总是错的。从他们之间的初遇到现在,他已经老了,变得沧桑,变得佝偻,不再如当年那般英姿勃发。

韶光像暴风雨一样坠向远方。

然而,在他眼中,她虽艾发衰容但依旧风姿绰约,仍有昔日那个女孩的影子残留,不像今日的他这般面目全非。真正令他感到陌生的是,幻觉,还有妄想,正在破坏可怜的妻子的大脑,使她变得多疑,日渐脱离现实。

契切林把右手放在死人的身上,妻子的左手放在他的手上。柳德米拉牵起了他的手,引导着他,轻轻贴着年轻人的胸膛,感受那一份强而有力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像沉闷的鼓声,像积雨云的颤鸣。

漆黑的天空中,一道蓝紫色的电光闪过,于刹那间点亮世界,随之而来的是炸裂的狂雷,轰鸣声滚滚而来,不绝于耳,如同这大海、这浪花、这雨水……

这是上苍对新生感到喜悦的眼泪。

这是混沌的最初之梦,亦是宇宙的最终馈赠。

谁也不曾目睹这个年轻人是如何遇难,谁也不曾看见这个年轻人是如何漂洋过海,但是现在,他就枕在潮水之上,偶尔亲吻着浪花,随着风浪摇曳,躺在他们眼前,像一个沉睡的婴儿,满足了两颗寒冷孤独的心。

“他是活的!”契切林低声说,“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我不知道。”柳德米拉回答,“但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这该是我们失散多年的孩子。你说他会醒吗?他身上的味道真好闻,我从没闻过这样的香味。”

“我们该收留他,最好是带他去看医生。”

“又或者我们可以请医生上门。”

“如果他醒来了怎么办?”

“我不知道。”柳德米拉反问道,“他醒来之后会离开我们吗?”

“有可能。”他说,“但这得取决于他自己。”

“可是我有种直觉。我觉得他不会醒来。”

“为什么?”

“直觉就是直觉,哪有为什么。”她说,“你瞧,我们的孩子是如此神圣,即使是在睡着的时候,也散发出如此安宁的香气。在这样的环境里……”

“在这样腥臭的环境里,能散发出如此美妙的气味的确是一件神奇的事。”他接着妻子的话头说下去,内心渐渐感到幸福,感到充实。

契切林在妻子的帮助下把年轻的男人搬进屋,又上了阁楼。这片漆黑而晦暗的狭窄空间,几乎是这一整栋屋子内唯一一处不沾水的栖身之所。如今,阁楼里住着一对逐渐上了年纪的老夫老妻,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以及一窝只拉屎不下蛋的鸡。于是,本就不宽敞的空间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为了腾出位置,让大家过得舒服一些,契切林把鸡笼拆了,柳德米拉炖了一锅鸡汤,把剩下的老母鸡拿到城里的集市上去卖。

他们还未替这个捡来的年轻人想好名字,便直接称其为叶夫根尼耶维奇[4]。他们不知道该如何给沉睡的叶夫根尼耶维奇喂食,便买了婴儿用的奶瓶,把鸡汤灌进瓶子里,把奶嘴插进他的嘴里。

[4]俄罗斯人名由名字+父称+姓氏组成,叶夫根尼耶维奇即父称,意为叶夫根尼之子,所以契切林的儿子应叫“xxx·叶夫根尼耶维奇·契切林”。

叶夫根尼耶维奇能吃能喝,倒也还算健康。当他们把奶嘴送进他的嘴里,年轻人便会下意识吮吸,汲取浓缩的鸡汤精华。但有一件事是契切林夫妇无论如何也说不通的,即叶夫根尼耶维奇从不像正常人那样排泄。

他们买了成人纸尿裤,但从未派上用场。叶夫根尼耶维奇身上那套白色的连体服与他的血肉粘在一起,似乎完全取代了肌肤。他们试着扒下他的衣服,但从未让那白色的织物离开他的体表分毫。柳德米拉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耐心和热情。她像一团尚有余热的灰烬,在倒入汽油之后,重新燃起蓬蓬烈火。细心的她注意到,叶夫根尼耶维奇的每一次进食都会改变他呼出的香氛,并使这股味道更浓烈一些。

“也许这就是他的排泄方式。”她对丈夫说,“叶夫根尼耶维奇是圣徒,有着与众不同的新陈代谢方式。他不像我们那样呼吸,但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神圣的香气。”

契切林没说什么,但把她的话牢牢记在心里。第二天,他进了城,找了医生,在预约的时候问东问西、旁侧推敲,却一无所获。他又去图书馆,拜托那儿的小姑娘替他查询有关信息,却仍未能替叶夫根尼耶维奇的新陈代谢找到一个恰当的解释。然而,这一次他并非全无收获。他了解到,尽管有某些方面存在差异,但叶夫根尼耶维奇的状态在医学上更接近植物人。这是一种不可逆的昏迷,至少他的柳霞不必担心孩子醒来之后离开她。

回家后,契切林向妻子分享消息,一起为心中悄然升起的喜悦感到愧疚,又为那不可抑制的愧疚感到有罪。由于这种无处安放的愧疚感和无处排解的负罪感,他们便把生活的重心转移到昏睡不醒的叶夫根尼耶维奇身上,像照料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照料他,甚至到了痴狂的地步,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哪怕是为他牺牲为他去死。

如今,他们虽仍有部分能力,但已不再做爱。他们不再去奢求生下自己的孩子,这个沉睡的年轻人就是他们的一切。在这样孤独而寂寞的日子里,两颗霜冻的心自私地祈求黎明。叶夫根尼耶维奇是长久以来生活给他们的唯一一缕曙光,,就连他的背部和腰板也因此得益,似乎没有以前那么痛了。

到了周末,波涛已逝,浪潮止息,被暴风雨洗过的天空澄澈通透如琉璃,从太平洋上吹来的东南风带来一阵又一阵湿润的水汽。海水已经退潮了,被浸泡了一周的木屋也重新活了过来,像一个打不倒的战士,屹立在海边,注视着蔚蓝的大海和悠闲的浮云。

夫妻俩回到二楼,把阁楼留作叶夫根尼耶维奇的卧室。日子似乎又恢复了正常,除了家里时常有金属物体丢失。契切林把一丛新鲜的玫瑰花插在二楼阳台处,开始修理房屋和那些被海水泡烂了的家具,而柳德米拉就坐在家门口,躲在玫瑰花的阴影下,对着夫妻俩的衣物缝缝补补,把丈夫年轻时的汗衫和布裤裁剪成叶夫根尼耶维奇的尺码。(尽管她也知道,他们从未有幸脱下那件白色连身衣,把他们的孩子打扮得英气逼人。)

到了中午的时候,契切林站在二楼,对着阳台护栏敲敲打打,远远看见一道黑影从汽化的虚无中走来。时值正午,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金色的太阳高悬于苍穹,洒下万千炽热的光线,把地表的空气炙烤得略有些扭曲。在这份模糊之中,那道穿过热浪与水汽而来的人影一点点放大,变得清晰,变得具体,变成一个背着棕色医药箱的出诊医生形象。

“热尼亚,你看到了吗?”柳德米拉在楼下大声喊道。

“我看到了。”他扯着嗓子回应道。

“那是谁?”

“波戈洛夫斯基大夫,来帮我们的孩子看病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毛巾擦手,之后又痛痛快快洗了把脸,便下了楼,和自己的女人站在一起。

波戈洛夫斯基大夫停下脚步,在一处小水洼前驻足,对着眼神阴鸷的老男人和神色警惕的老女人挥手。“中午好。”他热情洋溢地说,“我来找契切林先生,护士告诉我你们前几天有过预约。”

“您来得太晚了。”柳德米拉缝着衣物,嘴上却不忘挖苦道,“如果我们之中有谁得了什么重病,保准撑不到您上门的时候。”

“抱歉,”波戈洛夫斯基干笑一声,解释道,“但由于暴风雨,我们只能优先考虑急诊室的病人。”

契切林上前一步,恰好挡住妻子的视线。“大夫,我就是契切林。”他伸出手,不冷不热地说,“幸会,幸会。您想喝点什么吗?我这儿还有一点酒。”

“来杯清水解渴就好。”波戈洛夫斯基说,“我还有许多处地方要去,也有不少病人正期待着我。病人在哪儿?”

契切林回答:“在阁楼。”

“热尼亚!”柳德米拉突然尖叫起来。

“抱歉,给我三分钟。”契切林冲着医生点头,又转过头,凑到妻子身边。“怎么了?”他低声说,“这是我为叶夫根尼耶维奇请来的医生,也许这位大夫有办法唤醒他呢?”

“可是你根本就没和我商量过!”柳德米拉压低嗓门,愤怒地说,“几率很小,但还是有可能。我还没做好准备。万一他醒了,万一他想离开我们,万一……万一他醒来之后看着我,却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问我是谁,那我这些天努力维持的幸福生活就幻灭了……我无法想象那样的画面……我会死的……”说到最后,她竟哭了起来。一种痛苦的表情挂在她的脸上,一种失落和一种伤悲顺着她的眼角了流溢。

契切林抱住她,把妻子的脑袋搂在自己的怀里,像哄一个小女孩那样安慰她。“好了,好了,亲爱的,你会没事的。”他小声说,“想想看,往好处想,也许他已经无处可去了呢?那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在我们这儿留下。你要理解我。难道父母不该都是为自己的孩子好吗?”

“我希望他能醒过来,但又希望他能一直睡下去。”柳德米拉哽咽着说。

“我也是。”他说,“可是,我们总是要死的啊!如果他一直这样沉睡下去,我们死后谁来照顾他呢?他也应该有自己的人生,亲爱的,我们应该尝试着让他苏醒,不管结局如何,我们至少都也努力过了,不会愧疚了,难道不是吗?”

“是这样的。”妻子呜咽着,哭声渐渐止住了。

契切林回过头,对那医生说:“跟我来,我带你去阁楼。”

他们踏着老旧的阶梯上了楼,长满青苔的木板在他们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酸涩声响。即使是正午,由于光线角度的问题,阁楼也相比其他除略显晦暗。这儿只有两扇圆形的窗户,分别开在房屋两侧。叶夫根尼耶维奇就躺在他们以前躺的那张床垫上,紧闭双眼,像睡着了似的,却只有心跳,没有呼吸。

在暴风雨过去之后,这地方是柳德米拉着重打扫的对象。她一大早清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整理阁楼。她把地板打扫得一尘不染,之后又费力捣毁那些结在墙角处的蜘蛛网。曾经那窝鸡呆过的地方,被柳德米拉用消毒水擦洗了十来遍。在那之后,她又遣丈夫买了一床被褥和几株盆栽以及一台崭新的收音机。叶夫根尼耶维奇对此自然没有任何反应,但她仍执意打开收音机,调到音乐电台,说这玩意儿可以让孩子做个好梦,最不济也能解闷。

契切林上楼的时候,顺手关掉收音机,以免歌声阻断人声的交流。

波戈洛夫斯基大夫进了阁楼就抽动鼻子,像灵敏的猎犬那样嗅了嗅。“有一种奇怪的香气。”

“只是香水和空气清新剂。”柳德米拉不动声色地说。

波戈洛夫斯基大夫微微颔首,走到床边坐下,把棕褐色的医疗箱放在床头柜上。他先是翻开叶夫根尼耶维奇的眼皮,又凑近了仔细检查了病人的瞳孔。那是一双浅棕色的眼睛,与常人无异,只是颜色淡得有些夸张,巩膜洁白纯澈如医院里的初生儿。

医生没能从中看出什么端倪,病人的眼睛里连一条血丝都没有。契切林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波戈洛夫斯基大夫就竖起食指,放在干瘪起皱的嘴唇中间轻轻嘘了一声。在那之后,他取出听诊器挂在耳朵上,听诊头紧贴病人的左胸。扑通,扑通,扑通。心跳的声音,强而有力,夹杂着一千万面战鼓和一千万道春雷的轰鸣。一阵风吹过。风的呢喃声像人的窃窃私语,血液的泵动更像浪花的翻涌。潮起潮落,云卷云舒。树枝在风中摇曳,树叶哗哗作响,如层层叠叠的碧浪。高山流水,寒蝉鸣泣,黄莺出谷,柳泣花啼,青铜乐器,黄钟大吕。病人的体内传出无数道杂音,拳头大小的心脏里竟有微弱的风声、雨声、歌声、说话声,甚至还有齿轮转动的咔嚓声、火车汽笛的轰鸣声以及成千上百种诸如此类的神奇之声。

波戈洛夫斯基大夫以为自己听错了,以为那是窗外传来的声音,但当他拔掉听诊器,那千万种声音便在瞬间消失了,仿佛从未响起过。于是,他又一次把听诊器戴好,屏息凝神,静静聆听。声音。无数道声音。声音回来了,像一整个世界对他的回应。医生瞪大了眼睛,觉得惊讶,觉得不可思议,但始终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始终不明白怎么可能在一个人类的体内听到如此多的杂音。

“医生,情况如何?”柳德米拉紧张地问道。

“我不知道。”波戈洛夫斯基大夫茫然地说。

“你不知道?”柳德米拉大叫道,“你真的是医生吗?你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当然是医生,但我也没见过这样的情况呀!”波戈洛夫斯基急了,上唇的白胡须因为不悦而微微发颤,向上翘起。他捋了捋胡须,沉默了一会儿。“我必须确保自己不是听错了。”医生对夫妻俩说,“你们戴上我的听诊器,听听他的心跳声。你们的孩子,心跳不似常人。”

柳德米拉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片刻后,她摘下听诊器,递到丈夫手中,默默站到一边。契切林戴上听诊器,听到的有嘎嘎、嘶嘶、嘟嘟、滴滴、嗒嗒、咕咕、叽叽、呜呜、啪啪、喳喳、哇哇,又有千万种或低沉、或高昂、或婉转、或粗犷、或柔和、或尖细、或甜美、或豪迈、或沙哑、或轻快的声音。这些从叶夫根尼耶维奇体内传出的声音钻进听诊器,有时声如洪钟、雷霆万钧,有时却气若游丝,哽噎难鸣,乍一听起来难以调和,却融合得如此自然、如此和谐,仿佛一整个世界的无限之音。

“你们也听到了?”医生问道。

“我们的孩子有醒来的可能?”柳德米拉反问道。

“我不能妄下结论,”波戈洛夫斯基大夫小心翼翼地说,“但你们的孩子的确是一个特例,也许你们该把它送到医院,我们那儿有专门的仪器对他进行检查。”

“然后让你们像研究小白鼠一样研究他?”

“那也只是为了找到对应的解决方法。”

“休想!”

契切林走到妻子身边,搂住她的肩膀。“柳霞,亲爱的,冷静一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你不愿意,我们拒绝就是了。你把这儿收拾一下,好吗?我送医生下楼。”

柳德米拉冷哼一声,哼哼唧唧坐到床边,低声叹了一口气,理了理叶夫根尼耶维奇散乱的头发。现在,她又发现了年轻人的另一个特异之处。然而,出现在叶夫根尼耶维奇身上的种种反常之处并未使她害怕,只是令她担忧,令她惶恐。

契切林送走医生回到阁楼的时候,妻子对他说:“热尼亚,答应我,别让任何人从我们手中夺走他。我不能失去他,即使一想到失去他的这种可能都使我心痛。如果那样的事真的发生,我一定会死的,伤心致死或痛苦致死。”

“别这么想,亲爱的,”契切林烦躁地挠了挠头,闷闷不乐地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想?死亡离我们还好遥远。”

“那是你的看法。不要和我说这些。我只要你答应我,向我保证,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他。”

契切林看着妻子忧伤的眼睛,情不自禁暗叹一口气。那双眼睛,曾经明亮且漂亮的大眼,如今盛满了担惊受怕的情绪,像夏夜的大海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忧伤而痛苦的泪水在雾中静静流淌。自从叶夫根尼耶维奇到来之后,她的精神就稳定不少,情况也有所好转,至少不必再像往昔那般以来药物,嘴角也多了不少温暖的笑。

“热尼亚!”妻子尖叫道。

“好吧,我向你保证。”他惊醒过来,严肃地说,“我绝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他。”

夫妻俩依偎在一起,坐在床头静静打量沉睡的叶夫根尼耶维奇。一种宁静祥和的家庭氛围笼罩了他们。这种温馨是前所未有的,不再是单纯的夫妻间的相濡以沫和偶尔拌嘴,而是掺杂了生命延续的亲情。尽管这个捡来的年轻人并非两人亲生,但叶夫根尼耶维奇的加入仍像一种神奇的催化剂,在爱情的化学方程式中加快了反应物的化学反应速率。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然而,在这个美好而短暂的时刻,夫妻俩之中没人知道消息在之后是如何传开的。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当天下午,波戈洛夫斯基大夫结束了一天的出诊之后,回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市医院,与同事谈论起今天的遭遇,并探讨起叶夫根尼耶维奇的病情。是夜,同事回到家中,与妻子以及妻子的女性朋友提起波戈洛夫斯基大夫遇到的病人。

当时,那些女人聚在一起,出于宗教热忱正忙于探讨《尼西亚·君士坦丁堡信经》所传达的教义。当那位同事不甘于寂寞插嘴说上几句的时候,那些信教的女人们一下子便从平信徒的角度品尝出这个年轻病人的不凡之处。

她们一致认为,这位昏迷不醒的年轻人或许就是受膏者,是伊伊稣斯·合利斯托斯[5],是归来的弥赛亚,把现况与神终极的目标相连,要终结世界上的战争,要建立新的持续一千年的神圣国度。为此,这些女人回到各自家中之后又自觉向亲戚好友宣扬有关叶夫根尼耶维奇的神迹。

[5]即ИисусХристос, 耶稣基督的俄译音。

到了第二天,也就是礼拜天的时候,这事儿传到一位司铎耳中。这位年迈的神父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会不会是个冒牌货?于是,在做完礼拜之后,他告诫信徒们城里当下有谣言流传,因而要警惕敌基督,因为使徒约翰也告诫说,最后还有一位敌基督,同样是否定耶稣为基督的,将来必会出现。

人们纷纷点头,出言附和,不知是谁提议要去验证弥赛亚的真假。结果,到了下午的时候,一大伙人在那位司铎的带领下,从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市中心出发,一路步行至海边,在契切林夫妇的家门口前站定,一言不发,静静等待。

司铎说,如果屋中的人真是弥赛亚,那他们是专门步行至此来迎接基督重临的。当然,如果屋中的人是敌基督,那他们倒也不能做什么。现在已不是十八九世纪了,这一片土地不是昔日的第三罗马帝国,统治这一切的也不是沙皇。如果屋中的人不是弥赛亚,那么他们也只能打道回府,向其他信徒澄清这无中生有的谣言。

这一次,还是柳德米拉先发现的异常。

那时,她在厨房准备晚餐,突然想起放在门口晾晒的鱼干。自从叶夫根尼耶维奇来到家中之后,这儿就很少闻到海水的咸涩味和鱼的腥臭味,一切都被那孩子身上好闻的气味盖住了。也许是少了那股臭味儿的缘故,她趁着夏日骄阳,每每晾晒鱼干和虾米,便也因此每每忘记。

柳德米拉推开门,走到房檐下,被那群黑压压的信徒吓了一跳。“热尼亚!”她神色不善地看着人群,头也不回地喊道,“快下来!人!有好多人!”

契切林本在楼上捣鼓窗户,准备为阁楼的小窗安装一条窗帘,此刻听见了妻子的呼喊便嘟囔着下了楼。人,好多人。妻子说这话的时候,像没见过世面似的。然而,当他出了门,见到那一群打扮光鲜亮丽的城里人,便也情不自禁怔了一下。

“做什么?”他的脸一下子拉下来,变得阴沉沉的,像铁青色的云。

“我们来见弥撒亚,”为首的司铎补充道,“并问几个问题。”

“弥赛亚是谁?”他皱起眉头,眉毛也拧成一团。

司铎愣住了,盯着他看了好几秒,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弥撒亚是受膏者、救世主,也是被神选中的人。”

柳德米拉从这一大片人群的冲击中缓过神来了。“热尼亚,我认识他。”她拉了拉丈夫的袖子,小声说,“这位是城里的司铎,我以前到城里做礼拜的时候见过他。”

“所以呢?那又怎样?”

“他们一定是为我们的孩子来的。我告诉过你了,我们的孩子不一般。显然,他们把他视作弥赛亚了。”

“可是,这些人究竟是怎么知道他的与众不同之处的呢?”

“人们总会自觉向别人宣扬神迹。”

“或者,也有可能,是那个医生到处乱说。”

“热尼亚,”柳德米拉摇了摇头,轻声说,“现在我已经冷静下来,这件事就让我来处理吧。”

契切林退到一旁,抱着双臂,无动于衷地看着妻子走上前去,与那名司铎和那些信徒小声攀谈。他看得出来,柳德米拉把她的教友看作同胞,对那些人的态度可比对波戈洛夫斯基大夫要亲切不少。

那名司铎问了几个无聊的问题,不外乎就是追查谣言的来源。契切林原以为,当人们了解到漩涡中心的弥赛亚是一位昏迷不醒的植物人之后,便会离去,然而那些人态度也愈发恭谨,也愈发虔诚、愈发狂热起来。

这儿有一个简单的逻辑,由司铎给出,用来分辨弥赛亚和敌基督——因为叶夫根尼耶维奇长久以来处于昏迷状态,不会说话,所以必不可能妖言惑众,也不可能假冒基督,所以他就是真正的弥赛亚。

这一点在柳德米拉带司铎上了阁楼之后似乎变得更加笃定无疑。

为了遵守对妻子的承诺,契切林始终对外人抱有警惕之心,不惮于以最大恶意揣测每个人来访的目的。尽管他反对,但司铎还是嗅到了叶夫根尼耶维奇的香气,听到了叶夫根尼耶维奇的心跳声。在那之后,司铎下了楼,向教众宣布了这一消息。人群之中先是一阵沉默,然后爆发出充满喜悦和希望的欢呼。

然而,无论信徒们怎么想,这些都不是契切林担心的。宗教不再像过去那般拥有力量。他看得更远,压根儿不担心这些信教的小布尔乔亚,而是担心这些人聚集起来之后引来的目光。

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远处驶来,穿过密集的人群,在海滨小屋前停下。车上下来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戴着墨镜,扎着领带,派头十足,颐指气使,一看就是大地方来的人。这是典型的莫斯科人,身处权力中心,因而也沾染了官僚主义的风气,像食腐的秃鹫长期享用尸体也自然而然散发出尸体的腐臭。

契切林看着那两个男人,摸了摸口袋里的克格勃证件,心绪很平静,感觉却不太妙。镇痛药的药效正在消退,似乎已经顶不住那日渐佝偻的腰板。那两个男人恰好背对着太阳,因此炫目的日光便落入他的眼中,使他下意识眯着眼睛,感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刺痛。于是,他移开目光,又一次摸了摸口袋里的证件。

等到妻子把那伙信徒送走,那两个男人才走上前来,其中一个向他出示证件。一个黑色的皮夹子,嵌着一枚精致的金属盾徽。盾牌,利剑,白马,白骑士,蓝斗篷,金色双头鹰。那个躺在他口袋里的老旧证件,有着与之类似的标志,但盾徽上代替金色双头鹰的却是锤子与镰刀。

柳德米拉走了回来,站在丈夫身边,敛去嘴角的笑容,忧心忡忡地瞥了一眼皮夹。“热尼亚,这些人是谁?”她暗自警惕,敌意十足。

“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出示证件的那个人说。

契切林跨出一小步,站在妻子与那两个男人中间。“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的人来这儿干什么呢?”

“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那你们呆在我的家门口做什么呢?”

“别担心,我们只是来做个调查。是吧,伊凡?”那个人看了一眼保持缄默的同伴,把证件收回怀里。

“对,别担心,”伊凡说,“我们只是做个简单的小调查,结束之后就走。”

“你们要调查什么?”柳德米拉的脑袋从丈夫的肩膀后探出。

“进屋去,柳霞。”契切林看了一眼海平线尽头的夕阳,又一次问道,“这么晚了,你们来这儿调查什么?”

柳德米拉进了屋,矮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门被她锁死了。没过多久,阁楼的窗户上多了一双女人的眼睛。妻子躲在半掩的窗帘后,幽幽看着楼下,嘴里念念有词,像在虔诚地祷告。

第一个男人等女主人进屋之后才回答道:“关于上周坠落的不明物体。你看过新闻了吗?”

“哦,我知道,那颗流星一样的东西。”

“对,那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也许你能为我们提供什么线索。”

契切林摇了摇头,挺直渐渐酸痛起来的腰板,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证件,递了过去。“看看这个。”他冷静地说,“我不知道你们要找什么,但我从退休之后就习惯了这种宁静的海边生活。我看到流星坠入海里了。如果你们要找东西,就到东海面上去找。”

那个男人接过契切林的证件翻了翻,又转交到另一个男人手中。“看看这个,伊凡,上世纪的老古董。”

“当心点儿,埃米尔,”那个叫伊凡的男人说,“我们的长官可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话。”他打开那个破破烂烂的证件,快速扫了一眼,又折叠起来还给契切林。

埃米尔扯动嘴角,脸上绽放出突兀的不合时宜的尴尬笑容,眼中却流露出克制的好奇的光。“你之前在克格勃工作?”他对契切林说,“这么说来,你还是我们的老前辈咯。”

“可以这样说没错。”

“那怎么不干了?”埃米尔遗憾地说,“你当时还年轻吧,卢比扬卡[6]至今都有不少你们这样的人,我的长官之中有很多比你的年纪都大。你本可以再活跃一阵子,也许你还会是我们的顶头上司呢。”

[6]莫斯科的卢比扬卡广场,原克格勃总部,如今是俄罗斯联邦安全局总部。此处是以地名指代那里的机构,如用“克里姆林宫”指代“总统府”,用“斯摩棱斯克广场”指外交部。

“苏联解体了,我也累了,只想远离政治漩涡,过普通人的生活。

“回到正题,埃米尔,别忘了我们的任务。”伊凡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独自一人走到屋檐下,避着风,用打火机点燃,右脚轻轻踢着台阶。在抽烟的时候,他抬起头,视线与阁楼的目光有过一次碰撞。

“好吧,”埃米尔回过头,继续说,“既然你之前在克格勃工作,那也不完全算是外人。我们长话短说,也不必拐弯抹角。我们在找一个男人,相貌大概在二十五到三十之间,半长发,穿着一身白色的连体服。”

“我们这儿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契切林说。

“你确定吗?要不你再想想?”埃米尔皱起眉头,右手在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摸索。“稍等一下,我这儿有一张照片。”他递来一张颗粒感十足的老照片,“你看看,是否见过这个年轻人在附近出没?”

这是一张奇怪的照片,带着明显的岁月质感。

契切林捏着照片,对着照片上的人物装模作样一阵打量,但早已认出那人正是阁楼里沉睡的叶夫根尼耶维奇。两者之间存在细微的差距,可他说不出哪里不同。一股浩茫的空虚击中了他的心灵。那道在腰椎处盘踞不去的疼痛趁虚而入,侵蚀他的神经,蚕食他的感官。突如其来的窒息感如巨石一般堵在他的胸口。他的双手因疼痛而微微颤抖,额角也因此渗出豆大的汗珠。

“不,”契切林说,“我从未见过这个人。”

埃米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听说你们找人替你们的儿子看病?可据我所知,你没有孩子,也无生育能力,所以波戈洛夫斯基大夫究竟是在替谁看病?”

“我的孩子。”他说,“波戈洛夫斯基就是在替我的孩子看病。”

“你没有孩子。”埃米尔轻声说,“他的真名是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克里卡列夫。”

“我们有孩子的。”他低着头,呢喃道,“这是我的承诺。”

埃米尔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一直摇头。“我们肩负重任,要找的人是天上意外坠落的宇航员。你的孩子,他也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爱人,更有爱他信他想见他的家人。你确定要这么做?我需要知道你的立场。”

“我……我不确定……可我知道……”他失魂落魄地说,“也许你是对的,但我的妻子一直想要一个孩子……”

埃米尔想了想,又问:“你的身体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一直在流汗,看起来很不舒服。”

“年轻的时候有一枚炸弹在我身后十米处爆炸。”他说,“我运气好,没死,但炸弹的碎片射入我的后腰,其中一枚险些擦断脊柱,就是那时候留下的病根。”

“那你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好,我休息一会儿。”

“需要我帮你拿药吗?你有镇痛药的吧?”

“有的,就在一楼的餐桌上。”

“你有钥匙吗?”

“没有,但家门口的地毯下有。”

“谢谢你,契切林先生。”埃米尔冲着门口的伊凡打了个手势。

门被打开了。通往阁楼的楼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一丝声音。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他问。

“歇一会儿吧,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会发生,只是一切回到原样,你们也将回到你们的日常生活中去。”埃米尔的声音是那样的不真实,像从梦中传来,听起来缥缈又遥远。

契切林双手扶着腰,在门口的石阶坐下。在屁股与冰冷的石板相接触的那一瞬间,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紧接着捂着脸哽咽起来,不知是为受力的腰椎哀鸣,还是为某种更大更悲伤的失去而痛哭。

一分钟或是两分钟后,阁楼上传来妻子歇斯底里的尖叫,隐隐约约还夹杂着凄凉的哭声。那个叫伊凡的男人,扛着另一个昏迷不醒的年轻男人,面无表情下了楼,身后还跟着一路捶打、撕咬、踢踹的女人。

柳德米拉完全发狂了,像被人夺走孩子的雌兽,但她的肌肉却是如此无力,爪子是如此迟钝,牙齿又是如此稀松。她对伊凡造不成任何威胁,充其量只是在那张冷酷无情的脸庞上挠几道抓痕。埃米尔耸了耸肩,走了过去,帮忙拉住渐渐趋于疯狂的女人,眼睛却瞟向那个坐在门口把头埋在臂弯里的丈夫。

“热尼亚!热尼亚!”柳德米拉哭着喊道,“热尼亚,你倒是做点什么呀!”

契切林垂着挠头,不说话。她的热尼亚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但还是为打破了自己的承诺而羞愧得无地自容。

后来,伊凡扛着叶夫根尼耶维奇准备上车的时候,柳德米拉从埃米尔的手中挣脱了。她一路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跑向轿车。伊凡在此刻关上了车门。于是,柳德米拉就跪在车门边上,在绯红色的夕阳余晖下对着车内的叶夫根尼耶维奇哭泣。她一直哭,不停地哭,把眼睛哭得红肿了,把嗓子哭得沙哑了,也丝毫不肯放自己一马,丝毫不肯让那个沉睡的年轻人从自己的视线中溜走。她拽着车门的门把手,死活不肯放,于是埃米尔便怎么都不敢踩下油门,把车开走。

伊凡阴着脸,几近爆发的边缘。就在这时,埃米尔突然跳下车,大叫一声,拉着疯女人,呼喊着喊契切林的名字。原来是柳德米拉在奋力的抗争中把手指磨破了,指甲也断了一大截。空气中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汩汩鲜血像廉价的红色颜料印染了黑色的车门和银色的门把手。

契切林再也不能逃避现实。他冲了过去,抱着失声痛哭的妻子,陪着她跪坐在地上。“柳霞!柳霞!”他一遍又一遍念着她的名字,用最苍白的言语安慰道,“一切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热尼亚,不会好了,再也不会好了。”妻子用牙齿咬着他的手笔,眼中闪烁着刻骨铭心的仇恨。

鲜血从他的伤口处流了下来,也从她的伤口处流了下来。

他抱着她,与她一起哭,与她一起流血,却说什么也不肯松手。是的,他知道的,他知道的,她的所有反抗不是出于愤怒,而是出于痛苦。

“热尼亚,”妻子舔着他的鲜血,又说,“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你这个懦夫。”

“可我还是爱你。”他温柔地说,“就当我们的孩子成家立业了,不好吗?他也有自己的家庭了,也得见见他的家人。”

“我们还能见到他吗?”她疲惫地倒在他的怀里,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会的。”他搂紧妻子,认真地说,“我向你保证。我们之后可以去看望他的。”

“可是啊,热尼亚,”柳德米拉说,“我再也不能相信你了。”

黑色的轿车开走了。夜从夕阳手中接管了世界。

躺在后排座位上沉睡的年轻人依稀流下了晶莹的眼泪。

柳德米拉就这样倒下了,生了一场大病,发了一场高烧,在昏沉沉的噩梦中净说一些有的没的胡话。她躺了三天三夜,不说滴水未沾,但至少油盐不进,只在某些个寂静安宁的夤夜迷迷糊糊醒来,对着黑魆魆的天花板乱抓,大喊着“弥赛亚”,又挤出几句旁人无论如何都听不清也听不明白的呓语。叶夫根尼耶维奇的确拯救了她的生活,像弥赛亚,也的确是她生活里的救世主。但叶夫根尼耶维奇已经走了,救赎的希望也幻灭了。

契切林一直在照顾她,甚至是废寝忘食地照顾她,偏执到同生共死的地步。当她的生机逐渐趋于微弱,他的眼神就随之黯淡,呼吸也渐渐衰弱。到了第三天半夜,就在他以为妻子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柳德米拉突然醒了过来,烧也退了,既不像往日那般疯狂念叨着她的孩子,也不再说一些没人听得懂的梦话。她只是躺在床上,静静凝望黑暗,像冰冷的木乃伊,或是一株不再生长的植物。

契切林坐在床头为妻子守夜的时候睡着了,尔后在梦中听到一阵鬼哭般的歌声。

“跑吧,跑吧,叶夫根尼耶维奇。黑暗的森林深处,住着一个孤独的老妇。她有一栋弯着腿的鸡脚屋,她的鼻子、胸部和臀部令人厌恶。跑吧,跑吧,叶夫根尼耶维奇,芭芭雅嘎[7]就要来抓你了。一旦有小孩在森林迷路,她的房子就会转向,窗子就打开。人们都说芭芭雅嘎专吃小孩,但芭芭雅嘎只想和天真的孩子朝夕相处。”

[7]俄罗斯民间传说中的女巫,专吃小孩,但也有善良的一面。

黑暗中有人唱歌,歌词是一个专门吓唬小孩的民间故事。

柳德米拉躺在床上,瞪大眼角,像着了魔似的,全然忘我,只有嘴唇微微颤动,飘出一首悲戚的小调。天空中的明月,拨开厚实的云朵,透过小窗的玻璃,洒下皎洁月光。柳德米拉侧头看了一眼沉沉睡去的丈夫,发现自己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滑落。

她原来是在哭。一直在哭。睡觉的时候在哭,发呆的时候也哭。

然后,当她哭累了,便转了个身,拉着丈夫的手,疲惫而麻木地睡去。

到了白天,也就是第四天的时候,契切林睁开眼睛再见到她,柳德米拉已经可以下床收拾房间、准备早餐,像往昔那般得过且过,投入这大而无用的生活之中,重新成为这地球上活跃着的七十六亿分之一。

日子一天天地过。夫妻俩似乎都把叶夫根尼耶维奇忘了,只有在家中电话响起的时候,才会猛地跳起来,拿起话筒,却又支支吾吾。他们是在等待莫斯科的电话,最不济也是一份相对正式的官方通知。但那样的消息从未传来,哪怕是有关克里卡列夫的只言片语都没有。后来,他们失望了,也渐渐对电话铃产生一种奇妙的畏惧心。外界的来电总使夫妻俩心惊肉跳,时光却这样平淡地逝去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数月之久。再次收到叶夫根尼耶维奇或者说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克里卡列夫的消息时,符拉迪沃斯托克已逃过盛夏的炎热魔爪,走到了渐渐凄冷寒凉的夏末。秋意浓,秋意浓,日晒雨淋,枯叶凋零花零落。那丛插在二楼阳台处的玫瑰,从叶夫根尼耶维奇走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换过,如今早已枯萎发黄,渐渐凋谢,渐渐衰败,彻底死去了。

第一阵秋风吹来的时候,契切林和妻子相拥着坐在干枯玫瑰花的影子下,看见落叶飘飞、掠过视线之后,一辆似曾相识的黑色轿车从远处开来,带着记忆的影子一点一点放大,直至在他们的家门口停下。

“热尼亚!”柳德米拉抓着丈夫的手,激动且不安地说,“是他们吗?热尼亚,是那些人来了吗?”

“是的。”契切林说,“就是他们。”

“我们的叶夫根尼耶维奇——”她说,“萨沙[8]会在车上吗?”

[8]Саша,亚历山大的小名。

“我不知道。”

“你答应过我的,你说我们有机会去看他的。”

“是的,我答应过你的。”他看着妻子重燃生活热情之火的双眸,认真地说,“也许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黑色轿车停靠,却未曾熄火。车门被打开。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高个子男人,是上次来带走克里卡列夫的其中一个。下车的是埃米尔,留在车上的是伊凡。前者搓了搓手,车门也不关,便大步向契切林夫妇走了过来。

“先生,女士,下午好,”埃米尔打了个招呼,微笑着说,“想来你们应该还是记得我的。”

“当然记得。”契切林说。

“就算你们化成灰也不会忘。”柳德米拉补了一句,眼中闪烁着痛苦、仇恨和思念的泪光。

“你们这次又来做什么?”契切林问道,“可是带来了他的消息?”

“亚历山大·克里卡列夫想见你们。”埃米尔直白地说,“我来带你们去往莫斯科,路上我会和你们解释。你们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吗?”他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又激动得说不话便一直摇头的夫妻俩,“没有?那好,带几件换洗的衣服,我们马上出发。”

埃米尔转身就走,坐进轿车,毫不拖泥带水。

契切林和柳德米拉只提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便跟着对方上了车。

在前往机场的路上,伊凡拉开副驾的储物柜,抽出一份牛皮纸档案袋,递给后座的契切林夫妇。“打开看看。”他说,“这是一份尘封多年的机密档案,有关克格勃特工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克里卡列夫。”

“这话是什么意思?”契切林问道。

“就是字面意思。”埃米尔接过话头,继续说,“很抱歉之前向你隐瞒,但克里卡列夫是前苏联的克格勃特工。”

“可是他的年龄对应不上呀!”柳德米拉惶惑不解地喊道。

“很遗憾,但这就是事实。你们眼中的孩子,实际上年纪比你们两个还大上一点儿。”埃米尔扭过头,又对契切林说,“先生,你于1984年加入克格勃,直至1991年才退出。在这期间,你可知道克格勃的太空间谍计划?”

“知道一点儿。”他摩挲着牛皮纸档案袋,轻声说,“那是克格勃的计划。”

“热尼亚,那是什么?”

“在冷战期间,苏联与美国出于各自的目的展开一系列的太空竞赛。这场太空争霸是威赫·冯布劳恩和谢尔盖·科罗廖夫之间的交锋,又以1975年美苏飞船之间的对接以及美国宇航员托马斯·斯塔福德和苏联宇航员阿列克谢·列昂诺夫的太空握手作为结束。然而,握手和对接并非结束,明面上的竞争固然少了,但暗地里的勾心斗角却从未少过。太空间谍计划是在那时提出的。从此之后,特工之中总有人突然消失,实际上是被秘密发射到外太空。我是1984年加入克格勃的,等到我有资格接触到这类信息时已经是六年后了。”

“可是萨沙是怎么回事?”柳德米拉问道。

“亚历山大·克里卡列夫是一名太空间谍。”伊凡对着后视镜,平静地说,“那个坠入大海的流星实际上是他的飞船,由前苏联于1991年秘密发射。”

“但这都过去二十九年了呀!”

契切林叹了口气,抱着妻子一直摇头。

埃米尔对此解释说,1991年苏联解体之后,那些不知情的人,到了后来也完全不知情。至于那些知晓内情的克格勃高层则对此选择视而不见,后来便也渐渐把克里卡列夫忘了。更糟糕的是,在当时的情况下,由于他的身份特殊性,轨道舱的无线电发射功率远不如其他飞船,在经过加密之后只能通过北大西洋海域的舰载无线电中继站转发给莫斯科控制中心。

人们收到的是一段毫无意义的杂音。没有人能破译,没有人知道这信号背后是一个男人的求救。然而,考虑到当时萎靡的经济背景,结局也许是注定的,俄罗斯不得不将他遗弃。没有人想着接回一个前苏联的间谍。在身份信息上,国籍那一栏,克里卡列夫是苏联人,而不是俄罗斯人,不是哈萨克人,不是立陶宛人,不是乌克兰人,不是爱沙尼亚人,不是摩尔达维亚人,不是拉脱维亚人,不是阿塞拜疆人,不是格鲁吉亚人……

等到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摆脱苏联解体的阴霾,那些曾经把克里卡列夫送上天的人也已经把他忘了,忘得一干二净。于是,他成了一个飘在太空中的幽灵,活在无线电的杂音之中。

试想一下这样一个画面:一个男人漂浮在浩瀚无垠的深空之中,与地面失去联系,对眼下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只能孤单单地趴在坚固的小窗前,眼睁睁看着地球母亲在他的头上或脚下转动。他向那片养育他的土地发出呼唤,寻求救星,但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不予回应,那颗蔚蓝色的星球也仍旧我行我素的转动。于是,他失去了希望,身陷囹圄,仓皇自顾,进也不能,退也不能,被困在狭窄受限的空间,日复一日地望着地球,像离乡的旅人枯坐于坟冢,沉浸于满心无处排解的失落、空虚和痛苦。这无限黑暗中的有限蔚蓝已是他唯一能看到的全部。从没有一个孤独者像他那样孤独。到了断水断粮的日子,飞船再也无法纸杯氧气,生命的行姿被苍茫的黑暗掩埋。在不幸的沉思中,人被忧心所逼,颓然无力,在窒息中被迫陷入漫长的沉睡,再也无法醒来。死亡与沉睡无异。在濒死的美梦中,他或许反倒圆满了。然而,真正杀死他的不是人。或者说,他不是死于痛苦或被遗忘,而是死于孤独。

柳德米拉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热尼亚,一个与地面失去联系的宇航员如何独自在外太空生存29年?”

契切林抿紧嘴唇,扯开解密档案袋,从中取出一大沓资料。他一页又一页翻动着,在最后一页白纸上找到结论。那是几张模糊的彩色照片,记录了飞船内视频捕捉器被破坏前的最后一幕——当时躺在舱中的克里卡列夫脱水脱氧,已是一具干枯的死尸。这点和他们捡到的那个年轻人一点儿都不同。他们在暴风雨中遭遇克里卡列夫时,这个男人毫发无伤,且肌肉丰盈,一点儿都不像视频截图中那般干巴巴的。最后这一张照片是对背景处玻璃小窗进行放大处理。那上面蒙着一层湛蓝色的微光,像荧光闪闪的蒲公英,像黑暗中发光的孢子,并不显眼,却像黑暗深空睁开了它的蓝色眼睛。

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的人认为,回来的已不是当初那个克里卡列夫。

飞船坠入大气层,克里卡列夫时隔多年重新踏上归乡之旅。若非有人操作并调整角度,返回舱砸向太平洋的那一瞬间产生的莫大冲击力足以摧枯拉朽,破坏克里卡列夫的尸体,把舱中的一切震为齑粉。

“克里卡列夫醒了。”埃米尔说,“他不愿与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交谈,只想见你们。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

“契切林先生,”伊凡插了进来,继续说道,“您和您的妻子,将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与外星人接触。我们不知道那个男人体内还有多少仍属于克里卡列夫,我们也不知道即使那男人体内真有一部分属于克里卡列夫,那他是否会因被遗弃而对人类抱有怨恨或敌意。这就是我们需要你们帮忙的地方。确认这一点,弄明白对方的来意。”

飞机从符拉迪沃斯托克起飞,在莫斯科降落。一辆早已备好的轿车把契切林和柳德米拉载向莫斯科郊外。在那儿的某栋研究所的地下,伊凡和埃米尔带着契切林夫妇穿过层层印着生物危险标志的金属闸门,在那些穿着生化防护服的科学家的注视下,他们进了消毒室,最终也套上了白色的生化防护服。

这笨重而丑陋的生化套装把契切林和他的妻子弄得面目全非,不似人形。在那之后,他们跟着伊凡和埃米尔来到一个类似监狱的房间,隔着一堵厚实的玻璃墙见到了克里卡列夫。

克里卡列夫,或者说,叶夫根尼耶维奇,又或者说,其他的什么类人的生物,躺在一个银色的金属台上,双眼不再紧闭,但仍一动不动,只是痴痴然凝望洁白的天花板,为那刺眼的冷光灯而着迷。

伊凡对着克里卡列夫点了点头,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我们走了。”埃米尔说,“但你知道的,我们不得不监听你们的对话。”

在那两个特工离去之后,这个充当临时交流室的宽敞空间里一下子被异样的尴尬充塞。沉默像水银,在人的喉咙间流淌。一种古怪的情绪升了起来,不知是久别重逢的喜悦,抑或是真相大白的惊恐。

“我在1980年加入KGB,”克里卡列夫突然开口了,声音轻柔,充满磁性,“在1988年加入太空间谍计划。经过三年的训练,我与1991年春进入太空,至此脱离人类视线,拉开了孤独生活的帷幕。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回来,也从未想过能有如此殊荣再一次被地球的空气包裹。”

柳德米拉注视着年轻人的面容,内心渐渐平静。“你在想什么,孩子?”

“什么都不想。”

“你原本是哪里人?”她柔声一笑,更放松了一些。

“列宁格勒。”克里卡列夫问,“那地方现在怎么样了?”

一阵沉默。

“已经没有列宁格勒了。”契切林小声说,“那地方现在又改回圣彼得堡了。”

“哦。”好长一阵沉吟。

“你是哪一天生的?”柳德米拉问道。

“十一月十一日。”

“和我的丈夫一样。”

契切林乐了。“我们是同一天生日。”

“是啊,十一月十一日,”克里卡列夫说,“是一个意味着孤独的日子。我们活在孤独世界里,不被人爱,不被人记得。”

柳德米拉犹豫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契切林又问道。

“尸落,像鲸鱼沉入大海一样,一个人的死竟养活了一群地外生命。”克里卡列夫回答,“外星微生物寄生在我的体内,但也因此拯救了我,改造了我。它们的新陈代谢极快,生命也极为短暂,已在短时间内从我的体内发展出一个先进的微缩文明了。在天上的时候,那个文明还等同于人的新石器时代,到了海上的时候就已经进入工业革命了。”

“现在呢?”

“已经超出了这个时代。”克里卡列夫说,“它们有时在我体内开战,有时又齐心协力把那些坏掉的器官,更换成机械义体。但是,或迟或早,我会重新步入死亡,就像每一个人,就像这片宇宙。”

柳德米拉恍然大悟。“家中丢失的那些金属工具——”

“都在我的体内。”

“你都需要些什么?”她问。

“一切人类需要的东西,还有一切文明发展所需要的东西,但我要的不多,索取的也不多。”

“他们会满足你的。”契切林信誓旦旦地说,就好像这件事他能做主似的。

“我累了,”克里卡列夫说,“想休息一会儿。不久之后,我会进行一个飞升仪式,告别地球,你们可以来。”

“当然,”柳德米拉释然了,温柔而宠溺地说,“好好睡一觉吧,萨沙,做个好梦。”

克里卡列夫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在契切林和柳德米拉离去的时候,他仍旧没有睁眼,却喊住那对相互搀扶着离去的夫妇,就这么闭着眼睛说:“我不是萨沙,我是叶夫根尼耶维奇,我回地球只是想着回来看看,但是,除了你们,列宁格勒没有了,地球上什么也没有了。”

离开研究所,埃米尔替契切林夫妇买了回程票,而伊凡则向上级请示命令。莫斯科方面决定在可控范围内满足克里卡列夫的要求。在接下去的日子里,一层油膏似的物质覆盖住了他,渐渐凝固,渐渐变化。那个躺在隔离室内的年轻人开始增殖,一点一滴趋向非人,最终成了一团隐隐脉动的肉瘤。

克里卡列夫彻底成了外星怪物,对外界的喂食来者不拒。无论是沙砾还是玻璃,无论是金属还是塑料,只要东西到了他的身边,他总能分泌出一种特殊的生物酶分解对应的物体。短短几天内,那间隔离室已经容不下他了。在判断其无害之后,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又将其移送至无人的荒原之中。

契切林夫妇回到家中。后来,埃米尔打来电话,通知他们克里卡列夫要走了。离开。字面意思上的离开。克里卡列夫向俄罗斯联邦安全局说,他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这是他最后一次活跃在地球,在那之后他就会飞向无垠的深空。

十一月十一日,西伯利亚的冬天已经飘雪。契切林和柳德米拉千里迢迢赶到克里卡列夫的飞升仪式现场。在这个孤独的日子里,一片淋着皑皑白雪的永久冻土从地面上升起,在反重力技术的推动下悬浮于空中,又慢慢抬高,慢慢攀升,一点一滴升入晦暗的苍穹和阴郁的云朵。

永久冻土之上,蠕动的土地深处吐出一面崭新的红旗。

在风雪中恣意飘扬的旗帜上刻画着一把镰刀与一把锤子。

这是重建的国度。这是孤独的国度。这是只有一个居民生活的国度。

世界上最后一个苏联人,佩戴一枚迟来的齐奥尔科夫斯基勋章,化作一片广袤的土地,从地球飞向太空。

飞升仪式其实是葬礼现场。

柳德米拉站在树下,仰着脖子看着天空。过了好久好久,她才说:“热尼亚,他走了,我们的弥赛亚走了。”

“是啊,他走了。”契切林说。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说什么?”

“我不知道。”她问,“你伤心吗?”

“伤心。”他说,“但我实在不想再看你伤心。”

“哦?”她微笑着说,“我为什么要伤心呢?”

“因为这一次,他离开了我们的生活。”他抱紧妻子,老泪纵横,却像个小孩子一样无助。“他走了,我怕你不能活。”他说,“我实在不想再看你崩溃,柳霞,我实在没勇气再看你伤心地眼泪。”

柳德米拉摇了摇头。“不,热尼亚,我亲爱的热尼亚呀!”她低声说,“听好,这是你教会我的。孩子总会离开父母,我们的孩子总会长大。我只希望以后抬头看看天空的时候,能看见其中一枚明亮的星会是他送来的问候。”

风雪之中,群星闪烁,像克里卡列夫的眼睛。

那一天夜里,一种神秘的无线电信号充斥了西伯利亚的电台。后来,那些曾经高举镰刀与锤子的国土,全都不约而同响起了歌声。那是一个孤独的男人在唱歌,歌词关于一个宇航员出发前的十四分钟。到了天快亮的时候,这歌声传遍大地,传入酣睡的人们的梦中,传唤对遗忘事物的记忆,把人从清浅而遥远的睡梦中唤醒。

那歌是这样的:

指引航行的星图已嵌在那图板上,

领航员最后一次,确认发射路线。

赶快来吧,伙伴们,在启航前把歌唱,

我们现在还剩下,十四分钟时间。


我相信,朋友,这火箭的队伍,

载我们前进飞速穿梭星际。

在远方的行星那尘土之路,

将留下我们的足迹。


等多年后的一天朋友们都会想起,

我们如何第一次踏上星际旅途,

又如何能第一次达到心中的目的,

从那边俯瞰我们那亲爱的地球。

……

那里远方的行星早已经等着我们,

还有寒冷的行星,和无声的旷野。

但没有一颗行星像她一样等我们,

她名字就叫地球,是多么的亲切。

……


想想看,你静悄悄走来,在所有人中间唯独向我打听已消失的那个人的故事。人,如果我们能这么称呼他的话,那我的确认识一个泛着强烈孤独色彩的传奇。是的,我认识他,尽管他不是我们这一时代的人。那是一个叫亚历山大·叶夫根尼耶维奇·克里卡列夫的生物体,从十二重高天的孤独地狱中坠落,在茫无涯际的严冬白雪中重生,复又归到广袤无垠的黑暗深空,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悄悄解体,化作尘埃,或漂流于群星之间,或浪迹于深空之下,或落在某颗温暖舒适的宜居星球上,不远万里化作一阵温柔的风,抚慰某些孤独的受创的心……

直至死去。


(完)

编者按

亲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科幻小说也不例外,即使并没有血缘关系,即使并非源于同一颗星球,人与人之间也能建立起家人般的情感羁绊。这个故事所发生的地方,俄罗斯的符拉迪沃斯托克市,距离中国并不遥远,我们可以很容易理解文中这对俄国老夫妻的家庭温情,而苏联、克格勃和外星人的元素,为这个亲情故事提供了传奇般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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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两个人的车站》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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