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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打零工app分配我去中国当县长?| 科幻小说

弗兰·怀尔德 不存在科幻 2020-11-06

2018年,未来局组织了一次别开生面的科幻作家工作坊活动,邀请国内外一批优秀的科幻作家,来到中国贵州苗寨小镇,体验当地山川景色和民族文化,活动后,作家们以这次活动中的见闻为灵感,创作出了一批优秀的科幻作品。

在这两周里,我们将会为大家带来其中的四篇科幻小说,其作者都是国外知名的科幻作家。当西方的科幻想象与中国西南的民族文化相遇,会发生什么样的反应呢?让我们来阅读吧!


作者简介

| 弗兰·怀尔德 |  美国科幻、奇幻作家。首部长篇小说《上升气流》获2015年星云奖提名,并获得2016年的安德鲁·诺顿奖以及康普特·克洛科奖。2017年获雨果奖、星云奖和世界奇幻奖提名。所创作的短篇小说主要发表在《阿西莫夫科幻杂志》《自然》等杂志上。


今日县长 Mayer for Today

全文约18600字,预计阅读时间37分钟。

作者 | 弗兰·怀尔德

译者 | 蒲丽竹

校对 | 罗妍莉、孙薇

调度员把这项工作派给我时,我确实有些担心。乍一看,委托内容蛮寻常的,唯独在细节上含糊其辞,而这常常意味着接下来会有麻烦。

其含糊其辞的程度,够让我心头一悸,本能地多留个心眼。

可这回,我没留意心里的不安。

“能再说详细点吗?”我冲着手表说。应用程序GigTime(零工时间)的调度员负责给我分派工作,通常这些工作都是“行政助理”“人类司机”“代课老师”之类的,还附有简短的描述。只要能接到工作,我就算是走运了。不比从前,现在我不是常常都能有活儿的——有回我接了份不合适的工作,陷入了困境,然后就不再受到青睐了。

现在,我的应用程序上只亮起了两个字:县长。

在这两个字中间的空白处,出现了一个旋转的彩虹色圆圈,表明应用程序已停止反馈信息。

“把什么说详细点?到这个需要县长的县城去,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这项工作,没了。”我听到啪的一声,大概调度员又在吹口香糖泡泡了,在工作期间,这是被明令禁止的。我不知道调度员的名字,但我喜欢她的声。这声音总能和缓我的心绪。当然她吹泡泡的声音除外。对了,还有某次零工中,她不得不解雇我时的声音,也得除外。

“但是当县长?还有……”我笨拙地摆弄着这个小小的应用程序;技术已将之进化到如此之小,相形之下,我的手显得太大了。没有更多数据出现。我用指甲敲了敲碳纤维手表的侧面。提示加载失败的彩虹圆圈消失了,但没有新东西出现。我的表早就有点失灵了,可我这一阵子都没有足够修复它的信用点。

最终,我还是成功切换到了工作细节窗口。“中国,苗寨,然后是……二十四小时。这不可能。就二十四个小时,怎么够当一位县长?”

又是吹泡泡的声音,“啪”的一声。“维克多,这还不显而易见嘛:你到那儿去,签些文件,种棵树,拍拍屁股走人。你读下档案。”

并没有什么档案。我又碰了碰手表。啊,找着了。一张职责清单。

可我还是犹豫不决。

“难道我不需要先参加选举,再当选县长什么的吗?”至少在北美沿海地区,县长或市长一直是属于System(体制)的——System有单独的应用程序,光是下载该程序,就必须积累足够的志愿者服务时间和社会培训课时。种种操作之后,才刚刚轮得到解锁合作选项。

而一个还用着GigTime的人,是怎么也承担不起每月花在无收入活动上的时间的。所以,我没有System应用程序。

“不用,这个县城的县长基本上是礼仪性的虚职。你要做的就是履行一些官方职责,比如我刚刚说的那些,然后提交一份报告,工作就完成了。维克多,请问你选择接受这份工作,还是推掉不做?”

“县长”一词旁边,出现了一个正在旋转的黑白沙漏计时器,随之工作评级也浮现出来:相当高。这份工作给了一大笔报酬,大得惊人;推掉的话,会让我分到下份工作的队列排位下降更多;我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工作。

我需要这份工作。今年春天,我女儿就要高中毕业了,我要带女儿去迪斯尼庆祝。不能是随便什么迪士尼公园,得是最大的那个“迪士尼州”。那个有露营地,有海滨,每天下午都能看到海豚的地方;那个一切都很完美,一切也都很昂贵的地方。但我知道,埃尔莎贝特一定会爱上那儿的。

我也在努力攒信用点供她上大学。我知道,这是大多数人都放弃了的事,但这始终是我的梦想,也是她母亲的梦想。

如果我接了这份工作,报酬足够我们在迪斯尼游玩一周,此外还能剩下些。我又仔细看了看说明:提供机票往返,按日给付的餐费和杂费(我在美国本地干上好几周,往往都挣不到这么多),以及在县城中心订下的两晚酒店。真好啊。这工作确实看着很理想。

可我还是犹豫不决。已经有零工让我遭过一次罪了,一次就够了。

算上搭飞机的时间,我会有四天都不在家,那么就可以少付四天的房费。当然了,我的房间可能会被租给别人,不过我也没什么带不走的大件行李。这样一来,我又能攒下不少信用点,够让埃尔莎贝特秋天的时候上几堂课了。

总之,比起呆在集装箱改造的日租房里,整日等待下一份零工,去当县长要划算得多。

还有快要日出了,到时堆在威廉斯堡这边的集装箱城就会很热。毕竟到了三月了。春日的阳光会从曼哈顿的大型玻璃幕墙高楼之间来回反射,穿过河上全部三座桥后,像特斯拉的死光[1]一样烘烤我家,这个月里见鬼地天天如此。我得出去走走。

[1]尼古拉·特斯拉(1856-1943)是世界上最天才的科学家之一。有传闻说他发明了一种“死光”武器。


“接受工作,”我说。

“祝贺你,维克多·萨拉查,你将成为中国苗寨县的第2450号县长。你需要在任职期间发布苗寨的相关新闻,包括科技和商业的实力,文化和风景的美丽,能工巧匠的技艺。然后就能和以往的众多县长一样,卸任并返回自己的家乡。”

调度员的声音听起来像在读卡片。我又轻轻敲了敲手表,看到了同样的问候语,还有一份行程表。又是一声吹口香糖泡泡的声音。“听着挺好的,”我说,手腕上接连的震动分散了我的注意力,震动显示有一笔预付款打到了我的银行账户,去往中国的机票也打到了我的护照应用上。啊,护照应用,我很久没用过了,希望它还在正常运作。我的手表又震了起来,这回结束后,我的皮肤都有点发烫。“哎呀。”

“苗寨自作主张地更新了你的签证。作为交换,他们要求我把你的指纹、血样和虹膜扫描寄给他们。你的回城机票单会在你完成工作后发送。”“呃,谢谢?”调度员通常不会需要这么多个人数据。不过我懂什么呢?我又没有为短期零工出国的丰富经验。

“你想要购买一份零工保险吗?”“调度员,你也知道,保险就是骗人的。这个应用程序的使用许可费,我已经交过了,再交第二道费用就算了吧。再说如果我有够买保险的信用点,我压根不需要来打零工。”

她又吹了个口香糖泡泡。“知道了,维克多。”我感觉听到了她在笑。

去机场的路上,我给朋友金打了个电话,跟她说了我要去什么地方。在零工经济中,这种事是很好的锻炼机会。

她笑了,笑声有点怪怪的,有点吧。“我父母就是那儿的人。这趟旅行会很漫长的。”“我知道,我现在正在下载免费的音乐和电子书。”

“不过这可是县长啊。为什么我没这样的零工可做?”

“去年你不就打过一份超棒的零工嘛!”

“帮厨?”金又轻笑起来。还是笑得怪怪的。

“是啊!有免费的食物!”

“你有当过未经培训的帮厨吗?很可怕的。每个人都把刀具扔给你。”

她没和我说过这些。那时候,她只是不断接济我,给我带来一盒盒打包的意面和海鲜。因为那份糟糕至极的零工后,我一度排不到任何新工作,而咪咪带着埃尔莎贝特,一起离开了我。

是的,对那份特定的工作,我满怀怨恨。但我不会恨金。“你觉得人们把在GigTime上提供工作,有时是为了释放一些过度的压力?”过去一年以来,我都在琢磨这个问题。

“也许吧?帮厨的工作就是这种感觉。”金停顿了一下,“你确定要接这个工作?苗寨真的太远了点,中国对零工的规定也许和我们这有很大的不同。特别是,你又不怎么了解当地文化呀。”

她说得不无道理,让我心头又是一悸,也勾起了一些接任务前压下的疑虑。县长可以是任何意思,尤其只是礼仪性虚职的县长。这是某个让我背锅的赚黑钱阴谋?有可能。是有人利用官方人物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事发生过。是一场古希腊式的丰收节献祭仪式?我听说过,虽然就一次。不不不。调度员说过,对于何种零工任务可以发布的问题,中国政府管控非常严格。再说,接受任务时的欢迎界面盖有县长公章。那是份合法文件。我相信GigTime。

至少,我相信我的调度员。

以防万一,我还是尽可能地多多下载了关于这个地区的报纸和纪录片。

然后我搭上前往老JFK航站楼的机场快铁,登上飞机,插好耳机,一路上都在听书,听谈苗族文化的,谈周边地区矿产开采历史的,以及一本最近出版的,谈为保护当地语言所做的努力的书籍。

很快,我就到了那里。

哦,不是那里,不是指的苗寨。我是到了北京。还得飞广州机场,再从那里飞往贵阳。最后坐了两个半小时汽车才到了群山之中的目的地,搭的是那种人躺在里面的单人汽车,那车光滑、低车身、自动驾驶。在这里可没多少“人类司机“的零工。

顺便说一句,这场汽车之旅非常奇妙。首先是机场附近的长隆欢乐世界游乐园,深夜的安全灯映照下,游乐园门口巨大的机器人雕像和有着挥动触须的游乐设施看起来诡异地超现实。然后是苗寨所在的崇山峻岭,其间处处穿插着巨大的桥梁和长长的隧道。两者都是如此巨大的建筑工程,仿佛是由巨人来建造的。与我的家乡不同的是,一路上道路很平坦,夜晚未受污染的天空是蔚蓝色的,星光灿烂。只有头顶上偶尔传来自动驾驶汽车的轰鸣声,引得厚厚的车顶晃动起来的时候,我才想起担心自身安全。

我不由得凝视漫天星空,看流星偶尔划过天际,听最新的韩剧里的人物吵架。夜已深,我实在打不起精神继续听下去了,明天早上起来,再学习所有我需要知道的东西吧。

自动驾驶汽车终于在苗寨县城的主入口前停了下来。小小的彩灯隐藏在高高的竹林里,照亮了一扇厚重的褐色木门,门上雕刻着牛头和分叉的巨大牛角。我们进了大门,前往镇上最好的酒店:苗寨五星酒店。

酒店前有一条小溪,溪水中满是锦鲤,一座小石桥横跨两岸。走过石桥之后,我一时间目眩神迷:酒店大堂内仿佛布满了星座——明亮的白点和白线划过深蓝色的天空。随着眼睛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星座化为了从天花板垂到地板的靛蓝色帷幔,上面绘着精心蜡染的印花图案。我认出其中有蝴蝶、鸟类、鱼类,以及不确定是虾还是巨型马陆之类的大型多足动物。帷幔在深夜的微风中飘动,动物们恍若起舞。

我伸出手腕,方便接待机器人扫描我的手表,查找护照和预订信息。数据传输发出的蓝光让我感觉到安慰的熟悉感,毕竟一路上看到太多奇异的东西了。接待机器人从内部吐出一个包裹,由蓝色袖标裹着,里面装着几袋石茶茶包。接待机器人说:“这是非常好的茶,仅供自己人品尝,不对游客提供。”然后它点亮了一个箭头,指向我房间的方向。我尽职尽责地朝它指向的地方走去。

就是那之后,我第一次感觉到了麻烦的迹象。

注意,我的意思不是酒店的接待机器人出了故障。酒店房间是以我的名义订下的,但里面已经有其他人了。且还是好几个人。发现事实的过程很不愉快。我乘这家豪华酒店的电梯下了一层楼,来到可以听到河流声音的低层,走过铺有瓷砖、挂有更多帷幔的细长走廊,打开了250号房间的门。

房间里挤满了一大家子,看着至少有六个成年人。我按键进去打开灯时,几个人挤着睡在床上,其他人蜷缩在沙发上,或者很不舒服地缩在桌上。还有一个在马桶上。

哇!我赶紧撤退,回到接待机器人那里。

我把手腕放在扫描器下,它再次吐出了我的房间号码:250。

“出错了,”我告诉接待机器人,“里面已经有人了。很多人。”

机器人开始运行某个高级算法,一段时间之后,给我吐出了另一个号码:245。

此时天色渐亮。我已经旅行了二十多个小时,糊涂得不知道今天几号。不过没关系,我的GigTime应用程序表示明天是县长日。

这次我的房间里没有人了。房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张桌子,一个水壶和两只杯子。窗外是一条泛着点点星光的小河,但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河水完全没柔软洁白的枕头有用。我很快上床就寝,沉沉睡去,直到几个小时后,提醒去吃早饭的闹钟响了,才醒了过来。

那时候时差反应已经把我搞糊涂了。一切都让人觉得温柔可爱,充满希望。至少太阳不会从我在威廉斯堡的唯一一扇窗户照进来。至少在这里,外面的河流没有被一千座玻璃幕墙高楼的光芒照亮。至少在这里,河上的桥是一座人行桥,不会满是汽车。在这里,至少按虚名来说,今天这座县城是属于我的。

我精心打扮,试着看上去富有担当。

然后找地方吃早餐,实际含义是穿过迷宫般的层层走廊,同时肚子还咕咕叫着。一些大厅的墙上整齐挂着我现在已经熟悉的蓝白相间的帷幔,也有大厅在墙上巧妙布置了许多鸟笼,还有一个大厅挂着木雕的牛头。在路过鸟笼展示区两次之后,我才意识到是同一个厅。终于到达餐厅后,迎面而来的美味自助餐让我非常快乐,那分量足以让整个集装箱公寓的人吃上一个星期。

更妙的是,好像其他人都已经吃过东西离开了,所以我可以放开大嚼。我灌下一大碗茶,吃了几个卤鸭蛋,喝了两种口味的粥,又喝了咖啡,吃了熏肉、炸茄子和南瓜。一位真人服务员恭候在旁,负责随时解答问题。她看起来和我的女儿一样年轻,当我对着手表翻译一些短语时,她也像我女儿一样嘲笑了我很多次。她俩似乎都认为我是个白痴,但原因不同。

“今天的县长?”最后,她指着我戴上的靛蓝色袖标问,袖标是入住酒店时收到的那个。

我点点头,笑了笑,稍微挺起了胸膛——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和我一样明白,这完全是个礼仪性的虚职——“2450号,”我自嘲。

“记得穿舒适的鞋子,”她告诫道。“还要粥吗?”

我又端了一碗南瓜粥和一杯茶回到餐桌上。我只带了脚上这双鞋——曾经光鲜现仍结实耐用的切尔西靴——和足够我在苗寨待三天的换洗衣物。这个应用程序规定我必须穿得职业一点,三天的换洗已经比我通常为零工准备的衣服要多了。

我一边吃饭,一边用手表给金打电话。“我到了!”我说。

手表玻璃上方,金的脸出现在一张小小的模糊全息图上。我只付了标准的国际套餐,而不是双白金或超级镀金白金套餐,所以信号没那么好。

声音传来后,她的嘴唇才开始移动。“你见到你的雇主了吗?”“还没有。我得去市政办公室。他们给了我一个袖标。”我指了指手臂上那块蓝白相间的蜡染布条,“我吃完早餐后去,他们会在那里给我分配任务。”

我吃完早饭,也收到了一部分的预付款项。目前身心都感到非常满意。

仔细想想,这种感受也可能是时差反应造成的错觉。

就算是错觉吧,在寒冷的空气中穿过县城后,我确确实实感到精力充沛,可以工作了。不过,最好尽可能是室内工作。主干道上商店林立,一群群妇女穿着当地特色服装,兴致高昂地走过,让我略感混乱。但是街上也有穿着羽绒服的孩子,以及试图管住他们不让乱跑的老年夫妇。还有许多游客在拍摄这一切。即使在清晨,我的(至少今天是我的)县城仍然熙熙攘攘,繁荣昌盛。

我迫不及待地想了解更多有关县长职责的信息。有人讲过要种棵树。我从来没有种过树,上学时也没有过。我有点好奇,我要种的是一棵真正的树,还是虚拟的呢?

我穿过了另一个广场,又走过几个热闹的街区,经过一个电影院,走上一大排台阶(周围环绕着雕有公牛角的铜杆和铜鼓),才到了市政办公室前。

外头排着长长的队伍。

在场所有人都令我吃惊,一些人穿着本地的衣服,面容特征和我刚刚一路走来时看到的人类似,还有一些人看起来和我一样,来自其他地域。我用翻译程序听周围的低声谈话,我自己能听到三种不同的英文口音,而翻译程序则告诉我,在这一百多人里,光我听到的就有约鲁巴语、西班牙语、普通话和印地语。每个人,特别是那些排在队伍前面的人,看起来都很疲惫,有点沉郁和沮丧。

这是我今天要帮助的人们吗?迷路的游客?人真的有点多。

“打扰一下,”我好不容易穿过人群,找到了城市行政官的办公桌,通过翻译程序说,“我是你们的县长。”我抬起手腕,向她展示左臂的袖标。

“请排到队尾去,”那个女人用干脆的英语说,话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城市行政官因重要公务外出,由县长负责本县事务。看看这个。”她把半张纸滑过桌子递来。

我照着她指的地方,走回了队伍的尽头。这回走的是队伍的另一侧,我才看到每个排队的人都戴着和我相似的袖标。

天开始下雨了,我拿着的纸随着墨迹濡湿开始变成灰色。我以最快的速度阅读,但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了。“欢迎第__号县长,由于程序问题,您的县长任期暂时中止。我们邀请您留在苗寨,直到完成您的工作为止。”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排在前面的人。

他们伤心地看着我,用西班牙语说:“我也希望我知道。我是昨天到这里的,没有人告诉我任何事。城市行政官说她会处理的,但她还没有返回苗寨。有些人已经排了好几个星期了。”

“好几个月,”一个排得很前的女人纠正道。

我的着装并没考虑当地阴冷潮湿的天气。天气预报软件告诉我,在我停留的三天里,天气将会是15度左右,或稍高一点。我只准备了一身我认为合适的县长衣着:牛津衬衫,斜纹棉布裤和运动夹克。这身衣服花掉了我预付工资的四分之一。

正在排队的其他人则已经裹上了从当地商店买来的服装。

“我们非得在这里等,直到号码被叫到吗?”我终于问道。

“是的。每天都要等。这份零工的第一步是完成‘向县长办公室报告,并接受你的委任’的任务,”排在靠前位置的某人说。那张熟悉的面容让我涨红了脸——是我昨晚闯进分配给我的房间时看到的其中一人。他看着不在意的样子。“我们完成了工作的第一步,但还没有人能完成第二步。以及其他所有步骤。”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注意到所有排队的人都戴着有GigTime应用程序的手表。他们有时会点击这些程序,每次点击时,GigTime都会显示“工作尚未完成”。

还有一些人则呻吟着,拉伸自己的脊背和腿肚子。排队是份艰苦的工作。确实,得穿舒适的鞋子。

餐馆的女服务员走了过来,端着几杯装在小杯里的茶。“红茶,茶叶是我们山区自己种的,”她说。茶香扑鼻,温暖的茶水帮助我驱除了站在雨中的寒意。但我开始焦灼起来。如果这份工作没有任何进展,我必须回到纽约,想办法真正赚上一笔才行。不管是为了我的女儿,为了我们的旅行,还是为了她的学费。也许是为了保住我以前的住处。“有人知道为什么停滞不前吗?城市行政官在哪儿啊?”

队伍里远远地有人咕哝着什么,翻译程序译为“不离开”。

“你说什么?”我旁边的人说,“你能大声点吗?”

是名英国人,一位背着双肩包,戴着色彩鲜艳的帽子的年轻女子说:“2328号县长不离开岗位。已经快四个月了。城市行政官也无法让GigTime解雇他。系统出了漏洞。如果县长始终不离岗,我们就无法完成工作。”

我旁边的人唉声叹气起来,真相大白了。

如果我没完成工作,应用程序就不会给我回家的机票。

我们被困住了,被GigTime的算法规则困在了这里。由于我们完全能够胜任这项工作,我们便必须做下去,直到完成为止。


我们所有人——至少有120位候任县长(我们点了点人数)——都站在那里,直到傍晚下班时解散,才三三两两地走回旅馆。

2416号县长,那个讲约鲁巴语的高个黑人男子跟我走在一块。“我以前觉得这项工作是耍人的,”他悄声说,“现在我倒希望不是这样。”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互相分享了孩子的照片。他给我看的是儿子在牛津大学读书的照片。我羡慕得叹气。我给他看的,则是埃尔莎贝特穿着机器人队球衣的照片,地点是宾夕法尼亚州,她和她妈妈住在那儿。埃尔莎贝特梦想申请读斯沃斯莫尔学院。我却最多只盼着,能靠现在的积蓄,给她买一些审计课程。

“这还不是我干过最糟的活儿,”我开了话头,又支支吾吾地停下来。我不该谈这个的。

2416号县长的名字是博拉德·奥卢沃勒。女服务员给我们端来了一碗五香茄子,随后是一木桶米饭,他笑着伸手去拿。“这也不是我干过最糟的工作。最糟糕的是——”他的声音停了,“我不应该讲这个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我们是不是曾经为同一个人工作过。

于是我们默默吃饭,2389号县长和2390号县长也随后加入了我们——他们是来自贵阳同一个镇的表亲。几年前,他们给自己在社交媒体上发的图片设计了精致的滤镜,从而成为了颇具影响力的中国超级网红。我发觉以前见过他们的脸,但没了动态花瓣环和海藻叶,没了水汪汪的大眼睛,所以没认出来他们是谁。他们没跟我们说什么,只是笑着给我们点了更多的食物,其中有一道是鱼汤,给每个人都配有单独的调料碗。然后他们在桌边拍照,编辑照片,最后发到微信上。后来我看到了照片。甚至那道汤上都加了花朵滤镜。

我很晚才上床睡觉,一整天都和外来游客在一起,没和多少当地人相处。我决心明天要更多地探索本地生活。

第二天过得和第一天差不多,只不过当我回到房间时,发现里面还有其他人。我没问他们是不是县长。他们左袖上的袖标一目了然。

我走向接待机器人。“你又出错了。你把我的房间让给别人了。”“您的原定住宿时间是两晚,三个白天,”机器人说。声音很温柔,听起来有点像调度员的声音。“您的住宿补贴已到期。本县城为此制定了一个紧急策略,帮助我们的县长客人节省住房成本。您可以选择与其他候任县长共享一个房间,或者选择在其他地方找到住处。”

这给我敲响了警钟。我点了点手表,但它仍然显示“工作尚未完成”和我当天的每日津贴。至少这个数字还在增加。不过,现在我被无限期地困在这里,这数字就没那么令人开怀了。

我的胸中涌起恐慌感,它像一只被关在笼里的大鸟一样往外挤,为此我开始缓慢呼吸,这是我在高中经济学课上学到的。大概是这门课唯一有用的知识。吸气:相信自己能够工作是幸运的。呼气:准备工作。是的。这才是关键。

尽管如此,问题依然存在:如果以前的雇员不愿离开,我怎么完成这项工作?我该怎样做,才能及时回到我女儿身边,来得及看她毕业?

“我选择共享房间,”我对接待机器人说。了解我们有多少人,现在变得尤为重要,好在也更容易了:我已经见过了那么多排队的县长。我得到了251房间的密码,就在我原来闯进去的那个房间的隔壁。进去之后,我见到了博拉德,以及两个澳大利亚背包客,分别叫泰德和鲍勃(县长号是2419和2424),他们选这份工作,是为了廉价来中国旅行。房内还有一个来自中国东部的文静诗人兼教师(县长号是2431),叫宋。他老在日记里写个不停。

没人想讲什么。我们用房间里的电水壶泡茶,然后用咖啡吸管抽签,谁第一班睡觉,睡床还是地板。

轮到我睡觉的时候(我抽到了地板),我听着河水的低语声睡着了。它像在说,相信自己很幸运,并准备好工作。


如果说我从“我不该谈的史上最糟工作”中学到了什么和自己有关的事,那就是我很有韧性,我有很强的是非感。咪咪以前很喜欢我这点,直到那差点毁了我们的关系。

我生来就不懂放弃。特别是有人陷入困境的时候。不过,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自己陷入了困境。当下还没有。

早餐时,泰德说:“每个人都很高兴能得到每日津贴,不用再为另一份工作操劳。” “当这一切结束后,我们能攒上一笔长途旅行的巨款。”

“前提是这一切有结束的那天,”鲍勃说,他看了看表,“我开始怀疑这一点了。”“为什么调度员不解雇这位县长?”我问道,想起了在那份最糟糕的零工中,听到的吹口香糖泡泡的噼啪声,当时调度员正在陈述解雇我的条款。

“城市行政官离开去寻求帮助之前,她说过在国际合同中有些用语很混乱,”宋突然说道,“这个应用程序对工作内容的描述非常字面化,而这个新县长也是一板一眼。结果证明,文字和标题很重要。”不过这儿的很多人似乎并不介意一点小小的不适,只要他们每天都有报酬。“

一点小小的不适,也许是吧,但是失去自由前往任何地方的权利让我恼火。这份零工要求我们在完成任务之前向县长办公室报到。而县长喜欢办公室外面有一群人排队。“这让他们看起来能派上用场,”博拉德说。

于是第二天早上,博拉德和我开展了一个小小的副业,我们接过各种写着“待成为县长”的GigTime手表,让想休息一下的人们能够自由探访县城的其他区域,或者——有个人是这么做的——回几天家,看望生病的亲戚。我不敢相信,之前竟然没有人想到这个办法。

“哦,曾经有人这么做过,但那让县长很不高兴,”一个叫谢的女人远远地说,她是县长2435号。排队的时间越长,我的翻译程序通过机器学习取得的改进就越好。“那人还去了机场,但到达机场后,护照就被收走了,人被送回这里完成任务。走的那人和代为保管手表的人进了县长办公室,再也没有出来过。两人分别是2358号和2379号县长。”

“县长为什么不高兴?”我紧张地问。没有人回答。

我能想象可能的原因:护照被收走这种事,最终可能会引起外界的错误关注。且是会让县长惹上麻烦的那种。加上外面还有个城市行政官在试图寻求帮助。

“2328号县长现在有眼线了,”有人小声说,声音太快,我看不清是谁,但我想可能是2441号或2442号县长。“你得小心点,”另一个人说。

博拉德和我把GigTime手表放在自己的背包里,试图把数据伪装成合理的个人数据足迹。我们仍然在人们需要的时候帮助他们。这奏效了整整五天。

尽管如此,偶尔我还是会付信用点给谢或他的兄弟,让他们帮我拿着我和博拉德的表,然后我们漫步穿过县城,目光越过河流,停在为县城提供电力的水车上。我们到县广场的现代化的电影院去看电影,有一回,还看了一场芭蕾舞。

我们试图与商店店主和表演者交谈,但他们看到我们的袖标后便躲开了。

“难道县长从来不参加这些活动吗?”我们回来的时候,博拉德问谢。“只是这位县长罢了。2328号县长自从就职后就没离开过办公室。其实这是好事。整个县的人都有点怕他。”

我无法想象是什么能把整个县都吓到。而且还是这个县。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友好的地方。

我在上厕所时接到了金的电话。“新闻上有传言说,GigTime给你们县指派了太多的县长。”她说, “有人用无人机摄下了你们排队的画面,并在国际上公开发布。GigTime否认这是应用程序的问题,也否认他们与苗寨的合同有问题。那里发生了什么?”

我看到过那架无人机,在一天清晨慢悠悠地飘过广场,当时有几个苗族妇女脚踩木屐,身着满是刺绣的红裙和短上衣走过,她们的银项链和银头饰像铃铛一样叮当作响。我还以为只是游客在用无人机拍照。

“中国方面也否认存在任何问题,但——维克多?我在新闻部门打零工时,有几个工作人员已经要求零工们同样为他们操作无人机了。你当心点,好吗?最少来说,这个应用程序肯定是出什么故障了。还有,请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只要取得有效素材,我就能得到一份全职的新闻工作了。”

“我会尽力帮忙的,”我说。但除了我们经常站在一起排队,我还真不知道能告诉她些别的什么。我连现任县长都没见过面。

博拉德和我匆匆回到队伍中,尽可能地召回了所有让我们代为保管手表的人。一些人来的时候,还以为队伍终于要移动了,但事实并非如此。

“这太过分了,”有个英国腔的大声说,“我们中有些人还要去别的地方。我们中有些人相当重要。”很显然,都不需要看到2405号县长那红润的脸颊、鼻子和充血的蓝眼睛,就能知道他把手表交给我们的时间里,是去了一家酒吧。

我们把女招待叫过来,付信用点让她给这位县长端上一杯浓红茶,希望他别再吸引更多关注了。虽然情况还没有“史上最糟糕的零工”那么糟,但一直在变得更糟。

可已经晚了,两个多月来一直排在队伍前头的另一个英国人和一个澳大利亚女人走到我们跟前,要求我们交出手头的手表。

“谁下的命令?”谢回绝了,“那些手表又不是你的。”

“是苗寨县长的命令,”澳大利亚人说,“你们在做一项危险的事业。你们两个也跟我来,”她指了指我和博拉德。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几个穿黑衣服的城里老人就没收了我们手头上所有的手表,推搡着我们挤过吃惊的排队同伴,一直推到了队伍的最前端,镶板木门的门口。

那个喝醉了的英国人仍和我们在一块,他主动敲门。“就职仪式。这很重要。我本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县长,”他说,“这流传在我的家族血脉里。”

大家嘘他,要他安静。门打开了。

看起来我今天要去见县长了。也许我终究还是能帮到金的。


县长办公室里灯光昏暗。靛蓝色的帷幔上有着不同寻常的图案设计:机器人,太空船,还有一些看起来像彗星的东西。倒是全部采用传统蜡染风格。

一道柔和的蓝光从县长的办公桌上射了出来,那里放着一个圆顶的玻璃罐,外形像个钟罩,里面罩着一只有着鸟嘴的蓝色大虾。玻璃上用胶带粘着块手表,GigTime应用程序计时器显示:工作122天。剩余负121天。请联系你的调度员。

“你们好,市民们,”2328号县长通过翻译程序说。我能透过那块玻璃,听到里面是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

好的,这正式成为我干过的最糟工作了。看了博拉德一眼,我就知道他也是这么想的。2328号县长不是人类。2328号县长是一只蓝绿色的、有翅膀的、鸟头状的大虾,大约有60厘米高,身体中部比我的拳头略宽。县长看起来和挂在他们办公室蜡染布上的那些动物非常像,后来我得知在他上任第二天,他用县长特权命人给他绘制蜡染肖像,我并没有感到震惊。

“你是怎么得到这份工作的?”博拉德抢在我前面问。大虾朝他的方向转过身来,发出嘶嘶声。

“我们来到你们的星球,原本是为了尝试广州太空港附近的长隆欢乐世界游乐园,因为它宣称颂扬所有的文化。由于没有找到我们文化的象征,我们想去那里做志愿服务。我们被告知,要找到一份工作,需要先购买这个应用程序。”

大虾指着贴在玻璃圆顶上的手表说。它转动身体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微小的泵系统正在把地球的氧气转换成玻璃罐里的其他东西。某种令2328号县长可以漂浮在里面的气体。

“我们没有料到的是,在首次登陆选择偏好之后,你们人类的应用程序不让我们选择想从事的工作。我们至今没能在公园里工作,”县长有点伤心地说,“不过,我们发现了这份非常棒的工作。”

屋里的官员点了点头。“这是份非常棒的工作,县长。”

那种心头一悸的感觉回来了。

“先生,或夫人,”我以隆重的称呼起头,希望能保佑我,和我朋友博拉德的自由。“我请求您的原谅,我们与任何游乐园的事务,或任何事务都无关。我们只是在这里打零工,我们想回家。我们也是经济形势的受害者。”

“还有,”博拉德补充说,“我们不知道保留候任县长队伍中的位置是违法的。”“目前还不违法。”2328号县长说,“只是很烦人。但这应该被认定为,违法,没错。”那生物停顿了一会儿。玻璃罐里的水泵闪了一下,房间另一头的打印机印出一张纸。一位候补县长捡了起来。“现在这是违法的了。你应该熟知法律!缺乏另一种文化的法律教育,并不能成为宽大处理的理由。”县长似乎耸了耸肩,我感到心里一惊的感觉绵延到了胳膊和颈后。“你本可以自我教育。”

“听着,”我倾身在桌子上,给玻璃罩投下一个影子。“你凭什么告诉我们该怎么做?你不过是一个礼仪性的——”

县长的下肢开始蜷曲起来。“我们认为这一职务对未来的星际外交至关重要,”它愤怒地表示。

博拉德清了清嗓子。“尊敬的县长,请原谅我的朋友。如今的情况给您治下的人民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不仅是那些必须维持这个城市运转的人,对那些越来越多的候任县长也是如此。”与此同时,他向我投来一个明确的眼神:闭嘴,维克多。

2328号县长的下颔咔嗒了一声,它的下肢放松了,玻璃箱回荡着轻微的金属声。“你说得对。你们将成为最后的县长,”2328号县长对我们说。“你们都很有进取心。我尊重这一点。你们也来得正是时候。今天我终于说服了应用程序的调度机器人停止送来更多的县长。苗寨不再每天都需要县长了,因为他们有我。最初是有点混乱,因为GigTime和这个县不想对外承认县长过多,好在我,以我自己的方式,帮助他们使一切看起来正常。但我们确实需要给你们其他人提供招待。”

“首先调度员不是机器人,然后最好的招待就是送我们回家,”我说,心里想着调度员的笑声。想着我的朋友们。甚至热烘烘的集装箱公寓。我已经准备好告别这项工作了。

“我没办法送你们回家,只有GigTime可以,条件是你们完成工作。我无法控制苗寨以外的任何事情。还有它就是一个机器人。它遵守规则。在我上任的第一天,他们用它代替了人类调度员,因为人类会嚼口香糖。”

真是个可怕的消息。更糟糕的是,我们遇到了一个新问题。如果这个应用程序由机器人运作,那么它是按照算法逻辑运行的,而不是人类的逻辑。由此,没有人会解雇2328号县长。“除非你提交报告并离职,否则我们无法完成工作。”

“就是这样。”2328号县长说。“你们这些候任县长全都得留在苗寨!”这只虾鸟混合体尖声鸣叫。

如果你曾经想象过咯咯的笑声在鸟类的耳朵里听起来是什么样子,或者沮丧的章鱼在乌贼的耳朵里听起来是什么样子,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听起来更糟。

2328号县长继续说。“既然在这个应用程序上,你们不再有获得更多工作的资格,我将为你们提供工作。我有点后悔当初担任这个职位时,对贵星经济的细微差别缺乏了解。虽然足够当一个好县长,但还不至于放弃当县长的好处。尤其是身为地球上第一个外星人县长的好处。”

我敢发誓,在它的玻璃钟罩里,这位虾子县长正在沾沾自喜。

“这里的人们怎么办?这个地区的公民怎么办?”

“他们已经习惯了。你已经看到了他们现在正在做的帷幔。也许,我的成功最终会给你们这个小星球带来星际利益。为每个人带来更多的繁荣和零工!我知道这个岩石星球上到处都是城镇,全都需要更好的县长和其他市政官员。我需要几个社交媒体助手打理Instellargram(星际图享)应用程序。比如那对善用滤镜的双胞胎……他们排在队伍里多远?”

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过去的一周里,我在排队过程中期待的不过是一份快捷而简单的工作。而现在看来,这份活儿好像重多了。我可一点也不想干。至少别一个人干。

这个城市不需要另一位县长。它需要一位英雄。最好不止一位。

博拉德和我面面相觑。他挑眉。“至少这还不是史上最糟的零工。”

我完全同意。但!如果我们不谨慎一点,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零工了。我从不轻言放弃,似乎,博拉德也一样。我敢打赌,外面正在排队的县长里头,也有人持同样的想法。

我们所有人一起合作干一把分外的活,也许能阻止2328号县长。

如果我们出力阻止了它,约等于我们出力拯救了世界。或者,至少我们有新的零工可干了。现在这个烂透了。

#

我们承诺了一遍又一遍,保证会在新一轮政治活动中帮忙,2328号县长才终于把我们从办公室放了出来,这时外面已经一片漆黑。排队等候的其他县长早就回到了各自的房间。

我把新买的围巾紧紧地围在脖子上,以抵御寒冷的微风。商店的灯都灭了。四下无人。在带来生机活力的人群散去后,这地方看起来就像一个城镇立体模型。

我们一走路,博拉德的肚子就咕咕叫起来。今天我们只喝了茶,还有各自半根混合干果坚果营养棒。这是旅行开始前我塞进包里的,当时抓了一把,就剩下最后一根。

连着好几天都在下毛毛雨,但今晚天气晴朗。星星出来了,我们脚下的铺路石映着它们的倒影,闪闪发光。

我们离酒店越来越近,后来都能闻到香料包和米饭的扑鼻香味,它们在酒店房间里的电水壶里煮着。一个尖锐的英国嗓音在和接待机器人吵架:“我再讲一遍,我要我自己的房间!我再讲一遍,你又拒绝了我!”

我们没停步,继续往前走,决定先围着县广场绕一圈,再回到人满为患的住处。我们把酒店的明亮灯光留在身后,向着广场上更柔和的月光前行。

出乎意料的,我们发现2431号县长在广场上,这里有众多描绘当地神话中火鸟形象的雕像,他就坐在其中一个的旁边。他低着头,正在看日记。

“朋友,你在写什么?”我问道。我们没怎么聊过,但宋县长一直很和善,他会为另一位县长腾出地板的空间,分享他拥有的食物和对当地的了解。

“未来的历史,”他回答,隐藏在厚厚的眼镜片下,那双眼睛是笑着的,“这个地方已经存在了这么久,即使在这座县城,这个县长之后,它仍将存在。一方的人民才是一方的故事。”

博拉德点头表示同意。“诗人式的县长是强有力的领导人。”

宋笑了。“你们这样有进取心的县长也是。”

我们往回继续走,任由2431号县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在微风中,响起了一排铃铛的声音,应是从广场茶馆上方的房间里传来的,清脆冰冷,带着淡淡的金属质感。

“我们该怎么做?”我问道。

“做我们惯常所为,”博拉德回答。“不管怎样,都要完成工作。”

我们在人行道上嘎吱嘎吱地走着。再次看见了苗寨五星酒店的灯光。“你完成了你有史以来最糟糕的工作吗?”我问道。

博拉德摇了摇头。“没完成,它几乎毁了我。但是完成的话,会以另一种方式毁了我。我很高兴自己最后成功撤销了任务。”

我没有再追问。“我也一样,”我说,尽管北美GigTime并不常撤销任务。

一年多以前,我被派到城市某处,那里由机器通过算法决定谁能获得药物,谁不能。房间里面放满了各种各样的药品,一旦机器判定某人确实需要用药,它就将药品分发出去。我所要做的就是不断在机器上输入人们的信息,剩下的就交给算法了。我本可以一辈子做那份工作。但我很快注意到,这个算法不会给任何人提供药物。房间里摆满了药瓶,人们——有时是一家人——却空手而去。由是我不再给机器输入数据。我让它空着。我也不辞职,免得有其他人来做我拒绝执行的工作。日复一日,我就坐在那里,什么信息都不输入,把药递给所有需要药的人,这样持续了一整周,直到储藏室空空如也。

GigTime发现后,调度员一度要删掉我的应用程序。但是咪咪尽力为我辩白,称我当时已经精疲力尽,神志不清。她救了我。那便足矣。她后来也离开了我,因为我破产的账户还要偿还一部分药的价值,这会影响到她和埃尔莎贝特的人生。以及,家里有个在GigTime上破产的父亲,想把这个家维持下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是我经历过的最糟的零工。现在也是。

但是这份零工,绝对称得上是最奇特的。


从第二天开始,我和博拉德、闵、宋、及其他五十位县长,用各种方式开始了我们的抗议活动。

我们服从指示,按时排队。但我们并不耐心等待。我们表达质疑。我们提出申诉。我们把县长拒绝签署的文件塞到他的办公室里,堆得小山一般高。

有一次,我们组织县长们排成一队跳舞,看着游客们把我们的照片发送到世界各地,虽然有点尴尬,但是满怀被拯救的期望。可还是不再有新闻无人机过来。

什么办法都试过了。2328号县长就是不肯让步。

我们只好诉诸了更强有力的手段。我们发动了(应该算是)暴乱,就一次。这样干的效果并不好。没有人习惯闹事,大家都不停地看表,查看自己是否失去了信用点(确实失去了)。但是,我们还是冲进了办公室——虽然进去的人不多——抢走了装着县长的玻璃罐。

我翻遍了办公室的壁橱,找到了一把旧铲子。可任凭怎么使劲,都没法打破2328号县长的玻璃外壳。我们也没法把2328号县长扔进河里。博拉德是这么干了,但是县长又从河里爬了出来,大颚里叼着一条鱼,把自己的玻璃罐拖在身后,然后坚持要所有候任县长和它一起游泳。那真是又可怕又泥泞。

但我们确实跟着游了。县长已经开始在每天下午给我们一个打分和评语。如果能得到一个好分数,就可以不时在餐厅吃一顿或者独享一晚房间。我承认,鸭蛋和粥有时确实是我的弱点。

所以我们放弃了暴乱,转而尝试公关。我们动员大家聚集起来,在未开业的商店门前手持绚丽彩带,排成热切等待的长龙。还有一次,我们举行了一次诗歌朗诵会,盼着县长到现场宣布开幕。

无济于事。我们无法让2328号县长做任何传统的县长事务,特别是在无人机离开之后。GigTime没有遭遇麻烦的迹象,县长办公室也没有传出任何消息。新闻自由撰稿人失去了兴趣。这里没有剪彩,没有盖章。只有一些排队的人。

每个人都觉得,2328号县长开始关心自己的名声了,特别是在它开始给母星发送信息之后。它不止一次把网红双胞胎叫到办公室里,咨询滤镜事宜。当下摄像机严重不足的情况,根本提不起它的兴趣。

最终,2328号县长通过了一项法令,在县城内禁止一切形式的未经验证的社交传播工具,包括无人机在内,并威胁要起诉所有擅自操作无人机的GigTime用户,令他们的信用点受到永久打击。

当然这确实阻止了无人机卷土重来。

只有一架无人机除外。金在发给我最后一条语音信息中,表示那是她的。

然而金几乎没有什么可拍的。苗寨县城没有什么可看的,无非是候任县长们排成长队,或者偶尔在河里游泳。

当然也没有什么茶树种植活动。或者公告签署行为。

后来有一群茶场经理挤开候任县长们,向县长请求帮助,那时我们看到了曙光。“茶场是本地主要的经济驱动力,”其中一人表示,“如果几年后没有新的茶树成熟,这个故障将影响整个生产,特别是白茶的生产。我们反对你拒绝再种树的行为。”

我们都满怀希望地听着。或许不止希望,是渴望。

但是2328号县长并没有因为我们的暴动、经理们的愤怒和请愿而烦恼。相反它似乎享受这些事。它说:“无人反对的统治者能有多优秀呢?”

终于,在我非县长任期的第十五天,金通过手表给我打了电话。我几乎听不到她的讲话音。“你还好吗?”她问道。“有什么进展吗?什么时候会有事爆发?”

是她告诉了我,我们的事已经成为旧闻,正在被遗忘,新闻焦点从太多县长的故事转移到了世界上的其他事情上。苗寨当地政府平息了她散布的小小谣言,即当地出了个外星人县长,因为城市行政官回来了,还在向镜头挥手。

城市行政官是一个留着新潮发型的年轻女人。她穿着黑夹克和短裙,手里紧张地捻着一张纸。

“我无法引起任何人的关注,”那次公开露面之后,她告诉我们。“GigTime坚信自身没有出错,所有人也确信GigTime是完美的。在快花光所有的经费后,我不得不回来。现在我也得为县长工作了。”

我们所在的地方实在过于偏远,甚至在我来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人意识到苗寨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由于没有任何重大事项,太多县长这种看似微不足道的故事很快不再吸引这个世界的关注。在其他地方,总有更有趣、更糟糕的事情在发生。更糟糕的是,GigTime不希望出现任何问题。所以就没问题。

2328号县长开始协助GigTime的诉求,让我们中的几个人每天发布苗寨的消息,说一切都很平常。我们不能拒绝,否则他们会毁了我们的零工评分和本地评分。那样我们会饿肚子,更会被毁掉。

我们已经被毁掉了。

当新闻对外广播时,2328号县长开始起草致母星的信件,要把更多和它一样的县长带回地球。它告诉我,它计划利用GigTime的每日津贴来赚钱,然后靠这笔钱购买GigTime的股份,再雇佣像它这样的外星人加入郡县统治者行列。将所有人类商业与县长实体服务绑在一块。

“我们必须再做点什么,”我低声对2437号县长说,“这是一场侵略。”

“我们能做什么呢?既没有武器,又被困在这里。”

“严格来说不是的。”我查探了附近有无眼线,“我们需要欺骗2328号县长完成它的职责。令它种树,或写报告。”

“但它不会这么做。它拒绝了一次又一次。”博拉德低声说。“对,而且是算法规则下的正常操作。但如果它觉得这是一株不同类型的树,根本不是一份报告——比如让它觉得这是一次外交接触,会怎样呢?”我发了一条短信给金,接下来能做的就是期待了。

金说她本周的工作之一,是给主流新闻媒体添加底栏新闻滚动字幕条。

一天之内,手表上逐渐有了报道,称遥远的中国西部发生了秘密的星际外交事件。微信上也开始疯转一张被泄露的县长计划图片,图片周围环绕着鲜花

很快,新闻媒体大量涌入。起初来的只有无人机。然后是真人。来了两家媒体,都带着各自的团队。所有成员都聚集在酒店的大堂,等候空房入住。

我们有几个人搬到了县广场,住在那边商店楼上的公寓里,给这些人腾出了酒店房间。早晨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吃自助早餐。

终于,终于,这两位新闻媒体代表——一位戴着BBC的帽子,另一位穿着印有CNN-HK字样的羊毛夹克(看起来真暖和)——来到了县政府办公室,他们都是全职员工。

我们(全体候任县长)都在那里等着。

“我们看到了一则新闻,说苗寨县将举行两个世界之间的外交仪式。”他们说,“我们并不相信,但我们也看到了这里众多排队的县长,意识到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新闻播音员拨动手表,向县长的手下苗寨展示了那段新闻字幕条,并循环播放。所有新闻机构都看见了金打上的字幕。更多的无人机要来了。

“我该怎么办?”从2329号到2348号县长都能听到透过薄薄的木门传来的尖叫声。

无人回应。2431号县长敲了敲门说:“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记录下你的故事。”

一阵长长的沉默。

最后,2328号县长给我和博拉德打了电话。它漂浮在玻璃罐里,通体蓝色,下肢修长。“我的朋友们目前还没有一个回应了我的邀请,假如我毁掉了第一次外交机遇,他们也不会愿意来了。这是我的关键时刻,成败在此一举。我可能会是第一个外星人县长,也可能成为整个银河系的笑柄。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和博拉德面面相觑。“怎么帮?”

“2431号县长说,你们的地球外交仪式需要种树。关于扎根之类的事。但我不会种树,”2328号县长说,“我都没有胳膊。还能怎么办?我需要够创新的点子。”

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每个候任县长都自愿帮忙。

说自愿帮忙都太轻描淡写了。我们那是强烈要求帮忙。

但是,由于我们人数众多,汽车坐不下,不能全部到达茶场。人实在太多了。外交仪式只好改在离县政府办公室更近的地方进行。

经过一番讨论,我们来到了河边,身后跟着一长队无人机,以及BBC和CNN的记者。人人都希望能一睹首个星际仪式,人人又都有点担心县长们又要去游泳了。

接着,我拿出在工具间里找到的铲子,每个候任县长都轮流来了一铲,一起挖了个坑。

最后,几位候任县长合力,把2328号县长抬到了坑边摆放的小讲台上。

利用放在玻璃罐里的反重力装置,这只虾鸟混合体县长把那株树举了起来,再放进了河边的坑里。“现在我要签署法令,将这株树命名为县城和平与繁荣的象征,”县长读着博拉德手中的提词器。它发出一声低低的尖鸣。“等等,”它板着脸低声对一排候任县长说,“什么法令?”“是这个,”城市行政官说,拿出一份文件,“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并在上面附署了签名。很快我们就都能回——能一起和平而快乐地生活了。”

县长不满地咕哝了一声,但玻璃罩的一侧滑开了。我们因甲烷的气味纷纷咳嗽起来,县长伸出一只伪足,在纸上按了印。

它刚一签完,绑在容器上的GigTime应用程序便闪烁绿光。“任务完成!”

每一位听见这句话的候任县长都松了口气。城市行政官也一样。

宋县长笑了笑,在他的日记里记了一笔。“什么?不!”2328号前县长在被传送回母星时大喊。“你们不能这样!”

调度员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此刻听来简直是天籁之音。“恭喜2329号到2451号县长,你们的工作也完成了。你们完成了优秀的植树和公告工作。”

调度员照常工作,没有被外星人险些入侵的事项干扰。我发誓,我听到了口香糖泡泡破掉的声音。


新闻频道后来报道说,尽管发出了悬赏,但编辑虚假“星际外交”底部新闻的临时雇员一直没有找到。

星际外交确实发生了那么一小会儿。只不过不是新闻频道所期待的那种嘛。

但我们这些排过长队,又拯救过世界的县长们,可得到了回报:GigTime给了我们原本应得的每日津贴,也给了排队时间的欠薪。此外还给我们提供了永久性的工作——成为调度员或管理员,因为机器调度员的工作效果并不理想。

现在,我负担得起去迪斯尼州露营的费用了。更棒的是,我还有足够支付学费的钱——斯沃斯莫尔学院的学费,而不仅仅是审计课的课时费。还有,调度员是个很好的工作,福利齐全,工作一阵后,我便问金愿不愿意分享我的一半工作,让我有时间陪我女儿。

我女儿,要上大学的女儿。

我坐在办公桌前,每隔一天,就在早晨泡一杯红茶,自豪地欣赏她的照片,并回想我当苗寨县长的短暂时光(也许只有一分钟),回想我们一大帮人如何拯救了地球,又如何使得无人真正知道这一切。关于无人知晓这点,其实我觉得还不错。

杯里的茶尝起来像是过去和未来的混合物。像是周围熟悉的一切都消失的时候,仍然留存的感觉。

也可能只是时差反应造成的错觉。作为GigTime地球的代表,我现在花时间到处旅行。2328号县长是个优秀的星际推销员,随着GigTime向宇宙普及,我们都会变得非常富有。

那苗寨县城呢?茶叶农场呢?周围的村庄呢?当地人决定取消与GigTime的合同,由一个地区委员会提名“每日县长”,并在必要时解雇他们。苗寨仍然邀请名人来当县长,包括外国文化名人,从而在世界上宣传该地区的历史和人民。2431号县长是对的,创造历史的是这个地方和它的人民,而不是外在的仪式。

我和其他县长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博拉德继续在企业里打拼,并在各种各样的企业中做得很好。那对双胞胎也是。而那位红脸县长好久没有消息了。

偶尔,我还会翻翻地区礼仪式职务的工作,只是想看看有些什么。因为旧日的回忆。虽然应用程序不愿意让我承担更多的工作。

我从来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和今日县长相比的工作。

埃尔莎贝特进了大学后,我发觉我的休息时间比我需要的更为充足,便开始做志愿者。很快我发现,我有了足够的志愿时间,能够下载System应用程序了。


(完)

编者按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自己的本职外,利用点滴时间做起第二份兼职,因此本文讲述的故事就很容易唤起读者的同理心了。其中提到的技术更是已经实现,让读者极易代入自身。独特的切入角度,糅杂了幽默元素,再加上若有其事的一本正经,让人不禁捧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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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孙薇

题图 | 电影《黑衣人》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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