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群原住民决定烧毁自己的文明 | 科幻小说
2018年,未来局组织了一次别开生面的科幻作家工作坊活动,邀请国内外一批优秀的科幻作家,来到中国贵州苗寨小镇,体验当地山川景色和民族文化,活动后,作家们以这次活动中的见闻为灵感,创作出了一批优秀的科幻作品。
作者简介
| 卡罗琳·艾夫斯·吉尔曼 | 生于1954年,现居美国华盛顿,是位历史学家,目前在博物馆工作,专注于研究18及19世纪早期的北美历史。曾出版过多篇短篇科幻与奇幻作品,并先后三度获星云奖提名、二度获雨果奖提名。首部长篇小说《半人》(Halfway Human)描绘了存在男性、女性与中性三种性别的世界,常被与厄休拉·勒古恩的作品相提并论。
流放终结 Exile's End
全文约26000字,预计阅读时间50分钟
作者 | 卡罗琳·艾夫斯·吉尔曼
译者 | 薛白
校对 | 孙薇
让我们来歌颂,
那个了不起男人的光束旅行,
低语国度派他前来,
为鬼魂们寻找天空,
他是如何找到出路?
他紧跟着恶毒的文件,
他追踪着秘密的迹象,
他跟随着灰烬的足迹,
追溯着流放的路径。
当初的流放能否拨乱反正?[1]
[1]节选自《无之歌》。曼胡的故事吟唱是一项竞技运动。两人组队,挑战水平相当的另一队。第一队一直吟唱故事,直到问出一个问题,类似提出一个谜题。第二队为了继续讲述故事,必须了解答案,并问出自己的问题。随着故事的展开,他们交替往复。
让鲁·萨文佳变成萨罗纳全民众矢之的的一系列事件,始于奥罗菲诺博物馆闭馆的几分钟。
窗子一整天都挂着雨痕,现在外面天色已暗。鲁正坐在办公桌旁,读着一篇需要她审阅的新艺术史论文,她的手环突然响了起来。
“有位先生说要见您。”前台的保安说,“他说他来自拉多瓦尼。”
拉多瓦尼在七光年之外。鲁瞥了一眼她的日程表,并没有预约。她本可以轻易避开这种事,然而那本论文实在是令人失望——堆砌术语,观点却过于简单,她的确需要休息一下。“好的,我这就下去。”她说。这是她犯的第一个错误。
博物馆公共展厅之外的部分杂乱而实用。暴露在外的各种管道在头顶的天花板上蜿蜒,她一路踱过走廊,地面的瓷砖已有磨损,过道两侧堆放着无人丢弃的板条箱和展示柜。进入空气流通、构造复杂的大厅,简直是从幽闭恐惧症中解脱出来。
很明显能看出哪位是访客。在正在离场的游客们一片喧闹之中,他的沉默尤为突出。他又高又瘦,一头黑色的长发系在脑后,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对外面的天气而言,那件外套太薄了些。
鲁做了自我介绍。她把手伸给这位年轻人时,他盯着她的手愣了一瞬间,才反应过来应该怎么做。
“我叫特拉维斯德·布里奇。[2]”他随后又带着歉意说道,“我还有个假名字,如果你想称呼那个也行。”
[2]译注:意译为“所走过的桥”。
“不用,你的真名挺好的。”鲁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能从礼貌的角度如此回答。“你是从拉多瓦尼来的?”
“我刚抵达中转航空港,就直接来这里了。”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他盯着地板,似乎无言以对。“抱歉,”他喃喃地说,“我很不擅长这个。他们应该派个女的来的。”
鲁很困惑:“你做得不错。”
他抬起头来。他有一双美丽的,仿佛液体木炭一般的眼睛。“我是由低语国度曼胡派来的,前来寻找我们的先祖。”
鲁对这些话毫无概念。“我想他们可能是喊错人了。”她说,“你应该去找我们人种学的馆长,赫斯学士。”
“不,告知我的就是你的名字。”他说。他从口袋里翻出一张卡片。她的名字就写在背面。正面印着的是拉多瓦尼档案馆一位同僚的姓名和联系方式,是个很有头脑的家伙。
鲁叹了口气:“好吧,那,你要不要去我办公室,好好解释一下。”
她带着他一路回去。他们进了她的办公室,他环顾四周,似乎放松下来了。“能远离那些鬼魂还是挺好的。”他喃喃自语。
绝大部分人会认为鲁的办公室毫无装饰——或者,礼貌一点的说法是极简主义。其他馆长的办公室都点缀着他们私人收藏的艺术品和文物。然而鲁并不是个收藏家。倒不是说她不热爱艺术,为了拯救博物馆藏品,她能冲进着火的建筑。她只是觉得没必要将其私人占有。
她请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坐下,他照做了。仍然有一股沉默的气场笼罩在他周围。
“所以你是从拉多瓦尼过来……?”她提起话头。
“噢,不。”他说,“我来自一个被你们称为伊柳塞拉的地方。我们称之为流放地。”
伊柳塞拉比拉多瓦尼还要遥远,那是一个只有三个世纪居住史的星球,是一个激进的民族自决实验——因此这个名字的含义,类似“自由”。
“你这一路真是遥远。”鲁说。
“是的。我只能追溯先祖的步伐。在一百年多前,他们从拉多瓦尼而来,但那里并不能称为故乡。拉多瓦尼的历史学家们告诉我它是,可我并不确定。那里看起来不像是故乡。”
“故乡应该是什么样子?”
“那里绿意盎然,枝繁叶茂。太阳和月亮的数量也不止一个。”
“好吧,我们倒是有两个太阳。”鲁解释起来,“第二个太阳不是特别亮,而今天你一个也看不到,因为下雨了。月亮有三个。”
“在故乡,起初还有更多个,”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告诉她,“但名叫路径旅者的英雄将它们射了下来。”
“原来如此。”
“它们太耀眼了。”
鲁点点头。“特拉维斯德,为什么低语王国会派你来?”
“族国。”他纠正了她,“我们没有王。只有族人。”
“好的,可以理解。”
“他们派我来,找到我们的先祖,并询问他们一个问题。别人说你能帮到我。”
鲁皱起了眉头。“你的先祖是谁呢?”
“他们是曼胡人。你们称呼我们的名字应是阿托卡。”
突然之间,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切都变得更加合理起来,而另一种意义上则正相反。阿托卡人是萨罗纳的原住民,这所博物馆的确收藏着一小件无价的阿托卡艺术作品——说它无价,是因为它是现存于世的唯一一件。阿托卡人在七百年前被消灭殆尽。他们已经绝种,只有艺术幸存下来,神秘莫测,引人好奇。
她皱起眉头:“我们对阿托卡人非常尊重。可我们认为他们都死了。”
“噢不,”特拉维斯德诚恳地说,“我们还活着。八百年前的河湾之战之后,他们想把我们赶尽杀绝。他们痛恨我们,想阉割掉我族所有男性,还制定了一项法律,说曼胡人都是非法的。然而我们有几百人逃到了某个避难之地,就是被你们成为拉多瓦尼的地方。我们在那里定居,以为那儿空旷无人。然而三代人之后,他们说我们没有所有权,就让外族占走了我们的房子和田地。之后我们只能流离失所。有时候会有人接纳我们,但是到最后,他们总想让我们放弃自我。最开始他们称我们为顽抗者,随后是返祖族。后来人们开始指控我们犯罪,政府就派出了暗杀队伍追捕我们,抓到后就把人绞死。他们会把死掉的婴孩挂在路灯柱上以示警示。到了最后,他们把余下的族人都送往流放之地,自此我们就生活在那里。整个故事由歌曲记述,要唱完得花上三天。”
他以平淡甚至有些自豪的口吻讲出了如此恐怖的传说。鲁皱着眉头听完。如果他所言非虚,那就会颠覆五百年来学界的研究。不可能是真的,不是吗?
她慎重地说:“很多学者们都会想见你们的族人的,特拉维斯德。他们肯定想知道你们是否真的是我们所指的阿托卡人。”
“现在仍然不合法吗?”他有些不安地问。
“不,别担心这个了。”
“我们有些人如果回来的话,你们不会介意吧?我是指,回来参观。如果这里是故乡的话。”
“所有人都可以自由来往的。”
“那我们的先祖呢?你知道我到哪儿能找到他们吗?”
鲁瞥了一眼手表。博物馆现在已经闭馆了,不过走廊里的灯光还亮着。“我现在就可以让你见见其中一位,如果你想见的话。”
他的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脸上的表情几乎都消失了,只留下紧张和敬畏。他坐直身子,仿佛有什么东西溢满了全身,让他充盈起来。她等待着,直到他由衷地发出一声低语:“好的,拜托了。”
她站起身来,带路出门。她很乐意将这件特殊的艺术品展示给那些还没见过原版的人;任何复制品都无法真正还原它。关于它,她写过一篇权威的专题著作,正是它成就了她的事业,然而关于创作者的信息,她一直所知甚少。有关阿托卡人的传说扑朔迷离,他们的象征意义如此重要,真相则难以捉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无关紧要。
走廊已经黑了,不过在另一端的房间里,艺术品周围的展示灯仍然亮着。那是个特殊的装置,因为它是这座博物馆馆藏中最著名的作品。来自二十大行星的人们都是来看它的。通常它周围总是围满了人群,不过现在,它只是悬挂在那里。
特拉维斯德停在门口,被某种强烈的感情控制住了脚步。“我觉得到这儿来的那个人不应该是我,”他说,“应该是某个比我更优秀的人。”
鲁温和地说:“如果你回去时说你并没见到它,你的人民会不会失望呢?”
他望向她,仿佛在寻求许可。
“是他们选择派你来的。”她指出这一点。
他明显努力克服了自己的犹豫不决,跟着她走进了昏暗的展厅。
人们将它称为画作,但其实是不对的。它是一幅精心制作的马赛克图案,拼嵌的材料十分微小,需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鲁曾被委派过一项科学分析任务,发现能表现出颜色的部分严格来讲并不是颜料;而是细小的鸟类羽毛、甲壳虫壳、蝴蝶翅膀——这些虹彩色的物质拼在一起,构成了这幅图。而图画的内容是:一个身穿刺绣外衣、头戴银色头巾的年轻女孩,微微看向一侧,嘴唇微张,仿佛在说话。数部歌剧根据她而创造,数卷诗篇都在推测她到底要说什么。演讲提到她,论文分析她,孩子们几乎从一学会说话就学到了她的故事。她是萨罗纳最受爱戴的女人。
“我们叫她阿尔德瑞。”鲁说。
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呆若木鸡,仿佛他突然坠入爱河。他喃喃地说:“她的名字不叫这个。”
“你们的人是怎么称呼她的?”鲁问道。
“她是暮色一瞥。”
鲁喜欢这个名字,很称她。画像周围的照明装置安装在一条轨道上,光线会缓慢地从一侧移动到另一侧。这样一来,即使你站住不动,也能欣赏到不同角度照明产生的效果。影像发生了变化,鲁等待着,观察着特拉维斯德·布里奇的反应。在光线变换的某一时刻,本来是暗湛蓝色的背景,突然出现了大团的羽毛。那是她身后的银色翅膀,出现后旋即消失。
“你看到那双翅膀了吗?”鲁还是开口提问了。
“是的,”特拉维斯德说,“我能看到。”
“许多人看不到,”她说,“它的波长不是所有人都能肉眼可见。”
“翅膀在动。”他说。
“真的吗?”鲁从未听到有人这么说过。不过,每个人对这幅画像的体验都稍有不同。
“她正要开口说话。”他说。
“是的。所有人都想知道……”
她停下了,因为他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就像一个塑料假人,生气全无。他突然身体僵直,随即开始颤抖,然后重重地倒在地上。
鲁跪倒在他身旁,突然清醒过来,用她的手环寻求外界帮助。就在她看着这幅画像上闪烁的光线时,他那僵住的脸庞又恢复了些许生气。他眨眨眼睛,盯住鲁,努力想开口说话。
“你先躺好。救援马上就到。”她说。
“她对我说话了。”他喃喃说道,脸上表情似乎不是痛苦,而是充满神往。
他环视周围,发现自己躺在地上,立刻尴尬地脸红了,连忙坐起身来。
“你有伤到哪里吗?”鲁问他。
“没,没有。我很抱歉。别担心,我没事。”
“那一下摔得可够重的。”
“我习惯了。从我年轻时,就时不时会这样。我的精神会脱离身体,我就会摔倒。我能听到别人都听不到的声音。”
“来自你脑海的声音?”鲁说着,偷偷在心里改变了她那不专业的诊断结果。
“不,不。它们来自我的左手。”
一位保安看了看,走到这边。“需要叫辆救护车吗?”他问。
“不用。”特拉维斯德挣扎着站起身来。“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我没事。都过去了。”
鲁和保安对视了一下,耸耸肩。“也许是因为太激动了点。回我办公室去吧,特拉维斯德,你能坐下歇会儿。”
等特拉维斯德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时,他却变得一脸难过,心事重重。鲁见过几百种对阿尔德瑞画像的不同反应,但从没有这种,这使她感到很好奇。
“你说她对你说话了。”她一边泡茶一边问道。
“是的。”他低头盯着地面,“她说的我完全不明白。”
鲁等待着,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她很孤独。一直以来,我们以为自己才是被流放的人,结果真正被驱逐的是她,即使她从未离开过故乡。对我们来说,故乡是一个地方。对她来说,故乡是她的族人。”
鲁把茶递给他。“可以理解。”
他一脸恳求地抬头望向她。“她说她想回去。她想看到献祭。”
鲁不太喜欢他所说的话。她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献祭是什么?”
“我不清楚。” 特拉维斯德摇了摇头。“这就是我不明白的部分。”
鲁现在处在一个很微妙的位置。文化遗产的遣送回国是有着严格的法律规定的,也有必须要遵守的协定。如果是其他的艺术品,她还能按套路给出答复。可是特拉维斯德·布里奇还没提出正式要求。这个疯疯癫癫的年轻人没有凭据,也没有法律代理,只有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而且,遣送阿尔德瑞这种事简直无法想象。整个星球都会强烈反对的。
如果她什么也不说,他可能永远也不知道,还有遣送回国这个选项。那样就能省去以后的无数麻烦。没有人能对她做出什么指责。
她找了把椅子坐下,面对着他,说道:“有种方法能让你要回这幅画像。那个词叫遣送回国。你要提出一份正式要求,但是这样很难成功。整个过程会充满挑战,因为阿尔德瑞深受这里的人民爱戴,她已经成为我们文化的一部分了。你要以不容置疑的铁证来证明你们的人民就是阿托卡人,而她是从你们族人那里被非法夺走的。”
他就像一个饥饿的人那样看着她。“但还是有希望的吧?”
“非常渺茫的希望。”
“我要把她带回去。这是她的愿望。”
鲁微笑着说:“你为什么不先考虑一晚上,明天再过来呢?反正今晚什么也做不了。你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说,“我得去找个地方住。”
鲁告诉他了一家靠近公共交通线路的经济型酒店,随后送他走到了大门外。
“谢谢你。”他在迈步踏入倾盆大雨之前对她说,“他们跟我说过,我会在旅途中遇到贵人,我的确遇到了。”
鲁没有回答,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到底是贵人还是小人。“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她说完转身离开,心里清楚明天有不少事情要解释了。
他来到鬼魂的囚禁之处,
囤积者们不肯释放他们的亡灵。
他们的双脚沉重,背负着累累过去,
他们听不到精魂们渴求自由的呼喊。
他们将秘密堆积在档案馆,
锁上房门,不让它们离开。
你要如何解放一个鬼魂呢?
“这也太荒谬了!”高布罗·赫斯说。
这位人种学的馆长身材发福,宽度几乎和身高相当。他穿着一件撑开的扭绳花纹的毛衫,一头白发根根直立。在平时,他和蔼可亲,乐天快活,但鲁所说的事情触怒了他的神经。
“这种人我见多了,都是骗子和疯子假装自己是阿托卡人,要么就是说自己和他们有精神连接。甚至还有假装要举行阿托卡仪式的扮演者。简直是一堆……你懂的。鲁,我担心你上当受骗。”
她是在人种学的文物储藏区找到的他,他正在整理摊在一张大桌子上的陶器碎片。在他们四周,许多架子高高地摞到天花板,摆满了雕刻的面具、手工织机、舰船模型、手鼓等等类似的物品,几乎都是棕色的。这就是鲁不喜欢人种学文物的主要原因:它们的色调太单一了。
“我能认出骗子的。”鲁说,“他看上去并不是那样的。有一点,他不是来自本地,他是从伊柳塞拉来的。我不觉得那里会有假扮阿托卡人的扮演者。”
“他们那里也没有阿托卡人。”高布罗暴躁地说着,把一片上过釉棕色陶片从一堆没上釉的陶片里挑了出来。
“他讲了个很长的故事,描述他们的难民如何逃到拉多瓦尼。”
高布罗抬起头,随后又抗议地挥挥手。“这说明他有认真做功课。没错,的确有一批残余的人口去到了拉多瓦尼。但他们在那里遭到了迫害,被迫同化。到最后,他们失去了自己的文明,不得不与外族通婚,人数逐渐减小直至消失。”
“他说他们坚持了很久,再次被流放到伊柳塞拉。”
“编得很顺的故事。”
“不管怎么说,我想知道我们到底是怎么得到那件阿托卡藏品的。”
“你到底站在哪边?”高布罗不满地问。
“我只是想有所准备。如果最后要以遣送要求收场……”
“谁也不能把阿尔德瑞遣送走。”
“我知道,可是为了准备我们的回应,我要确定我们是以合法手段得到她的。”
高布罗不再假装研究工作,双手攥拳放在桌上。“抱歉了,答案可能没法让你满意。问题并不在博物馆,我们的一切都合理合法。而最初的收藏者……你知道那个时候他们是什么样子的。都是土匪强盗。在那时也许合法,可是以现在的标准来说,不是这样的。”
“发生了什么?”鲁问道。
“你听说过献祭仪式吗?”
“没有。不过,我听过这个词,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那是阿托卡文明的核心与灵魂。每三代人,都会拿出他们在现世的全部财产,堆在村子的中央,点成篝火。然后他们会将家园全部烧成平地,这样下一代人就能白手起家。他们所有的财富、艺术、生存所需,都会被大火烧毁。这就是阿托卡人一直没有建立某种伟大文明的原因——每当他们取得进步的时候,就会主动使自己陷入贫困。”
“我们的先祖来到萨罗纳时,曾经试图劝说阿托卡人,这种习俗毫无意义且有自毁倾向。从他们的角度看来,献祭这个行为让阿托卡人不得不向更节俭的邻居们乞讨过活,为了救济阿托卡人的信仰,他们少有的积蓄也一样会被耗空。如果他们拒绝伸出援手,好么,饥饿的人群就会变得不顾一切,强取豪夺。后来情势愈发紧张,我们的祖先开始用武力镇压献祭。在一次著名的事件中,某个阿托卡村子已经全员集合准备点起篝火,我们的士兵冲进去将他们驱开了——然后,自然而然,士兵们从正要被烧毁的物品堆里拿走了战利品。暴怒的阿托卡人发起了攻击,而这件事成为了战争的开端,最终导致了阿托卡人在河湾之战的灭绝。
“唉,我们的阿托卡藏品来自那一队士兵中某个长官的后代。他的军衔让他能最先挑选战利品——而这幅阿尔德瑞画像,正是阿托卡文明能给出的最佳作品了。”
鲁惊呆了,沉默不语。“这是个可怕的故事。”她最后说,“我们不能这么告诉公众。他们肯定会义愤填膺。”
“呃,他们认为阿托卡人是理想中的自然之子,而不是和我们一样也会犯错的血肉之躯。没错,那些士兵的所作所为太粗暴了,可如果不是他们救下了这幅画像,那它早就被烧毁了,不可能留到现在接受我们的敬仰。”
贵人们是谁?
一人温和,
一人聪慧,
一人正直,
一人富裕,
而还有一人,背信弃义。
鲁满心焦躁地回到了办公室。她把问题丢给高布罗,本希望他能将其视作一个有意思的研究课题。可他对阿托卡灭绝的历史太过固执己见。他头脑中人工美化过的部分把好奇心挤掉了。
她正沉浸在思绪中,手环突然响起提示,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又来了。这次轮到她向他做出解释了。
这个早晨他穿了一件更符合天气状况的厚外套。“旅店的那位夫人给了我这件衣服。”他发现鲁注意到这一点时说。她禁不住发现,他能激发出人们慷慨的那一面。
“你考虑好了吗?”他俩走到办公室时,她问道。
“是的。”他说。“我必须按暮色一瞥说的做,并且把她带回去。”
鲁拉过一把椅子,面对着他坐下。“好吧。听好,我没法指导你如何办理遣送,特拉维斯德,因为我首先要忠于这座博物馆,而他们肯定会对你的要求提出异议。这将是个复杂而花费高昂的过程,而且你不一定能获胜。我给你的建议是,首先要去雇一位律师,提出正式要求。你也许还得雇个专家,帮你证明你的族人真的是阿托卡人。”
“可是我们知道自己是谁啊。”他真诚地说。
“对法庭来说,这样是不够的。你需要的是带着证明文件的证据线索。博物馆会请专家来证实你不可能是你自己声称的人。我们还必须了解你是否真正被族人授权来提出这项要求。你明白吗?”
他严肃地点点头:“我会给我的族母发消息的。”
“她是派你来的那个人吗?”
“是的。”他双眼背后仿佛闪过无数复杂的思绪。“我没有姐妹,还是头生子,所以到外面的世界去是我的责任。他们选我去大学接受教育。”
听到他说他有大学水平的教育程度,这让鲁稍稍吃惊,毕竟他给人的印象如此超凡脱俗。“你拿到学位了吗?”
他点点头。“水文工程。我想为我们村旁的山脉设计一座水坝,防治洪水并给我们带来可靠的水源。然而我却来这儿了。”
他表现出的明显沮丧情绪让鲁开口说道:“那个,你还有的是时间啊。等你回去,仍然可以完成的。”
他耸耸肩:“我正努力争取基本权利。”
她还想询问更多,可是太过了解对方是有风险的,也许会影响她的忠诚。于是,她继续说道:“你还要证明那件物品是从你族人手中非法夺走的,而它是对他们很重要的现存文化。博物馆可能不会就前一点提出异议,可是后一点呢?关于暮色一瞥,你们有什么传统吗?”
“据我所知没有。”他说。
“那你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
“画像上有写着。”
可画上并没有标签或题词。“真的?”鲁充满怀疑地问。
“是的,在她外套的图案上。”
鲁从平板电脑上调出一张照片。“指给我看看。”
他指着刺绣里写出她名字的那部分。“这里说的是‘宝贝女儿’。也许她是创作者的女儿。”
“边缘的波浪图案呢?”这个细节在鲁对这件作品象征的阐释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噢,那不是波浪。”特拉维斯德说,“那是思绪。你看,她正在思考。”
如果他所言非虚,一大堆艺术史学家都会显得非常愚蠢了,鲁也算其中之一。最佳的应对方式大概是迎头赶上,成为那个发表最新信息的人。然而这样就等于承认她接受了他的文化主权要求。聪明的律师会利用这种事来对抗博物馆的。
“关于暮色一瞥,你的族人就没有什么习俗或者故事吗?”
他摇了摇头。这是一项重大让步。她为自己从他口中套出话来而感到有些过意不去。“那为什么你想把她要回去呢?”
“因为,”他严肃地说,“有个鬼魂被囚禁在里面。”
在法庭上这么说可真要祝你好运了,她心想。但她说出口的却是:“只是这样?”
“这理由就足够了。我们得解放那个鬼魂。”
“那你要怎么做呢?”
“我们得把那副画毁掉。”
鲁的惊恐肯定写在脸上了,因为他又说:“这是唯一的人道方式了。”
这简直无法接受。“特拉维斯德,这件艺术品是公认的举世名作。不仅仅是在这一个星球,遍及二十大行星皆是如此。所有的艺术史书籍都有提到它,而且人们感激阿托卡人创作了它。你们难道不觉得骄傲吗?你们难道不想保存先祖们留下的最伟大成就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似乎正在考虑她所说的。她注视着他,希望他能重新考虑。然而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这些都抵不上她所受的痛苦。骄傲并不是正当的理由。”
他是真的相信自己那套说辞。从幼时起,鲁就被教导要尊重他人的文化信仰——可是见鬼,她也有着自己的核心原则。“那我必须反对你了,”她说,“我不能坐视这件艺术品被毁掉。”
他们坐在那里,面面相觑,沉默不语,知道对方已经成为了敌人。
“你现在是不是该离开了。”鲁说。
“好的。”他的表情充满遗憾。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说,“我很抱歉。”
“我能理解。”鲁说。
但她并不能。
你是如何失去姓名?
当人们不再讲述你的故事。
为什么我们必须讲述自己的故事?
因为旁人开始替我们讲述。
相较于围在阿尔德瑞画像前的层层人群,画廊的其他地方相对空旷。墙上挂着的都是大师杰作,然而人们都只为阿尔德瑞而来。他们炫耀自己亲眼看到过她。他们想和她拍照留念。有些人则静静地站在那里很久,欣赏着画像的变幻,喜不自胜。
他们都知道那个故事。
很久以前,阿尔德瑞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女孩,她生活在阿托卡人的某个村庄里,他们可以驯服森林里的鸟儿。鸟儿们是他们的信使,也为他们带来音乐;鸟儿们吃掉烦人的昆虫,对天气的变化做出警示。它们在村庄的茅草屋顶上筑巢,让下面的房间能保持干燥。工匠们争相为它们打造精巧的鸟笼。
后来有一天,阿托卡人发现一个不祥的火球从天而降:那是现在萨罗纳人的祖先的移民登陆艇。这两个人种一开始区别非常明显。阿托卡人有着猫头鹰那样琥珀色的双眼,在普通人类长着体毛的地方,阿托卡人则长着绒羽。新来的殖民者们是从一个拥挤的都市化星球被排挤出来的难民。他们十分悲惨,还没准备好在这片外星土地上从零开始,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如果不是阿托卡人好心施援,他们就死定了。本地人教他们如何分辨可以耕种的庄稼和有毒的植物,如何猎捕丰富的野生动物,如何与不熟悉的大自然进行沟通。可随着殖民者越来越多,不断繁衍,两方的关系开始紧张起来。冲突似乎无可避免。这类事情贯穿着人类的整个历史。
然而是阿尔德瑞阻止历史走上这条充满暴力的老路。她与一位充满书卷气息的年轻殖民者相爱了。正是这位男青年用难以辨认的斜体古语记录下了完整的传说。在她的文化里,一个女人的婚姻决定会赋予她选择的男人新人格。从她宣布两族联姻的打算开始,阿托卡人就不再把那些殖民者们当做可疑的人类入侵者了。这场婚姻迎来了一段和平的时期。阿尔德瑞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一个长得像他父亲的族人,另一个则像他母亲的,因为前一个男孩长着头发,而另一个则长着绒毛。
随后,一场可怕的大洪水席卷了殖民者的城镇,毁掉了他们劳作多年才造好的家园和田地。看着庄稼和粮仓变成了湿漉漉的泥地,他们知道饥荒要来了。这时阿尔德瑞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她满心伤悲地吻别了两个宝宝,只身一人走入了森林。五天之后,一片巨大的鸟群来到了村子里。在一只银色雉鸡的带领下,鸟群降落在地面上。每只鸟都衔着一粒种子,它们重新种出了所有的庄稼。村庄得救了,然而再也没有人见过阿尔德瑞。传说有一只银色的雉鸡栖在她家的房梁上,看着那位悲痛欲绝的丈夫独自抚养两个男孩,仿佛在陪伴他们一样。
两个男孩长大成人后,彼此反目。其中一人生活在阿托卡人那里,另一人则和殖民者们一起。他俩都成为了伟大的领袖,可是兄弟之间的敌意慢慢扩散到了两族之间。战争爆发时,两人在战场上兵戎相见。然而正当阿托卡的兄弟要杀死他的双胞胎亲人时,他瞥到那只银色雉鸡在天空中飞翔,于是他看在阿尔德瑞的份上饶了他的性命。
“她是我们所有人的母亲。”萨罗纳人说。她代表着这颗星球的慷慨精神,欢迎着以此地为家的人们。
画像有记载的时间至少在原始事件发生的两百年后之后了。人们认为它是由一位阿托卡艺术家为阿尔德瑞画的肖像,翅膀则代表着她的牺牲。不然画中的人还能是谁呢?
除非她是暮色一瞥,画家的女儿。
鲁焦躁地摇了摇头。从某种意义来说,是谁都无所谓。无论她曾经是谁,她现在是阿尔德瑞了。一代代萨罗纳人将这个身份缠绕包裹在她身上。他们不可能将其轻易放弃掉。
避难之地的人会怎么说?
他们说,“使用另一种语言。”
“放弃你们那些原始的方式。”
“变得更像我们。”
故土的人会怎么说?
“成为我们想象中的天使。”
“成为我们无法成为的人。”
“拒绝我们,热爱我们,教导我们,赞扬我们。”
我们已经厌烦了被人强迫成为谁。
鲁没想过还能听到有关特拉维斯德·布里奇的消息。毕竟,任何一个独立个人,想要提出靠谱的遣送回国要求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大概会灰心丧气,返程回家吧。
她低估了他的决心。
三星期之后,她正在上班路上买早点时,她的手环开始持续鸣响,提示有和博物馆相关的重要消息。她戴上耳机,收听资讯。她的注意力都放在消息上了,身体几乎自动接管了从路上走到员工入口的过程。
这个故事既煽情又吸引人:一支残存的阿托卡遗族在遥远的伊柳塞拉被发现。古老的拉多瓦尼文献中记载了很多他们的历史。现在,一位阿托卡使者前来寻找他族人在古代时的故土。旅行了数光年的距离后,这位年轻人从奥罗菲诺博物馆得到的却只有拒绝和怀疑。
鲁走进办公室时,正好收到召唤她去见主管的消息。
她走进主管的办公室,看到高布罗·赫斯已经在房间里了。“我当然跟她讲过,”他正在说着,“真相就是如此。阿托卡文明不可能在遭受拉多瓦尼几百年的迫害后仍然完好幸存的。”
主管是一位备受敬重的英俊老人,留着一副修剪整齐的胡须。他的学者气质其实是假装出来的;他主要的工作其实是照顾并讨好博物馆的金主们。他很精于此道,而考虑到自身的最大利益,鲁也会尽量让他的工作变得容易。
他看到鲁进来,说:“萨文佳学士,我们怎样才能拒绝一项不受控制的遣送回国要求?你知道的,在合法的情况下,我们没法那么做。”
鲁坐进椅子里,故意显出镇定自信的样子。主管知道如何对付金主们,而她知道如何对付他。“我们没有拒绝过任何要求。实际上,是我告诉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如何递交文件的。”
高布罗暴怒:“你做了什么?”
“如果他是个江湖骗子,”鲁说,“这一切就会水落石出。你们看采访了吗?”
高布罗不安地说:“好吧,也许不是江湖骗子——只是易受蒙骗又天真。但现在他已经找了律师,也有了联系媒体的途径。他的故事是颗具有侵略性的种子,一种无人免疫的病毒。肯定会横扫整颗星球。”
主管打断了他的话:“可到现在还没有遣送要求?”
“还没。”鲁回答说。
“很好。”主管找到了自己的讨论主题,这正是他所需要的。“我需要你们俩像处理其他要求那样处理这件事,所有媒体相关都报到我办公室来。我们必须礼貌风度地推迟判决,这是我们身为萨罗纳文化遗产守护者们应该做的。”媒体稿件这就快自动出来了。
“我们得搞明白他想要什么,”高布罗说,“他也许是个投机主义者,想劫持画像据为己有,以此获利。”
“不,”鲁平静地说,“他想毁掉它。”
两个男人带着一脸难以名状的恐惧看向她。
高布罗最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什么,他是威胁说要重新举行一场献祭吗?这还真变成被劫持的局面了。”
“他只是按声音的指示去做。那是某种启示。”
“噢好极了,我们的对手是个疯子。”
主管严厉地说:“这种话出了这屋不能再说。你这样会损害到我们的案子的,高布罗。”
“可我们得曝光他!”
“我们什么都不做。如果他的身份被曝光,那也会是媒体、法庭、或者其他学者干的。我们必须表现出中立。”
在离开时,高布罗低声对鲁说:“你真是给大伙惹了个麻烦。”
“别担心,高布罗。”她说,“我不会让任何人染指阿尔德瑞的。”
他们怎么说,他又怎么答?
“你不是你自己,”他们说。
“你不是曼胡。”
“你应该是阿托卡。”
“不。”他答道。
高布罗说对了:阿托卡的狂潮简直席卷了海陆空。公众们被这个故事迷住了。这比发现了已灭绝的物种还要引人关注。这是赎罪的机会,能追回失物,扭转不公,让一切都回到正确的轨道上。
阿托卡人的真实性则渐渐淡化了。
博物馆只好把其他阿托卡的艺术品也拿出来展示——一面青铜鼓,一个真实比例的木雕婴儿,一只雕花蛋壳,还有一柄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黑曜石小刀。参观者暴增。考古学家们突然成了名人。音乐风格重新流行,以前出过的劣质小说再版,刺绣外衣堆满了货架。鲁常去的咖啡店则卖起了阿托卡式小圆面包。
突然间,任何与阿托卡有关的东西都能大赚。当奥罗菲诺大学收到一笔用于调查曼胡人索求权的拨款时,鲁觉得就像得到缓刑一般。考虑到去伊柳塞拉的光速旅行要走的距离,研究人员到那里去并得出任何结论,至少要花上十年的时间。到那时,这种狂热早就褪去了。
然而她没预料到的是,成对粒子通信器(简称PPC)近期在即时通讯领域做出了改善。现在可以通过粒子纠缠阵列传送视频了,完全打破了光速的限制。萨罗纳和伊柳塞拉并没有直接的PPC相连,但大学能在拉多瓦尼架设一个中继端,并招募当地的研究者。
“他们让三颗星球上的各所大学联合协作。”高布罗的语气充满沮丧和不满,一部分是因为他们真的严肃对待这个曼胡人所说的话,另一部分是因为自己被忽视。“这要花掉多少钱,简直没法想象。”
“这是买个心安的赎罪钱。”鲁说,“内疚可是很强大的感情。”
“那不是内疚。”高布罗说,“是骄傲,为了证明我们比自己的祖先要好——就好像我们能继承这颗星球,与他们以前做的那些错事无关似的。”
“高布罗,你真愤世嫉俗。”她说。
尽管二人都被禁止参与,他俩在大学里都分别有着联络人来了解最新消息,所以他俩在报告的最终结论出来前已经做好了准备。
所有的证据都联系到了一起。在萨罗纳发掘出的遗骨上的DNA痕迹与曼胡人的血样相符。透过萨罗纳那少得可怜的记录,和伊柳塞拉记得不完全的语法和词汇,能分析出语言学方面的相似之处。从拉多瓦尼档案馆找到的一系列文献记录则讲述了当地人对其迫害并驱逐的可耻故事。至于科学上的结论:曼胡人的确是生活在萨罗纳的古代阿托卡人后裔。
调查报告的发布,重新点燃了公众们在调研所需这数个月里已渐渐沉寂的兴趣。立法机构通过了数项纪念阿托卡的决议,把大笔资金投在雕像和壁画上。纪录片也大量播放,直到所有人都认为自己了解这段历史的来龙去脉。
就在这时,遣送回国的要求送达了。
两方人马的首次会晤在博物馆主管的办公室里举行。这是双方进行的一次尝试,尽量协商出折中的解决方案,避免诉讼。鲁受邀出席,高布罗则没有。
“可别完全放弃。”他事前对她说。
自她上次见到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已经过了一年多,这期间她只在电视上看到过他一遍一遍解释着曼胡人并不是真的长着羽毛或者眼睛像猫头鹰。他今天穿了一身商务套装,看上去焦躁而局促;不过身上仍然有那种镇静自制的沉默气场。他的律师是个年轻女人,一头火红的头发,脸上长着雀斑。如果她笑起来,就会显得调皮又迷人,可她几乎不笑。她自我介绍,名叫卡拉韦·法罗。
博物馆这边的代理律师是埃勒里·泰特,和他的委托人——主管简直是互为镜像:是一位带着父权气场的精英老者。主管也在场,不过什么也没说。他之前对鲁说,他希望由她来代表博物馆,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远离争议。
泰特用镇静大方的语气做了开场白:“感谢大家前来,共同商议出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
“能这样聊聊,我们很高兴。”法罗说。
博物馆这方最初的提议是做出高分辨率的复制品,让曼胡人带回伊柳塞拉。法罗瞥了特拉维斯德·布里奇一眼,开口说道:“我认为,对我的委托人来说,这种安排无法接受。”
“噢?”泰特仿佛吃了一惊。“我们可以将复制品做得和原版完全一样,细到分子层面。”
特拉维斯德轻声说道:“复制品中没有鬼魂。它是没有灵魂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鲁能听到主管在座位上挪动身体的声音。随后法罗说道:“曼胡人可以允许你们制作复制品给博物馆留存,只要你们不反对归还原版。”
埃勒里看向鲁。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人种学的其他素材也许可以这样,但就这幅阿尔德瑞画像而言,是不可能做出复制品的。”
法罗打量着她,皱起眉头:“为什么呢?”
“过去我们尝试过对它进行复制,”鲁说,“它的材质里有某种三维微观结构是无法复制的。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复制品的整体效果扁平而缺乏生气。而且那双翅膀不会出现。”
特拉维斯德·布里奇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意识到自己刚刚表达了他一样的内容:复制品没有灵魂。
“那么有没有可能,”泰特继续说,“为这幅画研究出一种共享的保管权?假设说将原版作品借给曼胡人一段时期,比如说二十到五十年,随后再回到萨罗纳保管同样长的时间。”
这项提议却只换来了众人冷漠的表情。鲁之前已经告诉泰特,曼胡人打算对这幅画像做什么;他现在这样是为了逼他们承认这一点。
“首先要承认这幅画像是曼胡人的财产,”法罗说,“然后我们再来探讨它的未来。不然的话,这些都没有意义。”
她很老谋深算,鲁心想。她看出了陷阱所在。
泰特说:“如果你们接受画像的共享保管权,我们准备把其他原版文物还给你们。这是个很公道的折中方案。”
特拉维斯德已经在摇头了。
泰特带着坚定的礼貌继续说道:“请考虑一下这件事如果闹上法庭,在辩护方面要耗掉多少时间和金钱。你们要上的是萨罗纳的法庭,要面对的是萨罗纳的陪审团。阿尔德瑞在这里可是深受人民爱戴。”
特拉维斯德·布里奇一脸坚决的表情。“你会为了让少数人觉得内心好过而把一个人留在监狱里受苦吗?这并不是什么会计平衡表。你不能把灵魂放在天平上称,然后说四个比一个重要。”他转向鲁继续说,“你想让我们要走些无足轻重的东西,给出去不心疼的东西。很抱歉,我们做不到。”
“除了阿尔德瑞,你要什么都行。”鲁说。
“是你们的族人把她编出来的,”他说,“你们可以重新编一套。”
没人能接话,于是会议结束了。他们再次见面将会是在法庭上。
他是如何打造箱子[3]?
他以精钢做骨,
香檀铺面,
饰以羽毛,
装满湍流。
精钢、香檀、羽毛和湍流是什么呢?
钢骨为正义。
香檀为坚定。
羽毛为雄辩。
湍流为同情。
以何比例作为评判?
什么标尺能衡量过去呢?
[3]译注:这里是个双关,case指箱子也指案件。
鲁·萨文佳在本质上是个平凡的人。在她安稳平常的一生里,她总是努力想做些正确的事。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那种勇敢担当的人。那是空想家和狂信者的领域。
然而现在,她发现自己陷入了某种不得不认清自我边界的境地。什么是绝不能越过的底线?为了守护自己的核心信仰,她愿意做到什么地步?
到底什么是她的核心信仰呢?
她意识到,自己的底线就是不能接受对艺术品的肆意破坏。这种事令人发誓,她坚决无法忍受,也不会任其发生。所以当博物馆的代理律师询问她能否上庭作证时,她答应了。为了拯救阿尔德瑞被焚毁,她愿意进行抗争,即使她的个人名誉会毁于一旦。
审判在奥罗菲诺市中心一座高大壮观的法庭里进行。巨大的纪念雕塑、大理石像和壁画把所有经过的人都衬得矮小,这是为了让人们尊重法律。鲁抵达时,已经有两队人马在法庭对面的停车场里彼此叫喊着。公众对这件事兴趣高涨,所以审判会进行公开直播。而人们却各持己见。一半的萨罗纳人视鲁为本族遗产的捍卫者,如果她输掉肯定会痛骂她。而另一半则把她当作古早不公的辩护者,如果她赢了就会诅咒她。
她走进法庭,房间里充满着窃窃私语的声音。这是一个圆柱形的房间,天花板很高,上面是天窗,艺术化的树形光滑壁柱衬在墙壁表面。下沉式的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圆桌,外围一层层都是座位,坐满了媒体和其他证人们。鲁坐到了为博物馆代表和证人们预留的桌旁座位上,对面则是为曼胡作证的人们。法官和书记员坐在中间,同时面对着这两方。鲁认识自己正面对着的那两位专家证人——那是证实了曼胡-阿托卡确有关联的两位学士。她朝他们点了点头,不过没有微笑。
萨罗纳法律的目标是达成一致判决,任何一方都不一定会胜利。原被告双方就案件展开争论,法官提出解决方案,如果双方没有达成同意,陪审团就会强加一个折中方案。然而这次审判却只有一位法官来主持,没有陪审团。鲁不知道两方是如何考量的;也许是因为已经不可能找到想法仍没被过往编造的故事影响的陪审团了。
法官传唤卡拉韦·法罗开始陈述曼胡人的案子。她的叙述简明扼要:这件艺术品是萨罗纳人在镇压阿托卡宗教仪式时非法夺得的。导致阿托卡人承受了痛苦的伤害。现在,归还这件物品,是改邪归正并振兴曼胡文化习俗至关重要的一步。
法罗所说的内容符合逻辑,无可动摇。一位人种学家叙述了这件艺术品被掠夺的过程,一位历史学家又讲述了阿托卡被种族屠杀并流放到拉多瓦尼的故事。还有一位遗传学家和语言学家证实了阿托卡和曼胡的联系。
“那么他们说的仍然是阿托卡的语言,生活习俗也是阿托卡人那样?”法罗问那位语言学家。
“不。”那位学士回答道,“不过他们其中有些老者能记起幼时听到的内容并将其重现。他们现在对重现这种语言和文化有着很大的兴趣。对这种努力,我们的记录应该能起到价值。”
最后,法罗宣布了来自低语国度的委托书,指定特拉维斯德·布里奇担任他们在萨罗纳的代表。
泰特没有发出任何质疑,只是表示,没有证据能排除未来可能会出现另一支不同的阿托卡后裔并作出完全相反的要求。他还引入了一份文件,证明低语国度并不是曼胡人的唯一亲族,而其他亲族并没有表达自己的需求。在法庭程序允许的情况下,法罗让特拉维斯德·布里奇来回答最后这一条质疑。
“如果真有可能让我们内部自行解决的话,”他盯着桌子轻声说道,“我们也拥有这项权利。”
鲁突然意识到,整个庭审过程中他都没有往她这边看上一眼。
午饭时间,暂时休庭,记者们蜂拥而出,在走廊里写着他们的笔记。为了避开他们,鲁和泰特从后门离开了。她产生了一种恐惧感。
庭审继续,这次轮到博物馆方了。埃勒里·泰特用慈祥而随和的语气侃侃而谈。鲁知道这完全是在演戏,但这样很有效果。他讲出了他们精心准备好的论证内容。“我们的主张是,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失窃赃物案件。”他的语气暗示这本来就是明摆着的事,“这幅阿尔德瑞的画像,还有伴随它的悲惨故事,是两种不同文明的遗产——萨罗纳和曼胡。实际上,相比于伊柳塞拉,它对萨罗纳的历史更为至关重要。在我们承认和纪念惨痛过去的过程中,它扮演了一种持续发展的角色。萨罗纳需要这件艺术品。我们只求能和曼胡人共享。”
泰特让鲁对阿尔德瑞画像在萨罗纳艺术、历史和文学发展中扮演的角色进行了展示。这是她的专长所在,而证明阿尔德瑞有多重要更是相当容易。“根据这幅图和与它有关的故事,我们构筑了自身的文化认同。”她说着,直直望向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又加了一句,“我们热爱她尊敬她,因为我们同样也是她的子孙后代。”
片刻之间,他抬起头与她目光相对。
泰特低声说道:“萨文佳学士,如果我们的请求能被批准,关于这幅画像,博物馆会怎么做?”
“我们会为后世好好代管它。”她说,“不管怎样,我们很愿意将它借给伊柳塞拉,只要能安全处理。我们想要确保它能被妥善保管且能让所有想看它的人参观,永远如此。”
“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告诉过你们曼胡人打算怎么处理它吗?”
“是的。他说过他们要把它毁掉。”
有那么一瞬间,法庭里鸦雀无声。随即微微骚动起来,直到法官要求肃静。
泰特转向法官。“大人,我们认为曼胡人做出的是不可挽回的选择。他们的计划否定了任何妥协的可能。一旦他们销毁了画像,我们就再也无法追回了。萨罗纳人珍惜这件艺术品,但曼胡人并不是……”
“不是这样的。”特拉维斯德·布里奇打断了他,第一次朝他看了一眼。
“你的意思是萨文佳学士在撒谎?”
“不。她说的没错。我们想把它毁掉,这样才符合传统。可那并不意味着我们不珍惜它。和你们相比,我们是用一种迥然不同的方式来珍惜它——不是将它看做一件财产,而是一位活生生的祖先,她的心愿必须得到重视。我们只想尊重她的愿望。”
“我们无法让她来作证。”泰特说。
“为了她,我也必须那么做。”特拉维斯德·布里奇说。
“那只是道听途说。”
“我不会撒谎。”
“但你可能会犯错。”
“我不会。”他转向鲁,直接对她说道,“我很抱歉给你造成痛苦。可这是能释放我们的痛苦的唯一方式。这痛苦已经世代累积。是我们父辈的痛苦,祖辈的痛苦,一直追溯到暮色一瞥。长久以来,我们都背负着它。我们必须这么做,不止为了解放她,也是解放我们自己。”
鲁靠着桌子倾身向前,直接回应了他的话。“但情况是这样的,特拉维斯德·布里奇。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物件。从某种意义上说,伟大的艺术不会被创造它的文明所束缚。它能超越种族与身份,成为全人类遗产的一部分。正因为它所传达的共同信息,以及它能令我们进步的方式,才说明它属于我们所有人。”她顿了顿,吸了口气。“是的,它里面有个鬼魂。这个鬼魂在对我们所有人说话,不是用言语,而是用我们对善良与美丽的直觉。有幸见到它之后,我们才能变得更好。如果它被烧毁了,某些纯粹的东西就从世界上消失了。你真的想要那样吗?”
他们的双眼望向了彼此。特拉维斯德·布里奇的样子,就好像被夹在一只不断扭紧的钳子里似的。最终,他低下了头。
“你想更改你的请求吗?”法官问他。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必须这么做。”他低声说。
“那么先休庭半小时。”法官宣布。
休庭期间,泰特显得很乐观,但鲁却丝毫没有满足感。无论发生什么,总会有人受伤。如果博物馆赢了,受伤的人会少得多;可这就像用天平来称量灵魂一样无稽。
庭审继续开始,法官的宣言让所有人吃了一惊:他决定跳过惯例中的妥协谈判环节,直接给出他的决定。“泰特先生是对的,曼胡人提出的要求就排除了妥协的可能。”他说,“他们所寻求的是一项不可更改的权利,而他们也已经拒绝了除此之外的一切。”
鲁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法官继续说道:“然而,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雄辩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这幅画像是一份财产,而这一点必然受法律保护。博物馆收到的是赃物。这行为因为不知道真正的拥有者依然幸存而做出,但却无法改变事实。曼胡人才是这份财产的拥有者,它必须归还给他们。”
整个法庭一片哗然:一侧爆发出欢呼声,另一侧则痛苦地表示抗议。
泰特满脸震惊。“我没想到他会用如此狭义的法律依据来判决这个案子。”他对鲁说,“我们可以上诉。”
鲁知道她的主管不想这样。他想让这场争论尽快平息下去。她也许能说服他,不过……
“不。”她说,“法律是我们的文化遗产,我们必须对其表示尊重。”
在桌子对面,卡拉韦·法罗正在愉快地拥抱特拉维斯德·布里奇;不过他看上去并不愉快。他又在低垂着双眼,躲避鲁的目光。他看上去精疲力竭。
我得跟自己和解,鲁心想,我得停止在意。
但不是现在。
她如何旅行?
他们用光束把她送走,
如闪光般迅捷,
可是光并不想带上她。
“我害怕被你的记忆塑造,”它说。
“你的悲伤和你的流放。”
你无法同光争论。
那件艺术品不能用光束传送到伊柳塞拉,因为在接收端出现的东西只能称其为原件的复制品,丧失了其中的灵魂。能租用的最快的飞船价格不菲,而且需要将近六十年;不过一位萨罗纳的资本家负担了这笔开销,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鲁负责监督用来在旅程中安放那件艺术品的太空舱的建造。在建造它的六个月里,人们蜂拥到博物馆,抓紧最后的时间参观阿尔德瑞。就好像是一场葬礼。望不到尽头的队伍以令人心碎的沉默从她面前经过。
在结束陈列的那天,鲁看着戴手套的艺术品管理员把她取下放入加了衬垫的箱子,里面会用氮气将她密封,防止老化。鲁想让阿尔德瑞抵达那边时,能如同此刻启程时一样完美。
“我们能关上箱子了吗?”一位艺术品管理员问道。
鲁最后一次望向那张年轻而神秘的面容。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鲁想尽量将她记住,毕竟记忆是她所仅有的东西了。
“是的,关上吧。”她说着,转过头去。她想,自己应该不会再见到阿尔德瑞了。
可是她错了。
她归来时,天空会明亮,
老人们会玩牌,
教师们会复习课业,
厨师会在厨房里搅拌肉汤,
鬼魂不会在夜里哭泣。
我们将摆脱过去。
过去有什么好的?
当鲁意识到时间几乎过去了五十载时,她已变成了一位精力充沛的九十五岁老人,而如果她通过光束旅行去伊柳塞拉,她就能目睹搭载着那件艺术品的飞船抵达那里。
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旅途全程,她自己丝毫不会变老,可除她之外的整个宇宙会走过十年的光阴。而归途要再花上另外十年。等她回家之后,她这代人早已全部去世,她所熟悉的一切也都会改变。
另一方面,阿尔德瑞是她这一生的支点。她回顾往事,发觉在它之前的一切,似乎都将她逐渐引向它;而之后的一切,则都与它有关。她带头提出了修改法律的努力,不仅仅是萨罗纳的法律,而是整个星际的法律——这样就能使那些超出文化和历史价值领域的艺术品们能被不同的标准所考量。像阿尔德瑞这样的案例再也不会像一袋土豆那样被轻易决定。这是鲁最重要的遗产。
如果不去伊柳塞拉,就意味着会错过塑造了她整个人生的故事的最终结局,而这让她感到不安。她要在结尾出现,无论这个结尾有多么悲剧。
她隐秘地抱有一丝微弱的希望,盼着这六十年的光阴能改变曼胡人的想法。等他们见到那件艺术品,就会想要把它留下。
于是某一天,她在萨罗纳闭上了双眼,随后在伊柳塞拉睁开。她以为会有伊柳塞拉大学的人员在驿站接待她;然而带队等她到来的却是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也老了,仍然留着长发,但里面掺杂着白发。他的眼角也布满皱纹。最大的变化是他现在看上去自信又幸福。
“这位是索芙特丽·本特[4],我的另一半,”他说,“还有我们的大女儿,杭樱·布瑞斯。[5]”
[4]译注:意译为“轻柔弯曲”。
[5]译注:意译为“屏息”。
两位女士身穿刺绣外衣,头发整齐地在头顶盘成圆髻。两人都是一副坚决的表情,相比之下,特拉维斯德·布里奇明显随和多了。
他们去取了鲁的行李,布里奇带路走到一辆租来的电动地面车前。车子由他驾驶,鲁坐在他的旁边。他们周遭的城市仿佛活动的蜂箱。一切都闪耀而新鲜,仍在建设中。
“我送你去旅店,这样你能休息一下。”他说。
“谢谢。对这种荒谬的星际旅行来说,我太老了。”
“明天,我们去大学那边,打开飞船运来的太空舱。”
“它已经到了吗?”
“两周之前到的。他们把它先存起来,以适应环境。”
“太好了,他们能妥善保管,我很高兴。”
他向侧面瞥了她一眼。“人们对你到来的原因非常好奇。有些人认为你是来把她抢回去的。要是有人对你小心戒备,就是因为这个。”
“他们大可放宽心。”鲁说,“已作出的决定不能撤回,除非曼胡人改变了心意。”
“这正是我告诉他们的话。”
在一阵若有所思的沉默中,车子向前行使着。
“你造好那座水坝了吗?”鲁问道。
他笑了起来。“是的。如果你能到我们村子来,就能看到它。”
“我当然会去你们的村子了。我大老远地旅行到这里,怎么能不参观曼胡就回去呢。”
他点点头,却又瞥了她一眼。“他们为我创作了一首歌。”他说。
“你是指,关于你在审判中担任的角色吗?”
“关于我的旅程,审判,所有的一切。我归来之后,他们给了我一个新名字。这是极大的荣誉。我现在被称为‘不’。”
“为什么是不?”
“因为当人们想要让我做这做那,而能接受的又比我们想要的少很多,我一直在说不。”
“呃,”她说,“这样也不错,只不过正确答案不是‘不’。正确答案永远是‘也许吧’。”
“我会告诉他们你是这么说的。”他被逗乐了,“你知道吗,你也在歌里。”
“我能想象。大概是一个邪恶的女人像恶龙那样守护者她的财宝。”
“不,在我们的歌里,龙是吉祥的象征。”
她认定了自己喜欢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当然了,她从未讨厌过他。她总觉得,他所坚信的东西是被误导的,然而却真诚而根深蒂固。可反过来,她自己也一样。
第二天早晨,一位来自大学的民族学家,盖若奇学士,来接她出发。他是一位有着卷曲金色胡须和一脸担忧表情的年轻人。他一边带她走到车子那边,一边告诉她,他的研究论文是关于曼胡人,他对他们有着深深的敬意——“可是不在萨罗纳所提出的献祭的事显然太疯狂了。”等她在车里坐好,他在关车门前顿了顿又说,“你就不能说服他们别这么做吗?”
她勉强微笑了一下。“我曾经尝试过。结果并不好。不管怎样,你怎么会觉得我会有任何影响?”
“不才是这一切的关键。”他说。“他深受尊敬,而他又很尊敬你。”
“如果真是这样,”鲁说,“他也是从我不再尝试说服他怎么做事之后才开始尊敬我的。”
盖若奇一脸沮丧地绕到对面,坐进驾驶座位发动了车子。驶过几个街区后,鲁说:“看来你们做什么都没法阻止献祭了?”
他摇了摇头。“只要我一提起这事,不就指出,曼胡人自抵达伊柳塞拉就被许诺了自由。他是真的相当尊重这一点。”
“我想是我们教会他的。”鲁说。
“不巧的是,他的论点直指我们价值观的核心。我们的确信仰自由。”
“即便是做蠢事和自我毁灭的自由?”
“即便如此——就像不一直强调的那样。那个让人火大的老头子。”
“他曾经是个让人火大的小伙子。”
因为伊柳塞拉没有像样的博物馆机构,大学就把飞船太空舱保存在人文学院的地下室里。在鲁和盖若奇抵达后,他们发现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已经带着一个七人的曼胡代表团等在那里了。他们在这座熙熙攘攘充满朝气的玻璃与砖块建成的大厅里显得格格不入。他们中只有两位男性,其余都是一身灰褐色的年长女性。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将鲁介绍给其中一位看上去是领头的人。“萨文佳学士,这位是低语国度的宗族主母。维吉兰特·阿斯派尔[6]。她是我的姨妈。”
[6]译注:意译为“警惕渴望”。
鲁充满敬意地说:“见到你我很高兴。”
维吉兰特是个身材矮小的年长女士,但她的双眼却灵敏而警觉。她用礼貌的怀疑目光注视着鲁。
盖若奇学士带着他们一路下楼,走到了装载码头下面的一个房间,飞船太空舱正放在那里,经历了长途旅行依然完好无损地密封着。一位管理员和两个大学生身穿着白色的实验服站在那里等着他们。屋里弥漫着一种静静的期待。
“维吉兰特·阿斯派尔,你愿意来揭开封印吗?”盖若奇说。
她走上前去,打开了闸门。盖若奇和特拉维斯德·布里奇掀开了舱盖,响起了一股氮气溢出的声音。舱内就是那些艺术品,放在加了衬垫的容器中。屋内一片静默,管理员和她的助手们把东西一件件放在桌子上:先是一面鼓,然后是婴儿雕刻,蛋壳,和一把小刀。
以为只有这些时,众人都露出一瞬惊愕。鲁说:“画像在底下。”
学生们取下用来做舱内空间分割的隔板,终于露出了那件艺术品。他们把它垂直举起,让所有人都看得到。
屋内充满抽气声。阿尔德瑞和鲁的记忆里六十年前的样子别无二致。即使在这个工作间的室内照明下,她也显得光芒四射,闪耀动人,一双翅膀显露出来。她从未如此美丽。眼前此景,让鲁萌生出一种带着痛苦的欣喜。很多年里都没有什么能让她有如此感觉了。
维吉兰特·阿斯派尔的面颊上挂满了泪水。她一脸虔诚,仿佛全身心都被感动。鲁看向特拉维斯德·布里奇。他也正注视着阿尔德瑞,眼神中有一丝哀伤。
宗族主母走上前去,抬起一只手,仿佛要触摸画像。鲁压抑住本能的冲动,没有去警告她画像表面有多么脆弱。那已经不再是她的责任——或者说她的权利。画像的主人现在是曼胡人了。
维吉兰特将嘴唇靠近画像,朝着有双翼的女孩低声说了些什么。随后她退了回来,另一位年长的女性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肩膀。
曼胡人花了很长时间检查画像和其他艺术品。他们的情绪仿佛像烟一样,充满了整个房间。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往后退了退,好让其他人方便观看。鲁坐在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她对阿尔德瑞说什么了?”她小声问他。
“她在欢迎她回家。”他说。
最后,学生们把所有东西再次打包放回太空舱,又将舱盖锁住,特拉维斯德·布里奇也做好了安排,将太空舱放到卡车货仓,准备第二天出发运到瑟瑞德拜尔[7]的曼胡村庄。鲁得知盖若奇学士也会驾车陪他们一同前往。
[7]译注:意译为“破旧的”。
转过天来,他们的车队出发了,一路护送着那辆平板卡车,太空舱就放在货仓里,上面盖着一张防水布。这是驶入雾气迷蒙,草木横生的内陆地区的漫长旅途。他们越往深处行进,山脉就越是高耸,路面状况也越发糟糕。后来,他们沿着一条从陡峭峡谷蜿蜒而上的崎岖土路前进,上方是绝壁,下方是深谷。当他们绕过山脊时已经快到傍晚,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山谷:绿色的梯田,粼粼的河水,一座桥,还有一片房顶铺着瓦片的住宅群落。护航车队停了下来,让他们联络前方通知自己的到来,也让女性们有时间换上鲜艳的刺绣外衣。
“这里看上去可一点都不破旧,”鲁对盖若奇说。他们站在路边,俯视着山下的村庄。
“现在不了。近五十年来,他们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尤其是在水坝筑成之后。”鲁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她以为会看到土木结构的堤坝,然而那却是一座新月形的混凝土建筑,在山中河流的上游截出一道狭窄通路。
特拉维斯德·布里奇朝他们走来。他注意到她正看向的位置,微笑起来。“你觉得如何?”他问道。
“太不可思议了,特拉维斯德。我完全无法想象你是怎么把它在这里造出来的。”
“为了制作混凝土,我们不得不种植了一种植物,”他说,“我们还进口了钢制水闸和机械,不过劳动力全来自本地。花费了相当久的时间。”
“真是一项伟大的成就。一份美妙的遗产。”
“是的。”他凝望着水坝,自豪地说。
护航车队的其他人已经准备好继续前进。“你想和我共乘一车吗?”他问她。
她评估了一下情势,然后摇了摇头。“谢谢你,不过我觉得我还是留在队伍的后面吧。毕竟你和你的人民才是主角。”
他点了点头,走回自己的汽车。
他们开下陡坡进入村子里,发现道路两侧早已站满了成群结队的村民。人们穿着最鲜艳的服饰。车队收到了欢呼着的村民的夹道欢迎,人们敲锣打鼓地叫喊着,歌唱着。在最后一辆车经过后,人群涌到道路上,加入了队伍。大家穿过狭窄的街道,朝着河畔的露天广场一路下行。
车辆停在一幢大型社区会堂面前,人潮向他们涌来。两个年轻人跳上卡车,掀掉了盖在太空舱上的防水布。当他俩揭开舱盖扔到一边时,所有的声响都停了下来。其中一人拿起鼓,高举过头让所有人看到,然后将它传给人群中的某个人。其他的物件也是如此。之后这两人仿佛困惑了片刻,继而拿起了画像,两人一起将它高高举起,展示给人群。画像在阳光下反射着彩虹般的光芒,人们惊叹得纷纷抽气。有那么一瞬间,万籁俱寂;之后有人开始歌唱。其他人也加入,直到所有人都在庄严地齐声高歌。
“这是一首欢迎的歌曲。”盖若奇告诉鲁。
那两个人从卡车上下来,开始举着阿尔德瑞在集市广场绕行,好让每个人都看到她。拿着其他文物的人们紧随其后。人群虔敬地退出距离,好让他们通过。到处都有喜极而泣的人。
鲁意识到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已经走过来站在她的身边,注视着这一切。她说:“看到他们如此开心,我很高兴。”
他点点头。“长久以来,他们只能感受到痛苦。世世代代。现在你能看到,他们身上的所有痛苦都已经洗刷殆尽了。”
他曾为水坝感到自豪,而现在他的自豪感则来自更深的层面。鲁心想,这才是他真正的遗产。此刻他无疑正在考虑将之前的想法都抛到一边。阿尔德瑞自己才是真正的说服者。
在人群中绕行两圈之后,拿着文物的队伍进入了社区会堂,人们开始排起队伍,等待着再次目睹它们的机会。太阳已经落到山脉的西侧,空气变得寒冷起来。节日的气氛却仍在持续。五名乐手开始演奏管乐和打击乐器,服饰鲜艳的女孩们围成了一圈,跳起舞来。
“你们二位今晚可否赏光住在我家?”特拉维斯德·布里奇询问鲁和盖若奇。
“谢谢,那样就太好了。”鲁回答说。
特拉维斯德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只是别跟我妻子说你们要帮忙做些什么。那会冒犯到她的。”
“好的。”
他的家里镇子中心很近,位置适合他这样的领袖人物。一楼是大型混凝土结构,二楼则是染色木质结构,百叶窗和房椽上都有着精致的雕刻。窗子透出明亮而舒适的光芒,电灯从房檐上垂了下来。
孙辈们正在屋内到处玩耍。特拉维斯德·布里奇的女儿看到客人们进门,赶紧把孩子们轰到另一间房间。特拉维斯德为客人们呈上了一种他称之为“红酒”的东西,结果是一种很有劲儿的烧酒。他们能听到厨房传来忙碌的声音。一位和特拉维斯德·布里奇当年容貌相似得惊人的年轻男子好奇地望进房间,特拉维斯德走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
盖若奇低声对鲁说:“不对他的儿子有一点点严苛。这个可怜的家伙一直达不到他父亲要求的标准。”
“不已经记不清他在这个年级时是什么样子了吧。”鲁也低声回答道。也许他还记得,她想,可却不愿再回想。
他们和家里的其余成年人一起吃了顿丰盛的晚餐,之后索芙特丽·本特带着鲁来到一间有五张床铺的合宿卧室。因旅途而疲惫的鲁决定早早休息。伴随着广场传来的音乐声,她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太阳刚升起,她就起床走到了屋外,打算沿着河边散步。即使在这么早的时候,也已经有一群曼胡人正忙着在广场上搭建一座圆锥形的柳编台子,高达十米,直直伸向天空。她坐在社区中心前面的一张长凳上,带着一丝不太好的预感看着他们忙碌。
盖若奇来到了广场上,也目睹了这些,然后看到了鲁。他走到她身旁。
“看上去他们正按原计划进行。”他冷冷地说。
“是的。”她表示赞同。工人们正往圆锥形的台子里放置柴火和木炭。
“我们也许该离开了。”
“不。”她说,“我们在场说不定是个威慑。也许还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
他看上去满心伤感,可还是坐在了她的旁边。
整个早上,人们来来往往,把带来的东西都挂在这个柳编的锥塔上,或者堆在它周围。他们拿来了衣物毛毯,食品家具,还有渔具、篮子、鸟笼、书籍和婴儿摇篮。孩子们贡献出了自己的画作和珍爱的玩具。老妇人们拿来了花样繁复的刺绣,手工匠人们献出了他们的雕刻和工具。所有贵重的、受人珍视的物品,都堆到了这里。
到了中午,各种物品已经堆成一座巨大的塔,人们踩着梯子继续往上层堆。维吉兰特·阿斯派尔扶着特拉维斯德·布里奇的手臂,来到广场上。他缓缓地将她带到鲁和盖若奇坐着的长凳这边,后两位站起身来,让她坐下。
“你们要走了吗?”特拉维斯德·布里奇问这两位访客。
“不。”鲁一脸坚决地看着他,“我们要继续看下去。”
他迟疑片刻,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随后移开了目光。“随你喜欢就好。”他说。
他走去别处找人了,广场上现在已经聚起了两三千人。鲁看着他带着四个人走入了社区建筑。随后他们又出现了,每人手持一件文物。他们以庄严的步伐朝着柴堆前进,周围人群纷纷让路。文物纷纷被递给站在梯子上的人们,那些人再把它们系在锥塔的高处。最后,特拉维斯德举起了阿尔德瑞,上面的人把它挂在了锥塔的最顶端。闪耀的阳光洒在她的翅膀上,仿佛一只振翅的银鸟。
梯子纷纷撤下,一些乐手开始用芦笛和手鼓奏起一首乐曲,人群聚成一圈,唱起歌来。当歌曲结束,乐手们将自己手中的乐器也都丢进柴堆,退到后面。五个人拿着煤油罐子走上前来,开始往柴堆最底层泼洒。广场上如此安静,突然有个孩子不知问了句什么,响起了回声,一片笑声在人群中荡漾开来。
那五个人用煤油浸湿了长柄火把并举了起来,望向特拉维斯德·布里奇,等着他作出指示。
鲁再也绷不住了。她挤出人群走到特拉维斯德·布里奇站着的地方。“特拉维斯德,”她开口说道,而他转过头。“发发慈悲,停止这个疯狂的行为吧。”
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混凝土一样。“你无须留在这里。”可在她拒绝退后或走开时,他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却控制不住了。“你根本不必来的。为什么还要在这儿啊?”
“我必须来,”她说,“我必须目睹这一切,为了我的人民。这样你就会了解你们给我们造成的痛苦。”
“那么我们的痛苦呢?”他突然爆发出这句话。“你的人民从不在乎这些。”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目的吗?为了报复我们曾经对你们犯下的错误?”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这和你们完全无关。只和我们有关。是我们重塑自我认知的机会。”
“通过毁掉你们已经成就的一切?你们应该自豪的一切?”
他抬头望向阿尔德瑞。“暮色一瞥会活在我们的歌谣中。”他说,“她仍然会在我们的记忆中闪闪发光。而她将得到自由。我们也是。”
鲁突然意识到举着火把的众人依旧在待命,等着特拉维斯德给他们信号。整个人群都在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点点头让他们开始动作。那几个人转过身,将火把深深插入柴堆之中。火光立即腾起,蓝色的煤油火焰向上翻腾。拥挤的广场彻底安静下来,人们注视着火焰越攀越高。鲁有点想退缩,不想继续看下去,但她强迫自己的目光停留在阿尔德瑞那里,看着烟雾在她周围翻腾。
她感觉到特拉维斯德·布里奇握住了她的手,而她看着那幅画像逐渐烤焦,变黑,燃烧,也紧紧回握住了他。火焰朝天空熊熊燃烧,随后吞没了阿尔德瑞,让她消失不见。最终,整个柳编的装置塌了下来,所有的一切都掉进了燃烧着的火堆。
她的脸上挂满泪水,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是何时流下的。她擦掉眼泪,转身望向特拉维斯德·布里奇。他的脸上也是一片湿润。
“我们现在得离开了。”他说。
整个人群都在移动,从广场退去。特拉维斯德·布里奇走到后面去扶起维吉兰特·阿斯派尔,盖若奇走到鲁的旁边。“需要我把车开过来吗?”他问道。
“不了,我能走过去。”
他们发现周围都是要离开村落的人群和车辆,还有牲畜。狭窄的小路几乎塞住了,盖若奇的汽车只伴着其他人的步速前进。他们停下来好几次,为了载上腿脚不便的老者,或者抱着婴孩的妇女,直到车子的引擎盖和保险杆上都坐满了人。
当他们攀上山,来到前一天俯瞰村庄时所在的那片开阔地带时,人群停止了移动。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眺望着他们的家园,篝火依然在村落中心冒着烟。鲁和盖若奇也下车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特拉维斯德·布里奇租来的车子把最后一批掉队的人捎了上来,他也下车来查看情况。然后他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众人全都望向西方,夕阳正低悬在山肩上。
一从烟雾从水坝的正中央腾起,片刻之后传来了爆炸的声音。混凝土墙上出现了一道缺口;随后,水坝顶端慢慢开始塌陷,水流涌了出来。伴随着水坝的整个崩塌,一股巨大的棕色泥石流冲了出来,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下流入村落,裹挟着岩石和树木,带着泡沫冲向村子。
盖若奇站在鲁的身边呻吟着。“我看不下去了。”他说。她却无法移开自己的双眼。洪水流进了村子,摧毁了建筑,吞没了桥梁,继续向前蔓延,冲遍田野。
这么多的心血,这么大的进步,而现在曼胡人又回归了最初的贫困之中。
夕阳之下,水库继续朝着下游宣泄,被淹没的村庄落入黑暗之中。众人似乎早已准备好原地过夜——他们燃起了营火,铺开毛毯,各家各户聚在一起。盖若奇转向鲁,询问着她:“我们要不要离开?”
鲁想到要在山路上开夜车,又看了看自己周围。她不想就这样抛下他们回归城市的舒适。“如果他们能睡在山里,那我也能睡在车里。”她说。
他看上去松了口气——一部分是因为不必整晚开夜车,可更多的原因,大概是不必非得做出什么决定了。她是这么感觉的。
他们吃了点盖若奇之前在车里带着的坚果棒和水果脆片;这已经比有些曼胡人的食物更丰盛了。之后,夜幕降临,人们开始围坐在篝火前唱歌——都是轻快而幸福的歌曲,孩童们也能跟着一起唱,歌声掩盖了悲伤。
鲁在黎明之前就醒了。前一天的场景还在她脑海中历历在目。天空开始转亮,盖若奇还没醒,她走出了车子。山中的空气很是寒冷,但天色一片晴朗。
她并不是唯一一个醒着的人。特拉维斯德·布里奇正坐在那片能俯瞰村落的悬崖边缘,背向营地,望着虚空。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在下方,曾经是村落的地方,现在已经是泥土和碎片的海洋,一片棕色的废墟。之前的建筑无一幸存。上游矗立着的水坝残骸就像一座古代废墟。
“你还好吧?”她问道。
他沉默了好长一阵。“不太好。”他说,“完全放弃一切真的很难。不过,任何值得去做的事情都很难。”
可是难做的事情不一定都值得去做,她心里想着,但没说出来。他看上去已经很受伤了。
“你们现在要怎么办呢?”
“重新来过。”他缓缓地说,“或者,至少,我的孩子们会如此。”
她默不作声,心想着怎么会有人把这样的破坏作为遗赠留给自己的子孙。
仿佛听到了她的想法,抑或是自己也在想着这个,他说道:“我这么做是为了他们。这样他们永远也不必怀疑自己是否是真正的曼胡人。”他抬头看向她,“我们不想和你们萨罗纳人一样,你们这些囤积狂。我们不想把过去拖在身后。对我们而言,太过沉重,无法承受。”
他们又陷入了一阵沉默。阳光从山间的空隙透了出来,照亮了下方的山谷。
“看啊。”他指着上游。在水坝之上,一片巨大的鸟群正在盘旋飞翔。随后,它们改变方向,飞下山谷,停留在曾经是村落的那片平原上空。
“也许它们正在重植我们的农田呢。”特拉维斯德说着,微笑起来。
鲁几乎能看到银色双翅在闪闪发光。
过去有什么好的?
过去是遗失的一切。
过去是不再重来。
过去无法养活任何人。
只有未来才行。
(完)
编者按
本文将少数民族文化的流失与保护融入故事中,女子化为锦鸡救回全族的传说正是借用了作者在苗寨听过的故事,同时又将印第安文化巧妙嵌入,文化冲突、遗失的民族、法律公正,种种问题都在本文中得到讨论。故事中的角色既有对原住民的同情和尊重,也有歧视和漠然,清浅几笔就道出了人性的复杂和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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