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拼贴与生命扩张:好的科幻应该有在场感 | 对话糖匪·引力奖系列
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又名引力奖,是一个由科幻作者、评论者、从业者筹办的奖项,以缴纳会费的会员投票方式来决定奖项的入围和归属。这也是雨果奖这一影响力最大的世界科幻大奖的规则。
2020年引力奖完整获奖名单已于8月1日在新西兰世界科幻大会上举办的引力奖颁奖典礼上揭晓:
最佳长篇
《记忆偏离》| 吴楚
最佳中篇
《人生算法》| 陈楸帆
最佳短篇
《孢子》| 糖匪
《后意识时代》| 苏民
最佳翻译引进作品
《自指引擎》| [日]圆城塔 | 译者 丁丁虫
近几天,“不存在科幻”将发表对获奖作者们的系列访谈,欢迎大家关注。今天,和我们对话的是最佳短篇《孢子》的作者糖匪。
| 糖匪 | SFWA(美国科幻和奇幻作家协会)正式作家会员。出版短篇小说集《看见鲸鱼座的人》,长篇小说《无名盛宴》。十多篇小说陆续被翻译到英美法澳日韩意西等国家发表,两次入选当年美国最佳科幻年选。《熊猫饲养员》被选为Smokelong Quarterly2019年度最佳微小说。同年《无定西行记》获美国最受喜爱推理幻想小说翻译作品奖银奖。《孢子》于2020年获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短篇小说奖。除小说创作外,也涉足文学批评、诗歌、装置、摄影等不同艺术形式。书评人,评论多发表于《深港书评》《经济观察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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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匪你好,祝贺你的作品《孢子》获得2020年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这篇作品是一个关于记忆的故事,你在作品中提到了一种叫做“刺影”的技术,把纳米机器人跟纹身艺术结合了起来,去留住一段历史记忆。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记忆的主题呢?
记忆这个话题很复杂。如果把记忆当作信息再现的机制,那么人类的基因就是对人类这一物种的生存记忆。不仅如此,在生物遗传学方面,最近在线虫身上发现,亲本对环境的生物学反应可以通过非DNA物质跨代遗传,影响到四代的行为。即使只谈大脑机制,记忆也是一项非常复杂、需要各方面协调的工作,同时也关系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很多时候我们是在不自知的情况调取记忆,比如你和朋友说话,首先是从你记得这个人开始;你们交谈的基础,是对文字本身的记忆。这些关于记忆的讨论,其实都超出了我们的日常经验。
而《孢子》这篇文,围绕记忆展开。其中所讲的记忆,是最狭义的,也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过去发生了什么”。
在后真相时代,这个问题忽然变得无法回答。没有人清楚,或者说没有人能让另一个人完全信服,在刚才发生的数小时里什么事情是真实发生的。小说写于好几年前,虽然一定程度预见了今天正在发生的变化,但没有预料到变化剧烈的程度。在故事里,记忆的传承是一代人到一代人,在这样一个时间尺度里,讨论记忆如何被存留下来。
现在的情况是,不需要那么久远。几天前发生过的事就可以被当作从没有发生过。技术发展、普及,在技术的帮助下,歪曲篡改变得越来越容易。这些事情震动着我。比如最近某个事,发生在公共场合,有视频有旁证,在这种情况下,愣是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有人为求真相甚至千里迢迢实地调查,然后发声。真相呢?在这一套资本操作的舆论环境里,你的发声是否被看到,是否有效,有着另一套逻辑。被传播开的,才是有效的。一些话,被重复一万遍,被几万个人看到再传播,那么它就能成为记忆,被保存下来。我听说郑州有几棵银杏树被撸光叶子绑上假叶子,当时还以为这是个艺术装置。这不就是关于记忆的贴切隐喻吗?今天为什么那么多人在关注话语权?那么多人在做工作之外的工作?文字太容易被利用了。无论历史上还是当下,玩弄话术者操控人心。
关于刚才那个事件,至今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以前我们不知道某事,是因为闭塞,通讯技术无法跨越时空屏障;现在我们不知道某事,是因为信息超载,信息凶猛如洪水,人淹没在一片噪音中。不同阵营立场的人给予不同的陈述和解读,再加上背后力量的操控,大多数普通人怎么甄别?用一个朋友的话说,他们为什么要甄别?的确,每一个群体有他们关心的命题,大多数人为生计奔忙,对于其他群体之间的争端,不会多费心求得真相。但是,迟早所有的问题都会以某种方式降临到某个群体身上。某个你置身其中的群体,在一个真相无解的大环境里,那些关于你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会出现薛定谔猫式的状态。怎么办呢?
我不信任文字,这导致我在这段时间一直处于失语状态。很悲观。现在看《孢子》,就有这样一种强烈的不信任,对文字,也对记忆。有时候你看到一个人堂而皇之在那里说谎,言之凿凿地说出显然不成立的事实时,你会感到震惊,不知道是他在用文字欺骗众人,还是他的记忆欺骗了他。他说的,他自己真的相信吗?
恰恰也是在这篇文里,记忆找到了另一种方式,非文字的形式。
在这篇小说里,主人公的父亲为了留住记忆,设计出了一种令人印象深刻,融合了未来科技的前卫艺术。你似乎对艺术的话题很关注,之前的科幻作品中也有不少关于艺术的主题,你如何看待这篇作品中艺术和科幻的关系?
你问到艺术和科幻的关系,我给《青年文学》写过这个话题,所以今天跳开,说说我怎么看艺术。十多年前,我做过一段时间纪实摄影,后来,自己的摄影作品和艺术装置也参加过一些艺术群展。我关注、热爱、从事艺术创作,所以小说里自然而然就会有这些部分。大部分艺术作品对我的思维结构、写作风格甚至世界观就是浸润性滋养,很难也不必追根溯源。
而当代艺术,以我很个人的看法,它在反映科技对人类改变这领域,走在大多数科幻小说前面。像法政建筑的带头人艾雅勒·魏兹曼,还有特雷弗·帕格伦,这些艺术家对技术侵入人类精神构成相当敏锐,意识到许多以技术之名被无限信任的结论,深藏主观偏见。他们思考并且进入到这些技术领域,使用技术本身来表达作品。这些作品不是答案,更不是口号,它以高度智性的方式提出问题。问题都提在点上,促使大家思考,寻找答案。当然这个过程不轻松。要思考的事都不轻松,所以思考才可贵,才能摆脱话术的操控(当然绘画声音装置作品也可能成为话术操控的工具,但这种作品不属于艺术范畴,就像真正的文学不会是话术操控的工具。我不信任文字,但信任文学)。我个人喜欢的当代艺术作品,大多比较冷静克制,不是声光电只强调幻觉的那种。布莱希特多少年前就在戏剧领域打破第四面墙,不让观众沉浸了,当代艺术要是还停留在制造幻觉的阶段,就很可怜了。
这不是说当代艺术里没有戏剧性。许多当代艺术的作品非常具有科幻戏剧性。安娜瑞德尔和莉娅·叶落勒克有一个作品《爱丽丝和鲍勃》,在量子计算机产生的数据里,持续用算法演化出一封封情书。你看着两台机器互相说情话,内容关联得很微妙,叙事跳出日常经验。这个作品是我在策展人龙星如的展上看到的。
还有一个作品《眼泪套件》,是一台会哭的机器。艺术家刘昕把自己的眼泪拿去布朗大学实验室进行成分分析,为了获得更多样本,她需要日复一日哭泣,然后根据分析出来的成分,用化学方法配出出只属于她的人工眼泪。这台机器就是留着她眼泪的机器。
为什么会这样?
也许是因为艺术家不怕“撞梗”。在一个时代里,许多人进行同一个母题创作。中世纪赞美敬拜上帝,文艺复兴歌颂人类,二战后又开始反战反思现代生活。作品的主体是本源,一旦确立之后,他们全心力地扑向方式方法,在当时当地从个人出发去表达和创作。这大概就是一种在场感。
前两天和文艺报的春华聊,我说好的科幻应该是在场的。如何在场我还在思考。现在想来,首先是从自身出发,从此时此地出发,不能虚情假意。科幻是想象未来的文学,但是是作为今天的人类来想象未来,而不是用一百年前的人们的方式去想象一百年后。这不成立。它虚假。
我回过头看黄金时代的科幻作品时,仍然会被它们深深吸引。他们幻想的技术许多被超越,理论很多被证伪,故事结构很多被套路,为什么还那么有魅力?因为那些黄金时代的作家,至少是写出我们今天还能看到作品的作家们,他们在场。他们深深立足于他们所处的时代,和那个时代面临的令人眩晕的困惑和希望中。
能否描述一下你的创作理念?怎样以文学的形式去应对当下和未来?
我想,感官拼贴和生命扩张将是我的在场路径。“面对巨大的信息洪流,以及自我确认的焦虑,人类被大量简化信息卷入,为了能快速做出反应,为了急于表达,而放弃思考和选择以及责任。用拼贴的方法,让别人的感官成为你的感官,让别人的生活成为你的生活,让别人的经验成为你的经验,让别人的思想成为你的思想,用别人的话语装饰你的话语。一部分感受器官被钝化,一部分情绪机制轻易被触发,新的话术形成,新的人际网络关系也诞生了。”——这是感官拼贴。而生命扩张,将会是一种应对策略,是对生命的再定义,是人类作为碳基生命和其他生命形式融合。也许,现在的我们,真的可以更新上升到更高层次的生命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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