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老人上船，太空时代的《楢山节考》| 科幻小说
11月的主题是「世界新秩序」。上周我们阅读了两篇世界秩序在灾难中重塑的作品：
科幻不仅考虑近未来的变化，也会想象要极其遥远的未来，世界的秩序发生了怎样的改变。
本周，我们将带来两篇时间设定于远未来的作品。今天这一篇，讲述的是人类进入星际时代后，一些古老的社会问题的变化。
作
者
简
介
沙陀王 | 正经工程师，持证小裁缝。代表作品《下山》《野蜂飞舞》《太阳照常升起》《千万亿光年之外》。
老人船
全文10800字，预计阅读时间21分钟
一
那是一颗很小的小行星。
在某个宁静的日子里，在某一刻，灰色的风沙终于停了下来，静谧的大地呈现出一片特殊的银灰色，仿佛铺着一层融化的金属。
那里没什么资源，景色也很单调，一般没什么人去，只有政府的清扫船偶尔从死亡行星带返回路过，但那也只是偶尔。
那是乌拉尔星的三号小行星，在小行星对着乌拉尔星的那一侧，就在那个永远的暗面，政府的补给站就修在那里。那是个小小的，不起眼的补给站，因为它的位置太过偏僻，也因为它一点儿也不重要。
在那一刻，在补给站外，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他看起来有点病怏怏的，不像是那种干体力活儿的船员，也不像是那种身经百战的技师。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瘦弱的诗人，或者一个生病的游客。但这两种人都不会来这种地方。
当他终于搭上那艘飞船时，他对船主简直是感激不尽。
他说自己已经在这里等了好多天了。正因为等了太久，所以他只求能够离开这里。他说，无论去哪里都行，下一个补给站，或者其他的小行星，只要能上船，能离开这里，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他就谢天谢地了。
那是一艘看起来就很简陋的货运船，太粗笨了，款式也很老旧，所以他猜它也许是那种给黑市运送非法货物的黑船，所以才会在这种偏僻的补给站出现。那艘船的主人看上去跟他的船一样，都是那种粗糙却强壮的类型。
船主的年纪比他大一些，面色红润，留着把络腮胡子，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还有一副强健的身体和宽阔的胸膛，他站在舱门，就已经挡住了飞船的入口。
第一次请求搭船的时候，船主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还说，你难道不知道吗？现在不允许私自搭乘飞船。
年轻人苦笑着说道，“好心人，行行好吧，我连饭都吃不起了，怎么有钱买票？”
船主看起来不怎么买账，敷衍地问道，“哦，是么，你有多少天没吃饭了？”
年轻人说，“你再晚两天来，我恐怕就要饿死在这里啦。”
船主扫了他一眼，终于让了步，说，“我的船很破，你不嫌弃的话，那就捎你一程吧。”
其实登船的过程比他预计得要容易多了，年轻人十分感激，说，“只要能离开这里，你让我躺在货仓里都行。”
船主哈哈大笑，说，“也不至于那么可怜，”他检查着燃料的补充情况，然后拔掉了补给枪，跟放松了心情的年轻人闲聊了起来，“这里一般没人来，你怎么困在这里了？你的运气也太差了吧？”
年轻人叹了口气，说，“是啊，随便困在哪个补给站都比这个强呀。说实话，要不是为了找工作，我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现在工作可不好找啊。”船主检查完毕，终于打开了舱门，走进了船舱。他跟在船主的身后走了进去，船舱门在他身后合拢，他踏进船舱，看见了飞船的内部，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是……”他的声音小了下去，几乎听不到：“……老人船啊……”
船主盯着他看，然后说，“你知道的不少嘛？是啊，这是好些年前的老人船了。”
“怪不得……”他哽了一下，又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但他看起来仍旧有些迷惑，就好像有什么关键的问题没搞明白一样。
船主问他，“怪不得我会去那个补给站？”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年轻人勉强地笑笑，说，“唉，我不想找麻烦，我只想找工作。”
船主笑了，说，“你说什么呢？麻烦好找，工作可不好找。别担心，我只是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能认出来。”
年轻人明显松了口气，解释说，“因为我以前真的搭过一艘老人船。”
船主被他的话吊起了兴趣，“你以前搭过老人船？就象这样的？”
他摇头，“不，真正的老人船。”他解释道，“就是政府给那种到了年纪的老人设计的飞船，系统会随机给他们设定目的地的坐标，带他们离开的那种老人船。”
船主怀疑地看着他，“开玩笑吧？你搭过老人船？怎么可能？你怎么上去的？老人船就是个监狱，外面的人上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是啊，”年轻人赞同道，“我以前也是那么听说的，所以这件事我一直记忆犹新。”
“讲讲吧，我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人能搭乘老人船呢，”船主变得热情，极力地怂恿他道，“反正一路上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他拿了一个苹果递给他，又问他，“对了，你喝酒吗？”
年轻人拿起来咬了一口，酸的，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谢谢，我不喝酒，”年轻人无意识地转动着手里的酸苹果，好像在回忆故事的经过，又好像在斟酌自己的措辞，半晌之后，他才缓缓说道，“那时候我才刚毕业，还太年轻，对现实生活没什么认识。我想趁着放假去玩一玩，等回来再找工作。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你也知道，年轻人没什么钱，买不起票，所以我都是在补给站等那些愿意搭载我的飞船，就是这样靠着它们才能一路走下去。”
“哈，这有什么，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常这么干。”
年轻人恭维他道：“可我现在还在这么干，而您现在却已经有了自己的飞船。”
船主露出了狡猾的微笑，说，“年轻人，你还年轻，急什么？不过，等你讲完了你的故事，也许我也会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关于我和我的飞船。如果你想听的话。”
年轻人打量着他的飞船，然后说，“如果您要给我讲的是一个返老还童的故事，恐怕这辈子我都不会离开您了。”
船主哈哈大笑，说，“返老还童的故事恐怕没什么意思，我的故事更有趣，更好，只要听过一遍，你就一定不会忘记的。现在，还是让我先听听你的故事吧。”
年轻人安静地看着手里的苹果，他的眼神有点闪烁，然后他说，“我搭船玩了一阵子，但是很快地，我就没钱了，连玩的钱都没有了。在那时候，我想，随便搭到一条什么船，只要能有饭吃，我什么都愿意干。”
“然后你就遇到了那艘老人船？”
“是啊，然后我就遇到了那艘老人船。后来想想，其实一开始我就能看出不对来，比如说他从来没有下船，比如说他本来应该补充燃料的，可他根本没有，但我当时太想离开了，所以都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船主替他分析道：“他当然不能下船。他是个老人，一下船就露馅儿了，你们会报警抓他的，他必须要足够地小心。再说了，老人船里没有任何货币，他也没钱补充燃料，当然，他也不需要，船上的燃料足够老人船飞到系统设定的坐标。”
“是啊，但那时候我还不太关心老人船的事。我还年轻，谁会想到老了以后的事情呢，对吧？那么遥远，看起来就好像永远都不会有那么一天。所以，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人终有一老。”
“是啊。……他也是那么说的。”
“然后你就上了船。”
“嗯，然后我就上了船。然后我才发现，这船上有些地方不太对。你也知道，老人船就是一个监狱，他跟正常的飞船当然不太一样。然后我看到了船主，那是一个老人，当时我就慌了。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年纪的老人，从小到大都没见过，所以我害怕了。我不知道，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且他看上去明显是……比我以为的还要老的那种老人。我甚至连我是怎么上的船都忘记了，那时候我觉得我上了一艘幽灵船，要被带到老人的坟墓里去，再也下不来了。然后他跟我说，别怕，这是一艘老人船没错，但完全在我的控制之下……”
“这不太可能吧？”船长打断了他，怀疑地看着他。
年轻人笑了，说，“您别急，听我讲完呀。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我才知道原来他是一个动力工程师，还是特别厉害的那种。当他的妻子到了年龄限制的时候，他的妻子年纪比他要大，你知道，夫妻两人只要有一个人到了年龄限制，如果他们又没有离婚的话，就会一起被送上老人船。他们不愿意离婚，所以就一起上了飞船。飞船是政府统一配给的，坐标是系统随机设定的。这是所有人都要遵守的规则，大家的最后一程都是这么度过的。我小时候就听说过，也学过，但我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过。毕竟，你在生活中看不到那种年纪的老人，你自然就不会关心他们的去向。说实话，那还是我头一次亲眼目睹一个真正的老人。”
“而且是在老人船里。”船主补充道。
“是啊，”年轻人感叹道，“真是没想到，那一次搭船经历真是给我上了一课。”
船主摇头，“我还是不信，他从飞船的内部就能控制飞船？”
年轻人看着他，笑着说道，“我明白你的疑虑，可他的确做到了，因为我亲眼看见了。你知道吗？他告诉我说，他们不介意死亡，不介意为年轻人腾出地方来，但是，他们不想死在系统随机选定的地方。他告诉我，他的妻子是地球人，所以她想死在地球上。而他，想和她死在一起。他们愿意遵守政府的要求，他们只是在遵守的过程中，做了一点点无关紧要的修改。”
“死在地球上？”船主扬起了眉毛，然后说，“这个愿望倒是挺特别的。”
“是啊，也很浪漫。”
“然后呢？”
“他们的终点和其他人的一样，都是茫茫宇宙里的一颗无名小星球，只适合死亡，并不适合生存。可他设法更改了坐标，让终点指向了地球。”
“……所以他不但控制了飞船，还成功地变更了坐标？”
“是啊。的确如此。不仅如此，我还亲眼见证了那一切，见证他一路飞向地球。但是不幸的是，他的妻子在途中就生病过世了。”
船主啧了一声，说，“然后呢？”
“然后？”年轻人说，“然后他把我放在了中途的补给站，我想，他如今应该已经顺利地抵达了地球吧。”
船主问说，“你没跟他一起去地球吗？那里也算是一个知名的历史遗迹了。为什么不顺便去玩玩呢？”
“没有……，”年轻人摇了摇头，露出了遗憾且悲伤的表情，“我听说了他的目的地，本来想跟他一起去的……但他说，剩下的旅程，他想跟他的太太两个人单独相处。”
船主看着他，突然说，“这恐怕是个善意的谎言，年轻人，他可能救了你的命。要知道，地球空港的防卫系统会迅速地鉴别出老人船，一旦他抵达了地球的上空，就会被炸成碎片的。”
“……是啊。”年轻人看着手里只啃了一口的苹果，没再说什么。
飞船里突然陷入了一片沉寂。
船主突然咳嗽了一声。他说，“年轻人，你的故事很有意思，现在，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二
船主从冰柜里拿出酒，一人一杯，赭红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晃动着，倒好了之后，他将一杯酒不由分说地递给年轻人。船主举起自己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年轻人则矜持许多，只是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
“喝吧，”船主怂恿道，“离下一站还远着呢，我们乐一乐吧，唉，旅途是多么的乏味啊。”
年轻人好奇地看着他，说，“您要给我讲一个什么故事？”
船主又倒了一杯，痛快地一口喝完之后，一抹嘴，然后说，“嗨，也是一个年轻人搭船的故事。”
年轻人果然好奇起来，说，“肯定比我的故事有意思。”
船主笑了一下，说，“有没有意思不好说，但我觉得，有时候人要活下去，就不能太守规矩。规矩不一定就是对的，他们跟你说的那一套，也未必真的要全听。”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似乎在琢磨他话中的真意。
船主说，“我们年轻的时候，也是跟你们现在差不多。人口太多，老年人更多，老龄化问题太严重了，年轻人找不到工作，混不到饭吃，怨声很大，这些，跟现在，恐怕是差不多的吧？”
年轻人赞同道，“是啊，现在比起你们那时候，恐怕还要更严重呢。社会两极分化太严重了，年轻人找不到工作，雇主更愿意雇佣熟练的老年人。反正工资都差不多。老人和年轻人之间的矛盾被激化得很厉害。”
船主又倒了一杯酒，他转着酒杯，说，“我们去哪儿都没有人要，可我们总要活下去啊。所以，后来有个朋友就提议，反正都要活不下去了，……我们不如去抢劫那些老人船吧？”
年轻人的脸色变了，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盯着船主看，然后小心翼翼地问说，“你们说笑的吧？”
船主笑了，说，“活都活不下去，拿什么说笑？拿命吗？”
年轻人看起来有些不安，又不太感兴趣的样子，问说，“怎么抢劫？再说了，大部分老人船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啊，没有钱，只有一些食物和药品。”
船主扬起眉毛，说，“是啊，没错，可是我们都已经饿得活不下去了，所以，就算是为了食物和药品，我们也想试试看。”
年轻人若有所思，说，“……说得也是。”
船主理所当然地说道，“再说了，老人船的终点就是死亡，就是坟墓，所以抢劫也没人管。唯一的问题，就是怎么进入老人船。”
“也对。老人船就是一个监狱。没人进得去，也没人出得来。”年轻人问道，“而且……你们怎么知道抢谁呢？那些随机的坐标，还有老人船的设计……”
“是啊，这些都是关键的点，”船主说，“所以我们想法子在黑市弄到了一个虚假的坐标发生器。”
“坐标发生器？”
“对，有了那东西，就可以给定一个虚假的坐标。一般来说，有那种简单的，你们也会用到。有时候用来欺骗女朋友的。”
年轻人看起来很惊讶，他似乎不太相信，笑出了声，说，“难道这跟那个是一个技术吗？”
“是啊，你们以为是新的东西，其实早就有了。太阳底下没什么新鲜事。”船主喝了一口酒，然后说，“对了，说到哪儿了？”
“坐标发生器。”年轻人飞快地补充道。
“哦，坐标发生器。我们花大价钱弄到了那个，然后我们找到了一个荒芜的小行星，然后用坐标发生器调校坐标。”
“……我没明白？”
“这叫守株待兔。”
“……我还是没明白？”
“年轻人，你想一下，老人船是怎么设定的。”
“就像是牢房，不能进也不能出。”
“然后呢，他是什么时候上船的？”
“出发的时候。”
“那他总要下船呀？”
“你是说……设定一个假的终点，让他们下船是吗？”
“没错。”
“可是，他们的坐标是随机给定的？你们怎么能碰巧就调到他们的坐标上？”
船主说，“所以，就是碰运气呗，看哪个老家伙倒霉。”
年轻人一脸的怀疑，说，“这不是大海捞针吗？”
“其实很简单，比我们想得还要简单。”
“什么意思？”
船主说，“老人船的终点设定虽然说是随机给定的，但其实还是有规律可循的。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太远了浪费燃料。太近了嘛，政府脸上又有点不太好看。他们想要悄无声息，不引人瞩目地处理掉那些老人，他们希望人们忘记老人们的存在，所以啊，也不能太近。所以终点坐标的设定，很大几率都是在一个死亡行星带附近。大坐标设在那一片，准错不了。就像是在河里特定位置抓鱼一样，只要你找对了地方，其实很容易。”
“真的吗？真的有那么简单吗？只用这么一个坐标发生器，你们就搞定了那些船吗？”
“对，就是这么的简单。只要老人船抵达了坐标附近，就会自动降落，然后打开舱门。就像是被火烤的蚌一样，舱门一但打开，再也合不上了。”
“原来是这样。”年轻人的表情有点变幻莫测。“那你们最后抢到了吗？”
“什么？”船主故意问道。
“食物和药品，”他说。
“哦，那当然。”船主说。
“那……”他看着这艘船，“这艘船也是抢来的吗？”
船主笑了，说，“你觉得这是老人船？不过也可以这么说，这里面至少有一部分是属于旧的老人船。”
“啊，”他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怪不得，这艘船比老人船大多了，我上来的时候还觉着奇怪呢，为什么那么像却又那么不一样。所以，这是你用那些老人船拼装而成的吧，这就是为什么这艘船的外表看起来只是普通的货船？”
船主说，“当然，我早就告诉你了，不破坏，仅从内部控制老人船，那是很难的。不然政府也不会用老人船囚禁老人。你以为那些老家伙们就不想活着吗？”
“那你为什么还要……”年轻人困惑地看着四周，“保留这些内部的装饰呢？你完全可以只保留一些必要的材料呀。”
而这艘船的内部装饰，在他看来，几乎和当初那些老人船的设计一模一样。
船主说，“是为了提醒我自己。我当初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年轻人哦了一声。
船主反问他说，“不然你以为呢？”
年轻人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他压低了声音，就好像怕谁偷听了一样地说道，“说实话，刚上船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因为我听说，……在这附近，有一些参加了抵抗运动的人，可能是老人多一点，还有一些同情老人的年轻人。”
船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你的消息很灵通嘛。”
年轻人承认道，“所以最初，我还以为你是抵抗运动的人。”他好奇地追问道，“你把船弄成这个样子，是为了躲避他们的骚扰吗？”
船主反问他道，“你都听说了什么？”
年轻人承认说，“我听说他们组成了游击队，打劫来往的飞船，还抓捕人质，要求政府延长老年人上老人船的年龄限。”
“那你还敢来这里？你同情他们？”船主鹰一般的眼睛盯着他看。
年轻人害羞地笑了笑，说，“不，我只是迫于生计，想要来打探一点消息。”
“啊，”船主了然地说道，“你是卖情报的探子。”
“是啊，不过干这种事情太辛苦了，又挣不了多少钱。”年轻人承认道，“如果……”年轻人看向了他，欲言又止。
“怎么？”船主似笑非笑地反问道。
年轻人渴望地看着他，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如果我想跟着你们干呢？”
“干什么？”船主故意问他。
“打劫老人船。”
“哦，”船主看着他，露出了了然的笑容，就好像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样。“你还不了解我呢？就想跟我干？我还有好几个故事没讲呢，你就不想听完再说吗？”
年轻人迷惑地看着他。
船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说，“先给你讲最重要的那个吧。那是一个年轻人，和一个老人之间的故事。”
三
船主露出了怀念的神色，他自斟自饮，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听众。
“刚才我也给你讲过了，我年轻的时候，不务正业，和朋友动了歪脑筋，想要去打劫老人船。但坐标发生器这个事儿，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是有个人告诉我们的，我们那时候还是一群小流氓，还没那么聪明。我们以前做贼的时候，都会在黑市上销赃，我们在那里遇到了一个老人，他总会给他的妻子买礼物。你知道的，他是工程师，收入还可以。所以渐渐地，我们就有了交情。”
这时候，年轻人的脸色有些变了，跃跃欲试的神情也消失了。
船主看都不看他，就好像沉浸在了回忆之中，然后继续说道，“有一次，我们就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打开老人船。他一眼就看穿了我们的想法，但是他告诉我们，其实不需要硬抢。他说，他在设想一种技术，可以诱使飞船改变坐标。他甚至大方地说，他可以先做出来给我们试验。于是，我们就拿他的试验品去试了。整个计划几乎都是他提出来的，我们那时候只是几个小笨贼罢了，只会蛮抢，什么也不懂。他跟我们去调试坐标发生器的时候，他告诉我们，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他也不想拖累其他人，只想带他的妻子回地球，他们想要长眠在那里。他跟我抱怨政府，说，‘为什么不能让我们安葬在地球上呢？’他说，‘我们不介意多花钱，也不介意到了年龄就离开，其实老人船也好，跟过去的老人院也差不多。或者统一给我们注射药剂也可以啊，但至少让我们葬在一个我们想要安葬的地方吧。’”
年轻人的脸上血色全无，眼神游离，似乎想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做点什么，却又拿不准主意。
船主看着他，带着微笑，口气随意，说：“嗨，我真不明白，他这么聪明的工程师，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通。随机的坐标，只是为了看起来公平。根本没人在乎他们的最后一程。一切只是为了去除他们。他们老了，上了年纪了，只会消耗资源，社会要花费昂贵的代价照料他们。最后那一趟单程的飞船旅途，只是一桩看上去昂贵而充满告别意义的谋杀，仅此而已。”
年轻人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出口。
船主叹了口气，继续讲述着他的故事，“他帮助我们完成了坐标发生器，他甚至还为此感谢我们。他说，他想用这个技术来改变老人船的目的地，想带他的妻子回到地球。他告诉我们说，‘我们还是会跟其他老人一样，踏上死亡的旅途。我们不会伤害任何人，也不会消耗额外的资源。等我们进入到地球的防卫范围，我们就会被击中。’你知道吗？我永远记得他当时说话时的样子，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甚至还在微笑，就好像他说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他对我们说，‘我们想象过这个场景，这样的话，我们就会永远留在地球周围了，还挺浪漫的，是不是？我们的碎片会围绕着地球，永远地俯视着她的母星，永远守护着那颗蓝色的星星，多不可思议呀？这种事情，活着的时候我做不到，没想到死了以后，我居然能为她做到。’”
年轻人勉强地笑着，小声地说，“真是……太浪漫了。”
船主好像没听到一样，喃喃地继续说道：“后来，因为他的妻子到了年龄限制，他们就一起登船了。登船的那天，我去送别……可那时候我想不太明白。你能想明白吗？为什么这样一个愿意为年轻人去死的人，一定要去死？
“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世界好像不太公平。
“至少没我以前以为的那么公平了。
“所以，从那一天，我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四
船主慢悠悠地从操作台下面拿出一把枪来，在手上把玩着。
年轻人惊恐地看着他，想问什么，却又不敢问。
船主笑笑，说，“不要害怕嘛，只要你老老实实的，我是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不过我劝你不要动歪脑筋，你身上的武器是谁给你的？也实在太小儿科了。至于其他的，你就更不要想了，看看你那样，十个也打不过我，对不对？怎么样？明白了吗？”
“……你到底是谁？”年轻人勉强地问道，他想要强装镇定，可连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你居然还没猜出来？啧啧。年轻人，你比我以为的还要笨。”
“……你是抵抗运动的人……”他虚弱地说道，就好像下一刻就要瘫软在飞船的地板上一样。
“哈哈，是啊！有眼光，的确，一点不错。”
“……可我不明白……”
“来，我再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我刚才漏掉了中间的一段，真是不好意思呀。”船主一边说，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的反应，就像是在观察掉进猎人陷阱的猎物。“哦，忘了跟你说，我们那时候还年轻，只会抢劫，却不会杀人。很多被我们引诱到那里的老人，最终都决定在死亡行星带度过他们的余生。事情很简单，第一，他们无处可去。第二，他们的确也无法离开。第三，他们还不想死，想活下去，哪怕他们已经那么衰老，哪怕没人欢迎他们的存在。所以他们就是那样在死亡行星带生存了下去。但是慢慢地，事情发生了变化。因为在那里，一切都得重新开始，所以渐渐地，那里的规矩就变了。死亡行星带，开始变得像一个老人家园了。”
“然后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听说政府的军队击落了一艘快到银河系的老人船。老人船是不会往那个方向飞的，你知道吧？系统里是不会设定那种地方作为随机坐标的。但奇怪的是，老人船本来没有监控的，因为没人关心他们滚蛋了之后的事情嘛。可政府是怎么发现那艘老人船的呢？要知道，那时候它还没开到银河系呢。对了，你知道那艘船是怎么被发现的吗？”
年轻人颤抖地摇着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告密呀！而且那个告密的人，还领到了一大笔钱呢。”
年轻人浑身僵硬，好像不敢再看他。
“对了，”船主好奇地看着他，问道，“我一直都想问来着，那么大一笔钱，你到底把那笔钱都花到哪儿了？”
年轻人脸色惨白，浑身是汗，好像失去了声音。船主踢了他一脚，他吃痛地叫了一声，结结巴巴地说道，“真的，真的没有多少钱，我都买了吃的，还有药品。真的，我身体不好，真的。”
船主看着他，鄙夷而轻蔑地说道，“过了这些年了，为什么你还是没长进，还在干密探的事儿？”
年轻人声音细微地说道，“我只是想要活下去……”
“真的吗？”船主讽刺地看着他，“真的想要活下去的话，又怎么会连个酸苹果都不肯吃完？你不是都快要饿死了吗？”
年轻人面色惨白，好像就要晕过去一样，他说，“求求你了，我也是头一次来这边……”
船主哈哈大笑，无情地揭穿了他，“别再撒谎了，年轻人，我们很早就盯上你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搭你？”
年轻人突然激动起来，他大声地喊道，“可是，这个世界就这么小，资源就这么少！如果我们想要活下去……”
“照你的逻辑，如果我们选择杀死你呢？就像你说的，那些占用资源的人，像你一样生病的人，虚弱的人，如果我们决定把你们这样的人也送走呢？”船长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反问他道，“你也会乖乖去死吗？你这个愚蠢的寄生虫。好好想想吧。这套系统真的公正吗？这真的是我们想要的生活吗？我们为了活下去，就一定要牺牲另外一些人吗？现在，他们要除掉老人，下一步，也许就是病弱的年轻人，有残疾的人，再下一步，就是不够完美的人。你还不明白吗？”
年轻人不肯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固执地重复着政府告诉他们的那一套，“……他们已经老了，要照顾他们太昂贵了，而且还消耗了大量的社会资源。他们会生病，等他们再老一些，甚至无法工作……”
“所以，等他们到了年纪，就被人像扔垃圾一样扔进监狱一样的飞船，随机地设定一个坐标，远远地送走吗？”船长犀利的眼光审视着他，就好像要剖开他的身体，剥出了他的灵魂。
“你到底想怎么样！”年轻人气急败坏地尖叫了起来。他大概意识到了，无论自己怎么求饶，恐怕都得不到眼前这个人的怜悯。
“哦，你不是喜欢不劳而获吗？想不想试试老人船的滋味？”船长突然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说道。“在抵达终点之前，都有足够的食物，永远都不会饿肚子。”
“什么意思？”他的眼睛里露出惊恐的颜色，“你疯了！”他想要挣扎，却浑身发软，动弹不得，就像是被吓破了胆,连站也站不起来.
“你觉得呢？”船主笑着看他，“你觉得，对于我们这些抵抗组织的人来说，你这种病恹恹，还自以为是的家伙，又有什么价值呢？你只会消耗我们有限的资源。我还以为你会觉得这很公正呢？”
年轻人面色如纸，很快地，他的双腿之间湿了一坨，原来他尿裤子了。
船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差点儿就暴跳如雷。“你居然弄脏了我的船！你这个没胆量的蠢货！如果不是我发过誓，我真想现在，立刻，马上就把你塞进一艘老人船！”
惶恐惧怕的年轻人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顾着痛苦哀求，“放过我吧！我可以给你们送情报，政府的消息我也可以帮你们打探！让我干什么都行，求你千万放过我啊！”
船主冷漠而鄙夷地看着他，毫不犹豫地按下了一个键。然后眼看着他被飞船弹射出去，就像是一包垃圾，被抛出了船体，带着一脸的惊恐和迷茫，被踢了出去。
弹出的那一刻，他被自动套上了救生衣。可直到救生衣在舱外膨胀成空气囊，裹着他在宇宙里开始漂浮，他仍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空气囊里有氧气，但也有股排泄物的臭味。他那张惊恐的脸上，满是鼻涕和眼泪，看起来丑陋又恶心。
五
那是宁静的乌拉尔星。它有九颗大小不一的小行星，更远一点，则是死亡行星带。
有人叫那里是老人墓地，因为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政府将一定岁数的老人送上单程的老人船，让他们在宇宙里自生自灭，很多老人船的终点就设在那片死亡行星带上。
可也有些人说，那里叫老人船是因为那个行星带，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小船，一种老人才会驾驶的船。
那里是一个传奇的地方。
政府和游击队在那里发生过许多次武装冲突，经过了无数次的反复，最后终于达成了停火协议。
在那个死亡行星带中，在其中一颗很小的小行星上，那里常年都刮着灰色的风沙，当那里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大地就会变成一片寂静的银灰色，仿佛铺着一层融化的金属。
那里没什么资源，景色也很单调，一般没什么人去，但听说游击队的人经常会去。
那是乌拉尔星的三号小行星。在小行星对着乌拉尔星的那一侧，在那个永远的暗面，那里有一个简陋的纪念碑，据说那块碑是用一艘老人船的残骸制作的。
曾经有那么一个老人，他想要带妻子回到地球上，因为那是她的母星。所以在那一刻来临之后，他偷偷地改造了他的老人船，改变了那艘死亡之船的航向和终点。但就在他们将要抵达银河系之前，他们的船被政府的军队击落了，他们最终也未能抵达地球。
这个故事就像是野火一样，随着宇宙的风，席卷了四处。
人们都说，那艘船的残骸散落在银河系外，终将会变成银河系的一部分，会在宇宙里闪动着微小的光芒，就象那个老人和他的妻子曾经想象的那样。
游击队有人把那艘船的残骸收集了起来，就在他们占领的死亡行星带选了一个地方，那就是三号小行星的暗面，在对着乌拉尔星的那一侧，在那里，曾经很久之前，政府的清扫船偶尔会停下来补给，但是被游击队占领以后，他们就放弃了这块阵地。
正是在那里，在那个小行星永远的暗面，游击队员们建造了那座简陋的纪念碑。
从此，那里永远都闪烁着不灭的光和火。
很久以后，人们都说：
那是新世界和新秩序开始的地方。
（完）
编者按
很多人写远未来背景的科幻作品，如“太空歌剧”时，往往由于找不到和当下现实的联系，在缺少细节和情感共鸣的情况下，写成了套路化的类型故事。
实际上，当下的社会问题， 如果人们不去解决它，绝不会随着时间消失，而是会以不同的形式演化，呈现出你意想不到的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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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