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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魂安处是吾国 | 第56届美国星云奖最佳短篇提名
妮奥薇走下大巴时,头一个面对的就是寒冷。目前还只是10月光景,要到11月底才会开始下雪。但即便是现在,天气还是冷得那么彻骨,就像一堵墙、一道额外的防线,横亘在那些身上鬼魂太多的人和身无一鬼的她之间。这是最后的警告,表示外国鬼魂很讨厌,会浪费空间。“别担心。”她低声对着寒霜自言自语,“你来得太晚了。”她在一间小公寓里开始了新生活,公寓所在的这条街光线昏暗,尽头是一个死胡同。她等待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好开始新的工作,每天早晨,她都会在城里四处游荡,数着鬼魂。每次她出门,城里的人都会注意到她、观察着她、打量着她——不,不是看她,而是她没有鬼魂附体这件事。那些人浑身被亦步亦趋的鬼魂们笼罩着,在他们当中,她就是个怪人。其中一些人关切地看着她,另一些人则纯属好奇。当然,还有些人身上也没有鬼魂。他们大都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个小群体,以抵挡那些讨厌的目光,也或许是逃避自己的失魂和落魄。妮奥薇简直连瞟都不敢瞟他们一眼。她反倒被其他人吸引住了,那些身上还有鬼魂的人——尽管他们表现出好奇,有时还流露出怜悯。他们当中的多数人甚至没注意到它们的存在,鬼魂的喜爱自然而普通。妮奥薇觉得这种冷淡令人着迷。然后,还有并未附体于人的游魂,那些是被人们的群体记忆招来的魂魄。它们不属于任何一个特定的人,而是属于每个人。妮奥薇乐意认为它们也属于她,尤其是在这里。还有老将军的鬼魂。他与他那匹马的鬼魂并立在自己的雕像旁,成了幼童们眼里的奇观。正如妮奥薇发现的那样,这是个固执的人;两百年来,他一直在同一座广场上纵马小跑。他死于一场几乎无人记得的战斗。他站在那里,佩戴着荣誉勋章,用谁也听不懂的陈旧方式说着话,骑着成了幽灵的马,向游客们致礼。妮奥薇喜欢将军。他很老,真的特别老了,在他那个时代,鬼魂可以跟随喜爱的人四处游荡,没有让人鬼分离的国界。妮奥薇想到了打算把母亲藏在里面带进来的那条项链。几天后,他们把项链寄给了她,项链冷冰冰、空荡荡的,但她还是把它留下了,这毕竟是她母亲的遗物。她坐在长凳上,腿上放着一袋薯片,任凭思绪飘回家中,回到了空空如也的宅子里。她母亲的宅子。母亲的鬼魂是留在了家里,还是已经离去?也许就像生前那样,在妮奥薇不理睬她的电话时,跟随着家里的其他某个人。也许她成了他们的附体之魂。母亲面容的轮廓在她脑海里已开始模糊,变得不甚清晰。她看了看手机上母亲的照片,但照片并不立体,毫无生气,几乎无助于让她回想起母亲的形象。所以她就坐在广场上,看着孩子们用她还在学习的语言尖叫,听着他们不停地笑啊笑。
妮奥薇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南港附近的一家希腊餐厅工作。她想当厨师。其实是她需要当厨师——不仅是因为这样一来,她留在这个国家就有了正当理由。烹饪是母亲在世时最擅长的事,当她们还一起待在雅典时(女儿带着母亲的鬼魂),烹饪可以帮她记住迫切需要保留的东西。餐厅里那个身无鬼魂的阴沉男人查看了妮奥薇的简历,问了她一连串的问题,对她的实际表现能否与自称的相符表示怀疑。他告诉她,为了在这里谋到一份工作,有许多人都会夸口,号称自己能做到很多根本做不到的事,但妮奥薇说不准这到底是否属实。或许他们本来是可以做到的,可是假如他们像她一样、像即将变成她老板的阴沉男人一样,身上没有鬼魂,那到了某个时候,他们就开始遗忘细节了。有个微弱的声音耳语说,下一个可能就是她,妮奥薇试着将那声音压下去。“好吧,”那人最后道,“你从洗碗开始,以后再升到备菜。”这话让她心里一沉,不过这是一扇门——或者说可能是一扇半开的窗——通向她想要的那份工作,于是她同意来上早班。
妮奥薇脑海中显现出母亲搅拌一锅炖秋葵的样子,母亲烹饪的时候,姨婆的鬼魂一边对她耳语着什么。她回想着香料和西红柿的气味,还有母亲额头上凝聚的汗水,仿佛这样就能招来她的魂魄,或者至少帮她留住那些珍贵的细节。她发现自己也置身于那个场景中。餐桌旁,年幼的她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脸厌恶地皱成了一团。她父亲在桌子的另一边会心地点点头,他身上的那个鬼魂对此很不赞成。他胡诌了一件家务活,好让她有借口离开餐桌。祖母——也就是她父亲身上的鬼魂——摇摇头,但什么也没说。妮奥薇从椅子上溜下来,跑了出去,因为那时她讨厌秋葵。多傻啊。到头来她也拿不准这样到底有没有用。不过等休息时间结束、回到岗位上时,她发现餐厅的厨房里飘来了一股类似的香味,包裹在一层热气中。他们做的不是秋葵。但那些香料、那些声音、那些瓶瓶罐罐的缓吟低语,全都怡人得令她心痛。她忍不住任凭水龙头开着,顺着香味进了厨房。她料到这里会有熟悉的气味,但没想到竟会那般熟悉。有个人正俯身对着大大小小的罐子。在对菜肴进行组合的时候,他的动作仿佛编排成了宁静的舞蹈。从他头巾下探出一绺绺浅淡的金发。妮奥薇知道这里的员工大多不是希腊人,但这男人身上的鬼魂还是让她措手不及。倒不是因为他身上有鬼魂——她遇到的服务员几乎人人身上都附着一个;这毕竟是他们的祖国。但这个鬼魂与他无一处相同,而她对它百般熟悉。这是一位老妇人的鬼魂,比她母亲去世时的年纪还要大些。她的黑发中夹杂着缕缕灰白,卷曲而凌乱,她的脸和那个厨师的脸大不相同。她在他身上盘旋着,当他双手抽动或呼吸急促时,她就把一只手搭在他肩头,他就会重新平静下来,动作变得更加精准从容。每当他即将完成一份装盘时,那鬼魂就会微笑着点头。虽然他背对着鬼魂,但妮奥薇知道,他感受到了她的认可。“妮奥薇!”她老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男人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个让她深深联想起母亲的鬼魂也抬起头,“灵魂的礼拜六”突然啪嗒一下重新浮现在她脑海中,就像刚刚再度裂开的伤口。那人的笑容洋溢了半张脸。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她便发觉自己已经在那里站了太久。于是她对他微一点头,转身离开,去把早班上完;她转头的速度太快了些,不顾一切地想掩饰自己的眼泪。
第二天,妮奥薇打听起了他的事。她跟玛蒂尔达聊了聊,玛蒂尔达的语速总是慢得让她可以听懂,不过一旦妮奥薇半天说不完一句话时,她的注意力就会转移。或许是因她没有鬼魂附体,玛蒂尔达不知该看哪里才好;又或许是她身无鬼魂令她感到不安。那位厨师名叫雷米,出生在本地,不过他外公外婆大约50年前就从希腊来到了这里,也是在这里去世的,一直没机会真正退休。正因为如此,他还能保留着外婆的鬼魂,她对这地方的适应程度似乎与妮奥薇半斤八两,都不怎么样。妮奥薇感到一阵妒忌的刺痛。雷米可以坐拥一切。他可以像本地人一样讲话,他的附体之魂具备的那种知识妮奥薇必须努力才能留住。一想到这一点,她就感到难堪。“要知道,”玛蒂尔达说。有个年轻人的鬼魂总是站在她身边。根据容貌上的相似之处,妮奥薇猜得出这是一位血缘很近的家庭成员,或许是兄弟。玛蒂尔达似乎与它相处得很自在,连看都没多看它一眼。妮奥薇直视着玛蒂尔达的眼睛,以免去看那鬼魂,“哪天晚上,你可以跟我们出去玩一晚。就是些同事。多跟我们聊天可以帮你练练。”“雷米去吗?”妮奥薇大着胆子问。玛蒂尔达露出一丝坏笑,妮奥薇涨红了脸。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玛蒂尔达就朝她略一耸肩:“他更喜欢跟身上没鬼魂的人一起玩。这样对你融入没什么帮助。”从这样关心的话语中,妮奥薇听出的只有:我们的鬼魂就够了,有我们就够了。但他们的鬼魂太不一样了,活人更是难以相处。她与母亲的鬼魂共度的时间太久了,她轻声的叹息和平静的注视包围着她的一举一动,以至于下班后,当同事们请她一起去玩时,她总是拒绝。“太累了,”她说,因为不想说太难过了。
与其余各城一样,在这座城市里,妮奥薇到处都能看到鬼魂。它们从挂着窗帘的窗户里向外窥视,在旧秋千架上向她挥手,或是站在杂货店的过道里,若有所思地盯着一个已经不复存在的货架。但最重要的是——假如并非游魂——它们会小心翼翼地跟着自己附体的人。鬼魂是由故事构成的。不一样的是它们讲故事的方式。在这个国家,鬼魂在她看来更像是影子。它们很冷静,没那么自以为是。它们讲的故事包含着注视和略微点头,有时还会在背上轻轻一拍。在希腊,鬼魂发出的声音更响亮,人们重视它们的反对,人们会追寻它们的低语,而它们讲述的故事则承载着希腊人民原本不会记得的记忆,如若不然,对气味、滋味和质地的记忆都不会那么鲜明。有时,在听母亲讲述某个故事时,妮奥薇会发现自己是在重温一件从未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数十年前发生在母亲或外婆身上的某件事具备了当下的感受和份量,让她觉得十分开心、难过或气愤,在这里,人们会认为这些情绪强烈得有些过分。尽管她努力想唤醒那些回忆,但她还是无法记得一模一样。她开始忘事了。最开始忘记的是节日,然后她需要更长时间才能说出恰当的词,接着又忘了她的家人给菜肴调味的正确方式。那些个周日里,太阳升起之前,她母亲就用敏捷的双手把奶酪塞进了馅饼里,当时她用的是薄荷还是罗勒?当她用砂锅将嫩牛肉与新鲜番茄一同烹煮时,让牛肉如此香甜芬芳的是肉桂还是多香果?母亲即便化作了鬼魂,也总能让她回想起那些事,还有她是谁、为什么会这样,尤其是当她感到悲伤和孤独的时候——她母亲很擅长发现这一点。身边既没有母亲,也没有她的鬼魂,她便失去了自己的某些部分,她不知该怎么把它们找回来。她在这里遇到的鬼魂没有一个会讲她的母语,或者根本不会说话。她知道,必定有像她这样的人曾经死在这个国家。虽然这个想法让她胃里翻江倒海,但她知道,将来同样的事也会发生在她身上。但直到现在,她都认为他们选择了回家,而不是留在这里——寻根回到故乡,附体于某位亲戚,或者干脆离开尘世。可是后来,她看见了雷米的外婆,从此以后,一切都不太一样了。
那是个奇怪的工作日。她那位素来乖戾的老板告诉她,将于下周让她升任备菜。她胃都揪成了一团,又是恐惧又是紧张。“你成功了。”雷米笑着拍了拍她的背。他身上的鬼魂轻微触碰到了她感知的边界,令她瑟缩了一下。她低声说了句谢谢,咽了口唾沫。世界仿佛正从四面八方向她逼近。妮奥薇的新岗位应该就在厨房里,紧挨着雷米。只要在这里工作,她就会看见他,还有他外婆的鬼魂。要求换班为时尚早,而辞职则无法想象。她无处可去。
她开始在几乎无法拼凑起来的过往中徘徊。“灵魂的礼拜六”即将来临,前几天晚上,她都在跟亲戚们通电话,拼命想通过间接的方式再现自己的记忆,渴望着与母亲重建联系。她母亲在供奉科利瓦[2]时都用了哪些食材?她祈祷时会念些什么祷词?妮奥薇努力回想着母亲的仪式有何独特之处。这不是她可以向别人打听的内容,也不是书上会写到的内容,而是她曾经在母亲清晰的话音中尝到和听到的内容。在她民族的集体文化中只属于一人的文化。[2] 译者注:一种煮熟的小麦类食物,在东正教的宗教仪式中为人所熟知,东正教的会众经常将其作为祭奠死者的一部分。她想不起来了。不过她的家人主动提供了帮助。 “科利瓦里头包含了九种原料,你怎么能忘呢?”“你什么时候来看我们?”“为她的灵魂点支蜡烛吧。”“有教堂接受供品吗?你要去哪儿?”她要去哪儿?那些没有鬼魂附体的人都去的哪儿?在她眼中,街上遇到的那些人挤在一起的样子总是显得失魂落魄,漫无目的。但可能这仅仅是她的感觉,反映的是她自己的迷茫。
她最终还是屈服了。与其说是由于来自同事的压力,倒不如说是由于雷米和他身上的鬼魂。在雷米工作期间,逗留在厨房里是件很难受的事。他们俩同时上班时,每当两人非说话不可的时候(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她就会感觉到那女鬼的目光紧随着她。所以有一天下班后,她便跟着那帮人走了,他们的附体之魂不会让她觉得难受,那些鬼魂的眼神她无法轻易理解,那些鬼魂可以教她一些关于这个地方的事,借以取代她已经遗忘的那些东西。她任凭那五人在她面前交谈,隔着她说话,仿佛她也是附在他们身上的鬼魂之一。她不时会说出一句不算完整的话,或者问一个对他们来说似乎太小儿科的问题,但这样的问题对于她理解他们讨论的内容却至关重要。他们的语速太快了,她根本听不懂。过了一会儿,她放弃了,又或许是他们放弃了。她起身准备离开,比之前更觉迷茫。其他人中断了谈话,匆匆付了帐,仿佛她是谈话的主持人、是这一切发生的理由——而她并不是。他们都沿着石砌街道步行,半醉微醺,走得无精打采。街道两旁的小酒馆正吸引着人们入内,好避开刺骨的寒风,但街头乐师们却另有想法。妮奥薇工作的餐厅就坐落在街角,那是最繁华的街道之一。这时玛蒂尔达告诉她,在几个街区之外,有一位街头音乐家的鬼魂。她跟将军一样是个游魂,只在周日晚上出现在生前曾经表演过的地方,弹奏着幽灵吉他。“她都唱哪些类型的歌?”“哦,总是同一类哀婉的歌,有些是外国曲子。”玛蒂尔达把一条胳膊搭在妮奥薇肩上,一面将露跟鞋的鞋带绑好。那女人的手肘戳在她颈窝处,妮奥薇忍耐着,她想做个随和的人,“她在情侣之中大受欢迎。”妮奥薇点点头,想象着假如母亲在这里的话,她会唱什么歌。很可能一首歌也不会唱。她会在桌子周围将那些锅摆弄得杂乱无章,呈现出一种和谐的疯狂。那就是她母亲的音乐。他们离歌手的鬼魂表演的地点越来越近了。水泥板上落满枯萎的花瓣,像地毯一般。一听到那首歌,她立刻就知道这是希腊歌曲了。那鬼魂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子,像嬉皮士的类型,眼神和善。她一边拨弄着吉他,一边用颈架上的一组口琴吹着曲子。远看她并不像希腊人,但妮奥薇以前就认错过。雷米就站在那里,离音乐家的鬼魂只有几尺之遥,却完全被附体的鬼魂所笼罩,他仿佛是从她最隐秘的思绪中具现出来的,在这样一个夜晚,她一直尽力压制着这些思绪。这感觉既像无法承受之重,又像全不作数之轻。像是到了一个必须做出决定的时刻。妮奥薇回头看了看。那五名同伴在另一位活生生的街头音乐家面前——又或者是一家酒馆前,她无法确定——停下了脚步,争论着什么,妮奥薇太累了,无法理解其中含义。所以妮奥薇就在雷米身旁站定,他正心不在焉地念着歌词。他外婆的鬼魂将卷发梳成了老式的高髻,散发出一股安详的气息。妮奥薇感觉到她的身体渗透了她的轮廓,熟悉的温暖紧贴着肌肤,比这里最寒冷的日子感觉还要强烈。她纹丝不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聆听着这首歌,产生了一种不知何处是他乡的亲切感。“她是怎么知道这些歌词的?”现在妮奥薇确信这位音乐家的鬼魂来自本地。歌词并没有传达出应有的深度和细微之处,但其中确实蕴含着令妮奥薇钦佩的情感。雷米立刻转过身来,仿佛有一股电流透体而过。他外婆翘起嘴角,微微一笑。“从她丈夫那儿知道的,”他答道,仍被她的大胆惊得目瞪口呆,抑或是震惊于她态度的转变,“他是80年代末到这儿来的。她是这个国家最先跟他说话的人,当时他正睁大了眼睛,孤零零地走在这条街上。”跟你很像,妮奥薇想象着他说出了这句话,但她很确定,这句话已经到了他嘴边。妮奥薇朝他那边走了几步,朝他身上一直千真万确地纠缠着她的鬼魂走去,这时她的身体颤抖起来。“要知道,”恢复了一点镇静之后,他说,“我们在这里也并不孤独。无论你往哪儿看,到处都有我们的某些部分。我们在这里也是有过去的。”你是有过去的,这句话她没对他说出口。他肯定已经知道自己有所不同了。她脑海中浮现出的反倒是一点渺茫的希望、一个回想起来的承诺。“那你们这儿庆祝‘灵魂的礼拜六’吗?”他淡淡一笑,眼中流露出坦诚的神情,她做好了倾听的准备。
他把一块带雕镂的小手帕拿给她看,他就是靠这个让外婆附体的。她心里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他没有别的家人,没有兄弟姐妹——不像她——也没有父母。这是他外婆的鬼魂,从他十岁那年起,就是她把他抚养成人的。她死后就留在了他身边。“我参加完葬礼,回到家中,”他说,“她就在那儿,站在她的手帕旁边等着我呢。”他抿了一小口咖啡,声音像手一样簌簌发抖。鬼魂的眼神充满怜爱,一边轻抚着孙子的头。“她是我与过去仅有的联系。我自己的过去。”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妮奥薇所理解的比他流露出来的要多。她眨着眼睛,好忍住眼泪,这眼泪是为他而流,也是为自己而流,因为一直以来对他心怀嫉妒,因为没有早点主动与他交流。若说她对母亲的思念是一根细线,那不知怎么回事,自从雷米告诉她会帮她重睹母亲的鬼魂以后,在短短几天乃至几个小时内,那根细线就膨胀成了一根绳索。没有鬼魂附体的人之所以扎堆是有缘故的。他们可以分享彼此的回忆和故事、共享彼此的资源。甚至还有些未曾附体的游魂,是由人数够多的大家庭的记忆形成的。有办法可以把她母亲的鬼魂带进这个国度,哪怕只有短暂的片刻。“单凭你自己是办不到的,”他说,“但你仍然能办到。”他言语间带着一种保证的意味,自从来到这里以后,她第一次相信了这样的保证。
礼拜六,她跟雷米碰了头。他带她去了城里她从没去过的一个地方,不过反正多数地方她以前都没去过。他们四处游走,肩膀挨蹭着肩膀,他外婆的鬼魂胆怯地跟在二人身后。在那些街道上,几乎没人用悲伤或惊恐的目光看她——看她身体上方和周围的虚空。即便是带着鬼魂在小巷里溜达的本地人也没有多瞧她一眼,没被鬼魂附体的人们则泰然自若地与她对视。他们当中有许多人都成群结队地走在一起,可是现在,她的看法已经有所转变。现在她看到的既有其中乐趣,也有分享故事、玩笑和陪伴的需要。一方面是给予,一方面是索取。没有鬼魂附体的人手执蜡烛,捧着盛有祭奠死者的科利瓦和供品的盘子。空气中弥漫着兴奋的气氛。这俨然是场庆典。“这里就是这样招魂的,”雷米告诉她,“没必要搞得凄凄惨惨。”不,没这个必要。这种刚刚获得的自由令她感到畏缩不安。得知可以重睹生她养她的故人,就像重游故乡一样——因为生我们养我们的更多是故人,而非故乡——心中便觉轻松自在。以前在希腊时,她一向不必考虑家族血统的问题。她曾将母亲的鬼魂视为理所当然,如今她才意识到这是种特权。若说她对母亲的思念是一根绳索,那根绳索就已经蔓延出了分支,伸向了雷米、他外婆的鬼魂,还有她周围那些没有鬼魂附体的人。妮奥薇任凭这根绳索引导着她,跟随人群冲进了这座嵌在市中心写字楼之间的红砖角楼。她进入角楼时,空气中充斥着低语和嘻笑。妮奥薇屏住了呼吸,仔细查看周围有没有熟悉的鬼魂。发现没有任何变化时,她心中的期盼破灭了些许。当雷米领着她走到墙壁那一头时,她责备自己抱的希望太大了。那边有张长桌,上面铺着白色的绣花台布。台布上摆放着各种形状不一、大小各异、五颜六色的盘子,但盘里盛的只有同一样东西:科利瓦,祭奠死者的食物。她把自己的盘子也摆到了桌上。这是妮奥薇亲手做的,做得特别用心,没有忘记任何一种原料,她担心万一遗忘了什么,那她在礼拜六来临之前的日子里所做的一切、在体内积蓄的全部力量,都会变得徒劳无功。妮奥薇燃起一支蜡烛,稳稳地安放在那堆科利瓦中,然后把项链摆到桌上。雷米就站在她身旁,肩膀挨蹭着她的肩膀。她深吸一口气,嗅到了每一种食材的香味。共有九种,如同天使有九阶[3]:小麦,献给大地和地下埋葬的逝者之魂。面包屑,献给尘土——愿他们的坟墓上尘土轻浅。白杏仁糖,献给逝者的白骨。石榴籽,献给冥后和冥王[4],也应许着天堂。肉桂,献给这世上所有的气息和滋味。欧芹,献给长眠之地的茵茵碧草。葡萄干,献给酒神狄俄尼索斯的佳酿,和今生的甘甜。糖,献给来世的甜美。坚果和瓜子,献给丰饶,和直面死亡而欢笑的生命。空气中发生了变化,混杂着各种芬芳。妮奥薇听到雷米吸气的声音,睁开了眼睛。她盯着桌上的项链看了一会儿,不敢抬眼。等她真的抬眼望去时,母亲的鬼魂已不再是她记忆中的面目。这个鬼魂是由各种记忆汇成的,这些记忆瞬间都在她体内亮了起来,犹如一座灯塔,她的声音里混合着各种香料和熟悉的味道。这一切都降落在她身上,像面纱一样,将她笼罩在内。有短暂的一瞬,她看到了母亲的眼睛。然后,构成母亲鬼魂的一切散布到了她的四面八方,浸透了这个新的国度,她终于可以称其为祖国了。[3] 译者注:出自中世纪早期中东学者丢尼修发表的《天阶序论》,将天使分为三级九等的天阶等级,16世纪后逐渐被教会淡化。[4] 译者注:冥后珀耳塞福涅的形象是一手持火炬、一手持石榴,是再生与死亡的象征,由于冥王哈迪斯骗冥后吃下了四颗石榴籽,致使珀耳塞福涅每年有四个月时间须重返冥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