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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传古法造出的纸,触摸即可作画 | 科幻小说

靓灵 不存在科幻 2021-12-06
7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悬疑世界」。科幻小说善于创造悬念,当科幻所设计的不同规则,与读者基于当下现实的认知碰撞时,谜团随之产生: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的,真相是什么?主人公带着有限的视角,不断摸索、推测、发现,前往最终的答案。本篇小说收录于未来局出品「华夏科幻系列」《龙的呼吸阀》中。入手请戳阅读原文~苗寨一个封闭的山中村落里,有着特殊的造纸技艺,这种传统技艺背后的历史,居然和外星文明有关?
靓灵 | 科幻作家,科技行业从业者。擅长在宏大神奇的设定中表现人类的温情。代表作品有《绯红杀手》《落言》等,出版个人选集《月亮银行》。

纸闭全文约8300字,预计阅读时间16分钟
若不是命不久矣,孙裳不会病急乱投医。来时车在山路里开了大半日,信号几次失效,按理说这个时间走国道都够出省。一路山高桥多,不知名藤蔓从几百米谷底沿混凝土蜿蜒至大路,大小路牌形同虚设。孙佳哭累了在一边睡了,不知道几时会醒。一展莫愁时,一座八角鼓楼隐约出现在视野极限远处,近了再看,下半侧不知被几时的崩滑埋进了土里,轴线也歪了。孙裳历史不好,看不明朗鼓楼的年代风格。这楼荒废已久,窗棂红漆剥落大半,早已看不出原先贴着玻璃还是窗户纸,木头腐朽后大概是生过了几轮蘑菇虫蚁,蚀出的孔洞黝黑中隐约泛着暗彩色泽。青苔勃勃,没有野花,估计是角度原因阳光照射不到。爬塔的叶子越向上越从深绿转红,最高的爬到中上部也停下来了,留小半截塔顶,让雨打得褪色。塔边落了一丛枯叶,不算起眼,转头再看已不见踪影。找寻半圈,棕色蝴蝶群停在挡风板副驾一侧,再一眨眼原来是些秋蝉蜕,风一撩也就消失在转瞬间,但现在明明是盛夏。远山崩落。她知道是到了。车停在石桥头,对面贴山有屋,后面的路只能走过去。走到吊桥正中等了一阵,游师傅苗人打扮,从另一头走来,与孙裳相对站立。吊桥摇晃,绳索扶手上,鱼骨刺沿麻绳脉络绕圈分形延伸,触碰却并不扎手。游师傅先开口。“你面色不好。”“肝病,医生说积极治疗最多能活两年,我办了出院。”孙裳不瞒。“外面的传言有夸张,我非神医,只是个造纸的手艺人,你的病我无能为力。”“不是看我,”孙裳侧身看向桥头的车,“她叫孙佳,是我妹妹。”副驾女孩约莫十岁,刚刚睡醒发现身处陌生环境,警惕焦躁。孙裳视线焦距放远,看见半人高的身影从游师傅身后远处的门缝一闪而过。看来这里确实有别的孩子。其他儿童的存在给她增加了一分信心。见男人不言,孙佳奉上备好的礼金。“这里是我全部的积蓄,照顾一个孩子绰绰有余,多出来都是您的。我已经无路可走,听说只有这里能治好阿斯伯格综合征。”她看见男人眼里闪过悲悯,听见一次深呼吸,他说,“进来吧。”背过身去走了几步,游师傅又停下步子转回来说,“不是治好。我什么都不能保证。”


孙裳有时候会认为,妹妹的出生有一部分是自己的错。如果自己更按父母的意愿发展人生,可能他们就不会寄希望于再生一个孩子了。就像今天这样,孙佳执拗暴躁地不肯下车、不接受新的环境、不和初次见面的游师傅说一句话,都是预料之中的状况了。阿斯伯格综合征的孩子通常都刻板局限、交际困难,对一切陌生的东西感到紧张。好在孙佳爱画画,在游师傅表示能带她去找画画的纸之后,孙佳才勉强愿意跟他去了。孙裳窘迫,觉得给游师傅添了不少麻烦,游师傅倒是不以为意。安顿好妹妹,孙裳歇一口气,撑着消耗过度的身体往住所走。虽然是老旧工厂宿舍,但长长走廊上听不到人声响动,还是有些阴森。好不容易按号码找到房间,推门进去是普通的旧宾馆摆设,上白下绿的九十年代涂料墙仿佛被时间忘却。搪瓷脸盆磕碰过几回,摆在黝黑榉木架子上,再旁边是唯一一张书桌,桌上一本纸书,纸张粗糙,封面无字,只有一朵百合花。走近细看,才发现了百合不是画上去的,而是干燥缩水后压扁的真花,被毫无规律的纸纤维纵横包裹在中间。封面并未封边加工,也没有夹层,是一张独立完整的纸。这张纸造出来时花就在里面了,而非后来做上去的。她触摸到手工造纸的古朴美妙,想要翻看其中的故事,打开发现书页中有图画和汉字,但书页是松散的纸页,并未装订。她也不管那么多,直接读了起来。


“……他正面握住公牛的角,对牛表示感谢,而后挂在因雷电而死亡的树枝上,接受月光的洗礼。一日,他成为一座最小的山丘,牛来食他。他的同族躺在山顶,变成青草。他说,这不够,而后赶走了牛,再接受月光的洗礼。二日,他成为一座稍大的山岭,牛来食他。他的同族躺在山腰,变成细菌、辉岩和树木。他说,这不够,我们要和这星球变得一样才能生存,而后赶走了牛,再接受月光的洗礼。三日,他成为一片延绵的山脉,虫鱼牛羊都来食他。他的同族躺在山脚,变成河流、云雨和人类……”


“……少女将凤凰的羽毛留在树下,滴上自己的血液,羽毛与落叶便化了纸……”


孙裳往回捻了捻书角,确认自己并没有漏页。也许这些书页的顺序是错的,或者缺页了。不过她也不太在乎,撑着眼皮继续读下去。 “……造纸人便试以树皮或竹这类易获取的植物纤维代替,工艺相近,都是粉碎原料、过水打浆、于纤维夹层之间滴上血液,如此制出的苗纸可成无笔之画……”


困意盖过了孙裳对这些碎片故事的浅薄兴趣,她便睡了。


即使在石桥村住了几个星期,孙裳仍然常常迷路。她已经辞掉工作住在此处,在灶房帮工。她从没见过游师傅之外的成年人,倒是有些孩子会趁她不在时到灶房找吃的。那些孩子在夏天也常常穿着完全遮蔽身体的衣服。孙裳坐在厨房的角落,因为气温与胸痛而大汗淋漓。她拦住一个溜进来的男孩,问他是否感到炎热。男孩这才发现灶房有人,拼命摇头,孙裳看见他的眼睛突出,瞳孔细长鲜艳。他突然向侧面伸手抓住了桌腿上歇息的绿蟋蟀快速塞进嘴里,手背翠绿有斑纹。在孙裳恍惚时男孩绕过她向外奔跑,扑通一声从走廊朝河的一面跳了下去。孙裳吃力地追出去,河里没有人影,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孙裳沿着栏杆走到河边了,正午太阳高,万物生长。房屋依山而建,好像是山壁的一部分,下面是水,对面是山,背后也靠着山。这里的山好像是会变化的,害得自己总是迷路,网络信号也完全没有。如果用石头在地上做路标,第二天不是消失就是偷换了方向,想必也是这里的孩子们干的,只是自己很少能与他们正面对上,所以也无从询问。不知道妹妹是否交到了朋友,孙裳想。孙佳比孙裳想象的更快适应了新环境,这对自闭的孩子来说是极为难得的,仅仅数周以后,孙佳已经能够独自每天跑到河流边固定的地方画画,安静一天不哭闹,到了晚间再回到住宿地进食。孙裳专心聆听河水声,忘记了时间。那男孩让孙裳想起孙佳从学校带一只青蛙回家,却被父母大骂。妹妹生下来就有自闭症,五岁确诊、八岁差点被父母送进自闭症儿童疗养机构,是孙裳拦下来了。但孙裳自己也泥菩萨过江,肝病缠身,无力转圜。石桥村已经是孙裳跑遍所有地方求医之余最后的希望。很多个身心疲惫的夜晚,她在内心不断叩问自己,父母都不管孙佳,我为什么要管?但又总觉得内心深处放心不下,并对自己这种念头羞愧不已。出神之间,孙裳已经找到独自坐在河边的孙佳,后者正捧着一张纸。孙佳的头发好像长长了,孙裳一时眼花,觉得那发尾好像长进了草地里。孙裳看着妹妹薄衣服下瘦弱的肩膀线条,觉得她好像又瘦了,而且更加安静,连以前在人群中不安时的哭泣声也少了。像一张单薄的落叶。小女孩手里捧着一张纸,纸上的颜色还在晕染变化,尚未干透。但是孙佳身边,却没有任何涂料笔墨。妹妹知道姐姐来了,并不张嘴打招呼,而是把手里的画递给孙裳。孙裳早已习惯这种无声的交流,也自然去接画纸。就在她拿到画纸的时候,颜料干了。与此同时,妹妹尚未收回的手臂上,皮肤像干燥的泥土一样碎落,露出里面白色的交错纤维。


“……数百年后,黄帝征战,苗人不及藏避,难逃一战。苗人蚩尤,以战神称号闻名,以非人相貌面见黄帝,未带一兵一刃,只带了一张苗纸。黄帝从未见过纸,以其远见深知‘纸’的作用巨大,可将信息散布于远处、可藏密文于人前,而且苗纸使用起来轻巧方便,不需要锥锤雕刻、也不需要涂抹给色,只需以指尖触碰,脑中画面则自然呈现,三岁小儿可绘日月爹娘、三十熟者可临山河社稷。这等宝具黄帝当然想据为己用。蚩尤代表族人拒绝了为黄帝造纸的要求,坦言族人只想耕田养鸡、安居乐业、衣食着落、家人团聚,没有发展壮大或为人打工的需求,如果黄帝放他们一条生路,他们可以留下一些苗纸。这等一锤子买卖黄帝当然不答应,他斩杀了蚩尤,为了苗纸,继而又将苗人举族追杀至西南无毛之地。无奈之下,苗人退让一步,派出一位时年五百岁的造纸大师面谈黄帝,指着一处崩落的山石,解释山石的自然崩解,又调转手指指向一处凸出山岩,与黄帝签下一石契约:那块山石自然崩落时,苗族人安然无恙、未被黄帝及其追兵所灭,则苗族人派出一人,在其子孙中散布造纸术。”


石桥村的隧道山路常把孙裳引到意料之外的地方去,这对于一个时间不太充裕的人来说尤其残酷。有些时候她想去找孙佳,却只能在无尽山洞里一直行走,绕到天黑又回到原处;有些时候她想去找厨房里见过的男孩,或者别的孩子,却在各种各样的石桥上来回穿行。也有些时候,她不想寻找什么了,却意外会碰见。她站在造纸房门前。“你在找我?”游师傅不回头,对背后的人说。“你对孙佳做了什么?”孙裳对正在捞纸的游师傅说。“她浑身脱皮,但不觉得痛,呼吸也虚弱。她比以前更沉默了,而且脱皮后的皮肤上开始浮现一些……痕迹。”“她在选择。”游师傅放下木框,在纸浆里摆上斗鸡羽毛和褪色绣片。“自闭的孩子也有自己的想法,她只是难以和平常人处在相同的频率之中。她蜕掉的是旧束缚,是世界强加给她的负担。如果她长出人皮,就是选择了回到社会。祖先保佑她。”“还可能会长出别的?”孙裳气若游丝。游师傅停下手,木框里的纸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干了,羽毛藏在白雾之中失去细节。孙裳从怀里取出孙佳的画。“这画会变化。”她说。“万物都会变化。”游师傅平静地说。“我是指那种,不是一张画应该有的变化。一张画应该是静止的,这张画在孙佳手上时,图形会弯曲。我亲眼看见她拿着白纸,没有用笔,纸上就有了她以前房间里的家具图案。线条颜色都抽象,但我能认出来。”孙裳尽力不被咳嗽的冲动打断。“而且我做不到。这张纸在我手上,就是一张纸。”游氏盯着纸浆漂浮的水槽想了一会儿,让孙裳到桌边等待,自己则把刚做好的纸从捞网上撕下来。新纸水汽刚尽、尚未裁剪,正好铺满一张桌面。他气定沉思,未执笔墨,半晌伸手触及纸沿,一抹靛蓝从纸下蔓延开来,涂满全纸,好像给木桌铺了蓝黑的蜡染布。游氏移动手指至苗纸中央,一座八角鼓楼般的建筑从指间处在纸面里缓缓生长,楼中上下层叠探头出来许多怪异之物,有的无头、有的无脚,有的拥有过多手脚、头顶牛角或长着镰刀般的复肢,有的身着锦鸡飞舞的红衣,半个身子探出楼外好似要御空飞翔。这些人的动作栩栩如生,但一个个钻出画面后就不再动弹,整个绘画过程好像平面动画播放一般。整个过程都在苗纸上自然完成,游氏所触之处皆出现新的图案以覆盖旧的。尚未能一一把怪人看个仔细,孙裳注意到这些人的面目又模糊起来了,原来是八角楼和众人的表面覆上了一层青苔,青苔渐渐肿胀攀爬变成大树,很快楼就失去了形状,变成一座悬在蓝色星空中央郁郁葱葱的大山了,那山和塔的形状与来石桥村路上所见很是相似。游氏作画完成后,向目瞪口呆的孙裳解释苗纸的指触成画。孙佳每日在河边就是手捧这样的纸画画,只要运用得当,绘者心中所想可以毫无阻碍地铺陈在画纸之上,因此十岁孩童才能够超越手上技艺创作图画。孙裳打心底里不信这世上有这样的东西,所以才用不了,而孙佳虽然对其他人类封闭,却对着自然世界打开自己,所以能接受和运用纸的变化。自闭者来到石桥村,也正是这样创造自己熟悉的东西,来加快接受陌生环境。孙裳姑且相信游师傅话,问他为什么将这份技术藏于深山,不广而告之天下。后者坦然表示,苗纸的秘密一旦传出,这片地方将很快被蜂拥而至的人群踏平,到那时姐妹俩就只能再寻别处了。他望着轮转房间一圈的蜡染苗族迁徙图说,苗人不想再走了。至于孙佳,游师傅说,不用担心她,她能听到祖先的召唤。


“苗人在西南远土,以勤劳对抗着土地贫瘠与自然灾害艰难生存下来了,他们逐渐变成山川、河流、生物,也有的拟态成人类。除了极少的造纸手艺人,其他人已经不再知道自己的外星身世,当年的飞船也被忘却在一处山谷,逐渐成了山的一部分。一天山石崩落,苗人如约准备派造纸师傅游氏去中原领土广授造纸术。但这时苗人才发现,造纸术中于纸纤维夹层之间滴上血液提取物这一步,在地球人身上是不适用的:苗星人体内解构传递信号的物质,在自诩万物之首的地球人身上是没有的,地球人中的大多数不屑于与他者沟通。如果此时公布真正的造纸术,则势必要提及血液提取物,数千年来苗人为隐藏身份、融入地球所做的努力都会功亏一篑,而且苗族很可能会重新成为别族征战与侵略的对象。但如果不传造纸术于天下,又违背了当年与黄帝签下的石约,部族的领袖断然不会接受,这两项里无论哪一个对苗人来说都是致命的。为了不泄露血液与种族的秘密,游氏去掉添加血液提取物这一环节,离开村落去往中原,在民间散布了今后数千年逐渐广为人知的造纸术:取植物纤维粉碎、入水、打浆、捞纸、阴干,如此造出的纸虽然只能以笔沾墨一点一划书写,但也比此前的竹简、皮革、布料、甲骨,都要方便好用太多。他满心以为纸术的流传将对人类文化的发展起到巨大的作用,也许人类会进入文明社会,从此不再战争。苗人仍然还造苗纸,但为避免向外流传,数量上也逐渐少了。手艺人们先后寿终,他们之中唯一长寿的那一位,没过多久就成了最后一位知道指触成画秘密的人。而这位造纸手艺人,他的拟态功夫已经出神入化……”


孙裳几天没有见到孙佳了,再见时她正坐在石桥上,衣服与身体都泛出牙白色,薄布料下的背部浮现若隐若现凸起。孙裳在她身后,听她吃力又微弱地呼吸声,想要拥抱她或者带她去山下的医院,但身体接触对自闭的孩子来说过于困难。孙裳想要上前去帮她时,多日未见的细瞳男孩突然跳出来挡在她面前,对她摇头,然后又兀自走到孙佳身边。本以为妹妹会受到惊吓,没想到孙佳只是把尚未完成上色的纸递给男孩,两个孩子一人牵着纸的一角,色彩继续在纸上滚动变化。他们在用一张画交流吗?孙裳浑身颤栗,这是自己几年都没有做到的事情。她蹲在地上,悲喜交加,在她生命的最后一程,孙佳正在打开自己。平复心情以后,孙裳再去寻游师傅。“桌上的书你读了。”“那书残缺了。”孙裳调整气息。“我妹妹……她在变化。”游师傅将尚湿的手指伸进纸浆之中,抚摸纤维,说,“还有几页在我这里,你读完了就明白了。”


“在游氏广布造纸术于天下的百年里,族内的苗星人新近出现了变化:彼时苗星人中选择拟态人类的那些,大部分已经身心都很像地球人,他们以地球人的形态和建立在人类发音基础上自创的苗语生活,也可以毫不引人怀疑地与地球商贾易货,但有少数新生的孩子却突然出现了拟态人类失败的情况。有些孩子用尽全力也无法学习人类语言的发音和写法,有些出现了身体器官数量上的错误,有些虽形似常人,但从生下来就无法接受任何人形生物靠近自己。“这批孩童的降生,苗史称返祖潮。苗族中有学识的人说,只要苗星人的物种尚未改变,这种低概率偶发的拟态失败状况就永远不会消失;但是除了一小部分功能不太像人类的以外,返祖者的其他仿人能力大抵仍然健全自洽,个别功能偶见超越平均水平。比如不能说话的返祖者中,有数者用苗纸绘图,其成图艺术性比完全人化的苗星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比如不愿意靠近人形生物的返祖者中有数者,只要让他们完全独处,就能以几倍于常人的效率耕田喂鸡、织布蜡染。“藏身于地球人之中的苗星人一旦暴露身份,按照人类对待异类的惯有态度,失去当时的宁静生活就只是时间问题。在这时手艺人返回村落,领导者又从其的转述中见到了人类领土扩张、人口增加的能力,和在此之上的文明发展速度,他们预见到了一个外忧内患的未来。可是苗人已经无处可去,苗星飞船只剩空空骨架埋在山中,人类的车马船只却一天比一天结实了。“领导者向全族做出决策,决不能暴露外星身份:收留疑似返祖者的人类,让他们在石桥村被祖先包围时,自己选择以人类或苗星人的身份活下去。“既然要放出消息接收病人,就势必要与人类有接触,苗纸的存在仍然是暴露的隐患,因此焚毁当时所有现存的指触苗纸画,以后苗纸再产,只给返祖者用,其他苗人只能与外族人类一样,用一笔一划手书的纸。万千苗纸画卷在石桥村最高的山顶烧了七天七夜才被大雨扑灭,山雨过后山崩泥滑,又过整整一季人们才重新找到上山的路,苗纸的灰烬早已经冲刷入山川河流,从此再无迹可循。苗族人生活中所有的工具,也再与其他地球人无异了。“文化的断层看似山河阻断,但通常都会在岩缝处淌出细流。苗人不习汉字,以形思考,旧时擅绘无笔之画,新日里比起识字书写也更愿意用图形记录或创作。“他们的歌谣和历史故事常常逐渐在口口相传中失去本来面目,但雕刻刺绣的图形却时有在相隔百里的不同村子里相似相同的情况。苗人对图形的记忆与构筑能力没有跟着苗纸一起消失,后代的百世千秋苗人在蜡染、纺织甚至构造木屋梯田这类活动中都能窥见其历史习惯之一二。“几千年来,苗星人中虽然常有完全融入人类社会、不再返回苗族村落的完全拟态者,但他们的后代还是有几率出现与平常人类沟通不畅的返祖现象。虽尚不能调查,但游氏猜测这人世间与他人格格不入者,大抵都是有苗星人基因的孩子出现了返祖现象……”


孙裳放下书页,游师傅明白她开始相信了。“我的妹妹是苗星人吗?”孙裳问。“她还能治吗?”“为何一定要治呢?”游师傅反问,“你希望孙佳开口说话,是想要她融入社会。语言是人类的出口,文字、音乐、图像、动作、眼神、体征等千百互动方式,皆是不同频段的人类语言,但人类个体常忽视的是,他们要在相同的频率波段内才能接受到别人的信号、顺畅交流。万物皆语言,有人看见一块石头想到重三百斤,有人看见同一块石头想到三百万年的形成历史,这都是石头的语言,只是人脑内匹配的翻译机制和频道不同,接受到的信息才有了区别。自闭症的孩子在人群之外才能安静下来并非是智力不足,而是难以与世人调频到同一个频率上。这世上的人大多染了一种名为‘正常’的病,不能接受与大众不同之人。这种病所到之处尸横遍野,与集体不同之人,要么受洗一段时间也染上同样的病,成为‘正常人’的一员,要么在孤独之中无处可去、徘徊痛苦,自闭者就是先天如此。苗星人用尽全力拟态人类,就是因为深知人类对异族的态度。话说回来,苗星人对人类而言实为异族,但人类自己又什么时候成为过同类呢?让孙佳百般辛苦披上人类的皮囊回到气氛即等于规则之处八方碰壁,真的比让她关上耳朵和嘴巴独自画画更好吗?一种人生比另一种人生好这种判断,应该谁来定论?说到底,什么才是病呢?”游氏见一番话说得孙裳哑口无言,便取出一张苗纸递给她。孙裳拿到苗纸,前半生的痛苦与不甘沿着指尖流淌到纸上,她自己也有不被理解的童年,也被要求丢掉画笔背诵数学公式、做些正常人应该做的事情,可自己就是办不到,现在又轮到妹妹来吃这份名为“别人都”的诅咒。苗纸上色彩旋转定型,画中央是长大成人的孙佳,坐在孙裳的办公室里做着孙裳辞职之前的平面设计工作,她的身边漂浮着鲜花与认可的声音。孙裳的眼泪淌出来浸湿苗纸,她终于明白一直以来希望的,其实是妹妹能够去享受自己无力享受的、幻想中的美好未来人生,去得到自己从未得到过的肯定与认可。这种强迫式的愿望与放弃了姐妹俩的父母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都是自己做不到就强加给更年轻的孩子罢了。孙裳抚过纸沿,锐利的苗纸划破了她的手指,鲜红色的疼痛在指肚上渗出来。成为痛苦的人类和快乐的非人哪一个更好?妹妹的命运应该谁来选择呢,不像人类的她自己?像人类的姐姐?还是更像人类的父母?十指连心。


孙裳感到自己时间不多了,日夜在石桥村中失魂游荡。她开始看见一些以前绝不会相信的景象。他看见初来时崩落的山石已经长回去了,溪水在无人的洞穴壁上横流,她看见雨水落在槐树与柳树桩上,生出鱼尾的蝴蝶与斑纹树皮,她看见月光下的山顶上有光怪陆离的剪影舞蹈,悠长苗歌敲打无星黑夜。石桥村好像自己会生长,纤维状的山水和祖先记忆混乱交叠在一起,修复新时间的伤。最后一次看到孙佳的时候,孙裳几乎没有认出她来。这个仍旧瘦如柴火的女孩正在游氏曾展示过苗纸的造纸房中,动作生疏地用绑了纱布的木框练习造苗纸。她的手与小臂覆盖着有光泽的鳞片,从纸浆中出来时不沾一滴水,上臂和背部则生出鲜艳斑斓的红羽毛,一直向下披满全身。有些羽毛末端还挂着干涸未落的纸壳,好像是没有完全踢开蛋壳的雏鸡。她一遍又一遍寻找合适的捞纸厚度,有时候捞得太慢堆了过厚的纸浆,她就捡起来重做。她像所有自闭症的孩子一样享受着重复单调的动作,脸上别的五官都变得有些模糊融合了,唯独眼睛澄澈如旧。她看上去平静又快乐。孙佳对环境变化的感知敏锐,早知道姐姐来了,只是不回头去看。孙裳也知道妹妹知道自己来了,只是不开口去问。她们看着同一池纸浆,相对无言,如同一对互相纠缠又互不搭理的量子,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靠复制基因长出的树皮离开树,暂时地死去了,被制成了纸,又被用来复制人的话语念想。承载历史的碳基物质是纸也好脑也罢,暂时地死去了,被制成了灰碳,又被用来复制山水间的生灵。千万的植物纤维和万千的片语只言,不知哪一个交织堆叠得更复杂些。(完)

  ///  

编者按
为了治好妹妹的自闭症,姐姐带着妹妹,来到了传说中的苗寨山村,见到了这里特殊的造纸技艺,也明白了妹妹的病,源头在哪里。她们所获知的真相,远远超越了自己之前的预想,历史被重新认识,未来新的生活,打开了大门。靓灵的这篇小说,将贵州当地的民间技艺、历史传说与科幻想象交织在一切,为中国科幻的本土创作,探寻了一条新的路径。——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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