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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能听到十分钟后的声音 | 科幻小说
Original
乔良
不存在科幻
2021-12-06
收录于话题 #短篇科幻
285个内容
7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
「悬念世界」
。相比与现实主题的悬疑小说,科幻悬疑故事中的谜团更加难以破解,往往涉及到超自然的元素,甚至与时间和空间的性质改变有关。本周发表的,是具有时空元素的科幻悬疑故事,看主人公们如何在变换的时空中,找到答案。今天这篇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关于时间错位的故事。陷入迷途的落魄主人公丧失了现实中的听力,却能听到10分钟后的声音,他能否借此改变自己的命运?
乔良 | 建筑设计师,科幻爱好者,2018年开始尝试科幻小说写作。混乱邪恶的守密人。
耳听未许
全文约22700字,预计阅读时间
45分钟
甘博就孤独地坐在双人床的边缘,环视家中安静的一切,寻找着那个声音的来源。在四下找寻不见之后,他才确认那声音来自于自己的脑中,从昨晚一直到现在,不曾停止过。
叮叮当当,那是三个树脂材料的六面正方体不停撞击瓷碗的声音。甘博可以通过对这声响的熟悉感想象到他们光滑的棱角,红蓝相间的点数雕刻,以及相互碰撞不停旋转的姿态。
旋转,意味着不确定,意味着无限可能的未来。但我们无法干预,只能看着他们自顾自地旋转,带着赌桌周围所有人的命运跳起了那毫无美感的华尔兹,直到它们如突然回想起来一般停下脚步,除此以外,没人可以干预。那么如此说来,有谁能肯定它们真的是不确定的呢,又有谁能知道那即将骰出的结果真的是随机的呢?
必须让这恼人的声响停下来。甘博如此想着,但他无法干预,毕竟不能将破坏赌局的手伸向自己的脑中。他只能尽量让其他的声音去淹没它们,但今天,这空荡的房间太过于安静——没有往日里那些恩爱的甜言蜜语——只能寄希望于从回忆中寻找其他的声音。
“预支工资?你要预支多少?”回忆中的厂长微微晃动着自己肥胖的身躯,屁股下的扶手椅发出了哀求般的吱吱声响。看着他的样子,很难猜出他如何挤进那狭小的座椅中,又要该如何从中脱身。
“四个月,”甘博回答道,“六万。”
那恼人的骰子仍在旋转,并持续吸走了赌桌上原本属于甘博的12万现金,还有每天240块的高利贷利息。
“六万?”厂长一边咂摸着这个数目,一边将浑身的肥肉向后靠,脸上露出了昏暗不明的笑容。“怎么了?又赌输了是吗?”
甘博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费唇舌,“只是六万块钱,对你来说算不了什么。“
“这可不是个借钱的人应该有的态度啊。而且我们从没有过预支工资的先例。”
或许我当时应该低声下气地求他,或许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甘博回忆到,但未来的事谁说的准呢。
“那就看在个人情分上,借给我吧。“
“当然要看个人情份。“厂长的笑容愈发开裂,也愈发的晦暗。”想想你这份动力工程师的工作是怎么来的,不也是个人情份吗?“
“至少我证明了自己的技术,三年来保证着你的工厂能够正常运转。“甘博有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分辨不出刺激到他的是厂长那讽刺的言语,还是他肥胖腻人的丑陋身躯。
“当然,当然。这座城市里像你这样厉害的工程师确实不多,也就成千上万个吧。那我为什么选了你?还不是因为我那可爱的小秘书美莎,她有着不错的口才。”
当自己未婚妻的名字被那双如蛆虫般蠕动的肥唇提到时,甘博难以克制地皱起了眉头。
“那天,她就跪在这,“厂长指了指办公桌下自己双腿间的空档,“用她那迷人的口才说服了我聘用你。”
回忆开始变得模糊不堪,完全无法掩盖住骰子旋转的声响,甘博能够记得的只有争吵和辱骂、自己的拳头锤在肥肉上的触感、以及厂长最后的一句怒吼:
“你他妈的被开除了,马上给我滚出去!”
就如同命运般不可琢磨,一颗骰子突然停止了自己的舞步,将刻有三个圆孔的一面展示给赌桌旁的所有人。寂静再次充斥着甘博的卧室。除了骰子声。但说实话,它们要比三颗一起转的时候更为吵闹。
“戒指呢?你的订婚戒指呢?”另一段记忆不请自来。
那枚带着钻石的戒指正躺在赌桌上,它的旁边,两颗骰子还在疯狂旋转,试图用自己的律动带着它一起动起来。
“你又去赌了是吗?你把我们的订婚戒指也输了?”
“我会把它赎回来的。”
“怎么赎?再去赌吗?”美沙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这是她每次强压自己愤怒时的惯有反应。在某一刻甘博产生了像以往一样抱住她的冲动,但一种厌恶感阻止了他这么做。
“或许你可以用你的口才说服他们还给我。你不就是这么说服那个肥猪雇佣我的吗?”这句话脱口而出,在甘博急忙想要阻拦时已经开始在卧室内回荡。
“什么意思?”
“你知道什么意思。那头猪都告诉我了,告诉我你是怎么在他的床上摇屁股的,你这个婊子。“
既然骰子已经掷出,便让他们尽情地转吧,无限的可能性,总有一把会是好结果。但很明显不是这次。
洪亮的耳光声后,美沙揉搓着自己刚刚收回的手掌,更为剧烈地抖动起了自己的肩膀,甚至将眼泪抖出了眼眶。“我不知道他都跟你胡说了什么,但我和他没有半分钱的关系。”
甘博死死地盯住未婚妻的脸,想从她的表情中找到任何一丝做坏事被发现的愧疚,但什么也没找到。也许是被愤怒和哭泣掩盖住了,也许不是。怎么办,要赌一把吗?
但那两颗骰子仍不肯展示出结果。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你一句否认就想让我相信你吗?“
“你爱信不信。告诉你,那枚戒指不用赎回来了,”说着美沙握住了自己右手的中指,几次努力尝试之后将与她柔嫩指肚完美契合的戒指拔了下来,顺手砸在了他的脑门上,“咱俩玩完了!”
随着一声巨大的关门声响,甘博被迫和整屋的安静关在了一起。于此同时,第二颗骰子停止了转动,这次是个五。
三和五,我们已经前进了一大步,离最后的胜利只有二分之一的概率。大于10为大,小于10为小,五五分的两个不同的结果,走向两个不同的命运。甘博祈祷着那第三颗骰子早些安定下来,终止这种等待时的焦虑感,无论结果是什么。或许我该用另一段记忆来逼它一下。
于是第三段记忆开始了。
“嘿,你真的打了那头肥猪?干得漂亮,我们早看他不顺眼了。”
还在气头上的甘博努力从自己脑中的工友名单里找到了能与这两张脸匹配的名字,那个满身肌肉的黑汉子叫阿仁,另一个瘦得皮包骨的是阿茂。一个月前刚刚进入工厂的两个流水线工人,如今却比那些多年交情的工友更主动地安慰自己,这之中产生的感觉似乎应该叫做讽刺。
“等一下,我们两个有点事情想和你私下谈一谈。”甘博本没有心情和这两个并不熟悉的人交谈,但阿仁的一句“我们有个机会帮你报复那个肥猪,你想不想入伙?”引起了他的兴趣。
“为什么找上我?”
“你是这里唯一的动力工程师,对整个工厂的地下电力管网了如指掌,而且只有你知道如何让动力中枢停止运转,我们就从那里偷偷摸进会计室,神不知鬼不觉。”
“然后呢?”
“然后我们三个平分掉那头肥猪私吞的赃款,整整120万现金,而且他也不敢报警,万无一失。”
那唯一剩下的骰子疯狂地旋转着,甚至如同高潮般发出阵阵抽搐,所有的结果即将昭然于世。一次豪赌,赢回所有的一切。那么,你敢抛出自己仅剩的赌注吗?
“我需要考虑考虑。”甘博犹豫着。
“犹豫的时间可不多了,明天下午他会把所有的赃款带走,而且我们得在早晚换班时间段内趁着工厂没人下手,所以今晚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我今天下午给你答复。”
“恭候佳音。不用试着报警,我们知道你的住处,知道你还有个漂亮的未婚妻……”
曾有一瞬,未婚妻三个字触碰到了甘博的逆鳞,但并没有点燃他的怒火,在听了厂长的话之后他不会再这么做了。
于是甘博就孤独地坐在双人床的边缘,环视着家中安静的一切,等待着脑中的最后一颗骰子停止转动,想要依靠它的结果来确定接下来自己的决定。
叮当声戛然而止,众赌徒附身凑前,盯着碗中的答案。血红的一点静静地躺在了“三“和”五“之间。一三五,小。甘博输了,输掉了压在赌桌上的钻石戒指。所以他需要一些行动来赢回这一切。
“喂,是我,今晚算我一个。“
约定在工厂外的汇合时间是晚上8点整。甘博算了算路程,便在六点钟踏出了家门。第一次做贼,他没做太多的准备,轻装上阵,但还是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毕竟这是个不应该被人发现的行动。今天的傍晚似乎比平日要短暂得多,在甘博毫无察觉之中,披散在他肩上的昏黄光线便由落日变成了路灯。而在这无人街道的路灯下,只有一个戴着破旧兜帽的老头在摆摊售卖着毫无用处的杂物。
吸引他目光的是老头面前那盏装着三颗骰子的破碗。
“你好客人,要买些什么吗?”两颗坚硬的铁球在老人干枯的右手中艰难地转动着,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声响。
“不,我只是随便看看。”
“那就随便看看吧,不过别偷东西,我眼瞎,但我耳朵不聋。“
偷东西?甘博感觉自己好像被这老人看穿了心里的秘密,一股紧张感正在动摇他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他弯下腰,接着昏暗的路灯光观察起那藏在兜帽下的脸,一道明显的烫伤痕迹从右鬓连到左鬓,如蚕茧一样包裹着他紧闭的双眼。然而不知为什么,甘博觉得这双无法睁开的双眼能看到许多常人无法看到的东西。
“这骰子卖吗?”
“不,它们是我的玩具,用来骗这附近的小孩的。”
“怎么骗?”
“赌大小,我赢了你就得买下我的一些东西,如果我输了,就免费送你一个。”老人仍在不停转动着那双铁球,恼人的声音不断刺痛了甘博的耳膜,让他想要一把夺过来,扔到马路的对面去。
“听着挺合我胃口的,让我来试一把。”
“那你选好要买的东西了吗?”
甘博撒摸了一圈地摊上的货物,都是些廉价劣质的儿童玩具和日用百货,没有一样自己想要的。“其实,我正要去做一件自己没有下定决心的事情,如果我输了,我就买下你的货物,然后继续去该去的地方。我赢了,就拿着你给我的战利品作为安慰回家。我赌大。”
老头发出了古怪的笑声,似乎是在表达一种讥讽。
“又一个把命运寄托在赌博上的人。我不拦着你,但还是得奉劝你最好不要动这样的念想。你真的以为这些骰子在跳随机舞吗,其实只是成堆的物理公式而已。”
“什么意思?”
老头没有回答,而是将自己空着的手伸进碗中,抄起骰子,又重新掷回。一如既往,三颗骰子旋转着发出了悦耳的叮当声,将一切可能性都演奏了出来。但中间夹杂着一些不和谐的音色,是来自于老人手中的铁球,吱嘎吱嘎,破坏了骰子跳动声音的节奏。
很快,三个六点立在了碗中,是个概率很低的豹子,如果是在赌桌上能让人赢得盆满钵满。而在这里,只为老人硬来了几块钱的卖货收益。
“是多少?帮我读出来,我看不见。“
甘博的脑中略过了一个说谎的念头,但很快就被他打消了。“三个六,是个豹子,你赢了。“
“那你选个货吧,我告诉你价格。“老头坏笑着继续转动手中的铁球,吱嘎吱嘎,吱嘎吱嘎。
“你手里的铁球,我要那个,多少钱?”甘博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停止它们的声音了。
“这个不卖,”他的声音中竟然带有着一丝惊讶, “算了,我可以给你一个,就算10块钱吧。”
甘博一把夺过其中一个铁球便塞进了自己衬衣的口袋,随后又掏出10元钞票递进老人的手中。
“我还有个问题。既然你看不见,你怎么能相信别人告诉你的是真的点数?”
“我相信命运只是洪水般的物理定律,他会涌进每个人的生命之中,无法阻挡,也无法更改。无论欺骗与否,确定了的事情,欣然接受就可以了。”
甘博产生了一种幻觉,似乎这句话是长在那老头身上的某种器官,或许是他被问到的次数很多,或许是他经历了什么别人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确定了?你不相信概率吗?即使千分之一的概率也是有发生的可能性的,只要有两种以上的可能性就没有什么是被确定的不是吗?”
老人没再继续回答甘博的问题,只是摆了摆那只握着钞票的手,催促道:“你不是还有要做的事情吗?就别跟我这耽误时间了。”
甘博回想起今晚的大计划,连忙起身奔向工厂的方向,铁球在口袋中随着脚步不停跳动,敲打着他的身体,似乎是在催促,又似乎是在阻止。
工厂位于城市的霓虹无法触及的黑暗之中,一圈不到三米高的围墙将防盗用的探照灯光吝啬地握于其中。四周原本用来隔绝空气污染的树林此刻却成了三人隐蔽自身的屏障,但甘博似乎从中看到了某种东西,某种同样隐于黑暗之中,如潮水般汹涌的巨大压力正盯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伺机待发。虽无法辨认它们的形状,却似乎能感觉到其中的颜色,红蓝相间,就像骰子点数上的颜色。
“你来晚了!”
面对阿仁的责问,甘博没有给予任何解释和反驳,只是抬着头,看着正骑在工厂围墙上的阿茂用一把巨大的剪刀一根根剪开上面的铁丝网,他小心的挪动着自己的身躯,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显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被铁丝刺中,也不至失足跌落。看来这是两个惯犯了,只上工一个月便开始动手,说明他们从第一天起就来者不善。
很快,墙头的铁丝网被剪出了足够成人通过的豁口。阿茂将手伸向了甘博,甘博便顺从地握住手腕,借着他的拉动,两脚踢蹬墙面,几下便也登上了墙头,然后顺势钻过豁口,在围墙内侧落下。他们选择的入侵点完美地处于两个探照灯边缘的夹缝中,而且目力所及没见到任何监控摄像头——这一个月来他们的确准备了不少。
此时白班的工人已经离开,夜班的人员还未到来,在这之间有四个小时可以潜入这无人的工厂为所欲为,错过了这次就得等到明早8点之后的下次换班。天时地利人和,这场冒险从一开始就充满了获胜的面相。
甘博跟在他们身后,小心翼翼地在最阴暗,最隐蔽的角落里穿行,一直走到了一个地下水道的井盖前。在阿仁轻松搬开井盖之后,三人顺着爬梯钻入其中,三束手电光束在里面来回交错地照亮每一寸墙壁,直到找到了一扇带有电力标志的铁门。正如三人所料,铁门并未上锁,毕竟没人会冒冒失失地闯入其中,就算有也只会迷路或者无辜电死。
但这里却是甘博的领地,三年来的工作让他对这里的结构路线了如指掌,如同在自己家里闲逛般穿过每一个通道,转过每一个拐角,在打开另外几道铁门之后,三人便站在了动力装置的巨大身影之下。
动力室内部空间足足有两三层楼的高度,而环形的动力中枢则毫不客气地将整个空间完全占满,它紧扣在外环的电力发生器上,带着内部数根轮辐飞快旋转,形成了一道无人可以通过的屏障。各色电缆线在地上盘根错节构成了蛛网模样,警告着所有人擅入者死——在它地盘上移动速度最快的物体都会瞬间被高压雷电击中。而如果擅入者保持静止的话…知道薛定谔的猫吗,你会变得和它一样,你体内的生物电磁会引发巨大的电流积蓄,每十分钟都要经受一次命运的审判,第一次审判有8%的概率让受审者自燃而亡,然后概率叠加,两个小时之后,概率将变成99%,意味着必然的死亡。
“我们怎么过去?”阿仁问道。
“很简单,让它停止工作就行了。”甘博一边说着,一边在控制面板上开始了复杂的操作,“现在工厂已经停工,动力需求量非常少,我只需要做个小手脚,将整个工厂接入应急动力系统,就可以让这个中枢在无人察觉之下停止运转,就像这样…”
甘博用力拔出了面板旁边的红色主能源插头,动力中枢便明显地减缓了速度,并慢慢摆脱惯性,最终完全静止,让已经安定的轮辐之间露出了足够通过的空间。
“等一下!看见那些电力发生器了吗?“甘博急忙拦住了正要向前的阿仁,指了指中枢的外环,又指了指脚下一根黑黄相间的油漆涂线,“它们直接连入市政电网,不停放射出高伏电压,只要踏过这道线,便会直接遭到电击。”
“那怎么办?”
“它们原本会电击范围内一切移动速度最高的物体,即使是蜗牛也会遭到雷劈。但现在我拔出了插头,降低了整体功率,只要我们走的够慢,就可以不被察觉,不会被直接电击,也不会因为电流积蓄自燃而死。理论上是这样。”
“理论上?那要有多慢才算够慢?”
“我可以给你一个理论的速度值,但即使我说出这个值估计也没人能那么绝对的控制自己的移动。所以,只能赌一把了。”
甘博脑中的骰子又开始它们的舞蹈。
“不愧是个赌徒。“阿茂突然的发言让甘博感到一惊,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个家伙说话。
我只是已经没什么可以输了而已。甘博想着,却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缓慢地将自己的右脚抬起,一点一点跨过黄线,再同样缓慢地落回地面,脚尖重回地面的瞬间让他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受到了电流的刺激。等了几秒,发现什么也没发生,他便安心地挪动起另一条腿。
“跟在我后面,小心脚下的电线。“
十多分钟后,他们才刚刚穿过中枢的轮辐,完成了一半的路程。但至少,他们还活着,要比在赌桌上幸运的多。甘博突然领悟到这就是上天对赌徒的优待,越是输的倾家荡产,就越是会孤注一掷,而往往孤注一掷都会带来不错的结果,似乎是某种无形的力量打破了铁定的概率学说,甚至打破了墨菲定律。
说到墨菲定律,他怎么说的来着,事先担心的事情总有可能会发生是吗?甘博开始回想着自己事先有担心过什么吗?电线!对了,电线,要小心不要被它们绊倒…
在甘博察觉到自己的右脚已经被电线缠住时一切都晚了,他在失衡的瞬间尽量蜷缩身体以降低重心,却让自己像个球一样滚了出去,接下来的一瞬便是一股被夹裹在麻痹感之中的疼痛,身体所有的毛孔都在大肆张开,迎接着强大的电流,让它们流过全身所有的细胞,一直沿着脊柱冲入大脑。他已经无法思考,只能默默感受着身体剧烈的抽搐,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一个银色的金属球掉在地上,飞快地滚向了前方。
然后,眼前只有一片漆黑。
“你他妈的醒了?”是阿仁的声音。
甘博环顾着四周,只看到一片黑暗。我醒了吗,我在闭着眼睛吗?还是?
“发生了什么?”甘博问道。
“你被雷击中了,那个玩意救了你。“他没有说出那个玩意究竟是什么,听他的语气似乎是理所当然,根本不需要说出是什么。
“我昏迷了多长时间?“
“鬼他妈知道,反正够你睡一觉了。你要是没事,就继续往前走。“
四周归于安静之中,只有一片黑暗,但仔细聆听,甘博能听到动力室内轻微的电机运转声响,还有轻柔缓慢的脚步声。这不对,为什么只有声音,难道我瞎了吗?
可能是梦,我还在昏迷之中,听到的都是些欲望的满足。甘博能感受到自己肌肉的运动,以及空气中的金属气味和它们流过肌肤的触感,但却并不那么真切。除了全无的视觉和确定的听觉以外,其他的感官似乎都在一种不确定中忽闪忽现,尤其是当“梦”这个字眼出现在他脑海中时,它们全部消失全无,似乎去了另一个时空。
而这个“只有声音的梦境”还在继续,一会是男人的呼吸声,一会是急促的脚步声,纷乱复杂,不明所以。似乎过了很久,终于再度出现了阿仁的话语。
“哈哈,我们发财了!赶紧装包,然后走人。”
如同对阿仁的话作出回应,背包拉链的声响随之响起,紧跟着是装载搬运的声音…
许久之后。
“妈的,你要去哪?“阿仁在轻声地怒吼着。
“啊!”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尖叫声,“你怎么在这?”
甘博清楚地在梦中听见了未婚妻的声音,如此真实,仿佛就在自己耳边,仿佛就离自己不到一米的距离。
“美沙?”甘博不禁将她的名字轻声念出,并享受着这两个美妙音节在耳边旋转。但很快,这种美妙便被愤怒所淹没,一句怒吼脱口而出。
“这个问题应该我问吧,你这个婊子!”
对方没有回答。或者说没来的及回答便被阿仁打断。
“妈的,那肥猪要出来了,赶紧走。把她一起带上,她看见我们的脸了。”
一片急促的脚步开始充斥在甘博的耳中,持续了很长时间。
“这个女的怎么办?不能让她活着出去,他会指控我们。干脆在这把她电死算了。”
“不要!求求你们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没看见眼泪,但她一定是在哭泣,她的求饶让甘博感到了一丝复仇的快感。
“不行!如果她死在动力室里,所有的嫌疑都会指向我,到时候你们谁也跑不了。”是甘博自己的声音,但他发誓自己没有任何说过话的感觉。
“那就带着她一起走,逃出去再说。“
这个毫无视觉的梦境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甘博总觉得自己大概能猜到些边缘,但又不敢去确定,只能任由时间继续流逝。
然后是一片让人毛骨悚然的混乱。有人在发出挣扎的哼响,有人在愤怒的嘶吼,而这些全部被慌张的脚步和粗暴的捶打团团围住,直到半声没有喊完的惨叫终止了这一切,让周围归于安静,甚至扰乱了四周黑暗的流动方式,像扯开帷幕一样将它们驱散,重新把光明灌入到甘博的眼中。
梦醒了?甘博发现自己还在动力室里面,身上有一股烧焦的糊味,但除了衣物有些发黑之外,没有感觉到任何的身体异样。而阿仁和阿茂,他们就静坐在自己晕倒前所抵达的位置,战战兢兢,一动也不敢动。
阿仁张开了嘴,似乎在说些什么,但甘博根本无法听清,他耳中现在还充斥着梦中众人奔跑的声音,久久不肯散去。不对,这似乎并不是对梦的回味,而是真的有脚步声在回荡着。可周围的一切都处于静止之中,没人敢妄自迈出一步。
“发生了什么?”甘博问道。但这句话也被脚步声完全盖住了,自己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虽然他确信喉咙里发出了相应的震动。
阿仁还在说着,并用手指向了前方某个位置。甘博顺着他的手势看去,见到了那个银色的铁球,昏迷前雷电击中铁球的记忆回到了脑子里。它取代我成为这里速度最快的东西吸引了电流,是它救了我。
一种异样的感觉突然摄住了甘博的全身,这一切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好像刚刚发生过,在哪里?在梦里。于是他惊恐地看向阿仁,然后依据记忆说出了梦里的一句话。
“我昏迷了多长时间?”依然只有声带的震动,而没发出任何声音。
阿仁张开嘴回应了提问。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但甘博确信自己知道他在说什么,并把记忆中的那句话与他的口型一一对应。
“鬼他妈知道,反正够你睡一觉了。你要是没事,就继续往前走。”
一字不差。
甘博觉得自己需要时间来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眼前耽误之急的是先得爬出这个危险的区域。他就在这阵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中慢慢挪动起自己的身体,奇怪的是,脚步声竟也在慢慢退去,并在他爬出了黄线之时归于安静。真正的安静,专属于夏天夜晚的安静,似乎其中还有微弱的虫鸣。
阿仁和阿茂抵达安全区域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冲向了动力室的出口,而甘博则默默地回头看着那巨大的,如钟表一般每天精准转动的动力中枢,想从中找到任何能解释自己处境的蛛丝马迹,但什么也没有,只有那颗金属球孤零零地躺在他的脚边,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
毕竟你也救了我一命。甘博伸手将那球体捡起,可它似乎有些不太情愿,在离开金属地板时产生了向下的抗拒。或许是刚刚的电击给了他磁性,甘博满不在乎地将它重新揣回了口袋中,转身跟上另外两人的脚步。
从检修人孔爬出后,他们终于进入了工厂内部,并已经置身于文职工作区。现在估计已经是深夜了,所有人都离开了工厂,走廊中只有指示安全出口的标志牌发出微弱的绿光,但也足够他们看清脚下的路。
这时阿茂拍了拍甘博的肩膀,并一言不发地指向了三人的右侧。那个方向的远处是那头猪的办公室所在的位置,门上的亮子里还透出日光灯的光芒。糟糕,这么晚他还在,但他们要走的路是另外一个方向,只要不发出任何巨大的声响,应该就不会引起里面人的注意。于是三人默契地保持着安静,如同再次走过中枢一般缓慢挪起脚步。
一辆汽车飞快地穿过了马路,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甘博回顾四周,什么也没有看见,那只是他脑中突然出现的声音,就和之前的脚步声一样。他觉得应该给自己身体的状况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没有任何理智的解释可以解释这一切。我在梦中听到的声音正一个个变成现实,而且在梦醒后声音还在继续,几乎与其他感官完全脱节,这些是巧合吗?还是我的听觉精准地预测了未来,就好像——就好像一场音画不同步的电影,声音总是提前画面响起……
突然出现的会计室门打断了甘博的思路,阿茂三下五除二地撬开了只防君子的门锁,一股赌桌上的味道扑鼻而来,而且还是赢了时候的味道。
阿仁从一个堆放文件的货架下找了暗藏的夹板,只是轻轻打开,便有成捆的现金掉落出来,而里面还有更多。
难掩喜悦的阿仁在说着什么,阿茂则拉开了自己背包的拉链往里面装钱。
发生了,和梦中声音匹配的场景发生了,我真的听到了未来。又是一阵汽车的轰鸣。而且我现在还在听着。我该喜悦吗?
整整120万现金装满了两个背包。阿仁和甘博各背起一包后,三人便沿着原路返回,他们依然需要轻手轻脚——虽然甘博听不到任何声音。厂长办公室的灯光还在亮着,甘博掂了掂肩上的背包,一边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一边在微翘的嘴角上品味着复仇的快感。
然而,门打开了,一个苗条而又熟悉的身影从中走了出来。那身影离他们还有段距离,看不到这里躲在黑暗中的三个男人,但这种隐藏的安全感却让甘博十分不爽,他全然不顾地走了出去,硬要冲到那身影旁边,然后告诉她她被抓到了现行。有人在拉扯甘博的手腕,但被他用力地甩开了。
见到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甘博,美沙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并说了一句他根本听不到的话,只能靠嘴型判断她说的是“你怎么在这”。
“美沙?”虽然已经猜到了结果,但再确认了她的脸时甘博还是难掩自己的惊讶,然后很自然地作出了自己听不到的回复。“这个问题应该我问吧,你这个婊子!”
突然冲过来的阿仁一把捂住了美沙的嘴,骂骂咧咧地拉着她逃回黑暗之中。而前面办公室的门已经再次被打开了。甘博放弃了冲过去胖揍那头猪的冲动,迅速逃进了来时的检修人孔。
安全了吗?不知道,没有人跟在后面,或许是那肥猪无法钻进来。梦中的声音给了他些许安慰,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他们还能享受无人追赶的逃亡。但再之后的未来——甘博想起了那片令他感到恐惧的混乱声响。
原本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除了面前正在被阿仁拖着走的女人,一定是她导致了某种危险的局面,一层又一层的怒火逐渐充满了他的胸腔,一种与她进行对峙的冲动正在蚕食着逃跑的迫切感,甘博只能把手插进口袋,将力气全部用在攥紧那个铁球上。
“你的事情办的怎么样?”耳中又产生了新的声音,是属于那个街边老头的声音——虽然他并不在场。
“你的铁球救了我一命。”耳中属于甘博自己的声音回应道。
“是吗?那真是可喜可贺哈。”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难道你能预知到未来,所以把这个球给了我。”
“那你可真是抬举我这个糟老头了。就像我所说的,物理定律决定了一切命运,没人能阻止或改变。如果它真的救了你一命,那也是命中注定如此。更何况,是你自己把它要走的,还记得吗?”
的确如此,甘博想着,那另外一种可能性呢,如果我要的是其他什么玩意,也许我现在已经死在动力室了。不正是我做出了选择,所以改变了命运吗?
“你的意思是,即使能够预知到未来,未来也无法改变吗?”未来的自己又发出了疑问。
“难道咱们两个里面有一个是哲学家吗?反正我不是。听着,苏格拉底,你不能预测未来,怎么知道自己是否改变了未来?”
“我今天偏要试试。”
“试什么?等一下,不开玩笑的问一句,你…是不是脑子烧坏了?”
另一个甘博没有做出回答,耳中只剩下匆匆的脚步声,和不时穿过街道的马达轰鸣。
没错,我应该试一试,甘博想到,我应该故意做出与我听到的未来不同的行为。但是,首先我需要确定我这么做会带来好的结果。最为迫切的,就是阻止那场混乱的发生。所以,这个婊子今天必须得死在动力室里。如此想着,甘博更攥紧了手中的铁球,即使被它表面上某个奇怪的棱角刺痛,也依然没有放松力道。
然后那关键的一刻来临了。他们重新回到了动力室的黄线前,阿仁先是抓住美沙的头发,然后一边叫喊着,一边做出要将她推入电击范围的动作。而美沙则泪眼婆娑地轮流向着阿仁和阿茂哀求,直到发现那两人正在向甘博投去询问的目光,才将双眼看向自己的未婚夫。
你终于来哀求我了是吗?但在她的眼中,甘博没看到任何哀求,只有愤怒。让她去死,一切就结束了,或许警察会查到你的头上,但别忘了,你现在可以预测未来,能够提前预知并避免所有不好的结局,甚至每一场赌局。
但甘博始终没有开口,只是紧紧地攥住兜中的铁球,并被那奇怪的突起刺痛得难以忍受。他出于好奇地去扣弄那突起,却将它从铁球表面直接扣了下来,仔细抚摸,是个小巧的环状物,上面还镶嵌着一颗钻石。
那是美沙的订婚戒指,早上被她扔在了地上,为何现在会在自己的口袋中。可能是自己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将它捡起,但为何,为何要将一个背叛了自己的女人的戒指收进口袋?
阿仁似乎将甘博的沉默当成了同意,直接一把抓起了还在挣扎的美沙,直往黄线之外推去。只需要保持沉默,未来即将改变。
要来赌一局吗?压大还是压小?荷官已经落骰,赶紧买定离手。
“不行!”甘博突然喊道,甚至自己也为自己说出的话感到惊讶,“如果她死在动力室里,所有的嫌疑都会指向我,到时候你们谁也跑不了。”
甘博没听到自己的说话声,但那面面相觑的两人则明显接收到了他想要传达的信息。只见阿仁又急忙将美沙拉了回来,并向甘博做出了一个“还是你先走”的眼色。
作为一个动力工程师曾经的未婚妻,美沙似乎很清楚这条黄线意味着什么,所以她没做任何反抗,老老实实地跟在甘博的身后,和他们一起在这片雷区里缓步爬行。
然后,那场混乱如期而至。
他们刚刚没爬出几步,那头肥猪的身影便迈着惊人的轻盈步伐出现在了他们身后,并义无反顾地踏进黄线。于是一场因为缓慢而显得无比滑稽的追逐战开始了,所有人都面露着慌张紧急的表情,却没人敢加快自己的脚步,就一直保持着几乎相同的间距向终点缓缓靠近。
终于,甘博跨过了静止的中枢,完成了一半的路程;终于,甘博爬出黄线,将生命交在了自己手上;终于,甘博重新站在控制面板前,回首望向还在爬行的其他人。他看见阿仁在越过中枢时,背包被某个尖锐的金属零件勾住,让他无法继续前进,几下拉扯未果后,肥猪已经来到了他的身旁,两人一边扭打成一团,一边拼命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产生过大的位移。
两个傻子,正在用自己的生命去争夺60万现金,现在我都不太好说谁才是真正的赌徒。但毫无疑问,最接近成功的人还是甘博自己,他手握着另外的60万现金,而且拥有着完美解决一切的权力——只要将手边上的红色主能源插头插回原位,他们所有人都将灰飞烟灭。然后的结局就是他独占所有的钱,并且不再有任何目击证人,不再有任何自己厌恶的人。
于是他的右手开始微微颤抖,每次颤抖都在靠近那个插头,但一直到皮肤上毛发边缘已经轻轻触即,他始终也没敢作出那个插回的动作,心中充满了对自己的疑惑,疑惑为何如此迟疑。
直到美沙第二个爬出黄线他才明白其中的原因——他只是个赌徒,不是个杀手,这里面存在着治安法和刑法的区别。
而另一边,终于有个傻子想明白了。阿仁放弃了挣扎,不舍地松开了拉扯背包的手指,向着活下去的方向爬了过来,而肥猪则也如被提醒般恍然大悟,继续着自己缓慢的追赶,任由装满现金的口袋挂在那个它不愿离开的地方。
等下,似乎少了一个人。甘博刚想要四处找寻,便看见阿茂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一只手握着那个红色的插头,对准插口摆出了不顾一切的姿态。他在等待着,就像一只等待猎物靠近的豺狼,手臂上的汗水已经滴进插口爆出一瞬火花,也依然没有打扰他的动作。就在那一刹那,就是那道划分生死的黄线将阿仁和肥猪分隔两边的那一刹那,阿茂凶狠地挥动了自己的右手,精准地将插头归位,让整个动力中枢重新回到了高功率运转状态。
也就是这一刹那,重新飞速运转的中枢前,那头肥猪痛苦地缩成了一团,又很快归于静止,甚至打断了他那无声的嘶吼,就蜷缩在地面迅速燃烧起来,滚滚浓烟夹裹着恶人的臭味,像一道帷幕般将死亡的丑陋层层遮盖。但黄线外的四个人,没有一个人试图躲避,他们就站在原地,用着最凶狠的目光去穿透那帷幕,欣赏着一团资本沉淀物的终结。
第一次审判,8%的概率都没有放过你。
一道闪电在室内划过,正击中某个飞速移动的物体上。是那袋钱被中枢飞速地旋转甩了出来,好在它们被归在绝缘体的分类内,还能保持原有的样貌,只要收回就还能使用。但今天不行,他们已经消耗了太多时间,夜班工人随时有可能来到工厂阻断他们逃离的路线,下次机会则必须要等到明天八点钟之后。甘博心知肚明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明天可能会有另一次玩命的冒险,也可能他正背在身后的是仅剩的收获了。
至少,现在大家取得了沉默而一致的意见,赶在换班前马上离开这里。
沿走旧路,爬出井盖,工厂内依然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他们已经度过了今晚所有的生死关头,仅剩下的这道围墙似乎显得最无法构成威胁。在阿仁和阿茂将美沙拉上墙头之后,甘博凭借着一股向往自由的肾上腺素轻松翻过,然后如同噩梦初醒般靠在围墙外侧久久无法平复自己的呼吸。
我成功了。
骰子开始在他脑中不停翻滚,发出叮当声响,甚至还能听到赌徒们嘈杂的呐喊。
阿仁和阿茂在确认到甘博抵达之后便头也不回地拉着美沙奔向了树林,可甘博还留在原地,望着那片树林,又再次感受到了深藏在里面的巨大压力。
“命运只是洪水般的物理定律,他会涌进每个人的生命之中,无法阻挡。”他突然想起了老头的这句话,莫名地感觉到那森林中跃跃欲出的就是命运,还带着如骰子点数般红蓝相间的色彩。如同与之呼应,脑中的骰子更是闹得翻天覆地,和着呐喊声形成了一场交响乐。
我是可以预知未来的人。我现在有能力去与命运抗争,我将不再畏惧任何赌局。如此想着,甘博背上了沉重的背包,跑向了与其他人完全不同的方向,今晚有场赌局在等着他,而且是绝对不会输的那种,而他将要赢回他失去的东西。
在前往赌场的路上,骰子声一直持续不断,直到甘博意识到那不是自己的想象,而是真的赌场声音,来自未来的声音。或许是从我下定决心要去赌一把开始,未来就已经跟着改变了吗?
于是他仔细聆听,并用心记下每一局开盘时荷官喊出来的结果。
“三三五!大!“
“一三六!小!“
“三个五!豹子!“
因为太过于专心记下那些点数,甚至让他忽略了赶路的过程,无意之中又走到了老人的摊位前。
“你的铁球救了我一命。”这句话脱口而出,就好像本该如此一样。这就是命运的力量吗,稍一不留神就会彻底任他摆布。
兜帽下那张干枯的嘴蠕动着。
我得小心谨慎一些,故意挑选和听到的未来不一样的话语来说。就像在注定输掉的赌局上选择相反的结果。
比如这一局:
“二二四,小。”荷官高声喊道。甘博赶忙记下了这个结果,稍等一会他会用得上。但只是这一下溜号,命运就已经抵达。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或者应该说,你能预知到未来,所以把这个球给了我。”妈的,错过了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下一句,一定说点不一样的,比如“去你妈的,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句不错,就这样说。
但他刚要说出口就感到了一股违背自己意愿的存在,它们就在甘博的身体里,也在前方某个街灯无法照亮的地方——那股森林中的神秘的压力跟了过来,就潜伏在甘博的周围,迫使他按照原本已经定好的剧本去表演。于是…
“你的意思是,即使能够预知到未来,未来也无法改变吗?” 他被那压力强迫说出了和之前听到的相同话语。
你在挑战我吗?甘博想到。你真的认为我无法与你对抗吗,或许曾经不行,但今时不同往日。
“我今天偏要试试。”这句话并不是说给他老人的,而是故意提高声调说给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东西。
然而那东西如同受到刺激一般在黑暗中舞动起来,正在为一次突然袭击蓄势待发,整条街道都被一个强烈的紧张感充斥着,似乎只差一个行动的信号。
“啪!”一声瓷杯摔碎的声响,“你长没长眼睛?”然后是某个男人的怒吼。甘博知道这不是属于现在这个时间点的声音,但却有种被黑暗中的东西听到的感觉,它们正在把这声音错误地当成了行动信号。
“三个六!豹子!”荷官高声唱到。
“不可能!我的钱!”未来的甘博将自己的嗓音喊到嘶哑,然后周围所有一切的声音都被一种嗡嗡的耳鸣声所淹没。
这就是你的招数吗?等着瞧把,等着看我将这个命中注定的赌局转败为胜。甘博赶在那黑暗中的东西有所行动之前拔腿就跑,完全不再在乎老人之后说了些什么,只想着快点逃离这个地方,直接奔向赌场。
赌场是用一个废弃的小型库房改造出来的,九台蒙着绿布的赌桌呈八卦阵的形式分别摆放,各围上了一群张牙舞爪的赌徒。而位于正中心的那一台则是整个舞台聚光灯的所在,形容猥琐的两名荷官门神般镇守在骰盅两侧,带着仪式感舞弄着那三颗命运之骰,而其中一名的手上,还带着甘博的订婚戒指,并以一种貌似故意的角度让钻石将灯光反射在了甘博的脸上。
甘博拉了拉身后的背包挤进了人群之中,仔细地观察着周围人的一举一动,只为了找到能与记忆中声音匹配的时间点。但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并没有原本设想的那么好,已经无法完整的记清每一场的结果。或许我可以推算一下时间,从动力室苏醒一直到美沙喊出救命大概相隔了两个小时的时间,也就意味着我所听到的都是两个小时之后的未来,那现在是几点。
环顾四周都没有发现任何钟表的存在,这时赌场故意想要让玩家忘记时间。于是他掏出了手机,在确定了现在是2点13分之外,还看到了12个未接来电,8个来自于阿仁,4个来自于美沙的手机。钱在我手上,他们暂时不会把她怎么样。妈的,这个关心她的念头是哪来的?回到时间的问题上,向前推两个小时,大概就是我和那老头交谈的时间,然而也只能推算到这种程度了,再精细的推算根本无法依靠人脑来进行。还是得赌一把吗?
甘博焦急地望着骰盅里的骰子,双手按在赌桌的金属边缘,如同询问答案一般逐渐附身向前。一个无意的身体挪动让他察觉到衣服在被轻微的拉扯,稍一低头,就看见上衣口袋竟“黏”在了赌桌上——是那个铁球,它还未消散的磁力将它与赌桌变得难舍难离。甘博挥手将衣服重新取下整理好,但他的动作有点过大,手肘直接打在了身边一个人的胸口,并将他原本持在手中的瓷杯打翻在地。
未来降临了,那人没有发出声音,但明显地说了一句”你长没长眼睛?”
要来赌一局吗?压大还是压小?荷官已经落骰,赶紧买定离手。
就是这一局,机不可失。甘博迅速取下背包,直接放在了赌桌上标着“豹子”的区域,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拉开了拉链,露出里面成堆的钞票。
没有声音,这是属于未来的安静,但周围所有当下的人也都十分配合做出了相应的反应——他们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和话语,痴呆呆地望着那堆钞票。而甘博则在扫视了一圈众人之后将目光停留在面面相觑的两个荷官身上。
他们先是定了定茫然的神态,然后似有默契地相互点了点头,故意装出往日的平静。一人拿起骰子,随后又放手落盅,让这三个红蓝相间的精灵舞动身姿,就和今天在甘博脑中纠缠了他一整天的那三个几乎一样。
但只是几乎。将所有命运赌在这一把的甘博要比平时更为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他们的舞步,然后发现了一些难以言明的异样。那三颗骰子似乎在受另外两股力量的影响,一股再将它们导向应有的命运,另一个则在与之抗争,导致它们转动的方式有些轻微的诡异。一阵不安从甘博的胸腔开始寻找着所有能找到的空隙向外奔逃,直将他的耳膜刺痛。
第一个骰子停了下来,是一个六。一个好的开始,和剧本上一模一样。
但似乎哪里不对,甘博想到,如果我做出了和命运不同的行为,是否周围的环境也跟着做出了不同的改变呢?
蝴蝶效应。
我因为把背包放在了原本不应该在的押注区,影响了周围空气流动的方式,或者是背包和骰子之间的引力发生了方向的变化,即使十分微弱,但也在改变着未来的走向…
第二个骰子,还是个六。
也许是我多虑了。目前一切都还安全。但不好的预感依然没有停止,还记得之前那股一路跟踪甘博的压力吗,他又再次感受到了,它们依然存在,正在慢慢靠近。
第三个骰子完成了最后的抖动,将第三个六摆在了骰盅里。
我赢了。
这时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望向了甘博的身后,强烈的好奇让他也望向了同样的方向。身后赌场门被突然打开,那股强大的压力就在门外,它们尾随一路似乎终于找到了下手的机会,然后一拥而入,带着如骰子般红蓝相间的色彩,以及警服、手铐和手枪。
“不可能!我的钱!”
甘博拼命地呼喊着,并感觉到耳膜几乎已经被推到了耳朵眼,发出一阵毫无间歇的刺痛——如果他有听觉,此刻只能听到阵阵耳鸣。
甘博连忙扑向了赌桌上的背包。然而一名警察从四周突发的混乱之中冲了出来,赶在他之前将那笔巨款夺在手中。另外两名警察毫不在乎四散奔逃的人群,目的明确地向着甘博走来,让他只能逃走。但甘博一个转身便撞在了一名荷官的身上,并在他胡乱挥舞的手上看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订婚戒指。
接下来甘博的身体完全不听从自己的控制,逃跑被抛在了脑后,所有的肾上腺素都被用在了荷官的手上,只为了将那戒指夺回。两人扭打成一团,打翻了赌桌上的骰盅,让骰子在地面上继续它们熟练的旋转。
就在甘博紧紧攥住了戒指的同时,一记闷棍正敲在了他的后脑,在一阵晕眩之中,他看见两枚骰子飞快地旋转着,久久不肯将结果展示出来。然后,世界又变成了一片黑暗。
“这是哪?”
“你怎么也在这?”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等一下,我能听见你说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那自由意志呢?”
黑暗中只有这些甘博自己的声音,他无法弄懂其中的意义。许久之后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开始了一场盘问。
“他们两个在哪?”
盘问持续了很长时间,但未来的甘博只有一个回答:“我不知道。”
“你要明白你自己的处境。跟你合作的是已经被追查了三年的两个惯犯,我们看你是初犯才给你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钱已经没收了,你们作案的证据我们也已经全部掌握,你没有什么坚持的必要了。”
他说的对,那我还在坚持什么呢。
“你还没明白吗?真的认为你还有脱罪的机会?从你们翻墙进工厂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埋伏在树林里面了,就等着你们出来的时候人赃并获。”
“我真的不知道,我和他们并不熟。”但是你有电话号不是吗?告诉警察吧,别坚持了。
“那这个人你认识吗?”
谁?甘博想这样问着,但未来的那个他却什么也没说。
“他们逃走时还带着她,并用她当人质逃脱了昨晚的追捕。”
人质?对,她现在是个人质。
“我有他们的电话号码,而且他们也在试着联系我,因为钱在我手上。”
“拨通那个号码,跟他们安排见面。各小组注意,做好行动准备。“
你就是个傻子。那是一笔没人敢认领的赃款,他们也不一定真的有什么实际的证据,供出了阿仁和阿茂只会让你们互相指正。甘博如此在心里漫骂着,未来的他却依然不听劝告地做完了警察安排的一切。
一通电话,见面便安排好了。然而剧情走向了甘博最不想看到的一面,这场游戏还要继续,阿茂决定回到动力室汇合,取回另外那袋现金,上午十点,独自一人,带着钱。更重要的是,她现在很安全,至少目前是。
“所有人员马上出发,”刚刚负责盘问的警察正在传达这次见面的信息,并布置好了新的抓捕计划,“为了人质安全,你得一个人进去,我们只能在外面包围工厂。背好你的钱。还有这个。”
什么?
“什么?”甘博问道
“那个无照营业的人,他坚持要我把这个给你,说会对你有所帮助。”
无照营业的人?甘博带着这个疑问继续沉浸在无声的黑暗中。
直到他终于摆脱黑暗,睁开双眼,才得到了刚刚疑问的答案。
“你醒了?”一个干枯的嗓音。
甘博慢慢从一张坚硬的木板床上坐起身,懵懵然地环视着自己所在的地方,阴暗而又陌生,头顶昏黄的电灯吸引了三只飞蛾围绕盘旋。后脑上还在隐隐作痛,更让甘博无法辨识出现在的处境。他本想伸手去揉,却发现自己手中始终攥着那枚钻石戒指。
“这是哪?”甘博问道,一如既往,只有动作,没有声音。
“拘留室,警察局。”
甘博四下张望,才发现那个老头就坐在房间阴暗的角落里,手中不再握着金属球,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破旧的录音机。
“你怎么也在这?”
“你还有脸问?无照经营。是你把警察引到我那里去的。”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等一下,我能听见你说话。”甘博突然意识到这么自然的对话方式已经有段时间没有经历过了,虽然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但那老人的声音却清晰地属于这个时空。
“当然听得见。”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
甘博惊讶地望着老头那模糊不清的脸,的确,他明白。
“现在你给我闭上嘴,什么也不用说,听我讲我的故事。我用了一点小技巧让这场对话显得正常,但方法不是重点,重点是能让讲故事的和听故事的人都轻松一些。”
甘博发现自己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却被老人挥手示意制止了。
“听着,我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我也不关心。我的经历是一场失败的自杀,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但是那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太正常,我能听见未来,没错,就和你现在一样,你想要解释,我也想要,但我没有解释,只有猜测。
“量子理论、平行宇宙、时空穿梭,我翻阅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你猜怎么着,没一个能他妈说明白的,于是我就给自己找一个猜测,结论简单得有些夸张——我们的脑子被烧坏了。
“等下,我还没说完,还没到提问环节。这个猜测还有另外一部分,如果时间压根就不是线性的呢,它原本就是静止而确定一块磐石呢?你能懂我吗?人类对时间线性的感知可能是来自于大脑里某个部位,但现在那个部位被烧坏了。想象一下,如果你的意识是一条在时间长河中随波逐流的木船,突然,咔嚓一个大雷把船劈成了两半,它们仍然一前一后地继续漂流,一前一后,听懂了吗,一前一后,听觉在前,视觉在后。但是,从唐古拉山开始,这条河要去的方向就已经确定了,没有哪条船能改变河水的流向,因为你踏进河水的一瞬间便成为了河的一部分。碎成两半的更不行。
“其实这个解释屁用没有,他并不能让我变回正常。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你一样认为自己可以改变未来,结果发现自己只是一头顶着胡萝卜的驴,盲目地一路向前,却被一个个如磐石般确定的未来砸在自己脸上。直到鼻青脸肿之后,我才明白,被宇宙物理法则控制的命运根本不可能改变,上帝从不掷骰子。所以我选择了弄瞎自己,至少假装自己听不到未来能让我过的更正常一些。”
“那自由意志呢?”甘博终于找到机会插进话头,但这次他听见了自己说话的声音,带着一种奇怪的朦胧感。
老头冷笑了一声。
“那只是人类面对未知未来产生的幻觉,相信与否全在于你自己的选择。”他向着空中伸了伸手,捻住了一只正在围绕灯光起舞的飞蛾,“就像这只飞蛾,因为无知,它们选择了飞向那自认为的光明,即使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
老头松开了手,飞蛾便直奔甘博飞来,并落在了他的衣服上。他看向飞蛾,看到它落脚的地方上竟粘着一颗骰子——一定是在赌场打斗时粘在上面的——而与这骰子仅隔一层布的,是口袋中那颗铁球。甘博赶走飞蛾,取下了骰子和铁球,一手一个,来回地靠近分离,感受这两者之间相互依存的磁力,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两个东西都不太正常——那铁球本身就有着磁力,并不是因为电击,而那骰子…
甘博将骰子置于木板床上,挥起铁球便砸了过去,只两下,便让它粉身碎骨,里面露出来的是一块铁做的内核。
一个把戏,两场骗局。
“看来被你发现了,这就是我骗小孩的把戏。随机?都是物理定律,而你坚信的东西只会愚弄你。”
这时,原本紧闭的门突然被打开,一名警察直接拎着甘博的衣肩要将他拉出牢房,同时老人说出了最后的话语。
“理清你的脑子,选择一个适合自己的活法。记住,六点二十七分,按红色的按键。”
没听明白什么意思的甘博被警察拖着带进了另一个摆着桌椅的房间。待两人坐定后警察便开始了他无声的询问。
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和甘博听到的未来别无二致。他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并安排了那场见面。临走时,警察指了指房间一旁,提醒着他记得带好那包现金,并且递给他一个小巧但略显老旧的录音机。
这就是那个老人给我的东西?他来回翻转着这个小东西,然后在它的顶部找到了一个红色的按键。他想起了老人说的话,“六点二十七分”,正好是现在的时间,于是便迫不及待地按动了按键。
但那录音机只是发出了播放磁带时的轻微震动,并没有任何声音。当然应该如此,我已经听不到现在时间点的声音了。所以就是说…刚刚与老人的对话其实是这个东西的声音。
作恶的想法不请自来。如果我现在关掉它,那么过去的我就不会听到那些声音了。或者反过来说,如果过去的我听到了那些声音,说明我现在不会按动停止键,那么如果我真的摁下了呢,毕竟它只是一个小小的按键而已,只消轻轻抬手,轻轻碰触,整个时间线都将跟着改变。
这个想法在甘博头脑中沉淀发酵,调动起所有的激素和神经,让他们驱使肌肉,带动骨骼,完成这个十分简单的指令。要来赌一局吗?压大还是压小?荷官已经落骰,赶紧买定离手。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就一直站在原地,完整地听完了所有的录音,无论过程中他如何强迫自己的身体,他都无法移动丝毫。
“钱呢?”未来的声音再次在黑暗中继续。
甘博所有的触感也在另一个时空中不确定地持续着,让他能够大致判断出正在发生的事情。与昨天一样的流程,操控台上的操作,拔出电源插头,中枢慢慢静止。但识别不到任何和她有关的信息。
“去把钱捡回来,你们两个一起去。”阿茂的声音。
手掌上微弱的触感,是属于她肌肤的柔软。缓慢的脚步,两人正在向着那个危险区域移动。汗毛竖立,无形的静电场一定已经笼罩了未来的自己。
“有警察!就在工厂外面,把这里包围了!”
阿仁的一声呐喊将甘博从梦中吵醒,除了听觉以外的所有感官也一同回到了这个当下的时空。他发现自己依然坐在前往会面地点的出租车上,伪装成司机的警察透过后视镜瞟了他一眼。
声音还在继续,有人在来回踱步。还有一个人在甘博的身边低声地啜泣。
“你这个叛徒。”
“现在怎么办?”
“等死或者投降。”阿茂的声音冷静地令人可怕。
“我就说你昨天不应该把那头猪电死,现在我们手上可是有一条人命。”
“我不说谁知道?你不说谁知道?他们两个不说…”
一阵预示死亡的宁静。
突然,机械转动的轰鸣声像洪水般带着巨大压力涌进了甘博耳中,甚至掩盖了美沙尖锐的惊呼——他们放回了电源,让动力中枢回复运转,将我和美沙困在这电场之中。缓慢移动已经无法解决问题,就连蜗牛也将作为移动最快的物体遭到雷击。更糟的是,还有每十分钟一次的审判,第一次从8%开始。
死亡,成了甘博脑中唯一的内容。
但运转声还在继续,枯燥重复的机械节奏标志着生命的存在。我们似乎躲过了第一次审判,第二次将在十分钟之后发生。甘博只能睁大双眼盯住出租车上的钟表,无能为力地等待着下一次审判的到来。该死!我应该做点什么,即使无法阻止这一切,也应该弄清现在的状况——她现在的状况。但我不属于那个时空,除了听觉,我一无所有。
“所以我选择了弄瞎自己,至少这能让我过的更正常一些。”老人的话突然浮现在了他的脑中,而不是耳中。
甘博着魔般紧紧闭上了双眼,全身心地欺骗自己那个时空才是唯一的真实。一瞬间,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激活了,带着他周身的感官穿越到了另一个时空,另一个原本只有声音的时空,他感受到地面金属的冰冷在侵袭着自己盘坐的双腿,他察觉到无形的静电正在撩拨他身上的每一根汗毛,然后他嗅到了一股尸体烧焦的臭味。
有人死了,不是自己。强烈的愤怒在他胸腔中燃烧,驱使他有所行动,但他不能有任何引来电击的移动,只能无奈地攥紧自己的双手。
“你捏疼我了!”美沙在呼喊。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与另一光滑而柔软的皮肤相互摩擦,发出了如初恋牵手时的触电感…
瞬间安心导致了松懈,让所有的感官又回到了那辆破旧的出租车上,只留下声音还在未来回响。
“看来咱们要死在一起了,作为刚刚分手的情侣,可真讽刺哈,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我没什么想说的。”是她的声音,近在耳畔,不似未来那么遥远。
“你不想解释一下你和那头猪的关系吗,至少让我知道自己到底是和什么样的女人死在了一起。”
“你他…不想解释,没有的就是没有。爱信不信。”
“深更半夜还在他的办公室里,你叫我怎么相信。”
“那我们为什么不去酒店。”
“为什么?你们两个好这口?”
一阵笑声,看不到她的表情,分不清那是冷笑还是苦笑。“别以为只有你们知道那笔藏款的事。如果你们没出现我已经威胁他给我一半了。”
“你要那笔钱干什么用?”甘博问道。
“赎回我的戒指。”
良久的沉默,给了甘博一些时间去思考她的话是否可信,但给的并不够,他没找到答案。
“你怕死吗?”未来的甘博问道。
“怕。”这个问题打破了她刚刚的冷静,嗓音中带着哽咽的阻塞感。
“那和我死在一起呢?对了,我还没问你愿不愿意和我死在一起。”
她的回答淹没在了又一阵沉默之中。是犹豫吗?是默认吗?还是无奈的抗拒?
终于,出租车载着甘博抵达了工厂外,警察们将这里团团包围,而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如之前听到的未来一样重演了一遍,只不过这次是看到的。他看着自己被拉着未婚妻的手路过了厂长烧焦的尸体,一步步走向那袋遗落的现金,看着他们重新复位了电力系统,然后跑出了房间,而他则和她困在了电场之中,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然后甘博毫无声音地说出了那个问题。
“你愿不愿意和我死在一起?”
被沉默和机械声响所掩盖的,是美沙眼泪滴落的声音。这是什么回答,肯定还是否定,甘博分不清,但他发现自己不需要去分清。
他费力地挪动着,将自己的额头顶在了她的额头上,然后某种一直存在的引力将两人互相吸引,迫使他们向对方倾出身体。额头只是开始,更多的肌肤在逐一相互触碰,眉头、鼻尖、脸颊,直到双唇紧紧扣在了一起…
这才是刚刚沉默中真正的答案。甘博闭上双眼,不让那周围的一切再度进入自己的视野,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已经注定好的未来,无法做出任何的改变。他所能做的只有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嘴唇上,感受着她的每一丝触碰和鼻息。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倾听未来,去寻找他们爱情的终点。
但他没有听到特别的东西,齿轮还在噼啪作响,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没有临别的互诉衷肠,只有等待死亡的安静。十分钟一次的审判还在继续,每次安全的逃脱都在降低着下次生存的概率。能让我们活到现在,或许真是命中注定的幸运,但这幸运不会持续太久。
那老头不是说要让我选择吗?我宁可选择一个充满可能性的未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明知答案束手待毙。
或许真的还存在这样一个选择。过去、现在、未来,甘博开始抛弃所有名词概念的一面,细细品味着它们的相对关系:如果我们只把一切不确定的时间称为未来呢?那么确定的就是过去,而自由意志则属于现在。
甘博突然察觉到了所有事情的诡异之处。如此说来,我现在亲眼所见的一切是如此确定而不被我的意识所更改,那它只配被称为过去;而相对于我所听到的一切,之后还有一个真正未知的、不确定的未来;那么正在我耳中不停回响的这个时空只能是位于两者之间的那一位——现在!
或许从始至终都是如此,我一直在看到过去听到现在,听到那个还拥有着自由意志的现在!而自由意志则是撬动命运大门的关键。
如果让我选择一种生活方式,我会选择相信这个。虽然看不见,但我现在就在这里,就在这里,而不是那个可以看见的地方。如此在心里不停默念,甘博让自己慢慢去相信刚刚的结论,将自己置身在那个只有声音的时间线,像之前一样将所有感官都带向那里。这并不难,因为这更符合他的本愿,也能给他更多的希望。他依然能感知到自己坐在地面,双手捆在背后,嘴唇还在亲吻着美沙,并尝到她眼泪的咸味。于是他继续努力,尝试着分开那依依不舍的嘴唇,尝试让自己站起身,他做到了,虽然紧闭的双眼无法看到任何东西,但他感知到身体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而且所有的动作都在发出声音,让他确实地感受到自己身处在那个声音的世界里。
“我们得想办法逃出去。”这是许久以来,甘博发出的第一个属于自己意愿的话语,这让他摆脱了被命运束缚的痛苦。“没时间再等警察来救了,我们随时都有可能死亡。”
甘博将双眼暂时睁开,仔细观察测量着自己和那红色插头的距离。十步,我只需要十步就可以触碰到那唯一的希望,但每一步都会引来直接的电击,所以必须有什么东西比我快,取代我成为目标。
扫视一周之后,计划订下,闭上双眼,准备行动。
似乎又到了赌一把的时候了。三颗骰子被扔在了骰盅里,抛弃所有命运的束缚,展示着专属于它们的自由的舞步,发出叮当的声响,从未像现在这样悦耳。
要来赌一局吗?压大还是压小?荷官已经落骰,赶紧买定离手。
“把那袋钱递给我。”
“你要干什么?”美沙问道。
“救你出去,你待在这里不要动,千万不要动。”
未等美沙做出回答,甘博便将钱袋用力甩了出去,甩去了哪个方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记得我应该前往的方向,没有视觉,可能会有一些偏差,但这点偏差定然不能阻挡一个赌徒的脚步。
于是他迈出了第一步,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一步迈好就开始了第二步,有雷电击打的声响,但目标不是我。
第一颗骰子停下了脚步,将一个六展示出来,我赌赢了这第一局。这并不带来太多生存的希望,但是个不错的开端,意味着这场赌局开始了,无限的可能性还在轮番登场,各位赌徒还有机会下注,另外两颗骰子才能决定一切输赢。
紧跟着的是第三步、第四步、第五…第五步踏出的瞬间从远处传来了钱袋落地的声响。刚刚的胜利只持续到此,还差六步,离生还还差六步,还需要一些东西来引开命运的盯视,就像抽老千一样自己把握这场赌局。
而我正握着专门抽老千用的道具。
甘博迅速掏出了口袋中的铁球,再次随手挥了出去,让它去迎接下一次电击,而他自己则大胆地迈出第五步,第六步……
轰——第二颗骰子应声停止转动,又是一个六。
我还活着,说明我赌对了,又一颗骰子安定了下来,增加了成功的机率,虽然胜负仍然未定,但至少让那不确定的未来剥光了多余的可能性,只有三种未来,大、小、豹子,最终的结果即将昭然于世。
第七步,第八步,第九……
铁球突然落地发出弹动的声响,紧跟着是一阵滚动,滚动的时间长到足够甘博及时停下脚步。
“我离那个插头还有多远?”甘博大声问道。他正闭着双眼,没法用去确认现在的位置,因为他知道即使睁开双眼,那个视觉时空里的自己也并不在这个靠近终点的位置上。
“还有三步。”
第三颗骰子已经显得精疲力尽了,似乎随时都会停止转动,但自己距离终点还差三步。我必须做点什么,即使这不符合赌场的规则,但我也必须要更改结果。审判仍在进行,十分钟一次,所有的概率在相互叠加,逐渐即将所有可能性压缩成一个唯一的确定——死亡——下一次可能就是我们两个人的死亡。我还有多长时间?几分钟?几秒钟?几个刹那?
或许,不一定是两个人的死亡。
“插头在哪个方向?”甘博闭着双眼指向了自己身体的前方,“是这里吗?”
“你左边一点,对,就是这里。你要干什么,你别做傻事。”
“我要再赌一局,这可能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事了。”
话音未落,甘博便已飞奔而出,先是小心翼翼的第一步,然后是满怀释然的第二步,最后则是将整个身体跃起。有什么东西在瘙痒着他的脚踝,瞬间变成了刺痛,直刺进肌肉,深达骨髓,带着夹裹在麻木之中的疼痛开始向着全身延展。而甘博则尽力伸出自己的右手,尝试着让它向前躲开电流刺痛的追赶,直到他用最后仅剩的意识接收到指尖的触感,用力握住,借着身体下坠的重量将那红色的插头拔离它的位置……
骰子声戛然而止。但甘博已经不再想知道骰出了几,为了不去看那结果,他拼命睁开双眼,让所有的感官随着视力的恢复一起回到另一个时空。
然后他看见自己还在吻着未婚妻,感受着她嘴唇和舌头的每一个褶皱纹理,品尝着她每一丝鼻息和眼泪的味道。
未来究竟如何都不重要了,他现在只想维持在这个甜蜜的状态之中,静静地等待着黑暗的降临。
(完)
///
编者按
科幻类型的巧妙设定,往往能造就精彩的叙事手法。主人公能听到10分钟后的声音,于是,这个只有一条叙事线的故事,却同时讲述了两条时间线上发生的事。如果未来能被倾听,那么它可以被改变吗?小说主人公,一位陷入歧途的落魄工程师,不断挑战着自己的命运,最终他发现,只要能够改变自己对于“未来”“现在”和“过去”的定义,就能创造奇迹。——宇镭
乔良科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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