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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唐,将长安建成自动化智慧都市 | 科幻小说
五月 旱五月鸣蜩,天干物燥。今年热得略早些——自打去年底长安城便天干少雨,二月里,环泽西长安的潏、滈二河竟诡异断流,而渭、涝、沣、浐、灞、泾六河水位也低下不少,城内永安、清明几渠日渐低浅。黄土大城焦渴干涸,晌午日头稍直一些,土地、墙面就噼啪爆裂,热邪便从缝隙里蒸腾而出。热邪暗戳戳掠过曲江池,蒸遍东西二市,扫尽一百零八坊,荡过九衢十二条,在长安城团团围转。百姓轻易不敢出门,如果跟热邪撞个满怀,汗透的蓝褂子就会褪色,黏在背上几个月也洗不清。满大街热脱了妆的女郎咬死不认,只道故意创新,坚持顶着溶解的妆面逛街串门,所以长安风情画里少不了些先锋派扮相,诸如白面染胭脂,阔口点绛唇,蛾眉卧蚕豆,红砂充酒窝之类的,路子极野。这当然只是暂时的,长安城的风轮一旦建好,莫说八水,就是南山甘泉、太白雪顶、华山晨露、楼观天池也是信手调取,不费吹灰之力。这一点,百姓们深信不疑。不信的可以瞧瞧满大街张贴的施工蓝图——一百零八坊正门处告示牌上写得明明白白,若不识字,可以随意咨询左右两个虬髯持刀侍卫——总之京兆府衙的工作很有力。在此之前,耐心总要有一些。久旱无雨,往南看去,天上却老吊着几坨乌云,模样无精打采,举棋不定,像谁家弹棉花不小心迸到天上了几块。几日后,谣言就如野草一般长荒,再无收割的余地——坊间传说是寿王一党为了赶风轮工期,大举挖掘八水底泥,无意间挑断了龙筋,龙王爷盛怒之下把所有支流河水悉数吸进水眼深处,不让过长安,而原本蛰伏的旱魃趁机苏醒,四下捣蛋,所到之处麦田颓败、地气蒸腾,今年必定要颗粒无收。坊间传言做不得数,断流之事可是真真的——源于秦岭甘花溪的潏河离长安城最近,原本水源丰沛、润泽京师,而今看来就像没牙老人干枯的齿床,又萎又涩,腥秽难闻。挖河泥的匠人忙得四脚朝天,拿拧成细绺的草纸堵实鼻子,却张着大嘴呼呼喘气,也不嫌吸入臭气更多。河泥早干成土疙瘩,铁镐一碰飞灰四散,咳嗽声不绝于耳。运到大通坊时就更不像话,撬开木桶,噗嗤一声烟尘猛蹿,像过年时放的哑炮仗。风轮塔基表皮干裂,扑簌掉土,张诚靠在老槐树下远远看着,眼似两方黑冰,寒而不透。“哈!”一个小女娃突然怪叫一声从槐树后跳出来,两条乌黑油亮的辫子搭在身前,小脸粉雕玉琢煞是好看,手里还拎着两个粗瓷酒壶,晃了晃,发出咕咚咚闷响,原来是永兴坊赵记酒坊掌柜的小女燕儿。燕儿爷爷老赵掌柜是长安商会话事人之一,更与张诚爹是故人,初到长安时,他便是投奔的赵家,又被引荐搭上寿王这条线,算是贵人。张诚被吓一跳,看清来人,脸色一松,忙招手示意她过来。“刚开封的郎官清,闻到香味儿赶紧就给你打了两壶。”女孩儿一脸嬉笑,递过酒瓶,又觊了眼硕大的黑泥方墩台,“呀!才几天没来已经这么高了。风轮快成了吧?”“还早,一半都不到。”听她一说,张诚又郁闷起来。“我爹爹说了,这风轮可是了不得的东西——一不烧柴火,二不要驴拉,三不管早晚,见风就转,力大无穷,是真的吗?”“是,他说得不错。”“西郊曹家寨也有个风轮,磨面特别快!”“傻丫头,那个小得多!”张诚不禁一乐,总算开了话匣,“我这架风轮高百丈,最宽处足足六十丈!三枚白玄铁叶片坚如磐石、韧胜蒲苇,却轻巧灵动,一点微小气流就能让它们飞速旋转。叶片转起来扯动塔筒肚子里的连杆、齿轮跟转,昼夜不停。耕田的木牛、载人的流马、驮货的竹骡都能过来上弦——以前不是要二人合力拧横木发条吗?到时只要往风轮下边一接,不费吹灰之力就拧到头儿!”“那酒坊的麦碾子也能自己走,不用我推了吗?”燕儿听得眼直。“当然。”张诚摸摸她的头,“省下时间燕儿就能玩耍啦。”“我才不玩!我要每天来跟张哥哥学本事!”“女孩子哪能学这!”“女子又如何!一样可以怀好心,做好人,像哥哥一般懂那么多东西、那么厉害,能为百姓造福,成就大事业,光耀门楣!”好人……张诚心里咯噔一下。自己是好人吗?原以为是,可……干枯河床死而不腐,风轮塔基怨气凝结,如借尸还魂的巨灵神,无时无刻不在审视他、诘问他……去年冬寒少雨,稷麦本就苗情不旺,过了春节眼看要起势,长安城却接连三月滴雨未落,再旱下去,今年的收成算是彻底完了……十里八乡农夫心中早如汤煮,要如何跟他们交待?直言是寿王号令自己在滈、潏二河修坝拦水,导致云汽不利、渠水不兴……种种一切只为速取河泥建风轮吗?不,他们根本不会体谅!更何况,若跟寿王一党起了龃龉,断然无法在长安立足,爹爹之冤也再无平反之日……不,不能犹豫!不能停!等风轮修好,对,到那时,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他仰头眯眼远眺,骄阳正盛,两疙瘩轮廓分明的青云远远吊在半空,如大车马巷里随街晾晒的破罩衫,风透过去,铁铲戗锅似的声音打着旋儿从云缝掉下来,激得人一身鸡皮倒竖。这云多半为二河水坝拦聚的上游湿气所凝,可惜飘到长安城时后劲不足,降也降不得,散也散不利。要是下场雨就好了……回过神,发现燕儿也正仰头盯着两坨汽云发呆,张诚抿嘴一乐,敲了下小脑袋,“看什么呢,这么出神?”“哎呦,疼!”女孩捂住头,歪起嘴嘶嘶吸气,眼睛却没离开那两片云,“好眼熟,我家糟坊蒸馏灶上也有,小一点,但一模一样!”“怎可能,又瞎说。”“没有!”燕儿急得小脸涨红,撅嘴不服道,“我家糟坊虽比不得外头天高地阔,可也不小——六个高炉蒸台,一个大曲池,两个储池,个个都有两架堂舍那么大,还有五十处发酵池,外加晾堂、水井、排水渠、灰坑什么的,里外里总共二十丈见方。”她满脸得意顿了顿,“其中高炉灶常年蒸煮麦黍,从不断火!蒸锅里冒出来的热气碰到屋顶,聚成酒云,非外力不散。”“有意思。”张诚颇觉有趣,忽而想起,“时间长了屋顶不是要发霉?”“可不!”燕儿撇撇嘴,“所以呀,我爹爹三不五时就会带着几个工人攀梯上去,捣弄捣弄,把它变成水,我们都得在下面拿盆接着,免得打湿了灶火——高炉火永世不能熄灭,否则酒神会发怒——”“等等!”张诚一怔,突然虎眼圆睁,双手抓起女孩的肩膀用力摇晃,“你说云变成水?”燕儿吓了一跳,懵懵点头,“对,多撒几把粗盐、灶灰粉上去就行了。”
五月底,长安城终于结束了焦渴。黑灰色雪鳞打天上源源脱落,一触到黄土街道、墙面,叮的一声就融渗进去,连个影儿都见不着。百姓们起先也是惶惶不安,很快情绪就稳定住了——想唬住百姓们是很难的,千百年来,他们惯于接纳所有荒诞的、可疑的、相对的、不完备的或者测不准的东西,惯于以最大的善意与一切共情,换句话说其实就是见怪不怪——比如风轮,比如黑雪,比如那些穿梭在黑雪之间的木鸢。载人木鸢翅膀展开足有两丈宽,形态笨如老鸦,动作却敏似飞燕。每只木鸢之上都绑着两名匠人,凌空奋力踩动踏板,带动辐轴呼啸轮转。匠人边飞边嚎,专捡云隙里钻,引着汽云团朝长安城方向飘移,手上也忙个不停,播散着某种灰白色粉剂物质。那玩意儿轻飘如纤尘,碰到悬浮青云就如磁见铁一般吸附上去,很快,以纤粉为核,云汽凝聚,化为片片黑雪洒落,坠地发出叮叮细响。长安诸坊内的甜水井水位升的很快,几个胆大的街坊狐疑上前,颤颤打了桶水,手指探进去一尝,赶忙呸呸吐出来——这水不但形貌污浊混沌,味道也是齁咸苦涩,卡在喉咙里半天下不去,嘴里冒出的苦味能薰倒一只鸡!一个净水偏方开始在坊间流传——井水打上来,每桶加三把草木灰,静置三天三夜,取上层清水大火烧滚,注意锅盖得压瓷实,水汽沿着盖沿缝隙淌出来,拿碗接着,直接就能喝了。虽然极其麻烦,但也好过日日乘两时辰牛车去远郊取水。百姓们就是这样的,憨厚执拗,见招拆招,活生生能把日子耍出花来。不算大兴城时代的话,长安城已经活色生香地存在了一百余年,它还将继续伟大、恢宏、不顾一切地茁壮生长下去,这种永恒感让生活其间的人有些倦怠,如老夫老妻,相看两厌。所以,当黄土大城悄然变化时,根本没人放在眼里……
六月 虫六月栖栖,炰鳖脍鲤。长安城东西十四街、南北十一街,切割出一百零八坊,方方正正、刀琢斧凿,整齐漂亮得如一块块黄米发糕,想要把它一口吞下的人自不在少数。岁时伏腊,亨羊炰羔,斗酒自劳,欲念横生,荡人心脾的味道满大街游走,顺着鼻腔溜进人的内部,带动其他感官也躁了起来。在长安城,气味是有形、具体而且无所不包的——水盆羊汤的鲜、胡麻烧饼的香、水晶酥馃的甜、蒜蘸蒸豚的辣、腊汁猪肉的糯、油泼宽面的筋,蟹黄毕罗的馥,还有郎官清的醇——整座城市就是一场不散的筵席,谁也别想躲过。永兴坊里赵记酒肆的二楼小包间里,一个年轻人正闷头蹙眉自饮,柳木老桌上排着的四碟小菜没动几筷子。几盅下肚,他脸上渐起血色,竟朝对面空置的一副碗筷喃喃自语——“爹,今儿是你的生辰,儿敬你!”他仰头,咕咚又饮一满杯。“若不是那几个奸商合伙诬陷,你也不会背负敛金骗财的罪名,辗转他乡,一生不敢踏进长安……”他眼里鼓出团团血丝。儿时颠沛流离的生活浮上心间,顿时哽咽不成声。父亲这辈子,苦啊……离开长安后,蛰居老家万县几年,后迂回入绵州,离了蜀地再南下洞庭,又客迁安陆……每到一地,多不过三年五载就会悄悄搬离。逃亡生活几乎将他耗尽——自己十六岁生辰那天,父亲侧卧病榻,颤巍巍层层揭开一个破旧油布包裹,取出一部无头经书……父亲向来不苟言笑,为逼儿子苦修天文地理、经典文籍,戒尺打手、竹藤抽身就是家常便饭,可那天,他破天荒抱了儿子一下,殷殷嘱托要用心研习典籍上的奇技,学成后,焚此书,入长安,投奔赵掌柜,改名换姓,成就一番事业,为天下百姓造福,千万,莫要让这些技艺为奸人所得、所用,也切莫向外人提及父亲的名字……不,这不是他该有的结局!“孩儿不孝!”年轻人双目注血,牙冠紧咬,“成大事也好,谋福祉也罢,都要往后放一放,儿要不惜任何代价建成风轮,助寿王建立奇功,谋取太子之位……作为交换,他允诺我一定会彻查此事,揪出那帮恶人,为你平冤!父亲的名字必须堂堂正正在长安城流传,到时——”“张诚哥哥,你在这呀!”小间的木门吱呀一声,一张俏脸半探进来。思绪被乍然打散,张诚晃了晃神,看到来人心里一喜,“是燕儿,来,进来坐。刚才来时没看见你,给,”他从身旁包袱里掏出个东西递过去,“才从西市过来,瞧见这昆仑奴面具煞是有趣,买了送你。”“真好玩!”女孩儿远远伸手接过礼物,却不急着近前,而是不停抖弄杏色襦裙的摆子,恨恨皱眉嘟哝,“可别给你带进来——烦死了,刚跟爹爹他们打了一晌午的虫子,浑身都是。”“你说那些青虫?”“可不!好像它们也爱喝酒,整个糟坊现在全是,曲池严密加了盖还是跑进去不少,再这么下去今年的秋酿算是完了……”她盘腿跪下,顺手取了块桂花饼塞进嘴里,鼓鼓囊囊含混问道,“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莫不是风轮快修好啦?从我家就能看见个黑塔台楼子,可真高!”“那只是下半部基座塔筒,上头还有五十丈,得拿木头打——橡木坚中透韧,镂空结构又比泥砖轻巧,不致被强风刮倒……燕儿,”张诚眼神一闪,话锋突转,“我忙着赶工长久未出大通坊,才几日就闹起怪虫,你可知怎么回事?”“不清楚,大概上月底吧,街道墙壁长出一种透明白点,不细看也发现不了,没人在意,只道是没化开的盐粒子。后来越长越大,前后也就十来天功夫,青虫子就陆续孵出来。这怪虫除了爱啃树叶草皮、书籍纸张,连晾在外头的衣裳也咬得满是洞洞,长安城都快给啃秃了!关键是它们还皮实得紧,可难打了!有人说,”燕儿吞吞吐吐起来,“有人说,虫卵就是那场黑雪带下来的,说你们肆意挖泥开罪了河神,风轮修得比大明宫还高,越矩逾制,破了龙脉风水就,就遭天谴——张哥哥你可别往心里去……”黑雪……青虫……也不知怎么出得门,张诚侧身挤进流马车,斜靠木壁,脑中浑浑噩噩。木流马拉着两节车厢沿主街缓缓前行,黄土街面凹凸不平,马车上下起伏跳落,靠站停车时总有些人急匆匆冲出去呕吐不止,更多的人会嫌恶捂鼻挤进来,就这样上上下下,落花流水,恍惚似梦。永兴到大通两坊距离不短,一号线流马的木轨沿宫城东墙由北至南一路下行,西转又南下,经过整条朱雀大街,至明德门,又沿城墙根儿再次西转,贯穿长安南北。张诚从车窗探头,一路看去,满街满巷的百姓均是神色慌张忙乱不停——时而蹿跳抓挠,时而奋力拍打,时而恨恨大骂,时而呜咽哀啼,像是在表演什么夸张的皮影戏。再细看,就能发现许多寸长荧绿肉虫爬在人们的头顶、背上、袖口、鞋面……几日后,全部白卵都破了壳,最先孵化的一批开始加速繁殖,青虫愈发爆满。黄土长安大城覆上一层油油绿毯——青虫层层叠叠盘在屋檐瓦楞、纱窗门帘、围墙砖隙、地面水洼,后又蔓延到河渠渗井、灶台柴房、坊厅院落,纱窗根本拦不住。它们趁势大举入室,堂而皇之钻进卧榻铺盖、衣衫被褥、书架木箱,最后连大姑娘的胭脂盒、口脂糕里也开始繁殖,叫人不能忍受。好些疯疯癫癫的措大跳出来,指认这虫子是《郡国志》里的“怪哉”虫,乃百姓常仰天长叹“怪哉,怪哉”怨气郁结所化。正所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只消用酒浇灌,怪哉虫便会溶解。也有人宣传这是《鬼谷子》里记载的“青蚨”——青蚨产子,母子连心,只消杀了其中一个,另一个跟着也就死了。这些说法简直毫无道理,稍加验证就知是胡诌,于是措大们皆因妄言之罪被抓。后来在牢中却纷纷改口称是“天降祥瑞,大唐必兴”之类的,就不好再计较,只得随便掌嘴放了。荧绿肉虫越长越肥,背面突隆,腹部平坦,拇指粗的身躯下伸出四对粗短附肢,末端有爪,一般都是静伏不动,杵一棍子,就愣愣往前滚滚,翻卷几下又不动弹。烈日直晒几个时辰会脱水干瘪假死,夜里碰几滴露水立刻又活了。倘若你抬脚猛踩,就能发现实在不一般——虫肉隔着靴底极富弹性,若用力过猛,踩踏之人能被弹开一尺,低头查验,虫子根本毫发无损——不仅活得好好的,还会抬起头,转过黑豆一样的眸子幽怨看过来,似能摄人心魄。倘若你拿小刀割断它的身体,割裂的几截分别还能活,各自独立长出头脸,裂变成几条!最有效的杀虫方法便是火烧,或者直接用劲捣个稀烂。有位粟特胡商酒后说漏嘴,这虫子极像家乡碎叶城热海滩上的涡虫,但个头大得多,也瓷实得多,他连连舔嘴唇,翘起大拇哥:长安不愧世界大都会,连虫子都大气。人们纷纷询问除虫良策,他却苦哈哈直皱眉头。热海其实是个巨大的咸水湖泊,虫卵往往集中产在湖滩上,孵化前被鸟雀吃个七七八八,若有漏网的,孵出成虫就不大好办了。首先,这些虫豸数量庞大,繁殖速度又奇快,彻底清除是不可能的;其次,它们皮糙肉厚、耐磨耐压,两名成年男子的体重加上去也踩不烂;更要命的是水淹不死、日照不干,冰冻不灭,窒息不亡,几乎无法灭除,唯独一样天敌可制——鸟雀。只消鸟雀管够,虫子倒也翻不了天。他更自信推断,等到北燕南归,把它们一个个啄进肚子慢慢消化,任是铁丸铜弹也活不了!过了两天,这名胡商杳然失踪,人们便将此事抛诸脑后,只隐隐感到哪里不对劲——怪哉,都六月了,燕子呢?莫说归燕,满街满坊连个鸟叫声也听不见!只零星散见几只麻雀,没吞几只青虫肚子就涨得滚圆,无力飞升,沿街蠕蠕跃走,叫声也颇不爽利,断续虚浮,锉锯条一般刺耳。长安城在顽劣青虫的啃噬之中幻化成一滩黑黄泥料,活一活,搅一搅,调一调,弄一弄,自成风格。若登高俯瞰,黄土坊墙、灰褐筒瓦、赭衣枯枝,黑泥高塔……各种色彩与形状坍缩出一片喧嚣,不矜不盈,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这种干瘪的和谐感自此延续千年,再未丰沛起来,反倒给外乡访客一种修旧如旧、修新亦如旧、修万物都如旧的独特气质,甚至有时连日子都旧出了褶子,稍弹一下,满城烟尘斗乱……当然,这是后话。
为给风轮腾地方,大通坊早在年初就迁空了百十户,坊东稍远些的也都画了押,一次性补偿五百贯“遮眼费”,来日落成后,但有纠葛盖不负责。如此,风轮工地就当仁不让、合理合法地占据了坊西近三分之一地界,而贯穿长安南北的永安渠贴着西坊内墙汩汩流过,更方便取水送货。黑泥塔筒下盘宽百丈见方,越往上越细些,呈现四方台形,如今已修到五十丈高,不可逼视——倘若人离得太近,硬要仰颈上顾,就如以管窥天,惶惶只见庞然黑兽一斑,深觉魂魄俱裂,如泰山压卵。所以大通坊的百姓每次起夜都是心惊肉跳,只敢闭眼狂奔,掉茅坑的事情也是有的。远望则好一些——爬上南山腰看去,塔筒基台显得纤细不少,好像长安城冷不丁绊了一跤,面门扎进去半根粗刺,观者无不连连搓脸,被隐隐痛感所挟。等封顶的那天才叫好看!张诚咬着一根竹篾,立在黑泥塔筒下眯眼上瞧,面色轻快。几十个麦客子蹲伏在顶层平台上,正将腕粗木楔叮叮咚咚敲进纵横交错的木骨架里。再往上五十丈是纯橡木结构,轻巧抗风,韧性极佳,完工后,干燥刚烈的风卷着黄沙微尘,推动三枚细若悬针的叶片疾转,长安城就能拥有永世不竭的动力——上紧发条的流马将自动往复循环,载着人们走街串巷;百姓再不必提井水,只消拉根竹管,风轮就把水抽上来打进灶房里;还有犁地的木牛,原要两个壮汉搅拧发条才能走半日,不时还会卸了劲兀自停在地里,急得人没办法——可以利用风轮提前上紧若干“转池”箱的簧条,插上厚铁片挡死,需要时,将“转池”对插木牛腹中机栝,猛抽簧片,弹指之间就泻尽自身力道、上紧木牛发条,让它重新活动起来……这些场景在脑中过了千遍万遍,他已能清楚看到它们一一实现,而父亲……父亲难得一见的笑脸此刻似乎虚浮在青黄天上,擦着高耸的黑泥塔筒边缘,跟那些美妙画卷融为一体。一声哨音凌空划过,一架木鸢刺入画面,尾翼上拖着根两丈长的粗横木,直愣愣穿透那张意味深长的笑脸,把幻象砸得稀烂。这是架运输机,工艺不算复杂但效能极低,需两人全力凌空猛踏脚板,一刻不停,带起轮轴疯转、扑翼疾振,鸢身才能顺势腾空,然而每次最多只能运上一根木梁,倘若风轮建好,也许——“看什么呢?”一个阴柔声音打断思绪,不用看也知是谁。“寿王殿下。”“好东西!”寿王盯着木鸢两眼放光,“你说将来不用脚踩,想飞哪儿就飞哪儿?”“多备几枚‘转池’供能,飞的时候能续得上就是了,一次百八十里问题不大。”“好!好!天长节那晚要是坐上这东西,打花萼楼上飞过,放出两条祝寿锦幅,凌空洒下万朵莲花,一定能让父皇高兴!奇怪……”他突然收言,眼神一聚,环扫四围,“几天没过来,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对了!虫,虫呢?”他一声低呼,终于发现了怪异之处——整个长安都已沦陷,大通坊东墙也是一片糯糯油绿,几乎覆盖住屋舍的本来面目,可这西侧硕大的工地上竟一只青虫也没有!东西两部似被一根透明的屏风隔开,形成一道鲜明黄绿分界。“寿王殿下,说起这虫……敢问降雨用的粗盐出自何处?几次用度,体量庞大,不是朝廷拨的几百两银子能解决的,官盐市价少说每斗百钱,莫非,”他顿了顿,切入正题,“用得是来自西域的湖盐?我前几日前去西市采买,听闻传言,有名偷营私盐的安姓胡人老板不知所踪,名下的香料、珠宝铺人去楼空。”“你想说什么?”“如果虫灾跟湖盐有关,草民是说——倘若真是西域异虫被夹带了来,在长安城落地生根,又因风土水气不同起了些变化,几代之后,恐较原初母虫更为凶猛……”“若真是如此……你可能治?”“市面上各类本土药材草方并不能灭除外来虫豸,最有效反而是笨办法……青虫独惧鸟雀,尤以家燕为甚,倘若归燕尚在——”“废话!”寿王脸色骤变,“净是废话!你在指责我?”“不敢。殿下你看。”张诚不露声色,朝一旁比了个手势,只听嗖嗖几响,几个褐色的物件蹿上天空,乍然收势,凭空调转,又向黄绿地界俯冲而去——原来是四、五只木燕,身长不足一尺,却生得大肚宽肠,一副利嘴尖喙更是显眼。木燕们近地急停,触发腹中机栝,竟上下顿首,奋力啄食起来,而青虫似乎天性怕鸟,黑豆似的眼睛不断收缩,苦于动作迟缓,躲避不及,一一被吞入鸟腹。“木燕腹中有生铁机簧,见虫就啄。燕腹材质是薰了白蜡的水牛瘤胃,虫入其中,内层套索就自动收紧,以强力将其压成一小团,虽不能一下杀死,也绝跑不出。两三百只下肚燕腹差不多就满,飞回来再换个空的,内胆取出扔进封闭高炉焚成灰沫子即可。”张诚盯着寿王,眼睛一眨不眨。“所以,五只木燕就保了这风轮工地清净?”“若要为全长安城除虫,五百只差不多也就够了。”“全长安……”“如此功绩,圣上想来会很高兴吧?”张诚顿了顿,憾然连咂三声,“可惜五百只木燕耗材甚巨,光是橡木就得一万斤,现在向胡商订货也来不及。”“橡木我们有啊!”寿王眼珠暗转,觊了眼风轮,“上半部的五十丈木塔……不是早就给你备了八万斤?”“眼见要上木架,若挪用木料,工期必须延后。”“必须……延期?”“是。”“那就莫要管这些虫子了。”“可青虫已生变异,放任不管,长安内外所有非金石之物必被啃噬殆尽,四野萧条,万民涂炭……顺藤摸瓜,迟早能查出是西域私盐所致、你我之责!如欲治虫,只能牺牲风轮工事进度——”“绝对不可!”寿王果决打断,又凄凄开口,“当时我按你的设计请奏修建风轮,父皇大为赞许,却想也不想将督建工作交给三皇兄,我苦苦恳求才揽过来,还当着满朝文武夸下海口,承诺八月必定竣工献礼,如若食言……纵然不治欺君之罪,也必成为笑柄,再难翻身——我自小未在宫中长大,与父兄疏离,迟迟才被接回宫封王,总不及几位兄长亲近。为得父皇青眼,为博父亲关注,我连她都……”他眼圈一红,竟语生哽咽,“……你以为就只你满心孝义、感念亲恩,就你渴望成就事业、光耀门楣吗!”张诚头一遭见他动情,又惊又悯,联想起自己父子一世漂泊、生死离散,心里更是一窒,原本备好的措辞彻底碎乱,“那,容草民再想想。”“果真没有两全之法?”寿王一双凤眼殷殷看过来。张诚深吸口气,心中郁结千钧,懵然抬眼,目光越过南坊墙落向远处,只见南山黛青轮廓隐约藏匿在天边,突兀森郁,如展开在黄土大地上的一副灵秀山水画。“近日来我愈发感到自己的短视——大兴土木,忤逆山水,涸泽而渔,不计代价,这才引来一环又一环祸患……办法是有,但会否扯出其他事情,实在无法预见——”“就知道你早有主意!”寿王脸上皮肉一抽,也向南望,招子霎时亮了,“下了几场黑雪,南山愈发看得清楚了,山脚那片黛绿色真好看。”“听麦客说那是片柞木,材质韧性不及橡木,虽也算耐磨耐蚀,但不易胶结,容易开裂。山腰上的桦林倒不少,但抗剪力更差——太脆,骤然加力过猛容易‘齐茬断’。”“用在风轮上怎样?”“不遇大事,只作普通用途的话,百八十年没有问题——”“百八十年?够了!”“够了……”张诚一愣,恍然收口,“可若遇飓风强洪大震山火,恐有不足。”“杞人忧天!这些祸事长安城几时有过?”“殿下的意思是……”“我的意思?”寿王嘴角一扬,似笑非笑,“我只督造,大事还需你全权拿主意。”“……是。”“很好!挪用风轮的木材,”他拍拍张诚肩膀,一字一顿道,“我会按照你交待的法子尽快补齐,不会耽误。总之,虫,得除,风轮,也必须按时完工。”待寿王一行人出了坊门,马车声渐行渐远,张诚快步走到黑泥塔筒前,一把拉开腔室木门,哗哗啦啦,里头的东西涌落一地,在西颓日下显得灼灼夺目。木燕早就造好了——青虫肆虐,不及时治,后患无穷,哪有瞻前顾后玩弄权谋的余地!至于风轮……只能赌一把!寿王说得其实不错,长安有龙脉福气相佑,河清海晏,物埠民丰,偶有天灾也不至如此巧合,偏就在此刻发生,倘若真如此……定是天意——总之,先除了虫子,其他事情待风轮建成自然迎刃而解!南山有灵,定知自己心无歹念,应不怪罪,何况也还有补救之法。他暗自颔首,深吸口气,朝身边挥手比划一番,几十名工匠一拥而上,分别拈起一只木燕,抡圆胳膊猛转发条,一松手,燕儿便如离弦疾箭般向空击出,朝长安内城方向弹去。五百道黑线划破长空,按照预先设定的轨道齐刷刷突降各个角落,不由分说,上下猛啄,青虫虽皮实耐造却迟缓笨拙,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收归囊中。待到腹袋鼓鼓囊囊,归巢机簧被触发,木燕又纷纷沿原路返回大通坊本部,卸货、换新囊、上发条,然后立刻继续出征……也不知多少来回,匠人们早已精疲力竭、胳膊酸涩发颤,一个个瞪圆鱼肚白目立地大喘,木燕们却依旧意气风发,丝毫不减斗志。大唐欣逢盛世,万物拚命抖擞,器物机械尤是如此,然而人若生倦意,却无发条可紧。百姓们与这座黄土大城相互打磨已久,至伟造化日有所进,凡冗浮世暮见所退,一切都不再被期待或埋怨。难以置信,此间的长安人行眠立盹,最大心愿只是睡一次懒觉,没有晨钟轰鸣,也不受暮鼓叨扰,没有旱尘燠土,更不被肥虫啃噬,只想长长久久、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平平静静地睡一觉,就这么简单。
七月 疫七月流火,天远日高。风轮上半部木塔架终于搭建完毕!四方木塔分二十层,边长按一定斜率逐层缩减,同泥塔筒一般也呈“金”字形态。头部锥形木顶只有一抱来宽,形如佛塔宝顶,正当中高耸一根盘龙铁刹杆,围坠铁链八条,用于分引雷电。往下约莫一丈,一枚精钢八角转轴向外横突出来,用于固定叶片。木塔与黑泥塔筒接驳的一层边长约二十五丈,四个立面分别打着十二根粗柞木立柱,每根十米高,由内而外分三层,层与层、柱与柱之间又通过桦木“枋”“梁”横连,形成坚实 “筒体”结构。筒体上沿则绕圈设置了三十二朵斗拱,承上启下,连接两层间的支撑木环结构,同时也提供一定形变余地。五十丈高的镂空木塔筒完全由榫卯连接,愣是没用一根铁钉,灵巧坚实,如一尊庞然木兽的骨架,分分钟要腾空扑起,跳落到长安城头顶上。没有风轮的时候,长安城就是一张刚烙好的黄澄澄的胡饼,齐茬切成一百零八块,缀着红砖青瓦彩椒丝儿、绿树碧草生葱段儿、黑发白首芝麻粒儿,而永安、清明、龙首、黄、漕五渠则是咬一口噗噗顺嘴流的小磨香油,怎么看,怎么可口。现在一切都变了,百丈高的金字风轮塔直插云霄,不可逼视,突出整幅画面之外,反衬之下,胡饼则成了由奸商出品、出炉后又被人踩了一脚的冒牌货,干瘪、塌陷、平庸,连配料都舍不得放。庞然巨塔避也避不开,将每个人的视线和注意力牢牢吸住——出街的百姓无论要去哪儿,眼睛总盯着同一处,有时还会把头跟身子拧成了相反方向,面对面聊天时也不看彼此,总不自觉向斜上、风轮方向瞟,坐在流马车厢里的人也是探出长脖子齐齐向西南看!这其实不对劲,就像一张胡饼上明明随意撒了把芝麻却都是一样角度,怎么看,怎么奇怪。最近几日,街上的芝麻也见少了,胡饼愈发薄凉,似乎在等什么人来加把火、撒把盐。风轮马上要完工,只差装叶片,而三枚四十丈长、形如柳叶的精钢叶片昨日刚刚到货——上等白生铁烧冶成水,细风鼓入精纯木碳灰,搅拌均匀,待杂质沉淀析出,全长安二百名铁匠齐齐上阵,千锤万锻,昼夜不息,整整三个月,就等这一天!大通坊内,午后烈日炙烤万物,黄土地砖热浪蒸腾,“秋老虎”早晚有别,凉也是它,热也有它,简直让人猝不及防。几名无精打采的工匠顺着南坊墙阴影一路挪走,进入工地灶房,呆呆盯着铁锅里咕嘟咕嘟沸腾着的汤水。一阵苦中带酸的药材味打锅沿飘出,盈盈充满整个房间,又从门缝窗隙漏开,很快,整个风轮工地都是这味道了。工匠们聚精会神继续熬煮,一边打着哈欠添柴加水,一边驱打扑人的肥蝇,低声叨念:把人都困成马咧。“老赵,五毒汤熬好没?”张诚嗅到,扯着嗓门贴近一名中年麦客的耳朵喊道。“快了。”那麦客实在忍不住,跳到一旁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拖着尾音应道,“生马钱子缺货,寿王今早才遣人送了二两,熬得晚了些。要不,大人先喝壶屠苏酒顶一顶?”“不成。带会儿要上叶片,呵——”张诚也被传染,跟着打了个哈欠,瞄着远处隐现的南山含混答道,“我得保持清醒,带个头。”耳背的老赵也顺势看向南山,愤愤回道,“癞子头?是呀,南山一片土皮一片林,青青黄黄,就是个斑秃癞子头,难看的很!”“我是说,”张诚瞪圆眼睛大喊,“带头——”“发愁?”老赵一脸惊讶,赶忙宽慰,“莫愁,困症么,山里人家常见的,夏天进山采药遇了瘴气、碰上带病虫兽染上疫毒,就会困乏贪睡——只要喝五毒汤驱邪祟,每天一碗,处暑一过就好得差不离了。”张诚脸上肌肉微微颤动,跳身起来,一把拉住那麦客的袖襟,猛拽过来,贴近耳朵大吼,“叶片!待会要上叶片!备好了吗?”麦客一愣,“那是妥的,可大人提南山是……”“我没……算了,”张诚无奈打住,顺着话头喊问道,“你家就在南山脚,最近可还好?”“小的有阵子没收到家书了。十天前婆娘托村里先生来信,说是家边上的林子几天之内被砍了个干净,蛇虫鼠蚁到处乱窜,小人正心焦呢,三天后又收到一封信,说是衙差补种的树藤已经开始抽苗,一夜间就长起两尺高,然后……再就没信了。”“一夜两尺?”“正是。”“那可比预计的快些。”“大人知道这事?”“当然。这种子就是我给他们的。”张诚把他又拽近些,贴耳细细解释道,“小时候客星[1]犯境,我爹捡了块天铁,看着平平无奇,就是块沉甸甸、乌嘟嘟的黑疙瘩,平时要严密封在厚铁盒里,不敢乱动,但若把种子贴着它封存起来,至多一个月,就邪性大发——落土生根,见水抽苗,不论寒暑,日日疯长,而且果实肥硕异常——记得小时在安陆遇了荒年,我爹紧急改良了南乡圆萝卜种子,腊月头播,也就隔了十七、八天吧,就开始收了,土里拔出来个个大如西瓜!十里八乡都靠这个顺利度了荒年。不过……这之后爹就决不肯再育邪种,更举家偷偷搬离了安陆。”[1] 古人将流星、彗星、超新星统称客星,推测张诚手里的是一块有辐射的陨铁。“嚯!收了一辈子麦,俺可从没听过这事!”老赵瞪圆眼珠啧啧称奇,用力扇走面门前的扑人肥蝇,“怪不得,才几天秃头山就生出绿块,变癞子头,照这架势,月底就能长回以前一般模样,可……长到啥时候停呢?”无头经书上没提,张诚却也不担心,摆手笑道,“亏你们是庄稼人出身,都说有苗不愁长,岂有嫌不停的道理?”老赵挠了挠头,似乎想起什么事情,嘴皮一砸,转头又瞥见黑泥塔筒下排好的三枚白铁叶片,生生又把话咽回肚子,低声嘟哝一句,“草木跟驴马一样,得小心驯化,野性开了怕收不住。”张诚知他有话,却无意再论,“先上了叶片让风轮转起来!这几天所有人不得出坊,加紧操作,其他事情容后再议!七、八天的,不打紧。”
七、八日确不长,原不足以成什么大事,但日晷有时会被狂狷之徒偷偷拨快,日子因此来得很突然,如开坊晨鼓,陡然响彻,搅散美梦,最是让人心烦——“五更两点,鼓自内发,诸街鼓承振,坊市门皆启,鼓三千挝,辨色而止”。正所谓,三千隆隆无断绝,锤碎千年日长白,一旦响彻,便无人不被锤醒!今日的开坊鼓却显萎顿,一下下有气无力,才刚撑到天亮鱼肚白就迅速悄寂。大通坊内无一人起身,全无动响,除了一架高高在上、难窥全貌的风轮。蚊蝇嗡嗡,风轮呼呼,三枚银白精钢叶片绕圈疯转,朝阳光束打到上面就被聚焦反弹,掷落在坊内百姓的院墙、屋顶、内庭、街道之上,叶片每转一圈,斑驳光影就明暗一次,倘若场景被定格,四下必定布满明暗相交的斑马纹。然而身在其中的人是绝看不到的——叶片设计精巧,转速匀定,盯久了就如饕餮兽一般吞净心魄,不自觉间,人眨眼的频率就与其完全同步,有人总在暗时眨眼,眼前就是一片永夜,因此郁郁寡欢,有人赶上明纹处眨眼,则因过度猛烈的天光出现早期青光眼症状。但更多的人,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他们都睡着。很久不见送药的小吏来了,风轮工地上的几十名匠人终日昏昏,一半因为瞌睡,一半也是屠苏酒的后劲。几十名匠人走起路来腿肚子直打转,只好两两一组,合力架起柳木“转池”箱,对准黑泥塔筒腹中一枚空转的八角木轮轴,直插进去,眨眼功夫,牛皮条拧到头,绷得紧紧的,就顺势卡上精钢簧片挡死。一晌午功夫百十来个“转池”全部上好发条,这在以前,纵有十倍人力也起码要耗时三天三夜。风轮神力让众人疲惫之余,也啧啧称赞不已。“终于成了!”张诚心里一股劲儿卸尽,也觉乏得离魂儿,眼皮干涩沉重,“赶了一宿工,大家也乏累了,先休息休息,用些早饭吧。”“大人,做饭的王大娘今儿来不了,坊里的食铺也不开。等西市开市了咱去转转,买几笼包子对付对付。”一名小工耳朵好使,上前答应。张诚看着眼生,“你是?”“俺叫赵二平,昨晚到的,来替爹的工——他也发了睡症,咋都叫不醒。”小伙子眼皮耷拉着,乌青一双眼窝说道,“刚在坊里转了一圈,早市不开,油灯也没亮一家,估计都是睡不醒嘞。”说话间,一只指头肚子大的金翅肥蝇落上鼻尖,他懒懒一挥,肥蝇振翅飞升,发出唰的一通巨响,惊得人一哆嗦,他又惊又恨嘟哝道,“也不知吃了啥,长这么大!”人眼生,这蝇子可眼熟得紧,虽个数较之四月那次少得多,可身形大了十倍不止,看得愈发清楚真切。之前全盯着风轮不曾计较,如今得空细看,不免背透凉意,心生无限狂想,张诚不禁一抖。“走,出去看看。”他拉着二平快步走出西坊门。西邻归义坊内外也是黑灯瞎火、了无生息。老坊丞皱着一张核桃皮脸靠门角半圪蹴着,仿佛开门开一半就乍然睡过去了。“几天没出来,困症倒更严重了。”张诚紧缩起眉头,“之前已经传了五毒汤的方子上去,怎么不见效果?”“嗨!大人这就不知道了。听爹说,五毒汤要用到生马钱子、生川乌、半夏根什么的,本不是啥金贵材料,但南山被伐之后药农难以入内,就断了来源,从外郡县调拨来不及,存货还得紧着上头使,哪里轮得着平头百姓!”“这样……”行至通轨坊东北,正好一匹木流马拉着两节车厢吱呀呀靠站,二人呵欠连天,脚力不支,索性上车,惊觉这两节车厢竟全然空置,一个乘客也没有!开坊后的早班流马放在平日是挤也挤不上去的,偏隅诸坊百姓都要乘坐早班流马,有的赶赴东、西二市早集,有的则要去别坊做工——没办法,谁都知道光禄、兴道、永兴、崇仁几坊近天子脚下,环境好,资源优,但置一院屋舍动辄耗资万贯,普通人一月所入不过三五贯,实在无力负担。流马停靠西市站,张诚拍醒了酣睡中的二平,慌忙跳下车。正值卯时,本应车水马龙的西市闹区却全无人气,一片萧然光景。若在平日,纵是赶早集的婆子懒得起床,满街蒸包锅贴水盆羊肉早点铺子也当腾起热气,香气缭郁,引人口涎,可现在什么也没有,整条阔巷鸦雀无声,街灯已熄,初阳未盛,竟显得清冷阴森,唯有一家铺肆挂出开店油灯,远看如飘摇鬼火,更添诡谲气息。二平心怯,有意拖沓脚步不肯上前,张诚连拖带拽,拉他到了亮光处。亮灯的是家胡肆,门脸上胡桃木招牌写着“安记铧锣”四字。身着一袭素白袍的老板正亲力启板、挂幌,后脑勺露出一头栗褐毛卷。门口大灶上的抓饭已蒸腾出氤氲羊肉气,夹杂着葡萄干、洋葱、胡麻等配料,香气入骨三分。老板相当机警,听见脚步声快速转回头,手里兀自托着门板,笑出两排黄牙,带着古怪口音远远招呼,“官人,早!来两碗抓饭吧。整条街可就开我这一家!”“原来是粟特胡商。”张诚认出来,小声朝一旁解释,“粟特人天性逐利,常与父兄子女因利生嫌、诉于官府,当此时节不计缘由独开一铺倒不足怪。走,进去探一探。”两大海碗铧锣上桌,膻中透香的羊肉味冲入鼻腔,饥肠辘辘的二人立刻亮了招子,大快朵颐起来。胡吃海塞半碗下去,这才空出心思四下探看——西市寸土寸金,店肆铺面都很狭窄,统一柳木门脸,小一点的铺面内深二十步,大的则有五十步,阔气一些的还设有二楼雅间,而这家胡肆经营亲民餐饮,规模一般,无进深空间,内外一览无余。待鼻腔里的肉味散尽,二人方才察觉异样——店铺门面洞开,却无一蝇一虫,同时一股异香盘绕,令人心神恍惚。胡商看出端倪,咧嘴笑出两颗金牙,道,“这是小店后院栽培的晚香玉,夜里开花散味,气味馥郁,令蚊蝇不近,故才落得清静。”“原来如此。”张诚点点头,“那老板是否知道,西市缘何荒芜至此?其他铺肆怎么不开?”“长安近日闹睡症,客官不知?”老板收了笑意,面色凝重下来,“也就三五日前罢,城里突然闹起巨蝇,个个大如指肚,嗡嗡怪叫,迎面扑人,见了瓜果饭菜更是一哄而上毫不客气,甚是恼人!后来——”“后来就开始发睡症?”“正是。”老板点头继续言道,“起先也就觉得身沉,想是天热力乏,睡就睡罢,后来察觉不对,发症的人饮食不思,勉强唤醒,撑不了几刻便又昏睡过去。起先各家还配些汤药,后来长安封城,药材断货,大家没法,就只能这么睡着了。”“什么?你说长安封城?”张诚大吃一惊,慌声连问。老板拧眉狐疑看他,咂了砸嘴,“邪藤绕城……你们居然不知?”见张诚二人瞠目结舌不像假装,他长叹一声,又继续解释起来,“就是些古怪的藤蔓,长得极快!先堵了西下蜀川、凉府的官道,后又绕城墙疯长,车马都不能通行。”粟特老板官话讲得一般,语速极慢,却字字千钧,“月初,南山被伐秃,大家伙正愁恨着,一夜之间却又有新苗长起来,没两日,抽到一人高,大家伙刚松口气,一场秋雨,这邪物居然加速疯长,枝枝蔓蔓,不到十天就越过潏河,沿渠一路摸到了长安城……要不是城墙拦着,怕已经伸进来了。”“不该是藤蔓!”张诚头里嗡的一声,一片雪花白,脱口一喝又觉失言,尴尬低声道,“我听说,南山那边新种的是柞木,哪里会抽藤?”“对,对!是柞木,但也不全是。”老板连连嘬着牙花子,“也不知是什么妖邪品种,枝条一路疯长,主杆确实像是柞木,枝丫偏就生出粗藤来,一直延展,疯长不停。前几天,几个守城官吏前来吃饭,桌上放了几枝样本,想是要带回去研究,我看模样倒像野葛藤。”“野葛!”二平听见这二字差点跳起来,“你确定是野葛?”“确定。我家乡碎叶闹春荒时候,女人常上山挖葛根,从土里挖出的葛根小如拇指,大如腿肚,掰开能看见莹白粗粒,甜涩有嚼劲,难消化,凑合能熬粥吃,再熟悉不过。”“大人,怎办?”二平却更慌了,忧眼望向张诚,“以前跟爹四处帮工收麦,可没少见过野葛祸害啊!这玩意儿命硬,不挑水土,连荒年都长势极好,平日更是旺盛——蔓长叶宽,占土遮光,盘根吸水,挤兑得庄稼长不出……所到之处,土贫田荒,草枯苗败,简直比蝗蜢还凶。而且依胡人老板所说,长安城外的那些野葛藤还更野蛮!”二人无言撂下碗筷,一路快行,疾步掠过空荡荡西市主街,昔日闹市而今空无一人,竟觉短了许多。主街两侧,早该旌旗招展开门迎客的油靛店、法烛店、食店、药店、衣肆、帛肆、酒肆、卜肆、米行、肉行、金行、笔行一律黑灯瞎火,柳木大门沉沉紧闭,静悄悄鸦雀无声,看起来统统都像棺材铺!“真瘆人!”二平不禁抖了一下,抱紧自己的双臂。二人咬牙加快步伐,过了鞭辔行,出了西北门,天光更盛,视线越过群贤坊已能瞄到城墙上隐隐探着些什么东西,影影绰绰却看不太清。一股邪风旋过,桀桀怪笑越墙飘来,不绝如缕,似无头女鬼行将勾魂。再凑近些就乍然看清,那摇头摆脑的不是藤蔓是什么!它们,竟已跨过护城河沟,陆续攀上城墙,簌簌声响正是迅速抽长的枝叶所擦出的——粟特老板所言不虚,长安城早被邪藤所围,成了笼中困兽。张诚呆看了半晌,突想起一事,焦急朝二平招手,“走!”
一路东行,诸坊皆是大门紧闭,鸦雀无声,二人背上密密起了一层白毛汗,突突心跳声格外刺耳。跑到永兴坊,气也来不及喘匀,就心急火燎往赵记酒肆的铺面奔去。酒肆木门虚掩,一把推开,只见赵掌柜一张脸槁木死灰,正在往鼻下抹一种紫色药膏,看见张诚二人,惊讶起身迎了过来。“掌柜别来无恙!”赵掌柜红着眼圈一声长叹,“怎会无恙!倒是你,听说风轮修成了?恭喜恭喜!”张诚一时无语,半晌,忐忑轻道,“我一心忙于公事,几天没出大通坊门,却不知长安怎就忽然起了如此变化。”“说起来,原在四月里长安城闹过一次蝇灾,据称就是你……大通坊里滋生、飞离的。”赵掌柜一张方脸抽皱一团,言有保留,见张诚神情切切全无见怪,就继续解释,“这批蝇虫飞跃长安城各处,并无天敌相克,百姓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其逐出城外……也不知在何处落脚繁衍,最近竟跟着野葛藤蔓一路又杀了回来!而且变得更加生猛——个个生成指肚般大小,四下乱窜,最喜扑人面门,而嗜睡之症也就此蔓延。有人说,是奸佞之徒在南山一路撒播邪祟,蝇子正是吸了邪藤的汁液才化成邪物,长得格外肥大剽悍,也把山里的疫病瘴毒给播撒开来。”“蝇子无姓无名,怎能咬定就是大通坊的?”二平不服。赵掌柜闻声皱眉,“这种麻纹吸血舌蝇在长安并不常见,若非有人见证过曾在大通坊聚集,怕也不敢胡说。”“哪里来的不重要!”张诚似未听到,急切打断,“你的家人可还安好?永兴是富贵大坊,想是已配发汤药?”“汤药?全城大夫都束手无策,哪里有药!”掌柜使劲搓了把脸,“我这边,家人、伙计一一陆续病倒,勉强唤醒喂口米汤倒头又睡死,眼见着是瘦了一大圈……”“那燕儿……”掌柜背过身,折起袖子揩了把泪水,“年岁生邪,天数不及,人气天气同虚……再若遇火不及之岁,有黑尸鬼见之,令人暴亡……孩童老人,首当其冲,哪里躲得过呢!”“不,不,睡症有药可医,绝不致命!”赵掌柜只当是宽慰话,低眉自顾念道,“燕儿已睡了五日啦,小脸红扑扑的,看着好好的……她一直抱着个昆仑奴面具不放,有时还哼唧几句梦话,对,她提起过你,说张家哥哥是好人,是大英雄,造风轮让麦碾子自己走,燕儿也要学,要像他一般厉害……”哗啦一声,张诚眼前的世界碎裂成齑粉……好人……又是这二字!他呆呆念着,心变成一枚酸涩野枣,随着每次呼吸榨出一股酸汁,泛起浓稠白沫子,蛰刺得魂魄生疼。几人各怀心事,无语凝噎,突然,“咣当”一声巨响自后院厢房传来,打破了堂中死寂,“哎呀,爹醒了。”赵掌柜低喝一声,赶忙起身跑去。张诚、二平二人也跟着进了老赵掌柜屋子,一名小厮正慌乱收着一地碎瓷片,老人半靠在床头,正揉着红肿的人中,嘶嘶吸气喊疼。“张明?”老掌柜看见来人,昏花浑浊的眼珠忽而锃亮,“你不是回万县老家了吗?”张诚一愣,转头斜瞥赵掌柜,“老掌柜这是……”“自打染了睡症,这里就不大灵光了,”赵掌柜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无奈摇头,“有时连我都不认得,还以为是十几年前、自己年轻那会儿呢。”“可仔细点,”老赵掌柜还想起身,脚刚触地,一个踉跄就坐在地上,疼得嗷嗷叫,口中饶是絮叨,“那些奸人到处找你呢,满城贴了告示。《灭蛮经》可不敢让他们抢了去,你能造木牛流马,他们就能造连弩雷车,到时百姓……对了,诚儿呢?今年,我算算,该满五岁了吧?可怜孩子,娘死的早,还要跟你流浪漂泊,不能安生长大。”“掌柜的,”张诚哽咽不成声,“我爹……我……”“你哭什么?”“没,只是……我……”张诚不知如何应答。“既然决定,就莫回头!你带这旷世经书出逃,必定要被栽赃、背一辈子恶名。那些奸人唯利是图,背景又深,杀人越货的事儿可没少干呐,若得了经书神技,肯定要把长安城闹得底掉!你是对的……我就是心疼诚儿……”老掌柜黯然叹息,顿了顿又道,“我信里没少说,你就把他交给我,必定亏待不了,哪怕就做个普通人,一辈子平平安安,可你偏不,非要让孩子跟你一样,学去经书里的技艺本领,再回长安,报效朝廷,更造福百姓。你果真不怕他重蹈覆辙?”“我……”张诚泪眼婆娑,却自顾连连点头,“不怕。”“不怕,不怕,果然好小子……” 老赵掌柜挠了挠雪白鬓发,头一沉,一声闷哼,再抬眼时,眼神恍惚迷离,眨个不停,口中也囫囵起来,“奇了?你瘦了些、白了些,而且还长高了这许多?”张诚咬着嘴唇,“若诚儿也走了我的老路,怎办呢?”“什么路?哎,几日不见,你咋连口音都改了?”老掌柜歪起头,上下打量,原本涣散的眼睛又凝聚出光泽,“不过模样没变,一双杏黄虎眼,刚中带韧,清得像两汪山泉,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谁知道,那么一个单薄的外乡小子机缘巧合成了一行大师的俗家弟子,又得他密传,学了一身本事,更料不到,这么个一心求功名的穷小子竟舍得下黄金美宅,敢跟恶人相斗。罢了!若你心意已决,他日诚儿学成回长安,一定要来找我!无论如何拼了老命也会护他周全……”张诚早潸然泪下,耳中嗡嗡隆隆,再听不见一字一音。原来,父亲毕生所愿,就是有一日送儿回长安完成未竟心志,不辜经书神技,造福于世,使天下为公,万民皆有所养。为此,他悯时病俗,急流勇退,甘愿一生隐姓埋名流浪四野,历艰难竭蹶而安之若素……至于名望,至于虚荣,至于权柄,至于富贵,他一天、一时、一刻、一瞬都未曾放在心上!原来,原来,自己一直苦苦求索的,从来就是父亲所不屑一顾的!而潜回长安修葺风轮以来,所行诸事,一桩桩一件件,一步错步步错,环环相扣,终酿涂地巨祸,看似天灾,实则是人心不正……正思忖着,轰天隆隆雷音骤然响彻,如万磨齐碾,炸得人头皮发麻,众人惶然一哆嗦,赶忙跑出屋外,抬眼齐望,长安西北方向的天空黑魆魆、沉甸甸似要垮塌,几朵水云凝成青灰棉絮破落窝作一团,郎朗青天被遮去大半,眼见暴雨将至!一道刺目白光撕裂天顶,片刻,惊雷滚滚又至,裂缺霹雳,丘峦崩摧,天盖欲坠,恍如炼狱压境。长安城,要大变了!
八月 洪八月盈冲,虚宿当空。暴雨下了三天三夜,也不知哪里来的白水,从天顶漏口不断倾泻,搅扰人间不宁。豆大雨滴砸在脸上生疼,连黄土墙垣也陆续被磕出豁口,长安的渗井、水沟、城壕排水不及陆续满溢——都说大唐盛世天佑,长安水土丰泽,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岂有遭遇灭顶之灾之理?所以,黄土大城修葺之初从未考量过如此场景,排水系统也就将将能应付平常,而今大水漫灌,竟毫无对策。五渠之中,引浐河水入皇城的龙首一渠首当其冲,涨起一汪浑水,将原本富贵逼人的安兴、胜业、永兴、崇仁几坊悉数淹没,水深至踝。接着是太极、大明二宫,宫人们囿于墙内,不得出门,反倒远郊长安县几坊相对好些——分别引自潏、滈二水的清明、永安、漕三渠断流已久,现在恰可作泄水导流的沟渠使用。长安城内仍是一片死寂,睡症疫情蔓延四方,早不剩几人清醒。罢了,倘若人们醒着见这大水漫灌,岂不更心焦?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恬恬久忧不死,何苦也!难得糊涂,难得糊涂罢……大通坊内也是一片死寂,暴雨砸在风轮的木框、泥壁上,激起片片诡白噪点,这庞然大物隐匿在青黑云里,叶片却纹丝不动,应是塔筒内部的机簧被人为锁死,转轮被厚钢片卡住的缘故。砰!砰!砰!阵阵猛烈撞击声从安化门外传来,声如山崩,忽急忽缓,与暴雨奏击声夹杂相合,犹如大小战鼓齐擂——并非城外有兵奇袭,而是那疯长的邪藤在撞门!原本被城墙挡住的藤蔓,潜居几日,被大雨润泽,一夜之间竟长出触角,四下延伸探路,伺机突围,如活物一般!“藤蔓要挡不住了,应启用风轮。”张诚跪坐案几一侧,持一柄白玉茶勺画圈拨弄,青铜大鍑内茶汤势若奔波鼓浪,红泥小炉中炭火形如流云腾气,咕咕哗哗,毕毕剥剥,与窗外风声雨声相合,似在互诉愁肠。“木塔筒层可用了桦木……你确定不会出问题?”对面之人举杯轻嗅,啜饮一口,不由拧紧眉头。茶汤焦浊涩苦,余味虚浮,可见烹茶之人根本心不在焉。“不确定。”“嗯?”那人咣铛一声撂下玉杯,凤眼倒竖,“岂有此理!你要知道,风轮不动,就没人觉得它有问题,可倘若动了,万一解决不了藤患又损毁自身,那罪责可就大了!你我若不作为,所有事情就是天灾,可若做了,却行事不利、授人以柄,一切可就成了人祸——那帮人没那么好说话……明儿个就是天长节,虽圣人无心庆祝,论功行赏还是要的,不能功亏一篑!”见对方沉默不言,他也钳口,顿收锋芒,细声又道,“张诚,你苦心经营这么久,却在这节骨眼上犯糊涂不成?难道……你不想为父平冤,不想在长安立足?”张诚眼色一委,沉顿半晌终才开口,“没有其他法子。藤蔓靠人力实难尽除,何况他们大都——”“对了,挖河泥时在潏、滈二水上建的拦水大坝可还闭着?”“是。因藤蔓封城,水坝无人打理,还是封闭状态,二河断流,所以西南三渠才没被大水漫灌。”“好事!”“不,寿王殿下!藤蔓喜潮嗜水,由南山起一路沿潏、滈二水疯长,二坝基底必早被根系侵蚀,土质松散溃败……倘若垮塌,洪水一夕灌入长安城,根本疏导不及,而诸多百姓囿于睡症无法择高地避水……后果将不堪设想!”“这样……可有对策?”“一方面,催发城中木牛出城除藤,清开一条道路,派人加急赶往二坝整修;另一方面,将清明渠改道并入永安渠,使水流南北顺畅,再阔宽永安,同时撤离两边住户,万一洪水漫灌,可向北直线疏导引入渭河,将损害降至最小——”“等等!洪水导入永安渠?那不是要流过大通坊?风轮泥塔筒岂不是要泡水?”“是,但未必会——”“不成!”寿王怒叱,“风轮刚刚建成,绝不能冒险!”“此时不用,建它有何意义!举国之力费心营造,难道,只是贪功念势,图一美誉?”“我不管!圣上未下旨,此事便与我等无干!”“……李唐江山,与殿下无干?”张诚咬紧牙,一双虎眼瞪得锃亮,“倘若他日你做了皇帝,也是这般唯虑私利、临难苟免,视苍生如草芥?”他咻然起身,眼中烈烈燃灼。寿王一凛,怒火直冲颅顶,愤然拍案起身,却突然弯腰抱腹缩成一个蚕茧,豆大汗珠扑簌滴落,神情痛苦,面色煞白。“你,你居然……”“殿下不必过虑,这茶乃无根之水所烹,合世间百味,与神意相通——仁者见其甘,奸者品其苦;善者饮其清,恶者得其浊;义者赏其香,歹者尝其焦;信者享其绵,私者鉴其烈。世事有道,赏罚自得。至多只会腹痛晕沉几个时辰,茶劲过了就好,无有后患。”他言语平淡和缓,眼中真火愈发烈烈。 如有真火,能一把焚尽世间污秽倒也罢了,可世事无定,众生皆苦,万物难逃一熄之命……长安城外邪藤围笼,百姓沉沉不醒,宁不知大难当头……也罢!若必须有人带头破局,祸事的始作俑者自是不二人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不入地狱……人间可就成了地狱!“开门!”张诚高举鱼符,一声高喝。安化门两寸厚的柳木门板上布满裂隙,都是邪藤钻顶撞击导致,就算此时不开,估计也顶不了几个时辰。可门外依旧响彻隆隆撞击声,邪藤摧城,守城士卒满眼惊惧,迟疑不动。“寿王鱼符在此,号令不听,杖一百,徒三年!”“得令!”左右监门将军对视一瞥,抬手一扬,守卫兵卒便合力将一抱粗的木栓抬起。城门刚启开条一掌宽的缝子,一根油绿粗藤咻的一声探入进来,颤颤扭动。藤身生满指长鹅黄尖刺,带着股腥臊臭味直逼人面门。暴雨噼啪而落,浇在藤身上发出炙铁淬火般嘶嘶声响。张诚背后几个麦客一时被唬,竟失神呆住。“快,放木牛!”张诚大吼。猛抽簧片,十只木牛长哞一声,闷头便向城门冲去。邪藤密密麻麻编织成片,三个门洞均是水泄不通,藤上尖刺若戳碰人身,不死也伤,可木牛不怕——本就是老槐木所造,体硕深沉,泡过桐油不惧水浸,如今特意改加两支三尺长的白铁犄角,更是无往不利,所到之处,藤蔓皆被挑断,腥臊汁液四溅,很快就踏出一条血路。张诚见势,一声令下,只听震天轰隆,地面嗡嗡剧震,一尊小山般的庞然黑影叉开雨雾,逐渐露出真身,原来是一只巨大的木牛!巨牛铜铃硕眼乱眨,左右探测,足有一进厅堂大小的木腹中传出嗡嗡噪响,四只马车厢大小的巨蹄前后轮替,直向门洞奔来。大木牛足有一丈半高,比城门道还略大一圈,可它不管不顾,生生冲撞过去,坚硬的脑壳愣是撞得砖头唰唰下落。巨牛腹中藏着几名匠人猛蹬踏板,造力驱动,同时,几百枚提前上紧的“转池”箱也整齐排在两侧,一齐发力驱动巨牛。如此,即便恶藤挡道,日行三十里也是不在话下,不消半日便可杀到潏水河坝。十只小木牛开完道,折身杀回,开始随机绕圈奔腾,木蹄四踏,专捡邪藤密集的地方冲撞,轮圆铁皮犄角左右开弓,一时间,藤蔓碎裂一地,黄绿汁液嘶嘶喷射,混合银白雨幕,天地间像被一只透明大手泼了一墨重彩——黑的、黄的、绿的、白的,搅成一团,难分彼此!小木牛按照预设同心圆轨道画圈突奔,一路碾压,赶在力道泄尽前,扭头跑回大通坊内,后蹄抬起,露出肚皮,工匠迅速揭开它们肚上一块木板,将内藏的发条转口插接到风轮塔筒内伸出的传动轴头上。向上看,青黑天幕里三枚银白叶片呼啸带风,马力全开,一股奇力从上至下传导,只听大小链轮、齿轮咯吱怪叫,牛皮发条瞬间拉到最紧。再扣回木板盖,木牛们便各自奔腾散开,突突再向邪藤碾去。两个时辰过去,城外邪藤网被暂时压制,清开了一片空隙,远看却依旧茫茫不见边际。小木牛毕竟势单力孤,颓势渐显——几只牛身上都被刮擦、撞击出一条条小缝,露出本木白色。缠斗如火如荼,小缝渐渐扩开,连成数道深痕。一只小牛刚上紧发条,正蓄势大力冲出,咔嚓一声,前蹄居然生生折断。还有几只小牛被粗藤连腰卷到空中,扭动身子急于摆脱,内腹薄板却被轰然挤压成碎片,邪藤趁势猛然松开,木牛从丈高处咣当坠落,肚子里的齿轮、木榫、机栝、簧片就哗啦啦滚散一地。颓势一来,便如山催,又半个时辰后,随着邪藤前沿退至城壕外二十步远,十只木牛也彻底损毁八只,剩下两只浑身破缺,仅勉强支撑。“不好,小牛要挡不住了!”城卒们看得眼直,“大牛呢,怎地不回?”话音刚落,只听南边一声呼啸尖鸣,一溜浓烟腾空划出紫色弧线。张诚脸色一紧,扭头吩咐背后匠人,“去,告诉二平,大牛上道,依计行事……”待左右人员散开,他凝望乌青郁结的苍天,“爹,儿没有退路了,但愿这次没错!”一声炸雷滚过南山,疾风怒雨,禽鸟戚戚,似昭昭回应之声。
大通坊内早已面目全非——之前未迁走的百十户,连同周围几坊的百姓早在昏睡中被悄然转移。风轮塔筒四围,壕沟掘至两丈深。庞然巨塔在狂风暴雨中咯吱疯转,雨水四下狂甩,砸到地上激起砰砰白浪。二平身后,二十个木俑人排成整齐队列,仍在有条不紊地忙碌——有的轮圆木臂奋力刨土,有的扛着竹筐运走泥料。永安、清明二渠改道扩宽完毕,但只限南郊大安至大通两坊之间一小段。河渠直引至风轮脚下,跟新挖的一圈深壕连通,形似烟斗。轰天的隆隆声愈发逼近,大地微颤,连几个耳背的匠人也觉察到了异样,缓缓拧过头,看向黑云欲摧的南天。张诚带着一队匠人进入风轮塔筒,沿悬绳梯一路攀爬,登至木框层,眼前骤然亮起。他们走出塔筒,站上接驳处的木台,只见南边天空已如墨染,隆隆声正不断从那边传来,一个白点冲开墨云,直直向长安方向逼近。白点愈发近了,越来越大,众人这才看清,一只硕大的木牛正瞪着铜铃大眼闷头向前突击,而一堵雪白水墙紧随其后,向前紧逼推移,震天怒吼便是从此发出。“潏河水坝溃堤了!”匠人高呼。巨牛沿着河道一路狂奔,到了沈家桥,猛然掉头右拐,踏入永安渠。巨牛头大皮糙,奔突起来不管不顾,视藤蔓于无物,愣是拿身体撞出一片通途,身后水浪袭天,卷着邪藤枝丫碎片一路紧随!潏水前锋跟着巨牛一路入城,内渠相对更窄,水势愈发猛烈,原本只是湍急的白水竟瞬间掀起丈高巨浪,满溢渠外,长安西南几街积水一下子升至脚腕高。水浪主体则经永安渠灌入风轮下的沟壕,迅速将其填满一半。不及喘息,第二波浪峰又至,细看,这水并不一般,里面夹杂着许多黄褐藤蔓——喜水的邪藤原都长在河岸,决堤大水猛然发力,加上木牛一路松土,它们就被连根带起,被水浪裹挟着一路至此。“启!”张诚一声令喝,塔中众工匠合力拔开簧片,风轮脚下,一枚比城门还大出一圈的木齿轮飞速旋转起来。大木齿轮像太阳一样向周围射出数道辐条,每根辐条末端都接着一部车轮大小的玄铁齿轮,浸泡在充满洪水的壕沟里,随着大齿轮一齐飞转。大齿轮越转越快,沟渠里的洪水被小齿轮搅浑,混杂藤蔓根须,散发熏人腥臭。风轮似乎感受到阻力,转得愈发带劲——藤蔓和根须碰到锋利的铁齿,齐齐被打成碎块,浊浊搅成一池浓稠黄汤。风轮越转越欢,黄汤中旋出数枚深涡,被打成沫子的藤蔓土根混合均匀,再看不出一丝原本形状。塔筒里传来一声问话,是二平的声音,“大人,外头情况如何,要开始么?”“开始!”张诚一觊黑黢黢的风轮,沉沉下令。小齿轮纷纷从浑水中抽离,黑泥塔筒的木门大张,缓缓探出一条比井口还宽的木筒管,一头扎入沟壕深处。稳定身姿后,风轮乍停反转,壕内浑水凝滞一刻,随即倒灌入筒管之中,如龙吸水一般,深壕一下子就见了底。又听风轮腹中一阵咔嚓怪响,木筒管猛然抬起,调转角度,高耸对向西南天宇,一声闷响,天崩地拆,黄绿污水擎天而上,抛出一线巨弧,准确撒落在西南远郊的一片开阔地界。水峰一浪又一浪涌入,夹带着沿途卷落的邪藤枝蔓根茎,被风轮搅碎、吸入、喷射出去,来不及在长安逗留一刻,便化为稠粉肥泥,郁郁覆盖田土之上!三天三夜,暴雨终于收敛,南边的天空露出一线月白,长安城也复了平和安好。河畔渠中,未被冲走的藤蔓已难成势,正由木俑人与木牛慢慢拔出、捣毁。黄土城中,屋檐滴下水,点点不差分,砸在地上泛起银白泡沫,敲冰戛玉一般,似在细数、盘点着什么。大通坊内,风轮嘎吱慢转,如垂垂耗尽的巨灵神,浑身筋骨关节皆出涩响。黑泥塔基被水泡涨,一副行将歪倒架势。木架部分因吃力过度,也布满细密裂痕,轻轻一碰就要折断。二平远远看着,心痛不已,“毁成这样,还能修好吗?”“不必修。”“可……大人,”二平一愣,惊道,“风轮之力,大家有目共睹,将来肯定能为长安造福。花了这么大力气才建成,我父子二人,大通坊的百姓,还有南山的乡党,我们——”“自我修葺这风轮以来,挖泥惹蝇患、筑坝添旱情、降雨染虫灾、伐木引瘟疫,现在轮到邪藤、洪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只为一己私欲、私利,不管不顾,违背天理伦常,一步错,步步错,环环相扣,互为因果,自己不觉,上天岂会不知?若再修风轮,再耗民资,再历奇灾,长安必在浩劫中衰亡,那,要这风轮何用?百姓若有生死之虞,这些奇技淫巧又给谁使?”张诚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振聋发聩,二平虽不全懂,却也能明。“大人付出这许多,可甘心?”张诚抬头,漫天云幕已被阳光豁开一缝,天光乍泄,霁日将来,他微微一笑,“家父嘱托,不敢怠慢。”光束照进长安城,照过漂着土沫子的积水,略过潮湿滑腻的青瓦,戳进一百零八坊的屋舍,也落在垂垂风轮上下。日光被牵引阻隔,难移别处,在暴雨中吸饱水汽的土木巨物顿时蒸腾出氤氲白气——黑泥塔基迅速干燥,噼啪声响顿起,一浪接一浪,尘埃与齑粉齐扬,视线所至,皆是混沌。“是时候了。”张诚擦了擦眼角,朝风轮方向大声长吼,“倒——”塔筒泥壳被腐水浸泡太久,早无支撑之力,应着张诚最后一声震喝,破了平衡,终尽使命,卸尽力道,塔身如初雪般消融化散,一层层滑进四围深壕——专为斗邪藤蓄水用的沟壕渐趋平实。筒内复杂精密的木质机械也在与邪藤的缠斗中摧折,榫卯、转轮如百岁老人的关节,随着泥塔筒流散发出撕心裂肺的咯吱声,不及滞留,就被滚滚黑泥带进沟壕,深埋在不见天日的底部。河泥的朽秽混着木头的清新,盘上天际,从大通坊盘旋到长安城每个角落,散布这通天巨人将死的咿呀呻吟。随着黑泥基底的消融,木质塔架也哗啦啦解散,直直坠下一地凌乱木幅,厚厚堆叠一地,一层又一层,精心设计好一般垂直坠在原地,丝毫未砸到周围屋舍。大部分木幅齐茬断成长约三尺、粗约碗宽的条形方木料,断面规整,还能清晰看见榫头、卯眼,以及所有被人们日以继夜、千辛万苦打磨过的印记。就这样,矗立长安的巨灵神轰然消解,除了一地枝节木骨,什么也没留下。
尾声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夕阳西下,长安街市上盈盈汤药味飘散,盖过了水盆羊肉香气。服了解毒汤药的长安百姓陆续从沉睡中苏醒,看着屋外一片狼藉吃惊不已,浑不知自己刚与阎罗打了照面,险些就要把魂给勾走。黄土大城尚未干透,粘上了秋露更是冷冰冰、硬邦邦,人们走上街头,目光涣散,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忽而惊觉——是那遗世独立的巨大风轮陡然消失了!过了几日,得了确凿消息的百姓又开始在私下咒骂——修风轮那伙人利欲熏心、偷工减料,刚建好可就塌了!关键是,他们滥挖滥砍得罪土地河神,惹来灾祸,说甚劳什子自动种田拉磨的机器,骗子,骗子!没了好,没了好!老百姓就是这样的,但凡有个说法,甭管是非对错善恶正邪,说得通就行了,行了就过了,过了就忘了,忘了当然就算了。作为圣人,就得给出这个说法。他高坐明堂之上,终日思量各种说法,有的能说通,有的不行,这种时候就必须先声夺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擅作主张,损毁风轮,我大唐花费多少财力才造好它?”“启禀陛下,邪藤、洪水逼城,草民也是不得已。”“这些祸害从何而来,谁来负责?”张诚瞥了眼侧旁,寿王一脸煞白,低头不语。朝堂之上落针可闻,一片死寂。“看什么看,自然是你!”圣人一声怒喝,惊得满堂文武抖如糠筛,“朕是老了,可还没糊涂……你现在还能活着说话,就是为了领罪,懂吗?”他目光如炬,意有所指。纵然高高在上的天子也难免舐犊,不足为奇,张诚淡然点头,“草民知罪。”“如此……你欺上瞒下,滥用职权,急功近利,自视才能过人,傲慢短视,方才造此恶果!连工部司、水部司、都水监和督管大员……也一一被你瞒骗。其罪当诛,十恶不赦!”圣人只字不提一人之名。“是。但草民尚有补救之法。陛下,”张诚往前跨了一步,“风轮乃倾尽长安之力造就,奈何兴之锱铢,毁之泥沙,如此劳民伤财,难免落人话柄。草民早作设计——”“你竟知有今日!”“草民无法预料世事,只能相时而动,因人心而筹谋……”他眼里暗霜重结,面无半分迟疑,“风轮虽已垮塌,残留物料却可在七天内重建,不仅能复当时之力,更兼大道,使天下为公——新的风轮,家家有份,户户可享,令万民皆有所养,节省心智气力谋求创造精进。如此,我大唐必定辉煌鼎盛!请陛下允我戴罪立功!”“且说来听。”“风轮残片均是三尺方木,倘若……”他不慌不忙,娓娓道来。圣人听着,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将近授衣时节,长安诸坊内家家户户上方竟有燕群盘舞,远远望去,整座黄土大城灵动优雅。细看,那些都是木燕!气流穿过纤纤木骨,发出叮铃亮响,好像芙蓉园里新熟的柿子掉落湖面,脆里带甜。按照张诚的设计,长安城每户每室均分配八只宽翅木燕,纱翼见风即鼓,木身轻盈升腾,绕空盘旋,经久不落,有的是除虫木燕改制,有的则由风轮残木铆接——不同材质各尽其用,柞木、橡木、桦木、纷杂混搭,不一而足。一只只,一串串,均由纤细渔线捆扎,直插数丈深空,排成队列,此起彼伏,悬空迎风作“∞”形绕行。绕动之间木燕上下弹动,扯动渔线拉拽连杆,带起传动轮疾转,接于末端的“转池”箱随之上弦。木燕群力道虽轻,蓄积片刻也能上紧“转池”发条,足以支持木牛半日耕田劳作,也可驱动麦碾,吸汲井水,洒扫庭院,捶洗衣衾……百姓们渐渐由繁复劳作中释放,或仰头望天,或内观自省,或惊叹于旷世奇景,或忧思以人生几何。他们或将悟得,宇宙洪荒亦有终结,世间并没有什么大而不倒。人俯仰一世,应有为,亦有不为,有取,亦有不取,圭臬无他,敬天道、守人道而已。反之,若因利忘义,忤逆二者,必得反噬,纵磅礴浩荡,也难长久。只是……不知这感悟与通达能好几时——一如长安这座黄土大城,千百年来物是人非,规则与道理其实从不曾变,人心囿于物中周而复始,一趟趟旧账重演,起朱楼,宴宾客,楼塌了,便再建一栋——诸般纷繁离乱,多年之后,只道寻常,或有真意,欲辨忘言。不信,且过千年再看罢。
山抹残云,天黏衰草,暮霭沉沉,寒鸦两两。长安外西南驿道之上,一名青衣男子打马扬鞭,面色松快,一路不回头,口中喃喃,“爹,孩儿不辜使命,孩儿要回家了……”道旁苞米长成,藤粉肉泥化作良肥,滋润原已干枯委顿的细苗,不过几日就返照活络,而今长势喜人——一片金灿灿包谷地远看不见头,竟大有丰年景象。几个扎着冲天小辫儿的娃娃围成一圈,在穗下嬉笑追逐,哼哼唧唧唱起一首颠倒童谣,“出了南门往北走,遇见一个人咬狗。拾起狗来打砖头,反让砖头咬了手。包谷胡跑掰木牛,一拉牛腿风箱吼。碾子硌得麦子唱,房梁修到风轮上……” (完)
这篇小说让我想起了《长安十二时辰》,同样是盛世之下民生艰难的长安城,同样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限时任务,同样是处在皇命和底层民众之间的困顿抉择。《长安风轮记》把一个技术奇观的构想,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中提交了出来,让古人在努力实现它的过程中,去思考并得到了更深层的东西,关于科技、社会与民生之间,应该如何平衡运转?——宇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