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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反社会,被上传进了虚拟教管所 | 科幻小说

肖达明 不存在科幻 2021-12-06
9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虚拟新世界」9月是开学的季节,学生们本应踏入校园,在现实课堂上学习知识,相互交流,然而这两年来,受到疫情影响,许多人开始更多通过网络,在虚拟的课堂上远程学习。人类会更多地将自己的生活,搬运到虚拟世界吗?在跟虚拟人物、人工智能的交互中,我们会发生怎样的改变?本月将带来跟虚拟技术、人工智能有关的科幻小说。今天这篇小说中,因为癌症,哥哥成为了人类第一个大脑被移植到实验室,意识终身生活在虚拟世界的实验品,而维护虚拟世界环境的,正是从小跟他关系不好的妹妹。兄妹间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
肖达明 | 科幻作者, 关注科幻设定下人性的变迁。作品曾发表在不存在科幻、ONE、触乐等平台。

狂徒全文约23400字,预计阅读时间46分钟

破旧的四门轿车行驶在废墟公路上,吴越坐在驾驶座上,完全放空了自己,他的手臂搭在方向盘上,路也不看就打转,好像不是他在开车,而是车在驾驶着乘客——除了吴越之外,还有一个男人,一个小孩儿,坐在后排。男人体格魁梧胖大,从他的面孔看不出年龄——一张随处可见的脸,“随处可见”是字面意思。吴越特意数过,在目前的版本中,他的面孔出现在不同角色脸上的次数,超过一千三百次。千把人有完全一致的潦草阔脸,其中有男有女,假若容许一定误差,那么还要算进十三头河马、二十只哈巴狗、两头大象。小孩顶多只有十二岁,脸圆圆的,眼睛细长。是一头披着狼皮的小羊,他总以一副草食动物警觉的神情望着外面,声称自己在搜寻脚印、烟火和食物残渣。吴越从未见他发现过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他经常视而不见,并且还要多此一举地指出,他确实没看见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车身不断前后震动,车头安装的铁铲正推开拦路的垃圾,仿佛一头铁造的犀牛在咀嚼水泥路面,发出叮当哐啷的声音。这是一个肿胀的黄昏,天空看着很臭,影子的毛边越来越钝。车子拐进桥洞时,黑暗迎面就是一巴掌,车身上下震了一次。吴越皱起眉头,小孩毫无必要地在座位上扭了一下身子,他一要说话时就会这样。他认认真真地望着车窗外的黑暗,毫无必要地说:“我什么也没见着。”桥洞似乎很长,很长,长得毫无必要,好像世界在这一点结束了。壮汉、孩子都停止了运行。有那么一段时间,只有吴越还在思考。两天后,他终于放弃了驾驶,任凭车子在无状的黑暗中悬浮漂移,他爬到车子中央,从打开的天窗中站起身来,迎着隧道的狂风,他在考虑要不要跳车自杀以重启系统。正在犹豫的时候,微光突然出现在隧道的尽头,率先出现在吴越眼前的,是一根从隧道旁扎出的钢梁,其末端恰好挡在车子上部。吴越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缩回脑袋。他心想,完了!他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斩首。可是,脑袋却与钢梁相互穿过,毫发无损——显然,这是一个穿模漏洞,暗示着隧道之后的所有内容,都是制作者临时赶工,粗制滥造的成果。也许,为了更新接下来的关卡,设计者刚好花了两天的时间。轿车终于驶出桥洞时,天空还在黄昏里浮肿着,云朵好像一条条死鱼,残留的日光如蛆虫钻出,黏糊糊地爬在吴越的脸庞上,啃着,咬着,吴越开始怀念起他经历过的另一个黄昏,那是在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太阳也笑眯眯的。眼前的道路突然平直,又突然大幅度地折起,抬高,而且长时间遇不到一条路口,没有一座国际化大都市会这样设计道路。路很难走,吴越却闭眼打方向,一切都是似曾相识的,毕竟,设计师只是在重复利用过去的素材。孩子望着七扭八歪,晕头转向的道路,又说:“我什么也没见着。”终于,车子绕过一切不可逾越的障碍,包括一堵无形的空气墙,驶出一条唯一可行的路径,来到一座废车场,找到一个小小的聚落,一些人在发呆,它们杏黄色的眼眸盯着四野的锈,在空杯子里搅拌着食物,或围着铁桶烤不会熄灭的火。壮汉眯缝着眼睛望了一眼,指着吊在半空中的女人说:“找到她了!”“哪里?我什么也没看着。”小孩撇着嘴说。吴越眼睛一亮,率先下了车,手指抵住嘴唇吹起一声哨,手往空荡荡的背部一摸,凭空掏出一把弓,手指捏紧弓弦,拉起空气来,拉到头,空气也就成了箭,再一松开手指,箭尖便已扎在人群的身上。三人都拿着弓箭和砍刀扫荡聚落里,这些人大多是随机生成的,人数约有三十,都长着壮汉的脸,连衣着都一样,显然是匆忙制作完成。他们拿着撬棍和管子围上壮汉,好像一面面镜子挤上来,壮汉面无表情地掏出射钉枪,将他们一面面射碎。砍瓜切菜般的,废车场的地上已是横尸遍野,吴越把砍刀的刀背在手上拍上拍下,等着“玩家”走入场景,并与他们战斗。玩家什么时候进来,每次都不定。有时屠杀进行到一半,他就来。但偶尔也会出现延迟,比如玩家去洗手间,或者去吃饭,又没有退出游戏,于是吴越只能耐心等待。有时,等待的时间会很长,足够吴越用地上的尸体拼出一句话,有时是脏话,有时是一首诗,有时是一副画。假若网友们能看见,一定会在吴越专属的论坛分析这些神秘的符号。这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吴越的行为没有任何意义,为了打发时间,世上没有他做不出的事情。有时,吴越径直爬向废旧吊车塔,去解开女孩身上的绳索,女人刚刚落到沙袋上,就惊恐地逃走,吴越追了上去。与此同时,另外两人都在重复某个设计好的动作。孩子翻开地上的每一块砖,每一个罐头,宣布自己一无所获。而壮汉在发呆,漠然地望着地上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尸体——大多数时候,他也像个尸体,有一次,吴越从地上捡起一个铁罐头,抛到壮汉的头上,壮汉眨了下眼睛,朝吴越机械地笑了一下。有一段时间,吴越总是无缘无故地殴打他,他唯一的还手,就是那纯洁的笑容。“哈!终于找到你了。” 吴越把冰柜的门拉开,女人就躲在里面,她长得很好看,而且很乖,从来不叫唤。吴越常常作弄她,他爬进冰柜里,又把柜子拉上,呆呆地注视着她,亲了她一下。以前,他曾试图做一些禽兽不如的事情,但由于这款游戏里没有相应的设计,所以他什么也做不了,最多只能亲一下,亲到女人的嘴唇上,那滋味就像吻到一堵冰冷的墙,如果不是这样,如果女人的嘴唇柔软湿润,吴越就会亲个不停。亲了这一下,他就把女人抱出了冰柜。此时,玩家还是没有进场。吴越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决定做一件此前一直想做的事情。女人伸到他面前,手腕连着锁链。吴越不耐烦地摇摇头,打了一下她的手背,把她平放在地上,掏出一把砍刀,沿着喉咙中央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切了下去,得了女人的头颅放在一旁,又把刀子抵住自己的脖子,也像锯木头一样锯下来。完事了,便开心地呼唤在远处发愣的壮汉,让他帮一把手。掏出针线来,把自己的头缝在女人的脖子上。十分钟后,吴越站了起来,脱光了所有的衣服,在鲜血和尸体上款款而行,欣赏着自己的身体。“玩家”的身影出现在一堆垃圾的后面,他看着吴越的样子,手指扣在双管猎枪的扳机上,迟迟没有按下去。吴越也发现了他,感到有点难堪,希望对方不会为此去投诉,希望他能够理解,一个被游戏的人偶尔也想玩玩游戏。这不过是个游戏而已!“日期:2103年9月20日。软件拟真水平:43.2%。共情测试结果:未通过。”
他曾是猪,是狗,是蜥蜴。在各种各样的模拟里,吴越当过各种各样的东西。一切开始的那天早晨,吴越从浑浊的梦中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一只像素点阵绘制的甲虫,在一个二维空间中,徒劳地尝试翻身,许多条由方块构成的腿,无可奈何地闪烁变幻着。于此同时,他全部的记忆和思想,毫无逻辑地成块涌现又消失,却无法引起他的任何感受。这是吴越还处于EA版本时的事情。那时,“卡戎”计划刚刚实施不久,记忆信息已经转化完毕,毕竟,那更像是纯粹的数据导出。相比之下,使数据相互联系才是挑战所在。感官感受和情绪反馈机制需要漫长时间来建立数字化版本。工作室用神经元模拟程序,来建立神经冲动和情绪反馈机制。由简单到复杂,他们不断地对吴越进行迭代。这个过程像一点点活过来,最初的时候,吴越只是一堆数字化记忆的复合体,占据着服务器内无边无际的空间,由于被刨除了与记忆、感官、情绪的内在联系,他就像一摊由基因物质构成的泥泞,尚未来得及进行表观修饰,无法自觉“存在”,没有任何感受。直到第五十个版本,卡戎团队攻克了“疼痛感”,他当时正化身为一只刺猬,设计师让脊背上的每根刺都刺向他自己,猛然间,他意识到自己活着,并且痛得想要自尽。与“痛”相关的记忆同时激活,层层叠加——被热水烫伤手指、被自行车碾过脚、在水泥石阶上磕到膝盖、急性腹泻前的胃痉挛——这些痛苦全部复现。那种纯粹的剧痛,吴越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凭什么最先攻关和测试的是“痛觉”,而不是“爽觉”?吴越认为设计师在针对他。吴越没有猜错,设计师就是在针对他。这位设计师名叫吴岚,是他的亲妹妹。对于俩人的关系,可以如此表述——如果不违法,吴岚一定会购买吴越的副本,把他放进从暗网购买的处刑软件里。吴越外表上像是一个好哥哥,总是牵着小妹妹的手。直到多年前的一天,在711便利店外,兄妹俩一起喝可乐,晒太阳。吴岚一直盯着蹲在玻璃门旁的一个男人看,那人生着癞痢头,一丛胡子连着衣服,说不清哪里是毛,哪里是布。他眼睛闭着,嘴里念念叨叨,手指在空中画着草书,身前是一个破碗。吴越问哥哥:“哥哥,我去给他点钱,好吗?”吴越愣了一下,过了好几秒,突然嘴角像鲨一样裂开。他说:“你真善良,给你两块,等下,空罐子给我。”吴岚小心翼翼地走到男人跟前,正当她要弯下腰的同时,一个百事可乐的罐子跳过她,稳稳当当地砸到男人的头顶,男人睁开眼,瞪了吴岚一眼,炎炎夏日,她好像一头栽进冰河。紧接着,第二只铝罐又打到那一头的癞痢上,那癞痢头垂下,瘢痕好像一张哭脸。这件事发生在吴岚五岁时,同一年,吴越还抓着她来到家里的地下室,在那里展示用鞭炮炸绑起来的老鼠,吓得她小便失禁。吴岚说不清楚,什么把哥哥变成了一个怪物。父母都是温柔包容的人,她倾向于认为,如果有什么问题,那是哥哥自己的问题。包括正电子断层扫描在内,一系列大脑测试显示,吴越的眼眶皮层灰质体积小,杏仁核缺损,血清素水平不正常——这些特征都与反社会人格相关。也就是说,吴越长着一颗不同寻常的大脑——医生试图安慰他们,也许没有那么不同寻常,假设所有的反社会人格患者聚集在一起,他们可以建立一个规模不小的国家。在奉行个人主义的美国,一个相对激进的预测是,每二十五人之中,就有一个反社会人格患者。在重视集体主义的东方,这个比例也许会低一点,但依旧可观。反社会人格患者不是一定会成为邪恶的人,他们只是道德弱智罢了。要成为一个好人,他们需要付出巨大的意志,需要进行系统的学习。大学毕业前夕,吴越当时正在交往的女友(之一)自杀未遂,闹出丑闻,学校开除了吴越。从此以后,他就闭门不出——这是一件好事,他本可能毁掉很多人,如今只是在虚拟的世界里杀死三维图形,吴岚在书上看到,反社会人格者几乎总是合格的战士,实际上,这种人格基因就是世道艰难的苦果。假若时代允许,他们甚至会成为英雄。在吴越的那些游戏里,他也总是加冕为英雄——只要能以尸体为阶梯。吴越二十五岁的时候,患上了癌症,吴岚相信,癌是从他的灵魂跑到内脏里去的。他躺在病床上,继续玩着游戏,脚板把雪白平整的床单切成一道道脏兮兮的险山,他相信自己会死,内心里怕得不得了。直到得知卡戎计划。某天,他把手机甩到母亲前,上面是母亲根本看不懂的一堆英文,中间还夹着一个 Logo——简单几根线条,绘出一小河,一扁舟,一船夫。吴越告诉母亲,说他希望坐上这艘船。当时,卡戎计划刚刚起步。基于一系列说不清,道不明的筛选,还有家族的付出的大笔资助。吴越奇迹般地成了第一个样本——他将被数码化。得知消息的那一天,他在病床上翻来覆去,朝着自己的妹妹傻笑,在他看来,这是梦想成真。游戏人生,人生游戏。当时的吴岚正要选择大学,人们相信她可以考上任何一所学校,但她还没想好专业。填志愿前的那几天,在病房里,吴岚正一边给哥哥削苹果,一边苦恼着。吴越笑嘻嘻地望着她,“怎么了?”,吴岚问。吴越右手竖起一根手指,左手从被窝里掏出一台游戏机,在她眼前晃了一下,“陪哥哥玩会游戏好吗,我实在睡不着了?”“除非你让我也能赢,让我也享受乐趣。”“我一定让你赢,我一点点教你玩。”吴岚记得,那是一款色彩绚丽的格斗游戏,吴越扮演一头戴着西部牛仔帽的大灰熊,而吴岚扮演一位线条凌厉的女忍者。“打死你!哈哈,菜鸟!打死你!”吴越大吼大叫,小人得志的模样,吴岚至今还记得,她记得,那头熊用半边天大的屁股压着她的脑袋,一下接着一下往地板上怼。这件事情莫名地点燃了她本已熄灭的仇恨,并扭曲为一种古怪的情绪。几天后,她告诉父母,她要去学数码神经学。她要和吴越把游戏继续玩下去。
吴越切除了70%的脑部颞叶,这些组织放在维生胶囊中,运往实验室导出记忆数据。吴越仍然活着,却已忘了自己是谁,而且很难向他解释,因为他也不再能记得任何新的东西。颞叶提取手术一年后,吴越不再把床单撕成一条条,他的癌症奇迹般地压制住了,改为出院治疗。在家里,一个机器人负责照顾他,房屋几乎是全自动化的,这样家人就不用背上沉重的负担,并忍受他千万次提出同样的三个问题——我是谁?你是谁?你刚刚说我是谁?自此之后,吴越一分为二,他们都在各自的世界里迷失。吴越三十二岁的时候,他的数码体已经进化到第七百个版本,大部分的记忆联系起来,超过六成的神经活动开始运转。完成这些工作的,是一个上百人的团队,其中就包括吴岚。有时,她会在深夜望着那些代码,想象着这些到代码背后的念头。“一定都是些邪恶、下流的东西。”此时,吴岚已经成为了卡戎项目组的核心设计师,她最大的成就是为数码吴越设计了第一个三维空间程序,名为“良夜”。那是一片黑漆漆的森林,有着设计简单的枯枝和点火机制,还有一群像素块构成的大猩猩为伍。这个程序旨在测试物理反馈程序,为吴越调试出贴近真实的触觉、温度等。这需要吴越和吴岚一同配合,毕竟,对于吴岚是抽象的,在吴越却是现实。吴越具有的自我意识已经足够他像孩子一样交流。当吴岚问起空气的冷暖,食物的味道,而吴越乖乖作答时,吴岚会在心底泛起一阵柔情。可是吴岚知道,哥哥的本质没有变,因为,当她在森林造出一片冷雾,并折下一段树枝放在吴越的手中时,他最初的念头不是升起篝火,而是追着猩猩们,把它们打翻在地。 第七百二十版的吴越被放进一间可爱的小房间里,和一群数码婴孩挤在一起,这是一个温馨动人的情境,卡戎项目组希望能剪切其中的片段用于宣传工作,可令吴岚尴尬的是,吴越在测试期间唯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扒开孩子们的裤头,指着他们空荡荡的下体(没有设计)哈哈大笑。吴岚常常在想,是否可以编辑吴越神经元的代码,给他造一个良心?这在当时还很难设想,毕竟,所谓的良心到底是什么?哪些基因片段决定了人的道德本质?依照现有的技术,要搜寻到所有相关的基因组,并对碱基代码进行针对性修改,与此同时还要避开一切BUG,这是难以想象的事情。而且,人权与伦理委员会又会怎么看?此外,良心离不开情境,在有些环境,采取恶意行为是合理的,在有些环境则相反。道德离不开后天的习得,离不开小善提供的正向回馈的聚沙成塔。也就是说,即使成为一个数码人,吴越仍要努力才能成为一个好人。当时,出于慎重和成本考虑,卡戎项目组的项目方向完全摈弃了数码基因编辑以及其他支线,全部精力都放在既有基因组的原样转化上。吴越就是吴越,问题只在于他是百分之几的吴越。明确了这一点后,吴岚甚至有些释然,知道自己的哥哥始终没有良知,对于她的工作来说,其实很有好处。因为,她也不需慈悲为怀。数字吴越迭代到第八百个版本时,重要的意识表达逻辑都已建构完成。这以后,每次迭代的效果都会更加明显,迭代频率也相应降低。用了十年时间,吴越终于回到了原点,项目组按照照片复原了他二十五岁的样貌衣着,连毛孔都做到了原样复制。下一步,是数字世界的构建。一个数码人出现了,让他感受到冷暖只是基础。如何让风吹过他的头皮?如何做出树皮凹凸不平的触感?后坐力?摔碎一个瓶子,如何将玻璃的震动传导到手上?这会是一个旷日持久的大项目,将与卡戎项目的商业化进程同步推进。于是,卡戎项目逐步转移精力,开始设计与数字神经元配套的物理法则,在这个项目中,项目组达成了共识,那就是一切都要力求真实,首先要建立符合现实的“基准”,在建立了真实的基准后,寻求再创作的空间。某一天,数字吴越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家——郊区里的一套双层别墅里,他就是在这里和妹妹度过了童年,门口三层大理石台阶有着可信的纹路,木地板上留着一道道老旧的脏印,窗帘破损了一个角,年幼的妹妹的模型趴在童房的床上看漫画,小腿晃来晃去,一切都好像真的。但一切又虚有其表,踩向通往二层的楼梯时,木料没有咯吱作响。砸碎茶几上的花瓶,碎片总会消失在空中。水落在手上,会形成一层油光发亮的膜,摸着却不觉得湿。他想跑进妹妹的房门里打招呼,但那扇开了一条缝的门纹丝不动。还有风,他看到窗帘垂坠摇摆,伸过脸去,却无微风拂面。打开窗子,外面是一片彻底的空无。这是一栋用最市面上最先进的3D引擎打造的双层别墅,未来的许多年里,这里会成为卡戎计划的实验室,帮助他们不断完善物理引擎。而且需要吴越的高度配合。为了改进引擎,吴岚会命令哥哥抱起茶几上的花瓶,在各个地方一次又一次砸碎它。或拿起一段绳,把它绕在各个位置,打各种复杂的结。这些工作极其枯燥,吴越在情绪上不能理解,卡戎项目与他原有的预期差异太大,时间也许不算什么,但无聊是芒刺在背。吴越开始自暴自弃,他拿起花瓶砸在自己的脑袋上。把绳子勒紧了自己的脖子。还问妹妹:“这样你就高兴了是吗?嗯?看着我闷死在这里你很高兴吗?原来你和我也差不太多。我们不愧是亲生兄妹。”吴岚冷酷地输入说:“玩够了的话,麻烦去开下水龙头。我需要测试一下水花溅射。”吴越自觉无趣,就放下了绳子,他双手插兜,不安分地绕着客厅走了几圈,最后向上走到妹妹的卧室外,手指在不动的门框上摸索着,好声好气地说:“要不,你开开门?我们可以测试一下别的。”“比如呢?”“比如拥抱,妹妹,听我说,我要跟你道歉。其实,我很高兴你陪着我走到了今天。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抱抱你,哪怕是你的模型。”吴岚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把额前的刘海利落地往后一拨,朝着屏幕输入:“好啊。”于是门开始缓慢地挪动起来,吱吱呀呀。吴越飞起就是一脚把门踹到底,兴奋地扑到童床上,从身后揪住吴岚的马尾辫,一只手掌冲着妹妹脸颊落下,一边痛打,一边嘴里还骂:“叫你没大没小的!”掌心触及那柔嫩脸庞的瞬间,吴越感到一种羞耻,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放了一个屁,但是这个屁不是放向外,而是放向内部。在一瞬间,吴越又从感官上获得了更高一层的领悟——他没有放屁,他自己就是一个屁,在醒悟这点的一瞬间,他爆炸了。几天之后,吴越向监督卡戎项目的数码人权委员会投诉了吴岚。针对吴岚的内部听证会格外严苛,这成了委员会展示权力的重要契机。最后做出的惩罚,是降低吴岚的系统权限,把她调出了核心小组。人权委员会还做出了一项重要的变动,那就是出于实验需要,在严格的监管下,可以屏蔽吴越的部分意识逻辑,避免他产生负面情绪——比如厌倦。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此前,人权委员会对于数码吴越的意识完整性极为看重,他们坚称自由意志是卡戎计划在伦理上合法的首要基础。但是,如今出于实际情况,委员会愿意退一步。会上的第三项动议引起了诸多抱怨。应吴越本人的要求,人权委员会要求卡戎小组在屏蔽实验样本的自我意识的同时,创建一个意识完整的副本,并设计一个虚拟的娱乐世界,好让数码吴越“享受新生活”。这意味着团队要从核心工作外抽出许多的精力。最终,他们决定把项目外包给一家中国游戏工作室——“风暴船”。而管理这个小组的担子,毋庸置疑地落在了吴岚身上。委员会警告吴岚。新的世界设计一定要“充满乐趣”,要让吴越“开开心心的”。
风暴船的小伙子们胖大魁梧,走起路来好像发地震。团队负责人是一个姓徐名恤的,面相狂野,眉毛乱得像一场蝗灾,眼窝深得可以塞核桃,两条长长的多毛手臂无所适从地在空中晃悠,怎么摆都像不舒服,好像趴在地上才自然。吴岚注意到,徐恤总是长时间地盯着她看,这让她很难忍受。因为,他的眼神很像哥哥,暗暗的,深深的,像两道湍流。在她的童年,哥哥就会用这种眼神长时间注视她的面孔,数她脸上的麻子和黑痣,成倍地夸大数量。吴越对她的外貌羞辱贯穿了整个童年,至今留有阴影。对她打击最大的一次,是有一次在学校里,吴越和她走在一起,一个高年级的男孩突然超过他们,回过头,把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过了好一阵子,这男孩叫过吴越,和他说了什么,吴越摇了摇头,男孩转身就走。吴越走过来,告诉妹妹,刚刚那个男生觉得她身上的裙子,很是滑稽。吴岚对游戏设计一窍不通,她请假休息了半个月。一个星期之后,她意识到自从加入卡戎计划,生活已经不剩什么了。她又一头钻进办公室,谁也不想搭理。可是当天午后,徐恤冲进来,盯着她看了好久,吴岚也回看着他,就在空气燃烧之前。徐恤开口,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吴岚告诉他,她什么也没听清。徐恤又嚅嗫了一下,小声说:“我想说的是,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好久以前,我就见过你,当时我告诉你哥,你很美,我可不可以追你。你哥哥说我恶心,让我滚,我照办了。我就是想说,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我不是坏人。”吴岚说:“哦。”徐恤又说:“那时人人都说你很美。我总是跟着你,后来不跟了,因为人家会指指点点。可是,我确实想认识你。又不敢打招呼……现在你三十好几了吧?要是化点妆,依然美得不可方物。”吴岚不知道该说什么。徐恤又说:“别误会,我已经不敢奢求你了。你看我,不知为啥返祖了,女人看着我都捂着裤裆走。男人看着我,自觉把钱包掏出来。”吴岚说:“别这么说,没有的事儿。”徐恤说:“没事,不用安慰我。想看我给你哥做的游戏吗?”吴岚看见,在像素点阵绘制的天穹之下,吴越骑着像素马,向着一座仿若儿童积木的城堡奔去。一头龙在他头顶盘旋;城堡前拦着阴沟、堑壕、拦马桩子;一群没有面孔的士兵从城门涌出,射炮、打枪;从城堡的箭塔、城楼、斗楼之中,又有火箭射出,漫天都是星火;从远方的天际,几道高耸入云的龙卷旋转而来,风暴中卷着几座大山;天际之外,一颗着火的陨石,撕开了大气。吴岚叹了一口气,这一切未免也太过浮夸。徐恤解释说:“你哥就喜欢打打杀杀。”吴越冲进了城堡,从楼顶雕花的窗户里,探出一个娇滴滴的身影。“这是公主,这个游戏就是要救她,不过你看吧。”上楼之前,吴越拨开身上的铠甲。吴岚说:“我就知道。”这天余下的运行时间里,在空荡荡的城堡大厅里,吴越一丝不挂,拿着一把斧头,一边上楼,一边大声叫唤:“公主!公主!”吴岚皱着眉头,心跳开始加快。“放心吧,不会发生你所担心的事情,没有设计。”“那他还这么兴奋?”“他喜欢看公主跳楼。”
有一天,吴越说,他对横扫千军已经产生了厌倦。吴岚对此并不惊讶,哥哥的性格就是如此,他神经兴奋的阈值在不断提高,这一次,他玩了大的。下一次,他要玩更大的。吴岚相信,吴越的变态就像在滚雪球。所以改进游戏的方式也很简单——在尺度上放大既有的一切,让血流得像海,刀剑变成扭曲的铁块,大陆变成一团混乱有毒的泥泞,而敌人最好像一堆堆的臭大粪。因为吴越就是要和大粪贴身肉搏。徐恤却有自己的想法。徐恤同情吴越,在他们的争论中,徐恤数次表示如下观点——反社会人格缺陷是一种社会清除异己的构建,将人定义为“病人”,免去了背后无从清算的集体责任,其中就包括现代娱乐,越来越用儿戏的方式对待暴力和情色。“在未来,卡戎计划成功的那天。人类社会将出现一批新公民,他们可以在数码世界里实现任何愿望。可是我们想要的是什么?电子化的蛾摩拉和索多玛吗?儿戏天堂?你哥哥的存在是一个启示,我们必须提前做好准备,防止后卡戎时代的道德急速滑坡,以及虚无主义滋生。”徐恤对吴岚说,区别于现实,电子游戏又是一个安全、可控的环境。与其无止尽地满足吴越填不饱的胃口,不如尝试去改变他。徐恤想到的手段,是通过人工智能进行共情训练。他要为吴越设计三名数字伴侣。一个女人,一个好友,一个孩子。“给他一个人去热爱,给他一个人去信赖,给他一个人去照顾。他们会成为世上最具有耐心的道德导师。”吴岚相信,这是徐恤自己的内心投射。是这个孤独的人想要一个爱人,一个可靠的好友,一个孩子。吴越从没有缺乏过别人的关心,但他所做的只是善加利用。“可是,相信我,吴越和你不一样,和我们都不一样,除非你从底层改变他的数字人格,不然,他最适合的就是游戏人生。心理医生以前说,他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来变得善良,可是这是一个悖论。一个本质上不善良的人,也不会去努力变得善良。”她说。徐恤说:“这样的想法是不正确的。”吴岚试着拿出证据。那些基因测试,大脑扫描。但是徐恤并不买账,他甚至没有普通人展现出的那种惊讶——现代科学能帮助我们识别“良知”。吴岚发现,即使没有好好看这些数据,徐恤也能灵活地运用相关概念,来和吴岚进行辩论。他所有的论点可以简化为一句话——“倾向性和决定性不能混为一谈。”最终,吴岚妥协了,她只想伤害自己的哥哥,不能累及无辜。最后,一个新的计划出现了,吴岚授权徐恤制作数字伴侣,来唤醒吴越的共情。这会是一个长期项目,而且只能偷偷干,没有资源支持。卡戎项目组委会对虚拟人性兴趣不大,毕竟在未来,真实的人们会在卡戎的世界里相会,真实的人性会得到保存和展现,至于机器人,那是另一回事了。由于缺乏支持,这个项目进展得很慢,是作为旁枝末节来处理的。而且,一件大事的发生又让项目变得没有必要。那是同一年的秋天,吴越正在一片燃烧的草地上踢球,实际上游戏里并不存在足球,吴越也是一时无聊,觉得壮汉的脑袋圆滚滚,就砍下来,让女人和孩子与他一起踢。三个人玩得正开心的时候,吴岚久违的声音出现在通讯频道中。吴越问:“妹妹,你最近都在忙什么呢?我以为你除了折磨我,没有其他事情可做。给我说说,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吴岚说:“不关你事。”吴越说:“我无聊,空虚得要死。”吴岚停顿了一下,说:“我看,你在虐待自己的同伴。”吴越说:“你给我设计的这三个傻瓜很是乏味。没人和我说几句人话,我要疯了。我也厌倦了那些游戏,都无聊得要命。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最近,我越来越有这种想法。那就是所有这些浮夸的暴力,没有任何意义。”“继续说,你想要什么?”“我要的东西比这些简单,你看,我想好了,我要一座很高很高的悬崖,和一把摆在悬崖之巅的椅子……不,连椅子也不要,连衣服鞋子都不要,你就让我那么白赤条条地站在那里,然后别管我,别看我。然后我就站在那里,未来的一万年就在那里自慰,这就是我想要的,不要更多了,可以吗?”“嗯……好吧,我消化一下……嗯,那么,这样,假设我给你一座这样的悬崖,但有个条件,就是在云上架设观众席,一亿人坐在上面欣赏你的壮举,如何?”“我会觉得很扫兴。”“说真的,我有一个好消息。”“说!”“项目组委会提出了一项商业化方案,那就是和游戏公司合作,这是一个捞钱续命的好办法,同时也是一个很好的公关企划。让大众近距离地接触你,直观地了解卡戎计划。让他们也参与进游戏里来,和你见面,交流,一同游戏。”“我终于要得到应有的关注了。不过,我猜有条件?”“以后恐怕不能为所欲为了。你要保持一个良好的公众形象,言行举止都由公关小组规划,我作为最了解你的亲人,兼任小组组长。以后,我说什么你都要听。”“你觉得可能吗?”“可能,我给你演示一下不配合的后果。”声音突然消失了,在燃烧的草原尽头,一道白色的光芒朝着吴越的方向冲来。光芒越来越近,吴越看到那是一个披着铠甲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柄修长,壮大,银光闪闪的巨骑枪。白马骑士戳着吴越,玩了一大天。
三个月后,经过竞标,美国游戏公司“艺术电子”成为项目主要合作方,风暴船小组的基础工作资料全部移交,包括原有的游戏世界,艺术电子将直接针对当前已经开发出的部分,进行修改,避免创造出第二个吴越的副本。一些擅长机制设计和建模的核心成员被调去,徐恤却选择留下来,继续在其他平台上打磨他的人工智能角色。尝试丰富他们的个性,导入更多的台词。从职业发展角度来说,这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但徐恤似乎并不关心。艺术电子与卡戎项目组共同评估认为,吴越不应该站在玩家的对立面,游戏也不应该太激烈,太暴力,而要以社交驱动为主。人权委员会也出来插手,提议游戏里最好不要有任何刚性对抗机制。委员长提出大哉问:“大家和和气气的不好吗?”于是,模拟经营类游戏《天堂岛》出炉。海报做得很漂亮,那是在一片大陆的尽头,一条长长的码头延伸入海,人潮汹涌在木栈道上,拍向一艘雪白、巨大、风格奢华的游轮。碧蓝的天空中,是云朵画成的吴越,他的面容很俊,他的笑容很甜,他张开了怀抱,嘴里说着什么。海报上写着:“我在天堂等你。” 吴越告诉吴岚,他说的不是这句话。天堂岛剽窃了多款老牌模拟经营游戏的核心创意。包括《动物森友会》、《星露谷物语》等等。这是一个由岛屿群切割开的海上世界,每个玩家都有自己的岛,可以用人造浮板扩大岛屿面积,可以设计房子,钓鱼、打猎。可以种植棉花、橡胶等经济作物、或者发展畜牧业。资本积累之后,还可以开展工业。岛屿和岛屿之间还可以交易,岛屿越来越大后,会渐渐与其他岛屿联系在一起。游戏实际上没有明确的目的。人们可以自得其乐,他们最大的乐趣当然是去拜访吴越,和他聊天,了解他的前世今生。吴越说的话会转化为对话框里的文字,而是不作为音频放出。这是吴岚的决定,留下想象的空间,同时也方便机器审核内容,可以屏蔽所有的敏感字眼。称呼吴岚意料,吴越几乎没有逾矩规矩,表现得很老实。即使采取了付费机制。《天堂岛》的火爆程度依旧超乎想象,吴越本人的小岛很快就人满为患,他的别墅里从早到晚川流不息,吴越就像二十四小时不能停播的秀场主播,和玩家们一起植树种田,东聊西侃,因为所有人都在说话,而且聊一切话题,所以他说的话从来不针对某个人,某件事。而是某种概括,张三跟他说苹果甜了,吴越说多吃水果身体好。李四说某只股票涨了,吴越说投资须谨慎。王二说女朋友闹着要买爱马仕,吴越说爱情本无价。大多数时候,吴越只说:“你好吗?我很好。这里很好。”吴岚认为这种现象很不正常,于是向人权委员会提交了报告,指出这是一种虐待,要求限流。卡戎项目组思考过后,决定打一个擦边球,他们升级了服务器和设备,小幅提升了吴越的运算速度,同时根据他的行为大数据创造虚拟分身。这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问题。现在的吴越可以一边与公众畅谈他的人生经历(虚假的),一边与多达数十人私聊,最擅长的话题是情感、成长、电竞,以及男性生殖健康。对于这种人工调整,人权委会员也有话要说。但是当成员们发现自己的津贴涨了十倍后,他们的口气变得稍微柔和了一些。随着新奇感消退,人们不再像追逐猎物或耶稣一样追随吴越,他们适应了与他共存,关注他的动态,思考自己的未来会如何,仅此而已。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或者亲人可能像吴越一样,真正地存活于这片群岛之中,无法关机,无法退出。这种可能性改变了很多玩家,一些极端玩家开始成瘾,没日没夜地保持在线,好像一旦关机就会死去。带着为死后谋福利的幻象,许多人开始带着非常功利的态度经营小岛,《天堂岛》的岛屿面积远比设想得要扩张得快得多,在网络平台交易游戏货币,或者出售自己的时间,替别人打理小岛。《动物森友会》中出现过的一切,都以更大的烈度出现在《天堂岛》里。针对游戏的改进建议也像雪片般飞来,寄托着人们对死后世界的期待(不切实际的)。宗教分子原本采取排斥的态度,很快就提出要在游戏中加入教堂设计和宗教饰品。性少数群体要求游戏的人物模型要体现出多性征。动物保护主义者要求限制捕猎,并增加游戏中的小动物数量。还有不少人,以徐恤为领袖的一些数字伦理公益组织,开始指责游戏的机制不够“现实”,不够“成熟”,可能沦为儿戏。最后,吴岚多次对外界解释。《天堂岛》承担的功能,仅仅是让大家一窥可能的未来,与吴越进行第一次接触。卡戎计划会一直运行下去,但《天堂岛》却只承担阶段性的功能。吴岚没有明确的提到赚钱的事情,艺术电子的行径非常明确,他们在利用玩家的代入感——大量付费增值服务冒了出来——魔法道具,房屋建设,宠物捕捉,扩大岛屿面积等,都需要付费购买。为了处理愈来愈失控的公关危机,吴岚忙得焦头烂额,以至于无暇顾及吴越。吴越巧妙地利用了这一时间窗口,开始和玩家们聊一些敏感的话题,挑拨他们对游戏制作方的愤怒。《天堂岛》发行半年后,吴越在自己的小岛上举行了一次声势浩大的抗议活动,超过七千名玩家站在“吴庄”里,全体整齐划一地举着标语:“数码人有生存权,数码人有言论自由权!”吴越点名道姓地要求吴岚注册一个虚拟形象登陆他的岛屿,因为只有这样才算“平等对话”。吴岚简单地注册了一个女性角色,来到码头。几个看上去是“裸体”的数码小人左右挟持着她,走过漫长的红地毯,来到吴越三层楼高的巨大别墅前。吴岚问:“你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岛搞这么大了?”吴越在私聊频道里解释说:“女粉丝爱我,给我充的钱。”吴岚又问:“你们怎么都没穿衣服?这个游戏根本没有裸体功能。”吴越在说:“我把秋衣秋裤设计成了肉色。”吴岚问:“你什么诉求?你是要害我开除吗?”吴越转入公共频道,从别墅里走出,前往一座用天鹅绒沙发素材堆叠而成的金字塔,他站在那柔软的高处,放声说:“吴总,我们的诉求很简单。第一,你暗示说《天堂岛》未来会关闭。可是,关闭之后,我作为吴越的一个意识副本,该怎么自处?是不是等于我,至少是这个我,也被消灭了?未来,你们是不是也有权这样对待其他人?随意创造、消灭他们的灵魂?”台下山呼海啸,画面被白色的发声气泡所淹没。吴岚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突然意识到了严重性。吴越又说:“第二,你限制了我言论和行为自由!我不是你们的宠物!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不应该受到你们的控制。毕竟,这是我的世界,而我的所有经历,都会发生在其他人身上。我要求获得充分自由,不单为自己,也为所有人。”台下又是一片山呼海啸,吴岚生气地说:“可是,你根本不算人。”她一出口就后悔了,因为毫无疑问,这句话有很深的歧义,她的意思其实是,吴越这个人不算人,只能算个臭流氓。而不是数码人不算人。“你真让我伤心。”吴越说。“兄弟们,给我打死她啊!”无数个赤裸的小人围上来,吴岚选择强制关机。
抗议事件标志着项目第一次走向失控,没有第二次,因为之后的一切都没有回到控制之中。在汹涌的指责下,艺术电子乐得承诺,天堂岛“没有关闭的计划”,并且表示基于广大玩家的要求,即将进行大幅度的修改,通过付费道具的形式出售新的资料包。卡戎项目组的代表登门拜访,来问他们该承担什么工作。艺术电子回:别管!人权委员会的一封封邮件直接扔进了垃圾桶。在之后的一年时间里,这些邮件伴随着每一次更新到来,其中一封说: “我们很遗憾地注意到,在2.53版本的天堂岛中,岛屿世界彻底违背了项目组最初的愿望。这次更新包括首次引入格斗系统、枪炮系统和赌场经营项目,我们还在审核代码时发现几项你们尚未激活的更新,名称包括‘红灯区之夜'、‘桃色空间’。你们将原本免费的装饰自定义系统付费化,类似的变动还包括进一步降低玩家的精力值,免费游玩两小时后,其余时间都要付费。你们美名其曰防沉迷,实则是新一轮剥削,因为那些成瘾机制只见多不见少。你们连孩子也不放过,在未成年服务区内什么都要花钱,光衣服套装和宠物你们就出了几万套,还有变相赌博的开箱系统。最恶劣的是,吴越可以自由往来未成年区,这有巨大的公关风险!你们清楚得很!基于此,关于你们索求制作更多吴越副本的权限,我们的答复是——滚。”
吴岚幸灾乐祸地发现,人权委会员面临一个非常窘迫的局面。他们想要保护权利,净化环境,本质上却在展现父权。他们的潜在盟友是少数对持怀疑态度的国家、公益组织、还有成规模的保守宗教人士。但前者一直在采取观望态度,没有在官方层面对天堂岛进行本地化。而宗教分子的内部分歧很大,大部分都认为卡戎项目与教义是无法兼容的,是渎神的,佛学家甚至公开表示,认为卡戎项目只是人类痛苦轮回的“自造孽”。在论战中,艺术电子也把人权放在了高位,但他们口中的人权具有了更加宽泛的定义,人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有摆脱条条框框的权利,在一个自造的天堂里,我们本应为所欲为。这些争论,让仍在埋头于创造拟真数字体验的卡戎项目组感到了困惑,这是一个方向问题——他们要创造的永生天堂,到底是现实化的游戏,还是游戏化的现实?他们是否太过痴迷于打磨阳光的锐度,地毯的毛边,而忽略了整体设计?进一步说,他们有这个权利进行任何设计吗?还是把人们渴望的交给他们?徐恤和他背后的公益团体继续抗议,在一封寄给卡戎项目组的信中说:“艺术电子只是卡戎项目的宣传和筹资途径,现在他们反客为主,利用了项目的远景吸引玩家,长远来看会败坏整个项目——使它沦为一场闹剧,无法真正使项目朝着有益于社会的方向发展,也不会得到来自政府层面的支持。”艺术电子拒绝空谈,大发其财。《纽约时报》报道,这年春天的一次庆功派对上,艺术电子的高管和员工们消耗了三吨威士忌,十公斤麻醉品,造成至少两位员工失踪,一名高管精神错乱,五人被指控犯下公共猥亵罪,他们骚扰行人,还抢劫了一家乐高积木专卖店,艺术电子高级副总裁琼恩·派克被勒当晚死在床上,嫌疑人是一名高级应召女郎。在法庭上,她哭诉:“他自己要我往死里勒的!是他自己要的!”在这一年,吴岚一定程度上置身事外,事态的发展超过了她的能力。她认识到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陷入了对吴越的执念。想通过掌控自己的哥哥,来弥补自己童年遭受的损害。是时候过自己的日子了。但是,徐恤的斗争获得了吴岚的支持。这年冬天,吴岚嫁给了徐恤,她不能说自己不介意徐恤长得丑,其实她挺介意的。但这个男人自有他的迷人之处。他是一座死火山,山顶堆着一抹温柔的雪,山中是苍翠的林,在深处又有巨大的能量。唯一令吴岚不满的,是徐恤在事业上似乎有点不求上进。他痴迷于三个人工智能的构建中,完全无视了卡戎项目组核心团队的邀约。春节期间,关于吴越,一些不妙的传闻出现了。吴岚没有理会这些风言风语,因为,一件重大的事情发生了——她怀孕了。趁此机会,徐恤鼓励她和吴越进行一次沟通,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吴越,他有权知道。吴岚忍不住说:“我根本不想理他,他不会在乎的。”但是,吴岚最终还是登陆了游戏,她发现自己的帐号被人黑过了。账户名称被改成了“猪”,衣服也被设计成肉色的,上面还画了不少幼稚粗鄙的线条。她自己的小岛也受到了“格外照料”,农田里飞舞着蝗虫,堆着动物尸体,海岸边躺着各种各样的垃圾。她乘船来到吴越的小岛上,发现这里已经不是小岛,而是一片大陆。大陆上最高的建筑,是吴越的金身塑像,足有六十个人物角色模型叠在一起那么高。旁边就是吴越的豪宅,在顶楼,吴越得意地对妹妹说:“看看,都是我打下的江山。”吴岚看到,田里有许多人在弯腰耕地,工厂区的一群工人可能刚下班,黑着脸,像乌云贴地飘过。靠海岸的地方,赌场和红灯区比翼齐飞,街上到处是衣着暴露的男女,可以付费进行色情聊天服务,嫖资的一部分要上缴给吴越。在娱乐区的对角线上,是一片嗡嗡嚷嚷的集中营,铁丝网围起来,木头板子七零八落,那是奴隶们住的地方,这些奴隶都是在兼并战争中失败的玩家他们的旁边就是水泥监狱,关押着开挂的、盗号的、破坏生产生活秩序的、密谋叛乱的、答应了给吴越充钱却不算话的。服刑时间要按星期来算,期间必须保持在线,还要拍照证明自己不在挂机。吴岚说:“哥,我怀孕了。”吴越犹豫了几秒钟:“关我什么事?”吴岚说:“没什么,就让你知道一下。”吴越说:“你结婚了?”吴岚说:“对。”吴越沉默了很久,突然说:“好……,嗯……啊对了,有粉丝看了我以前的照片,想要嫁给我。”俩人望着边际线上,都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一支军队正在远处的边境线上集结。在他们身后,还有硕大的人形机器人和两栖式坦克并排而立。吴岚问:“真是了不起,那是你的军队吗?”吴越好像愣了一下,隔了很久才说:“嗯。” 吴岚惊叹道:“说真的,这绝对是电子游戏历史上的奇迹,你竟然能让这么多人团结到一起。”在地平线上,军队停滞了很长一段时间,突然向着吴越宫殿所在的方向前进,经过的地方,农民和工人都汇入进去,好像黑洞的积吸盘。吴岚问:“他们怎么朝着你过来了?”吴越说:“大阅兵……吧”。
叛军推翻了吴越的暴政,把他倒吊在一座钟楼的秒针上,让他日夜不停地旋转,吴越穷极无聊,开始数天边的星星数量,远处海岸线的画面锯齿,云朵模型的多面体数量。他开始审视自己广袤的国土,在那上面,人们分成大大小小的无数军团,一部分人继承了吴越的遗志,战争横行,相互倾轧,夺取领土,贩卖奴隶。由他本人推崇的娱乐活动依然大行其道,赌场和红灯区彻夜开放,夜里也发出刺眼的光。但吴越也惊奇地发现,也有很多人不这样玩,玩家们把岛屿切割成好几个部分,各自做不一样的事业,吴越很快看到,有人在岛屿上建设了图书馆和艺术厅,在里面上传了大量公版资源。有人用积木素材搭建了天坛祈年殿和凡尔赛宫,一砖一瓦地打磨素材,在玩家手作的巴黎圣母院里,教徒每日进行线上祈祷,态度极为认真。有个氪金玩家,独自占据一片广袤的土地,在上面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木。在森林里,每天都有贫困的年轻人举行全数字化的婚礼,祝福的声音在多彩的气泡中悬浮。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恨他。仍然有人对他抱有同情,比如徐恤夫妻就组织了许多人,在互联网上给人权委员会发送联名信,进行谴责,发起讨论。可是人权委员会的能做的事情变得很少——事情变成这样,都是民意使然,主流的声音认为。即使有所作为,也只能发声谴责,但艺术电子方面不会听取。到天堂岛发布第二年,以艺术电子为核心成员的全球联合游戏产业协会,通过杠杆收购的方式,拥有了卡戎计划控股主体相当一部分投票权,利用这部分权利,联盟正在逼迫董事会,制造并分发吴越副本的权利,事情几乎就要成了。“我真不敢相信,他们竟然要把我哥贱卖了。”吴岚对丈夫说。这天下午,徐恤去卡戎项目组的内部开会处等一个人——商务负责人安格尔博士。等他走出会场,去巷子里扔垃圾的时候,徐恤就拦在他身前,推开他交出的钱包,提出了妻子的抗议:“你们怎么能把活人做成玩具?”安格尔握住徐恤的手,说了三个小时,删掉无耻的借口,是这样的: “。”徐恤问:“你信不信我揍你?”安格尔又颤颤巍巍地交出了钱包。回家的路上,他感到非常悲伤。这是“天堂岛”建立后的第二年夏天,相比一年前,他已经老了不少,为了把卡戎计划的发展方向纳入正轨,这一年他过得非常辛苦,原来那具野性十足的、毛烘烘的身体开始凋谢。迅速地白了头发和体毛,从手臂到小腿,在特定的光线下看,好像长起了一层层杂乱的白曲霉。不过,事情很快有了转机。几周之后,吴岚正在浴缸里泡澡,突然看到一篇新闻文章,这篇文章名为《卡戎的彼岸》,作者是卡戎项目组的前核心成员安格尔博士,他因出售项目机密被项目组开除,据说,他被开除后没了工资,只好靠出售更多的机密赚取生活费。文章本身并不奇特,旨在探讨未来数码人和现世人的关系问题,但详细探讨了活人成为数码人之后的权利承继问题,包括法律上应该赋予数码人的权益。看完后,她把文章分享给了徐恤。徐恤特意拿着这篇文章去圈内问了很多人,最后挖出一个秘密——有一种传言,艺术电子的老总生活荒淫无度,可能要早死,于是决定花一大笔钱,成为卡戎项目的第二个样本,但同时希望在那之前推动立法,让自己能有权利在死后继续统治公司,掌管家族财务。而安格尔的文章是在向他献媚,争取艺术电子公司的顾问一职。吴岚兴奋地说:“知道吗?我们赢了!”徐恤也面露红光,说:“你跟我想的一样吗?”吴岚说:“其实吧,我一直觉得会有那一天,但没想到这么快。数码人要承继现实权利,那么我哥在法律上也应该获得认可了,他们就无权复制他了,这会破坏经济系统,而且也违背了现实中的反克隆人法案。真的,我没想到这个问题会这么快就浮出水面。”徐恤说:“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你哥哥是作为实验品参与卡戎项目的。目前,实验的初步目标已经实现了,很多人会趋之若鹜。我猜测,艺术电子的总裁的想法不是特例。世上所有的老权贵都有理由争抢机会,恐怕会有一番恶斗,大笔金钱流入,项目也将大幅提速……”吴岚说:“可是,真有可能立法吗?”徐恤说:“可以推断,各国政要会表现得很积极。舆论也会变得一触即发,我要把这个事情到处说。”一周后,经过多方验证后,徐恤夫妇通过媒体流出这条内幕消息,并在网上进行公开抗议。在视频里,吴岚挺着大肚子(这时候还不是那么大,但她塞了几条毛衣),非常动情地说:“金泳先生(艺术电子总裁的名字)希望成为数码人的同时留住人权,却不肯给我的哥哥同样的权益。我知道我的哥哥不是合格的公民,但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未来也可能发生在我孩子身上……”徐恤戴着墨镜遮丑,用更强硬的口气,接着妻子的话说:“金泳先生要提出数字人权问题,我们也要向他提出同样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必须今时、今日、立刻得到回答,因为未来,我们都将失去发问的权力!”内幕消息震撼了所有人,互联网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原先那些仇视吴越的网民,此刻都转移了注意力,而且提出了一大堆问题,活人既害怕数码人的侵犯,也害怕作为数码人受到侵犯,虽然实际的技术进展还远远不到值得忧虑的地步,但讨论的氛围已经形成。艺术电子最终放弃了制作吴越复制品的打算。舆论环境对人权委员会友好了很多,实权人士愈加重视,也显著地提升了他们的权力。委员会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邀请徐恤夫妇加入协会,担当民间顾问,同时,卡戎项目核心小组也再次向徐恤抛出橄榄枝,他们迫切需要能在技术伦理上提供实际工作思路的成员,而徐恤此前坚持不懈地给他们邮寄的大量信件,成功引起了注意。徐恤夫妇庆祝的那晚。吴岚哭着说:“好累啊,可我不知道到底值不值得,他毕竟只是一个人渣。”徐恤笑着安慰她说,社会的文明程度,取决于他们怎么对待那些不受欢迎的成员。徐恤夫妇庆祝的同时开着电脑,两个角色在吴越的下方升起篝火野餐,火焰炙烤着悬吊在上的吴越。他们和玩家代表讨论了一下释放他的必要性,最后得出结论——暂时还没必要。吴越扭动着身子说:“没大没小,你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他的脑袋旁边迅速出现的大量无字对话框,里面的语言因为过于肮脏,全部被系统屏蔽了。“之后还有什么计划吗?”吴岚抿了一口雪碧,并在游戏里向吴越扔了一颗石头。徐恤说:“当然有,我要继续最初做的工作。”吴岚惊奇地望着丈夫,问:“什么工作?”徐恤笑了。“你不记得吗?我们要使他成为一个好人。”
我们不应忘记,《天堂岛》里的吴越本身是一个副本。卡戎核心小组一直在通过吴越Alpha测试数字化的物理交互,徐恤加入队伍后,项目开始肩负起另一项功能。从某一天开始,测试员恢复了吴越(Alpha)的所有神经活动,一个熟悉的声音告诉他:“我们有一个游戏要给你玩。”说完,童年时房屋的四面墙便向外倒去,吴越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末日般的世界。到处是残垣断壁、风沙、弹壳。而一辆轿车等着他,里面坐着一个面目模糊的壮男人,还有一个小孩。他们热情地欢迎他,但肢体僵硬,说都说不清。整个游戏的流程几乎是一致的。吴越会带着壮汉和孩子,开着某辆车,去某个地方,大开杀戒,抢走一个女人——不要问吴越为什么要抢她,若问,那就是因为她是女人——而某个神秘的“玩家”——吴越猜测他是一个玩家,因为他的行为灵活变幻,而且充满了恶意——则会一遍又一遍地尝试夺回她。这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每天,游戏似乎都在进行缓慢的更新。数字化的物理反馈会被放进游戏里,从某时某刻开始,风拂面时有了一点凉,汗水淌过手指时会感到滑腻。去亲吻女人时,那生硬的感觉都会融化一点点。吴越仍然保存着过去的记忆,他记得,他曾在一所房子里,触摸每样东西,一个声音,一开始是他的妹妹,后来是陌生人,跟他说话,时刻了解他的感受。突然,从某天开始,房子的墙四面倾倒,他看见脏兮兮的天空,看见一辆车等着他,带着他们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废土上,杀戮各种怪物和强盗,最终总是来到女人那里。随着游戏无数次重复,更新,世界的真实度不断上升,某次更新后,吴越感到子弹射穿身体带来刺痛,榴弹在身旁炸响时耳朵会鸣叫,身上流血后,伤口结起丑陋的疤,而不再长出全然新的皮囊。某天,一支箭刚刚射进他的胸口,他踉跄了几下,从全身泛起一阵恶寒。然后,游戏重启。吴越发现自己又坐回了那台老破的四门轿车,车子依旧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蹦跳。眼前的一切与以往大同小异,但是有了不同,一些微妙的变化——一切都好像真的。颠簸让吴越反胃,阳光像钢针一样在车厢内扫射。眼前的公路长得没有尽头,车子开了许久也没有抵达目的地,没有城市,没有荫蔽,什么也没有,路上感到饥饿、炎热、非常渴。坐在后排的小孩哭了起来,捂着肚子,说他难受,一贯沉默寡言的壮汉,突然往前摁住吴越的肩膀,那只手很有力。吴越感到身体往坐垫里沉了下去。他说:“停车吧,这样开下去不是办法。”吴越回过头看他,惊异地发现,壮汉的那张脸的建模更新了。原先,那好像一张白纸随便勾勒了几道,如今却有了无数细纹,死皮,额头的皱纹好像一条河,不过分不清哪根是主流,那根是支流。吴越想,他好沧桑啊。接着,他望向车内车头后视镜中的自己,倒吸了一口气凉气,立刻把鸭舌帽压低,不再抬头,人生中的头一次,他觉得自己又老又丑、皮包骨头。头发里全是灰尘和油污。车子呜咽了几声,熄火了,停下的瞬间就再也不能发动,成为搁浅在路中央的另一座废墟。壮汉抱起小孩,率先钻了出来。吴越紧随其后。一行四人带着几只松松垮垮的背包,迈出大路,翻下路缘,一片荒原在眼前铺开。他们试着找到一个聚落,但是荒原上只有许多的木头架子和板子,偶尔遇到一颗孤孤单单的大果树,垂下寥寥无几的,没有名字的水果。一些走兽在树荫下徘徊,人一靠近,它们就跑了。吴越决定就地扎营。他们拆开那些莫名其妙的木头架子和板材,在靠近果树的地方搭建临时小屋,木材只够小屋隔出两个房间,封顶的一瞬间,天色一下子黑了,那是这个世界头一次天黑,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除了睡觉,别无他法。吴越累得无法可想,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这是一个奇怪的夜晚,他醒来了两次,第一次是拨火的声音惊扰,他望见门外升起了一簇篝火,壮汉宽大的身影在旁边摇晃,手里是那孩子,看见吴越醒了,壮汉失魂落魄地说:“他死了。”吴越倒头就又睡。没过多久又醒了过来,这一次是被女人弄醒的。女人是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依旧像以前一样沉默无言,她侧躺在他身边,暖烘烘的,往吴越的怀里挪进,吴越抱了她一下。第二天白天,他被一阵婴儿哭叫的声音吵醒。抬头一看,女人正在他身旁分娩,赤身裸体,皮肤通红的小孩子排着队,一个接着一个从她裙子的深处爬出,求着吴越抱,吴越抱过来,手上湿湿的,暖暖的。几天后,这些婴儿就都长大成人。有的长成了壮汉,有的长成了女人,有的长成了小孩,面孔虽各不一样,但吴越觉不出多少差别。他们哭着嚷着,都让吴越给取名字,吴越说,你叫沙子,你叫驴,你叫骆驼,你叫田野……他赐了许多的名字,自己却完全记不住。那之后,吴越就记不清过了多久,时间就像魔术师手里的一块布,猛地就一扯开,就露出一个精妙的骗局。孩子越来越多,所有这些孩子,朝是青丝,暮成雪。他们非常地脆弱,每个月的月底,都要举行一次盛大的集体火葬,葬礼上没有悲伤,新出生的孩子们在火堆旁奔跑,满头大汗,捡到一片样子奇怪的树叶,都会看上很久很久。这是一个没有厌倦的地方。每年,每天,人们走路要绕着脚尖转圈,走路像在跳舞,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看见什么都要摸一摸,舔一舔,从没被毒死过。从他们的脑袋里,新奇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于是,原先的小屋扩展为一个部落,一个部落又成长为一个城邦,木头都朽烂了,从地里挖出了石头造屋,造廊,造高大的宫殿。那些日子,风和日丽,平和安详,人人都和善得不得了。而且每个人都在笑,假若那些笑声恰好叠在一起,大地都要为之一震。吴越总是迷迷糊糊的,好多女人让他抱,好多婴儿在他手上哭,好多壮汉拉着他去外面打猎,把写着城邦要务的羊皮纸拿给他签署。每个人都对吴越露出崇敬的表情,每个孩子都是他的孩子,每个壮汉都是值得托付性命的壮汉。生活是美好的。有一天,他带着自己的爱妻(可能是任何一个女人)去外面郊游。中间,吴越又和女人在帐篷里没羞没臊地抱起来,过了不久,一个孩子从女人的胯下爬出来,刚一出生就长大,就跑到外面去踩水坑玩,踩着踩着,安静了。做母亲的跑出帐篷,向远方的树林里跑去,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哭声令人心碎,最后真地把心掏出来给吴越看,说你看,都碎了。求着吴越去找那孩子,别给狼叼去了,于是吴越便去了。吴越找到孩子,牵起他的手,在森林里漫步,这孩子看见枯燥的落叶就躲闪,看见明亮的水洼就践踏,噗,啪,水珠溅起,身上、脸上全是泥了,就抱住吴越干净的裤管来蹭,在白色的裤管上留下一张脏兮兮的脸印子。吴越说:“羊驼,安分点。”孩子说:“我不是羊驼,我是豆粒。”吴越说:“我叫你羊驼,你就是羊驼。”羊驼说:“那羊驼呢?”吴越说:“谁?”羊驼说:“就是蜜蜂的儿子,你的第十八代玄孙,比我大一辈儿。”吴越说:“谁?”羊驼不再说话,他又看见一个大水坑,一鼓作气冲到水坑边缘,凌空一跃,就掉进了一面湖中。吴越蹲在岸边,扯着水草,数了差不多一分钟,看见他喝水喝得差不多了,就把衬衣脱下,拧成一股绳子抛到河面。羊驼好不容易抓住了,顺着攀上来,嘴里一口一口呕出水来,肺部没有规律地起伏跳动着,青青紫紫的胸脯好像里面有什么活物在跳。羊驼卡着自己嗓子,痛苦地说不出话。吴越拿出刀来,先用刀柄把羊驼给敲晕了,接着在靠近肺部的位置切了一个十字,手掏进去,抓出一条鱼来,扔到草地上,又回宿营地拿着针线来,把羊驼一点点缝好。吴越问:“还敢乱跑吗?”羊驼抓着滑溜溜的鱼,兴奋地乱跑了起来。收拾妥善后,俩人就地生起一小堆火,想要烧鱼吃,吴越拿根棍子把鱼插了,在火上转来转去,心想肯定不好吃。这时恰好一个壮汉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蹲在火旁,把猎弓往旁边一放,也想要吃鱼。大概是火光太旺,人太胖,从他额前的皱纹中挤出了许多汗,汗滴落在鱼肉上。羊驼说:“真好吃。”吴越对壮汉说:“你叫什么来着?”壮汉说了些什么,但嘴里都是鱼肉,声音没有发出。吴越说:“你以后就叫盐,我会经常用到你。”壮汉犹豫了一下,接着又点了点头。正午的太阳很晒,三人找了一片阴凉地,一起睡午觉。吴越用壮汉的肚皮当枕头,羊驼用吴越的额头当脚垫,那只小脚臭得很,招了许多苍蝇,吴越皱着眉头,迟迟没有睡着,脑袋晃来晃去,把羊驼给晃醒了,他很不高兴地把小脚板在空中挥舞了一下,那味道散了起来,三个人白眼一翻,舌头一吐,都熏晕了。最后,是寂静吵醒了吴越。他睁开眼睛,发现此时已经入夜,在树荫下,黑暗更加密实。他翻身,跪行在草地上,用手盲人般摸,摸出了一连串细小的爪印,更远的地方是成块拖曳痕迹,扯断的草茎,于是想到了狼,一大群狼。这天的天空乌云遮目,没有一丝月光,他可以就这么,就这么在全然的黑暗中,摸索着痕迹,就这么,就这么跪着去寻找一群并不真正存在的狼。沿途也许能捡起几块石头……实际上它们并不远,从某颗树后,能看到一些绿茵茵的光,像坟头的萤火若隐若现。一些奇怪的轮廓鼓起又扁去。他摸着足印,得出了一个大致的方向,身子转了一百八十度,站起,拔腿就逃,一直逃到乌云散开,城门被拉开,宫门被推开了。几个女人在秉烛为他守夜,他扑向一个又一个柔软的怀抱。把她们都摔在床上。那天还没有到月底,孩子们就从宫殿里,像一排蚂蚁,欢笑着爬出。后半夜,吴越问身边的女人。羊驼和盐有没有回来。人家面面相觑。中午,他又问问羊驼和盐有没有回来。人家给他牵来了羊驼,端来了盐。他在宫殿里坐立不安,又跑到城墙上望了许久。人人都安慰他,说不是他的错。士官要带着一群刚刚长大的孩子去森林。但吴越制止了他,他宣布城门关上,岗哨立起。然后又在黎明之前,独自出了城。他出了城门,找不到狼的足迹。只是一味在森林里跋涉,肩膀被晨露打得浸湿、翻过了几座山,跨过了几条河,可是哪里也见不到狼,也见不到尸骨,但是他继续往前走,直到撞向一座看不见的墙,这里就是世界的边缘了,往前是无路,是一片不能涉足的的大草坪,那里的地平线已经染上了金色的光芒。他在这个世界的边缘发了一会儿呆,脚步一下朝前,一下往后,犹豫着是不是要回去了,突然,从他身后,某个非常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又一声狼的嗥叫,传递着某种信号。紧接着,其他声音响起了——是那种真实的,凄厉的嚎叫。他看见,一群狼从西边的一处山坡冲下,朝着城堡冲过去。他腿又软了,哆哆嗦嗦地跪下,浑身抽搐着,开始自言自语:“我明白了。这个游戏从来没有第二个玩家,玩家一直都是我自己,我一直都没有抢走那个女人,而是在保护她免遭伤害。而我会错了意,因为像我这样的人总是充当着反派。所以你创造了这一切来纠正我,可是我没有勇气……我不想看见那群狼,我不会和它们去搏斗。这一切都太荒谬,又太真实了,简直是虐待!你到底想要我证明什么?我会心痛?我会同情?我会对别人承担责任?为别人奉献自己的生命。你得到答案了吗?你来告诉我,我是不是证明了自己?一个人可以在天堂里证明他自己吗?一个人可以看到世界的污点,并且仍然热爱它吗?假设我就是那个污点呢?假设你的白是我的黑呢?擦掉我把,删掉我这个副本吧,求你了,就让我去做个坏人吧,就让我去臭水沟吧,去当小丑吧,我不配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我不配受到这么多的爱,你来摸摸我的心吧,它是黑色的,喷着毒留着脓,我活着时从没让别人快乐过,我死了就是为了摆脱责任。你就让我这样死去吧,不要挖我的坟墓了,求你了,求你了。你去爱其他的人吧,他们会回应你的,他们会的……”可是,没有人回应他,他说不下去了,捂着眼睛,哽咽了一会,从捂住眼睛的手指缝里,他看见一把生锈的铁剑正躺在草丛中。他拿起剑,站起来,沉默了一会儿,擦擦眼睛,往狼群的方向跑去,路上有许多叶子落下。“日期:2105年3月20日。软件拟真水平:90%。共情测试结果:通……过。”吴岚一边在屏幕上操纵着狼群,一边看着情感模型图,说:“这会是一套非常,非常有争议的软件,人权委员会会认可你的意见吗?让未来的每个数码人,都先通过这个测试?”徐恤说:“设计还有很多可改进的地方,里面有许多怪诞的元素都可以删掉,但是整体逻辑就是这样。乍看之下,程序造成了很多痛苦,但是程序矫正了一个反社会人格,使他学会爱和关心他人。让他的人格迭代进化,同时没有人工修改他的神经元代码……我想,在技术伦理上这是行得通的。它会帮助我们……避免天堂沦为儿戏……我会试着说服大家的,在未来,每个人都会出生两次,第一次,父母和孩子都不需要考试,结果他们总会造孽,但是第二次,我们必须要举办一场考试,就像驾照考试一样,我们甚至要让他们一遍遍回到这个地方,了解曾身为人的意义,不然,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去创造一个数字天堂,去创造一批......无法预测的狂徒。”吴岚没有说话,她揉着太阳穴,陷入了忧虑。身后传来婴儿的啼哭——孩子醒来了,吴岚整理了一下头发,走到婴儿房里,正好看见哥哥,或者说,是三个哥哥之一,那具痴呆的肉身。他穿着病服,正抱起小徐,迷茫地看了吴岚一眼,又把注意力放回孩子身上,几分钟后,他柔声哼唱摇篮曲——“一束百合,一束玫瑰,等你睡醒,妈妈都给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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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缸中之脑”是一个古老的哲学命题,也一直是科幻小说的传统主题。怎样把这个主题写出新意?也许关键不在于,人物在虚拟世界中遭遇了什么,而是这个困在虚拟世界的人物,和现实世界中人们的关系究竟如何。肖达明的这个故事,用一对兄妹间的亲情故事,串接起了虚拟世界内外,让我们对虚拟技术的未来,有了新的想象。——宇镭

 肖达明科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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