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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追捕凶手,他死了三百六十万次 | 科幻小说
但只要信念坚定,什么都挡不住人们前进的步伐。在今天这篇小说中,面前有这样一个小镇,你所经历的一切,成功或失败的时间线同时在里边发生,你想进去看看吗?
那里任何通讯都被屏蔽,那是禁地,也是法外之地。据说想要博得生活中的一点渺茫机会的人会想方设法偷渡进去。进去的人成功了没有无人知晓。它是地狱,却是一部分人的希望。李明义追捕的通缉犯也潜回了那个县城,极有可能带着绑架的前妻和双胞胎女儿。他只在照片上见过母女三人,她们的眼睛想要在生活的岩壁上凿出希望,让他久久不能忘。他把目光收回,货车停下了。司机说:“不敢往前了,前面要查。”李明义摸给司机一张大钞,下了车。他往前走了约摸一公里,走到县城旁边。白雾就在眼前,前面围着一圈封锁线,一些岗亭、帐篷和车辆在外围。一个本地的警察走过来,看了看李明义的证件,又在手机上看了看通缉令和介绍函。不远处发出一声惨叫。众人扭头望去,一个女人从雾中冲出来,她身上的裘皮大衣迅速瓦解,化成粉末消失,她的皮肤也迅速变得血肉模糊。女人赤身裸体,一头趴在地上抽搐。几个医护人员跑来把她抬进旁边的救护车。“她还活着已经算运气好了。”本地警察对李明义说,“她还没有被概率云侵蚀太深。”他盯了一眼李明义。“我劝你回去吧。没用的。”“你说谁没用?!”李明义一把抓住本地警察的领子,眼睛瞪得通红。还没说出下句他就弯下腰咳嗽起来。“你,你不相信我能办成。”他喘着气说。本地警察扯正衣服。“你有病吧你。好心当成驴肝肺……”他丢下李明义走了。李明义站起来,喘匀了气。他盯着白雾看,什么都看不到。身后传来几个警察的讪笑。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走进雾里。
这个小县城就和外面一样,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人们如平常一样生活。除了天总是灰蒙蒙的。李明义找了一家便宜的旅馆住下。他掏出手机想要付款。老板白了他一眼。“新来的吧?这里只收现金。”李明义看看没有信号的手机,点点头,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钱。他把县城的路摸了一遍。这里大多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楼,街道也比较破旧,在建的建筑基本已经停工了,本地人居多。他注意到县城南边的一个工地上,一个集装箱房屋架在空中,由铁梯子通上去,人来人往。凭经验他就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李明义把旧夹克敞开,走上那个集装箱。果然,几张牌桌摆在屋子中央,地上扔满瓜子壳,满屋的人散发着汗味。他瞬间有些恍惚,像被黏在了这个空间里。他从那些人的眼睛里看到只有最狂热的赌棍才有的光芒。一个赤膊的打手发现了他这个生面孔,走过来,把他往外面推。李明义扭过打手的手腕,拍拍自己的荷包。打手龇牙咧嘴甩着手,叫来了另外几个人。打手们拿着棒子,骂骂咧咧把李明义围起来。牌桌上发出一声喊声:“别吵!给我拿刀来。”李明义望去,看到庄家戴着一只粗大的金戒指。他认得,那戒指就是他要追捕的逃犯本来戴着的。但是他没有发声,走出了门口。他站在门口的铁栅平台上,点了根烟。不一会儿里面传出一声惨叫声,一个人捂着流血的断手跌跌撞撞走下楼梯。烟快要抽完的时候,他看见同一个人提着一塑料袋的钱走下去。概率云,李明义想起这个称呼。概率会在概率云里分布开来,不同的结果同时存在。他把烟掐掉,跟上那个提钱的人。在一个小巷子里,他的手搭上赌徒的肩膀。赌徒吓了一跳,连连后退。“放心吧,我是警察,不查你。我就想问个问题。”李明义说。“什、什么问题?”李明义展开一张对折的照片。照片折线的一边是一个男人,另一边是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女孩。“见过吗?任何一个人。”赌徒摇摇头。“再看看。”赌徒又凑近看了一眼,指着照片说:“男人好像见过,但不是这样,脸被打过,凹进去一块。”“行。”李明义拍在赌徒的肩膀上。“我请你吃顿饭。”他们在一个小馆子点了两盘菜。李明义掰开筷子,在油腻腻的桌子上杵了杵。“他一个星期前还来过赌场,但是上上次我看到他是几个月前,他出现得越来越少了。他赌得特别狠,大概在很多概率中已经死了。”赌徒说,“在这里,生死概率一旦分裂,人就永远出不去了,出去就会坍缩成死亡状态。你可以慢慢找他。”“什么样的概率会分裂?”“不知道。我们都认为,赌注越大,越可能分裂。”李明义看看赌徒。“你有钱了,打算出去?”“我?不,出不去了。我活在六千分之一的概率里啊。我赌得太多,可能在有些概率中已经死了。赌场庄家只会把很小的赢面留给别人。我和家人见面的概率越来越小了。”他的眼睛有点红。“我找到机会把钱带回家里,看到老婆孩子,什么都值了。”“这么小的概率,值吗?”赌徒苦笑了一下。“如果没有概率云,我永远不会有拿到这么多钱的这一天。”“那祝你好运。”李明义说完发现赌徒已经消失了。他把盘子拖到面前,自己吃起来。没吃两口,一口血咳到盘子里。
李明义把住处搬到了赌场街对面的一个小旅馆,特地要了一间窗子朝着赌场的房间,预付了一个星期的房费。房间破烂潮湿,水管滋滋地朝墙壁滋着水,床垫凹进去一个人形,床单上长着霉斑。他睡觉的时候衣服都懒得脱,和衣躺在床上,手枪压在枕头下。盯了几天,没有结果。只看到形形色色的人走进赌场,更多的人走出来。又一次咳出血来的时候,李明义决定撬门进入逃犯的老屋。这个屋子在一楼,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堆满厚厚的灰尘,一些餐盘扔在茶几上。在里面的一间房间的地上,李明义看到了一堆烧焦的痕迹,地上扔着一双小鞋子。没有尸体。他走到墙边看了一下抓痕,用手机拍下照片。回到旅馆他发现门被打开过,财物全被偷了。李明义愤怒地找到老板。胖胖的老板正在看DVD,头也不回地指着墙上的一行字说:“贵重物品自行保管,丢失概不负责。”李明义强忍住怒气,走了。“三天后交房费,没有就请搬走吧。”后面甩来一句话。李明义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雾气的边缘一片纯白。李明义又站在这里。外面的世界什么都看不见。他站了一会儿,掏出一枚硬币。正面留下,反面就离开吧。抛起,盖住。四下望望,没有另一个自己从这里走出去或是返回。手上的硬币是代表离开的反面。李明义转身走回了县城。他又来到赌场,在打手围过来之前把一块劳力士手表拍在桌子上,又加上手机、钱包里所有的钞票。“我来赌一把。”他说。半个小时后,他把一包钱揣在胸口走出了赌场。
有一张钞票递到面前,摸一摸,很多人都愿意开口说话。他走访整个县城问人有没有见过照片上的人。终于,有人说在一个在建的工地见到过照片上的男人,似乎在挖什么。李明义买了把铲子到工地上挖。在一个将要浇筑的地基下面,他挖到了软软的东西。心跳突然加剧。烧焦的脸从土里扒出来,土填在眼眶里,黑洞洞的。李明义捧起一把土,把脸埋进土里哭起来。直到剧烈的咳嗽把他震醒,他站起来,摸摸枪,往回走。工地上一个长得很像自己的身影,推着一车砖头走过。李明义没有多看,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明义下工回家,换了一身衣服。他在一个工友那里打听到逃犯的住处,侦查了几天,决定今天动手。逃犯住在五楼,一栋破旧的筒子楼。楼道里像鼠洞一样低矮,贴满了小广告,像一片迷雾。潜进窗口的时候他与逃犯四目相对。怒火击穿命运的无奈迸发出来。逃犯也明白过来,从屋后的一个阳台飞跃而出。李明义追出去。逃犯已经跳上了另一栋楼的房顶。李明义也跳过去,一阵刺痛从小腿传来,他顾不上那么多,用尽全身的力气追上去。踢翻屋顶上的花盆,冲开晾晒的衣服。屋顶上的隔热瓦纷纷被踩塌,发出邦邦的声音。他感觉肺在撕裂。就快追上了。逃犯跳到对面楼的晾衣杆上,没抓稳,重重地摔到楼下的巷子里,发出玻璃碎裂的声音。李明义朝下望去,逃犯躺在一架窗框里。他顺着排水管爬下去,看到逃犯满脖子是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你给我起来!”他怒吼道。“你,”逃犯冒着血泡,笑了起来。“你和我一样,是赌输的那个……”李明义抬头,看到另一个逃犯消失在巷子尽头。地上的玻璃碎片映出李明义破碎的脸。 赢来的钱很快就要花完了,他又走进赌场,重新赢回了这么多钱。李明义的记忆越来越跳跃和恍惚,就像始终笼罩着这座县城的迷雾一样。很多事情需要记在纸上才能记住。他仍然住在那个小旅馆里。守望赌场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猜猜,单数还是双数?”他交房费时,旅馆老板摆出一把瓜子对他说。李明义没有理会他。老板递上一根烟。李明义接过烟,点上。“对嘛,该抽就抽。”老板趴在柜台上,凑过头来。“曾经有个科学家进县城来,想关闭概率云。可是没有人愿意放弃生活翻盘的希望啊,他就被打死了。你翻盘了吗?”李明义朝老板脸上吐出一团烟,咳了两声,走出了门。一天,他终于找到了逃犯的住处,赶到那里时逃犯已经搬走了。走到街上,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人像一个乞丐一样,已经几乎分辨不出模样。乞丐直直地望着橱柜里的蛋糕,喉结在脏兮兮的脖子上滚动着。“坚持住,千万不能死,我们会走出去的。”李明义朝乞丐走去,还没走到时,对方就消失了。“一定会的……”李明义买通了县城里所有的中介,锁定了逃犯找住处的区域。那个中介拿到钱喜出望外,念叨着:“我有本钱了,我可以翻盘了!”“值得吗?”李明义问。中介愣了一下。“当然,要不然我还有什么希望?”李明义走上一个楼顶,从这里可以俯瞰逃犯寻找住处的整个区域,这里甚至可以看到半个县城。灰蒙蒙的天空下,低矮的楼顶们歪歪扭扭地交错着。这个楼顶上有一架落满灰的旧望远镜,在它的脚架底下一道锈水的痕迹流开去。它和县城一起被灰尘覆盖。 终于,李明义再次站在逃犯面前。“我没有杀死她们。”逃犯躺在一只躺椅上,在阴影中仿佛静止地摇晃着,凹陷下去的眼眶一侧又形成了一个阴影中的阴影。“不,应该说我没有完全杀死她们。我让火星自己蔓延。在有些命运里,她们没有死。你不能抓捕一个只是有概率杀人的人。”“我可以,我就是概率。”“可是你抓错人了。”逃犯说,“在她们死掉的命运里,我也从楼上跳下去死掉了。在这一个我的命运里,我站在楼顶上听见了她们的呼喊声,我改变了主意。活着的我不是杀人犯。”“她们在哪?我从来没有找到她们的蛛丝马迹。”“去找吧,一切只是概率问题。我们的会面结束了。我活在五万分之一的概率里——你知道五万分之一意味着什么吗?”逃犯在影子里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我们的相遇会很短暂,正义再也不会找上我。”逃犯消失了。他的屋子瞬间遍布蜘蛛网。 李明义又回到了赌场。赌场的集装箱屋子已经变成了模糊的一团影子,它不知道被多少命运叠加,走近时才会变得清晰。李明义掏出枪放在牌桌上,对庄家说:“我可以让给你赢面的大头,但是你要把我的赢面稍微调高点。我需要那个概率。”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牌局。无数场豪赌,每一场都是梭哈,不断有输光的李明义起身离场。“作为这个县城最大的赢家,你为什么不走出去呢?”李明义问庄家。庄家微微笑着摇摇头,翻了一张牌。“整个县城里都是我的影子,我不能保证没有一个我死掉。我见过无数想抓住空气的人,这里和外面又有什么区别?”终于,李明义面前堆了如山的现金和一大堆首饰。庄家说:“我已经没有钱可以跟你赌了。我是个倒霉蛋,恰巧站在这个倒霉的概率上承受这个命运,我可能会想借你的枪一用。在那之前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没有等李明义说什么,他继续说:“你要这么多钱来干什么?你花到这个县城腐烂也花不完的。”李明义从首饰堆中挑出受害者在照片中戴过的项链,把现金和其他东西推还给庄家。“它们对我没用了。”在街边吃饭的时候,一个穿着旧衬衫的皮包骨头的瘦子坐在李明义的斜对面,只点了一碗白米饭。李明义分了一碟菜给他。瘦子在纸上算着奇怪的东西。他抬起头来说:“我看到过很多个你了。你一定在做一件自以为重要的事吧?”“谈不上重要,我得把它办成。”瘦子的眼神突然狂热起来。“我会关掉概率云的,一定会的!”说完他就消失了。李明义把那碟菜又拖回来。 男人在理发椅上刚坐下,一把剃刀比在他的脖子上。逃犯已经衣衫褴褛,警察也胡子拉碴。“还有最后一个环节我需要弄清楚。别耍花样,你说的每一个谎话我都看得出来。”李明义让逃犯带路,来到一栋五层楼的楼顶。“当年你就在这里准备跳楼,另一个你跳下去死了。对吗?”逃犯点点头。李明义站到楼顶边缘,把身子探出去,朝下望。“有很多阻挡点。你消失后我应该能看到坠落的痕迹,如果没有,我会再次找到你。总有一个概率。”说完他把身子又探出去一点。逃犯在身后猛地推了一把。李明义像一截木头栽下去,砸过几个空调架、晾衣杆、雨棚,砸在地上,弹起来,终于不动了。 小县城如常运转。时间流逝,云雾未曾散去。小县城越来越模糊,像无数层画布叠加,更像一团固体的雾,人走近的地方才会渐渐清晰起来。观看这个世界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头发花白的逃犯穿过无人的街巷,推开腐朽的门。门“扑腾”一声倒地。县城里已经没有材料可以修复这扇门了,这个县城和这个县城里还幸存于概率缝隙里的人一起慢慢腐朽。逃犯进到屋中,警察出现在他身后。逃犯意外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李明义抽出擦得锃亮的枪。枪新得和这个陈旧的县城格格不入。李明义用苍老了很多的声音说:“赌徒赌一次,就会赌下一次。从那里跳下来不是必死,这个你和这个我一样是侥幸活下来的。你从来没有放过她们。”他惨白地一笑。“老天有多少眼瞎的时候就有多少眼明的时候。”逃犯直直地盯着枪口,他的眼睛和黑洞洞的枪口一样深。李明义继续说道:“有一件事你说得没错,那场纵火也不是必死的。我见过活着的她们,在一个极其微小的概率里,在远离你的命运里。”逃犯的眼凹中流出了眼泪。“她们真的,还活着?”“她们在那个命运里很好,只是走不出去了。”逃犯拉过一张椅子,缓缓坐下来。“在我的命运里,我亲手埋葬了她们。”李明义沉默,退出弹夹数了一遍子弹。逃犯放松了身子,陷进椅子里。“至少在某一个命运里,我得到了救赎。”李明义看向窗子照进来的一线光线。那就像在灰暗潮湿的县城中浮起的,幻想中的一线希望。许多人都在追寻这一线希望。他仿佛看见许多只手的影子抓向光线,光线摇晃起来。没时间了,他端起了枪。逃犯说:“谢谢,我终于可以走了。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了正义?值得吗?”“干这一行要付出很多代价,有时到最后,剩下的就只有正义了。”“我只是一个微小的概率,你也是一个微小的概率。多少来着?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赌赢一场的概率是多少?从五楼摔下来没有死的概率是多少?没有被癌症击倒的概率是多少?”李明义轻咳了一声,掏出一团纸在逃犯面前抖开。上面有复杂的计算过程,最后的结果是三百六十万分之一。“这是很早以前的概率。我数学不好,没有往下算,那些数字已经没有意义了。”李明义把纸抓成一团扔掉。纸团像一个骰子在地上的阴影中蛇行滚动,停下来。逃犯笑了。“三百六十万分之一的正义,有意义吗?”“对于我和你,这就是全部。”李明义连开了十六枪,直到空击扳机的声音响起。沉闷的枪声在雾气弥漫的小县城中没有传出去多远。(完)
万象峰年设计出过很多有着奇异规则的世界,而更让我们感动的,是在这些世界中行动的人们,那不变的初心。世界翻天覆地又怎样,自己存在与否又怎样?只要记得自己为何而来,人的存在就有了方向。在《三百六十万分之一》这个概率的世界里,人们太容易在缥缈的可能性中迷失,但谁能说微小的概率里,没有希望存在呢?——宇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