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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容忍丈夫出轨,我反而成了被指责的怪人?(二)| 科幻小说

子独 不存在科幻 2021-12-06

10月20日~22日,我们将为大家连载子独的中篇科幻小说《丈夫,女人,诡异的事》。
丈夫,女人,诡异的事(一)本文曾发表于“不存在”。
子独 | 律师事务所文秘类职员,兼职妈妈。自2007年开始在网络发表作品,完成数篇短篇,并出版一部长篇。此为第一篇科幻题材。无论何种题材,都爱将哲学与心理学揉杂于小说情节之中,通过描写人与人之间、与环境之间的关系,探讨人伦情感以及社会问题。
丈夫,女人,诡异的事(二)全文约18000字,预计阅读时间36分钟坐在床沿,我凝望着大片的落地窗外,那漫天橙红的日暮美景,默默出神。 我感觉这整个古怪的世界,很不真实。看上去是一个由金丝铸成的牢笼,虽没有自由,但足够灿灿绚烂,算得上是一种美好。可即便是牢笼,也不过是幻景,是经由崇高的想象包装出来的扭曲的虚妄。我始终觉得,这世界其实就是个封闭的棺木,人们活生生地被封死在里面,除了嘶叫,捶打,疯狂,什么都看不到、做不了。除非咽下最后一口气,否则根本无法脱离这窒息苦海,获得真正的自由。畸形到让人无法忍受。 记得我跟晋尚说过上面这段话,她当时给我的反应,是同情地看着我,对我说,亲爱的,哪有你想得这般糟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我自己知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好了。所有人事先都被喂了药,我却没有。由于某个微不足道的小小意外,我躺在这封死的棺材里,于一片无声无息中,睁着眼睛看着黑暗,神思清醒,止不住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压在面前棺板上的,是那沉重到令人绝望的漠漠黄土,而我的手里、嘴里、身体里,没有药。世上的所有人都在棺材里陷入香甜的安眠,独留我一个人被排斥于那美梦之外,在这无尽一片黑黢黢的死寂中,发疯、哭喊、向虚无求救。 我突然想起傅南辛。 “啪”的一声,我又给了自己一巴掌,将他自我的意识里给扇出去。 然后我想起我的丈夫来。 丈夫已经有几天没有回来了?我甚至记不清那数字。上次似乎是数到第二十五天?不,也可能是第三十五。一开始,我还会打通讯给他,可后来我不了。每次都只能得到同样的回答,任谁听了都会感到疲累,会无力,会……越发地愤怒。 “乔轩,你适可而止。我说过多少遍,我不是出差,你知道我在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
起先的愤怒之后,便是恐惧。我不敢再打过去,我害怕听见他说出那些总是如出一辙的话。 “乔轩,我已经不爱你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到底是哪里不懂?” 可我还在爱着你,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又是哪里不懂呢? “乔轩,你病了。” 你才病了。 夕阳的余晖渐渐下沉,黑暗就要侵袭整个房间。我不自觉地看向了橱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我站起身,向橱柜走过去,踌躇了小半刻,终还是拉出了中间存放内衣的那个抽屉。视线往里一扫,很快,就在一排排淡色系的内衣中,找到了那件极为惑人的黑色吊带短裙。果然。可,果然什么呢?为什么它会又出现?为什么我竟预感到它会在呢? 我将它拿在手里,捏了又捏。纤薄丝滑,几乎全透明,让我直犯恶心。 记得当时,我第一次见到这件内衫,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那天,是在我下班回到家。洗澡前,我去衣橱拿换洗衣物,可一拉开抽屉,立刻就发现了这件不属于我的东西。我站在抽屉前,看着这件黑色的秽物,很久很久。我想到,这东西会在我的抽屉里,说明是机器人在洗完衣服后,将它归置进来的。可,为什么机器人会清洗它呢?逻辑挺简单。因为机器人在收拾家务时,发现了它;因为这件脏东西,当时就在家里;因为有一个女人,曾在我的家里,将它脱了下来。 然后我就不能思考了。 我看着那件肮脏玩意儿,大剌剌地躺在我的衣柜里,肆无忌惮,像是在嘲笑我,宣告它的侵略,践踏我的尊严,玷污我的爱情。如此狂妄。如此嚣张。如此放荡。仿佛是在朝我泼粪。 我浑身发着抖,叫来机器人,问它,家里是不是来过其他女人。机器人对我说,男主人设了保护程序,请我输入解密指令。它问我要密码。我看着机器人那张跟人类无限相似的脸,想到,它看到了一切。它就眼见着我的丈夫跟那个女人缠绵在一起,没有为我说过一句话,比如提醒我丈夫,告诉他,家里还有个女主人,你不能这么做。可它非但没有,甚至可能还为那女人端过茶,递过水,做她命令的所有的事,极尽所能地服务她、取悦她,就像对待新的女主人一样。这就好似,它是丈夫的同谋——他们两个一起背叛了我。我知道我这样的指控,根本毫无道理,甚至可笑至极,可我控制不住。我恨它。我竟恨起了机器人。它站在我的面前,谦恭地等待下一个指令。我怒火中烧,毫无理性,扯着嗓子对它咆哮:为什么会认为那件龌龊玩意儿是我的!为什么要把这淫荡的脏东西放进我的抽屉里!为什么要背叛我! 我对着机器人发狂,跟个疯子一样。 机器人依然如初,和顺地微笑着,问我要密码。
晚上,我拿着这件东西到他的面前,质问他。可他却反问我,为什么要偷拿她的衣服。我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瞪着他。随即我便失了控,开始大喊大叫,歇斯底里。面对我情绪的崩溃,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无助得像个孩子。最后仿佛浑身脱了力般,在我的恸哭下,他坐到床沿边,眼睛死死盯着地毯,对我说,我们分开吧。这句话,宛若判刑,死刑。说起来夸张到荒诞,但我当时的感受,的确就是那样的。 然后我就不知所措了起来。凭着求生的本能,我跪下来,抱住他的腿,哭着乞求他。我们两个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时,竟不了了之了。 后来,我就安装了纳米摄像机,自虐一般,偷窥家里发生的所有的事。看着那些画面,心脏好似被扯碎,脑子也像是坏掉了,所思所想,统统都是各种各样的杀人方法。 正想到这,兀地,外头客厅传来动静。我自回忆中醒神。一时间,我有点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在干什么。记忆错乱了起来,脑袋“嗡嗡”直响。但客厅传来的声音逐渐增大,抢走了我所有的注意力,迫使我细细聆听。是人声。丈夫?我迎了出去。 客厅的灯果然大亮着,可回来的人不止一个。映入眼帘的,是丈夫跟那女人在玄关嘻嘻哈哈,拉扯着的场景。女人要走,丈夫不让。他们打打闹闹,你一句我一句,柔情蜜意地推搡着。不知不觉,就在如此笑闹间,两人抱在了一起。他们接起吻来。热烈、急切、缠绵,吻到浓处,甚至能听到“啧啧”水声。 “你爱我吗?”女人问。“爱,爱到发疯。”丈夫答。 我站在卧室门边,双手紧攥成拳,一只手里还捏着那件令我嫌恶的薄衫。可我控制不住当下的自己,连想把它扔掉都办不到,这让我越发感到耻辱、无力,和痛苦。我闭了闭眼,再睁开,那两人还在吻着,边吻边慢慢移动到客厅,最后倒在沙发上,愈演愈烈。
“说好住下,为什么又要走?”“有人,要不高兴。”“谁?”“她呀~”女人似是朝我这边,媚人而挑衅地瞥了一眼。“别管她。是她自己不肯走。”丈夫说。 我惘然地,竟没有为此太过吃惊。甚而有种错觉,这个场景我已经亲身经历过,还很多次。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微表情及动作,都毫无差别。可,怎么会呢?我的大脑陷入一片混沌。是不是,其实我已经疯了? 抹掉自眼眶里沁出的泪渍,我给自己找了张椅子,面对着他们,坐了下来。莫名有种预感,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类似一个被设定好的程序,它自有一套流程,你看着它运行得久了,自然而然就知道下一个会出现的是怎样的场景。所以我坐着,等着。 果然,一吻毕,他们并没有分开,而是脖子贴着脖子,肩触着肩,腿勾着腿,全身不留一点缝隙,紧紧相拥,宛如连体婴。对,又开始了。他们总是这样。如此的相拥,一动不动,必要维持很长一段时间。三十分钟,一个小时,只要他们愿意。两人完全不觉如此行为有何异常,可在我看来,这分明就像两只四足爬虫类,肢体纠缠,迂曲地搅在一起。尤其是两人都赤身裸体时,白花花的身躯扭结成一团巨大的肉块,看起来恶心透顶。不是行为艺术。我只能说,他们就喜欢这样。也许,跟蛇在交配前总要缠在一起的道理相同,是天性。 我视而不见地望着那两个人,表情木然。我想到自己跟丈夫,不会如此拥抱。因为每当他要求时,我总是拒绝他。他把我勒得太紧,还要纹丝不动,这些都让我难以忍受。我不是蛇,我是人。记得我跟丈夫这么抗议后,丈夫一脸的迷惑,竟还有点委屈。“可大家都这样。”他说。“不要,我不喜欢。”“你真是不正常,疯了吧?” 的确是。取了把椅子在这里坐下,观看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浓情蜜意,以及接下来可能会有的性爱,我确实是不正常。不,根本就是个变态。我苦笑着这么想。 真该去拿把刀,砍了他们。但又隐隐觉得,我真的这么做过,还做了很多次。荒唐。难道是因为我太恨他们,便有过很多次的妄想? 大约三刻钟后,两人终于餍足地分开。喟叹着,就像完成了某项重要的仪式。女人点起一根无忧香烟。她吸了一口,丈夫也凑过去吸了一口。不一会儿,两人纷纷软倒在沙发里,任由白雾笼罩全身。“我好快乐。”“是啊,极乐。” 我依旧坐在椅子上,没有动过。没有关系,我想,对他们来说,我就是不存在的,妨碍不到那两个人。 我知道,只要等吸完这一整根的无忧香烟,不消片刻,他们的情绪就会高昂起来,出现兴奋和欣快感。我知道,接下来,他们便会如痴如狂地跳起舞。跟着迷幻音乐的杂乱节拍,修长的四肢胡乱摆动,拗出一个又一个怪异的造型,就像埃及坟墓里的壁画。我知道,因为所有人抽完无忧香烟,都会变成这样。我知道,只要再来一根(他们会的),两人接着就会激烈地做起爱来。一如往常地,无视我。 可女人突然朝我看了过来。一双碧绿的眼,勾魂摄魄。 “你也该来点。”她对我道,向我举了举她手上那根细长的香烟。 我感到惊异。原来他们知道我在,原来我竟不是空气?并且,没有跳舞却跟我对话,流程不对。可是,又哪里有什么流程呢? 我愈发错乱了,大脑涨得发疼。 “这是好东西,”女人继续对我说,“它能让你放松,快乐起来。我们每个人都离不开它。”“不……”我恍然地动了下嘴唇,然后摇头。可女人却大笑起来,好似我做了个特别好笑的动作。“抱歉~”她说,“哎呦都要怪这烟。你知道,我现在是飘着的~”女人神经质的笑声一直没有停,受不了般拱着身体,连带一旁的丈夫也被她影响,从闷声傻笑,变成了开怀捧腹。 他们的笑声是一个调的,跟所有人一样,鸭子式的“嘎嘎”声回响不断。 令人发怵。 但奇怪的是,我竟隐约记得这个场景。不是来自某种程式,而是发自意识的最深处。我觉得它真实发生过。这让我骇然非常。难道现在,当下,不是“真实”吗? 我焦躁不安,坐不住了,正要起身,女人却已经堵在了我面前。她猛地出现,犹如鬼魅。太过惊惧,掐灭了尖叫,我吓得动弹不得,连细胞都似僵直了。 女人两手撑在椅背上,将我困在她怀里。 “来做吧?”她说。“你说什么?”我迷糊了一刹,接着便惊恐至极。我确实记得这个场景。“来做嘛~一起做吧~”嗓音绵柔而潮湿,她俯下身来,温热香甜的气息拂在我脸上。“虽然一开始我挺看不上你,但相处久了,你不知道,我可喜欢你了。你身上有种,什么来着……”她迷离着眼,回头寻向丈夫。丈夫无意义地举起一只手臂,食指朝天转了一圈,“忧郁的气质!”“对,没错!”女人又转回身来,“就像那什么,冬日白雪,天使一样!” 神经病! 女人欺身就要吻下来。简直难以置信!我使劲推开她,没想到,一下就将人推倒在地。“滚——!”我朝她嘶吼,又怒又惧。她没有起来,虾子一样蜷在地上大笑。“哈嘎哈,哎哟你为什么不愿意呀?”丈夫瘫在沙发上,同样笑得快喘不上气。“她,嘎,是单性那一派的!”“可真少见,哈嘎,现在单性基本都已经绝迹啦!”“她还从不祝福我们!”“真怪,怪透了!简直是奇葩!哈嘎哈~” 你们才怪!你们才他妈的是奇葩!你们就是疯子! 我汗流浃背,却不是因为热。头疼越发严重,几近让人难以忍受。鸭子般的“嘎嘎”声响彻一片,如灌浆般封死了整间屋子和我的脑神经。终于再也受不了,发泄般,我抡起身边的椅子,朝女人砸了过去。金属制的椅子砸在女人的头上,很快,鲜血自她的脑门汩汩地流了下来。 可这两个人笑得更剧烈了。 我急促喘息,退到墙边。然后躬起身,捂住脸,嘶哑低泣。几乎要崩溃。分不清,究竟是我疯了,还是他们在发狂。 这个世界不正常。 我意识到,他们不会停,除非我拿起刀,捅进他们的心脏。我不明白这奇怪的“意识”从哪里来,但我的确很想这么做。我恨他们,想要杀掉他们。可是,我又想到,即便这样做,又能挽回什么呢? 我就立在墙根,听着那两人的疯笑,默默地站了很久。很久很久。我竭力思考着,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我在这里,干什么呢?难道真的要杀掉他们吗?为了抚平疼痛?但,我真的有那样疼吗?疼到想要跟这两个人玉石俱焚?不,事实上,我已经没有那么痛苦了。对他们的仇恨,应该是在很早以前。 等等,很早以前? 啊,对,我想起来了,根本不是现在的事,我跟他已经结束了。就在三年以前,我们分开了。那眼下在发生的,又是什么? 弄不清,不过思忖良久,我还是做了决定。 我放下这一切迷乱的疯狂,转身走了。 值得庆幸的是,这在如今,并没有那么难。 我去到玄关,穿上鞋,拉开房门,然后一脚跨出去,离开了这里。我记得,这是在三年前,我没能做到的事——有尊严地,离开这个地方,这个我曾经以为的,“家”。
一阵眩目的光亮刺了我的眼。可实际我却是闭着眼睛的。如此不合理,反倒引起大脑的阵阵晕眩。直缓了许久,我才好些,睁开眼来。 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胶囊舱室里。 仍处在迷蒙状态,我一时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境。就在这时,胶囊舱的盖子打开了,晋尚的脸出现在我面前。“好点了吗?”她问。我稍有失神,迟疑地“嗯”了一声。晋尚一笑,点头由衷道:“你的确是好多了,我真为你高兴。” 我没怎么明白。 她将我扶出了胶囊舱,带我去不远处的沙发椅上坐好。我环顾四周。这房间很眼熟。除了角落那个鹅蛋形舱室,便是满墙的线条抽象画,其余装饰都是暖色系,透着股温馨。我直觉这是一间私人办公室。 “你现在刚醒,脑子会有点迷糊,因为出现了短期选择性失忆。不过这是正常现象,你别慌。”晋尚快速地说道,“深入潜意识的检测,过程虽然就像做了个梦,但负荷到底还是不一样。缓个二十来分钟,你就能恢复全部记忆,不用担心。” 此时晋尚就坐在一张大办公桌的后面,我的沙发椅隔着桌子,正对着她。 “……我怎么了?”我问,出口的声音略有沙哑。晋尚笑了,宛如一切尽在她的掌控中。她让机器人去给我倒一杯茶。“你病了,乔轩小姐。”“疯病吗?”晋尚挠了挠鼻梁,像在尽力措辞。“不能这么说,这词不专业。” 所以,就是疯病吧? 机器人给我端来茶水。我接过,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起来。 “不错啊,看来是真的好了不少。”在我喝茶的间隙,晋尚道,“以往——尤其是在治疗早期——每逢你从测试里出来,情绪都依然十分激动。给你茶水就像是要毒死你,不是被你一巴掌拍掉,就是抡起来往我身上砸。那可是滚烫的水啊!唉替你治疗,我都不知道被烫多少回了,损失了至少一打杯子。不但如此,你还要对我大喊大叫,哭得惊天动地,我每次都需要安抚你很久,甚至上镇定剂,才能跟你好好开始谈话。”“哪像现在,”晋尚啧啧有声地直摇头,“就算是近期,拿上个月的两次测试来说吧,虽然你不再那么激动了,但仍旧会瞪我,要你喝下一口茶,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凝神回忆,然后问,“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样?”晋尚耸肩,“也不是无法理解。因为你每次出来前,都在里面刚刚杀掉那两个人,所以一时还无法平静吧。”“不,不是。”我看着杯子里的茶水,说,“虽然详细的我记不清,但当时的感受,我还有点印象。”“哦?”“我会那样,不是因为刚杀了人,所以情绪激动。”“那是因为什么?”“因为,我恨你。” 晋尚瞠目,一脸的匪夷所思。 “难道,”她试探着问,“是因为我治了你三年,始终都没有治好你?”我朝她笑了笑。 “可不能全赖我啊!”晋尚一挥手,有些激动地道,“要知道,我执业已经有八十多年了!我是你在这个领域里能找到的最好的医生。怪只怪你这病实在太罕见,我们得一步步摸索着来,所以才会需要多走些弯路。这点还希望你能谅解。”我看着晋尚那张年轻而又妩媚的脸,点头,“当然,我很明白。”“你不仅要明白啊,你还得信任我。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信任,是人类的基石!”“我很信任你,晋医生。” 看着我的微笑,晋尚朝天翻了个白眼。 “看你的样子,是不是多少想起来了一点?”“嗯。隐隐约约。”“现在能分清吗,哪些是发生过的,哪些是假的?”我看着晋尚那一头火红色的卷发。“……你是假的,你不是我的朋友,”我道,“你在里面扮演我的朋友,为了测试我,诱导我,看我有没有真正放下这段感情,还会不会想要杀掉他们。”“我不是你的朋友?”晋尚怒目瞪向我,“我都治了你三年了,我这么了解你,还不能算你的朋友?你个冷血动物!” 晋尚两手撑着椅子扶手,就差没跳起来,像是真恼了。我赶忙道歉。“对不起。”“知道错就好,赶紧往下说。”她这才又坐回去,跷起二郎腿。“还有呢,哪些是假的?” 我细细回忆起来,“总之,跟做梦相似,真假都掺杂在一起。比如那件黑色内衫,并不是我趁她洗澡偷拿的,而是一天我下班回家,在衣橱里发现了它。再比如去庙里的那一次……”我顿了顿,“也是假的。我跟他没去过什么庙里。”晋尚颇有深意地挑了下眉,“但是真假参半,现实里应该发生过类似的事,比如那位……法师?应该真有这人吧?我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我没有接她的话,继续道,“还有最后,我拿椅子砸她……现实中我的确曾经那样做过,但那次并没有中,只是砸到了她脚边。不过也足够吓坏他们了。”我苦涩地笑了下,再道,“至于其它,就差不多都是事实了,包括那些你代为向我控诉的事,统统都曾在我身上发生过。你在里面对我说的话,也全都是我曾经向你倾诉过的感受和想法。”对,那些根本不是晋尚的愤怒,而是我的愤怒。通过晋尚一次次惟妙惟肖的模仿演绎,我才发现,当时的自己,原来是如此的疯狂。晋尚微颔首,“还有吗?”“在里面——我的潜意识中,我在现场见到那两个人在一起的场景,应该都是我以前于现实里,通过监控录像看到的吧,并不是我亲眼所见。”我说罢,晋尚明显顿了一下,然后她摇头,“不全然是哦。”“什么?”“虽然那两人在一起的画面,有一些确实是你在现实中通过监控看到的,但也有很多场景,现实中发生时,你真的就在现场。比如第一幕,他们两个接吻;还有那两人之后的几次做爱,沙发上,床上,你当时的的确确就在那里,乔轩,你看着他们,连站位都没有错,实打实是你的亲身经历。” 一阵悚然感在我的全身泛开,逼得我脊骨发凉,四肢冰冷。我不敢置信。 “……所以,”我讷讷道,“我,果然是个疯子。我不正常。”晋尚耸了耸肩,“没你想的那么疯啦。” 我一点都没有被安慰到。就在一旁看着自己的爱人跟别人做爱,如果连这都不叫疯,那什么才是?但,等等,难道不奇怪吗?为什么那两个人会让我就在旁边看着呢?甚至,女人还邀请我……难道怪异的不是他们吗? “既然已经想起了不少,”晋尚续道,“那你能明白的吧,这次的测试结果,还是不合格。”“为什么?”我皱眉,“这次我放下了,我没有杀他们。”“是,你是没有杀他们,事实上这次的测试结果已经是三年来最好的一次。起码不再那么偏执。”“……是因为我拿椅子砸了她?”“当然不是。你知道,我注重的向来是你有没有杀掉他们。”“那为什么……”“因为,你终究还犯着那些老毛病。而这些老毛病相当关键。”我眉毛拧得更紧了。“什么老毛病?”“在潜意识里,你反抗秦文兮跟其他女性的关系;排斥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不断将它们遗忘;甚至将那女人想象成了妖怪。啊对了,还有,你再一次的忘掉了他——你所说的丈夫——名字就叫秦文兮。这一切,正说明你仍旧非常抗拒事实,还没有痊愈。”晋尚侧了一下头,说,“不过会导致最终不合格,最主要的一点,是你套用了‘婚姻’这一概念。” 我呆滞了片刻,有些跟不上,并且脑子开始阵阵刺疼。“你说什么?”晋尚扬了扬眉毛,“你还记得秦文兮是谁吗?”“不是你丈夫么?”晋尚哈嘎哈嘎地笑起来,好像我的话有多可笑似的。“不,不是。你再好好想想。”我全神贯注地搜寻起记忆。不久后,我恍然大悟,“哦,对,他是我丈夫。秦文兮是我丈夫的名字。”可晋尚仍旧笑着摇头,“不,不对。” 不对?我一怔。 “乔轩,你告诉我,”晋尚又问,“你为什么会那么难受呢?”我不解,傻傻地张口,“什么?”“为什么见到秦文兮跟其他女性在一起,你会难过?不仅难过,还有滔天的愤怒。可,为什么呢?在见到他跟其他女性的亲密行为时,你为何竟会那样痛苦?”“……”这还需要问吗?“因为我爱他。”“我知道你爱他,非常地爱。”晋尚严正道,“可是,乔轩,爱他却见不得他与其他人亲密,这不符合逻辑。”“……”不符合,逻辑?“这正是你会来找我的原因啊。你的病症就是这个。因为,正常人的爱与恋情不是这样的。我们都不会痛,不会难过,当然,也不会发怒。” 我心跳加快,却无力。全身发着虚,但不明白原因。我苦思良久,还是想不明白她的话,于是我跟晋尚讲,我听不懂。我问她,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应该对那些事……我的爱人亲吻别人,他爱抚别的女人,甚至他们两人在我面前上床,我都要觉得无所谓才对?”我说着这些话,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难道我应该要不痛不痒,没有反应?”“是啊,”晋尚却是一点头,理所当然地道,“就是应该那样,可为什么你竟会为那些天经地义的事,感到难受呢?”“……天经地义,的事?”“嗯哼。”“就应该那样,我不该难受?”晋尚滞了滞,接着一声叹息。她朝我倾过身来,“轩轩,你听我说,你不但不应该难受,还该祝福他们。”祝福?我不可置信到,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应该对爱进行赞颂。”“赞颂?”“是啊。”“我的丈夫跟别的女人苟合在一起,我却要祝福他们,对爱进行赞颂?”我险些被气笑,后背死死压向椅子,摇着头,像在拒绝整个世界。“究竟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晋尚凝视我良久,再次叹出一口气来。“轩轩,我的小可怜,秦文兮从来都不是你的丈夫。”“……什么?”“我们根本就不存在‘丈夫’、‘妻子’,或者‘谁属于谁’这样陈腐的概念。”“……”“婚姻制是落后的社会制度,早已被时代所摒弃。现如今我们顺应科技的发展,两性及同性关系皆是无绑定式的自由恋爱关系。” “……无绑定,自由恋爱?” “是的。丝毫不违背天道人性,是最为合理且符合我们人类生物本能的社会形态。”“……”“你可以跟任何人发生关系,只要你愿意。”晋尚说,“只不过,当你爱的人爱上了别人,一旦他拒绝跟你继续关系,你就应该离开。你可以等待他结束那段恋情再去找他。一般也就等个几天,再长也就一两个月,这有什么等不了的?如果你实在不想等,爱他爱得深沉,那你也可以在他跟对方空闲下来时,对他进行邀约。只要他愿意,你们两个时间也安排得合理,并不会有什么不方便。” 并不会,有什么不方便? 我感到呼吸困难,眼眶发热,竟快要被逼哭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没有婚姻,没有绑定,没有束缚,更没有所谓的背叛。在现如今的时代,根本就不存在那样自私的东西。我们可以爱任何人,也可以被任何人所爱,甚至是同时去爱。”晋尚和悦地道,“我亲爱的轩轩,我们是绝对自由的。” 绝对……自由? 我用力地咽下一口近乎干涩的唾沫,将那从胃里猛然翻涌至喉头的酸液,狠狠地咽了下去。  “当然没有婚姻。如今我们无论男女,人人都拥有终生的年轻以及完美的外形;凭借先进的科技,我们作为个体,亦早已不再需要担忧人类的子嗣延续问题,自有社会提供人造子宫,集中为我们承担生产及育儿责任;这么一来,没有‘家庭’这一概念的我们,自然也不再有遗产继承问题。死后的财产,可按个人意愿进行分配赠送,没有意愿的,则由社会收回统一处理。如此,我们为什么还需要婚姻?”“……”“时代在进步,科技在发展,我们人类也在相应进化。而所谓的进化,可不仅仅指基因,还有我们人类的情感。不是我危言耸听,轩轩,你再这么继续下去,会赶不上人类情感的进化步伐,被现如今先进的社会形态所淘汰。”“……”“我倒是好奇,你怎么会突然想出‘婚姻’这么个古老的概念来?”晋尚问,“三年来第一次呢。你是不是最近查过什么资料?”“……”“应该就是吧。由此才会在你的潜意识中出现,自发将行为合理化了。”“……”“你是不知道,当我在里面听你说出‘离婚’两个字的时候,吓了好大一跳,差点没破功。还好我反应快,机灵地接上了,否则这次测试都要继续不下去。” 晋尚自顾自持续地说着,而我感到天旋地转,记忆翻腾不已。可能是二十分钟到了,我的意识骤然一片澄明,竟一下子将全部都想了起来。 我跟秦文兮开始恋情,是在将近四年以前。 那时,我刚满28岁,出社会还不到半个月。我们俩在一家餐厅,因认错人而偶遇。秦文兮在致歉后,立刻便对我进行了邀约——他亲吻我的发梢。当时,我害羞至极,略显慌乱地婉拒了。因为我太了解自己的怪癖。以往在学院里,我便是有名的“苦行僧”,无论是跟男还是女,我都拒绝建立情爱关系。朋友们笑话我,搞不懂我,说我完全不懂什么是享乐。人生的乐趣不就在于情爱吗?他们问我为什么拒绝,我只道看不上,换来他们个个大翻白眼,说我就是一只在乱发神经的孔雀,简直有病。 我也认为自己可能有病。因为我竟觉得那些人,不,是所有人的关系,都很混乱。中午看见A和B在寝室里互诉衷肠;第二天早晨就听说B和C昨晚度过了愉快而又疯狂的一夜;然后就在当天下午,便能撞上A和C正在走廊嬉闹,最后两人拥吻在一起。如此,就形成了一张巨大而扭曲的情爱关系网。 当然,觉得扭曲的人,只有我一个。 真心话我从未对人说起过,但做派摆在那里,还是会惹来闲言碎语。幸而我的基因质量算是极为优异,在现今基因决定一切的时代,我所受到的攻击及影响,还算在可承受的范围以内。并且即使受到个别人的排挤,仍旧有很多人对我充满了善意,愿意与我结交成为朋友。这可真是感谢基因,谢天谢地。基因拯救了我。只是,我依然会孤独。以及抑郁。 我非常担忧党同伐异,害怕当一只离群的孤雁,可,眼见着好友们三五成群地搞在一起,自己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融入不进去,甚至极度反感好友们的做法,又要拼死拼活地勉力伪装……这实在是相当令人难受的事。 离开学院整整22年的封闭式环境后,情况才有了好转。何况,同僚们还没来得及发现我的异常,我就遇到了秦文兮。 一开始会拒绝他,是出于习惯,或者说,是由于自卑。但我其实自己心里清楚,我是动心的。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状态,在见到他的一刹那,我的生理反应十分极端:体内所有的细胞好似被猛然激活;血液奔腾,直往我脸上冲;心跳剧烈,简直让我发疼;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仿佛整个灵魂都被吸进了他那双海天色的眼。我觉得,这真是一个好完美的人。他在对我说话,我什么都没听进去,我正在兀自想象跟他接吻的画面。那会是怎样的感觉,会是轻柔,还是热烈?然而秦文兮竟对我进行邀约。他挑起我的一缕发梢,低头亲吻——优雅而又成人化——跟学院里那些一来就坦然说想“爱一下”,或者直接上手便抱的方式,是那样不同。可我立刻又想到自己的奇怪之处,想到学院里那些露骨的眼神,还有他们可谓坦荡荡的讽笑,我便受惊般,慌乱地摇了头。但秦文兮没有放弃,他问我要了通讯号码,接着就保持着一种超乎寻常的热情,不间断地追求了我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这实在是相当相当的久了。按照常理,一个进行邀约,对方要么接受,要么拒绝,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邀约不成功,大可换个人。情爱这种东西,只要是快乐,找谁都是一样的。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所以几乎没有人会像他这般……盯着一个人,死缠烂打。 过程里,我犹豫不决。但终究首次冲击向我的爱情,让我失却心魂,变得盲目。我考虑不了实际问题,对秦文兮以往乃至未来的“情爱关系网”,直接忽略不作深想。我自发地为他披上白雾胧纱,打从心底相信,他对我跟别人不同,他肯定不会像其他人一般,那么混乱。我接受了他。后来我问秦文兮,为什么没有放弃,究竟为何要对我如此持续地进行邀约。秦文兮说,当时第一次见面,我脸红而又无措——如此传说中的“害羞”模样——引发了他对我狂热的爱。所以即便我没有亮灯,他都想要试一试。然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他又发现在我身上,有一种极为少见的气质,让我显得既忧郁,又怯弱。“我实在无法自抑,停不下来。我觉得要是不跟你在一起,我一定会发疯!” 昔时听完,我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可现在回忆起来,我感到痛恨,以及悲哀。 恋情的一开始,一切都很美好。不,这世上最美好的,就是恋情了。恋情中,绝不可能存在任何不美的事物。没有烦恼,没有倦怠,没有难过,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有的只会是幸福、是快乐,是激情,以及享受。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是我们自小受到的教育。恋情是如此美好,根本没有人不喜欢它。因此,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在恋爱。 我跟秦文兮的爱情,果然与众不同,一直在持续。一个月后,他便向我提出邀请,去他的地方住。我那么爱他,怎么会拒绝。同居生活依旧幸福到让我晕眩。如此美好的时光,一眨眼,便又去了三个月。接着突然有一天,秦文兮笑吟吟地对我说,他不爱我了,爱已经转移,他爱上了别人。他请我搬走,好方便他随时带新的爱人回来。 当时的我,听到他的话,傻在了原地。我请他再说一遍,他果真又说了一遍,连愉快的表情都没有变。我的感受?借用一个老套的词,宛若五雷轰顶。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问好友们,大家都说他们从未有过,还好奇地问我,那究竟是怎样的。怎样的?心如刀绞,撕心裂肺。我说。可他们彼此互望,摇头说不懂。不幸的是,我懂。我无法接受秦文兮爱的转移。 这是不正常的。 对于结束关系,我不同意,并且恼怒至极。秦文兮看去像是感到奇怪,但他并未再坚持,除了常会劝我吃点药,比如开心丸之类,就再没提出让我搬走。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我们两个一如往日般开心地生活在一起。直到那天,我下班回到家,洗澡前,打开了衣橱里的内衣抽屉。 那次发疯,不占理的,是我。 秦文兮没有任何错的地方。相反,他一如既往地温柔,面对我的狂怒,以及随后的哭泣乞求,他虽然不知该如何应对,但也没有更进一步的逼迫,或是报警,只是进行了十分理性的分析。他认为我可能是在幼儿时期学习“爱”的课程时,出了什么差错,因此才会在情感处理上如此脆弱,以及……幼稚。他亲吻我的脸颊,极其耐心地对我说,他会给我一点缓冲时间,只希望我能在他身上愉快地结束这段恋情,开启下一段。他是这么的温柔。温柔得,让我无所适从。 秦文兮说的,我能听明白,可是感情上,我无论怎样努力,都做不到。 我发现秦文兮开始常常出入酒店。可笑的是,我明白他的用意。他特意避开我,避开他自己的家,其实是对我的善意。可我更恨他了。跟踪,如此不妥的事,我竟做得毫不犹豫,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很快,秦文兮就察觉了异样,他当场将我抓住,为此感到愤怒。但他没有骂我,只是请我立刻搬走,离开他的住处。当然,我再次拒绝,即使他威胁说要报警。现在想来,当时的我,真真是个无赖。可我心里清楚,不是我不想保有尊严,而是我根本做不到。就连生理都在反抗。我觉得一旦失去他,就会失去生命。即使仅仅想一想,身体机能便像是要即刻停止运作,全部器官即将衰竭——如此死亡般的前奏,太恐怖,我无法承受。 总之,我没有办法正常地结束这段恋情。就是这个时候,我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除了宣泄,将情绪直白地丢出来,我全然就不懂该如何正确地处理感情。说到底,这世上就不存在“感情问题”。对其他人而言,爱了就是爱了,不爱就是不爱了,如斯简单,连五六岁的孩童都懂。而我却连个孩子都不如。 何况,秦文兮对我依旧温柔至极。时不时,他还是会吻我,柔情蜜意,让我于绝望中抓住了那唯一的希望。我坚信,他肯定还是爱我的。 我实在不愿意跟秦文兮分开,一天他便提出建议:要不然,一起?他说他问过对方了,女人举双手赞成。我?没错,我又发疯了。歇斯底里。那次,秦文兮第一次开口指责了我。他说我狭隘,自私,不可理喻。我朝他扔了一把剪刀。 之后,秦文兮就开始将女人带回了家。也许是为了避免麻烦,起先他瞒着我。后来,他发现了纳米摄像机。秦文兮气极却无奈。不过由此他不再刻意隐瞒,转为正大光明。他对我说,只要对方愿意,他就会将她带回来,因为这是他的权利。而跟他在一起,到他的住处来,同样也是对方的权利。秦文兮说,如果我不愿意看,可以自行离开。我想,他可能以为只要这样,我真的就会走。谁能想到,同吃同住,我整整跟他们待了一个月。现在想来,秦文兮也是个怪人,他不像其他人,一段感情只有三五天乃至一夜,他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比如跟这个女人,就持续了两个月。提出分开的,是那个女人。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她并不是受不了我才离开。相反,很可能就是因为我的存在,她觉得有趣,才会跟秦文兮处了如此长的时间。只是终究她跟秦文兮的恋情结束了,她的爱发生了转移。女人提出结束的那天,秦文兮很好地接受了下来,完全没有震惊的神色,还拿出一份礼物,送给她以作纪念。两人相互说着祝福的话,直到拥吻着在门口告别,都气氛和睦,乃至兴高采烈。 是的,这才是正常的两性关系。 临走前,女人跑来吻了我。她厮磨我的嘴唇,在我反应过来以前,便早早撤离,顺带还不轻不重地咬了我一口。“原本觉得你真怪透了。怪到变态、滑稽。”她舔了舔嘴唇,说,“可现在我同情你,觉得你好可怜哦。还有,就像之前跟你说的,我是真的好想跟你做做看!”要幸福哟。这么说着,她大咧咧地留下通讯号码,拍拍我的肩,走了。 我摸着自己的嘴唇,没有感到恶心,而是像顷刻间被拆了骨头,瘫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女人离开后,我并未感受到丝毫喜悦。整个人处于崩溃的边缘,如同下了回地狱。秦文兮不再回家来。他搬走了。 走前,他诚恳地跟我进行了一次谈话。他说我病了,病得不轻。他希望我能去医疗中心好好诊断,进行治疗。他说他曾经很爱我,非常爱。可现在的他,不再能够帮助我。他说他不希望我再继续纠缠他,如若还继续,那他真的会报警,并上报到我工作的地方,以免我为工作以至社会带来危害。“你想想你之前都做了什么,”秦文兮说着这话,神情中还带着些心有余悸,“太可怕了,你拿着刀站在她床头,是想干什么呢?”还能干什么。“还好她睡得死沉,我又及时发现,否则你绝对已经上头条了,牢底都要坐穿。”当时的我,还在乎这些?“最近工作都几乎没有去吧?”秦文兮叹息道,“你必须得好好治病。你是这么的优秀,社会需要你。最重要的是,我不想看到你的一生就这样毁掉。” 秦文兮的最后一句话,我哭着听了进去。是啊,有谁会想将自己的一生毁掉呢?我病了,需要治病。然后,我就可以不再这么痛苦,可以不再去想他了。从地狱中解脱出来,我这么告诉自己。于是,我找到了眼前这位业界有名的执业医生,晋尚。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晋尚问。我凝滞片刻,对她摇一摇头。“……没有。”晋尚一噎,气结。“我是说,你情感处理的能力之所以会这么弱,显然是在童年期形成的病因,应该就是在‘爱’的课程中出了某些问题。我一直建议你回到抚育中心,重新再上一上这堂课,你去了没有?” “我想问你,小尚,”我却说,“你一直告诉我,秦文兮不爱我了。”“是啊,怎么了?”“那他为什么还要吻我?”晋尚满面狐疑,“吻跟爱,有关系吗?”我死死咬着牙齿。“……他不爱我了,”而后我又道,“那我的爱呢,又该怎么办?”“你的爱?”晋尚的眉头越拧越紧,“秦文兮不爱你了,轩轩,你们的爱便结束了。”我看着手上那杯早已冷掉的茶,喃喃:“可是,我还爱他啊。”“但他不爱你了呀。当你的恋人有了其他对象,你就该及时退出,去找你的另外一段爱情。除非你们三方(或多方)达成共识,都愿意接受彼此,那就可以继续在一起。总之,爱可以是辐射状,但必须是双向的。一旦单向,爱就不成立了。”“……单向,就不是爱了?”“当然不是了。”“那单向——我的感情,又算是什么呢?”晋尚思索片刻,说:“是灾难和仇恨吧,就像你的状态。并且不仅会反映在你身上,同样会给对方带去伤害。瞧瞧秦文兮,他那段时期一定也相当烦恼,并且痛苦。要知道,现今的人,绝大多数一辈子都体会不到这些负面情绪。这是最好的时代,幸福和快乐才是我们的常态。”晋尚塌下眉,脸上充满了无限同情,“而秦文兮却承受了那么多可怕的负能量。想想,可都是你带给他的(真是可怜)。所以说,单向的爱就是毒瘤,百害而无一利,必须,并且也早已消失在我们人类的进化历程中。” “……”我微微颔首。 原来如此。所以,我身上长着毒瘤,不切除,就完了。 我知道不应该,可还是觉得可笑。我轻笑出声,“辐射状……对你们来说,轻而易举,可对我而言,好难。”“这……”也许是察觉出我的痛苦,晋尚慎重地斟酌了下用词,道,“可能,你爱的能力有点弱,不够广博吧。” 是,我太自私。我的基因中,很可能就直白地写着这句话。 “轩轩,你听我说,”晋尚朝我倾过身来,语重心长地道,“你会好的,真的。相比之前的测试,丝毫不需要我引导,你直接提刀就砍,那果断凶残的杀人手法,哎哟喂~尤其放火烧人那次,都能让我做恶梦!可再瞧瞧你这次——情绪那么稳定,不仅放下了一切离开了那里,甚至都会劝我向前看了!这一切都说明,你已经有了质的进步啊!毋庸置疑,你的病正在好起来!”我机械地看向她,“是吗?”“是啊!”“那就借你吉言,希望真的如此吧。”“我的小可怜,你要乐观豁达一点!”晋尚边说着,边在悬屏上一阵操作,“这些药你还得继续吃,不要放弃。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也要相信我。信任是人类基石啊!”她点击屏幕上的一份文档,朝空一划,发送给我。手腕上的终端亮了起来,我接收到文档,点开查看。然而看着这份药单,那上面显示的巨大药量,让我忍不住莞尔。 我想起第二次来进行诊疗的时候,就曾因药的事,我向晋尚提出过质疑。我说她给我开错了药。想当然,晋尚一脸的震惊。“怎么会开错,那些可是现今最好的解忧药物,跟市面上随处可以买到的无忧香烟和开心丸不一样,它要更强效得多,能从根源上提高你的情绪,让你感受到绝对的舒适、快乐,和美好!”我摇头,“我并没有感受到。”晋尚脸涨得通红,像是生气了。“那你的意思,”她极力克制,尽量平静地道,“吃了我开的药,反而让你难受?”“不是。”“不是?”“嗯,跟吃没吃药没有关系。我的症状没有减轻,还是很痛。”“很痛?”晋尚狐疑,“哪里痛?”“全身。”晋尚神经质地眨了两下眼睛,问:“有多痛?”“就像骨折,撕心裂肺。”我道,“但骨折会好起来,疼痛会一点点减轻。可我的痛直到现在都没有缓和,依旧持续着,毫不停歇。感觉生不如死。”“……”晋尚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然后她就给我开了止痛药。现如今最好的止痛药,百分百阻断痛感,让你除了舒适美好和快乐,什么都感觉不到!——这是她的原话。 可是第三次诊疗,我再次向她提出了质疑。权威被摇撼,晋尚这次真真地生起了气来。她气得全身发抖,以至在工作时间拿出了无忧香烟。“我很抱歉。”她稍显烦躁地说,“不过这玩意儿没有副作用,希望你能允许我来一口。我感觉自己快要炸了!”她抽了三口,直到嘴角扬起一个美妙的弧度,才掐灭了烟头。接着,就像面对着她最可亲可爱的人儿,她弯着眉眼,请我继续开始我的质疑。“自从吃了药后,我觉得自己坏掉了。”我说。“啊?你说什么,我亲爱的?”“止痛药让我的身体没了知觉,全身轻飘飘的。”“这就对了呀!”我摇一摇头,“但我的脑子还在痛。不是头痛,是思维,是思绪,像有什么从里面不断爆裂。嘴巴发苦,眼泪不停地流,心跳时快时慢,全身痉挛发抖。我总在想着同一件事。”“什么?”“想死。”晋尚:“……” “真是……闻所未闻。”最后她说。 我能明白她的意思。自从人类开始施行基因优化后,“想死”的念头便从我们的大脑中消失了。基因的修改,彻底杜绝了人类的自杀欲。 “而且吃了药,我时常会陷入呆滞状态,”我继续道,“我没办法保持正常思维。”“你说什么?”“还会平白无故晕过去。”晋尚像是恍惚了一下,随后她一脸的百思不得其解。“不可能啊,我开的剂量很轻,每次在痛的时候吃半片。一次能止痛12小时呢!”然后她就怀疑地看向我,“你都吃了几片?”“我严格按照你的医嘱服药,”我道,“只不过,累积下来,平均一天需要吃下八片。”“八片?!”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抹把脸,尝试性地问道:“也就是说,你一天要痛十六次?”我点头。“你是真痛还是假痛?”我压下微怒,说:“真痛。”“比如?在什么情况下会痛?”“比如,在看见秦文兮的衣服时;电视里播放我跟他一起看过的影片时;路过跟他一起去过的餐厅时;购买秦文兮曾送给过我的花时;吃到秦文兮为我做过的一道菜时;听到跟他一起听过的音乐时……诸如此类。”我气息奄奄,说:“还有,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例如,晚上睡觉……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好了。” 我直到现在都记得晋尚当时脸上的表情,那是不敢置信,以及不能理解,仿佛她正在目击“自黑洞中竟跑出来一艘海盗船”之类的奇诡现场。她脸皮抽了抽。我微笑了一下,然后就哭了出来。我流着眼泪,对她说,“晋医生,我真的好疼。真的,我没有骗人。” 接着,她就跟我开始了长久的谈话。谈了很多,也很深,从我的感受、体会,到想法,我统统都告诉了她。直到这个时候,晋尚才算隐约搞清楚了我真正的病痛(原来不是普通的情绪低落!),但她始终没有办法理解,不论我口中的“爱”、 还是“独占欲”、“仇恨”、“嫉妒”、“杀害欲”,乃至我的痛苦,她都听得云里雾里,一知半解。最终,在没有办法(或者说,这是她唯一的办法)下,晋尚提出,要进入我的潜意识。“就是睡个觉,做个梦?”“差不多。只是这个梦不仅反映你的潜在意识,还受到我的引导。”我没有怎么听懂,但也没有反对。 之后,无止境的“潜意识治疗”就开始了。起先,晋尚不断在“里面”开解我,试图让我对那些曾经使我痛苦的场景变得麻木没感觉,可没有用。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进入潜意识,已经不再是一种治疗,而变成了一种测试,以检验我是否已经病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并没有问过晋尚。因为我知道,这不是晋尚的问题。 晋尚是神经学领域的专家,她不懂心理学。 应该这么说,如今的时代,心理学并不存在。没有人会得心理疾病。一根无忧香烟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再是问题。这门学科自古早以前就开始渐渐没落,直至现今完全消亡。“心理学”三个字,还是我在一本古籍上看到的。我循着这词条,继续查过,可惜在当今连“书”都几近难寻的情况下(简直就像是被刻意地隐藏),能查到的内容实在太少,更遑论治好我的“心病”。 晋尚并不能治疗“情感问题”,我起先想过不再继续接受她的“治疗”,可最后,我还是来了。因为,我在绝望中意识到,我需要这套潜意识检测。 “药你就少开些吧,”我看着药单,笑道,“现在的我,已经不会那么痛了。我很久都没有再吃过药了。”“真的?”“嗯。”晋尚先是半信半疑,之后将药单取消。“我就说吧,无论是我的治疗,还是这些药,对你是绝对有效的。你看你现在,都快痊愈了。”我笑了笑,点头赞同她的话,当然没有对她说:那些药片除了让我昏沉,对我并没有实质性的帮助;我真正需要的药,不是这个;现今我会不再痛,也跟持续的“治疗”,还有那些巨量的药片,没有关系;我觉得会好起来,是因为时间。 “说起来,你之前说恨我,到底是为什么?”晋尚问。我歪了下脖子,调侃她:“你很介意?”“当然啊!”晋尚满脸又恼又憋屈的模样,把我逗笑了。“可是我说了你也不懂啊。何况,恨也是在早期治疗的时候,是很久以前了,现在的我非常感谢你,更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你,这不就够了么。”“哪来那么多废话,你就快说,我想知道!”我叹口气,只好道:“因为你一次次的测试治疗,是在一次次地把我推向深渊。我来找你,本想自地狱中解脱,可你却不懈努力,反复又制造出地狱,让我不断跳下去再三体验……伤口未结痂,又接连将疤揭开,连血带肉来回撕扯……”我缓了缓,说:“真的太疼了。” “所以那段时期,每次一出来,我都非常恨你。” 晋尚怔在办公桌前,哑然失语。 “就说你不懂吧。因为正常人,根本不会疼,也不会认为那是地狱。”我诚挚道:“不是你的错,小尚。是我自己的问题。因为我不正常。” 所以为了能够正常的生活下去,我从不拒绝潜意识检测。我明白自己需要不断去体验当时的痛苦,以反复吸取教训。从而让自己变得铁石心肠,再不去爱。 “小尚,你是个好医生。你的治疗,虽然很疼,”我笑笑,说,“但对我很有用。它确实是对症的。” 今天的疗程结束了,我朝门口走去。可临到门前,晋尚又叫住我。“等等。”我回过头。“那个法师到底是谁?”仍旧坐在大办公桌对面的座位上,晋尚问:“跟‘婚姻’这个概念一样,他也是第一次出现在你的潜意识里。似乎还是你的求助对象?” 晋尚眉头紧锁,一脸的纠结。我忽然很抱歉,是我带给她如此多的负面情绪。 “既然会出现在你的潜意识,说明他是你生活中真实存在的人。”晋尚道,“我在想,你会好起来,是不是多少也跟他有关?” 我深深望着晋尚。傅南辛三个字在我的嘴里遛了一圈,但我还是保持着缄默。 晋尚叹息一声。“我倒不是真想问出他是谁,我只是希望你明白,爱的转移才是正常的,是痊愈的真正迹象。如果你真的爱上了谁,就不要抗拒。那表示你的爱就发生了转移,跟我们正常人一样了!”“……”我低下头,移开了视线,感到困窘,犹如被扇了一耳光。 “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就算不以你医生的身份,而是作为你的朋友,我也希望你能接受它,不要逃避。我不希望看到你孤独一辈子,到死都不再去体会爱的愉悦。我希望你能好起来,获得快乐。” 她跟秦文兮一样,都希望我好,言辞恳切,十分真诚。 “轩轩,爱是治愈生命的良方。人类生命的终极意义,就是不断地去爱、爱、爱!”晋尚由衷地续道,目光中透着些许狂热,“发散地爱,去爱很多很多的人,奉献出你自己,你也会得到他人成倍的奉献!轩轩,不停地爱和被爱,被永无止境的幸福和快乐所包围,这才是无憾的人生啊!我真心地祝福你,真的!” 我十分动容,又十分地难过。嘴角想往上扯一扯,可好难。“谢谢你,小尚。”话是真心的,笑容却像哭。我就这样不尴不尬地向她点头道别,匆忙地开门走了。到了外边,不忘替她轻轻关紧了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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