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虚拟世界，造一个同步率百分百的自己 | 科幻小说

本文曾发表于「不存在」。

七格 | 作家、画家、编剧。毕业于华东理工大学生物化学工程系，而后赴美获巴尔的摩马里兰艺术学院数字艺术硕士学位。现专业从事动画设计、绘画雕塑、小说、剧本创作等工作。主要作品包括《托卡马克兄弟》《万米城的清洁工》《盖世无双》等。出版作品包括《圈形游戏》《苹果核里的桃先生》《哲学水浒一百单八将》《脑洞大开的哲学简史》。

爱无止境  第47064章全文约5500字，预计阅读时间11分钟

A当艾尔莎走出完全靠光线营造的不存在的玻璃门，又折返回来时，0374号放下的心再度提了起来。是的，金钱不仅仅建造漂亮，也建造意志。第一次接待艾尔莎时售后技术服务0374号就知道面前这个叫艾尔莎的客户，需要打点十二分的精力对待。双方坐下后，趁咖啡机器人给她现做上一份espresso之际，0374号迅速浏览了对方的基本资料和购买内容，与自己的直觉判断完全一致，艾尔莎是个与众不同的客户。虽已49岁，但艾尔莎的身体维护得极其出色，每年她都要进行两次定期细胞端粒保养，让细胞凋零的节奏控制在一个既不妨碍正常新陈代谢又能延缓衰老的水平上。加上她过去二十年里先后做的四次基因甲基化修饰，使得她的身材外貌，在整个人类容貌数据库里，依旧保持在综合排名前五万名内。普通类型的套餐服务满足不了她，就是比较高端的LGBT类定制服务，对她也毫无效果：她是相当罕见的影恋类人群，他们只对自己产生爱欲，异性和同性对他们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矿物。这样的客户，在这家全球最大的虚拟性爱内容制造商的数据库里，到目前为止，一共也就遇上四位，艾尔莎是其中唯一的一位女性。那一次，0374成功地将虚拟艾尔莎推荐给艾尔莎本人。即使艾尔莎本人，也不得不承认虚拟艾尔莎堪称完美，她完全就是她本人的化身，音容笑貌，举手投足，包括高潮时瞳孔的失神放大程度，都精准到毫无差异。和其他类型的套餐服务一样，影恋套餐也包含有深度学习模块，所以哪怕艾尔莎随着年龄递增而渐渐衰老，她的虚拟艾尔莎也能不断调节它的青春指数。理论上，虚拟艾尔莎可以做到艾尔莎哪天行将就木，它就能哪天准备好寿终就寝，如果艾尔莎愿意每年都付费购买服务，直到天命之年。她本该满意的，本不应该再次出现在0374号面前。最起码，在经过刚才0374号如沐春风般的亲切解答后，她本该放弃她这次的打算了。 但是，她不是别人，她是艾尔莎。所以，她又回来了。 艾尔莎我还是想请你们，满足我这个要求。 0374号艾尔莎小姐，这真的让我有些为难，我也很想帮您，可是正如之前我告诉过您的，它不在我们的内容定制范围内，它需要为您专门再配一个研发团队，度身定制。 艾尔莎好的。多少费用？ 到这个程度，按照客户接待服务标准化流程，无论如何0374号也要接下艾尔莎的需求，否则，0374号第二天就不必来这里帮助天下人幸福了。0374号一边熟练填写着需求申请文档，一边和艾尔莎拉家常。很快，0374号提交的这份需求申请文档，遭到研发中心的驳回：这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荣誉的问题，而是白痴的问题：艾尔莎竟要求她的虚拟艾尔莎，能够实时保持同步，就是说，艾尔莎做什么，虚拟艾尔莎也同时要做什么。艾尔莎达到性高潮，虚拟艾尔莎也要达到，并且高潮带来的一切并发响应曲线，也要全部同步，不准有任何艾尔莎能察觉出来的滞后，天知道经过基因修饰后的艾尔莎，能察觉到多少精微的滞后，总之保险起见，滞后时间差必须小于光速走完一米所花时间，差不多就是站在镜子前五十厘米的距离时，面对镜子里的自己，光线从身体射到镜面再反射入视网膜的时间。技术部认为，所有算法都无法支持这一要求：这么短时间内，算力不够。但公司上层却接受了这个白痴一样的挑战，因为他们想要尝试一种新的算法：利用量子纠缠技术，直接预埋所有可能的响应态：一旦本体做出一种姿势，虚拟体就在同时面上做出适配反应，并表达出和本体一模一样的姿势。不过，他们也清楚新技术意味着新风险，他们需要法务部门出面，和艾尔莎先签订一份免责协议。艾尔莎同意了。技术部用程序语言骂了上万亿次自然语言中的娘，但他们都关在地下，0374号听不见，艾尔莎也听不见。一个月后，艾尔莎在家成功下载了更新的内容包。她看着正在地毯上跳苏菲旋转舞的虚拟艾尔莎，等待着对方三层圆蓬长裙落地。艾尔莎已经沐浴完毕，穿上了全包体感服，在她的人造视野里，虚拟艾尔莎正在充满波斯风格的花园里，对着她尽情展露长裙上妖艳绽放的语言。艾尔莎明白，一旦自己确认最新的内容包，虚拟艾尔莎尽管还存有包括旋转舞在内所有的舞种数据，但却无法再命令她跳起来，因为自己不会的东西，对方也不会，她们互相将在方方面面全部同步，包括知识与技能储备。艾尔莎愿意承受这样的损失。在过去一年里，和虚拟艾尔莎相处的每一个夜晚，艾尔莎都很尽兴，和自己做爱，和自己做爱后交流，对她来说是每天下班回家后最美妙的家庭生活。她们一起做饭，一起饭后散步，聊聊巴列维语颂唱的阿维斯塔，或者胡旋舞在唐朝是怎么样的一种风光。虚拟艾尔莎装载了艾尔莎感兴趣的波斯文明的所有资料，兴之所至时，艾尔莎还可以请虚拟艾尔莎当场来上一段。月光之下，古老的波斯吟唱响起，还没混合多少阿拉伯词汇进来的巴列维语，纯净而优美，那才是献给神的语言。艾尔莎看着对方如此漂亮又如此博学，更是深深爱上且无法自拔。她紧紧拥抱对方，抚摸对方每一寸熟悉不已的肌肤，手指上传来的肌肤之感，仿佛是一种触觉上的内心独白。再过一分钟，这样的美好过去将不复存在，除非重启后要求卷回。但艾尔莎是执着的影恋者，虽然她很满意虚拟艾尔莎，但还不够，虚拟艾尔莎懂得太多，拥有太多不属于自己的知识、技能和魅力，这不是艾尔莎需要的，艾尔莎需要一个边界和自己完全一致的自己，这才是真正真实的自己，而不是美化幻化的自己。时间到，虚拟艾尔莎处于停格状态，然后随着三层圆蓬长裙飞天而去，升级进度完成，虚拟艾尔莎洗尽铅华，赤身裸体，素颜长发，和自己处于同样的站立姿势。
艾尔莎 | 虚拟艾尔莎过来。 艾尔莎迟疑了一下，然后马上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艾尔莎也懂一些编程方面的知识，她明白这个程序刚才因为自己的迟疑，差点陷入无限递归的危险中，因为她和对方，都在同步高速迭代对方的迟疑以及由迟疑产生的迟疑，艾尔莎不知道内容服务商是怎么解决这类困难的，因为她对量子纠缠方面的一些特性还不了解，但无论如何，这是内容提供商要解决的事情，艾尔莎现在正朝着虚拟艾尔莎走去，正如虚拟艾尔莎现在正朝着艾尔莎走来。她们同时张开双臂，拥抱对方，她们彼此不是镜像对称，而是智能移动的轴对称，所以当艾尔莎习惯性地将头左倾吻向对方时，对方也是这样动作，在艾尔莎看来，对方右倾的双唇凑向自己，优雅而温柔，察觉不出任何时滞。艾尔莎还来不及惊叹，她们彼此的唇就印合在了一起。艾尔莎明显感觉到一切都太奇妙了：吸吮汁液的方式，舌头挑逗的层次，口腔负压的节奏，全部同步到如出一辙，一时间，艾尔莎恍若自己同时在操纵两具自己的躯体，或者就像灵魂被均匀分成了两重。当她们双双躺倒在床上，艾尔莎已分不清谁是实体，谁是虚体，就像在一个黎曼球面上，一切都是复全纯，一切都复可微到分不出间隔。艾尔莎在高潮到来前的一刻，只来得及后悔一件事情：早点这么办，该多好。 就这样，艾尔莎每天回家，吃完饭，沐浴完毕，休息一会儿后，就穿上体感服，几秒后，体感服会自动启动内容，直到艾尔莎安然睡着，才自动关机。艾尔莎早上醒来前一刻，它又会再自动开机。本来这一切都皆大欢喜，但艾尔莎是一个太有钱的人，两周后，她又一次来到0374号前，在充满当天加勒比海阳光万里的海风吹拂中，她要求她的虚拟艾尔莎24小时保持开机，这样，睡着后无论她打鼾，还是翻身，或者梦呓，虚拟艾尔莎也会照做。 0374号可是，艾尔莎小姐，您已经睡着了，您感受不到它和您的任何同步啊。 艾尔莎爱无止境，请一定帮到我。 艾尔莎拿出了支票本。在艾尔莎的催促下，她很快得到了一件新的体感服，这回体感服的后脑枕部，多了一个压感开关，一旦客户需要，可以手按那里，强行开机和关机，实现客户爱无止境的需求。本来，这件事情可以事先划出语言指令例外集，比如约定当客户说出苹果时，虚拟体就不执行同步说出苹果的动作，而是进入执行关闭动作，但是，量子纠缠技术是全域超距的，就是说，不允许出现任何例外集，一旦纠缠，就必须全局接受，毫无例外。因此，体感服的启动与关闭，只能完全得靠外部的开关来强行控制。好在这种简单的硬件改装，并不需要精通量子纠缠技术的地下研发中心II完成，0374号请地面维护保养部门帮忙，那里的工程师只用了两个小时，就出色完成了工作。调试完毕后，0374号立即让无人机将体感服送到艾尔莎府上。又过了两周的某日，在阿尔卑斯山麓下感受着带有稍许雪粒的山风，0374号打开客户回访记录，看到所有项目全部五星的评价。这天早上，0374号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她甚至有一种冲动，想去见一见那帮新来的机器仿真人，听同事说，他们全是一群帅哥，宅得跟天使一样，个个拥有浓密蜷曲的超长睫毛。三个月后，0374号接到警方通知，要求她去警局做一次笔录。她不相信艾尔莎竟然自杀了，所有她手上的客户体验报告都表明，艾尔莎满意极了，根本没有任何理由选择自杀。但铁一样的事实摆在0374号面前。由于此事关系公司声誉，警方在没有得到最后结论前，没有向公众公开这起自杀事件。但0374号在协助调查的过程中，还是慢慢了解了整个悲剧的过程。
B艾尔莎计划和这一版的虚拟艾尔莎共度一段盼望已久的蜜月，她请了足足一个月的假，和虚拟艾尔莎日夜厮守，寸步不离。她们一起吃早餐，一起看书，一起听音乐，一起洗澡，一起如厕，艾尔莎甚至能听出撒尿声的轻重缓急都毫无二致。但如胶似漆的蜜月期飞快就过去了。起初，艾尔莎总是依依不舍关机后才出门，甚至试图不关机，带着虚拟艾尔莎一起上班，结果发现这样做根本不行，旁人总是很怪异地看着艾尔莎莫名其妙对着空气接吻，或者搂抱一样不存在的物体。而且，外面套着衣服再体验，体感服的精准度下降，虚拟艾尔莎经常会出现停顿或马赛克，艾尔莎试过几次之后，不得不放弃这一举动。让艾尔莎意想不到的是，每天下班急不可耐回去和虚拟艾尔莎相见的日子，这么快就到头了，她开始出现所有恋人热恋一段之后都会出现的厌倦情绪。艾尔莎发现，虚拟艾尔莎不能提供出人意料的惊喜：它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反应，在它做出来之前，艾尔莎已经知道，甚至艾尔莎本人的呼吸、心跳这类自主神经系统控制的动作，它也不会和艾尔莎有任何不一样。久而久之，艾尔莎由于太熟悉对方而感觉无聊，当她们同时来了月经，并同时不小心在床上留下一滩完全一样形状和色泽深度的污迹时，艾尔莎第一次感到了恶心。她知道这种感觉是负面的，是不应该的，她坚信她们的爱天长地久，这种负面感觉必须加以克服。但事情发展并不如愿。艾尔莎的厌倦，来得比普通恋人的更凶猛，每天早上醒来，艾尔莎不用睁眼，就知道一旦睁眼对方会干什么，因为她自己知道睁眼后想干什么。这种厌倦导致生理性呕吐感上升，但一想到对方也会呕吐又不得不强行抑制。类似的负面情绪在不断递增，而对方非但没有任何劝慰或回避，而是完全同步跟进，表现出一样的厌倦、焦虑、恐慌和愤怒，乃至她们还用同样的对话内容，同步大吵了一架，艾尔莎和虚拟艾尔莎甚至同步产生要杀了对方的冲动......吵完后，她们谁也不先走出一步，去赔礼道歉，而是各自背对对方，伤心痛哭。艾尔莎是影恋者，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不相信任何心理医师，她只有自己，以及自己的虚拟体，一切痛苦她只能自己咽下，再自己消化......互相冷战了好几天后，艾尔莎凭借强大的内心，慢慢重建了情感秩序，才和对方再度和好，拉开床笫之欢，但感觉已大不如前。再也没有水乳与乳水的交融感了。为避免彼此感情裂痕加深，直至无药可救，艾尔莎当机立断，决定今晚最后一次做爱后，趁彼此还留着美好的印象，关机一段时间，把体感服收起来，过上一段日子后再用。小别胜新欢，艾尔莎对自己这个天才主意，相当自得其乐。当晚激情过后，艾尔莎就在去摸后脑勺的一刹那，意外注意到了虚拟艾尔莎和自己有一点点细微的怪异：虚拟艾尔莎脑后没有那个开关，所以她的手指在距离后脑勺还有那么几毫米远的地方，就停住并开始做按压的动作了。平时艾尔莎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但因为这是最后一夜的最后一刻，爱潮还没有完全消退的艾尔莎，就这么多看了一眼。 艾尔莎 | 虚拟艾尔莎你没有开关。 艾尔莎 | 虚拟艾尔莎如果你也有，我们会不会更爱？ 艾尔莎不仅仅是个太有钱的女人，也是一个太聪明的女人，她立即想到，可以给对方换一套同款体感服，就能做到这一点。所想即所得，虚拟艾尔莎立即穿上了体感服，自己也看到自己换上了，这样，现在，虚拟艾尔莎的手指，终于同步触碰到了那个开关。艾尔莎按下了那个开关。但发现对方和自己，同时握上了一把漂亮的波斯弯刀。她没有料到，一旦虚拟艾尔莎穿上体感服，自己按下开关的这个动作，就不再是独立于量子纠缠系统的外部系统，而是成为了量子纠缠系统的一部分，所以，虚拟艾尔莎执行的是同步模仿，而非关机指令。但体感服却接收到了关机指令，但这就和量子纠缠系统发生了矛盾：一方面，体感服要求虚拟艾尔莎立即消失，另一方面，虚拟艾尔莎拒绝消失。这个逻辑上的矛盾，本来应该可以在出厂前得到解决，但地下研发中心II和地面维修部门是两个独立的部门，加上艾尔莎催货催得紧，0374号就发货了。为解决这个矛盾，具备一定智能、在分类上可以划为A类的体感服，选择了干预策略：它根据以往艾尔莎和虚拟艾尔莎吵架时产生的杀人冲动，打造了一把虚拟的波斯弯刀，并成功下达握住砍杀的反射弧指令。虚拟艾尔莎成功完成了同步动作，连双方虚拟血液飞溅出来时的三维时空分布，都完全一致，虚拟艾尔莎就此倒下，艾尔莎也一起倒下：量子纠缠是全局纠缠，给予她们同步的爱，也给予她们同步的死。——当艾尔莎和虚拟艾尔莎同步死去时，量子纠缠系统将结束纠缠态，体感服将顺利关机，逻辑矛盾就能解决。艾尔莎临死前，还有最后一次活的机会：她已解除了纠缠态，如果她愿意，她的大脑就能命令自己赶紧活过来。然而，她看了一眼那把虚拟的波斯弯刀， شمشیر‎‎ ，正宗大马士革钢，其上天然的玫瑰刀纹，古雅绚丽，完全不是瑞粉可比。那曾经的山盟海誓，那曾经的海枯石烂，一瞬间在漫山遍野的法国水仙地里再度鲜活起来，一份亘古未有的情感，遍历整个宇宙，艾尔莎当机立断，选择与虚拟艾尔莎一起，同步离开人世，加入那另一世界的永恒涨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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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当一个人只能爱上自己，他会做出怎样的人生选择？文学领域曾有许多关于自恋者的描述，本篇小说借助科幻想象，用完全模拟本体的技术手段，为自恋者制造了一个真实的爱恋对象，进行了一场有趣的思想试验。——宇镭

 七格科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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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宇镭  题图 《湮灭》截图 点击「阅读原文」，收获不存在科幻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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