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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崇拜的热情,也可能变成不存在的记忆 | 科幻小说

糖匪 不存在科幻 2022-01-08
本文曾发表于「不存在」
糖匪 | 作家,评论人。上海作协会员。SFWA(美国科幻和奇幻作家协会)正式作家会员。代表作《看云宝地》《奥德赛博》等。出版短篇小说集《奥德赛博》,《看见鲸鱼座的人》,长篇小说《无名盛宴》,2013年起,共有12篇短篇小说陆续被翻译到英美法澳日韩意西等国家发表,两次入选当年美国最佳科幻年选。《熊猫饲养员》入选Smokelong Quarterly2019年度最佳微小说。同年《无定西行记》获美国最受喜爱推理幻想小说翻译作品奖银奖。《孢子》获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看云宝地》获第12届上海文学中篇最佳小说奖。除小说创作外,也涉足文学批评、诗歌、装置、摄影等不同艺术形式。评论多发表于《经济观察报》《深港书评》。2016年受邀参加上海双年展戴克曼主持“月亮会谈”(理论剧院),2018年其装置作品参加J gallery举办《科学恋物博物馆》青年艺术家群展。

无名者全文约8700字,预计阅读时间17分钟
一、被里美忘记的乐园下班回家的路上,里美被劫持了。抄近路沿河边一直走到立交桥桥底,忽然一辆机车从对面斜刺冲来,刺耳的刹车声中横在她面前。车门打开,几个黑影飞身下来。还没搞懂发生什么,她就被打晕过去。她被带到某处,双臂悬吊在屋顶灯钩上。醒来时第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手臂,背,仿佛被撕裂一般。浑身上下疼的厉害。左眼肿得没法睁开。里美不明白为什么会是她……这座城市近八十年没发生过一起恶性案件。为什么让她遇到这样的事。她怕得要死,怕得脑袋发麻。浑身发抖,眼泪鼻涕一股脑地流出来。我什么都没有。她冲着黑暗喊道。为了食物,抢劫配给卡,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动机。我什么都没有。她嘶声竭力地叫,扭动身体试图挣脱手腕上的绳子。肩关节一阵钻心地疼。她不敢再动。从左前方灯光不及的暗处传来轻微响声。她屏息等。直到扰动黑暗的人影一点点浮现出来。五张陌生的女人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凭空漂浮在半空的气球,连眼珠仿佛也是乳胶制成,反出恶意又呆滞的光。黏滑湿冷的目光死死贴在里美身上。她想吐。张嘴,只发出干巴巴的声音。巨响冷不丁雷声般从耳边滚过。门从一边滑开。刺眼强光射来又被切断。比白昼还亮的不眠夜被关在外面。里美抽泣起来。她要回去,回到那个让她精疲力竭想要逃离的世界。你哭什么。方才门口那个剪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她跟前。第六张陌生面孔。和其他五张的一样,苍白,浮肿,看不出年龄。我什么都没有。不,你有。 她和大多数地面上的人一样,独自生活,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即使不是政府为补充劳动力而培育的试管儿,也是因为贫困饥饿被家人抛弃的多余人。以最低成本被孤儿院养大受职业教育,一经体检通过便被带到流水线上劳作。站在大机器面前做着简单机械重复的运动,生产自己也不知道组装到哪里去的零件。一日复一日。经年累月。还完孤儿院的养育贷款后,到手的工资总算可以供她吃饱。过几年也许还能存钱买一件衣服。她什么都没有。浑浑噩噩地活着,甚至连确切年龄都不知道。直到那天,有人告诉她事实上她拥有着某个重要的东西——重要到必须劫持她才能得到,里美惊呆了。仿佛一道又亮又细的光将她自上而下一切为二。是什么?她问。你来告诉我们。女人咧开嘴。从她的嘴里返出一股难闻的味道。胃液腐蚀胃壁的味道。长期处于饥饿状态的味道。有一天我也会这样,里美这样想。如果她还能活到那个年纪。其余人围拢过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以那种粗鲁又贪婪的方式,好像里美是一块尽管发霉但经过处理仍然还可以食用的肉。你们要什么我都给你们。只要我有。里美哀求。一个巴掌甩在她脸上,打得里美半边脸孔滚烫,耳朵嗡嗡作响,她半天回不过神,呆呆望着动手的那个女人。对方也看着她,平静得不像个动过手的人。她目光扫过其他人的脸,同样地空白。后脑勺又挨了一下重拳。看不到是谁动的手。很快这就不是一个问题了。拳头骤雨般砸向她。她们都动了手,又嫌不过瘾,用上了膝盖,脚,肘,还有指甲。 接着,她们都动了手,里美的身体被各种力量牵扯,又受制于捆绑她的绳子,暴风雨肆虐的海上孤舟摇来晃去。唯一能保护她的只有晕厥。但她却始终只徘徊在晕厥的边缘,痛到快疯了,却仍然清醒。她嚎啕大哭,也不顾是否会更激怒那些女人。她哭着,哀求着,嚎叫着忍受新一轮的折磨。忽然,整个身体被猛地甩向一边。不止她,连那些女人也向着同个方向倒去。有两个人没能站稳,跌倒在地上。这间屋子,连同脚下的大地也在剧烈的晃动后震颤起来。“开动了?”有人问。“嗯。”“你造的那个玩意儿管用了!”“那玩意儿叫智能动力装置。”最后出现的女人纠正道。六个女人目光交汇,脸上泛起类似欣喜的褶皱。一只手拨开挡在里美眼前的乱发。挂着僵硬表情的脸再次贴到她近前。“我们的火车开动了。”那个女人说。女人的话让之前没有被注意到的细节浮现出来。大圆弧形的屋顶,两侧上下闭合式的窗户,还有向侧划开的门。除了前方不远处一盏裸露的灯泡,车厢里什么都没有。看起来像老式电影里出现过的货车车厢。早在上个世纪,火车作为交通工具就被弃用了。只有在少数线路上留下几列充当古董。里美只在上下班路上远远打量过这些丑陋庞大的旧机器。“为什么?”她问。“我们喜欢火车。”一个女人说。“只要车一直开下去。他们就抓不住我们。这辆车不会停下来,程序是这么设置的对吧?”另一个女人补充。“嗯。除非……”“什么?”里美垂下脑袋。她没有在问问题,只是单纯发出声响而已。她早就虚弱得无法思考。她的问题具体是指什么?女人们的话又是什么意思?话语变得没有意义。意识正缓缓从她身上流走……有人把她放下来。她瘫倒在地,仰脸看那人。一团令人晕眩的光 。“你最喜欢的人是谁?”那人问。里美没明白过来。那个人一脚踩在她右手的小指。手刚刚恢复血液流通,被那么一踩,让人发狂。(里美大叫)然而因为这样,里美竟然有了答案。在羞耻和被折磨之间挣扎。她有些说不出口。她最喜欢的人是一个根本没见过面的人。而那个人甚至根本不知道有里美这样一个人。“乐园里,你最喜欢的人是谁?”“APS。”里美脱口而出。“这是组合。最喜欢的人是——”“Saya。” 二、拷问五年前你住在哪?做什么工作?再往前呢,你在做什么?说说最喜欢的颜色?休息的时候你会读书吗?每个月观看乐园的真人秀节目的花费是多少? Saya什么地方令你着迷?最熟悉他哪首歌?短剧呢?和Saya之间有私人联系比如通信吗?除了Saya还喜欢谁?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点。在开动的货运火车上,女人们无休止地盘问她。那些问题琐碎,重复,甚至没有条理,里美猜不出这些问题最终要指向哪里。如果知道她会毫不犹豫地迎和她们……给你们想听的答案。放我回去,或者干脆让我死。没日没夜的问题,车厢有节奏的摇晃,光影交错,有时候是乐园洒下的光芒,有时候是太阳。这些似乎都在向里美宣告一切不会轻易结束。也许过了一个星期,也许只是一天后,她被送到押运车厢。因为那里有床。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她们用深山少数族裔才使用的针刺法检查她的大脑。有小臂那么长的银针扎进她的身体各个部分,以此观察她的反应。等到这部分的检查结束,她们强制将民间仿造的纳米神经机器人植入她体内。受技术限制,又缺乏相应原材料配件,民间生产的纳米神经机器人一经植入,会造成身体免疫系统的巨大反应,被测者肾衰竭死亡或者大脑遭到不可修复损伤的案例不在少数,在使用一段时间后被政府明令禁止。女人们显然并不顾忌这些。幸运,抑或是不幸的是,里美挺了过来。所有的检测显示,她的身体里没有生物追踪器,她的心智正常,最重要的是,她的记忆没有被篡改过。“但是你不记得了。” 一个女人说。“记得什么?”“他。”“真的不记得了吗?”另一个女人走过来一把将里美的右手举到她的眼前。原本是无名指的地方空无一物。残留下丑陋的指根。是的。她的断指。里美记得那根手指是怎么没了的。她拒绝接受资助做手指再生的手术。出于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原因,她固执地保留着自己的残疾。少了根手指并没有什么不方便。只是多了个奇怪的癖好。没有事的时候,她总不自觉地会去用右手拇指反复摩挲那个切口。那个地方早已经结痂愈合,称不上伤口。与其说是伤口,更像是身体的一个缺口。那微妙又疏离的触感并不是来自她自身,从遥远的地方而来,试图打开她,却在最后被消耗殆尽力量,只令她微微发痒。然而有的时候,她又会觉得那根无名指仍然还在,只是以一种空荡荡的方式继续存在着。里美记得她的断指,也记得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Saya之前,她曾经迷恋过另一个乐园里的人。据说,那个人曾经对她而言比生命还要重要。但是她并不记得有过这样的事。她甚至不记得他的名字。Joshua。不知道是哪个女人提醒她。我只是不记得了。她说。 她只是不记得了,并没有刻意忘记,也没有人篡改记忆。五年前轰动一时的恶性案件里,作为受害者,所记得的只是事情的大概。一个从乐园潜逃出来的男人,强暴了里美,并且作为纪念切掉了她的无名指。这样你就会记得我了。他说。男人残暴的罪行令全国上下为之震惊——毕竟将近有一百多年没有出现过强暴事件。但比起罪行本身,他从乐园逃离的事实更剧烈地撼动了人心。那个人到底要做什么。他到底有多愚蠢才做出这样的选择。他的出逃不可思议,有多让人困惑,就有多令人恐惧。绝对不能被原谅。然而在这史无前例的恶行面前,国家机构也一度手足无措。案件刚开始时,他们没有预见到后果,任由媒体报导曝光,导致事件被广泛传播。等到案件告破,里美被解救出来,相关部门才开始信息过滤。所有相关内容链接图片甚至影射的艺术作品都从这个世上永远消失。至于人们的记忆,他们并不担心。乐园上每天有那么多精彩的内容。事实如此。人们很快就忘记了。女人们这样告诉里美。但她们始终相信在这个世界至少有一个人应该记得他。说这话的时候,她们所有人都看着她。那些陷进眼袋里一团团煤灰色的火苗在燃烧。直到后来,里美才知道她们眼中的光焰只是光焰的幻象,用来自我欺骗。只有这样她们才能怀抱可笑的信念,对彼此说出那句话——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应该记得他。为什么我应该记得?就因为他对我做了那种事?女人们掏出石墨烯卷轴电脑给她看邮件,并声称那是里美写给Joshua的。从信上看,里美倒是对那个人很是着迷。然而那些内容对里美而言和她现在的处境一样陌生诡异。她无法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写信的人。没有一个字句唤起她失去的记忆和感情。这些话完全可能是那些疯女人杜撰的。既然她们能做出将她绑走的事。里美笑了。在漫长的折磨和试探后,女人们的意图最终暴露。虽然不能确定背后的意图,但是她们想要从里美那得到的只是一个关于乐园人的记忆。竟然为了这种事,和一群疯女人一起被困在一列开动的货运火车上。那些女人告诉她,这列车不会停。她们搞到了核燃料。这燃料可以用上很久。那等到燃料用完呢?这车会一直开下去,直到最后。最后?爆炸。车一开,程序就被启动。谁也阻止不了。她想象着一连串车厢逐节向上飞起,在被映红的天空映衬下轻盈飞舞,一个个绿色的小惊叹符号。空气极速膨胀,滚烫发亮,随意拨弄着车体钢结构。一起都在燃烧。聚氯乙烯内衬在燃烧,竹材层压板地板在燃烧,床架顶梁制动装置在燃烧,她们内脏被震碎的尸体在燃烧。火焰算不上耀眼夺目,在这之上,乐园的光芒璀璨冰冷并且永恒,令地面上的所有事物黯然失色。死亡火车的滚滚浓烟都无法阻挡它的不朽。那本来就是乐园存在的意义。对于这点,她并不确定。脑海里闪过一丝困惑,恍惚间却被里美说出了口。她并没有察觉到这点。那场想象中的爆炸,动摇了她对于Saya无条件的热爱。她才会问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要有乐园呢?最早的时候,只允许我们远远看着他们。他们在云端,而我们在地上。没人知道乐园是什么样,没人知道他们过的是什么生活。只知道很美好。不,应该是完美。和现在一样,地面上的人膜拜他们,无条件供养他们。——像其他事一样,女人们总是迫不及待地向里美提供答案。那个说话的女人站起来,从她的外套里掏出她的随行笔记本。就算她们也记不住所有事。——那应该是最好的时候。后来,乐园上一个家伙生了奇怪的病。他将原因归结于自己的无所作为。换而言之,也就是乐园的无所作为。也许他想说的是压榨吧。总之等到病好之后,那个人提议乐园上的人应该为地面上的人做些什么。至少让他们快乐。他这样说。于是有了蝇式摄像机。四处飞舞忙碌的黑色微型镜头随意采集他们平日里的生活画面,然后播放给地上世界的人观看。那时候,观看都是免费的。但是你知道,乐园上的人聪明勤劳又美好。他们总能把事情做得越来越好。于是就有了短剧,音乐会,纪录片还有每日例行的游行。采集和剪辑也做得越来越精湛。接着有人建议应该给地面上的人选择他们偶像的权利。喜爱谁就供养谁,于是有了收费制,到最后终于成了现在的样子。女人的话夹杂在车轮滚过铁轨的声音中间,断断续续。里美只听了个大概。大概就是地面上的人需要有这样的乐园。她想也许如此。她真的很喜欢Saya。大部分的工资都拿去购买他的视频下载权。只要看不见他,就会心里空荡荡的。那种感觉和饥饿很像,但是比饥饿更难捱。即使落到现在这个鬼样子,也是如此,想知道今天是星期几,可以收看他的什么节目。不过,现在如果有食物的话,她也许会犹豫。里美想起来,她从被绑上车的那天就没吃过任何东西。女人们只给她喝了一点水。他们自己也好像只吃了一点点东西。是啊,毕竟食物有限。里美知道如果乞食也许只会遭到暴打。她悄悄瞄了一眼女人们。她们暴露在从通气窗外射进来的人造光中,看上去和最初见到时一样苍白浮肿。但是里美隐隐觉得不对劲。车厢里古怪的气氛,她们不约而同的缄默,还有——某种深沉原始,不顾女人们竭力压制,却强大得不可逆转地从她们骨肉皮里挣脱而出的欲望。那欲望腐蚀着女人们的面骨,撕裂她们的血管神经,漫溢出她们的七窍,又从每个毛孔渗出。女人们橡胶制品般的面孔中,慢慢浮现出同一种神情。饥饿。里美认出女人们脸上共同出现的表情。她低下头,佯装什么都没看到。车厢里安静得出奇。女人们沉默着,既回避旁人的视线,又不禁向别处飞快地一瞥。她们像紧绷着弦,在顾忌和相互试探中越绷越紧,内心已经崩塌,却谁也不愿意败露。她们最终达成共识。有人率先动了起来。里美听到动静抬起头,她看见有个女人从行李深处拿出一台接收器。另外两个女人搬动桌椅。其他几个一起协作使劲合上被卡住的窗户。很快,接收器接收到信号,内置全息转换器开始工作。三个乐园人的全息影像投在女人们的座位前。他们目光清澈衣着整洁周身散发着初春阳光般的气息。此刻他们三人正围坐在一张青玉圆桌旁,侃侃而谈。这是一期谈话类节目。乐园人对自己的全息影像投射在哪里毫不知情——事实上——也不会在意。里美吃惊地发现女人们早已经各自坐好,全情投入地望着前方的影像,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她们的样子平静自然,若无其事,平时在家那么随意。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这车厢,这污浊空气,侧墙和床架上的血渍,药品的味道,已经开启的爆炸装置都不存在。她们的眼睛被喜悦从里到外照亮着,嘴角不引人注意地向上扬着,之前出现在她们脸上的可怖表情被一种略显迟钝的心满意足替代。她明白过来——女人们得到了满足。那三个乐园人里美并不熟悉,但因为他们和Saya的组合有合作所以多少看过一些他们的节目。原来,他们是女人们新的迷恋对象。“我以为你们会一直念念不忘Joshua。”里美忽然大声笑起来。整件事像个错乱了的播放器,播放着荒谬可笑不按逻辑出牌的情节。她并没有真正意识到错误的部分,只是模模糊糊地被女人们自相矛盾的行为激怒,甚至忘了害怕。全神贯注地看着节目的女人们纷纷转过视线,用了几秒钟才将目光定焦在里美身上。和她想的不一样,她们并没有被她的话刺到。我们一直对Joshua念念不忘呢。其中一个人以长者的口吻缓缓地说道。你们对他真是上心。你们也为他们花了不少钱吧。总得迷上点什么吧。否则怎么过下去。是啊,既然已经看不到Joshua。另一个人插嘴道。他以前录制过不少节目吧。真喜欢他就调出来反复看啊。里美格格格格地笑个不停,分了几次才把话说完。他的所有影像声音都被清除了。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里美没有问为什么。她知道原因。有人曾经跟她讲过,清除过气乐园人在媒介上的痕迹是乐园惯例,为了保持地面人的信仰纯正。这样,他们就会相信上面只存在魅力四射受人追捧的完美人类。我不想被忘记。他还说。他是谁?为什么之前从不记得这回事。里美胃里一阵翻腾。你知道吗,有件事很有趣。什么?从上车开始你问了不少问题。可是,有一个问题你一直没问。什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他选择你。如果给你幸福不能让你记得我,那就让我给你痛苦。Joshua说。
三、里美的信Joshua:今天的节目真精彩。尽管在镜头前,你显得有些紧张,动作有点僵硬。但天性羞怯的你,一直努力配合着大家去更好地完成节目。我们都感受到了你的努力和诚意。正是这样,才更加令人动容。超越自己,成为更好的人,每一天都为此奋斗。身在乐园的你用行动这样鼓舞着我们。我们这些不幸留在地面上的人因此也获得生活下去的勇气,从压得我们喘不过气的内疚中看到一点曙光。这弥足珍贵的希望光芒。比起收看你的节目,其他一切都微不足道。有的女人倒卖全家人的每天定粮来支付收看费用。挨饿虽然痛苦,但是比起没有你的黑暗又算什么。人是不能没有信念的。我们需要你的光芒。就在节目播放后的一个小时内,你的粉丝团人数又爆增百分之零点六,缴付了年费。比起你给予我们的,金钱又算得了什么。每天工作十五小时,然后精疲力竭地重复着枯燥的日常生活,只有在看你的节目时,我们才真正活着。上个星期的采访里,你说会为地面上生活的我们感到担忧。那瞬间你脸部的特写温柔得——让人想起春天刚融化的雪水。你乐园里的朋友谈及你也总是用温柔这个词。和你一起下棋的X就曾说过,你在伤害别人之前就会选择离开。你是不是从没有下完过一盘完整的棋?乐队的搭档们几乎在每次采访里都会提及你,说和你度过的时光无论是工作还是私下都是最愉快的。尽管你们都是完美的造物,但只有你能受到这样的爱戴,这真是一个谜啊。不忍心回绝掉别人的盛情,在挑选工作时会更加头疼吧。之前的电影角色都比较相近,也许你之后会尝试更有爆发力的表演。可能受到剧本的局限。人物和故事都是温暖光明的类型。数字初时代那些黑色电影,或者文艺复兴时期的悲剧其实很棒——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象由你来演绎其中的某个角色。是的,如果是你来演,一定会让这些古老的长剧焕发出新的生命力。12分钟的短剧留给你的表演空间实在太少了。尽管有人认为只要有你在就可以。只要看到你的面容,情节演技都可以忽略。说这些话的人当中不少还自称是你的粉丝。真是令人不解。不过,每天到了乐园例行的游行时,她们还是十分卖力的,丢下手头的事赶到乐园正下方,挤进人群,像逆流而上的红鲑鱼一样,奋力冲向红色警戒线,冲着上面的游行队伍大喊你的名字,因为被你的目光扫过而浑身颤抖甚至晕厥,甚至发生了为争抢被你踩过的落叶和彩带而导致的流血事件,还有和其他粉丝团之间不定期的争斗。尽管没能理解你,但她们的爱也是真心实意的爱,为了支持你可以无私献出的爱。在这世上,我和无数千差万别的人对同一个人怀有同样的一份情感。这念头像一道闪电划过。我激动得浑身战栗。快乐,又不单只是快乐。更像是——恐惧。里美 Joshua: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要是还是陌生人,自说自话讲起自己的梦或许很唐突。但是我想,我们不再是陌生人了吧。通信已经有两年多。最初几次回信应该出自你的导师和助理,从第七十八封信开始都是你亲自回的,是吧?那个人一定是你。即使只是文字也能清楚地传达写信人的心情。我在这里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你,比你的歌,短剧,甚至游行时的身影更能真切地感受到你。有时候觉得你就在身边。关于我的梦。在梦里,我走在家花园小径。那是深夜,遛狗的最佳时刻。没有人也没有车。四下寂静昏黑,从遥远天空投来乐园的光,微微映照出楼房模模糊糊的轮廓。狗贴近没人修建的灌木和草丛走着边走边嗅,不时一头钻到里面过好久才出来。我没有用绳,必须时时停下来等它。视力一天天变差,我已经没法在昏暗中找到它。只有当它听到我的呼声从暗影中跳出向我跑来我才能从灰蒙蒙模糊的静态影像里分辨出跳跃的小小的身体,像是一朵小水花。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它了。所以在梦里,它始终面目模糊。它是我过去养的狗。工厂的乐园税上调后,发给我们的工资比以前少了一半。那之后街上多出许多动物。人们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宠物。因为太饿了。最初的情况很糟,白天晚上外面都会传来可怕的声音。动物们哀嚎厮打吞吃比自己弱小的动物。但是没过多久就恢复了平静。人们也就很快忘记它们。我也已经很久没想起我的狗了。但在梦里,我们一直走着。我觉得我的狗一直在笑,我的嘴里充满着香草的味道。我都不记得曾经抛弃它的事。走到岔道口的时候,对着那个石头雕像,我突然感到你就在我身边。不是说你那时候才出现,而是——更像那时候我才想起你就在我身边这件事。四下张望,并没有看见你。花园似乎更加荒凉了。但我确信你就在边上。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够到。那时候,虽然看不见你,但好像被你牵住了手。你手真柔软,没有死皮没有茧。你的温度从手心不断传到我的身上。真温暖。我想笑,但是一种更沉静的力量阻止了我。就这样继续往前走好了。好像走在乐园的路径上。和全息投影看到的乐园完全不同。灰蒙蒙甜蜜安静地被凝固了的叹息。那时候我想起我的狗。然后,就醒了。我没有将这个梦告诉过任何人。除了你。如果和任何人分享,那么这个梦给我的幸福就会消失殆尽,好像童话里没有听从缄默劝告把仙女的秘密告诉别人的小村姑那样最后重新落得两手空空的下场。我是这么想的。你也会明白的对吧。上次的信里你提到质疑自己在电影里的表演。因为没有体验过痛苦,无法理解那样的心情,不知道怎样表现才准确。字里行间中透露出来的情绪让我不安,我总觉得你似乎也在为别的什么烦恼着。不要疑虑。我们需要像你们那样完美的人替我们哭泣,然后,如果可以,请把你们在乐园的幸福也传达给我们。如果一定要说,也许上午九点那场生活秀有可以改进的地方。那位搭档的风格太过轻快了。也许是要用他的笑容感染大家,但总觉得不诚恳。那笑容总是莫名其妙地浮现在他脸上,被镜头放大,长时间占据屏幕。他固然很美丽,令人心动的嫩滑紧实的肌肤上浮动着——光泽,和光泽一般的笑容。但对着那样的他,也许会有人感到厌恶吧。而你性格里的内省特质,因为有这样的同伴在,也变得黯淡和可疑起来。这个星期三的生活秀就是。在九点二十七分的时候,你谈到对橘色水晶杯怀有特殊的喜爱。真巧。在上一封信里我跟你提到过有这么一个同学特别喜欢橘色水晶杯。你把我告诉你的小事都记下来并用作素材。真是这样的细节增加了访谈的可信度。真让人感性。似乎我一直都在你身边。我又找到一些二十世纪法国小说,也许改成剧本有些难度,但是可以帮助你更好地了解生存在地面上蝼蚁一样的我们。尝试着进入人物的内心。把它当作乐园里的一个游戏。比起演戏,也许文字更适合直抒胸臆。从你写第一篇专栏文起,我就开始下载收集打印成纸质,准备之后装订成精装本。到时候一定会比那本印有你儿时照片的剪贴本更炙手可热。在黑市上你的这本剪贴本可以换一张出生证外加十年的特殊人群餐饮券……啊,制作你的文集并不是拿来牟利。说到这个只是想告诉你你有多受欢迎。去年发生一起绑架案对方也只是勒索五年的餐饮券。饥饿真是难熬啊。不过要我说,你的文章远比这些都珍贵。你的文章越写越好,只是简单记下生活中的那些微小事,不加修饰,却涌动着让人莫名心动的情绪,近似于伤感,好像世间最绚烂的景色在眼前展开,于是不由自主地伤感。在乐园里,人们会因为太幸福而哭泣吗?你的文字无论怎样郑重地被对待都不为过。虽然纸张很难搞到,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你倾吐的心声在洁白的纸上留下永远的痕迹,触摸时指尖会微微发痒,一页页快速翻开会听到树叶在微风中簌簌颤动的声音,据说还能闻到油墨特有的味道——我想为你做这样的书。不惜一切。里美
四、结局到后来,疯女人给里美解开了手腕上的绳子。没有再绑着她的必要了。反正,所有人都困在了这辆列车上。尽管最初的确计算了燃料耗尽的时间,但是在这辆列车上早就没了时间的概念。随着因为接收器电路故障,人们没法凭靠节目内容判断当天是星期几,列车彻底陷入混沌中。女人们已经放弃了里美,不再逼迫她去回忆。她们偶尔幽灵般地从一辆车箱走到另一辆车厢,或者雕塑般立在窗前。大部分时候她们聚拢在卷轴电脑前,一遍又一遍反复观看着存储在里面的乐园节目。从屏幕投来彩色鲜艳的光芒在她们木然的面孔上闪烁跳跃。同一片污浊的阴影里,里美独自坐在角落,一遍遍读着很早前她写给Joshua的邮件。疯女人们声称这两封信是她们倾尽心力,黑进政府机密档案库盗取的。她们信誓旦旦。可里美连信是否真的出自她手都不确定。她反复咀嚼其中每一个字,想要唤起记忆哪怕是共鸣,脑中却一片空白。连身体也是空的。那些话始终是别人的深情。信对记忆没有帮助。疯女人白费一番功夫。但现在她们真的已经不在乎了。她们都快忘记里美这个人了。这是她们谋划筹备五年的计划。只剩下一列空荡荡的火车。还有反复播放的电视节目。真悲哀。曾经有过一个对她们而言很重要的人。她们只记得这个。 至于里美,她能想起的只是最后,最后黑暗里那些声音和动作。最后Joshua的指责,最后Joshua的愤怒暴行,还有最后他切下她手指的情形。她还记得她对他最后的心情。全然的迷茫。她只是不记得了。当这个男人狂暴地威胁她,痛斥她抛弃了他转而迷恋别的乐园人,恐惧之外,她只是觉得陌生。她真的有在意过这个男人吗?如果给你幸福不能使你想起我,那么我要给你痛苦。记得我。Joshua最后说。警察很快就来了。制服他,将他带走。他被带走。当然,他们不会说处决他,或者,任何引向死亡的词汇。他的死亡会象个污点,刺眼的无法消失的污点留在人们记忆中。而带走——带走就是抹去。抹得干干净净。 在那列停不下的列车上,里美回想着发生的一切,没有一点悲伤。所有的伤口都在愈合。她也已经习惯现在的生活。只有一点,她突然多了一个怎样也改不掉的小动作。右手的拇指总是下意识狠狠地,狠狠地摩擦着无名指指根处。那个地方原来有着一根手指呢。里美想知道切掉她手指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笑起来好看吗?平静的时候是否也有一颗让人落泪的温柔的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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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偶像经济发展到极致是怎样一种体验?当我们崇拜偶像时,我们在崇拜什么?偶像崇拜对于非粉丝来讲,是无法理解的。一个理性的人,在全民追星的氛围下如何对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全心全意地爱护,不计回报地付出?而这堪称伟大的热情却也会毫无征兆地转瞬即逝,变成不存在的记忆。糖匪将这些疑惑投向未来世界,以更极致的方式表现出来。——东方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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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东方木  题图 《云图》截图 点击「阅读原文」,收获不存在科幻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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