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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铁道之夜,宇宙扳道工的一期一会 | 科幻小说

夹缝貉 不存在科幻 2022-01-08
12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旅途的终点」不知不觉,我们走完了这一年,来到了2021年最后一个月。站在终点,回顾这一年的旅途,大家过得如何呢?科幻故事中,“旅途”也是最常见的描绘新世界的方式,让我们随着小说主人公的脚步,一起远行吧!今天这篇小说讲述的是宇宙开拓时代,一个年轻人回到已被废弃的地球,在一座荒凉的车站探险的故事。在这里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人、什么东西呢?
夹缝貉 | 本体是穿蓝短裤的灰毛绒熊,讨厌“笨蛋不会感冒”的说法。偶尔会用python搭神经网络玩。代表作有《沉迷》《物狂》等。

雏菊全文约9500字,预计阅读时间19分钟
777,该到了。他站在被深秋日光洞穿的站台阴影里,望远方一片空旷。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第五次银河大进发刚结束时,坐在宽大写字台后的年轻人问他想去哪里。他说,回家。年轻人在服务器端搜索,找到他百年前离开的那颗星,上面有块支离破碎的大陆。联盟成立前,那里曾有繁荣的国。年轻人拉近地图,见一座城,城西竟有尚未关闭的站……他记得抵达车站的情形。风沙肆掠,主楼从虚无的夹缝里逐渐渗出轮廓,简洁粗犷,棱角分明,中间横一道气势逼人的拱门,楼顶却莫名立着隽秀的阁。他朝南望,一片苍茫。回忆里的高架与公园只剩断垣残壁,被尘屑染得骨一样白。更远些,依稀能见几栋失色高楼,半截插在雾里,像异世神仙。迎接他的是个圆胖笨拙的机器人。本来,这站由机器打理就能维持到天长地久,但老型号机体的缺陷逐渐暴露,常把脚卡进铁轨,需要一个帮手助其解脱。他边穿制服边想,这里有一些缺点:最近的镇在十五公里外,夜里偶尔听见嚎叫与蹄声,维生依靠月初空投的补给。当然也有优点:最近的镇在十五公里外,夜里偶尔听见嚎叫与蹄声,维生依靠月初空投的补给。荒凉,有限。“有限荒凉”。事实上,银河拓疆计划执行千年,地球早已空空荡荡。但他最终留下,开始日复一日、近乎顽固地履行毫无必要的职责。岁月流逝,把他打发到这孤岛的安置员早忘了这事。他自己也就这么活着,遗忘着。那场进发、那些面孔渐渐模糊。最终,他会忘掉自己。也许,这就是他的愿望。 有三样东西令他不安:夏末西北肆掠而来的沙暴,冬季弥漫四周的雾霾,以及无数抵达与离去的列车。那是些蜿蜒绵长、倔强冷漠的“生物”,总打着渐渐响亮的节拍,彼此狂奔于永无交集的轨道,拖长吼声,穿云跨雾而来。有些毫不踌躇越过站台,另一些则闹脾气似的停下,发出尖啸,身子轻微震颤,如炸毛的巨兽。他想不通这般怪物为何还留存于世,甚而生龙活虎。分明那些昏暗车厢里剩下的,仅是不同地域的粉尘和回忆。起初,当列车经过,他会和机器人一同驻足。他见过千米长的星舰,也曾登上直径二十公里的瞭望塔,却在数着一节节飞快闪过的车厢时心悸——这世间再没什么比一趟疾驰的列车更漫长,唯有光阴能与之匹敌。列车轨迹一道道犁着他平坦荒芜的心田,让他又痛又痒。他决心躲开,再听见汽笛便拔腿向值班室,拉帘灭灯,把自己裹进致密的黑。他曾想方设法拉机器人进屋,但那坨愚钝的金属被设了命令,永远傻里傻气站得笔直,凝望一车厢一车厢满载的空虚。 事情发生在今春。那天午后,不知是第一万零几次,他翻越几条轨道去解救脚卡在缝里的机器人。他走到机器人身旁,盯着圆筒接缝上一个刻着“习得”字样的按钮,犹豫,移开目光。他像引导蹒跚学步的孩子,示意机器人别一味向前,而是先退半步再抬腿。机器人体内发出呼噜呼噜声。倏然一辆列车鬼魅般滑入他身后站台,横挡住返回值班室的路。他沿车身小跑。列车型号很旧。在被尘沙泼洒得泛黄的外壳,有α666-777字样。777,他给车想个随意的名。接近中后段,他见一扇门开着。多年来,他躲过太多车厢,却从未涉足任何一节。那扇门如一个宏大的谜,黑漆漆透着诱惑。他望站台彼端看不清的车头、正在上爬的机器人,又瞥停靠时间表,静默,随后跨入车厢——他似乎站在阴冷的洞穴口,向α666字样那端看,并排的座位一路通到黝黑过去,向777字样这边望,整齐的床铺直直延伸入朦胧未来。随后,他被前方洗漱台吸引。蒙尘镜面把光打到一个精巧烧瓶,其内盛着蓝盈盈液体。他下意识伸手取来举眼前。镜面内外,四只眼注视同一片幽蓝。汽笛声响,他匆匆跳回站台,快步奔值班室。夜晚,他从兜里取出烧瓶,思索良久,左手握紧瓶身,右手抓牢瓶盖,用劲一拔——一股清香充斥逼仄房间。他闭眼,如置身午后花园。那里绽放不同时节叫不上名的花。他睁眼,却还在屋内,烧瓶液体快洒到地板。他小心盖好,端详瓶身。底部有张粘得牢实的纸片,他举在灯下看。泛黄纸片透出莹光,似诉说身世。纸上有五六行工整笔迹。他猜这是用不同语言写的同一句话。幸运的是,他懂得其中一句——你那里有什么气味?瓶子向他发问。他愣住。很多年了,他并未留意这种事。光影摇曳,他仿佛回到儿时。外公带他到这里给前往月球的母亲送行。那时的气味他却记得——有廉价速食的油腻与咸辣,布料或干燥或潮湿的涩,香水、洗发液、面霜混成淡而杂乱的香,金属的锈,尘土的甜,还有电缆和铁轨类似小苏打的味道……他被这杂七杂八的气味包裹,忘了离别的忧伤。但是此刻,这里什么也没留下。空气干燥得发慌,若有一丝异味,只能是到了雾霾时节。整夜,他在值班室踱步。半个月后,另一趟返程的777经过。等车停,他把一个沙袋扔进开着的窗。袋内有缝好的纸条,上面有他笨拙的笔迹——这里什么味道也没有。列车毫不在意被异物侵入,小憩后长啸一声继续赶路。他很快忘了沙袋与列车,回归一成不变的生活。只不过,每每在空旷的候车厅扫除,他总会默默倚着清洗机,微微仰头嗅一嗅沉郁的空气。果然,什么也没有。 夏季,日光灼人,他避着机器人发烫的壳,爬上阁楼远眺。他着魔于此起彼伏的废墟,有时一看就是半天。另一半时间,他拉着拖车在站内各处房间游荡,从乱七八糟的垃圾里找寻意义的碎片,企图拼出个完整故事。他想着远处的荒芜,鼻子底的残破,在许多年前都属于怎样的人,那些人又度过了怎样的一生。这时,他注意到,没有蝉鸣。沙暴抵达前总有迹象,天光黯淡,鲜见大型食草动物肆无忌惮在白日里穿过铁轨。令人讨厌的虫没有灭绝,成团滚过天际,嗡嗡声让他起鸡皮疙瘩。等一切安置妥当,他便躲入值班室,开始冬眠般漫长的等待。不久,风沙迈着大步来,拼命敲窗玻璃,连续二十来天要骗他一个信任。他从未中计,直等到对方无奈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沙暴后一周最忙。他和机器人不得不将积成小丘的沙铲净。曾经机器人独自能做,现在却总卡在轨道缝,等他援救。每次,他都会盯着机器人背上醒目的“习得”按钮出神片刻。777如期而至。这次,他在那节敞开门的车厢洗手台上发现一个裹得严实的包。包里是个铁盒,内有一盘碟,底下压着张纸,笔记随意,依旧是好几种文字,但意思相同——你那里有什么声音?他起身,又坐下,把碟片放回盒里,躺倒,借着窗外的光举起纸片,翻身,突然跳起,头撞到桌角。第二天,他心不在焉到处晃荡。第三天,他起个大早,翻过检票口,走向候车厅一角。一阵捣鼓后,他推出那台老旧的单人空艇。他回头看机器人——正在轨道边专注扫除。他跨上空艇,一溜烟冲出大门。这是许多年来第一次去小镇,尽管沿宽阔主干道一路向东即可,他还是磕磕绊绊,像刚去掉辅助轮骑车的孩子。小镇前身是个乐园,云霄飞车的轨道躺在萧瑟的远景里,像巨蟒褪的皮,摩天轮是太阳燃尽后剩下的骨骼。除了多几个更灵活的机器助手,小镇和车站没太大区别,清冷,颓败。他沿干涸河道慢骑,搜寻沿路自助商店橱窗。终于,他走向一台播放站,插入光盘。耳机里传来奇怪声音,尖锐,不规律,好似橡皮与石板摩擦发出的促音。适应耳机后,他想起这是鸟鸣。忽然,一座森林拔地而起,把小镇新旧建筑顶得支离破碎。成群的鸟绕树飞翔、啼鸣。他声音颤抖,舌头不灵活翻滚,终于吐出“鸟”这个词。然后,他就像牙牙学语,反复念叨,激动得手舞足蹈。耳机里传来不止一种鸟叫,连绵成片,喧嚣而欢乐。这欢声笑语渐渐混入人的声音,有送别的叮嘱,相逢的欢笑,等待的焦灼,问询的疑惑,以及无论何时都稳定自如的报站通知。还有行李箱滚轮在大理石地板通过的饱满颗粒声,有各式各样的音乐与汽车喇叭……这是他去远方求学,父亲沉默着送行时,站厅里的声音……他吓得扯下耳机,森林与车站消失,眼前只剩文明的灰烬。回去后他颤抖着写——这里什么声音也没有。 返程途中他终于有闲暇四顾。密集的云散布头顶,成絮成团,游过渐近的蓝。被黄沙侵蚀的楼群残躯,透出古代的神秘气息。扇扇空洞的侧窗,如开合的腮。小时候独自沿江骑行的景象冷不丁就冲进脑中。左边是不紧不慢平移的货船,右边是一块块倒映烈日的水田。白鹭,这儿一点,那儿一抹,棉花糖般落在绿里。分割画面的电线从四面八方缠绕上那根有点歪斜的水泥杆。他本来只想沿自家小区往南,探索那片窗边远望时隐约可见的楼群。过了新城思忖何不继续,遇见渡口又想着越过看看,一发不可收拾,从一个区穿行到另一个区,好像江风推着两肋,双腿便不知疲倦,只好奇着究竟能够抵达哪里。那是他第一次产生这种微妙感觉:空旷而孤独,陌生又新奇,害怕却惬意。在这片新抵达的大地,明明所能依靠的只有身下这辆普通的山地车,但内心有某种情感在燃烧,压倒恐惧,让他只管往前。虚无中隐约能察觉两股力互相较劲,一股来自家的方向,吟唱归途的歌谣,另一股来自未知的前方,致命,迷人。后来,他又因为求学、工作、旅游,去到过许多离家更远的地方,见识到楼群与乡野之外的景象。但每次心情总和这骑行类似。诗人会说那是一种思乡的病,社会学提到文化震惊,而星际舰团预备队教官告诉他们,这种现象现在被命名为——“有限荒凉”。 与航天任务不同,大进发是一项史无前例的超大规模航宇行动。当人类首次向群星迈进,舰队间接连爆发出这种莫名的心理状态。起初,学者们试图将其融入已有范畴,随后意识到“有限荒凉”的独一无二。根据舰队统计信息,在对新环境的探索过程中,人的心态通常经历三个拐点,第一次发生于人从可控环境进入不可控但有经验的环境,第二次是人从不可控但有经验的环境进入无经验但有预备知识的环境,第三次是从无经验但有预备知识的环境进入无预备知识的环境。在可控环境,人不仅完全理解周围事物,还能积极互动以产生符合预期的影响。在不可控但有经验的环境,人的影响力由于主、客观条件限制而较难发挥,但可以将以往获取自相似环境的经验迁移来应对当前情况。在无经验但有预备知识的环境,人尚可通过其他方式学习到涉及该环境的理论知识,从而利用推理、归纳等手段解决问题。最麻烦的是无预备知识的环境。虽然学界倾向于认为,普遍的规律与法则已能帮助拓荒舰队将所面临的环境限定在前三种类型,但深邃广袤的星海深处到底蛰伏着什么,谁也无法预见。当人处于从第三类环境向第四类环境过渡的阶段,大概率会产生“有限荒凉”心境——将其称为“心境”而非“情绪”,因为这不是短时爆发的反应,而更接近一种微弱但持续的状态。“有限荒凉”状态触发的条件参数被称为该状态的阈值。学者很早便确认,该阈值因人而异。在不造成受测者心理创伤的条件下准确得出阈值是困难的。学者不断发现新的因素——如性格、成长经历、教育程度等——可能与阈值有关,但始终无法确定通用公式。就其对人造成的影响而言,有个通俗说法:“有限荒凉”状态让人在“积极-继续”与“消极-回退”之间反复切换,无所适从。若不加控制,人会因为这种来回选择的纠结程度愈演愈烈,引发情绪崩溃,进而出现极端行为——鲁莽冒进,或绝望呆滞。很快学者便确认,该状态并无明确终止时刻。在一段时间内,若该状态引起两类极端情绪反复波动的振幅和频率维持在预定区间,可认为受测者复归平衡,这被称为“有限荒凉”稳态。 当结实支撑着脚底的这颗星球逐渐缩为宇宙巨型幕布上微不足道的蓝点,当目之所及的璀璨群星都远在星船抵达不了的距离,当浩荡的舰队在海王星轨道边缘四散出发……在进发途中,可能迷失在电磁波抵达不了的区域,可能距最近的智慧生命超过数万光年,可能独自在黑暗中无休止等待。这时,孤独会从四面八方涌进舰舱。接着是绝望,随后是黑暗,最后是死亡。教官说着这些当时预备队员们还不甚理解的话,鞋底踩过细沙,窸窣声挠着他们耳根。而预备队员们盘腿挺背,不敢动弹,只是望着眼前没有尽头的海。三个月后,他们将前往月背,让视网膜上的蔚蓝变为深黑,像熟悉喧嚣的浪涛般接受星空的静谧。半年后,“海训”在火星继续,他们在虚拟训练舱熟悉独立操作探索舰,并接受巨物适应练习。他们从水手谷深入这颗赤红行星内部,进行形同活埋的心理对抗测验。他回忆起,每次在那密闭狭窄到仿佛棺材的测验房,平躺着等待未告知时长的测试终止,那种感到快要结束的如释重负,那种过了期望时间还无法脱身的窒息,那种重回地面后的恍惚……这些未来的拓疆者必须不断训练,直至能主动调整自己到一种淡然的半麻醉状态。那是种喝酒到将醉不醉时的醺然缥缈的舒适感,好像眼前满是希望。该操作在理论上意味将“有限荒凉”的波形维持在正半轴。 满是希望,他低喃。没想到,在如此长时间后,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忆又浮现,伴着气息,伴着声音。落日让天穹喷溅热血,云都散去。前方,车站剪影缓缓升起,像等了他一辈子。而他拧两下加速扭,空艇抖动得厉害。他知道,就在刚才,自己已拼命逃离深渊。 777该到了。现在,他站在被深秋日光洞穿的站台阴影里望远方。这次又是什么?一张明信片,古旧、残破,表面几道刮痕,边缘早被磨圆。他独坐床边,捧着看了很久。纸片正面是幅画,云,海,岛屿,盘旋的鸟。画有点掉色,但他觉得那微不足道的蓝与白正逐渐放大,海水从画里溢出,淹没车站。而他坐在床上,随着浪涛漂流……远处,屹立着一座崭新的站,那是他记忆里的站,总体色彩平淡,却被其中往来的人装点得多姿多彩。快餐店的红与黄,编织袋的白和蓝,制服的藏青,“候车”的亮绿。斑斓的行李箱被不同肤色的手引领,去往迥异的旅途。纸片背后用幼稚的笔法写了一个问题——你那里有什么色彩?他再也受不了,就骑空艇去小镇,几乎花光一辈子积蓄,买回四本厚重的书——一本词典,一本铁道线路图集,一本世界地图集,一本地理教材。他费劲啃读着大部头,通宵吸收那些曾牢记于心、却在似乎永无止境的深空跋涉中被摧残殆尽的知识。他大声朗读每个词汇,默默记下花语和动物谱系,对正在干活的机器人解释昔日世界各个国家的情况,又用木棍在站前广场的积灰里画图。他想着寄来液体、光盘、明信片的会是怎样一个人。却发现自己的揣测要么愈发极端,要么毫无进展。那人可能在一个低纬度的研究所,照顾着这个世界仅存的动植物,有不少闲暇,离车站很近,而车站离这儿也不会太远。在铁道集里,他找到777的行程,便沿本站反向回溯,再依序考察经过的站点。到最后,他绝望发现,确定站点是不可能的事。777途经上百个主站与小站,每个站都不符合条件,而这些站又延伸出更多轨迹通向广阔的大地。那儿有成千上万的站台,每个站台都可能出现寄出香水、光盘、明信片的人。他开始怀疑,或更像是恍悟,777并不属于他或别的某个人,777既是由所有人的回忆堆积出的过去,又是由所有人的期望集聚起的未来,而当777抵达他这儿,他的存在就融入这趟列车,成为众人意志洪流中的一股,参与塑造整个行程。于是,他收好书本,写下答复:请来看看。 将回信扔入返程列车后,他好几天没睡安稳。他突然生了洁癖,恨不得把站台整个重新粉刷,把钢轨与扳道匝打理一新,再把机器人的壳擦得光亮可鉴。他自己搭建轮轴与平板,摇摇欲坠吊在阁上,给整座站的外墙上色。年末,他第三次去小镇,住进一个脏兮兮的自助旅馆,在那儿泡了许久的澡,脸红到快昏厥,接着把满是灰土的制服来回洗净烘干。第二天,他穿着皱巴巴但明显有了色泽的一身轻飘飘归来。 旅馆的床比车站的柔软,躺上去好似陷入蜜潭,他的四肢顿时绵软无力。房间里喷洒有芬芳剂,淡,像海王星基地气味。他梦见登舰前夜寝室的情景。不知是谁在问,火星训练时调整至“有限荒凉”正轴的方法。睡他下铺的兄弟提到依靠思考谜题来削弱负轴干扰。现实中,与无预备知识环境最相近的情况是死亡。哪怕跌落黑洞,也能从理论上、基于众多假设和前提,推出可能的现象。但没有人能推理死亡。人总会死,但并不会无时无刻想到这最终归宿。“活着”本身就是一个平衡“有限荒凉”的过程。这个兄弟便思考,是什么转移了人对死亡的注意。这看上去像一种短视的贪心算法:人更多聚焦眼前纷至沓来的“问题”。如果一个问题足够引人思考,又很难解决,那不就可以长时间转移思考者对其他事物的关注?于是他尝试收集、制造并置身于优秀的谜团,去想那些可能永远找不到结果的答案。在众多谜中,“无限”算一个人类最了不起的发现,这使得渺小可以战胜庞大,宇宙也被压缩为一个概念。概念便带他回归课堂,回到书本的字里行间,从无到有,从第四环境回望第三环境。找寻谜团的解,本质是找寻意义。也许,人之所以拼命赋予万物意义,是源于某种与生俱来的生理机制。该机制确保人类的祖先自旧大陆出发后,不会在面对未知时恐惧至死。 躺在对面上铺的兄弟话不多。偶尔,他会给他们读诗,也谈点别的艺术。他们管他叫“诗人”。“诗人”随身带一个硬壳记事本,在每页摘录的诗句空隙,贴着不知是从印刷物上裁切,还是自己从网页打印出的画。可以看出这些画出自同一人。一幅画里,有个女人半坐在床上,眼望窗外。透入的阳光将窗形投上墙。另一幅画构图相近,却是个男人坐在床沿,垂头。一些画中人更多些,例如深夜街角寂寥的酒吧。更多画里,没有人,只有空着的房间,门窗定格在随意的角度,透露些许外面的信息,平原,公路,冷清街道,或黯淡的森林。起初,他们饶有兴致看,追问,但得不到“诗人”的回答。看久则感到不安,似乎画外才是更重要的部分。那些乍一看显而易见的写实笔触,却无论过多久都推测不出更多坚实的信息。画中人在想什么,这个房间在哪里,外面的世界又是怎样。窗玻璃上没有倒影,阳光看不出时间与季节,伫立在旷野铁轨边带廊柱的多层小楼不知在等待什么。黑暗里“诗人”突然提到这些画。他说,当凝望画中加油站透出的灯光,或空屋门外隐约可见的海浪,会意识到这些事物并非来自现实,绝非当代生活的寂寥写照或琐碎日常。仔细看那些画中挽留了光的色块,一扇窗,一面镜,一双眼的注视,会发现那根本是一段段梦。这些梦如此逼近现实,被做梦者忠实还原于画布。“有限荒凉”无非一场鲜活生动的梦境体验。当“诗人”躺在深埋于火星数千米的测试房间,突然意识到,地球也不过一个嵌在宇宙中,被大气层密实包裹的隔音室。或许所有人都在做一场由魔鬼编织的梦,而他的目标是在梦与真实的边境找寻出口——这是另一个地方那儿的光线犹如一张网覆盖虚无[1] 思考谜团来替代思考死亡,用理性对抗认知;置身梦境以避免置身现实,用感性欺骗感觉。但是,“有限荒凉”是这么简单的东西吗?室友们问他,他却沉默。老实说,他说不清自己为何一直能通过这些测试。他还没有找到答案,也许他至死也想不通。数小时后,他们将各奔东西。伸手不见五指的狭小寝室,在此起彼伏的鼻息声里,他惊觉这是启程前最后一次测试,仅考验他一人的“有限荒凉”耐受程度。于是他闭上眼,恍惚中,江风扑面。 2月中旬,他算着777终于要来了。看线路图,整个冬季777只发这一趟。在倒计时的那些天,他爬上阁楼,远望黑压压的地平线。入夜,寒风中传来久违的长啸,两轮黄灿灿的圆月闪烁着逼近。他翻身下床,抓起大衣冲上站台。这时,他感到全身骨头与钢轨都在有节奏颤动。777正冲他而来。那上面很可能坐着来见他的人……越来越近,越来越明亮。然后列车在进站前突然变向,驶入旁边站台,毫无减速,直接向前驶去。同时,他发出绝望的咆哮——之前他努力擦拭道匝时改变过轨道。他拼命跑回候车厅,跳上空艇闯入一望无际的夜,沿铁轨一路追击,咬着车尾不放。前方蓦然出现一座大桥,他心头暗惊:这桥一定是第三或第四次银河大进发后才修的。记忆里的这座城如此平坦,不可能有峡谷!他紧急刹车,被甩进一旁乱草丛。空艇却翻滚着撞入列车,随着桥的坍塌一路坠入深渊。他眼睁睁看着…… 他病得很重,无法起身。这么多年后,终于来了个活生生的人。那人穿着徽章齐整的制服,坐他床头,沉默,说,不是你的错。离开。他却只想着那一夜的事故。想着由于桥梁意外坍塌、新规划制定,今后可能只有一两班列车过站,而777就这样擦身而去。他恸哭。 他已记不清,舰艇能量用尽后,自己在太空中漂流了多久。旅途漫无目的,人类化作数字,数字承载记忆,记忆成了历史,历史消解为尘埃。尘埃如繁星。后来,他勉强着陆在一颗满是丘陵的行星,在谷地发现不同时代先锋舰的残骸。废墟间伫立一个老人。那是上一代大进发的船员,自称已搞不清自己到底是拓荒者,还是守墓人。第二次大进发中,一艘先锋舰搁浅此地。那时,人类尚未建立“有限荒凉”理论体系,船员在滞留过程中崩溃。第三次大进发的一支舰队清洗了血腥的杀戮现场,并建起基地,计划将这颗行星作为一个前哨。老人到来时,基地已尘封多年。时间击溃了他们,老人说。第三次大进发船员所受的“有限荒凉”训练,没有将时间维度纳入考虑。从“荒凉”一词也可察觉,早期学者认为这是个由空间因素变化导致的状态。但是,当空间放大到无穷,时间权重也会随之陡然攀升。他们原先甚至种了花,用来自故乡的种子。老人回忆。抵达时,没有活人,花全枯萎。老人查阅日志得知,这个由舰艇拼凑而成的无名基地被命名为“忒修斯”。上一代拓荒者搭建了完备的循环系统,也与其他基地取得联系。但最终还是集体走向毁灭。是忍受不了漫长等待?他问。从日志来看,他们反倒是在接驳舰抵达前两周集中爆发症状。老人坐在主舱一侧软垫上,用毯子裹紧全身,幽幽说。为什么?是那些花。老人啜一口,叹息。那些花令他们意识到,已经回不去了。他们将要返回的“故乡”,早已不是离开时的模样。神话里那艘忒修斯之船,在旅途中不断翻新零件,直至整艘船所有部分都与出发时不同。城市也在日夜生长、消亡、更新。在空间维度,“有限荒凉”状态可以通过从第四环境一路退回第二甚至第一环境得到缓解。但在时间维度,船员们已经找不到可以退回的第一环境。老人叹息:即使留在故乡,周围也在时刻不停发生变化。新的楼群,新的规划,新一代人,新一代集体意识与经验。一不留神,儿时的风景便面目全非,空留下疏离,迷失,困惑,最终是自我存在危机。人是一种嵌套在时空里的生物,只有不断确认自己与过去及未来的相对位置,才能保持稳定。想要绝对静止,唯有死亡。你看“有限荒凉”理论多狡猾,指示人从一种绝对控制的“静”中“动”起来,但当穿越经验与知识后,又迈向另一种绝对不可控、不可解的“静”。但你还活着。他悄声说。这么多年独自挣扎于此,我逐渐把不可控、不可解的“静”转换成绝对可控的“静”了。老人笑起来,这是他一个人发现的“有限荒凉”补充理论:第四类环境到第一类环境的方向,未必需要“回退”。有时,“继续”是更好的选择。即将来临的之前已来到这里“诗人”朗诵过的词句回响脑中。他想起曾经骑着自行车,飞驰在陌生道路上的自己。这就是那面镜子疼痛在里面沉睡这就是那个国度无人拜访。 春天,阳光从窗口晃得他眼疼,提示器吵个不停。他哆嗦着爬起,从容收好一个小提箱,一瘸一拐走向站台。那里,机器人又卡在轨道之间。他不急不忙翻过几条轨道走向机器人。这时,他瞥见机器人背上的按钮。他按下按钮,告诉机器人该怎样做。你不再需要我了。他沙哑嗓子说。机器人发出呼噜呼噜声。等他回身,正望见一列崭新的列车悄然抵达。这可能是改道之后,唯一一班仍通过这里的列车,此刻正庞然横于眼前。出于莫名预感,他沿列车一侧往站台远方走。前方某节车厢上开着一扇门。他便跨进去。他睁大眼睛。车厢依旧又破又暗,但阳光透过车窗带来干燥温暖的气息。在车厢椅子、床铺和地板上,扔满了各式各样的小东西——许多明信片,包裹,画,纸片……他一张张捡起来读,发现上面有用各种字体、不同语言写的许多内容。他颤抖着向更深处走,然后看见远处餐桌上,太阳拢起的光圈中,一束漂亮的雏菊静静躺着。他拿起花,读着纸片上的文字,泪滴滑落,嘴角却上扬。 机器人呆站在轨道间,尝试抬脚,失败。这时他想到有人教导过,退一步。于是他向后平移,顺利离开轨道。机器人发出呼噜呼噜声,缓慢爬上站台。眼前,阳光浓得不像初春,站台空空荡荡,没有列车,没有人。没有花。(完)
[1] 摘自美国诗人马克·斯特兰德(Mark Strand,1934.4.11~2014.11.29)的诗作《另一个地方》(Another Place)。译文选自桑婪译《我们生活的故事——马克·斯特兰德诗选(1964—1978)》,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下文引用诗均来自此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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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当人类纷纷从地球出发,前往宇宙各地时,《雏菊》的主人公却回到了已经没有人烟的地球,在一座旧火车站开始了他的探索。不同于主流文学中故地重游,感伤回忆的主题,夹缝貉的这篇小说里,人物有着很清晰的,想要寻觅的东西,它也许可以解答人类在探寻不可知的世界时的迷茫和恐惧。——宇镭

 夹缝貉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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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宇镭  题图 《银河铁道之夜》截图 点击「阅读原文」,收获不存在科幻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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