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帮助人类延续文明，老鼠操碎了心 | 科幻小说

12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旅途的终点」。人类个体有自己的旅途，作为整体的人类社会也是如此。当文明走到了最后的尽头，将会面临怎样的结局？是会浴火重生，还是终将避免不了消亡的命运？

白楼观 | 科幻作者，现居上海。希望在虚构的故事中创作出真实的情感，因为喜欢动漫学了日语，结果脑容量不足导致英语语言模块被强制卸载。

模因血脉全文约18500字，预计阅读时间37分钟

一颗火流星紧贴着鼠城的上空呼啸而过，将宁静的星空撕成两半，直立鼠们的脚爪在地面上摩挲，瑟缩着等待大地传来的震颤，但冲撞没有发生，夜晚的空气清澈得沁人心脾，流星似乎融化在了和煦的微风中，打一开始就从未出现过。流星确实是落在了鼠城郊外的香樟树林中，这个羞涩的天外来客甚至没有吹落树枝上的枯叶，着陆时轻盈得像母亲把婴儿放入摇篮。不过沉睡在流星内的孩子还是被惊醒了，她试着从床上起身，但身体却异常沉重，动弹不得。接着她发现自己没有睡在熟悉的床上，她在一个容器内，全身被温润粘稠的液体包裹着。或许她还是个胎儿，这里是母亲的子宫，她在半睡半醒的朦胧中想着。“人类！”没错，她很确定自己是人类。她能感觉到一些记忆正从渊薮中上浮，这儿不是什么子宫，她也已经10岁了，她的父母让她独自乘上了一艘狭小的飞船，把她放进了睡眠舱内，在无梦的深眠中，她永远地离开了地球，而留在地球上的人们将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与灭绝。“多漂亮的孩子，博士，她是原生人类吗？”说话的是一个尖利却温和的嗓音。“没错，你看电脑显示的日志，姓名：骆哀；睡眠时长：300年……”被称作博士的家伙说起话来有着深沉的回响，他们俩听上去都很激动。“天呐！我做了什么？我们不该这么草率……”“冷静点，安思存。睡眠是自动解除的，大概是飞船着陆触发了解除睡眠条件。”睡眠舱发出噗嗤一声，营养液从睡眠舱中涌出。她努力睁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毛茸茸的老鼠，它衣冠整洁，两脚站立，另外两只前肢不知所措地悬在胸前。另一个家伙是个机器人，巨大的金属躯体上顶着一颗没有五官的大铁球，老鼠叫它博士，那么老鼠就是安思存？这里是外星球？但她能听懂它们的话，那么说她还在做梦？不，冷冻睡眠是不会做梦的。她突然明白了，所有的一切从最开始就是一场梦，人类灭亡这种荒唐事怎么可能是现实。“她还活着！活着！”老鼠和机器人在发疯似地叫嚷，但她却觉得这声音很模糊，她再次入睡。 “文明不灭，则人类不灭。”安思存用两只肉乎乎的粉嫩小手将写下诗句的宣纸举至半空，心怀敬畏地轻嗅文字发出的墨香。他在昏暗的灯光中出神地欣赏了片刻，然后闭紧没有眼白的乌黑大眼珠，胸口的白色绒毛随他的深呼吸缓慢起伏。他猛然睁眼，八根手指头迅捷地将宣纸揉成一团，和其他点缀过字画的纸张一同丢入炉火之中。要是下周警备队搜查违禁品时找到了任何一件创作品，安思存就会被放逐出城。但还有一叠文稿他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毁掉，那是他倾注情感写下的一些诗歌和小说。他把文稿暂存在了图书馆的一隅，藏树于森林，藏露于汪洋。屋外的雪停了，安思存披上大衣，穿行在素银色的城镇中。他迈着轻快的小步疾行，身为教师，在学生的注目下迟到可不是光荣的事。安思存是一只直立鼠，这个年轻种群的诞生只不过是人类自救的一个副产物。三百年前，人类突然毫无征兆地失去了繁育后代的能力，不只是自然生产，甚至连试管婴儿和克隆都失败了。受精卵细胞的DNA功能出现原因不明的紊乱症状，人类的DNA和它的宿主闹起了别扭。绝望的人类做出了各种疯狂的尝试，也许有的成功了，但安思存不知道，若无必要，博士从不跟直立鼠提起当年的往事，似乎那些苦楚的记忆都已被博士封存在脑海深处了。直立鼠自从在博士的实验室诞生以来默默耕耘了三百年岁月，为了完成“保存人类文明”的任务，它们建成了一个人口数万的鼠城，其中经历多少艰辛困苦不言而喻。正确的说是“鼠口”，但直立鼠没有资格篡改人类发明的语言。当然，博士的引导功不可没，作为仅存于世的最后一个人类，他的价值不只是渊远的智识，更是直立鼠们的精神灯塔。不过安思存确信，就在十年前飞船落在鼠城边的那一夜，停滞的历史开始了重启，而能够按下重启键的手，此时此刻正在教室内，浸泡在安思存的讲课声中。“随着美国科幻黄金时代的到来，科幻小说可以说是正式地从惊悚冒险小说中独立出来，成为备受追捧的新文学类型……”讲桌前的安思存环视台下的学生，年轻的小鼠们可分为两个群体，有一半鼠已是神色困倦，另一半仍炯炯有神地望向他，就连混迹在鼠群中的两个大家伙也能分别划分进这俩群体中。骆哀笔直地坐着，摊开的笔记上密密麻麻写满汉字，她不负全鼠城居民的希望，长成了不亚于电影明星的美人，虽然安思存还会不时想起十年前他从飞船中抱出来的那个娇小女孩。另一个男青年——胡杨满不在乎地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他和骆哀年纪相当，二人都是在儿童时期就来到了鼠城，之后便长住于此。安思存在人类留下的书籍中读到过无数青梅竹马的故事，他曾以为一起长大的二人也会产生深厚的情感，哪怕没有爱情也该有亲情。但他们的座位，一个坐在讲台边，一个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就如同他们的出身一般遥远。在人类自救的众多计划中，萤火人计划或是最具争议的一种，他们是与人类断绝了亲缘关系的改造人，智力低下、语言能力残缺、社会性和同理心薄弱，但他们能生出哇哇叫的孩子，能一代接一代地繁衍。不论那种灭绝人类的奇异力量的真身是什么，既然是专门针对人类的，那就只好剥离基因中令人之所以为人的部分，萤火人便是其产物。外加当时最主流的学说认为，干扰人类DNA的是笼罩地球的某种定向辐射，所以萤火人的关节和背部覆有抗辐射的淡蓝色甲壳，这也是萤火人种族名称的由来。既失去了智慧、又不够野性的物种难以在自然界生存，于是人类为他们建立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庇护所。然而人类想要保存下去的不仅仅只有血肉，他们还有科技、思想、语言和艺术，如果不把这些将人与其他动物区分开来的精神财富传递给后代，萤火人存活于世对已逝的人类来说也太过空虚了。于是便有了博士主管的直立鼠计划——萤火人计划的子计划，人类将文明传授给了这些诞生于实验室的聪明小鼠，在萤火人眼中，书籍和硬盘只是不经烧的薪柴和咬不动的肉干，可若是有了会使用语言文字、像人类一般组成社会的直立鼠，在他们的熏陶和教导下，萤火人才有机会重获人性。时间不早了，安思存宣布下课，听到关键口令的胡杨弹簧般跳起，课本掉落在地。他朝骆哀使了个眼色，然后逃跑似的冲出了教室，留下一脸不自在的骆哀，人类在不小心踩扁一只鲜嫩多汁的蛆虫时才会露出她那种反感的表情。安思存还记得它在萤火人聚落初次见到胡杨的那天，直立鼠们拉着装满食物和生活用品的推车，穿过由钢筋构成的宏伟高墙进入萤火人聚落，聚落的设施早已老旧不堪，而萤火人的数量还在不断增加，全自动农场的间隙中塞满了直立鼠帮他们加盖的木屋，四处沉淀着排泄物的刺鼻气味和汗馊味儿。见到食物的萤火人成团围了上来，运输队的直立鼠在淡蓝幽光的笼罩下分发食物。然而在无数双木讷茫然的眼睛中，有一双充满好奇的大眼睛，在燃烧正紧盯着一本儿童童话绘本不放，瞳孔中似乎有微弱的星火在燃烧。但不论是直立鼠、萤火人还是人类，孩子终将会长大，迎面撞上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安思存想起课堂上胡杨的表现，他从何时不再对故事感兴趣了？安思存不知道，胡杨是在博士的亲自抚养下成长的。“胡杨跟你说了些什么？”离开学校，安思存与骆哀并肩而行。“老一套，这回我快躲不过去了。”骆哀双眉颦蹙，毫不掩饰厌烦的情绪。“是啊，你长大了……要是只有胡杨一人上蹿下跳那还好说，我可不会让他伤及你一根毫毛。”安思存长叹口气，“但博士，没人能违抗他。”“我恨不得钻回睡眠舱再躺三百年！”“别这么说，骆哀。博士也不愿让你受委屈，可他从来是把拯救人类当做第一使命，他自己牺牲得更多。”“我懂，别说了。”一人一鼠陷入凝重的沉默，安思存赶紧转换话题，总为必须要遭受的痛苦而烦恼也没有意义。“我本来觉得科幻是文学史上最有趣的部分之一，但大家的表现和平时也没啥区别？”“我知道他们怎么想：‘不过是些旧人类的妄想，但谁想得到现在是什么样？血淋淋的现实。’”“或许还真有人想到过，但从根本上来讲，故事可不该这么看，真实性并不是考察小说优劣的标准，好故事在更深的层次上会和现实相呼应，不要只读表面的故事情节，还有读到它传达的思考、人物的情感与动机、社会运作的逻辑……这些话我老早就告诉过他们了。”“他们知道你的意思，但总觉得有些虚无缥缈的，和他们的距离太远。”话题回到骆哀热爱的文学，她脸上的阴霾也在刹那间一扫而空，“这是种隔阂感，我完全能理解，刚在鼠城醒来时我也难以对城市和直立鼠投入感情。”“哈哈哈，我记得那会儿你整天都窝在家里，死气沉沉得像个八十岁的老太太。然而你的实际年龄能顶至少三个八十老太，不是吗？”“我二十岁！你个死老鼠！”安思存放声大笑，一拍屁股拔腿就跑，骆哀气冲冲地赶着他跑过了三个交叉路口。他们一路上引得了不少直立鼠们的注意，但那并非是在责备安思存和骆哀闹腾，鼠群们投来的视线柔和温暖。“你该换点东西给他们读，更有亲近感的东西。”一人一鼠胡闹够了，还气喘吁吁的时候，骆哀对安思存的课纲提了个建议。“你的意思是要多讲点中文的，用我们的母语创作的科幻小说？但黄金时代那会儿还没多少中文科幻，我还是希望遵循时间顺序讲讲科幻的发展史……”“别这么死板，安老师。而且我不是说中文小说，是直立鼠的小说。”安思存一愣，霎时间忘记了喘气。“就是你写的小说啊，光给我一人看太浪费了。应该让更多人看到这些故事。”“你没有告诉过谁我写小说吧？这事儿任何直立鼠，或是胡杨和博士都不知道吧？”安思存神色紧张地贴到骆哀耳边，边说边东张西望。“当然，这是我们的秘密。可有一天我们会死，然后你的作品会就此消失在世上，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安思存脑中闪过他的作品被火舌吞噬的场景，篝火中燃烧的好似他的心脏，现在回想起来也能感受到心头的灼痛。“我当然也不忍心！但博士定下的规矩雷打不动——直立鼠不得进行文艺创作，我们是为了传承人类文明而存在的，必须要保证人类文明纯洁不受污染。”“我也是人类，照理也能代表人类文明，但我支持直立鼠创作。”骆哀弯腰平视安思存，向他展示眼中闪烁的坚定信念。“即便让人类投票决定，那也是一票赞成一票反对，再加上胡杨的反对票，结果这条规矩还是没法修改。”“胡杨能不能算人还不确定……”市场中的骚动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安思存和骆哀急忙朝事发地点跑去，虽然他们并非执法人员，但为数不多的教师与人类这俩身份在鼠城中还是颇有威望的。骆哀望见几个高耸的身影冲出鼠群，是萤火人，他们每人肩上都扛着一捆食物，迈着矫健的步伐拨开鼠群，横穿市场，而这些食物原本的主人正瘫坐在地嚎啕大哭。骆哀怒吼着命令他们站住，可惜她的威望仅限于鼠城内部。骆哀与安思存追着萤火人跑到鼠城边缘，眼看着只差一步就能追上，但还是被他们钻进了城外的森林，朝着山上的萤火人聚落逃去。“操！你们死定了，他妈的强盗！”骆哀的喊声在郊野回响，漂亮的脸蛋气得通红。“文明点。”“骂人也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安思存喘着粗气说：“他们也听不懂你骂的什么，萤火人眼中所有食物都是由自动化农场产出，专门提供给他们的。我猜他们根本不知道直立鼠还需要吃饭，或者在他们眼里直立鼠不过是农场机器人罢了。”“那也不是纵容这群野蛮人的理由，直立鼠已经尽可能多的把收成分给他们了，可他们竟然还好意思再来鼠城掠夺。”“但博士好像还没打算采取什么措施，也许他觉得直立鼠给人类这点东西理所当然，哪怕是萤火人。”“博士怕不是老糊涂了。”骆哀咂巴着嘴，说了句憋在心里许久的话。安思存装作没听见，不应和也不反驳。“说到底，博士是个优秀的科学家，但他对社会和文化这类事物太迟钝了，我们得靠自己思考。首先第一步就该把你的小说批量印刷出来，让更多直立鼠读到。”安思存呆呆地望向她，用眼神说：你在搞什么名堂？“直立鼠写本小说就能把人类文明给污染了？这想法难道不滑稽吗？直立鼠不创造些新东西，还指望聚落里那些字都不会写的野人吗？”安思存想象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被装订成书的样子，着实有些心动，可还是畏惧遭受处罚，不敢下定决心。“但是印刷厂由博士亲自管理，我们怎么可能瞒过他把书印出来？”安思存抛出的问题一下子难住了骆哀，她也没再将话题推进下去，安思存把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咽了回去，可同时，他也倍感遗憾。不过骆哀并未把印书的事当成一次闲谈，当这个想法流过她的双唇后，印书的渴望便在脑中挥之不去了。 安思存和骆哀一走进家门就看到胡杨正焦躁地来回踱步，他已等了骆哀快两个小时，从语气中也听得出他在压抑胸中的愠怒。“你们又去哪儿胡闹了？怎么才回来！”骆哀根本不理睬胡杨，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萤火人又来市场偷粮食了，我们试着抓住他们，但没成功。”安思存连忙解释。安思存已经不记得骆哀和胡杨的第一次争吵是几年前发生的了，本以为随着年龄增长他们会更成熟地相处，但两人间的关系却愈发恶劣，明明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可他们无时不刻针锋相对。安思存认为博士采取的教育方法要为二人的对立承担责任，博士或许是对胡杨的人类血统抱有怀疑态度，因此他对胡杨向来严加管教，日复一日将人类复兴的使命感灌输进胡杨脑中，让他对自己的人类身份自发地产生骄傲感，但同时博士却放任骆哀自由生长，陪伴骆哀的任务也交给安思存，他自身很少干涉。显而易见，不同的生长环境孕育了骆哀和胡杨截然不同的性格，但安思存也觉得可能不过是本性使然。胡杨一闪身，卡在骆哀的房间门口，这回是铁了心要和骆哀对抗到底。“让开！”“不可能，今天你休想逃跑。”胡杨伸手要抓骆哀，结果被后者狠狠地拍开。“别碰我！”两双目眦欲裂的眼睛相互瞪视，胡杨握紧了拳头，安思存几乎都做好了冲上前作肉盾的准备，不过胡杨控制住了情绪，他决定跟骆哀进行最后一次文明的交涉。“你以为我就愿意碰你？可这件事情由不得我俩的意愿！你，最后一个女人，有让人类延续下去的使命。而且也不要求你生上十几个孩子，只需要一个而已，一个由你与我的基因结合后诞生的人类，证明我和你是不存在生殖隔离的同一物种，证明我也是血统纯正的人类。然后你就彻底自由了，聚落里的家伙们会接管一切使命和责任之类的，虽然不想承认，但那些野蛮的脑残们和我血脉相连，证明了我的血统也等同于证明了他们的。”“万一失败了呢？结果证明了你就是个变异怪物，和人类属于不同物种呢？”面对骆哀的挑衅，胡杨还在忍耐。“博士在计算机中模拟过无数次，失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人类祖先们可不希望他们的未来被变异怪物偷走，就像你说的，万一呢？为避免出现这种情况，只需要付出点小小的代价，把一个活生生的证据带到人世间，仅此而已。”骆哀轻蔑地哼笑一声，道：“这代价对我来说可不小。”在胡杨把事前脑中排演的台词都讲过一遍后，骆哀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压抑的怒气终于喷发，嗓音也提高了一倍：“你生在两百多年前的人类社会，见证过人类的繁荣，现在却有脸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看看萤火人聚落里的各种自动化设备，还有载着你驶入宇宙的飞船。”胡杨指着安思存，“这都是人类创造的丰功伟业，为了让地球上最高级的物种存活下去，多少人呕心沥血，他们曾经和你生活在一个时代。要是他们见到你这样，骆哀，猜猜他们怎么想？”安思存看得出骆哀被说动了，在不属于她的时代获得的新生中也蕴藏着挥之不去的阴影，人类灭绝了，唯独骆哀活了下来，而她分明没有为人类的未来付出过什么。骆哀抿着嘴唇难以反驳，于是胡杨决定再利用博士乘胜追击。“再看看你的周围吧，骆哀，如果没有博士创立的这座鼠城，你以为你能活得比萤火人好到哪儿去？”胡杨学直立鼠的那套腔调歌颂博士，从忍受他人的冷嘲热讽，不择手段保存文明的火种；到两百年如一日的孤寂守候，肉身的腐朽都阻止不了他不眠不休的实验。无非是些骆哀听过无数次的老生常谈，但胡杨讲得声情并茂，并且穿插了同为幸存者的博士与骆哀的对比，通过博士的奉献凸显了骆哀的自私任性。骆哀的动摇已经难以掩饰，羞愧地不敢看胡杨的眼睛，只有在博士批评她时才能见到骆哀这幅低头认错的样子。胡杨第一次品尝到酣畅的胜利，让他几乎相信自己有了足以和博士平起平坐的力量。只差一步，他就能证明自己是人类了，是远远凌驾于低劣的直立鼠之上的人类。“再看看外面这群直立鼠吧，这群肮脏丑陋的生物，只要看到他们就令我厌恶。”“我们在谈的不是复兴人类吗？”对直立鼠的侮辱重新激起了骆哀的反抗心，但胡杨没有意识到，他沉浸在了自己的情感抒发中。“直立鼠使用工具、发展科技、建造城市，一切本都是人类的特权，看到这些你难道不愤慨吗？一颗星球上容不下两种智慧生物，我们必须夺回属于人类的地盘。”“不，我不认同。如果你说的人类复兴计划包括消灭直立鼠，那我绝不可能和你站在一边。听你饶舌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残存在基因里的人性苏醒了，看来不过是我在做梦罢了。”“你觉得我们能和直立鼠就这么一直和平共处下去？太天真了！它们是天生的小偷！自打人类建立城市开始，它们就躲进阴暗的沟壑和下水道里，偷走人类的食物，散播疾病；直到现在，它们的后裔甚至偷走了整个人类文明，你在市场里逮小偷，但真正的小偷就在你的四周，到处都是！”“别搞错了，胡杨。文明是人类硬塞给他们，让他们保管的。”“保管？那当人类需要直立鼠归还文明时，他们该怎么做？把脑子挖出来送给我们吗？”“他们已经在归还文明了，不过是某个只会趴在课桌上睡觉的白痴不中用，口口声声说人类文明有多珍贵，但却把它们随手丢在地上。”骆哀从包里取出胡杨遗落在教室中的课本，拍在他的胸口上。胡杨趁机钳住骆哀的手腕，将她拉至身前，像在撕咬猎物的猛兽，冷酷的眸子中毫无怜悯。“今天我们必须要有结果，我不能永远等下去，骆哀！”胡杨轻而易举地将骆哀按倒在地，压在她身上让她无法起身，骆哀的反抗只在胡杨脸上刮出几道血痕，最终还是被制伏在地，丝毫不能动弹。胡杨用右手紧紧掴住骆哀，腾出左手解开了骆哀的裤带。安思存这才回过神来，胡杨只需要一个子嗣，而骆哀的想法他毫不在乎。“住手！全都住手！”当安思存抡起拳头，差点就砸在胡杨的脑袋上时，一声浑厚的呵斥定住了房间中的时间，博士从里屋走了出来，在他覆盖全身的机械装甲上方，一颗光溜溜的铁球脑袋几乎要顶穿天花板，释放出不可违抗的权威力量。然而博士可不是机器人，在铁甲和机械驱动装置的外壳之下，还有一套精密的维生系统，为博士仅存的器官——大脑——提供氧气和营养。“从骆哀身上起来。”即便钢铁巨人没有五官，即便博士的话语都是缺乏抑扬顿挫的电子合成音，但在场的人和鼠都感受到了博士的愤怒。胡杨很干脆的起身，安思存瞥了他一眼，以为能看见一个做坏事被发现后既羞愧又悔恨的孩子，但胡杨的表情中没有丝毫的动摇。“你出去冷静冷静！”赶走了胡杨后，博士抱起骆哀，像对待孩提时的骆哀那样温柔和小心翼翼。博士安抚着骆哀，但安思存却能看得出博士也下定了决心。他向来疼爱这两个年轻的人类，处处保护他们，可这次博士没有在胡杨和骆哀争吵开始时就出面制止，而是躲在房间里偷听。果然，博士挥挥手，示意安思存回避。直立鼠被赶出了宅邸，他和站在门外的胡杨目光交汇了一瞬间，然后便灰溜溜地逃开了。“我肯定会严厉地惩罚胡杨，”博士说，“他做了一件野蛮的事，是文明社会中不能容许的事。他急切地想复兴人类文明，却不知道文明的含意。”“他瞧不起直立鼠，但他的种族就跟野人一样，比直立鼠差远了。我怀疑他们到底是否还称得上人类。”骆哀一想到胡杨就起鸡皮疙瘩，她分不清是因为厌恶还是惧怕，令她气不打一处来。“萤火人种群出现了返祖现象，胡杨就是证明。三百年来，萤火人与人类的亲缘关系从未像今天这样接近，相信我的实验结果。”“对不起博士，我不是在怀疑你……”“但其实，我也该向你道歉，骆哀。”博士把骆哀放回地面，像关节损耗殆尽的老人一般艰难地蹲下身子弓着腰，平视骆哀，苦口婆心地说：“让胡杨做这件事的是我，你这么聪明，不用说也能想到。”“是的，博士……但我不怪你。”“你不怪我，因为你并非不懂责任为何，你知道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只有你能证明人类的故事还未终结，胡杨都懂的道理你怎么可能不懂呢？但你不过是需要一些时间接受罢了。”博士抚摸着骆哀的耳廓。“你从未放弃自己的责任，是吗博士？”“不，有无数次我在失败、在气馁的时候想要放弃，但最终我还是竭尽全力地活着，而且离成功一步之遥。”别管什么人类存亡了，骆哀想，此刻她就是想帮博士，但只要胡杨出现在她脑中，情绪难免再度搅乱决心。“我们未尝不可换个方案，”博士知道骆哀最无法忍受的是哪一环，“整个生育过程中，我可以让胡杨不碰你一根毫毛，人工授精而已，对实验结果不会有影响。”“真的？那孩子呢？”“胡杨和你依然是孩子的遗传学父母，但你不用太在意，照顾他的责任不属于你一个人，因为这个孩子属于全体人类，甚至也属于直立鼠。当孩子出生的那一刻起你就自由了，而且我还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作为报酬。”“任何愿望都可以吗？”“理论上都可以，但我希望这愿望不会把胡杨做成晚餐。”“当然，我可是文明人。”“那我们就得找些别的食物填饱小宝贝儿的肚子喽。”少女清脆的笑声与电子合成音低沉的酣笑交织奏响，盖过了骆哀咕咕作响的肚子。骆哀跑出宅邸呼唤安思存进来吃饭，晚风灌进密不透气的石屋，卷走了房间里浑浊的空气，随之一同被吹走的还有骆哀的童年。骆哀在一颗老枫树的树枝上找到了安思存，他隐藏在火红的枫叶中，出神地凝望鼠城的秋景。他把屁股卡在树杈里，用两脚固定住身体，一手捧着笔记本，另一只小手握笔，笔尖悬在纸上，欲落未落。他在写诗。骆哀喜欢安思存写的故事们，但她不懂这些诗有什么意思，可写诗时安思存的表情更为投入，仿佛出窍的灵魂在宇宙中游走，这幅模样令骆哀无法移开她的双眼。安思存在一番细致观察后垂下眼睑，正打算写下想到的诗句时，他终于注意到了骆哀。受到意料之外的惊吓令安思存猛地一颤，屁股腾在半空，他用脚爪缠住树枝才勉强没有摔落，但笔记本却脱手，掉在骆哀的脚边。“吓死我了，你怎么一声不吭的？还好不是被别人发现，要不就完了。”安思存惊魂未定，“博士和你说了什么？”骆哀捡起安思存的笔记本，紧紧捏在手中，这一刻，她知道自己的愿望是什么了。 第二年的秋天，婴儿出生了。从怀孕到出产的整个过程都很顺利，博士给新生儿取名为春芽，她是个女孩儿，继承了胡杨与骆哀的血统，不过仅从外表来看，她更像父亲。春芽的背上也长着鳞片似的淡蓝硬壳，博士说不必纠结外观，孩子的智力和语言能力才是关键。春芽的出生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骆哀与胡杨的关系，他们不再日夜争吵，勉强能保持住表面上的礼貌，就像被迫生活在一起的远方亲戚。春芽也如博士所说，并不需要骆哀照看，她宛如公主般被簇拥着，享受的待遇甚至胜过骆哀十几岁的那会儿。不过骆哀却愈发地喜欢春芽，自愿花费不少时间陪伴她，并且亲自为小春芽哺乳。春芽的出生的确违背了骆哀的意愿，但骆哀明白这可爱的小家伙绝不亏欠她什么。博士也履行了他的承诺，安思存写下的故事和诗歌被允许印刷成书。生完孩子的骆哀刚刚恢复体力就钻进了印刷厂中，整理书稿、校对、排版还有制作印刷用的雕版。春芽一周岁生日前，《无主的卫城》交到了骆哀和安思存手上，厚实的纸叠捧在手上，散发出油墨的清香。骆哀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把安思存的名字印在书上，找遍封面封底和书中的每一页，有关作者的任何信息都只字未提。《无主的卫城》的诞生过程就像清风卷起了墨黑色泥土，粘在白纸上化成妙语连珠。这本书的目的可不仅仅止于带给骆哀和安思存满足感，他们要在鼠城传阅它，但崇敬博士的鼠城市民若是得知书是由一只直立鼠写就，用不着博士判决，他们也会遵照法律流放安思存，并将这本“反人类文明”的著作付之一炬。而胡杨就更要提防，他从博士那儿继承来的执念还在加深，已经超越博士，他的所有行为围绕着复兴人类而转，从不放过任何被他认定成障碍的人与事。问题是，想不惹到重度神经质的人很困难。骆哀的一个失误令胡杨得知了书的存在。事情正巧发生在春芽一岁生日的晚宴之后，春芽被抱到骆哀的床褥上玩耍，活泼的春芽东摸摸西看看，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刚印好没几天的《无主的卫城》，而这一幕又凑巧被前来带春芽回房睡觉的胡杨撞到。到此为止，其实并无大碍，爱阅读的骆哀在枕下放着本书，有谁会觉得奇怪呢？即便把书交到胡杨手上，强迫他通读一遍，他也不会察觉到任何端倪。但骆哀心虚了，她的第一反应是慌忙地把书塞回枕下，两天后，她便发现书不见了。 在鼠城的建筑物中，最为标志性的建筑肯定非图书馆莫属了，馆内的藏书都是在鼠城建立之初从邻近人类城市中搬运过来的，或许建筑外形远不及人类社会的图书馆气派，但内容可是塞得满满当当，馆藏不容小觑。图书馆管理员不可思议地迎着那位特殊的来宾一路小跑，不敢有丝毫怠慢：“这不是胡杨先生吗？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了？”“怎么？我不能来？”胡杨和直立鼠说话时总是透着毫不掩饰的傲慢与蛮横。“当然不会，保存人类文明的图书馆时刻恭迎着人类大驾光临。”管理员本以为他的职业是鼠城中最不可能与胡杨打交道的，没想到运气也有用尽的一天。骆哀常常拜访图书馆，管理员也总是期待着她来借书还书，这令他感到自己的工作很有价值，可胡杨为什么来这儿？他实在想象不出胡杨安静读书的模样。“我来检查藏书是否保管妥当。”虽然管理员听得出胡杨别有目的，但不敢多问，只好带领胡杨在书架间梭巡，时而介绍些图书馆的历史和运营方式，也不指望胡杨能听进脑子里。“图书馆分为内外两片区域，内馆不对外开放，用以储存人类社会崩溃前印刷的原本；外馆的书本皆为改换新历后，鼠城谨遵原本重新印刷的新版本，借阅中有损耗也没那么可惜。由直立鼠印刷的版本字迹相较原本会更模糊，版面也不那么整齐，有些甚至是手抄本。”“够了。”胡杨很快就厌烦了起来，“我还有件小事，我来帮骆哀还本书。”管理员接过胡杨递给他的书，心里不明白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胡杨与骆哀关系不和是鼠城人尽皆知的事实。管理员盯着书名思忖了一阵，他清楚地记着骆哀借阅的每一本书，但《无主的卫城》……他毫无印象，查看借阅记录册后也证实了他的记忆没有出错。“胡杨先生，我认为这本叫《无主的卫城》的书本根本不属于图书馆，更何况连个作者姓名都漏写，太不专业了。”管理员毕恭毕敬地说道。“就是说在图书馆中没有原本？”“没错，我敢确定。”“看工艺却是直立鼠印刷的？”胡杨追问。“而且一定不会是太久前印刷的，看这纸多新啊。”管理员沿着书架踱步思考，“在鼠城印刷的所有书都会经过博士批准，博士本人也把他的实验报告印刷成书过，但他对文学向来不闻不问，难道这是骆哀小姐写的？”“我没见过她有在写书。”“是啊，如果是骆哀小姐写的，她为何不留下作者名？而且，”管理员蹲下身子，从底层书柜中又抽出了本一模一样的书，“她有什么必要将书偷偷摸摸藏进图书馆呢？她大可光明正大地宣布新历第一本文学作品的诞生，除非……”管理员僵立在原地，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闯了祸，他的多嘴多舌或许会害另一只直立鼠落得和柳钰一样的下场。“除非书是直立鼠写的！”安思存写了本书，而且博士不仅没惩罚他，还允许他使用了印刷厂。胡杨在知道真相后冷静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终于发现自己活在异族的重重围绕中，骆哀是个叛徒，春芽还不懂事，本以为只有博士是他复兴人类道路上唯一的战友和导师，但这伟岸的形象已然出现了污点。 春芽出生后，骆哀渡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她本以为自己至死都不会再遇到波折与烦恼，每天要做的只是享受春芽与安思存的陪伴，偶尔配合博士的实验，讨人厌的胡杨也不再骚扰她。还有鼠城图书馆，人类花费几千年积攒的文明似乎只是为了让骆哀阅读而存在，她的整个余生都不会无聊。然而骆哀没能在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中沉醉太久，阴霾悄然笼罩了鼠城，家内外的骚动都开始令她惴惴不安。春芽病了，开始大家只以为是普通的感冒，但病症不断加剧，反复的高烧折磨着春芽，一点康复的迹象都没有，甚至出现器官衰竭的前兆。博士的治疗毫不见效，他的精神连同春芽的身体一同萎靡不振，时常在春芽的床榻边蜷缩成团，巨大的躯体像海边的礁石，迎着风浪纹丝不动。另一方面，萤火人聚落的供电系统似乎出现了故障，包括自动化农场在内的生产设备大面积停工，萤火人在鼠城中明目张胆地抢夺各种用品，恨不得把鼠城搬进飞船里。如果仅此而已，直立鼠勉强可以忍气吞声，但萤火人还时不时地使用暴力，忧心忡忡的博士无暇顾及春芽之外的事，然而没有博士的明确指令，警卫队也不敢反击，顶多把他们赶出城市。直立鼠的容忍就像膨胀的气球，已经紧绷到了极限，但萤火人并不知道气球是何物，他们毫不在意地刺破了气球。本是去聚落尝试维修电力系统的一只直立鼠迟迟未归，安思存和那只直立鼠是多年的好友，必然不能坐视不管，他动用自己能利用的一切人脉进行搜索，其中除了博士外最具影响力的自然是鼠城的公主骆哀。在骆哀的担保下，警卫队全副武装突入了萤火人聚落，在自动化农场的肥堆里找到了那只可怜的直立鼠。虽然没有谁能认出他的身份，警卫队找到的只是一只直立鼠的骨架，骨架上的皮肉被剃得干干净净。“博士！警卫队在飞船附近找到了前几天失踪的直立鼠，全部遇害，没有生还者。毫无疑问是萤火人所为，这已经是谋杀了！”骆哀忍无可忍地冲进博士的实验室，胡杨也紧随其后，他不能让博士只听一方之言。“不要轻易下结论，直立鼠被抓走应该只是意外。”胡杨辩护道。“那你倒是说说他们是怎么死的？”“飞船年久失修，或许是直立鼠离开飞船时不小心触电了吧。”博士背对二人，病榻上的春芽还在沉睡，虚汗凝结在她的额头。博士一动不动地望着春芽的小手，柔弱的手握住了他的机械手指，博士的关节如同被水泥浇筑凝固，慈爱和悲戚被无情的钢铁之躯围困，寻不到出口。争吵的唾沫星子飞溅在他宽广的身躯上，博士不在乎，此刻他的珍视之物正纷纷化为泡影。“骆哀。”安思存有气无力地走进实验室，博士一家五口难得齐聚一堂，可氛围离团圆二字相去甚远。“我去警卫队见到了回收的遗骸……被啃得只剩骨头了，上面还有萤火人的牙印。”安思存的声音有些虚脱。“他们把直立鼠当作食物！博士，再放任下去鼠城都会被他们毁掉的，请您按照鼠城的法律制裁他们！”“人类自古以来就会狩猎其他动物，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鼠城法律是用来管理直立鼠的，人类没必要遵守！”“胡杨，别再说了。”博士发出的声音没有一如往常的权威，反倒像是种哀求，但寂静还是占领了房屋，一时间只有被吵醒的春芽在痛苦地咳嗽，将几分凄凉洒在空气中。博士明白是自己的教育失误导致了骆哀和胡杨在价值观上的不可调和，此刻他还能压制二人的矛盾，但他无法保证能守护他们俩一生，“博士”终有一天会倒下，但还不是现在。而现在，是他——一只直立鼠——认输的时刻。“您也赞成骆哀？”“没错，胡杨。鼠城不该有暴力凶杀。”“这回您不再默许了。可当直立鼠装模作样地学人类写书作画时，您又视而不见了。”胡杨猜到博士不会站在他那边，从他得知博士允许安思存印刷书籍后，他时常会逼着管理员在存放原本书的图书馆内馆中寻找可疑的书籍，每次去图书馆都有收获，难道鼠城中最四通八达的博士会对这批直立鼠的手写书闻所未闻吗？胡杨不相信。“您从小就告诉我，您是为人类复兴而活，并且希望我也把人类复兴当成人生的目标。时至今日我谨记您的教诲，因生而为人感到自豪。您的言行不一并不会动摇我的信念，我会为人类献上一切，作为对您的回报。”哪怕要和博士敌对也在所不惜，胡杨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人类的定义是什么？你思考过这个问题吗，胡杨？”“没有生殖隔离。”面对博士突如其来的提问，胡杨回答得不太自信。“和谁没有生殖隔离？”“和……人类？”问题成了答案，胡杨落入死局。还好博士并无刁难他的意思。“你的话我理解，这是生物学上的定义，但人类这个词语太过重要，因此从不同的角度出发就能得到不同答案，生物学定义上的人类无法存续，所以人们让社会学定义上的人类——直立鼠——存活了下来。”“您不会是要告诉我直立鼠也算人类吧？”“不，定义的数量多到天花乱坠，但事实是雷打不动的。首先，骆哀毋庸置疑是人类……”“所以和她生下春芽的我也毋庸置疑是人类。”胡杨略显得意地抢话道。“你们去过鼠城西边的磨坊和马厩吗？见过那里的马、驴还有骡子没？”骆哀和胡杨点点头，但不知博士为何撇开话题。“马和驴是两个物种，而他们却能产下种间杂种的骡子，这不是违反了我们按照生殖隔离划分物种的分类法吗？但是骡子不能生育后代，若产下的后代无繁殖能力，那么父母双方也算存在生殖隔离，属于不同的两个物种。“为了给春芽治病，我做了很多检查，直到前两天我才发现问题的根源。她的身体发育迟滞，即便成年后生殖系统也不能正常运作。”春芽吮吸着她的指头又返回了梦乡，以她的年纪还察觉不到自己正处在因与果的旋涡正中央。“您的意思是，春芽是那个什么……种间杂种？”胡杨问。“没错，她的体质虚弱也是由此导致的。萤火人的祖先确实是人类，但他们已经成为与人类不同的新物种了。”博士停顿片刻，郑重地宣判，“胡杨，你并非人类。”胡杨咽了口唾沫，把博士的话当做苦胆吞下肚，他攥紧拳头，春芽的睡颜映在他的瞳仁中。博士继续道：“直立鼠与萤火人一样，只继承了人类的一部分，都不是血统纯正的人类。当今世上唯一的人类只有骆哀，也许她才是鼠城中最有决定权的人。但是无论骆哀作何想法，我知道直立鼠们的意见是什么，直立鼠们期望的未来是什么。”博士胸前的铁板发出金属锁开锁时的清脆声响，一条龟裂在博士的头部铁球与魁梧躯体之间画出界限。“直立鼠不会崇拜萤火人，但他们尊敬萤火人，不介意为萤火人提供帮助，你们依旧是人类的后裔，而直立鼠们从未背弃人类，哪怕人类已经成为古老的历史。”扩大的龟裂将博士的头盔与身躯分离，是机器故障还是博士想展示他的真诚，没人知道，但在场的人和鼠即将目睹博士的真容。他们沉默着，倾听加速的心跳和博士的话语。“直立鼠忠于人类的证据遍布整个鼠城，打理精细的图书馆、学校的课程内容还有人类流传下来的传统节日，直立鼠对人类的崇拜从未衰退，那是因为‘博士’也是让直立鼠们牢记人类创造主的一环。”头盔落在地上发出闷响，目光聚集在机械装甲裸露的头部，那里没有他们想象中的一个插满管线的水缸，自然也找不到浸泡在一缸营养液中的博士的大脑。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长着灰色绒毛的小生物，他拔掉身上的管线，从那具机械装置组建的温床中爬出来，一头栽倒在地。怎么看，他都不过是只再普通不过的直立鼠。“没有什么维生装置能让人活上近三百年，博士在鼠城建立之前就已仙逝，留下了他的研究设备和这套机械装甲。为了纪念博士，为了让直立鼠们齐心合力，一只最聪明的直立鼠钻进机械装甲，成为了博士的替身。”那只直立鼠的颈环上有一根电线连接着机械装甲的扬声器，他取下颈环的瞬间，电子合成的深沉音调一下子变回直立鼠的尖细嗓音。“成为博士的直立鼠不仅是鼠城的领导者，更肩负着复兴人类的大任，他们日以继夜地实验，试图解决人类无法繁殖的难题，最终在尝尽失败后陷入绝望，将‘博士’之名转授给一只新的年轻直立鼠，周而复始三百年，我已经记不起自己是第几任‘博士’了。”博士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踉跄几步，艰难地稳住身子，双脚久违地感受着粗糙的地面。“但‘博士’不会死去，我任命安思存为下一任‘博士’，直立鼠永远不会背弃人类！”博士伸出爪子，期望着胡杨能握住它。“胡杨，直立鼠不是你们的敌人。”胡杨强健的手却在博士的爪子旁边划过，将博士清瘦的身体提至半空，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终于知道了博士为何袒护直立鼠、惩罚萤火人，以及博士为何不严格禁止直立鼠的艺术创作，甚至还否认胡杨是人类。鼠城中的博士原来是个冒牌货，一只荒唐可笑的直立鼠竟敢假扮博士，胡杨想到这些年来自己一直都在被蒙骗，不禁火冒三丈。他的双手环扣，宛如坚不可摧的大锁勒紧博士的咽喉，骆哀和安思存紧忙上前营救博士，但一个柔弱女子和一只缺乏锻炼的直立鼠撼动不了这把锁，胡杨的食指深陷进直立鼠的绒毛中，几乎要和博士的皮肉融为一体。胡杨被愤怒驱使，可他脑中幸存的冷静也赞同怒火的判断，他要除掉冒充博士的直立鼠，现在正是绝好的时机，若直立鼠回到机械装甲中，他就无可奈何了，属于他的主动权稍纵即逝。一同生活了十五年的家人们扭打在一起，胡杨占据绝对优势，他不顾骆哀和安思存的抓咬掐挠，直至确定博士一口气也不剩时才松开手。胡杨俯瞰胯下这具瘦小的尸体，骆哀与安思存的责骂、诅咒、哀求、质问以及他们吐出的所有言语都再也流淌不进他的耳中，这一瞬间，他感受到了新生，博士被窃走的权威和力量被人类重新夺回，现在他就是博士。而博士，指引人类前进方向的博士最先要做的，便是把本不该存在于鼠城中的东西尽数摧毁，首当其冲的就是直立鼠写的那些书。胡杨夺门而出，骆哀紧忙跟上，留下安思存跪在博士的身旁不停地哭泣。她不能任胡杨在鼠城里为所欲为。骆哀目睹了机械装甲之下的直立鼠，接着胡杨杀害了直立鼠，她不愿从双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的内心还未将死去的直立鼠和相伴十五年的博士重合在一起。骆哀不敢多想，踏在胡杨的足迹上奔跑起来。 骆哀被胡杨甩远了，可她确信胡杨的目的地是图书馆。果然，还未入馆，浓烟就从图书馆的窗口飘了出来。她来晚了一步，已经有两本《无主的卫城》化为焦炭。图书馆被胡杨过境蝗虫般地掠劫，昔日在书架上整齐排列的书本已是一地狼藉，骆哀踮起脚尖，小心地边避免踩坏书本边前进。在存放人类原本的内馆中，骆哀找到了胡杨，他正揪着管理员的耳朵，像使役猎犬一样逼迫管理员在书海中嗅出直立鼠的气味。“手写书。”胡杨冷笑一声，抽出一本书扔进墙角的书堆中，看起来那些都是他打算焚毁的直立鼠作品。管理员扼腕叹息，敢怒不敢言。“这本呢？”胡杨又拿起一本书拍在管理员脑门上。“您看作者的名字边还标注着国籍，怎么会是直立鼠写的！”管理员匆忙回答。胡杨冷冷地哼了一声，把书丢回书架。“那这一本呢？没有标注国籍，而且姓和名都是直立鼠的起名方式。”“可、这这这是名作家写的啊！您不认得了吗？”“名作家？直立鼠的名作家？”“怎么会！在学校的文学课上一定讲到过他啊！”“真的吗？我怎么觉得你在骗我。”胡杨抓起管理员的脚，把他倒着拎了起来。“我怎么敢骗您，饶命啊！”管理员哀嚎道。“老鼠是生来的骗子和小偷，保险起见，一同烧了。”管理员的眼泪模糊了翻转的世界，连声悲叹：“哎！那是唯一的原本啊！从此后世失去了一位大师！”一本厚重的硬壳书在空中划出优美的抛物线，冲着胡杨的脑门砸去，胡杨用双手稳稳接住了书，重获自由的管理员头也不回地遛出了图书馆。“让他走，”扔书的人说，“你不是要把直立鼠的书挑出来吗？我替他挑。”又两本书丢来，胡杨轻盈地后跳躲开，用脚把书踢到墙角。“由绳子将木板绑在一起制成的书壳，粗糙到不用确认内容就知道是直立鼠的作品。”昏暗的图书馆内，骆哀平静的外表下泛起惊涛骇浪的愤怒。胡杨依旧不以为然，虽然心生疑惑，但也不想探究骆哀的想法，只是把她挑出的一本又一本书聚成一堆，等待会儿再处分。“哎，我搞错了，把刚才那本放回去吧。”骆哀戏谑的口吻中混杂着难以抑制的悲愤。胡杨确认了封皮，把书塞回了书架中。“你难道就不怀疑我吗？这本书其实是我非常喜欢的直立鼠小说，扔给你之后又不忍心了。”“你真当我是野人了？这个作者，鲁迅我还是知道的！”胡杨不明白骆哀在耍什么把戏。“但那只是伪装，里面的内容和鲁迅没有半点关系。”胡杨又把书抽出来查看，装模作样地翻了几页后又和其他准备焚烧的书籍放在一起。“哦，我搞错了，那本伪装书在这儿。你手上的鲁迅就是人类的原版书。”“骆哀，你什么意思！”“我没啥意思啊，只是没想到你连鲁迅的文章都分不出来，毕竟照你的说法，只有野人才不知道鲁迅。”骆哀的羞辱激怒了胡杨，除了这种孩子气式的复仇，骆哀也不知如何发泄胸中的愤恨了。“口口声声地把人类文明挂在嘴上，你又对人类文明有什么了解呢？”骆哀的恨意倾泻而出，“你在图书馆里读过一本书吗？你在春天播种和秋天丰收时去农田帮过忙吗？你有在集市里观察过大家制作的工具和工艺品吗？人类文明一直在我们身边，在鼠城的每个角落，从未死去，但你总是毫不关心地忽视，甚至破坏它们。”“闭嘴！赶紧把直立鼠的书给我挑出来！”“直立鼠的书？有本事你自己挑啊，我扔给你这么多人类的原本，你竟然完全没发现？”“什么？”胡杨急忙扎进书堆中一阵翻腾，可每本书都如同未知生物般陌生而神秘。他气势汹汹地扑向骆哀，后者一个闪身躲进了书架组成的迷宫中。“把书找出来！我没在开玩笑！”“这个书架，”骆哀在书籍的缝隙间露出半张脸，胡杨隔着书架够不着她，“这个书架就是专门收藏直立鼠作品的角落。”“这些不是手写的，手写的才是直立鼠的书！”胡杨怒不可遏地推倒书架，点缀着黑字的白纸雪崩般地砸下来，但骆哀却像只老鼠一样再度钻入阴影之中。“鼠城刚建立的时候，人类社会还有高精度的印刷机能用，也许是那时候印出来的书呢？”骆哀的不屑和愤怒在书海间回荡，“你把复兴人类挂在嘴边，结果对人类文化的了解根本比不上被你欺负的直立鼠，阻碍人类复兴的是你才对。”“骆哀，我承认直立鼠比聚落里那些被圈养了三百年的蠢货们聪明，但正因此直立鼠才是威胁！什么文化，什么书，有人才有人类文明！”胡杨对着天花板怒吼。“博士说过你不是人类。”“就算那个冒充博士的直立鼠没有骗我，就算我和你是两个不同的物种。那又如何？你是早该在三百年前灭绝的旧人类，而我和我的同胞是将要重新统治地球的新人类，我们体内流淌的血液有着相同的源头。但现在，只有我们新人类能将人类的血统流传下去，只有我们！孤身一人的你不行，直立鼠更不行！”胡杨的胸前出现了跃动的橘红色光芒，火柴被点燃了。“新时代的新人类必须要能与直立鼠抗衡，为此，我可以不惜牺牲旧人类的文明。”火苗自胡杨手中飘落，“骆哀，血统纯正的一方会活下去，人类不会灭亡。”骆哀的哀求被火舌吞没。 图书馆喷吐出的熊熊烈焰在鼠城中飞快蔓延，猛烈的火势很快便失去了控制，好似是融化在火焰中的书籍在施行报复，惩罚没能保护好人类文明的直立鼠们。骆哀四处奔走向居民们通知火势，让他们撤离，一时间全城的直立鼠在逼仄的道路上混乱地奔逃。火焰点燃了城郊的树林，狂暴地吞噬所有色彩。尖锐悠长的警笛响彻大地，聚落的防灾系统还在运作，只要萤火人及时钻入地下避难所，森林大火也敲不开那扇坚固的大门。可缺乏了直立鼠的指导疏散，萤火人只会在浓烟中抱头逃窜，恐怕凶多吉少。然而现在的鼠城内，已经不存在有余力担心萤火人的直立鼠了。大火早已失去了控制，直立鼠们几次尝试阻止火势蔓延的努力已失败告终，但好在骆哀及时将失火的消息传遍鼠城，大多数直立鼠成功安全撤离。待骆哀在鼠城环绕一圈后，她才朝家赶去，博士的大宅也没能在无情的火焰前享受到特殊待遇。骆哀抵达宅邸时，安思存正巧从窗户翻出来，骆哀赶忙帮他扑打掉身上被点着的绒毛。“春芽还在里面！”安思存哀嚎道，“我冲进去了两次，都被火逼退回来了。”“你还有伤，交给我吧。”“去后院的井，先把身上打湿再往里面冲。”还未等骆哀采取行动，一个身影疾驰而过，凭着一股蛮力撞破木门冲入了房屋，这下冲撞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被火焰侵蚀过的房屋开始倾塌。房屋在噼里啪啦的燃烧中被夷为平地，就当骆哀的希望即将熄灭时，她和安思存看到废墟之上的火海彼岸，胡杨矗立着。胡杨双手抱起春芽，迎上了骆哀的目光，他的神色因为周围蒸腾的空气而模糊不清，但骆哀从火红的双瞳中捕捉到了不可动摇的坚毅与执着。那是胡杨心目中博士的理想面貌。对视持续了两秒，胡杨带着春芽转身离去，从此骆哀再也没见过他和其他的萤火人。逃到安全地带后，惊魂未定的直立鼠们背对着化为焦土的家园，一张张绝望的脸迷茫地寻觅博士的身影，没能发现目标后，他们的注意又聚向骆哀与安思存。安思存跪地失声痛哭：“全完了，博士、鼠城、人类文明，全都被毁了！”“别灰心，安思存，我们还活着，一把火烧不毁文明。”骆哀将她裹在怀里的东西掏出来，递到安思存的手中——是一本《无主的卫城》，骆哀在图书馆的内馆抢救出了这本书。安思存的爪子接过他写下的书，书封像烧红的铁板般滚烫，甚至胜过焚尽鼠城的熊熊烈火。安思存没能攥紧，书掉落在地，他似乎已经无法承担这本书的重量了。“这是你最不该管的一本书，”他漠然地俯视地面，《无主的卫城》沾上泥土，但他没想要去拾，“人类的血脉彻底断了，我们没能完成自己的使命。”“不！人类的血脉还在！或许我们的基因传递不下去了，但人类的文明——人类的模因——不会断绝！”骆哀的话语很坚决。“人类的模因在哪儿？在哪儿啊？所有人类留下的文字、知识、艺术，人类的情感和智慧都与图书馆一同消失了！剩下这本书不过是对人类文明的模仿！”“可模因正是通过模仿传递的，不是吗？”骆哀捡起《无主的卫城》，在安思存面前翻开，“这本书里使用的文字，涉及的文化，叙述的技法，还有制造这本书的技术都是继承自人类文明的，它和图书馆内其他所有的书血脉相承；人类的模因就在这本书中，在你们的言行中，在你们的喜怒哀乐中；只要你们还未沦为野兽，模因的血脉就会永远在你们的大脑中流淌。”浸在泪水中的文字有些模糊，安思存一行行地阅读着自己写下的故事，清新的墨香瞬间充满鼻腔，驱散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焦臭味。“这是文明的一个崭新开始。”骆哀将安思存拥入怀中。 殖民官从五百年的休眠中苏醒，他已按计划在地球的卫星轨道上显形，蔚蓝色的巨弧充满它的光感受器，翻涌的白云自他的身下掠过，在对流层中蜿蜒游移。但有一点不对劲，本想确认人类灭亡的他却发现地球表面的灯火辉煌依旧，于是他怒不可遏地命令操作平台汇报情况。“止啼场在五百年间从未停歇，成功完成了定向阻绝人类繁衍的任务。在此过程中，地球的物种多样性评价等级保持不变，符合殖民需求。当前行星区内未检测到人类生命活动，科技来源于另一物种。”操作平台的回复在工程师的思维内部引发了阵阵波动。“是人类的变种吗？”“不，变异人种存在了约三百余年，已全部自然灭绝，而现今的科技种族与人类亲缘关系远隔四个分类级别。”“但它们创造的文明太相像了。”“人类将知识传授给了它们。”所以，如果毁灭新的科技种族，那么它们可能会再将知识传授给又一个新种族，地球上永远不会腾出一个留给智慧种族的空位……地球不再有价值，殖民官的光感受器在绿色的土地上最后一次遨游，漫长的守望已到达尽头，是时候在某个遥远宙域中制造一颗崭新的行星了。殖民官犹豫了片刻，决定不对地球做任何处理，然后如同一簇阳光映照下的浮尘消散在星空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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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本小说如果很好看，它是人类写的还是老鼠写的，这很重要吗？在本篇故事的情节中，人类和老鼠们一直在寻找能够让人类繁育后代的方案，然而直到“博士”的真面目被揭开，我们才会发现，这个星球的文明，在老鼠们的掌管下已经运行得很好了。你会选择一个人类文明彻底消亡，只剩下没有智慧的身体的世界，还是会选择一个人类文明被他者继承的世界呢？——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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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宇镭  题图 《十二国记》截图 点击「阅读原文」，收获不存在科幻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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