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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 | 第56届雨果奖最佳短中篇提名

梅格·埃里森 不存在科幻 2024-02-28
本篇小说是2021雨果奖最佳短中篇提名、第56届美国星云奖最佳短中篇提名作品。

作者简介
梅格·埃里森是一位美国作家,生活在旧金山的湾区。她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匿名助产士之书》赢得了2014年的菲利普·K.迪克奖,并入围当年的提普垂奖长名单,这部作品于2016年再版发行,入选了《出版人周刊》、柯克斯评论和PBS等媒体的年度最佳作品名单。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也入围了菲利普·K.迪克奖评选。本篇小说收录于她的短篇小说集《大码女孩》中。

全文约19600字,预计阅读时间39分钟作者 | 梅格·埃里森译者 | 耿辉校对 | Isaac
那种药还不为人知的时候我母亲就已经开始服用。她说自己感到无聊,所以总是参加大学的那些试验项目。我猜她那么做是因为他们会问关于她的问题,并在她回答时认真倾听。别人都不会这样。
她参与过多项试验项目,比如睡眠研究和过敏治疗。他们测试首款3D打印的宫内节育器时她想要参与,可他们说她超龄了。我记得母亲为此恼火了好几天,等后来参加那个项目的人都得了子宫肌瘤,她又得意起来。不过她倒没建议我参加节育器试验,她知道我没跟别人上床。就连亲生母亲都觉得十六岁的我不可爱,压根没机会跟人约会,这可真让人难堪。我尽量不在乎她的看法,现在也庆幸没得上子宫肌瘤。反正我是绝对不想当实验室小白鼠。特别是最流行的(也是妈妈一门心思想要参加的)研究是减肥研究的情况下。那些试验她一项不落:在手腕脚踝连续佩戴六周的数字卡路里监视器(这东西让我翻白眼,不过至少她没有一直挂在嘴边);某种超级纤维素制成的类似透明扭扭糖的线绳,本该积累在胃里形成内衬,不用手术就把胃缩小,结果只是导致她(和所有吃的不是安慰剂的试验对象)严重便秘(她不停抱怨这项试验,因为害怕她突然就冒出来跟我的朋友讲拉屎的困难,好几周我都没法邀请朋友来我家)。没完没了地服用实验药物让她患上了心悸、掉光了头发、(甚至还有一次让人尤其难忘地)产生了精神病妄想。只要有办法减肥,她就会尝试,什么办法都行。在各种试验的间隙,她还采用常见的方法节食,像原始穴居人和兔子一样进食,一天七小餐,每周禁食一天。厨房里每间橱柜的最里边都塞满了瓶身落灰的苹果醋,外边摆着成排的纽曼果馅饼干和乐芝饼干[1][1] 均为高糖高热食品她还让全家人一起节食,劝我们在晚上出门“集体散步”。她会扔掉所有垃圾食品,逼我们发誓更爱自己。爱自己的意思是每天早晨称体重时掉眼泪,然后抽泣着吃半个柚子[2],对不对?都没用,没有任何效果,我们都瞒着她,在自己房间或者在外边偷偷吃东西。我寻找耳机时发现,爸爸把鱼肉卷包装纸装入一个袋子,藏在驾驶座底下。我去扔掉时被妈妈抓住,她吼了我一个小时,我没有揭发爸爸。她一直对我的体重最为苛责,就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胖。可我们一家人都有这个问题,妈妈跟我一样胖,我们仿佛一个模子抠出来的,爸爸也胖,哥哥最胖。[2]一种减肥方法称坚持在餐前吃半个柚子,可以产生饱腹感,抑制食欲,从而达到减肥的目的。如今别人都摆脱了肥胖,只有我还照旧。原因?当然是那种该死的减肥药。药物试验跟往常一样开展:妈妈工作的校园里贴满传单,承诺为一种新型高效减肥药的特定实验对象提供报酬,妈妈也一如既往地火速加入。她拍摄了一张招募海报的照片,这样就能回家坐在破旧的扶手椅中,舒适地发送电子邮件。扶手椅上有个电视托架,摆在离她很近的地方,笔记本电脑就放在上边,从来都不挪动。我记得曾经问过她,既然从来不带电脑去任何地方,为什么要配一台笔记本电脑。她甚至从来都不切断电源!不如使用老式的机箱和显示器,既然从不挪地方何必要买便携式的呢?她耸耸肩,“如果我大腿上没有空间,为什么要把这种电脑称为膝上型呢?”她把我问住了,我也完全不能把电脑放在“膝头”上,坐下时那块地盘被我的肚腩占据,而且屏幕位置那么低,看起来特别不舒服。我见过人们在车厢里使用笔记本电脑,他们都弯腰弓背。可是妈妈想要弯腰弓背,想在平坦空闲的膝上空间放置一台热乎乎的电脑,希望屁股和飞机座椅之间有充足的空间,想买橱窗模特身上的衣服。她想要的跟所有人一样,尊重。我猜我也需要,只是觉得不值得像她那样不遗余力地争取。没有哪项试验真正有效,除了那种减肥药。于是,妈妈跟往常一样参与试验,把回访和用药时间写在日历上。爸爸翻了个白眼说,希望她这一次别再拉不出屎,然后背对着她跟我使了个眼色,我们一同笑起来。妈妈只是朝爸爸咂咂嘴,“天呐,卡尔,注意语言,你已经从海军退伍好久了。”妈妈忙于新的药物试验期间,爸爸忙着点击平板电脑,输入自己跟桌游伙伴见面的时间。我笑了一下,为他能有些消遣而感到高兴。他最近情绪相当低落。我也忙于参加学校的“幻想家”电影俱乐部。我们要制作一部怪诞恐怖电影,讲一种病毒把一支橄榄球队变成了食人族,之前连续两周每晚都在进行拍摄工作。(其实,电影剧本不是我执笔,我只是摄影导演。)妈妈离开我们去服药并回答关于她生活习惯的问题。我已经听说这套流程她以前都走过,也学会了不多管闲事。然而我知道试验最终的结局:妈妈穿着一套漂亮衣服,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尝试翘起二郎腿,但是无法保持那个姿势。她的大腿会一上一下铺开,然后上边的缓缓滑落,两条腿横向分开,堆在椅子的扶手旁边,显得体型比之前更宽,仿佛一颗灌水的气球铺在炎热的人行道上。对于真实的情况,她总是有所隐瞒,这也许是我最讨厌她的一点。“噢,没错,我每天锻炼!”她每天总共步行二十分钟,下车到办公室,下班从办公室返回汽车。她的跑步机上满是挂着衣服的衣架,她的哑铃上猫毛和尘土粘成了一层包浆。“我尽量合理饮食,但也有排解压力的不良习惯。”妈妈每天风雨无阻,准时在夜晚十点吃三勺淋上焦糖酱的冰淇淋。“我知道自己肯定会胖,我父母都胖,我的姐妹和大多数表亲也都是。”这倒不假,全家肥胖。在上一张全家福里,我们穿着各种亮色衬衫,仿佛一篮成熟的圆形水果。我还挺喜欢那张照片的,但恐怕除了我之外别人都不那么觉得。摄影的构图合理,我们看起来都很快乐。显然,快乐是不够的,妈妈花钱拍照,但是从不挂出来。头一两次治疗回来后,妈妈就激动不已,喋喋不休,在社交媒体上留言说自己有幸尝试真正的创新产品,对这种药物信心满满。她签署过保密协议,无权披露太多信息。后来,我觉得她应该庆幸没人可以询问细节。我听到尖叫的头一个晚上就知道这次试验将会与众不同。当时过了午夜我还没睡,而是在努力剪辑电影。日落时分的橙色天下,橄榄球运动员们行动笨拙,渴望吃肉,在球门柱的剪影中伸出双手。我的眼睛通红,而且不得不在笔记本电脑下放两个冰袋来冷却CPU。(那台电脑根本不适合那么多的处理和渲染任务。)四点钟我被尖叫声吵醒,猛然坐起,耳朵里听见心脏砰砰直跳,仿佛脑袋里塞了一面小鼓。我疲惫不堪、神志不清,差点搞不懂听见了什么。不过那是妈妈的声音,是妈妈在尖叫,好像她被火烧着了似的。震耳欲聋的叫声绵延不绝,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怎么呼吸的。尖叫、尖叫、尖叫,几乎就不吸气。我冲进走廊,直接撞在安德鲁身上,他也正要去同一个方向。我们肚子撞到肚子,像一对卡通人物,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现在都能在脑海里丝毫不差地构想出这个场景,想象出我该如何取景,如何叠加声效。可是在当时,没时间大笑或争论,我们只能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奔向父母的房间。然而房门上了锁。“爸!”我用拳头猛砸六合板空心门,“爸,怎么回事?妈妈还好吗?”爸爸发出了一串难以分辨的声音。妈妈正像汽笛一样尖叫,我们实在没法听清他在说什么。“我报警啦。”安德鲁一边喊,一边拿出电话。房门一打开,妈妈的哀嚎声就直冲而来,铺天盖地。我和安德鲁都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此前房门只是稍微掩盖了声音,可这声音如果是你母亲发出的濒死的声音,再小声也振聋发聩。爸爸也在卧室里,他蓬乱的灰发朝各个方向张扬,仿佛在同时指责每一个人。他朝安德鲁伸出一只手,圆睁双眼,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别,别找任何人。你母亲说这是她参与的试验过程,还说这比自己的预期要难受,但是只持续十五分钟。”安德鲁看了看手机,“我十分钟前被吵醒,当时她就在嚎叫了。”“嚎叫,”我问,“真的?”安德鲁翻了翻白眼,“发生核爆你都醒不过来。”爸爸一边点头,一边看自己的手表,“就快结束了,再等等。”“爸,”安德鲁说,“她声音那么大,邻居恐怕已经报警了。”爸爸的表情更加扭曲,“我不得不——”尖叫声停下来,我们三个面面相觑。“卡尔?”妈妈的声音听上去疲惫而沙哑。爸爸表情严峻地来回盯着我们俩,“你俩别给任何人打电话,不许外传。你们的母亲有权保守一点隐私。明白吗?”我们俩对视了一下,没有说话。妈妈又喊了一声,爸爸离开我们,回到了屋里。我没有再次入睡,我猜安德鲁也是一样。我们在各自的房间里熬过接下来的三个小时,直到早饭时间。我继续剪辑电影。我很高兴等天亮了能有新成果可以提交给幻想家俱乐部。这部电影将会按时完成。能忙于一项工作,让我不去回想夜里的诡异经历,这感觉还挺好。我打赌安德鲁肯定在打游戏,他只有这一件事可做。我听见他在隔壁房间关掉了闹钟,然后哼唧着从电脑旁的破旧座椅上站起身。他比我胖得多,所以我觉得自己有资格厌恶他的某些习惯。安德鲁坐下或站起时都会发出一个傻兮兮的喉音,我还见过食物残渣被夹在他脖子上的褶皱里。我曾非常努力地避免成为“那些胖子”之一,像强迫症一样保持卫生,无微不至地护理皮肤。无论在什么场合,我从不露出上臂或大腿。我处处小心,把肥胖看成像打嗝那样失礼,最好用手背遮住,然后毫不例外地,每次都向人道歉。当时我真是一无所知。安德鲁在我之前走到楼梯,所以我有机会看他摇摇晃晃地拖着脚步下楼,心中充满憎恶和厌烦。我不记得那一周我们该遵循哪套扯淡的节食方案,但我对自己发誓,不管早餐配额有多么少,我都要比安德鲁吃得更少。我会在盘子里剩饭,让安德鲁去舔着手指抱怨吧,我没他那么不堪。等我们来到厨房时,早餐的全麦吐司面包和苹果切片已经在桌上等待我们了。妈妈站在咖啡壶旁边,瘦了快五十斤,她的睡衣挂在身上,仿佛是身材大很多的姐姐给她的旧衣服。她转过身,手里拿着咖啡杯,我看见她眼睛下方的黑眼圈。不过,她笑容灿烂,这可是多年未见。“有效果了,”她的声音仍然沙哑,略显疲惫,仿佛刚从摇滚演唱会或通宵篝火晚会回来,“这种药真有效果。”我们就这样度过了两周,爸爸尽力给他们的卫生间做了隔音处理,把地毯、泡沫材料和鸡蛋托盒钉在墙上,从网上购买便宜的毛茸浴垫,在地上铺十几层。后来爸爸告诉我,他曾打算用破布堵住妈妈的嘴,只为了再消除一点声音。“不过我担心她堵住喉咙,引起窒息,”他忧心忡忡地睁着双眼告诉我,“我忍受不了多久了。我知道她在减肥,可这就像是我被困在梦魇里醒不过来。”那时候爸爸更倾向于把这事当做谈资,然而一年之后他也决定服用减肥药。当那只是妈妈的隐私,与他关系不大时,他愿意给我描述那有多恶心。你可以看网上的视频,当初的试验跟现在的情形是一样的:人们服药,然后拉出脂肪细胞。先是大量不受控制的黄色液体,所以他们不停地高声尖叫。一次排出近五十斤身体组织,想像一下吧。如今人们去特殊的疗养院,那里有燃烧脂肪的油脂卫生间。爸爸说妈妈严重堵塞了马桶,他买了一大桶碱性清洁剂把脂肪都溶解,才疏通了下水。我能想到的最恶心的情形也就是这样,可是爸爸说后来变得更严重。到最后妈妈(以及跟她一样的服药者)把所有多余的皮肤也都拉了出去。皮肤的分解意味着不会留下肥胖纹,也没有弛下垂的皮肤,否则身上就像挂了一团过度发酵的面团,仿佛在告诉别人你曾经是个胖子。这招可挺了不起,也正是因为这个,还有些其他原因,过了很久这种减肥药才作为非专利药物登陆市场。他们在新闻上说这是一个“商业秘密”,还提到“奇迹”、“突破”和“具有历史意义”。结果奇迹般拉出的皮肤看上去像是血、胶原蛋白和烂肉。恶心的程度类似,但实际不一样。下水管道的弯管需要更多的碱液,每天早餐时的妈妈也变得越来越瘦。药物试验结束时,我都已经认不出母亲。她的体重最多不超过五十公斤,研究药物的医生说她的体脂率是百分之十八,而且余生都会保持这个水平。她变换了脸型,比较明显的变化就是深层的结构更加凸显,眼睛变得又大又圆。隔着肥大的运动裤,我能看见里边的髋骨,裤子的抽绳在她如今的细腰上系得很紧。她两侧的锁骨上都能放下墨西哥玉米卷,脖子上青筋毕露,仿佛皮肤下罩着鸡骨头。就连她的双脚都小了整整一个鞋码,原先撑大的凉鞋和球鞋都归我所有了。我把脚穿进她的鞋里,思考着这就好像是妈妈已经去世,另一个女人搬过来住。当天深夜,我收拾她给我的衣物,全都塞进了垃圾箱。那些衣服很丑,而且穿在身上也会让人觉得有点难堪。我无法解释那种冲动,幸运的是,她从没问过送我的衣服哪儿去了。那段时间她只关注自己。“终于成功了,”她眼含泪水对我说,“他们终于发明出一种实现完美身材的特效药。”没错,她想吃啥就吃啥,而且不必运动,只要服用很少的维持剂量就不会长胖。她终生都会保持这种体态,既然如影随形的糖尿病和心脏病的威胁已经被摆脱,她觉得自己会多活很久。记得有一天,我走进家门,撞见她和爸爸正坐在餐桌旁哭泣。他们试图隐藏,爸爸把脸埋进毛衣的青果领,妈妈飞快地用手指抹眼泪。“你们怎么了?”我尽量避开目光问道。“没事儿,亲爱的。你要吃零食的话,冰箱里泡着新切的胡萝卜和芹菜梗。”妈妈发出低沉的喉音;她之前肯定一直在哭。我既没问他们为什么悲伤,也没听从妈妈的话,而是去水槽上方的橱柜深处翻找,最后掏出一个独立包装的巧克力纸杯面包。“吃这就行。”我说完就要离开厨房。“甜心,你觉得我这样减肥是为了离开你们吗?”我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原地转身,仿佛脚下踩着转盘,就像微波炉里旋转加热的披萨。真应该径直走开。“什么?”爸爸把脸埋得更深,妈妈直视着我,两眼放光,“你有没有觉得我减肥的想法跟你有关?比如,你觉得我要抛弃你们吗?”我凝视着她,但是哑口无言。除此之外我怎么会有别的想法?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意图有多明显?每次节食、每次筹划、每次参加研究都表明她在想办法摆脱我们此刻的胖人身份。每次她要改变自己、改变我们,都意味着背叛。我把目光投向爸爸,意识到眼下的情况跟我无关。爸爸担心妈妈真要离他而去,因为妈妈觉得自己身姿曼妙,配得上任何人。我一下子全明白了:为什么她从不操心我是否避孕,为什么爸爸在超市会那么看别的女人。我们都如此关注自己的外形,似乎它至关重要,似乎只有瘦人的生活才有意义。于是我撒了个谎。 “没有,妈,好像我根本没觉得,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离开他俩,安心地一边吃纸杯蛋糕,一边查看高三学年开始时我在手机上定下的倒计时:结束时间是我离家上大学的日子。早在那时我就想要离开家,然而我还没有发出申请。在当时看来,两年以后似乎遥不可及[3]。我猜爸爸妈妈和好了,他们从没告诉我们实情。反正,在那之后死亡的消息开始流传了。平均死亡率一直没有定论,因为先存情况[4]无法被排除,不过人们似乎认定大约是十分之一。早期研究的每组三十个人当中,十人属于对照组,十人服用安慰剂,十人服用减肥药。最后这十个人有九个拉出了完美身材,然而还有十分之一瘫倒在马桶上,眼中血管迸裂。把数百磅体重转换为排泄物的压力撑爆了心脏。[3]美国高中为四年学制。[4] 治疗或投保之前就已存在的各种影响健康的因素的总称。包括既有病史,遗传基因,生活习惯等等。我绝没想到百分之十的死亡率能够获批,不过估计还是我太天真吧。结果这种药物快速推进,一年内就获得了食品药品管理局的批准。妈妈在一个电视广告里大谈减肥药如何让她重获新生,而且是前所未有、难以置信、甚至不敢想象的新生。在广告里,她穿着一款水绿色运动文胸,化了浓妆,我完全认不出来。她跟第一个使用减肥药的名人站在一起,那位名人叫做艾米·布兰顿。记得那些广告词吗?“拥有艾米·布兰顿的身材!”生完孩子后她胖了一点,可是她以前的照片和妈妈以前的照片让她俩看起来像是不同的物种。在广告里,她们以前的形象匆匆飞走,她俩走到一起,完全一样的身高和体型,稍微修一下图,她们就变成了一对双胞胎。妈妈拥有了艾米·布兰顿的身材。没过多久,人们就会在街上拦住她,问她是不是艾米·布兰顿。这种事很快就过去。那会她假装自己不是电视上的双胞胎姐妹时,我总是拖着肥胖的身躯走开。我眼看着爸爸对于妈妈的改变越来越缺乏安全感。在加油站,妈妈弯腰时,有个家伙盯着她的屁股打量。我看见爸爸对此大为光火。“卡尔,上车吧。老天,你净大惊小怪。别人只是在恭维!”爸爸怒气冲冲地坐上车,但是面红耳赤地不愿关上车门。安德鲁在玩手机游戏,完全置身事外。我观察父亲努力平心静气。“恐怕从小你就没吃过妈妈的醋,是不是?”他像公牛一样从鼻孔喷出一股热气,“从来没有。”他紧绷着声音说。“妈妈年轻时身材不好吗?”我在后视镜里看见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她一直很胖,本来……只属于我,该死。”这话让我有点吃惊,他以前没有这样谈论过妈妈。我也从没想过,作为橄榄球运动员的爸爸跟不太完美的妈妈在一起,也许是因为他知道妈妈永远不会出轨。不可能出轨,就跟妈妈觉得我绝不可能出去惹麻烦一样。我猜是因为胖女孩没资格做爱?我转头看向安德鲁,他胖得系不上安全带,堆叠的身体靠在车门上。胖男孩有资格做爱吗?会有人因为可以完全拥有他而选择他吗?我不愿想象,不过就在我为全家感到难过的时候,妈妈轻盈地回到车上。“别傻了,亲爱的,”她说着把手放在爸爸的膝盖上,“你什么都不用担心。”结果这成了谎言。食品药品管理局批准这种减肥药大约一个月之后,爸爸宣布也要服用。我忍不住恶狠狠地瞪着妈妈。要不是妈妈先减肥并让爸爸担心失去她,爸爸绝不会步她后尘。安德鲁听到这个消息时跟遇见别的事情一样,只是咕哝一声,仿佛世间一切都他都不感兴趣。我讨厌哭泣,但泪水还是夺眶而出。我甚至无力朝妈妈怒吼,只想劝爸爸放弃。我劝了几个星期,最后在他开始服药的那天又试了一次。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会成为那不幸的十分之一。“十分之一,”我已经哭得走音,只能用沙哑的声音朝他嘶吼,“十分之一,爸,只比拿左轮手枪玩俄罗斯轮盘赌的死亡率低一点点。”他躺在水疗病床上笑笑。床下安装了特殊的导槽,他穿着一件纸质手术服。我想象拉屎的时候死在一件纸袍子里将是多么愚蠢。值得吗?怎么可能会值得呢?“可是如果我一直这么胖,那么英年早逝的几率要高得多。”他用甜美的声音告诉我,同时伸出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听见他的纸罩袍沙沙作响,跟沟渠里的垃圾被风吹动的声音一样,“别担心,小珏珏,尽人事,待天命吧。”我想也是,可我从不相信老天爷不会失手搞砸。爸爸撑到了第三个疗程。那感觉很残忍,因为我刚开始放心,并相信他也许会没事。第一天我们去探望时,看见他减了四十多斤,那样子好像有人揍了他一整晚。“亲爱的,你看起来好极了。”妈妈温柔地说,一边亲吻他,一边把他搂在自己腹部。安德鲁留在家里,我上下打量爸爸,回忆起妈妈也是最近才减掉脂肪,显露出一个陌生的她。“你看上去不错。”我勉强说。“早就跟你说过,孩子。”爸爸吃了一些全麦饼干,喝了大量水,我们就坐在旁边,父母手拉着手。第二次探视他的时候我没有去,我心里有个大疙瘩,根本无法面对。妈妈回家时吹着口哨,沾沾自喜。“他就快大功告成了!我等不及让你们俩看看爸爸真正的样子。”我只是坐着,好奇自己是否真实存在。胖人就不是人吗?我们没有灵魂?我身为一个胖子做什么事都没有意义吗?以前我从没考虑过这些问题,现在父母冒着生命危险变得跟我不一样,我突然被迫思考很多事情。我知道第二天妈妈接起电话的时刻,我能看出她措手不及,她盯着电话多看了一秒才接起来。我的电影教授把那叫做一拍,类似鼓点或心跳。一拍时间就够,足以让我知道。一次心跳就够了,爸爸的心脏承受不住。我们俩都没有陪妈妈去处理尸体,安德鲁甚至不愿离开自己的房间,那几个星期我记得不太清楚,只记得一些奇怪的部分。妈妈给爸爸买了一套新西服,用于他的葬礼,因为他原来的衣服都已经不合适。妈妈说,既然已经瘦下来,爸爸不会愿意火葬。跟他一起玩《龙与地下城》的伙伴们瞻仰遗容之后说,他看起来很不错。葬礼招待时,厨房里有永远吃不完的炖菜和蛋糕。后来的夜里我能听见通风孔里传来妈妈的哭泣。这本应该是最后一次。别人有可能死,甚至是名人,可是减肥药杀死了我爸爸。这种事应该到此为止,不再发生,永远禁止。可是偏偏事与愿违,世界就是有资格随意伤害你,然后继续滚滚向前。你认识的人也都是一个德行。安德鲁提出要减肥的时候,我差点笑出来。有了爸爸的遭遇,妈妈不可能同意。或许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但我也不希望他死去。我能听见妈妈在他的房间里,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事。安德鲁的房间永远黑暗,窗户上挂着遮光窗帘,屋里只有显示器发出幽幽的蓝光。我能听见他们在交谈,我来到墙边,都不用把耳朵贴在墙上。“我的年龄已经超出了你的保险覆盖范围,”他说,“但是他们说一年内就会普及,所以应该会便宜些。”“我认为那样最好了,宝贝儿。可你还是得付住院费。你父亲的保险给我们留了一点钱,所以那部分我能帮你。你父亲在的话,也会这样决定。”我推开门的同时已经开始大喊,“不,不,不,不,爸爸不会这样想,他会选择活着。你也不要命了吗?”他们都盯住我,仿佛我穿过了一扇着火的房门。“你怎么回事?”“对,”安德鲁讥讽我说,“你不敲门吗?”妈妈手叉着腰说,“这是私下交谈,孩子。”“我才不管呢,”我说,“爸爸才刚刚下葬,你还想吃让他丧命的减肥药。你是有多蠢啊?”安德鲁耸耸,“百分之九十也是很优秀的数据表现啊。”“死亡并没什么差别,”我立即说,“这可没有曲线能解释。”妈妈过来拉住我的臂弯走回门口。“你让情绪牵着鼻子走了,”她说,我能听出她的声音在颤抖,在卧室幽暗的蓝光中,我抬头看见她的眼睛已然湿润,“我也想念他,但我不会让这件事阻碍我的判断。你哥哥需要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他死了也比发胖好,”我反问道,“你真这样觉得吗?”我们都转头看向安德鲁。他绝不会告诉我真实的体重,不过我有次听他说自己属于“五字头俱乐部”,除了极大号的衬衫和弹力腰围短裤,没有衣服适合他,他不穿必须得系带的鞋,手指粗得几乎无法使用手机,不得不换成一款带有手写笔的型号。他对我们俩叹了口气,“我受够了这种生活,”他对我说,可是妈妈哭了起来,“受够了永远不能出门和坐进座椅,受够了注视的目光和被迫躲起来进食。你没厌倦吗,妹妹?”我耸耸肩,“我还没有厌倦存活于世。”他没有被我说服,妈妈也是一样,安德鲁拿着妈妈给他的钱登记住院。我随他们一起去了医院,只是因为我不想在出现意外时没有机会道别。安德鲁减肥时二十四岁,还是免不了先被医生挖苦一番。我记得医生让我哥哥靠墙站在一张图表旁,像老年人一样笑出了声,“唉,孩子,你不会再长高了,我们趁早也别让你再长胖了,好吗?”安德鲁跟他一起笑,似乎他肥胖的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一个可以随意嘲笑的人。我苗条的母亲也笑了,在属于瘦人的天堂里,爸爸也在笑吗?如今我已经成了街头的异类,根据了解到的情况,我确定生活在洛杉矶或纽约的胖子以前也很艰难,可是住在俄亥俄州代顿,意味着餐厅的卡座从来都够你坐下,你绝不是屋里唯一的胖子。等到安德鲁服用减肥药时,这些事已经不再符合原来的预期。一年后我周围的整个世界都在缩小,我几乎可以体会到那种压迫感。安德鲁出院回家时仿佛换了个人,仿佛变成了一个被人叫做“瘦猴”的篮球手,眼中闪着光芒。“小珏珏,我等不及让你也去减肥了。真的很神奇!我知道过程十分恶心和痛苦,可熬过去之后的感觉绝对是最棒的。”从小时起,他们都叫我小珏珏,不是因为我小巧玲珑,而是因为他们说我总在嚼东西吃,所以他们选了个发音相似的昵称。我讨厌这个昵称,他也清楚得很,现在这样称呼是为了提醒只有我还没去减肥。“你看起来跟躺在棺材里的爸爸一样。”我说。他鼓起勇气出去享受减肥后的新生,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始。他不会跟人交谈,想念线上的朋友,他讨厌阳光、噪声、以及周围总有别人上下打量他的感觉。他有了一具新的身体,但那无济于事。我看着安德鲁返回家里的游戏舱。破落的座椅上裂开的撑杆已经被他用胶带缠好,他坐下时,椅子不再沉陷或咯吱作响。电脑上还是同样的亮块,他的双手以同样的姿势放在那里,每天连续十四个小时,他在韩国的服务器上假装自己是高大健硕的维京勇士。我看着他用新的身体回归旧有的生活,想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自己已经有了维京勇士的身板,大可以穿上靴子离开家,来一场真正的冒险。可是他对真正的冒险没兴趣。我在家被困在他俩之间,一向如此,不过爸爸跟我曾经互相理解,我们俩同舟共济。我猜我是爸爸宠爱的女孩,但他也没过于溺爱。我们只是意气相投。安德鲁总是沉默不言,而妈妈则说个没完,能跟我交流或者相对无言也不觉尴尬的人,就只有爸爸。结果家里只剩下我一个胖子。就连姨母和表兄弟姐妹们都开始登记服用减肥药,过程虽然缓慢,但进展确实无疑。我开始跟空想家俱乐部的朋友们开玩笑,说胖人即将成为濒危物种。有些人付之一笑,但是有几位建议,我们真应该据此拍摄一部短片。我们到处鼓吹这个想法,可是基本上他们只想拍摄别人围观我在笼子里进食。我不明白这传达出什么含义,他们也不清楚身为瘦人如何不伤害别人。于是我们抛弃了那个想法。妈妈比安德鲁强些,至少她会利用自身的改变,享受现实生活。她总是穿着颜色亮丽的紧身运动装,像条鲜艳的美女蛇。人们看她时表情愉悦,眉毛上挑,不再是找机会第一时间溜走,这让她每天都享受其中。“如今大家对我的反响改善了太多,”她在一次采访中说,“减肥彻底改变了我的日常交流。身为一位寡母,我不需要太多关注,”她害羞地笑着说,“可是就连邮递员见到我都比以前更高兴。”她说她不需要关注的时候我听得想吐,她早先就渴望关注,绝对是跟任何人交谈她都愿意,甚至报名接受注射或催眠来得到别人的关注。现在她总是搔首弄姿,注意谁会看她。别人的关注像毒品一样让她上瘾。每个夜晚她都坐在沙发上爸爸曾经压出的凹痕旁边,吃同样一碗冰淇淋。是啊,妈妈,你不需要关注,你服用减肥药,任凭它夺走爸爸,全因为你对自己的身材完全满意,是吧?减肥药的销量前所未有,原创版、通用版、仿冒版,满足当地标准的不同版本在欧洲和亚洲飞快地通过测试,获准入市。流行性肥胖终于有了治疗方法,胖人成了濒危物种,所有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十分之一的死亡率保持不变,平均数据没有改善,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是一样。名人和准名人赌上性命后失败,然后等着他们的就是追悼会,这里一位国会议员,那里一位笑星,不过大家特别以他们为傲,因为他们为了提升自己而亡,所以所有的讣告和悼词都有一种诡异的伤感基调,似乎死亡是仅次于瘦身的好事,至少他们不用再过胖子的生活。每次新闻说有人因此去世,我们都在沉默中端坐,闭口不谈爸爸。妈妈成功参与的最初的试验促成了这种药物的面世。那时候我还只是孩子。无论在哪里,青少年都没有获准使用这种药物。别误会我,青少年和家长们一样,早就准备要经受十分之一死亡率的考验。可是一直研究这种减肥药的科学家明确表示,没有完全停止发育的人不得使用,十八岁是最低使用年龄,但他们推荐的保障安全的年龄是二十一岁。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妈妈为我举办了一场派对。她邀请了我所有的朋友(大多是空想家俱乐部成员),用黄玫瑰和气球装点了后院。自从爸爸去世后,家里似乎头一次有了欢乐的氛围。妈妈在高档烘焙店购买了一块超大的柠檬蛋糕,里边夹着层层蛋奶沙司和草莓切片。我记得每个人嘴里吃着蛋糕,含混地夸它是那么好吃,像夏日一样甜美。大家都在跳舞,可我有自知之明,没去品尝蛋糕。妈妈最后跟一位邻居一起跳舞,他也很瘦削,是被音乐吸引到我家来的。他们俩在一起让我无法直视。我们吃了烤肋排,我还得一遍遍告诉别人我选择哪所大学。西北大学、罗格斯大学、康奈尔大学、以及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我会去哪呢?哦,我还没决定呢,不过得抓紧时间了。只不过实际上我肯定是选好啦。一直以来,我只想学习电影制作,幻想家俱乐部里人人都知道,他们也都申请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和南加州大学。我们有几个人被录取。那不仅仅是我梦想中位于电影圣地的大学,还是我能前往的最远地方。妈妈反复提醒我,因为她工作的缘故,我可以免费上州内的任何大学,眼神期待着我不要离开。可是即便得徒步前往,我也要去洛杉矶。等到拆礼物的环节,我收到了祖母送我的几件首饰。她没有亲自出席,因为爸爸的事,我也不能怪她。我的朋友们送了我一把太阳伞,她们都认为我很快就需要遮挡加州的阳光。接下来是书籍、唱片、一套冲咖啡的聪明杯和一支钢笔,都是标志着成年已经来临的那类礼物。我妈妈面带着着笑容,赠予我特效减肥药。“当然,我不能实际把药物送到你手上,”她说完看周围有没有人被逗笑,结果收效甚微。她递给我一台iPad,“这上面有全套文件,表明你已经通过认证,我的保险支付所有费用。而且我还为你订购了延期疗养,这样你就有时间在上大学之前购置新衣服。”她笑起来仿佛爸爸根本不是死在她手上。“我……无以言表,”我终于开口。要是实话实说,她大概不会为我支付学费,而是让我自己解决。我不得不忍住,但是与其服用那种减肥药,还不如让我去死。聚会的人群慢慢散去,不请自来的邻居没有离开,要跟妈妈继续聊天。最后妈妈发短信,让安德鲁下楼把他送走。我收好所有礼物,尽力真诚地谢过妈妈,并为想要带点蛋糕回家的客人打包。整个过程中我强压怒火。我提前两周动身前往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而且告诉妈妈,我计划在感恩节假期回家使用减肥药。她说她理解我为何推迟,我只是害怕抽到死亡签,感到紧张也是人之常情。她眼含着泪水把我送上飞往洛杉矶的航班。飞机上还有另外一个十岁左右的胖小孩。紧挨我坐的女人长吁短叹,不停抱怨,最后空乘免费请她喝了一杯,她才闭嘴。那是我头一次乘飞机,我坐在那里琢磨,坐飞机难道都这么不舒服。我能看见坐在前几排的胖小孩把一侧的手肘和膝盖伸进过道,他还没有发育完全就已经坐不下飞机座椅。真希望我们俩挨在一起。我们会发现彼此是同类。就好像两个家人久别重逢。除了我们俩,其他所有人都服用过减肥药,有着同样的体型。真的都是一模一样的身材。没有了粗腿和浑圆屁股,也没有了大乳房、厚胸肌和环绕腰间的赘肉。每个人的身体都瘦成平板和线条的组合,他们不仅仅是瘦,而且还都瘦得一模一样。洛杉矶的改变更加显著,我听说就连瘦人都吃减肥药来确保自己永远不会增重,然而在电视和电影中看到这种变化后我才相信。独特的体型一个接一个消失,她们都跟我妈一样,拥有了艾米·布兰顿那种身材。男性都拥有了伊桑·费尔班克斯的身材,他也曾跟某个无名之辈拍过不少广告。你只能通过面貌、发色和身高上的些许差异来区分两个演员,时不时地,还是会死人。值得,人人都这样小声念叨,仿佛这是一句祷词。值得,值得,值得。我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熬过了几个月,同学们都很棒,我很快就开始结交朋友,然而小问题开始日积月累。我去学生商店想买一件印有校名的连帽卫衣,可是没有我能穿的型号,而且还差得很远。我试了男款最大尺码,可它还是像肠衣一样紧箍在我身上。我确定自己没有那个无处不在的校标也能活,但还是被气炸了,甚至考虑买下一件,好把标志剪下来缝在一件大卖场售的合身的卫衣上。后来大卖场也完全停止销售加大号服装。校园里没有我能坐得下的桌椅,几间教室里配备了长桌和分离的椅子,那些地方还可以。不过新生的大多数课程都安排在大讲堂,使用一排排木质的一体式桌椅,我拼了老命也挤不进去。最初两天我非常努力地在后排尝试,不厌其烦,可唯一的成果是在自己最下方肋骨增添了一块淤青。日复一日,我只能坐在过道里、台阶上,或者靠在后墙上。根本就没有给我使用的空间。我的宿舍也是一样。床太窄,我一躺上去就能听见它的框架咯吱作响。卫生间小得可怜,我坐在马桶上,双腿都能碰到两侧的墙壁。我的室友特别瘦小,我知道她没吃过药——看起来是她原本的身材。不过第一周过去以后我才发现,那是因为她从来不吃东西。有几次我请她一起吃午餐,可她总是拒绝。我无法拯救她,因为我还在忙着拯救自己。时间一天天过去,感恩节假期即将来临,妈妈不断打电话告诉我,等我带着理想身材回到学校,那将多么美好。“我不觉得那是我的理想身材,”我告诉她,“只是变了个样子。”“难道你不愿意像别的女孩那样去约会吗?”她的声音特别招人烦,我几乎都无法忍受。我看着对面的室友,她穿着文胸,每次呼吸我都能看见后背的皮肤上凸显出根根肋骨。她正在一边读书一边嘬下嘴唇,仿佛她的口红可以提供一点卡路里似的。“我不觉得自己有其他女孩那样的需求。”我对她说。但那不是实话,大多数女孩都有父亲。“你不清楚自己错过了什么,”妈妈说,“回家我们帮你搞定。”“快了。”我对她说,同时心里数着他们扼杀那个真实自我的日子。入学大约一个月左右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要坚持不下去。别人的目光已经变得无法忍受。我莫非已经成为了洛杉矶最后一个胖女孩?校园里的人都躲着我,好像我是具有放射性的人狼,浑身还散发出酷热车库里死猫的气味。我记得有一次,我要拍一张自拍照发给老家幻想家俱乐部的伙伴,有人看见时大声惊呼。我在照片里看见他大张着嘴,就好像撞见鬼一样。我想,在某种意义上,我确实就是个鬼魂,代表着往日的肥胖,游荡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开放长廊上,我展现了他们过去的样子,以及他们一直害怕变成的样子。我开始被自己肥胖中的可怕力量给迷住了;胖成我这样可能是某些人最悲惨的结局,一定比死亡还可怕,因为爸爸正在某地的棺材里腐坏,那比活在我这种身躯里更轻松。我知道自己何时会吓到别人,于是发挥自身优势,占据他们的空间,用温热的呼吸和柔软的手肘吓唬他们。他们的恐惧让我满足。十一月初,我无法适应没有季节的更替,天气依然像七月的加州海岸一样温暖明媚。我想家,可又排斥回家的想法,所以需要慰藉。我独自走到平价薄饼屋,点了无限续杯的咖啡和不限量的薄饼。管够吃的薄饼特价套餐一直都是大学里那些饕餮少年们的最爱,自从减肥药上市以来,它的热度只增不减。真正爱吃的人终于可以大快朵颐,而不必担心那样会毁掉自己的人生。女店主要把我领进一个卡座,我直接翻了个白眼。我可不要在塑料桌面顶着我腹部的地方吃下超多的薄饼。“我要一张桌。”她把我塞到后边厕所旁。我不在乎。前四张薄饼上桌时热乎乎的,品相极佳,我多要了一份黄油,抹好(黄油滴落,但薄饼没有因为被浸透而变得软塌塌)之后我往嘴里塞了一大块,充分享受无与伦比的进食快感。动物园里的伙食那么美好,哪种动物会在乎自己是濒危物种呢?当然了,别人都在看我,这是我出现时的常态,而我已经习惯并且变得不在乎。我咕嘟嘟喝下热咖啡,用最后一口薄饼擦光了盘子。“再上。”我说。服务员撤走盘子,几分钟后一摞新出锅的薄饼放在了我的桌子上。 我不知道我能吃得下几轮,不过那天我想要弄个明白。然后,一个男人坐到了我的桌旁。他有棕色的头发和眼睛,外表毫不出众,黄褐色西服下是减肥药塑造的身材。我上下打量他一番。“有什么事吗?”他盯着我的嘴看了一会儿,我一直等待。“你知道自己有多好看吗?”最后他问。我用力翻了个白眼,然后开始往薄饼上抹黄油,看来得再要一些了。“滚,变态。”他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请相信,我无意冒犯,说的都是真心话。你很可爱,世间罕见。我快一年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了。”我朝服务员招手,可她没看见。我盘算了一下。黄油当然需要,可是假如薄饼凉了黄油才送来,那就没什么意义了。我挪了挪自己的盘子,然后开始切薄饼,把来到我身旁的怪胎晾在一边,希望他会离开。他清清喉咙,点了一杯咖啡。“拜托了,就吃饭这会,请跟我聊聊,然后我会为你买单。”我叹了口气。很少有什么能像免费吃喝这么诱人,于是我让他坐下来。他询问我电影艺术以及为何来洛杉矶。我在吃薄饼跟喝咖啡的间隙回答。“我曾有些故事创意,总以为只有来到这里才能讲述,从我的人生经验来看,都是独特的故事。如今看来有些好笑,因为我的经验并无特别之处,我猜人人都觉得自己独一无二吧。”他微微转头看了一下,然后推过奶油罐,让我往咖啡里加。“看看四周,你几乎就是独一无二的。”我耸耸肩,“我也觉得。可是没办法把这个故事讲得大家都能理解。你见过胖人在街上被拍进新闻时的样子吗?分不出头部和四肢,宽得像一堵墙,总是在漫无目地地闲逛。如今人们只了解这样的故事。我们从来就是个笑话,总是不为人所见。现在我们要灭绝了,因为一开始我们就不该存在。”“是吗?”他挑起一道眉毛问道,“要灭绝?”“你究竟是谁?”我终于问道。他叹了口气,饮尽咖啡,“这我不能告诉你。不过我可以给你看些东西,或许会改变你的想法。”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同意,也许是因为我害怕回到无法容身的学校,也许我只是不想回答是否要吃减肥药,也许只是因为他看我的神情——他在认认真真地看我,而不是像正常情况下那样,把我看成一个要解决的问题或某种行走的谬误。我来到薄饼屋外,登上陌生人的汽车,让他带我去他的目的地。俱乐部位于穆赫兰道附近山间的一栋华丽大宅之中,是在好莱坞的黄金时代为某个死于艾滋病的健美男子所建。草坪完美无瑕,一踏出汽车我就能嗅到泳池中消毒的氯气味。这片社区算得上安静,你甚至觉得,就连园丁都会给自己的设备消声。没有告诉我姓名的同伴沿着石路走向前门,一扇宽大遮蔽的黑色大门。他回过头,朝我瞥了一眼,“进来吗?”当然要进。一开始我感觉房屋里黑漆漆的,从明亮的阳光下进屋,我的眼睛难以适应。过了几分钟之后,我看见屋中仅有几分昏暗。客厅的家具奢华漂亮,明显注重质感和厚实的填充效果。屋中只有一个女人坐在贵妃椅上读书,显得有些空荡。我们来到她身旁,她抬起头,展现出一个绝世美女的样子:火红的头发、饱满的嘴唇,胸部傲人的沙漏形身材。她穿着紧身的裙子,显然是喜欢成为目光的焦点。她并没有展现出艾米·布兰顿那种身材,而是原本自然的形态。带我进来的男人用手指敲了敲她读的书说,“在巧克力战争中,我为奥古斯都将军[5]而战。”[5]《查理的巧克力工厂》中第一个被淘汰的德国小胖子名为奥古斯都。
红发女人点点头,一言未发。她在座位上挪动身体,伸手按动了某个我看不见的东西。在她身后,一排书架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深紫色的通道。我们经过时我向红发女点点头,她朝我一笑,展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渴望。我不知道这是要去哪儿。我们走过一排房间,整栋房子的装修风格都跟第一间屋一样,性感、堕落、奢华。随着见到的越来越多,我发觉一切都被打造得宽大结实,坐在眼前的任何一张椅子上都不会令我担心。在经过的每个房间,我透过房门窥视,都看见同样的情形:一个胖子被一群瘦子围观。围观者有不同的种族和性别,有些在哭,有些明显被唤起了性欲,所有人都穿着得体,身材几乎都是吃了减肥药瘦下来的。一个人高马大的胖女人正裸露着身体,慵懒地躺在一张土耳其床上休息,薄纱掩映着她的蜜色肉体,仿佛无尽起伏的波涛。她把葡萄送进嘴里,旁边有人在逗她笑。十个人坐在床边观看。跟安德鲁以前同样胖的一个男人正把带着手套的手浸入颜料,然后用拳头击打空无一物的白墙。照明的灯光华丽耀眼,有人在给他录像和拍照,有人窃窃私语地赞许和鼓励。在一个房间里,一位矮小的黑人女性似乎有着违背重力的曲线。她用油滑的双手拂过裸露的身体,绽放出完美无瑕的满足笑容。两个男人张着嘴站在她身旁,展现出无尽的渴望,却对她别无所求。我们来到一个空房间,里面有一组低矮的石凳,一侧装有圆形的浴缸。半球形的屋顶放大了我们的脚步声,尽管房间很温暖,浴缸中的水还是升腾出蒸汽,散发着海洋的气息。“盐水,”他说,“对你的皮肤更好,想泡一泡吗?你不必跟任何人说话或做什么动作,不过也许有人来跟你一起泡澡。你意下如何?”“我没有泳衣。”他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然后低下头,仿佛要和盘托出一个阴谋,“你看见周围没有?没人介意。”“这些人从中得到什么?我不需要这样。”他掏出手机,让我看这家俱乐部用来计费的应用。每位肥胖的表演者都有一个匿名标识和实时收入显示。“也许我可以说服你工作几小时,只是感受一下?你会拿到我们的最低保障收入,以及小费。”我看着攀升的收入额说,“只需要坐在这儿?我不用触碰任何人?甚至不必交谈?”他点点头,“我们更希望你裸体工作,不过就连这也不是必须的,好好泡个热水澡就行。你意下如何?”听起来可太他妈奇怪了,可是有两样东西我立即就想得到。首先我想挣钱,假如我回家拒绝服用减肥药,那么我十分确定自己会用到钱。其次我想回到人们在拍摄打拳画家的那个房间。我渴望在这个地方拍摄,讲述濒危胖人的故事,不是像幻想家俱乐部里那样讲述,而是我希望中的样子。就像这样。黑暗、丰腴、诱惑。我穿着文胸和内裤进入浴缸。其实还不如全裸:它们都是白色纯棉质地,沾水就变得透明。我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我把脑袋浸入水中,坐在水下的一级台阶上,然后脖子后仰靠在浴池边沿,水面没过我的头颈。我能听见人们来来往往,能听见他们对我低语,在咸涩的黑暗中,大家说我绝美、华丽、柔软、迷人。我没有说话,甚至好像没听见他们的赞美一样。几个小时后,不知姓名的管理者回来时拿了一条柔软蓬松的浴巾,足有床单大小,散发着薰衣草香味。他对我表示感谢,并告诉我如何下载应用获取报酬。我在那里待了三个小时,收到的报酬比我从前任何时候赚到的都多。当我看到金额时,他仔细地审视着我的脸。“我叫丹。”他轻声说。“这个地方归你所有吗?”“不,我只负责招募。给你我的电话号码。”我看着他在我的电话里输入“丹·蔡兹公司”。“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给你打电话?”我以为他会提醒我刚刚挣了多少钱,可是没有。他似乎微微摇头,然后问,“你还能去哪儿?”他给我拿了替换的内衣,比我原本穿着的更漂亮,做工精美,剪裁得体,而且没有吊牌。“我们送你的礼物。”他说完便留下我一个人更换,内衣大小合适,仿佛是专门为我定做的一样。我回到宿舍,观察着我的室友在睡眠中抽动。她那一侧的冰箱里只放着一个白水煮蛋和半升脱脂奶。躺下时,我还穿着获赠的精美内衣,床铺被我压得咯吱作响。后来我梦见了爸爸。当年法律有了修改,但是直到次年一月才会生效。准确来说,他们没有认定胖人违法,但是已经尽可能接近那样的结果。拒绝向体重指数超过25且不服用减肥药的人提供医疗保险将会变得合法。故意保持肥胖也会成为失去监护权和被解雇的理由。法律还为文化指明了方向。航空公司增加了乘客体重限制,服装制造商专注于发展针对减肥身材的个性化产品线。记者撰文论述逆潮流的胖人。可以剥夺他们的公民身份吗?如果不尽快给肥胖儿童服用减肥药,他们的父母应当被控虐待吗?我向自己的短片课提交了方案,详述了拍摄一个秘密据点的愿望。在那里,拒绝减肥的胖子为了满足减肥观众而进行现场表演。我的教授回信说,我的想法1、下流淫秽;2、难以实现。感恩节假期前的周五,妈妈打来电话。“真高兴我们能在航司政策更改之前把这事儿搞定。你能想象坐火车回俄亥俄吗?还有,你珍妮姨妈要来过节——”“妈,妈,听我说。我不想那样?”“不想怎样?见珍妮姨妈?”“不,妈妈,是这样,我不会吃减肥药。”她沉默了一阵,“宝贝儿,你父亲去世我们都很难过,我知道你一定还在担心那件事,可他们说不存在基因标记——”“不仅仅是爸爸,不仅仅是有一定几率我可能会死。我根本不想减肥,而是只想做我自己。”她叹了口气,仿佛我是个问了第九十遍天为什么是蓝色的小孩。“这不会改变你的身份,小珏珏,只会改变你的身材。”“我不回家啦。”我直截了当地说。然后是大呼小叫,我们俩都想要伤害对方,我宁愿忘掉那通电话,可我的确记得她在哭喊,说些什么“我生下了你,给了你身体。你的身体跟我的一样不完美,你为什么不让我修复它?你为什么不让我纠正自己的错误?”“我没觉得是个错误,”我对她说,“我不会回家,这次不回,以后也不回。”我记得挂掉了电话以及随之而来的死寂,记得自己考虑应该关机,不过接着又意识到可以丢下电话不管,可以抛开一切。我带上摄像机和笔记本电脑,然后丢下了其他一切,甚至没带换洗的衣服。我编了手机被盗的瞎话,跟校园里某个人借电话打给丹,让他来这里接我。十分钟后汽车到达。红发女郎没问我口令就放我进去了。这可太好了,因为我已忘记上次丹说的是啥。经过紫色的走廊时,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跟我握手说,我可以叫她丹妮。丹妮在宽松飘逸的卡夫坦长衫之下隐藏着减肥成功的身材,还系着与长衫相配的发带。她带我参观了属于我的房间、超大的床、宽敞的私人浴室、公共休息室和共享图书馆,她告诉我WiFi密码,还解释了这栋大宅的安全系统。“你在这所房子里想住多久都行,我们提供衣物饮食和顶级娱乐,满足你的医疗需求。你可以随时离开,收入会即时自动转到你的账户,没有延迟。“但是,你绝不能以任何方式向任何人泄露这所房子的地点和用途,电话、短信或电子邮件都不可以。你可以拍照片和视频,但是我们有干扰器来防止添加任何形式的地理标记。假如你被发现违反了这条规定,就只能穿着身上的衣服离开,一分钱都得不到。听明白了吗?”我告诉她听明白了,她离开五分钟后又给我拿来一部新手机。我登入自己的银行账户——我母亲没有插手的一个——并着手创建新的电子邮件账户、新的个人简介和新身份。我自然而然地开始工作,吃纸杯蛋糕,穿紧身连衣裤跳舞,边喝奶昔边大声读诗、裸体躺在丝绒贵妃椅让别人描绘。我开始跟我的爱慕者说话,眼看着自己的收入飙升。我见到了这家俱乐部的首席女裁缝:一位心灵手巧的胖女人,她名叫查瑞希,有不可思议的眼力,几乎不用给任何人量体。她为我做了紧身胸衣、裙子、丝绸睡衣、绸缎长袍、外套、披风和各式内衣。我发觉自己一直穿她做的衣物几个月后,某些衣服就有点太小。我最喜欢的比基尼因此而勒得很紧,正好凸显出它有点容纳不下的肉体。我穿着那件比基尼,在大厅的镜中自拍,努力理解那意味着什么。我的某些长袍又有点过大,但我能记得哪件穿上正好。我拍摄短片展示腰臀处衣服跟身体的间隙,可以把整只手都伸进去。查瑞希技艺精湛,不可能犯下这种偶然的错误。个中含义变得明确。我周围都是穿着长袍和罩袍的美好肉体,仿佛丰满的船只组成庄严的舰队沿着浴池游弋,亦或优雅地躺在床上。不过我们都注意到,一项行动正潜移默化地把我们变得更胖,越来越胖。越来越适合于驱使交头接耳的淫乱瘦子们成群结队来我们这里的那种欲望。三三两两地,我们开始谈论这意味着什么、谁值得信任、谁在运营这里、以及出于什么原因。宅院的低层是妓院场所,不知为何,我自然而然就了解到。年长的胖伙伴用眼神告诉我,那里在等待我做好准备。没人催促我,甚至没人问我。有一天我直接下楼,在门口做了个口腔拭子。每个人都得等待十五分钟,直到被确认安全。我得到阴性结果,被放了进去。我不曾做爱,觉得胖小孩都会晚些发生性行为。其他所有人都在相互尝试时,我还在努力搞清自己为何从来无法融入。我倒不后悔,作为别人最差的一个人选,我只是无法想象自己在这样的世界里跟人做爱。我不知道做爱是什么感觉。一圈仰慕你的崇拜者竞争特权来喜欢你、抚摸你全身、在你一次次高潮时惊奇地低语,直到你困倦时被怜爱地拢在怀里,在哼唱中入眠。希望所有人都觉得这很美好吧。我在其中沉溺许久,不去考虑只抚摸瘦人和只被瘦人抚摸是什么感觉。我注意着银行余额攀升,没有问自己他们在我身上看见了什么。我只作为一簇不思考的神经存活于世,不再考虑回家和减肥药,甚至不再思考,而是回归由来已久的自己:一具肥硕无比的躯体。我再次恢复思考时,没有觉得更好受。如今来到这里已经三年,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去别处生活。他们告诉我,外面的世界里已经没有我这种人,只有类似这里的地方,容纳着被世界改造之前逃离的少数人。这里再也不允许任何人给我们带食品作为礼物,每个人都特别担心他们会给我们偷偷夹带减肥药。也许有人真的会因为我的存在而感到不安。这件事我也不去想了,我不是为那些人而存在。我接受他们的崇拜,又完全忘记他们的容貌,反正都是大同小异。有时候我把镜头对准那样一张脸,问他们来这里干什么,想得到什么,为什么要来寻求他们拼命避免出现在自己身上的特征。他们会喃喃而语,说到母亲和女神,说到肉体的拥抱和欲望的满足,听起来如同我脑中的声音。我想到父亲,想到所谓“听天命”。他还活着的话会变成这样吗?会想念初见时母亲的身体吗?我考虑在洛杉矶放映这段影片,又想起丹妮说过,我可以随时离开这里。我还想着自己,以及我们所有人,是否有可能摆脱自己的身体,我想起安德鲁摆脱掉自己的身体但是一无所获,想起自己过去把他看作敌人,可他只是另一个我。大宅的最底层有绝对的隐私,胖人们在那里互相做爱。有一个男孩几周前才加入,他来自一个接受减肥药比较缓慢的国家,所以我们从他们那里招募了不少人。起初我们语言不通,但是努力解决,然后我们在两人之间发现了一个前所未知的领域。他既可爱又害羞,总是急于提起沉重的腹部,以便进入我体内,然后让他的肚子像一块温暖沉重的毯子般覆在我身上。他对我低语说,我们再也不必回归原来的生活,可以在此养育可爱的胖宝宝,我们会变成另外一个物种。“药人”可继承大地,而“脂人”则秘密生活。“但是我们会活着,”他对我低语,窃窃私语的样子仿佛在密谋着要按照我们肥厚脚踝的形状将世界改头换面,“我们会活着。”他说着便用舌头舔过我体侧褶皱形成的咸涩沟壑。我们肚子贴着肚子,脂肪挤着脂肪。“我们会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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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科幻不仅仅是仰望星空的文学,还低头审视脚踏的实地,审视当下的、身边的人和事。身材焦虑、以及社会对待肥胖的态度,一直是社会关注但探讨相对较少的主题。这篇科幻小说设定了简化的外部条件,探讨了肥胖问题在当今社会语境下的困扰,为肥胖者尤其是肥胖女性发声。——Mah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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