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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一场论的公式,藏在这篇小说里 | 科幻小说

库斯卡亚 不存在科幻 2022-01-08
12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旅途的终点」时间的河流也许没有尽头,但是人类给它设置了各种周期,于是身处其中的我们,迎来了一个个终点和新的开始,2021年的最后一周,让我们一起在科幻故事中,辞旧迎新。这是一个关于寻觅的故事,然而寻觅的结果出人意料,在旅途的尽头,变化的不只是人,而是你的整个世界。
库斯卡亚,早产80后,偶尔写小说。

“年度最佳情爱小说”全文约14200字,预计阅读时间28分钟
“就是她?”
“嗯。”谷石把照片拿回去,放在桌子上,“这是第三次找到她的时候拍的,在阿拉斯加的一个看守所。”“赵晓铭。”我看看照片,又看了看笔记本上的名字,果然像个男人的名字。而且是男孩,你很难想象叫这个名字的人一脸皱纹的样子。“名字找不到,网上没有看起来相关的。”“我知道。”他停了停,把照片仔细插回钱包里。国内已经很难见到带钱包的人了。“有可能。”他说。 谷石是新员工,从硅谷空降加入的技术专家,负责集团一个底层算法优化的项目。他的项目组在硅谷和深圳都有团队,理论上每年只需要在杭州呆三个月,但这半年多他一直呆在这边。我在另一个团队,搞在线商城上的图像识别,有些复杂的计算需要和他们的项目组合作。我团队里有人反映谷石这个新老板有点不太好沟通,“犹豫,什么事都模棱两可的。”我后来想侧面打听一下这位大牛这么拽是什么背景,我老板的老板呵呵地看了我一眼,“大牛?那家伙是天才!”“那个随机数公式知道吗?就是他弄出来的。”他说,“听说加州大学提名他去菲尔茨奖,但是他拒绝了。老马几乎是跪着才把人家请来的。”我当然知道那个随机公式。世界上所有的编程语言里都会有一个随机数函数,而现在几乎每个随机数函数背后的算法,都是那个著名的随机数生成公式。说整个网络虚拟世界,现在都建立在那个公式上都不为过。不是说没有更精密的方法。随着超级计算技术的发展、量子计算机的纯暴力计算等等,现在很多方法都能近乎完美地模拟现实世界所有可能出现的随机现象,但只有这个算法公式,可以在最小的资源和时间里,达到逼近现实的完美。而且这个公式本身也是近乎完美的。谁也不知道那两个系数为什么是现在这两个,两个精确到小数点后7位的数字,以1开头,以3123结尾,完美的毫无道理,然而就是它构建了现代电子虚拟世界的底层逻辑基础。没人知道为什么,人们只知道如果不是这两个数字,整个公式将会彻底破坏随机数的可以达到的随机性。天才。 “所以,你这次没有去找?找警察局试试?”“找过一段时间。后来不找了。”他又开始揉桌子上的餐巾纸,店员在远处犹豫地看着他,桌子上的纸巾球已经排成了一排。“她第一次失踪,是我们同居一个月之后。我疯了一样地找她,后来她的一个朋友给我打电话,说在她那里。我连夜开车去圣地亚哥接她回来。在回来的路上她哭了,告诉我她再也不跑了。我相信了她。” 后来我和他在几次项目里认识了。他知道了我和我太太也是四川人,问我杭州哪里能买到四川腊肠,一来二去就熟了。谷石长得像高大忧郁版的陈坤,我太太还说要给他介绍女朋友。我请他来家里吃了几次饭,也去了他家一次。他的住处在滨江的一个高层小区,是公司租的,偌大的公寓里,唯一的家具只有一张放在地板上的床垫。除此之外,就是放在厨房里的一个瑜伽球。球上密密麻麻地画着什么东西。“这是什么?”我问他。“噢,那是我妻子的。前妻。”他说着,然后立刻关上了厨房的门。我识趣地没有再问,但回来跟我太太说,别想介绍女朋友的事了。公司工作很忙,我逐渐发现他其实是个普通人,工作中也是一样,并没有特别出色的地方,的确显得有些过于佛系。每天中饭后就不见了人,组里做出来的东西有时根本不管业务提出的需求。可能吧,也许吧,说不准,这些都是他的口头禅。慢慢地他整个项目组都带出这个毛病。我听到老大们之间也有了些议论,但始终不了了之。可能是他那个算法公式的伟大实在让人无法置疑。天才嘛。有一天我问起他,那个随机数算法公式是怎么想出来的。当时我俩正在“成都遇见你”撸串,店里很热,自酿的啤酒喝得全身大汗。他擦擦汗扔掉纸巾,告诉我那个公式其实是他前妻想出来的。我以为他在说笑。后来那晚他不停地喝酒,直到吐得不省人事。我叫车把他送回家。把他扔到床上,我想去厨房洗洗脸喝点水,于是又看到了那个瑜伽球。我凑近看,上面原来是写满了字。我也有点头晕了,跪下来举着水杯凑近看了看,似乎是某些数学符号,很多已经被抹擦得很厉害,看不清写的是什么。谷石在厅里大声地打着呼噜。好吧,别管闲事,我也该走了。我站起来,准备把杯子放在水槽里然后离开,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数字,大大地写在球的一侧,绕着整个球。我忘了手里的杯子,再次走过去,慢慢地把球扭了一圈。破旧的瑜伽球缓缓旋转,那个公式如同行星自转带来的黎明,不可阻挡地出现在我眼前,又同样不可阻挡地继续转向了观察的阴影里。“见鬼!”手里的杯子一下摔碎在地板上,我下意识地后退,左脚立刻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 第二天我到公司很晚,已经到了中饭的时候。我还以为谷石没有进来,或者已经走了,但还是在茶水间碰到了他。“脚怎么了?”他问。我说玻璃划的,然后抱歉地说打碎他的杯子。他说没事,谢谢我昨天送他回家。我扯了半天茶袋,终于忍不住问,那个公式真的是你前妻做出来的?“嗯。”他点点头。“那她,现在在哪儿?去世了吗?”我知道这么问很冒昧,但是还是忍不住。“不,她失踪了。”我连忙道歉,他摆摆手,“没事,已经快一年了。我正好要求你帮个忙。” 下午的时候,我按他说的带着手提电脑,坐着他的车来到了西溪边的一个咖啡馆。这家店的露天座位藏在一片茂密苍翠的树林边上,旁边是西溪的一条浑浊的支流。外面可以抽烟,但有点热,只有我们相对喝着冰水。我点燃雪茄,然后他给我讲了这个故事。
我和赵晓铭是在加州大学河滨分校认识的。那时我刚从博士后转成数学系副教授,还没有评上终身教职。赵晓铭是从洛杉矶分校物理系来蹭课的研究生,后来成了我的女朋友。她是宜宾人,七岁的时候跟着家人来的美国。所以性格里既有盐帮人的泼辣,又有美国女孩那种单纯的执拗,和我之前的女朋友都不太一样。因为她并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所以美国禁止师生发生亲密关系的条例并不适用,但我仍然去洛杉矶见了她的导师,去沟通一下可能的麻烦。“当然,你有大麻烦了。”她的导师提姆是个波兰裔的大胖子。他这么说让我很吃惊,后来他大笑着告诉我,这是因为赵晓铭是个天才。“谷,我听说过你。你在数论做了很多很棒的工作,所以我推荐赵去旁听你的课,我已经完全教不了她了。她让我觉得自己一文不值。”他指着我说,“迟早有一天,如果你我能被后人记住的话,只是因为我们有幸做过赵晓铭的老师。”“你去见过提姆了?”我回到家,赵晓铭问。我点点头,扔掉提包爬上沙发。她正倒躺在沙发上,脚翘在靠背上,铅笔咬在嘴里,沙发旁的墙上已经又多了几行笔记。我爬过去,摘下铅笔吻她。“跟你说不用,提姆这家伙不坏。”她模糊不清地说。“我知道,但他是你的导师,美国科学院院士,还是终身教职评审委员会的副主席。”我看了看墙上的字,问,“有想法了吗?”“只有屎。”赵晓铭开始气恼,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她的硕士研究方向是统一场论,外行也知道这个方向基本相当于学术自杀。在爱因斯坦死不瞑目之后,学界早已经抛弃了这个幻想,规范场和弦论才是主流。“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它。”刚认识的时候她对我说,“因为它太完美了,这么完美的东西必须是正确的,而丑陋的规范场注定是个他娘的伟大的错误……对不起。”她告诉我她整个下午都很愤怒,“相对论可以完美地解决所有大尺度物理现象,量子力学对微观现象的解释也很有效,但双方一越过普朗克界限,就几乎成了彻底的废纸。我想过了,这不仅是物理问题,这也是个数学问题。你要帮我。”“我感觉被利用了。我还以为是我的英俊性感吸引了你。”我故意撅起了嘴。“是吗?聊完数学让我回忆一下。”她笑了,手摸上我的脸。“真煞风景。”我打开她的手,“这些抽象高深的话题,那些读科幻小说的书呆子都不会想看。”“可以把故事‘按摩’一下嘛。把主角设计成俊男美女,对话时都穿着内衣,躺在加州六月慵懒的阳光下出汗,布拉布拉。”她的手搂着我的腰,一下一下慢慢捏我,“先轻描淡写地聊几句数学,最多一个公式,就立刻开始在沙发上搞一段大家爱看的。”我使劲控制表情,皱了皱眉,手从她T恤背后伸进去,她的背上已经炙热潮湿,“沙发?没意思,读者不喜欢,没有突破精神。”她的黑发晃了晃,用眼神指了指,“那个怎么样?挑战一下我们的动态系统平衡能力。”我抬起眼,落地窗旁是她的旧瑜伽球,窗外是河滨校区外的田野和远山。“读者说可以,现在我们已经紧紧抓住他们的注意力了。”我说,手更加努力地向里探去,“你刚才那个数学问题是什么来着?”她已经说不出话,大声喘息着使劲撕咬我的嘴唇。 “什么?”谷石喃喃地说。我只好又重复了一遍,“那个数学问题是什么?就是她提到的那个,和统一场论有关的问题。”“哦,对。”他抱歉地笑笑,使劲用手揉了揉脸,“她说,统一场论是完美的,所以错的一定是其他地方。”“人们早已经相信,数学和物理本质是一回事。想想看,麦克斯韦方程数学上是完美的,所以电磁场是存在的;E=MC2也是,所以广岛消失了;而规范场注定是走不通的,因为杨-Mills数学框架里必然的质量缺口。”赵晓铭把咖啡杯放到地毯上,用手蘸着咖啡在瑜伽球上飞快地写起来,“世界是概率论决定的,对吧?数学应该可以解释一切的对吧?每一个微粒都是,一切都是概率波的叠加。现实物质就在虚拟的概率涨落里存在和消亡,只是永远不知道是在何时。”“所以,”我早已失去了兴趣,皱了皱眉,“这个世界是随机的?上帝不是不掷骰子吗?”“你用这个比喻,说明你根本不懂。你他妈根本不懂。”她气恼地把球踢过来,用鄙视的眼神看着我。 赵晓铭的第一次出走,是两周之后的星期五。我从学校回来,发现房门是开着的,屋里一团糟,卧室整个都被砸烂了。我还以为是非法闯入,正准备报警,马路对门踢球的墨西哥小孩大声告诉我是我女人干的。“对,就是那个婊子干的。然后坐UBER走了。” 赵晓铭对陌生人很凶,小孩都不喜欢她。我进屋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她的电脑和背包果然都不见了,一起不见的还有几件内衣。电话在地板上亮着提示灯,我从地上捡起来,来电留言里有一条下午的留言,是我之前在约书亚树国家公园徒步活动上认识的女孩。她问我最近还好吗?因为我一直都没有给她回电话,所以就问问还想不想再见面,她一直在想我,“想上次我们在沙发上做的一切。”我丢下电话冲出去找她,但她的手机一直都在关机。直到她的女朋友打来电话。从圣地亚哥回来的路上,我向她解释那个女孩是在认识她之前,但她一直呆呆的不说话。路过中途岛号的时候,她突然哭着说,她不想失去我。我的心一下子放松了,手握紧了方向盘。我知道。


赵晓铭的第二次出走是我们刚结婚后。我们去古巴蜜月旅行,和几个意大利人合住在一个靠近马拉贡大道的别墅里,每天在哈瓦那的阳光下晒到发昏,晚上就去体育城那边的酒吧喝得烂醉。那时我的那篇关于随机素数和永恒密码的论文马上就要写完了,关于其中最关键的工作已经解决,赵晓铭帮了大忙。没有她我可能永远完不成那篇文章,我知道。我还知道,只要文章发表,全世界所有大学的数学系主任,都会像欢迎凯撒一样为我双手奉上终身教职。所以我很开心,整个假期都很开心,唯一不太开心的事就是赵晓铭并不开心。她的毕业论文延期超过一年了。提姆和学位授予委员会拍了好几次胸脯,又拍了好几次桌子,总算为她又争取了一年。我劝过她好几次,但每次都是不怎么开心的对话。有一次我们都喝多了,那是一个炙热的晚上,我们躺在别墅房顶的露台上,喝着自调的意大利莫吉托,她突然一下子又发怒了。“你以为我在乎吗?在乎他娘的狗屎学位?在乎他娘的提姆?”旁边那个亲切的意大利老太太过来搂住她,被她一句“滚你娘”给推开了。“我他娘的都不在乎!我生气是因为这个狗屎世界!这个世界都他妈是不对的!”意大利人走了,整个露台只剩下我们。我又让她转专业,如果早听我的去读计算机或者金融,早就能找个赚大钱的工作了,“华尔街到底有什么不好?至少蜜月不用和别人合租!”我不耐烦地说。她狠狠地盯着我,突然把吊床整个从房顶扔了下去。街上立刻传来一阵惊叫和怒骂。“好!整个世界都他妈是错的!只有你他妈都是对的!连他妈数学都他妈是错的,你满意了吗?!”我一把把酒杯摔碎在她的脚边。赵晓铭走了。我坐在房顶继续喝到两点,然后恍惚着睡着了。我清晨醒来,下楼洗了澡出门,我知道她在哪儿。她果然又在那。清晨的马拉贡海堤大道上几乎空无一人,慵懒的哈瓦那还未从永恒的宿醉中醒来。她一个孤零零地坐在海岸边的矮墙堤坝上,几个早起的老头在远处钓着鱼。石墙边残留着可疑的尿迹,四处扔着朗姆酒瓶和雪茄烟头,一只又脏又瘦的猫懒懒地卧在自行车和塑料水桶下面。我爬上矮墙坐在她旁边,清晨加勒比的海风很冷,但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盯着钓线在海面的痕迹。“回去吧。”我说。“没有钓到。”她喃喃地说。我向着她的目光看,那个腆着肚子穿着破烂背心的老头扔掉了烟头,把鱼竿抬起来,又咒骂着扔了回去。“很难钓的,钓鱼。”我说。“没有钓到。”她又说,另一个老头抬起鱼竿,扯回来重新缠鱼钩。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这我已经习惯了,于是我说,“回去吧,喝杯咖啡,洗个澡……”突然我停住了,我看到她俯下身,在墙上划了些什么。我探过去,看到她手里有一支口红,而她旁边的墙壁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血红的数字。我把她的脸使劲扭过来。她的脸烫得吓人,但两个眼睛大睁着。朝阳已经升起,从贴近西班牙古堡的海面反射过来,在她的瞳孔里燃烧着炙热的光。“钓到了。”我听到她说。“跟我回去。”我一把把她抱下矮墙,她摊在我怀里就像一个烧红的铁皮木偶,我搂着她向回走。就在这时,我们的背后突然传来了背心老头兴奋的欢呼声。


赵晓铭昏睡了一整天。女仆过来了几次,用蹩脚的西班牙式英语问要不要请医生,我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晚上从酒吧回来已经很晚了。上楼看到她已经醒来,正坐在阳台上发呆。“诺,给你带了饭。”我把三明治扔到桌子上,转身从冰箱里翻出一瓶啤酒。冰箱又停电了,啤酒如同日落前后的海风般温热无力。“我可能得到了。”她说。酒精还在我眼睛里未褪去,我歪在沙发上,看着哈瓦那的夕阳从她身后照过来,我真实的妻子和虚幻的婚姻一起被刺破了。虚实之间的界限从来没有如此模糊。 我追问他赵晓铭得到了什么,他说记不得了,我们很久都没有再说话。西溪的水声突然响如钟鸣。我手里的雪茄已经灭了很久,水滴从杯子静静滑落在滚烫的铁皮桌子上,摊成一条黑色的瘢痕。谷石看了看表,说一会还有事,我们就散了。临走前他把赵晓铭的照片交给了我,我答应他会再按图片搜索一下,他点点头,“你们那个图像搜索引擎,实际就是把图片链接到网上所有的搜索链接,然后所有人都看得到,对吗?”我回答说大概是这个意思,但实际处理上要更复杂。他已经站了起来,于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意这件事。晚上太太睡着后我偷偷起来,从兜里翻出谷石给我的照片,用家用高清扫描仪传到了电脑里。我连上公司的内部网络,调用我们组开发的超级图像搜索引擎,把赵晓铭的照片拖了进去。光标闪烁了很久,我能听到太太在隔壁轻轻的呼吸声。终于提示音响起,依旧一无所获。这不可能,我紧紧地抿上了嘴唇。这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图片搜索引擎,几乎世界上任何存在或者存在过的内容都能被链接到。我盯着照片上赵晓铭,她穿着一套似乎是黄色的套服,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背后是一堵白色的墙。谷石说这是去年在阿拉斯加的看守所拍的?我想了想,重新加入了搜索环境,和时间地址限定的条件。我按下回车键,提示音立刻响了起来。第二天我没有去公司,接下来的几周也一直在外面。终于有一天,我一出门就看见谷石站我家楼下。“你好久没来公司。”他看见我好像松了口气,“你没有也在躲着我吧?”我说我这些天在外面有些工作。他点点头,说那就好,然后又问找到什么了没有,我犹豫了一下,说,“也许吧。”“你骗我。”我坐他的车一起驶向公司,在等一个红灯的时候,他突然说。我扭头看他,他平静地说:“你根本什么都没有找到。你只是为了不让我伤心。”我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住自己的书包。车载音响继续缓慢地放着爵士乐,车里的空调突然一下子变得炎热。“不可能找到的。”他轻轻说。绿灯闪起,特斯拉强烈的推背感带着西湖和现实飞速后退,然后他就继续说起了剩下的故事。 蜜月回来,学校里已经积攒了一大堆事情。我一天到晚泡在系里,整理申请终身教职的资料。赵晓铭也是,我们偶尔能在家里遇到。有时我们发个短信告诉彼此今晚不回去了,慢慢地连短信也没有了。有一天提姆突然来找我,我还以为是申请资料的事,但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并不是。我把学生赶走关上办公室的门,他立刻问赵晓铭在哪儿?我愣了一下,说这些天她不是都在系里做实验吗?提姆的脸一下子白得吓人,他摇晃了一下坐倒在椅子上,嘴里说完了。提姆慢慢告诉我,这几个月赵晓铭的确一直在物理系,但不是自己的实验室,而是在“粒子与星系宇宙学”实验室。后来有人向提姆抗议,抗议说赵霸占了实验室绝大多数时间的带宽,还把和国家宇航局合作的哈勃望远镜调用时间都占用了。“没人敢惹那家伙,她真的咬人!”“后来我去实验室找她。她,她非常兴奋,她说我来得正好,国家宇航局的人一直在忽视她的请求,她想要让我联系国家宇航局和欧洲航天局,她要立刻前往国际空间站,她需要一块绝对纯净的天空,她说一切只剩最后一步了……我劝她先回家休息,然后她就离开了。三天前。你知道她想干什么吗?”我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提姆绝望地捂住了脑袋。“我给国家宇航局和肯尼迪中心都打了电话,没有消息。她离开的时候很失望,‘所有人都将看见!’她向我尖叫。谷,我担心……”我立刻打了赵晓铭的手机,电话转入了语音信箱,我联系了她不多的几个朋友,包括住在圣地亚哥的那个好友,也都没有她的消息。随后我和提姆一起开车回了我家,家里当然空无一人,房间里甚至没有剩下任何人的气息,显然已经空旷很久了。她从哈瓦那回来的行李箱也还没有打开,一个蓝色老爷车行李牌还挂在拉手上。我们已经准备报警了,就在我准备拿起电话的时候,电话猛地响了。我飞快地接起来,一个干巴巴的女人声音问我的名字,是不是赵晓铭的丈夫。我的喉咙一下子收紧了,我说是。声音停了一下,告诉我他们是警察局,赵晓铭出事了,让我尽快来一下。“好的,好的。哪里?你们是哪里?”“这里是费尔班克斯警察局,先生,阿拉斯加的费尔班克斯。”我立刻买了从西雅图转机去费尔班克斯的机票,提姆也一定要一起去。在深夜的西雅图机场转机大厅里,我突然问提姆赵晓铭是不是真的解决了统一场问题,提姆摇了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提姆眯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首先,统一场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它是一大堆问题,甚至比规范场还要庞大。而且现在统一场面临的问题,也远远超过爱因斯坦那个时代。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已经成了现代物理不可撼动的基石,但两者之间的巨大鸿沟,不仅没有弥合,甚至被暗物质、中微子、轴子理论撕裂得越来越远了。”“更糟的是,这个鸿沟之所以不可弥合,不仅是因为巨大,而且简直无法被理解。广义相对论在超尺度上,对宇宙中所有可观察的现实的预测都是完美;而量子力学则在微观尺度上,毫无疑义地证实,所有的确定性都不存在,现实是虚幻的,随机才是整个宇宙的真相。”“我和赵晓铭曾经认为这不单是物理的问题,还是数学的问题,但依然没有任何进展。你明白我意思了吗?这个鸿沟是现实的,是逻辑完全解决不了的。逻辑在这个问题上已经不适用了。”“也许,不是数学的问题,而是数学出了问题。”我喃喃地说,“我们离开哈瓦那的时候,赵晓铭跟我说,目前的数学基础依然是建立在传统的确定性公理上,所以从根本上就无法解决不确定性的问题。登机广播响起,后来我们没有再说话。提姆沉默了一路。飞机在凌晨到达费尔班克斯,因为当地浓云密布,着落延误了一段时间。我们下机后立刻租车前往警察局,刚到大门口,一辆停在路边的警车闪起了灯,一道手电灯光射过来,扩音喇叭里响起电话里那个女人的声音,“谷先生?”我放下车窗大声喊:“是,我太太在哪儿?”“上我的车。”我把车停在警局门口,和提姆一起上了警车的后座。车载收音机里放着午夜爵士电台,Peggy Lee一边抽烟一边静静唱着《Fly me to the moon》。“机场租车处的老亨德森给我打了电话,说你们到了。本镇是个小地方。”南希警官插回车载话筒扭过身,看了我们一眼,我介绍提姆是我们家的朋友。她无所谓地耸耸肩,又说:“你们屁股下面有毯子。请尽量不要冻死在我车上,好吗加州佬们?”警车启动了,我和提姆立刻把毯子翻出来,紧紧地裹在自己身上。九月末的阿拉斯加已经冷得像地狱,我们都只穿了单薄的夹克,早已经冻成了狗。我问我太太在哪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南希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我说别担心,赵晓铭没有被拘留,“暂时。”但是违反了本镇的租车协议。她指了指车前窗的一个黄色标签。“看到了?黄标才可以上死亡公路[1],你太太开着赫兹就去了。哦耶稣基督啊,这是自杀,更是严重违反本镇租车协议,老亨德森非常非常生气。希望你信用卡里还有两千美金。”[1]即道顿公路,从费尔班克斯一直向北到达北冰洋岸边的死马镇,因为极其荒芜危险,被称作死亡公路。后来路上有人看到就报了警,现在她和车都被暂扣在冻脚镇,我们现在去接她回来。南希警官说着又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我,“谷先生,别怪我多嘴,但你太太……是不是脑袋有些不正常?她说她可以……”她正要说什么,一阵车载铃声打断了她。她看了看频道号码,皱了皱眉拧掉爵士乐黄金五十年代精选集,一把拔起步话机,“嘿杰克,我说过我们已经出发了……”突然她一下子停住了,“什么?什么时候?向南还是向北?”“操!”南希警官扔下话筒,紧接着警车猛地加速,一股巨大的加速度把我和提姆狠狠地按进后座里。发生什么了!我和提姆紧张地大声喊,前面没有说话。我使劲地拍椅背,南希警官的眼睛在后视镜里扫了扫,终于她说:“赵晓铭刚驾车逃跑了。”提姆发出一声惊呼。我看到南希警官把腰里的手枪掏出来拨开安全锁,再重新插回去,“哦耶稣基督啊。本镇上一次出现警长追捕,逮的可能还是印第安人。”警车很快就穿出城镇,一路飞驰向北。没有人再说话。我和提姆觉得车里也越来越冷,尤其脚几乎快冻结在地板上,只能更紧地裹着毯子。疲乏和低血糖让我有点头晕,我把额头紧贴在冰冷的车窗上,我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我看到道顿高速公路的牌子一闪而过,随后周围的灯光完全消失了,上下天地间似乎只剩下我们。呼吸雾气很快蒙住玻璃,我轻轻用手擦掉,什么都没有,外面什么都没有。宇宙不存在,我喃喃地说,你说对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前方亮起一盏明亮的灯,南希警官打开车顶警灯,小心降速停到路边。过了一会儿,一辆巨大的十八轮沃尔沃重卡拉着汽笛在我们身边啸叫而过,车后掀起一团遮天蔽日的烟雾,无数小石子把警车敲得噼里啪啦乱响。“嘿E3123,你冻脚镇过来看到一辆2012年的黑色公羊挑战者吗?完毕。”南希在步话机拧出一个频道,大声呼叫。我和提姆都醒了,“找到她了吗?”提姆迷迷糊糊地问。“嘿晚上好美人,我连公鹿都没看到一只。刚才杰克也问过我了,看起来应该在我后面。完毕。”“应该快了。”南希警官扔下步话机,看着车里的GPS,“她向南开的,只有这一条路,我们一定会迎面截住她。”南希警官重新缓缓开动汽车,开了一小会儿,到了一段缓坡的顶上,把车横在道路中央停了下来,然后把警车里外的灯都打开,把警车亮成了这个黑暗深海里的灯塔。她解开安全带,把手枪从腰里掏出来又检查了一遍,放在腿上,“好吧,我们等着吧。”这时提姆突然说他想吐,于是我们两个推开车门,裹紧毯子都从车里走出去,刺骨的寒风立刻从衣服的每一个缝隙里钻进来,我几乎立刻失温了。提姆踉跄着扑倒在路边,我嘴唇哆嗦着躲在车后。我已经彻底醒了,但几乎冻结麻木的大脑里已经完全无法思考任何问题。警灯闪烁,前大灯隐约划出路边黑暗灌木的轮廓,但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彻底的黑暗。从车载GPS上我看到我们现在几乎就在北极圈上,我知道那只是一条虚构的线,所以……“那是什么?”提姆突然喃喃说。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提姆突然猛地从地上爬起,不顾一切地爬到了车顶,然后指着一个方向大声喊起来,“那里!那里!”我的心脏也一下子狂奔起来,但似乎并没有看到什么。“给我他妈滚下来!你他妈看到了什么?”南希警官大声让我们快回来,我把提姆扶下车,一起钻进后座。“就在那!就在那!”提姆疯狂地指着前方。南希拉响警笛,警车猛地开了出去。一个圆形的木质牌子出现在路边,“就在那!”提姆大喊。警车猛地刹住了,我们三个一起跑下车,我隐约看到车灯光正照在那块圆形的拍子,上面画着一个地球,还有一道虚构的线,提示漆黑的旷野这里就是北极圈。而我们的脚下似乎是一个停车场,警用手电四下扫射,终于在黑暗中划出前方一个孤零零黑色的车身,汽车没有开灯。南希正要过去,但提姆不顾一切地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跑了起来。“你他妈看到了什么?!停下!”南希警官在后面大喊,坚硬的石子路在靴子下哗哗大响,警用手电的光圈在我们旁边剧烈跳动。突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我停下来,然后突然也大叫起来:“是她!是她的声音!”我们翻过一个平台的台阶,一个女人的黑影就站在下面空旷的平台上。手电照过去,女人转过脸,赵晓铭大笑着对我们挥手,“你们终于来啦!你们看见了吗!”提姆冲过去一把抱住她,疯狂地大笑:“是的!我看见了!哈哈哈!”我跑到还差几步的地方,再也坚持不住,眼一黑一下栽倒在路边。他们看到了什么?“不许动,婊子!趴在地上!”南希警官冲过去一把把赵晓铭和提姆撞翻到地上,手电在地上滚动,肾上腺素在血管里尖叫,整个视野成了一片光影晃动下的虚实。我隐约看到南希警官举起了枪压到赵晓铭的脸上。“飞啊婊子!你不是说你可以飞吗!像神一样地飞!你他妈的给我飞啊!”我仰面倒在冰冷的北极冻土上,痛苦地嘶吼着喘着气,眼前如同凝视深井般的黑暗。我闭上眼,我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失温,我的心随时都会猝死过去,然后一切于我皆归于虚无。一切都是,心脏,这冻土,这肮脏发臭的旅游纪念保温毯,婚姻和终身教职,《Fly me to the moon》。《Fly me to the moon》?耳边为什么响起了刚才那首歌?幻觉,我告诉自己,你就快死了。但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确定真实的声音。“哦,耶稣基督啊。”眼睛睁开,我看到了。头顶阿拉斯加大旷野原本浓云密布的天空,突然已经万里无云,一道激光般耀眼壮丽的绿色极光从绚烂星空中开天辟地般划过。我立刻懂了,那就是北极圈,那条原本纯粹虚构的北纬66°34’线,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肉眼可见的实体。《Fly me to the moon》继续在宇宙中温柔地唱着,这时一声响亮的汽笛声响起,一辆白色沃尔沃十八轮重型卡车,挂着E3123的阿拉斯加牌照,在天空中沿着北极线缓缓驶向月球。界限打破了,问题消失了,真实和虚幻,存在和消失,彻底地统一在一起。


“后来呢?这些都是幻觉?”我使劲控制住自己,问。我突然意识到,此时车厢里播放的是不是就是那首歌?我并不懂爵士乐,所以并不能肯定。“医生说是。”谷师轻轻说,“回到费尔班克斯,局长把我们送到当地的精神医院,医生很肯定地说是低血糖和大脑失温产生的幻觉。幸好我送去的早,否则大脑会留下永久损伤,呵呵。”“再后来呢?”谷石摇摇头,“再后来,后来我交了二千美金保释了她,警察局差点忘了给她留下了那张照片。我们回到了洛杉矶。两周后我们离了婚。我们根本就不该结婚的,甚至不应该在一起,我只是为了让她帮我完成论文拿到终身教职……”“再后来呢?提姆呢?”我冷冰冰地打断他。“提姆?哦,”谷石似乎很困惑,他揉了揉方向盘上的手指,“他后来死了吧。再后来,就是突然有一天,我再也找不到她,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甚至很多人都已经想不起她是谁……”特斯拉进入西湖边的林荫大道,车载音响里的女人也终于唱到了那一句,“fly me to the moon, and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我听懂了,果然是那首歌,我突然再也抑制不住,猛地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天那!我真的差点被你骗了谷石!”我看着他困惑真诚的表情,心中突然腾起一阵莫名的愤怒。我一把拉开怀里的背包,掏出一沓打印纸猛地甩在他脸上。“操你妈你这个骗子!什么他妈的前妻,你根本就没有结过婚!那张照片是伪造的!你们的确去过阿拉斯加,但被拘留的人是你!因为你车祸把提姆撞成了重伤!”谷石摘下墨镜,默默地把特斯拉设置到自动驾驶模式,然后从前挡风玻璃上拿起一张纸。纸上是一张照片,谷石穿着黄色制服,一脸麻木地盯着镜头,照片下是他的被捕记录。还有一张是他的婚姻记录,都是我那晚搜索到的。“所有的故事都他妈的是你随口编的谎言!车里放的就是这首《Fly me to the moon》,你就扯出宇宙背景乐;我那天抽的雪茄你就扯古巴;还有他妈的什么沃尔沃卡车,操,有模有样的,这不就是你现在开的车的车牌吗!浙E3123!” 我越说越怒不可遏,“谷石,我不知道你他妈为什么要编这些,我也管不着。但……”我突然停了下来,我看到他的嘴唇在动,“你说什么?”“我可能得到了。”他说,盛夏阳光的碎片在树叶里摇晃,他双眼直直地看着我,而我只看到一片虚无。这也是我最后一段关于他和她的记忆。


我三天后在医院醒来。我太太哭着告诉我出了车祸,在虎跑路南山路口一头撞在了一辆沃尔沃卡车上。我断了三根肋骨,立刻昏了过去,幸好在特斯拉烧光之前被人救了出来。“谷石呢?”我喃喃地问。“谁?”太太问。我心里突然腾起一阵莫名的恐惧,“谷石!我同事!就是,我搭他车的那个啊!”“你怎么啦?”太太抽泣着说,“你那天是自己开咱家的车上班呀。”


我两周后终于出院了。内部图片引擎里已经没有那张照片,公司里哪里也找不到谷石,甚至找不到这个人存在过的任何痕迹。“谁?你脑袋撞糊涂了?那个算法组领导的位置已经空了很久了,我不是让你一直在帮忙带着的吗?”我老板的老板诧异地问。当然,我只是问问,我早已经看到了我和算法组春天去千岛湖春游时的合影,就在原本谷石的办公室里。“没什么特别的,我觉得。”我组里的一个专家说,“就是一个平常的随机数生成公式,现在比这更好的算法有的是,没啥好说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了。你要我重新写一个吗?”我也去了谷石住的公寓。原来那一直是公司给外地短期出差来的同事的公寓。不过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我问人事部要到钥匙打开房门,房间里都是宜家制式的家具,和虚构的时间本身沉淀的淡淡灰尘。我小心地推开厨房的门,里面空无一物。没有瑜伽球,没有那个数字,没有,什么都没有。我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这两周来我已经不再恐惧了,我已经准备好接受一切。谷石,赵晓铭,过去的一切都是我车祸后头脑产生的幻觉,我太太和心理医生一直这么告诉我:“这很正常。”不要再找了,他们是对的,真实的存在永远不会消失,而虚构也永远不会成为现实,我对自己说。正当我准备关上门,回到我现实的世界,我突然看到远处的地板上有一个淡淡的红色的点。我感觉身体里的血液一下凝固了,空气中的灰尘噼里啪啦的撞击发出心跳般的巨响。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挪动自己走过去,是的,是我那晚不小心摔碎杯子,脚被割伤流下的血迹。
八个月后。“好冷啊。”我太太说。我点点头,我们眼前是一片黑白共同拥有的林海雪原。这似乎比记忆中更加寒冷,虽然那段记忆其实并不属于我,但现实和虚构的区别对我已经不再有意义。我们在门口又等了一会,终于被迎了进去。走廊哪里在漏着风,空气中有一种消毒水和衰老的气味。胖护士一边颤巍巍地走一边看着手里的记录,“好吧欢迎你回来,你有四十分钟,但别报太大希望。”她把我们留在一扇门前,我太太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我也回握了一下。下面这扇门我们将一起走进去,我答应过她。门打开了。一个老人裹着睡衣,孤零零地坐在轮椅上,阿拉斯加雪原极夜将逝的天光在他背后的窗外,那双空洞的眼神如同那时哈瓦那的夕阳。“你好,提姆·库斯卡亚教授。”我在他面前坐下,“你也在找我吗?” 接下来的时间,我讲起了我的这个故事,所有的故事。谷石,赵晓铭,那个公式,以及我怎么在加州大学官网找到费尔班克斯这家精神疾病疗养院。我告诉他我已经逐渐懂了这个故事的意义。这八个月来,我的生活越来越像一个透明人:工作,朋友,记忆,我的整个“存在”都正在逐渐消失。“如果没有我的太太,我可能已经彻底消失了,就像他和她,成为故事的一部分。”太太在一旁一直紧紧的握着我的手,担忧的看着我。窗户在漏风,房间冷的就像那晚我们在南希警长的警车。太太探身帮提姆把睡衣领子使劲掖紧。提姆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空洞口水从胡子嘀嗒下来。当然,在我来之前,医生已经在邮件里告诉过我,他已经两年没有行为意识了,自从两年前那次车祸受伤之后。“我知道你也是,提姆。”我小心地摊开手,手里是谷石之前给我的那张小照片,照片里的人已经成为了我,穿着黄色的制服沉默地看着我自己。“故事里所有的现实都会成为虚构。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已经不在乎了。但我唯一还不明白的是,在哈瓦那的那个傍晚,赵晓铭到底得到了什么?”时间流逝,或者没有,因为一切都没有发生。我叹了口气,正准备站起来,太太从旁边一把抢过照片,使劲扑过去攥住了提姆的肩膀,“哦耶稣基督啊,求求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救他,我不要失去他!”她把照片举在提姆的脸上,哭着喊。我正要上前拉住她,突然提姆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太太慢慢转过身,一片炙热的阳光照射在我脸上。 阳光。海风。Peggy Lee一边抽烟一边静静唱着《Fly me to the moon》。她依然坐在窗口的背光下。“我可能得到了。”她说。酒精还在我眼睛里未褪去,我歪在沙发上,看着哈瓦那的夕阳从她身后照过来,我真实的妻子和虚幻的婚姻一起被刺破了。虚实之间的界限从来没有如此模糊。“统一场论不是一个问题,问题本身根本不存在。不确定的物理解释现实,确定的数学描述虚构,最终物理和数学的边界,就是现实和虚构的边界。越逼近这个边界,现实就成了虚构,虚构会成为现实,一切都只能表现为随机。”“果然是这样。”我轻轻地叹了口气,“但我还不想走。有人在等我。”“但你必须走,你已经是故事的一部分。”她笑了,用嘴盖上马克笔的笔帽,然后用脚把瑜伽球踢给我,“你听到了这个故事,看到了这个公式,你知道了答案。这个公式,和这个故事本身,就是那个边界的描述。” 破旧的瑜伽球缓缓旋转,那个公式如同行星自转带来的黎明,不可阻挡地出现在我眼前,又同样不可阻挡地继续转向了观察的阴影里。 y=fract(sin(x*12.9898)*43758.5453123) “见鬼!”手里的杯子一下摔碎在地板上,我下意识地后退,左脚立刻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 “好吧。”我倒回到沙发里,又喝了一口啤酒,冰箱又停电了,啤酒如同日落前后的海风般温热无力,“有什么办法……可能让我慢点走吗?提姆也没有走。”“可能吧,一切都有可能。”她站起来,慢慢地走到我旁边坐下,温柔地搂着我,“边界越大,回归随机的时间就越长。你可以尽量扩大它,让尽可能多的人知道。把那个公式写在你的论文里,让尽可能多的人成为故事的一部分,也许就可以让你和太太多呆一会儿。”“但没有人会去读论文,甚至没有人会去读这个故事,”我气恼地握住她的手,“这些抽象高深的话题,那些读科幻小说的书呆子都不会想看。”“可以把故事‘按摩’一下嘛。把主角设计成俊男美女,对话时都穿着内衣,躺在加州六月慵懒的阳光下出汗,布拉布拉。”她的手搂着我的腰,一下一下慢慢捏我,“先轻描淡写地聊几句数学,最多一个公式,就立刻开始在沙发上搞一段大家爱看的。记得给故事起个刺激点的名字,谁都会好奇打开去读的那种名字,发在最有趣的网络平台,让更多人看到。”“读者说可以,现在我们已经紧紧抓住他们的注意力了。”我说,手更加努力地向里探去,“你刚才那个数学问题是什么来着?”她已经说不出话,大声喘息着使劲撕咬我的嘴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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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关于世界底层规则的故事,读起来总是令人惊心动魄,挑战世界基本数学规律的人,不经意间就被这个“世界”收拾了,你甚至看不到自己的敌人在哪里。随着故事中,主人公所在的世界线的不同,小说不同部分的叙事方式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作者在这个关于寻觅的故事里,展现了高超的设计和讲述能力。——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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