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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贵州苗寨,蚩尤的后裔带回了祖先的基因 | 科幻小说
下篇 杨威利我乘坐的飞机在贵阳国际机场着陆。我急切从舷舱看出去,见是一个结构复杂而宏大的航空港,不要说在圣保罗,即便是纽约和洛杉矶,也见不到这样现代化的交通中心。我收起一路读的沈从文《边城》英译本,及电子笔记簿。沈从文是湖南苗族,中国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我试图通过他的眼睛,来看这片神秘而陌生的土地。这是我第一次来中国。它是全球一千三百万苗族人的故乡。我要去的贵州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丹寨县,是苗族腹地,保存着苗族最悠久的传统。根据介绍,丹寨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可溯至隋朝,元代始有建置,一九四一年国民政府撤丹江县,其西部并入八寨,取丹江与八寨各一字,称“丹寨”至今。全县人口二十三万,有苗族、汉族、回族、傈僳族等二十二个民族,其中苗族占总人口约百分之八十。我憧憬而忐忑地跨出舱门,看到航站楼墙上用汉、苗、英语书写的欢迎文字。苗族也是贵州第一大少数民族。过了海关,见到迎接我的丹寨县政府工作人员阿窕,举着写有我英文和中文名字“Willy Yang”和“杨威利”的牌子。她热情地对我说:“欢迎回到苗乡!”她在我的手臂上扎上一条彩带。这是苗家迎接客人的礼仪。我注意到,她自己的手臂上也扎有同样图案的一条。接下来,阿窕带我换乘高速轻轨前往丹寨。列车叫“万达”号,整洁明亮。年轻女服务员身着苗装,微笑盈盈,礼貌周到。我贪看窗外风光。虽然,在国外已见过视频和照片,但身临其境,仍感慨万千。才发现,此地与沈从文描写的湖南苗乡有所差异。我的父亲杨胜林曾生活于此。大山,梯田,茶园,错落有致的苗寨,整洁的民族特色建筑。云遮雾绕,阴晴不定。山岭间横铺竖立着红通通的标语。阿窕说,那是鼓舞人们脱贫之后,奔向更美好的生活。列车穿越冗长的隧道,也跨过凌空大桥。我知道,修建这些基础设施,需要很大财政投入。过去几十年,在这颗星球上,只有中国等少数国家办到了。这些桥梁和隧道,不少在半个世纪前就已完工。贵州曾是中国最贫穷省份。但我现在看不到任何料想中的贫困。我在洪都拉斯和墨西哥旅行时见过的贫民窟,这里都没有。阿窕是个漂亮的苗族女人,她用英语陪我聊天。她是土生土长的丹寨人,在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学习,毕业后回来工作。她说,本可以选择留京,但家乡发展很快,她也想为丹寨做些贡献。她向我介绍,百多年前,我们行走的地方,没有公路。后来有了泥石路,从丹寨到贵阳需走七八个小时。柏油路铺好后,还要五六个小时。待高速公路修起,缩短为两小时。高速轻轨则把时间进一步缩短为五十分钟。“大山里的出产,就可以方便地运送到世界各地了。地球之外也不成问题——天宫七号空间站上航天员喝的就是我们县出产的丹红茶。”她说。“哦。苗族真的都喜欢住在山上吗?”我透过车窗,打量散落在山岭间的民居,想着我在美国听到的关于苗族的传说。“喜欢?”她睃我一眼,“倒说不上。苗族的祖先蚩尤,跟黄帝打仗输了。苗族就从北到南、从东到西撤退,万里长征,来到丹寨。苗族是打败仗后,到这儿来的,房子砌在山上,高高的山上,是打败仗留下了教训,怕别人再来打杀。苗族古歌说,战争之后,汉人分到了文字和山河,苗人只好躲进偏远的高山居住,一住几千年了。早年这曾给扶贫搬迁带来困难。很多人不愿意离开祖祖辈辈住惯的土地。你看到现在这些住在山上的人,都是当年拒绝搬迁的。但后来他们反而过上了好日子。这是因为旅游兴起了。外来的游客更乐意爬到山上,体验原汁原味的苗寨风情。”“但是,那么高的地方,怎么用水呢?”“有人住的地方,就有水呀。苗岭地区,不管山多高,都有水的。”她好像对我问出这样的问题感到诧异。“哦!”我为自己的无知而惭愧,意识到自己到底是个外来人。阿窕解释道:“上古时候,祖先来时,树木很多,都是水养的。苗族迁徙过来,必须找有水的地方。后来时间长了,有的住得离水远了,便就地取材,用竹筒引山泉水。再后来用上自来水。杨威利,你的担心多余了。”说话间,就到了丹寨县城。它看上去十分现代化,到处是高楼和别墅。从火车站出来,换汽车,几分钟后抵达万达小镇。这是丹寨著名的度假区,是一座干净、整洁的小城,跟明尼苏达州或加利福尼亚州那些乡间镇子有些相似,却具有浓郁的民族风情,建筑都是苗式的,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我的下榻处是丹寨万达锦华温泉酒店。当年,父亲曾在这里做实习生。正是在这个酒店,他的人生发生了改变。随着客流不断增加,如今,酒店已建到第四期。阿窕帮我办好入住手续,带我至客房。她善解人意地对我说:“旅行累了,早点休息。明天来接你,去见县长。”但我怎么睡得着呢?不仅由于时差关系,而更缘于初到苗疆的兴奋与焦渴的交织。我透过客房窗户观望,见日头正在落山,金辉洒在酒店边一个大湖上,湖中有水车,有风雨桥。有游人行舟和野餐。岸上的凤尾竹和芭蕉林下,一群五彩斑斓的鸟儿在漫步。我心忖,这就是传说中的锦鸡吧。万达工程师利用基因工程把这灭绝的物种复活了。 我不想休息,干脆走出房间,游逛起来。酒店依山而建,吊脚楼般,廊道密织,杆栏交叠,形若迷宫,又色彩斑斓,宽阔敞亮,随意装点了农具、火塘,悬挂着鸟笼灯炷,透着东方异域气息。几个国际会议刚刚散场。激光屏幕墙上射出“丹寨精神研讨会”、“万达经验的世界启示”、“后新时代的苗族文明”、“飞向木星——山水传承茶文化的太空之旅”等字样。我试图寻找父亲痕迹,却一无所获。酒店外传来迷恍澎湃的乐声。我步出大门,踏上一条宽阔的石板大街。一支庞大的乐队正在游行,且奏且舞,边唱边转,状如盘旋的银河。打头的是六位吹芦笙的俊俏男生,结实精瘦,黑红色衣着鲜丽焕然;后面跟着上百名穿七彩百鸟衣的美貌少女,苗条婀娜,头上扎着长长的鸟羽,衣上挂着繁复的银饰,形同仙人。游客们越聚越多,围观喝采。我随乐队而行。在民族风情大街的两侧,各具特色的苗家店铺开门迎客,有卖饮食、服装、家具、酒、药和手工艺品的。这真是一座不夜之城,十里长街,缀上一个个珍珠般的广场——尤公广场、斗牛广场、鼓楼广场等,人头簇拥,热气扑面。小镇向外辐射,整座山、整个湖、整片天,筑成一座超级苗寨,重叠扶摇,直上重霄,彩画中的天空之城一般,又如鸟笼镂空,划出分格,密织绽放出红、黄、蓝、绿、白、紫、粉诸色。夜空明如白昼,人眼不敢直视。小镇每一个角落,都安放了生物发光装置。人流反侧滚转,在自动扶梯间,上下穿凿。格子套格子,人身叠人身。游客附和乐舞,游行翻移,升腾喷涌,轮回不休。我觉察出,小镇是按照自组装原理搭建的,中央必有智能机器主导驱动。更大音乐从四面八方汇至。这调调,我以前也曾在美国苗族社区聚会上听过。但在这山水精舍之间,更为苍劲古朴,似把人带回几千年前,却有后现代既视感。耸峙的鼓楼则成了扩音器,把复调放大百十倍。我不禁对创造出这个奇观的万达工程师深感叹服,生出膜拜之心。在斗牛广场,又有几千名外地游客,换上闪闪发光的苗装——它们是不同样式的,大概有六七种花色,衣服上面,江河奔腾、日月争辉、蝶飞凤舞,在扮成巫师的导游引领下,眼神迷离,摆手摇臀,翩翩起舞,里三重外三重,走着圈子,声震云霄,星移斗转。有人拉我入舞队。我觉得害羞,跳了两步,便闪开了。但更洪大的人流海啸般挟裹而来,使我瞬间迷失,不得不重新随集体舞动,摇头摆尾。我身体有了反应,精神却已恍惚。我看到左侧山上有冲天光焰。一座十余层楼高的鸟笼若灯塔耀射,宛如宇宙大海中的航标。我不禁一懔。忽然,一个男子跛脚冲出人群,向我伸出手。我吓了一跳。是一个乞丐,满脸黑疮,颈项流脓。我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有人走来,连声呵叱,把乞丐赶走。是阿窕。她略然愠怒地瞪住我。我脸热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想,她在暗中跟踪我吗?“所有人的行踪都在万达的云系统里。”女人正色道,看了一眼我手上扎的花带,脸上显出“为了访客安全”的表情。“刚才那个人,做什么的?”我仍难抑惊惶,意识到花带是一个传感器。“咦,做什么的?不太清楚啊。”她微蹙一下眉,“丹寨早就摘掉了贫困帽子,但也不能说就再不会遇到问题。美国到今天不也还有穷人吗?这个乞丐可能是外来的。哦,看样子像是榕江那边的。他会被送入养护所的。”“哦,没关系。”我惴惴地赶紧说。“别介意哦。”她的脸上又浮现出略显夸张的甜怡神情,仿佛要将我抚慰住。“那些乐器,真好听啊。是什么呢?”我换了个话题,来打破尴尬。“芦笙啊,苗族的顶级乐器!”姑娘自信地笑起来,“你刚才看到的,是芦笙踩塘舞。说到乐器,我们还有果哈、果铃、唢呐、萧、木寨笛、巴乌、双管、口弦、木叶、卢胡、月琴、三弦、鼓。”“苗族这么喜欢音乐吗?”芦笙我是知道的,在美国也听过,其他乐器则不曾有闻。“对。我还会几种呢。在县城上小学时,音乐就是必修课。但苗族女生更爱唱歌。传统是:男不吹笙难结伴,女不唱歌无知音。所谓‘汉有三千六百字,苗有四万八千歌’。黄帝与蚩尤大战后,汉族收走了文字,但给苗族留下了歌。”我记起,父亲曾讲,苗族古歌的听众中,包括了亡灵。亡灵既不同于有生命之人与生物,又不同于无生命之鬼神。它介于阴阳之间。苗族的意识里,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结。鬼师唱古歌给亡灵听,才能把他引入祖宗的行列。我看了看阿窕。她微微黝黑的脸庞,在人造的琉璃夜云之下,轮廓分明,映出女酋长一般的薄茫光晕,像是能够穿透遮蔽历史的深邃暗色。我怅然若失。“你吹笙吗?你唱歌吗?”阿窕期待似的问。我摇摇头。这些我都不会。我难堪而抱憾。我丢掉了与她交流的最自然的形式。我和阿窕,都是苗人后代,年龄相仿,有同样肤色,却说着不同语言,用迥异的方式思考。在美国,我无法融入白人圈子。我期待回归故乡,找到共鸣,却不料还是隔阂。乞丐身影又浮现了,竟仿佛成了我的镜像。我体会到无以言说的悲切,就好像在荒野中迷失了方位。回到酒店,我久久无法入睡,便起身,打开笔记本,把这些感受记录下来。 次日,阿窕带我去见县长。“啊,这么年轻。你是海外苗族的杰出代表,苗乡的骄傲哟。丹寨能把你请回来,真是荣幸。”跟我一样年轻的县长身着西服,坐在他简朴而干净的办公室里,用英语热情地对我说。他的桌上,国旗边上,摆着一个蚩尤的小铜像。我受宠而窘迫,心想,什么杰出代表啊,并不是你说的那样。不知出于何种考虑,邀请我回来的人似乎在放大一些东西。二十三年前,我出生在美国明尼苏达州。我打小把自己看作一个正宗美国人。十六岁时,我才随父亲,去到圣保罗城的苗族社区。那里正举行十八姓苗族协会换届仪式。成立于一九九六年的十八姓苗族协会,顾名思义,是数十年来陆续迁徙来到美国的苗族十八姓——王、张、李、陶、吴、马、熊、侯……等各宗族结成的民间组织。协会默认在美国的所有苗族同胞都是会员,平时的主要工作是帮助大家解决各种生活难题,包括语言学习、上学、就业等,以及在瘟疫中提供防护和用苗药救治。我第一次见到长老主持叫魂仪式。桌上摆着四只新鲜的烤乳猪,还有三十六只鸡,这既是供给祖先的祭祀,也是叫魂的献畜。长老通过“看鸡脚”来判断凶吉。死掉的猪和鸡的眼睛圆睁,居高临下似要把我这个新来的人看透。长老说:“鸡脚的情况显示,今天的寓意是很好的,说明十八姓协会和新任会长将带领我们苗族同胞走向光辉灿烂的明天,同时也相信在大家的团结和帮助下,我们苗族同胞的生活仕途财源都将发展得更好!”我看到苗族有这样一种习俗,才意识到我与真正的美国人不同。我的父亲跟长老们说着苗话,这是一种有着复杂声调、带鼻塞音、多声母的语言。我一句不会。在家里,父亲和母亲,基本上说英语。我家是从贵州的丹寨县移民到美国的。为什么要来呢?为何父亲舍弃了万达锦华温泉酒店的工作,要背井离乡远赴大洋彼岸呢?他并不对我讲述这段往事。这是我此番回国,要揭开的一个谜。县长任命我为万达小镇第一千二百五十二任轮值镇长,并把一个用汉、苗、英语写着“镇长”字样的蓝色臂箍,别在我的左臂上。他说:“接下来一周,你都可以戴着它,在镇里巡视,你可以看你想看的任何东西。”我知道,授予外来人轮值镇长职务,是一种荣誉,是丹寨的传统。丹寨也可以利用访客的身份,扩大它的全球影响。三十年来,它一直在这么做。县长说:“你一路上,已经看到了丹寨的惊人变化吧。苗族几千年来,最大的问题是贫困。民谣唱:苗家坐在苗山上,无吃无穿无处求。祖辈留下苦日子,不知哪年熬出头。现在,不仅熬出了头,还过上了好日子。这要感谢万达啊。还在二0一四年,万达就对我县搞‘企业包县’对口帮扶,这是一种中国特有的模式,初期投入二十亿,捐建万达小镇、创办职业技术学院、建立丹寨扶贫基金,后来又加大投入。丹寨的面貌从此改变了。我们有了优等的公路、美丽的学校、繁华的工业园区……”但县长又说:“但还不能说是十全十美。从脱贫到发展,丹寨始终面临很大挑战。很早我们就意识到,不能老是靠外界扶持。苗族要能自己造血。教育、产业,都要发展。这还是颇有难度的。三十年来我们一直在不懈努力。因此,邀请你回来,就是希望你为家乡做更大贡献呀。”他怀有深意地看着我。我赶紧配合地点点头,眨巴眼睛笑了笑,说:“是的,我是这么想的。”阿窕在旁边,专注地看着我。接下来,是县里宴请。苗家菜肴之丰美,是我毕生仅见。晚上,又参加了万人长桌宴,再次见证了苗家美食的多姿。第二天,阿窕陪我回老家排调村。我父亲在这里生活到十六岁,才来到丹寨县城。 去排调途中,一路悬崖峭壁,深渊万丈,公路却逢山架桥,逢水开道,在云层间穿梭,蜿蜒起伏。我暗叹惊险,紧紧抓住自动驾驶汽车舱内把手。有时我想象,抓住的是阿窕的手。风光却雄奇峻秀,宛若仙境,见所未见。排调村是个美丽的苗寨,建在半山腰,木楼青瓦,坐南朝北,薄雾环绕,绿树葱茏。这里有五百户人家,由于产业开发和旅游发展,很多原来出去打工的村民,如今都回来了。阿窕带我来到村委会。村委会主任是排调人,早年外出学习,做了一名画家,后来从城里返乡,致力振兴村子的原生态文化,搞起了民宿旅游,也提高着村民的收入。所以,大家才能回来居住。主任说,等我下次来,他要带我去看更神秘的东西,也就是稻花魂仪式。举行的时候,经过祭司的引领,活着的今人能与死去的古人对话,苗族后代便可沿着祖先迁徙的路线回溯,找到他们的历史源头。随后,我被带到一座富丽堂皇的三层苗式木楼前。黄墙黑瓦的门口,有二叔一家在候迎。我进得门,见院子很大。一群似鸡又像鹰的怪禽,毛发蓬张,脖颈青秃,两眼血红,急速踱步,不时抬头,冲我瞪眼。我一时心悸,乞丐的影子又浮现在眼前。“来来来,先吃东西!饭菜搞起了。”二叔二婶热情招呼,伸手拉我。阿窕告诉我,客人来了,先招待吃饭,是苗家的礼信。像酒店一样,木楼内部,有豪华的现代化装修。凉菜拼盘摆了一桌,米酒也拿了出来。主食是鸡肉火锅。这是丹寨名菜。二叔是开鸡肉火锅连锁馆的“大王”,在国内很有名。鸡肉火锅不用汤,而用油。花生米炸至五成熟,鸡肉、小米椒、青椒、姜、蒜切成丁状拌匀,腌制一小时,以碗盛好,倒进平底的铜凹锅,用铲子边炒边吃。热气弥漫,浓香扑鼻,红油蒸腾,挥汗如雨,果然不同寻常。“是锦鸡肉吗?”我好奇地问。“不,我们不吃锦鸡。锦鸡,是苗族的保护神,怎么吃得。这是斗鸡。”二叔说。我才想到院子里看到的那些怪样子的鸡,不禁又一次羞愧,连声致歉。阿窕给我说了锦鸡的传说。那是苗族战败后,长途迁徙,路上丢掉了谷种,到新地住下后,遇上饥荒,一个叫阿瑙的姑娘为解救大家的苦难,告别情人,只身去东方找天神求要谷种,她临走时把自己编织的一条花带,分成两半,一半系在自己身上,一半系在情人身上。她走了很久,终于在遥远的东方找到天神,要到了小米谷种,但必须在三天内赶回,否则谷种就会坏掉。天神说,除非把你变成锦鸡才行。她想到受苦的乡亲,就答应了。变成锦鸡的她衔着谷种飞回家乡,这时情人正在打猎,看到有鸟飞来,就一箭射死了。然后他才看到她身上的花带,知道她是谁。他就用她带来的谷种,开荒播种,救活了苗族同胞。后来大家为了纪念阿瑙,就跳锦鸡舞。“斗鸡,不光吃,还要斗。我除了开餐馆,还开斗鸡场,供游客玩乐。”二叔说。他给我一张名片,背面有英文介绍,说斗鸡肉里含有人体必需的多种微量元素,包括抗癌物质锌和硒等,其中ATP酶是普通鸡的三十倍。二叔解释,这正是它们愈斗愈猛、持久性强的奥秘。经常食用斗鸡,能促进正常分泌代谢,增强免疫力,对营养不良和病后体虚的人,有补肾壮阳滋补强身的功效。“你二叔做的鸡肉,供不应求。很多人不远千里而来,就是为了看一场斗鸡赛、吃一口斗鸡肉。哪天我们去美国开火锅馆,还要请你帮忙哟。”二婶说着,用自己的筷子挑了一大块肉放在我的盘子里。女人身穿篮花布衣,头扎高高发髻,据说是唐代装束。丹寨仍保留了许多古俗。“打败了的鸡,就会被吃掉。吃了鸡肉的人,就有了斗志。”阿窕又插话,她的嘴唇沾了红色鸡油,显得俏丽而销魂。我又想到阿瑙。“当年蚩尤,苗族的先祖,被打败了,脑袋被砍下。他的肉,也被吃掉了。”二叔庄重地笑了笑,举杯敬我。我脸色微变。但他们并不以为意。阿窕把一块鸡肉放到我碗里。我只好吃了。味道很冲。我赶紧喝酒来压压。丹寨米酒甘甜而香醇,入口极其舒畅。我告诫自己不可贪杯,却还是大口喝下。趁着酒劲,我要求二叔带我去看老家房子。但他说,没有了。我祖父祖母死得早。父亲走后,除了几个叔叔,家里再没有别的亲人,房子也拆了。二叔说:“你爸十六岁时,去了县城读技校,又在酒店做实习生。有一天,听到外面来的客人讲科幻,就迷上了。后来他又读到科幻作家捐给丹寨的图书。那些人在丹寨建立了国际科幻作家工作坊。然后他就打定主意出国。谁都拦不住。他是我们村子第一个去外国的。当时好多人连贵阳都没有去过。”父亲十九岁到美国,在唐人街做外卖,非常辛苦。幸亏有苗族社区帮衬。他二十三岁时,跟一个老挝裔苗族女子结婚,生下了我。这时,又来了一群人。是三叔一家,邀请我到他们那里吃。我说饱了,吃不动。但他们态度很坚决,说这不可以的。我只得又去。这回是酸汤鱼火锅。三叔是做蜡染的,也开了连锁店。他的产品拿到白宫和白金汉宫做过展示,很受欧美人喜欢,在非洲和南美也有销售。蜡染是苗族有名的传统工艺品,被西方白人称作“故事布”。苗族把自己的家族史、战争史和爱情史,印在蜡染上。三叔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人,经常去大学授课,他为此自豪。三叔醉醺醺对我说:“可惜你父亲走了,没能看到丹寨今天有多好。不晓得怎么回事,他竟然读到了科幻。那时我们都不知道科幻是什么。他是苗寨读科幻的第一人。他说,这令他产生了陌生感。他本想留在丹寨,却忽然改变主意,决意去外国看看。大概就是那种古怪的陌生感让他走的。他怎么会对这块世世代代居住的土地感到陌生呢?”三叔迷惑地说。我感到一阵难过。我此时也觉出了这片土地的陌生,嘴里的酸汤鱼泛出奇异的滋味。三叔说,父亲读到的书,是科幻作家造访丹寨后,创作的一本合集。那些人的思维不同于常人,他们构想了苗族的或然历史。也就是说,在他们看来,苗族其实有另外一个历史,跟古歌和贾理记载的不一样。在那个历史中,蚩尤并没有被黄帝打败。相反,他是胜利者。他成了中原大地的主人,带领中华民族创造出辉煌的新篇章……再后来,蚩尤的后代,开拓到太空中,去到银河系深处,在宇宙的尽头,播撒“九黎三苗”的荣光。这听上去匪夷所思,苗族人不太能理解。那么,父亲的陌生感,便是由此而起的吗?他鬼迷心窍了,相信故事中的那个历史才是真实的。他对留在丹寨,甚至感到忧心忡忡。这样一来,酒店的工作也干不好了。我说:“父亲没有给我说起他在丹寨的往事。”三叔说:“那他给你说了什么呢?”我说:“他说起过,苗族的本性,便是迁徙,这个民族总是要寻找新去处的。久久待在一个地方,便会有危险。”三叔笑了:“嗬,哪里有什么危险。你看,现在是太平盛世。他想太多了。”但父亲为什么是去美国呢?因为美国是全球科幻的大本营,美国的科幻作家也讲述了苗族的另一个历史吗?还是那里本来就有苗族的另一个历史?我记得的是,父亲在美国,对宇宙的奥秘发生了兴趣。家里买了很多天文方面的书。他还带我去卡拉维拉尔角看飞船发射。然而在过去三十年里,太空已渐然是中国人的天下。三叔说:“但换一个方面,谁又能说你父亲做得不对呢?以前,苗族只听古歌和贾理,但那些记载的,都是过去了很久的事情,基本属于传说。以前,苗族窝在大山里,很少出去,现在,我们走到了全世界。你父亲想看看未来的变化,这倒也没有什么不好。我还谋划把蜡染卖到木星上去呢。”在三叔家还没吃完,门口又聚集了更多人,都是沾亲带故的,也准备了饭菜。我只得一家家吃。从午至晚,总共吃了九家。太阳落山时,我已酩酊大醉。我沿山道散步,试图醒酒。我希望阿窕陪我,她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放眼看去,触目是金黄的梯田,种的全是水稻。我早听说,苗族是世界上最早发明稻作文化的民族。有人在薅秧除草,有人担柴而过,有人驱赶牲口行走。时间的流逝悠慢下来。没有想到,在二十一世纪中期,还能见到这般景致。它符合我对东方文明以及故乡的想象。我心中泛起婉约的温情,也十分感动。我明白,随着机器农业及合成水稻的推广,传统农耕渐渐淡出。农产品大都在智能工厂生产。但在苗乡,还保留了人力劳动的传统。这便是丹寨啊。没有了农业,便没有了苗族的灵魂。而在美国,苗族人住在城里,不再种田,粮食都到市场上买……我想,我本该在这儿生活,我会放牛,斗鸡,吹芦笙,做蜡染。然而,阴错阳差,我却在大洋彼岸出生成长。我是一个尴尬的美国佬。我此生或许再不能融入这片故土。丹寨对我来说才是科幻。这时,我看到阿窕正跟几个老农聊得火热。她也喝了不少酒,脸蛋绯红,如熟透的樱桃。她走过来告诉我,有一些村民是专门请回来的,目的要让我感受苗族文化的正统。我点点头,没有说什么。这晚,我宿住在五叔家。我睡不着,步出室外。我看到一轮明月,高悬天宇,彩云纷飞,苗寨四围,山影朦胧,夜风习习,神秘安祥。这时忽然有芦笙响起,复杂多样,变化多端,又自由奔放,无拘无束。我痴然聆听,知道这不仅是音乐,而更是在述说一种语言,是自言自语,也是在与另一世界对话。乐曲让我想到更多。我最早的祖辈,在蚩尤手下,是什么样的角色?我的先人,是何时来到丹寨的?我的父亲,当初一名少年,在这儿是怎么生活的?他的陌生感和我的陌生感,有何异同?丹寨的原住民渴望藉招魂仪式,回到远古祖先的居住之地,父亲为何一定要远离家乡奔赴异域呢?仅仅因为读到了科幻吗?他是否也想过要回到出生地来看一看呢?后来我终于困了,便回屋去睡。半夜,梦中,听见风雨大作,有兵戈铁马声,像来自古战场。芦笙时而急促,时而高亢,像是鬼魂歌唱,要从肝肺中吹出鲜血。次日,我早起,头还是晕的。虽是盛夏,但颇寒凉。山岭间飘飞着玉龙般白雾,柔软如稻草的阳光在岩石间抚弄。露珠熠闪,丰润透明;野花遍地,如眼烁光。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几座高大的坟茔巍耸出水牛似的尖角,墓碑上积满青苔,用苗文和汉文,镌刻着家族世代依稀可辨的名讳。这便是我的故乡丹寨,却像蜡染上的一幅图案。一个人影飘忽而至。是阿窕。我从透骨的山间寒气中,领略到从她真实的肉身上散发出的恒星般暖意,好像先祖之灵正在漫步归来。“真是……太美了。”我不知是说风景,还是说人。阿窕的美丽,是当地气息、水土、民风和食物的交错,营造出的一种蛊惑,又含有危险。这是美国苗族女性身上没有的。我更想与她单独在一起,哪怕什么话也不说。我宁愿把自己整个交给她,以此填补丹寨祭献给我的华丽和空虚。而我却不得不与她保持距离。她忽然说:“有件事,我想问你。”我:“请讲。”她的脸微微涨红,说:“我听说,你是基因编辑人?” 阿窕出其不意击中了我。我身体一颤,退后一步。这是我难以启齿之事。我是长到七岁,才知道的。我并不确切了解,父母为什么要修改我的基因。很早以前,美国人就在人体上进行基因编辑了。但他们只是悄悄在做。这事在那时很敏感。当然现在随着技术的完善和伦理的放松,已经可以公开讲了,不过还是有些忌讳。在美国,一般人并不知道我是基因编辑人。“你怎么知道的?”我嗫嚅。手上的花带,在晨风中微颤。“万达丹寨云,无所不知。”我默然。我已早听说,在这片土地上,是没有隐私可以保密的。“在中国,基因编辑也已很普遍。这经历了一个过程。但苗族仍然拒绝。刚刚知道你是基因修改的苗二代时,我很难接受。”“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一直认为,这跟父亲读多了科幻有关。他决定请人编辑我的基因,不仅仅是为了避免遗传病——我母亲的家族有镰状细胞贫血症,而更是他相信,今后苗族是要前往太空的,是要迁徙到其他星球的,苗族要在宇宙中振兴自己,就必须对身体构造进行升级。这是苗族走向真正强大的路径。否则这个民族在未来还会有被边缘化甚至被淘汰的危险。这是父亲一直担忧的。他有段时间经常做噩梦,看到苗族的灾难重临。他要在我的身上做试验。他相信我就是那个走向太空的苗族人。我对父亲施予我的改造,最初也有一些不适。我不知道,除了敲掉我的跟镰状细胞贫血症有关的致病基因,父亲还让人对我的遗传物质动了哪些手术。会不会也涉及了与智力有关的基因呢?人类的进化过程中,最重要的遗传变化是大脑的成长,是大脑皮层新功能的出现,这渐然发生在三百万年的漫长时间里,而如今则可能一夜间实现。我后来也习惯了。直到今天,我也没有觉出自己与正常人不同。我亦未将我身上的变化与苗族的命运关联起来。但此时面对阿窕,却感到难为情。我问:“你们为什么要拒绝基因编辑呢?”“苗族必须保持血统纯正性。我们人口太少了。”“人口不在于少,而在于质量。”“如果改变了染色体上核苷酸的顺序,就连头发颜色、身体高矮和鼻子大小都会改变。我们自己看着都不对劲。你们从海外回来,就真的不相认了。”“即便有严重的疾病威胁,也不那样做,是吗?”其实我想说的是,哪怕不同的民族,他们肤色、身材、外貌的差别,都是表面的,人类遗传组成的核心部分很难改变。“疾病是另外一回事。但是,疾病不能消灭一个民族,基因编辑却可以做到。所以,这方面我们特别谨慎。”“但怎么能证明血统的纯正呢?漫长的历史中,发生过多少突变?出现过多少选择?早年祖先迁徙时,不也有与外族通婚吗?在一些苗族支系那里,与汉族或别的民族通婚,不也很普遍吗?”我的语气不觉间变得突兀生硬。我意识到,除了文化,我的身体和思维,也与这片土地发生了隔阂。我猜测阿窕或许在心底某个地方,视我为怪物。这让我不舒服。我心底产生了逃离的欲望。然而我又无法割舍丹寨。“生活在丹寨的苗族,仍然是蚩尤的正宗嫡系啊。如果身体改变了,今后魂灵回到古代,祖先不认识了,那可如何是好。”年轻的女人坚定地说。我没有想到,受过高等教育的她,还有这样的想法。“但是,连丹寨自身不也掺入了外界的基因吗?万达小镇不是由来自外部世界的汉族同胞帮忙打造的吗?贫穷的苗族人自己也建不起它呐。”我说得有些尖刻,却缺乏底气,进而理屈词穷。我感到自己是苗族的叛徒。然而,这不正是我回乡的理由吗?阿窕顿然有些色变:“不用你来上课。我们知道底线在哪儿。”离开排调时,亲戚们向我赠送礼物,有芦笙、鸟笼、蜡染。大家特意说明:“现在,都可以机器生产了,但是,这里仍然保留了手工,是为了专门等你回来哟。很珍贵的。”阿窕接过来,装到车上。大家用微妙的眼光打量她和我,猜测我们间的关系,却不便问。我想,亲戚们还不知道我的身体经过改造吧,这样的话,我还能算他们的亲戚吗?我身上流淌的已不全是这个家族的血。我看了阿窕一眼,想到如果有一天我爱上了丹寨的女人,我如果跟她在一起了,我们生出的孩子,恐怕也不再是“正宗的蚩尤嫡系”了。事实上,就算在美国,苗族还是主要跟苗族通婚。我父亲也是那样做的。但他在我身上进行的试验,是否步子迈得太大了呢?我想到遥远的未来,迁徙到木星上的苗族与生活在地球上的苗族,他们身体结构的差异将非常大,就算在一起,也无法生育出第二代,那会是什么一种情形呢?我真的是想多了。我感到害怕。 返程中,我头痛欲裂,周身酸胀,美好的风景也不想看了。一定是昨天喝多了,夜里又着了凉,再加上心头有压力。阿窕很着急,一路为我做穴位按摩,就像对待胞弟。回到万达小镇,她没有带我去酒店或医院,而是立即奔赴一个地方,这里高门大庭前的招牌上用汉、英、苗文写着:丹寨老苗汤,专治三高人群(血压、血脂、血糖)、脑神经系统人群(脑供血不足、心脑血管、脑溢血等)、感冒人群。这又是苗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我看过去,见巨型庙宇般殿廊下,有上千名游客,齐齐把脚浸在大木桶中,室内升腾起湿漉漉的混沌云雾,就像进入深山老林。我暗自心惊。阿窕带我穿云破雾,走到一个木凳前,让我坐下。立即有机器手端来大木桶,投进黑色药粉,注入乳色热汤,加以搅拌。然后,机器手把我的裤子挽过膝盖,拽住双腿,按入桶内。一股无以言传的舒服感急蹿上来,我打个激灵,头脑中淤塞的东西哗的一下冲开了,背上顿时渗出热辣的微汗。不久我打起盹来。过了一阵,我睁开眼,见周围密密麻麻坐满人,手持笔记本和录音笔,有的支起摄像机,兴趣盎然盯着我。原来,是省、州和丹寨本地的记者们。我疑惑而求助地去看阿窕。她歉意地说:“按照日程安排,还有一个采访。我说你身体不舒服,建议他们改天。但记者们太敬业了,坚持要来。哎,辛苦你了。”我困窘地看了看自己暴露的小腿,苍白的两条木棍一般深陷大桶,冒出滚滚热浪,散发酸臭气息,毒素被逼了出来。我浑身大汗淋漓,胳膊上的镇长箍标也浸湿了。我想,阿窕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来帮助我的。“作为苗家后代,这次回乡感触如何?”有记者提问。“我看到,苗族文化,得到了很好保护。”我如实回答,舒了口气,他们没有问到基因编辑的事,给我留了面子。“喜欢我们的食物吗?”“很喜欢。圣保罗的苗城也有苗餐,但到了丹寨才吃到正宗的。”斗鸡肉的辛辣感又从喉咙里反上来。我似乎才有了成为苗家人的感觉。“美国的苗族也说苗话吗?”“我父亲那一辈还说,年轻人基本不会了。”“但你会说,是吧?”记者期盼地问。“哦,会一些简单的。比如,mongx rut,你好。我努力学一些……我对丹寨的一切很感兴趣。我准备了几十个问题要问你们。”“你们穿苗族的服装吗?”“呃,除了过苗年,平时不大穿。”“听说,苗族在海外生活很辛苦?”“噢……早年是吧。如今有了改善。苗族在美国十分努力,不少人读了博士硕士。读本科的更多。许多人毕业后在当地有名的大学和企业工作。”“但你们还跳锦鸡舞吗?还过祭尤节吗?还对歌吗?还赶秋吗?”“这个……”“作为美国出生的苗族二代,你有什么特别感受?”“特别感受?”我努力想了想,脑浆好像也被毒热的汗液浸透,“在美国,苗族是一个移民群体,但跟别的移民,又不太一样。比如亚裔里面,有华裔、日裔、韩裔、印裔等,他们都能说出自己来自哪个国家。但苗族通常不会说,我是老裔,我是越裔,我是华裔,而只称自己Hmong,或者苗。有的年轻人或会问:噢,我的老家在哪里啊?但这个问题其实很难回答。近年,回来寻根的苗族同胞越来越多。”“老家在哪里?在丹寨呀。这里生活着蚩尤的嫡系,血统是最纯正的。”记者笑道,“对了,你不是孜孜不倦寻找蚩尤基因吗?它到底是什么?”“噢……”终于还是问到了基因。我这才有些明白过来,这便是此次集体采访的主题。我脑腑中再次响起不祥的危险预警,不禁想把全身缩入大木桶的药液里。 那次由父亲带领在圣保罗参加十八姓苗族协会的聚会后,我开始关注这个民族的情况。我逐渐了解到,美国有三十多万苗族。加利福尼亚州、明尼苏达州最多,其次是威斯康星州、北卡罗来纳州等。他们像早年的印第安人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构筑起了一个独特的世界。美国的苗族,最早是从老挝迁徙来的。老挝苗族又是中国西南苗族移民的后代。他们的姓也跟现代苗族一样,取自汉姓。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美国中央情报局组织老挝苗族,建立代理军,袭击越共。这被称作秘密战争。一九七五年,战争结束,北越取得胜利。老挝三十万苗族中有一半被迫离开,成了漂泊在外的难民。大部分苗族人由泰国中转,来到美国定居。还有一些前往阿根廷、澳大利亚、加拿大、法国、法属圭亚那和德国。当今世界上有两个全球迁徙性民族,一是犹太人,另一是苗族。从亚洲至北美,这是苗族历史上迁徙得最远的一次,起因亦为战争,其艰辛程度,堪比他们的祖先被黄帝打败后,由黄河至长江、又从长江到西南大山的迁徙。在美国,很多苗族人住进难民营。他们地位低下,生活困难,不少年轻女性还受到性剥削。我的外祖母,年轻时为生活所迫,就做过妓女。直到一九九七年五月十五日,美国联邦政府才承认它支持了二十多年前在老挝进行的那场战争。这天,在爱灵顿国家公墓建立起老挝纪念碑,以追奠参加战争并因此丧生的苗族等少数族裔战士。战争中死亡的苗族为三万五千人。苗族渐渐进入了西方人的视野。二00八年,伊斯特伍德自拍自导《老爷车》,讲述一个苗族难民家庭的故事。但那部电影里的苗族形象,说实话真是糟糕。美国主流白人社会对待苗族的态度,像对待其他有色人裔一样,并没有本质改善。最早来到美国的苗族人慢慢老去。垂暮的他们对故乡满怀思念。有人实在忍不住,便偷偷回去探望亲人。二十一世纪初,我的外祖母随美联社记者到达湄公河畔的深山丛林,见到了她的叔叔。这个男人和十几名老兵及其妻子和子孙一起过着近似原始人的生活。他们随身携带AK-47步枪,穿廉价的塑料凉鞋,相貌衰迈,衣衫褴褛,营养不良,常以树根为食,完全看不出当年赢得斗士美誉的年轻英武形象。他们还时常遭到政府军清剿,男子、妇女和小孩被杀死,尸体被悬挂起来示众。当年中情局招募苗族,是因为他们生活在小村庄,在田间劳作,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老挝北部山区和道路状况。他们借着月光,在北越通向南越的补给线胡志明小道设下埋伏。他们救助过美国人,保护了美国的情报站。外祖母的叔叔十二岁时,搭乘美国航空公司的班机,被空投到战场。他曾营救出被击落的美军飞行员,自己多次负伤。每次战斗任务可能意味着上百名苗族人的死亡。苗族战士的报酬是每人每月三美元。他们究竟为了什么而战呢?这对我来说是个谜。我的外祖母回乡时,这些藏身在深山密林中的前中情局的雇佣兵,还剩下两千人。叔叔见到外祖母和西方人,便跪下来哭泣,恳求得到帮助。外祖母回美国后,和其他苗族同胞一起,呼吁美国政府施予援手,但没有得到回应。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美国人曾说,不管战争是赢是输,美国都会记住并照顾苗族人。但这个国家的政客食言了。爱灵顿国家公墓的老挝纪念碑仅仅是一个秀牌。不仅如此,二00七年,美国政府还以“私藏违禁武器、图谋发动军事政变以推翻老挝人民民主共和国政府”的指控,逮捕了曾经的老挝苗族代理军指挥官、海外苗族的精神领袖王宝,对他施以迫害。“九一一”事件后,从东南亚迁往美国的苗族人渐渐减少,来自中国大陆的苗族移民则日益增多。随着中美交往的密切,一些美国苗族不再坚称自己Hmong,而用中国大陆的方式叫“苗”。新移民在美国发展迅速,成了寻根运动的主力。他们做的一项重要工作,便是描绘自己的历史渊源和迁徙路线。二0一一年,部分苗族精英与一些同情苗族的白人一道,从海外苗族基因中取样,发现有百分之七点八四D-M15和百分之六的N(Tat)DNA。据此认为,苗族与南亚语系人群有着深厚关系。苗族先民很早进入了印巴和中国南部,其历史可追溯至结束于一万五千年至一万八千年前的末世冰期。这种寻根,与丹寨保留的稻花魂仪式,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不同之处是,它采用了现代科技。我在斯坦福大学念书期间,加入了一个研究团队。我们试图描绘出更详细的苗族全球基因图谱。这也源于我对自己身世来历的好奇。在得知自己的个体基因被修改后,一种藉族群认同寻求补偿的心理便滋生了。探寻苗族的历史,主要通过Y染色体。这与借助线粒体DNA不同。二十世纪末,正是用后一种方法,科学家证实了现代人类起源于非洲,一群人在十万年前走出这块大陆,逐渐分布到世界各地。我们都是同一个“夏娃”的后裔。像线粒体DNA只能通过母系传播一样,Y染色体只在雄性个体中世代传递。Y染色体像线粒体DNA一样也有突变,因此个体间便有了差异。据此可以重建一个谱系图,通过分析雄性Y染色体的某些特征,推测出一群人的共同“亚当”祖先。这是跟丹寨苗族通过稻花魂仪式追踪前世记忆不同的路径。但本质上,它们又有相似性,即都不是获取实验性知识,因为历史不可能按人的意愿重复,在实验室中再造一遍,来让我们看到进化是怎样发生的。我加入的研究团队成立于二十一世纪初期,主要从事进化生物学和人类学研究,三十多名成员大多是白人,亚裔大都来自中国大陆和东南亚。我参加得较晚。团队与中国的复旦大学有合作关系。我们广泛搜集苗族各支系的人群数据。除了关注Y染色体的传播,我们还利用血型变化来追查过去,并与人体测量学和统计学的结果进行比较。我们建起计算机模型,输入数据进行模拟推演。我们搭造了苗族进化种系树,并把结果标注到世界地图上。结论表明,苗族先民的祖先,十万年前从东非出发,沿印度洋海岸线向东移动,约在六万六千年前到达现印度一带,分化形成南亚语人群。三四万年前,亚洲大陆冰川不断消融,一支携带M122突变的南亚语人群开始进入现在的中国地域。他们来到后的分化路线有三条,分为两个入口,一在云南,一在珠江流域。其中一支沿云贵高原西侧向北跋涉,在距今一万年前到达河套地区,也就是黄河中上游盆地。他们成了汉藏语系的祖先,也被后人称为先羌。五千至六千年前,先羌的两个语族分野。其中一个演化成后来的藏族。另一亚群在M134的基础上又发生M117突变。他们带着这个突变东行,到渭河流域停留下来。此群体就是华夏族,即汉人的前身。华夏族那时处在游牧状态,扩张很厉害,向四周掠夺粮食和财富,羌族这时不再被他们认作同类,而被称作“西戎”。他们在东奔西突中也与其他族群发生接触,其中一个便是“九黎三苗”。这族人另有来历,属于早年南亚语人群的第二条分化路线。当初南亚先民从云贵高原西侧进入中国后,一支人群与汉藏民族分开而行,沿长江往下走,在洞庭一带形成苗瑶语系,这就是“九黎三苗”的祖先。楚人也是他们的后代。从分子遗传学可以看出,很多湖北人的DNA与苗人关系更接近,胜过与汉人的关系。“九黎三苗”发明了农耕、养殖和矿冶,不仅代表了当时中国境内最发达的生产力,也在世界上居于领先地位。农业的发展导致人口激增,为寻找新耕地,他们北上迁徙,在黄河及渭河流域与华夏族遭遇,发生剧烈冲突,爆发了蚩尤与黄帝的大战。结果农耕民族“九黎三苗”被游牧民族华夏族打败。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场被文字记录下来的战争。再说说第三条分化路线。南亚先民沿云贵高原西侧北上形成汉藏语系的同时,从中分离出一支朝东南方向迁徙,距今一万年前,在北部湾形成澳泰语系祖先。这支黄种人带着M119突变从越南和广西进入中国,形成百越民族,活动范围大致是从越南北部到江浙一带。在分化中,诞生了黎族、侗族、水族、仫佬族、仡佬族、高山族、壮族和傣族。这些族群中的一些也与苗族先民一起,参与了对华夏族的战争,是苗族的同盟军。 在研究中,我们发现了一个奇异现象。在从中国西南、东南亚、太平洋到北美的广大地区,存在一个Y染色体世系,它具有一些不同寻常的特征,广泛分布于这个地区的雄性之中,大约占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该世系与苗族有密切关系,却不仅为苗族特有,而也能在汉、侗、水、黎等十多个民族的身上找到。研究此世系内的变异特征,发现它来自五千年前,跟苗族的前身“九黎三苗”有直接渊源。根据Y染色体的传播规律,这样的分布不会随机产生,而是“选择”的结果,并随苗族的迁徙而扩散。进一步的研究表明,它来自一个更早的雄性世系,指向一个共同的男性祖先。但源头在哪里呢?我提出一个猜想:这可以追溯至传说中的蚩尤。我们制作出这个Y级染色体世系的分布图,从上看出,该Y染色体的比例,与历史上苗族数次建政立国以及后来迁徙分布的版图高度重合。这让人惊叹。战败后的苗族经历过不断的融合与同化,可以说,纯种苗族很难找到了,但这个世系的基因却扩散得如此广泛,一直保持着独立性和原始性。我提出了“蚩尤基因”的假说。随后,在北美白苗和青苗支系的人群中,发现了被认为变异较少的苗族远古染色体,推测他们可能是蚩尤的直系后裔。结合基因谱系分析,该染色体来自东南亚,包括老挝、泰国和越南,而在中国,则可追溯到黔东南一带,即今丹寨、雷山地区。这亦与传说互为印证。在丹寨和雷山,分布着尤人,自称蚩尤的直系传人。这样,便以东亚为中心,出现了两个世系。一是汉族世系,其源头上溯至黄帝。他是华夏族首屈一指的大英雄。他打败其他民族部落,建立起血统单一的大帝国。黄帝的基因在帝国内部广为扩散。他以胜利者的身份和雄性的本能,剥夺蛮夷集团雄性的生存权和生殖权。他扩张所至,便杀死异族雄性,并迫使优秀雌性与他交配。从生物学意义上说,他是大尺度性选择的典范。这种性选择绝不简单等同于争风吃醋和情场决斗,而更是有计划有目标地发动战争和屠杀,以最大限度阻止敌人Y染色体的传续。但另一个世系即蚩尤世系仍然顽强生存了下来。尽管遭受了大规模的杀戮和同化,然而以苗族为代表的南蛮和东夷并没有消失,那些没有臣服的人群,躲进深山,坚韧存续,努力保持种族血统的纯正,并悄悄把他们的基因尽可能广为扩散。我提出一个更大胆的猜想:在四千六百年前的那场战争中,蚩尤并没有被杀害。牺牲的不过是他的替身。他本人带领一个苗族支系,向南方辗转跋涉,隐居高山幽谷,散播他自己的基因,保持族群人口稳定增长,一有机会便向世界各地迁徙。这才能解释蚩尤世系广泛分布的事实。迁徙,是生存的根本法则。关于蚩尤是否活着,在传说中也能找到依据。根据记载,黄帝击败蚩尤后,各地不服,纷乱再起,黄帝便声称,蚩尤没有死,并画了他的像,以威天下,这样才慑服住大家,使八方部落归顺。这个传说颇有些奇怪。我一直怀疑,它后面隐藏着另外的真相。蚩尤基因最后得到证实,并不在中国大陆、美国或东南亚,而在加拿大卡列尔印第安人的一个部落中。它的文化与苗族很相似。对其成员的基因进行提取和比对,确认其遗传距离与五千年前的苗族先民非常接近。这些印第安人可能是真正的蚩尤直系后代。但这引发了争议,即蚩黄战争之后蚩尤到底是撤退到了中国南部,还是向北而行,最终经北令海峡,抵达美洲并居住下来?然而那时冰期已告结束,白令陆桥不复存在,他们又是怎样渡过海峡的呢?这使得真相更加扑溯迷离。关于苗族的起源及演化,重新退隐入神话的迷雾。毕竟是四五千年前的事情,难以详加辨识。我看到印第安人有一种说法:神话并非用来解释宇宙、世界以及生命本质的科学假设。神话只需要“看、听、传”而无需反复检验与修正,神话与科学有不同的方法、企图和目的。这是两种不同的游戏,你愿意接受哪个,那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后来才意识到,稻花魂仪式与DNA寻踪在文化上其实是等价的。由于项目赞助方的坚持,研究团队还是以上述印第安部族的基因为父本,与美国苗族、东南亚苗族、丹寨嘎闹苗族、雷山尤人苗族等的基因进行合成,去除随机突变和遗传漂移的因子,在实验室中编辑出我们认为最接近历史上蚩尤本人的基因。 “我这次回乡,带来的便是蚩尤基因,它才代表了苗族最纯正的血统。”在记者审讯般的追问下,我低头小声说,像承认一个不那么光彩的事实。听了阿窕翻译,记者们窃窃私语,有人脸上露出难以置信之色。“你的基因已被编辑过。你不再是苗族。你没有资格谈论这种事!”一个记者忽然站起来喊道。“谁也没有见过蚩尤,怎么知道他的基因到底长什么样呢。”另一位记者质疑。“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应该回美国去。”又一名记者冷冷地说。“我们本来就是纯正的,丹寨人就是蚩尤的真正后裔,不需要掺入别的什么!”再有一人大声道。我窘迫地朝阿窕看去,巴望她再救我。但她只是怔怔站在那儿,显出为难的样子。她好像又换了一个人。我感受到了她内心的矛盾。她其实早知道我返乡是要做什么的吧。这一切全是她安排好的。我并不确切清楚蚩尤基因能在故乡派上什么用场。总之不像是要用于《锦绣丹寨》一类大型情境歌舞演出吧。我是应丹寨县政府的正式请求,把蚩尤基因带回来的。我又想到年轻县长期许的目光。他讲到丹寨要迎对未来的困难和挑战。在这一点上,他与我父亲的忧虑,是一样的。至于用什么方式,会进行审慎的选择。生命科学也成了其中一种。不管怎样,丹寨县政府、万达集团已与我所在的研究团队达成协议,要购买这个新的苗族基因——在美国科学家那里,它被认为是这个民族最正宗最古老的基因。我的感冒症状,因为苗药泡脚而稍得缓解。然而次日又加重了。我不得不待在酒店休息,吃阿窕送来的苗药。一周后,我的身体才逐渐好转,于是以轮值镇长身份,去到扶贫茶园,种植下以我名字命名的一株茶树——它生出的茶叶将贡献给中国的太空人。现在的太空,其实已是中国人的天下。随后,我去到云上丹寨世界的万达中心,代表美方研究团队,出席技术转让的签约仪式。县长和万达的负责人都在场见证。我把蚩尤基因交予对方。接受这份礼物的万达工程师,是清华大学毕业的一位生命科学博士,广西苗族。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请放心,我们一定会让蚩尤基因在苗乡发扬光大,让丹寨变得更美好,让苗族拥有更灿烂的未来。”我保持住笑容,仿佛赎罪一般。叛徒的心理负担减轻了。我想说,上帝啊。我还没有告诉这里的任何人,我其实是一个基督徒。但丹寨是没有教堂的。我把在丹寨的短暂经历记录下来,准备带回美国。但我并不打算拿给父亲看,因为它并非科幻小说。这是他希望我看到并记住的故乡吗?我更加难以消除对自我身份的迷惑。我也写下其他的观感:苗乡的未来究竟在哪里?他们摆脱贫困后还要做些什么?丹寨之外有多少汉族中国人已经修改了基因?他们还能称作炎黄子孙吗?他们保留了几成自己的传统文化?……这些问题都太大,要由一个学理工科的美国人来思想它们,也是颇滑稽的。我或许是要以这种强迫症般的方式,来转移对阿窕的注意力。我想要拼命记住她,却又试图努力忘掉她。离开丹寨那天,阿窕送我,乘短程自助式飞行器,前往凯里洲际轨道站。我很吃惊。我记得来时用了十几小时乘飞机至贵阳,又换乘高速轻轨到丹寨。但是,这里却有了两小时直达美国的胶囊式旅行器。之前,阿窕没有告诉过我。我感到像在做梦。我分身在不同时空。我无法确认哪一个世界是真实的。难道这便是当年来丹寨的科幻作家创作的故事吗?我似乎体会到了父亲年轻时的心境。随着飞行器上升,丹寨在下方展现了。它美不胜收的宏伟状貌,就像一片斑斓的星云。在葱茏的龙泉山下,有一片占地广阔的雕塑园区,蚩尤率领他的雄狮军队,顶盔衣甲,提刀持枪,威风凛凛,整装待发。就在蚩尤八十一米高的青铜塑像脚畔,我又看到那个乞丐,像只小虫,抬起脑袋,面无表情,凝神注视。阿窕见我发呆,拍了拍我的肩,说:“幻觉。别管了。”我点点头,看了看扎在我和她手臂上的花带。一路上我们再无话。忽然,白亮的虚空中传来仿佛是芦笙的声音,锦鸡啼叫般经久不息。(完)
——宇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