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一万年后,太阳系变成了高等文明的收藏品 | 科幻小说
作
者
简
介
菌落、蚁群和人类“种子”突破了大气层,升入太空之中,在这个高度,大地终于显现出它弧形的轮廓。太阳变得比之前更加刺眼了,从这里看去,它从来没有过升起,也从来没有过落下,只是在恒星系的中心孤独地自旋。气态巨行星在太空中虚悬着,就像远洋里的鲸缓慢地游弋,在岩石星球表面投下巨大的阴影。这是一个和谐而稳定的恒星系,三颗岩石行星和三颗巨行星的轨道相间排列,拱卫着正中的恒星,布局美妙得就像艺术品。在宇宙中这样热闹的恒星系并不多见,这让远行者一时想起了自己的母星。但他知道这种美也只是自己视野里的图景,是宇宙在可见光波段下显现出的冰山一角。太空一直是热闹的,这里是中微子的舞池,激荡着电磁波和引力波的交响曲,暗物质如幽灵一般拨动着时空的弦。可没有光,能将这样的黑暗照亮。远行者突然感到自己产生了一丝恍惚,整个太空似乎闪烁了一下,不,那不是闪烁,那就像流畅而连贯的时空出现了一帧的卡顿。紧接着,群星由远及近,一个个暗淡,又一个个亮起,无形中有一道时空的涟漪光速掠过这片星域,在太空中激荡出一丝丝微弱的闪光,仿佛是一扇大幕在这无垠的太空中徐徐拉开,是一场盛大演出的开幕仪式。群星呈现出细微的色差,仿佛红移在这一刻骤然加剧。远行者感到一丝不可名说的心悸,他回身望向下方的星球,一切如常,看不出什么异样。前方的空间突然扭曲起来,伴随着一道巨大的吸扯力传来,如同一个恒星级的引力源凭空降临。吸扯力很快消失了,远行者维持住“种子”的稳定,呈现于他眼前的是一团光怪陆离的光雾,那光雾飘忽不定,时而充斥视野,时而近乎消失,似乎正在调整自己的状态,最终收束成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人”的形象。祂岿然不动地悬浮在太空中,仿佛被焊死在绝对静止的空间里,那形象的质感超越了远行者的语言所能描述的范畴。祂就像是流动的能量,与这片星域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但远行者隐隐觉得,这一刻祂才是这片星域的主体。“你好,我是行星收藏家。”那未知的存在说道。事实上,祂没有动作,也没有发声,这声音响起的时候,就像是一段纯粹的信息凭空录刻在了远行者的脑海里。远行者无法判断祂的情绪,只能选择相信对方的善意。那一刻他的脑中闪过种种念头,他曾在漫长岁月里无数次预想这种接触,但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本能驱使下的反应仍然只有失措。那自称行星收藏家的存在没有执著于等待回应:“这颗星球现在是我的收藏品了,你可以选择离开或留下。”“我能听听这些选择的条件吗?”远行者试探着问道。“稍后这个行星系统将被转移到我的博物馆里,你可以把那里理解成一片独立的星域,经过我规划的星域。如果你离开,你将被一同转移到博物馆里,那里的时空远足以满足你的生活。或者你选择留下,我会在转移时避开你,让你继续你的旅程。”行星收藏家依旧释放着善意,很有耐心地解释道。祂身上的光泽微微律动,就像在呼吸一样。感受到行星收藏家的善意,远行者逐渐习惯起这种对话。对方是他在漫长远行中第一次遇到的高等智慧体,且从一出现就超越了他的认知,他渴望了解更多,甚至见识对方口中的“博物馆”,但出于对未知的畏惧又让他犹豫,不想脱离自己留下记忆的一切。祂原本可以有很多方法隐藏,却特意现身,将“离开”作为第一个向我展示的选项,这有没有可能是一种委婉的邀请?可以拒绝吗?思绪电转,顾忌到对方的善意可能是有限的,他舍弃了提出更多请求的念头:“在这片星域还有几位和我保持联系的同伴,如果离开,我很难向他们不辞而别。”“没关系。我可以等你通知他们,甚至你可以决定带他们一起离开,这些都很容易实现。需要我现在定位他们吗?”“不,不用了。”远行者连忙说道。“你不用顾虑太多,遵循内心的想法就行。就算是你最大胆的设想,对我而言要实现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不介意更多的人进入你的‘博物馆’吗?”远行者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可能。“你们可以作为藏品本身的一部分存在,你们在其中能产生的影响不算什么。”“这么说来,如果我们能接触到你的世界并产生影响,你们也不会介意吗?”“可以这样说。”行星收藏家轻易地理解了他所说的“世界”的含义,“还有,并不是‘我们’。我的文明早已不分个体和集体,意识和信息通过特有的方式互联,与你对话的是文明本身的一个信息投影。”“感谢你的解答,也谢谢你的好意。”远行者不由得恭敬了起来,同时对方传达的善意让他有了进一步交流的勇气,“我还是选择留下吧,但我希望能获得一些帮助。”“可以,这很合理。”“相对于我的族群,我度过了十分漫长的生命,也体验过我所能体验的任何快乐,但这些一旦经历便会感到无趣,无法让生命真正得到满足。我觉得这样的生命是不完整的,或许在见证自然的全貌后能将它补全。所以能否告知我,如何可以去往你的世界?在那里能否找到答案?”“这里就是。”行星收藏家回答,不等远行者追问,祂又补充道,“这里,包括你行经的全部地方,都是我的文明所涉足的世界。当然,这些远不是全部,那些存在于宇宙之外的、存在于夸克之外的、存在于三维之外的、存在于光锥之外的,它们构成了完整的我的世界。如果你只是希望到达我的世界,这里就是。如果你希望完全认识我的世界,还做不到。”这番话对远行者如同重击,他感到精神世界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但很快他又意识到新的可能性,希望再度燃起。“也就是说,我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你的世界。我所遇到的一切,是否都经过了你的干预和规划,而非宇宙的真实面貌?”“是,也不是。宇宙无所谓真与假,存在的便是真实的。我并没有干预你的认知,这片星域的其他智慧也没有,但你认知中的宇宙本就不是最真实的一面。”“其他的智慧?”远行者心中暗惊,“它们都在哪里,为什么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你不是没能遇到,只是你不愿意去承认那些低等智慧的存在,又无法察觉那些高等智慧的注视。”“注视?存在于哪里?”“注视从比星系更遥远的深空投来,从不与夸克相作用的物质世界投来,从你们无法触碰的维度投来。那些视线的来源,祂们行走在自己的神国,仅视线的余光就足以贯穿你们称之为世界的事物,但没有谁会去注意那些视线中可有可无的尘埃。”“那些视线的来源,也包括你吗?”“是的,也包括我,包括和我同阶的,低于我的,高于我的,所有你无法理解的。”“但你现在正在和我交流,这也算是一种注意吧?”“无视是对于群体而言的。因为一些契机,你作为个体被注意,总会有这样幸运的个体存在。不过,这种注意没有达到交流的程度,只能算我向你宣告了自己的存在。”“你是说这种……对话不算交流?”“是的。”“既然这样,如果我希望交流,应该怎么做?”“很遗憾,按照我的标准,我们很难有真正的交流。这是因智慧的层次差距所限制的,我所向你传递的信息只是我思维中最表层最抽象的内容。”“你也能读懂我的心中所想,是吗?”尽管这是很容易预见到的结果,远行者仍然不免有些失落,他穷尽自身智慧的表达在对方眼中可能如同蚂蚁挥舞触角。“是的,你的意识算法很简单,全部的信息量也不及我的一个念头。我甚至很容易预见你接下来的完整想法。”“那你为什么还要选择这种……低效的方式和我交流?”远行者发现自己又在不经意间使用了“交流”这个词,他急忙权衡要不要改口成“对话”,但转念又意识到这一切都在行星收藏家的预判之中。“因为这样显得自然。”行星收藏家显然并未在意,“就像我乐衷于收集这些星球一样,我可以按想法制造出比它们更美好的,更复杂的,但自然的总是独一无二。”远行者不禁想象起让自己拥有那种更高层次智慧的可能。他不敢直接询问对方,因为智慧代表着他们的位格,他担心这是一种对对方的冒犯。但很快他也放弃了这个幻想,因为高层次的智慧意味着高出几个量级的信息量,低层次的自我意识极有可能降格为一个念头,使得他丧失本我。行星收藏家仍然不为所动。祂能知晓远行者的想法,显然是对此并不在意。“那么在你的认知中,这个世界是怎样的?这一切有尽头吗?”“我也无法告诉你一切的最终答案,我既非全知,也不能想象全知。自然或许是无限的,未知的事物就像实数一样不可穷举;也或许是有限的,纷繁的物理定律只由一个最简洁的数学公式衍生而来。但‘凡未知,皆可能’,全知的智慧未必不存在,或许此刻正在注视我们。事实上,相对于我们这一脉生命的出现,我从你所在的智慧层次进化到现在也只经过了很短暂的时间。”“那是多久?”远行者注意到了祂用的第二个“我们”。“按照你的计时方式,一万零四百年。”一万零四百年。一万零四百年……远行者本能地对这个数字感到熟悉。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想要去确认,但一时又难以认同自己的猜想。“你知道地球吗?”他问道。行星收藏家抬起手,又是一道空间涟漪荡开,一个影像凭空出现在面前的虚空中。那是一颗以蓝白为主色调的星球,质感凝实得如同实体,却又感受不到它的引力。蓝色的柔光倒映在“种子”的舷窗上,在远行者的眼瞳中映出一抹亮蓝。“当然。”祂一切如常地回答,“那是我的母星。”
数学、哲学和诗歌“你是人类?”千百种思绪在远行者脑海中交集,最终只化作一个简洁又天真的问句。他试图从对方那不可名说的形象背后找出自己熟悉的轮廓,却毫无头绪。“不,但人类算是我的祖先。文明的演化是连续的,物种的进化是递进的,人类只是地球生物在进化中的一个暂态。我源于人类,又高于人类,你也可以认为我是人类之中最为先进的一支。”“这真的只有一万年吗?我是说,没有经过那些虫洞……”“我明白你的疑惑,确实是以地球为时间原点的一万年。也许这已经超出了你的理解,但智慧的发展速度是指数增长的,一万年足以改变很多。单细胞用了三十亿年实现聚合,动物用了五亿年组成社会,人类用了五万年发明语言,新人类用了两百年完成信息飞升,这之后还有大同化……生命发展的很快,但自然留给我们的未知更多。”“地球,还存在吗?”远行者深吸一口气。他不由得望向那片熟悉的星域,借由“种子”上的望远镜,他可以准确地找到太阳——这个名词最初的称呼对象,地球就在那里。他知道这已经是二十万年前的光景了,人类文明的两个分支此时在这里对话,而他们的母星却还是文明诞生前的样子。“存在,在博物馆里,此刻我所呈现的就是它真实的影像。我并未投入过干涉,它现在的外观由一切生长在那的生灵共同创造,一切还是它本来的样子,你印象中的样子。”“人类,还存在吗?”“存在。从生物学的角度而言,他们还是和你一样的人类,我和他们九千年前在进化树上分道扬镳。他们的世界发展到已经超出你的想象,但只要给以时日,仍然是你可以接受和融入的。”蓝色星球在行星收藏家的手中旋转着,越来越巨大,越来越凝实,直至充斥了远行者的全部视野。他感到自己仿佛处在两个世界的交界点,面前的是蓝色的,身后的是黑色的,面前的是明亮的,身后的是幽邃的。他仿佛站在高空俯瞰这颗星球,一切先前未曾看清的细节此时清晰可见。大洲和大洋仍然是他记忆中的格局,一万年的时光可以撼动文明,却不能撼动这颗星球的表层。海洋似乎比他曾经见过的更蓝,陆地的绿意也比先前更加浓郁。没有被冰雪覆盖的天穹,也没有遍布黄沙的大地。城市似乎从这颗星球上隐去了踪影,历经了一万年,人类也没有让钢铁和混凝土爬满大地。或许是他们刻意将自然还给了这颗星球,让文明的聚居地远离了这里,又或许在那抹绿色的覆盖之下,一道道视线正向着苍穹投来。远行者忽然感到有一道门扉正待自己越过,正如当初穿过虫洞那样,他的旅程此时扭曲成了一个“∞”的符号,同时有着莫比乌斯环和无穷大的双重意象。选择前者,他将周而复始,回到起点;选择后者,他将继续远行,奔向未知。似乎有轻泠的弦音从他的身后响起,那是群星的挽歌,群星承载了他一万年的回忆,他尚未履行自己与它们的约定。但眼前的星球发出磅礴的呼唤,他曾是这个文明最前沿的探索者,如今早已被文明落在身后,或许群星不能告诉他的答案,回首便能寻觅。“请把我送回去吧。”远行者颓然说道,仿佛积累了一万年的孤独和蹉跎在这一刻一下子涌了上来。“这就是你的选择吗?”“是的。”“是一个在我最初的预设之外的选择。”“但是对于你而言,是可以实现的吧?”“没问题。是送回现在的地球,还是你离开时的地球?”“就现在的地球吧。这样更自然一些,不是吗?”“你的选择将得到实现。”行星收藏家向他伸出手,星空顿时从他的感知中消失了,他和“种子”就像被移出了物质世界,周围一片混沌。他没有感到任何加速和运动,似乎自己是这个时空的原点。不知过了多久,在远行者的感知中只是很短的时间,星空再次出现,他又回到了宇宙之中。行星收藏家已经不见踪影,可能祂的目光仍然注视着这里,但是他无法察觉了。这是一片熟悉又陌生的星域,和他万年行程中见过的一样空旷,一颗恒星掌控着这里的引力场,那橘黄色光谱似曾相识。前方的太空中出现了一颗暗淡的蓝点,就像悬浮在宇宙中的尘埃。远行者向着那颗暗淡蓝点驶去,他看到北斗像硕大的镰刀一样悬挂在星空,他看到宏伟的夏季大三角逼近了北天极,他看到呈现光带状而非漩涡的银河横亘天球。远行中无数次重温的影像和他眼前的真实世界渐渐重合起来。蔚蓝色的海洋上波翻浪涌,蔚蓝色的天空中云卷云舒,水天交际处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让人分不清哪边更蓝,海鸥乘着气流滑翔,掠过茫茫海面,它们的下方是游弋远洋的鲸。风从云的尽头涌来,在原野上自由地追逐,田野间的小路蜿蜒着延伸到天边,荒草在车辙印间肆意生长,磨坊的水车在碧蓝晴空下悠悠碾转,老橡树下传来贝斯弹奏的民谣。夏日的骤雨噼里啪啦敲击在玻璃橱窗上,水花中折射出一个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泥土的气息从青石铺就的小道上一丝丝沁出,城市的繁弦急管在十字街头汇集,钟表的秒针在同一时刻转动,淅沥沥的雨淋湿了世界,模糊了时光。这是现世的世界,是远行者眼中的世界,是他的智慧和存在形式所能理解的世界。也许在行星收藏家的眼中,这一切不过是一次注视就能洞察的,最简单的信息堆砌。那些微咸海风中的落日,碧浪细沙里的,峡湾岬角上的,橙黄的、酒红的、幽绿的,在祂眼中只是晨昏线推移产生的扭曲光谱;那些五颜六色的珊瑚礁,幽暗繁茂的雨林,物竞天择的草原,蓬勃生长的万物,在祂眼中就像盐类的晶体从溶液中析出那样简单;那些一个人的悲欢离合,少男少女的情情爱爱,时代风雨和家国情怀,在祂眼中是化学递质引起的神经冲动,甚至算不上思想,可能更似单细胞对外界刺激做出的反馈。不再有美,有灵性,有世界感。对现在的他而言,深空中或许有他想要的答案,但宇宙的真实面貌就像遥远的地平线,让自己无法抵达,让自己无法接近。如果在这一切的背后,真的有和谐而统一的终极之美,又将达到怎样的智慧才可以欣赏,又将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够企及?他随手翻开一本诗集,虽然身处太空,但每每只有在阅读这些文字时,他才会感到自己和宇宙近了一些。远行变成了一个孩提时的梦想,无尽的深空并不能让他有所寻获,在大地上走的无限远,也无法描绘出银河的全景,对于宇宙而言,深空也不过是它的冰山一角。他看到了光,来自太阳的光。他曾认为自己是伊卡洛斯,想要飞得更远,就要远离太阳,向着星辰远行。但此时他意识到,星空也不过是千万颗恒星光芒的交织,想要拥有漫天星辰,最终什么也无法得到。或许自己应该在此驻足,以人类智慧可以企及的方式,享受当下,期待未来,在每天十二个小时的日光下,品析这些数学、哲学和诗歌的篇章。那漫天星辰可以给予他的,温暖的阳光同样也可以。或许有一天,宇宙的另一面会向他敞开。“种子”化作一抹光点,小心翼翼地融入这蓝色的世界之中。(完)
——简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