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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大厂难题:如何在不会上瘾的海岛发展用户?(中)| 科幻小说
3、姜染又是一年晚秋,北京的夜色深了。大学毕业了很久,姜染才学会和生活和解,和自己和解。那次挂科惨烈的期末考试,基本堵死了她保研和出国的路,而考研那种全靠自律的活动,她想都不敢想。但还好,读研只是父母的一厢情愿,她对此并没有多大的渴望。毕业后,她凭借在B站运营万粉账号的经历拿到了一家北京互联网大厂的offer,一干就是三年。下班时,已经快十点了,打车软件上的排队人数还有200多。楼下的咖啡店还开着,甚至还有人在里面加班。姜染想了想,点了杯没有咖啡因的饮料,坐在玻璃墙旁的高凳上,试图舒缓一天的疲惫。明黄的银杏叶隐没在路灯的暖色光芒间,没有了白天时的温暖惹眼。白果被来往的行人踩成烂泥。有时候,她觉得很讽刺。在学生时代,家长和社会都视网络为洪水猛兽,光在她家那个小村庄,违规的戒瘾学校就有两所。似乎孩子所有的毛病都是网络害的,必须得靠强制性手段矫正。而现在,中国网民高达九亿,每人每周平均上网时长超过三十个小时,到处都是低头族。互联网公司员工成了被人羡慕的好工作,外国行业巨头的起落牵动着巨额财产的转移。至于当年节衣缩食送她戒瘾的父母……姜染每次打电话回家,都要提醒父亲少刷快手短视频,提醒母亲警惕网络诈骗。父亲曾说她像邻居家的黄狗,看到电脑就像狗看到骨头。如今路上走的每一个人都抱着骨头,时不时啃上两口,反而变得正常。他们的宝贝女儿甚至当上了跨国互联网公司的小主管,把令人上瘾的网络产品送去地球上每一个角落。现在,她很自由,也很舒服。有了一笔不菲的工资,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变得友好起来。不愿意做家务,就叫阿姨上门;任何想吃的东西,直接外卖到家,太远的商家还可以找人跑腿——只要给了钱,甚至有跨越城市的“高铁外卖”。做着自己喜欢且擅长的工作,一居室由自己的性子布置,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一秒都不犹豫、都不耽搁,双十一的订单直接买到了99+。这个繁华的大都市,似乎什么欲望都能得到即刻满足。至少对于一个北方农村出生的女孩来说,这是儿时想都不敢想的天堂。但是,她依然感到空虚。多少大牌包包都无法填补的空虚。多少年来,她会把自己的欲望和需求看作一个总在身边的小妹妹,总是大喊着要玩游戏、要吃零食、要买东西、要爱、要一个人呆着。一个变化多端、暴躁无常的小妹妹。现在,她拥有满足小妹妹的所有能力,可小妹妹还是没有变得快乐,只是拉着姜染的五脏六腑往下坠。她知道为什么。“在一些社会,操纵物的人越来越少,而操纵人和符号的人则越来越多……”姜染总是想起于教授在那堂无聊公开课上说的话。是的,现代社会,人们总是在操纵人,操纵各种符号。那些符号,又直接影响了人的欲望。深谙心理学的广告推销出的商品,滤镜和概念打造出的网红店,因为符合某方利益而被强调的传统习俗……人们的需求像流水线一样被制造出来。她不止一次地反思:吃下的是概念,还是蛋糕?欣赏的是滤镜,还是风景?买到的是符号,还是舒适?那些快递堆在门口,唯一满足的只有“想要”本身。只是“拥有”的快感转瞬即逝,而且千篇一律,享受物品本身反而成了次要的。但在这个世界,她停不下来。身边的小妹妹一直在说“我要!我要!”,在说“他们都有,那我也要有”,在说“要仪式感,要精致,要重复他们的生活”!在不断填补欲壑的过程中,她总是在想,如果自己在另一个社会、被另一种文明塑造,想要的东西会不会不同?喜欢的行业、兴趣爱好,是不是也会不一样?世界总是在流动,电子游戏一会儿变成洪水猛兽,一会儿又要成为奥林匹克的项目。如果不同的社会能创造不同的喜好,那她自己真正选择的部分在哪里,她作为人的意义在哪里?人生最悲哀的事情,难道不就是完全活成了这个时代的缩影吗?如果希思罗的“喜欢”是绘画,那么她的“喜欢”,究竟是什么呢?“Hi,染染,就知道你还没走。”吴玘端着一杯咖啡走过来。
4、希思罗巴耶利变得越来越让人头痛。一般情况下,她正常又可爱,好像还是儿时希思罗的小跟班。但在希思罗松懈的时刻,她却冷不丁地损坏希思罗的东西,或者言语伤人。希思罗没法责怪她,因为她会很快满脸眼泪地忏悔,然后哀嚎着跑开,展现标准的愧疚。“她在外面也这样吗?”“已经退学了,”母亲神色依然很淡,看不出情绪,“大错不会犯,只是家人之间的事,一定会被原谅的事。”“多久了?”“发现以后,也有一年了。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还有很多其他孩子这样。他们的行为无可指摘——锡曼人会原谅,只要诚心认错。永远无法预知她们下一步会做什么。也许只能放弃。毕竟……再多痛苦也能自持。”希思罗看着母亲的面孔,空洞之下掩藏着无尽悲哀。痛苦可以被压制,恶行可以被“习惯”。母亲完美践行着锡曼人的信条,任由女儿越来越疯。她无法看着这种事情发生。“母亲,我会想办法的。”希思罗在巴耶利的房间找到了她。女孩儿的书架上摆满了碎片,质地各异:陶瓷,纸张,玻璃,金属。有一片曾属于拉斐尔的画。希思罗有些惊讶,毕竟当时行李箱里所有的东西都被热汤泡坏了,有的抢救了回来,但更多被她含着眼泪丢弃。妹妹偷偷当战利品捡回来了吗?巴耶利坐在床边,冷漠地看着姐姐。她的眼睛和鼻头一圈都红红的,眼白布满细细的血丝。她俩都有着银湖一样的眼睛,希思罗仿佛看着另一个自己。“你是来惩罚我的吗?我已经道歉了,我很愧疚,你不能惩罚我。”“我相信你是真的愧疚,”希思罗只是侧身坐在妹妹身边,平视着她。“你上瘾了,对不对?”巴耶利的瞳孔一瞬间变大了了,但很快又恢复成常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对愧疚感上瘾,是不是?一段时间不哭、不自责,就会难受,对不对?”女孩没有回答。“我能理解,”希思罗握住妹妹的手,“自持是锡曼人引以为傲的品质,也是锡曼人的天赋。但在外面,姐姐见多太多难以控制自己、对各种各样东西上瘾的人。程度有轻有重:有的人会为此自残、甚至杀人,有的人只是……大多数人只是选一样‘喜欢’的东西消磨生活,并渐渐离不开。能够‘上瘾’与否不是非黑即白的开关,而是连续的图谱。我想大多数锡曼人在图谱里完全无法上瘾的一头,但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巴耶利望着姐姐,似乎没有完全理解。“妹妹,如果我没有猜错,这种事是你释放情绪的唯一出口对不对?”有了外界作对照,希思罗才知道她们童年的学校教育是多么严格,尤其是对于自持的要求。出于道德考虑,只有愧疚感才是被允许、甚至被鼓励的。对于锡曼的孩子来说,长大后多少种情绪都会被理智瞬间消化、磨平,只有愧疚感可以一波一波涌来,需要缓慢消化。一代一代的进化中,这是锡曼人大脑中唯一存在的正反馈通路。当然,这都是后来她和姜染一起研究出来的成果。在此时此刻,希思罗判断巴耶利的自控能力属于锡曼人中稍弱的一种,才会沉迷“愧疚感”。巴耶利没有正面回答。“可老师说过,只有动物、植物这种低等生物,才会被外界的事物带着跑。”“自持能力的强弱跟人品质的优劣没有任何关系,”希思罗认真地说,“在外乡,很多上瘾的人都非常友好、善良。他们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和精力与自己做斗争罢了。”姜染的面孔再次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在外乡沉浮的那些年,希思罗被真实的冷漠伤过,也被虚假的笑脸骗过。外乡人在某些场合赞许绝对自控,但又在另一些场合要求或真或假的激烈情绪:酒桌,葬礼,毕业晚会。归根结底,还是要求另一层面对自我的掌控能力。她逐渐摸清了规律,学会有限度地展露情绪,以便达到自己的目的。越成长,她就越怀念姜染的赤诚和热情,越懂得那时自己带给朋友的痛苦。愧疚感绵延不绝,在每个夜晚如潮汐般翻涌。“姐姐,那我该怎么办?”希思罗探身抱住巴耶利,心里也没有主意:她从未上瘾,对戒断一无所知。
5、姜染锡曼是太平洋赤道地区的小岛国,几个主岛呈水滴状,被称为“上帝遗落在大洋上的花瓣”。希思罗所在的钥尔城坐落在锡曼屿的南端,在当地古语里是心脏的意思,也是锡曼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城市。锡曼没有多少国际航班,姜染从樟宜机场飞到巴厘岛国际机场,然后辗转火车、轮船,才进入了锡曼。除了将人紧紧包裹的湿热空气,这里独特的风俗令她着迷,几乎找到了读书时田野调查的感觉,无处不在花草香也令人沉醉。抵达钥尔城的那天,姜染选择了当地班次最多的摆渡轮船。船舱里拥挤且嘈杂,尽管她穿着锡曼的传统服饰“笼莎”——一条长纱编成的渐变色连衣裙,最后两端从左胸处交叉,甩到身后拖成两半披风,是希思罗留下的礼物——还是有好几波缠着她卖货的人。其中一个又黑又瘦的小女孩轮番用标准的日语、粤语和普通话重复“姐姐帮帮我”,语言天赋和希思罗一样令人惊叹。最后干脆把一朵红底白点的殷血干花别在了姜染的胸前,正是笼莎交错的位置。姜染熬不住祈求,还是把钱给了她。就当是保佑心脏了。到码头后,姜染刚长舒一口新鲜空气,就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我早就警告过你,别理船上的小孩,或是任何人。”待眼睛适应了热带浓厚的阳光,希思罗已经来到了身边,仔细观察姜染的脸色。姜染摆摆手,表示自己感觉还好。这时姜染才看清,在她努力融入当地文化的同时,希思罗则穿了一件Brandy Melville风的白色紧身短上衣,下面是潇洒的高腰阔腿裤,加上夸张的圆耳环和金色鼻环,仿佛美国青春校园剧里走出来的高中生。希思罗的发量依然惊人,全部扎成马尾束在脑后,眼线和眉毛都画得很夸张。跟她走在一起,姜染不知道谁更像本地人。姜染颔首,行了一个锡曼的微距礼,希思罗则一步上前,紧紧抱住了她。希思罗发丝里的香料味儿令人迷醉。路过的锡曼人多有侧目。“你变了很多,”两人好不容易分开时,姜染说。“你也是,”希思罗轻抚着姜染的耳朵,“睫毛少了,眼窝深了,脸颊有些凹陷,鼻翼——”“好了好了,不就是老了吗,”姜染笑了,其实多少有点感动:在对锡曼文化的少量研究中,多篇文献提到了当地人选择性记忆的特质,所以希思罗才能在考试前快速背完整个课本,并在一天后全部清空、为其他记忆腾出地方。正因如此,久别重逢的锡曼人会特意描绘彼此面孔的微小变化,暗示自己特意将对方印在了长期记忆里。考虑到两人分开时的争吵,姜染无比感激希思罗没有把自己在脑海中“一键删除”。“不是,我觉得你更成熟,更自信了,”希思罗露出自然的微笑,姜染有些不适应,“或者说,更自在了。”“谢谢,”姜染感到自己脸红了,工作以后,她确实找到了一定随心所欲的自由,“你也变了很多,我在IG和TikTok上关注了你的账号。标准的美妆垂类博主,这个月就能到一百万粉丝吧?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在锡曼这个没有人玩社交媒体的地方当网红?”希思罗又笑了一下,“其实很简单,模仿一下其他博主,化个妆、穿个衣服就会有很多人粉你,商家和平台争着给你打钱,真是不可思议……也感谢你,要不是你当初拉着我在B站直播,我也想不到这个路子。”“是啊,不可思议,”姜染走在锡曼的路上,两边都是穿着传统服饰卖小吃和饰品的当地人。没有人低头使用手机,无论是穿着正式的中年人,还是背着挎包的学生,全部昂首挺胸,直视前方,专心走路。所有锡曼人的面孔都如当年的希思罗一样,淡然冷漠,没有表情。初看起来无比疏离,甚至有点恐怖。如果不是希思罗跟着,她断然不敢独自走进这样的人群。她真的能让公司的网络产品征服这个独特国度吗?姜染的心里在打鼓。在临行前,她曾打探吴玘要不要一起来,但吴玘觉得自己的隐语义算法完全可以远程作业。飞机起飞时,吴玘的MVP(最简化可实行产品)版本聆风互动APP已经在锡曼屿上线,公司的看板上转眼就有了第一批数据。理智告诉姜染,要分出胜负还早:推特、脸书也早就进驻锡曼,也有一定日活,但用户一直少得可怜,还比不上锡曼当地的工具类APP。但她还是很担心其他人的产品会占得先机,拿走所有的奖金。她知道,公司里觊觎这块互联网处女地的人实在不少,其中不乏比吴玘更厉害的算法工程师。希思罗则是姜染的先机。她始终相信,与冷冰冰的算法相比,深入一个地区的文化环境才能真正发现需求,做出被当地人所喜爱的产品。前提是,锡曼人真的有“喜欢”的能力。思绪拉回,姜染必须面对的第一个挑战,是在永远沉着冷静、观察细致入微的希思罗面前隐瞒自己的来意。她隐隐感觉,要达到大领导要求的日活人数并拿到巨额奖金,必须深深玷污这方无瘾之国。但她别无选择。
6、希思罗这些年姜染肯定受了不少苦。希思罗还记得昔日室友充满活力的样子,但她已经被不自持毁了,和所有外乡人一样:高糖高油和暴饮暴食糟蹋了皮肤,熬夜玩手机玩游戏使得黑眼圈更重,颤抖的手指,发青的脸色……她心脏的状态肯定更糟糕了。哎,外乡人为什么就不能懂得自持?带姜染回家的路上,希思罗讲了巴耶利的事。“你的判断是对的,这确实是上瘾的一种表现。”姜染认真听完,思考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不是没听说过对痛苦上瘾,很多人会自残获得快感,在一些特殊场合尤其如此。但就算在其他国家,对愧疚感上瘾还是很罕见的事。”“她没法控制自己,”希思罗想起妹妹流泪的面孔,“就算她知道这样做不对。”“如果能控制,还叫上瘾吗?”姜染笑了,“你是不是很难理解?”希思罗没有说话。在外乡学习的这几年,她无法理解的事情太多了。烟草损害心肺,酒水破坏肝脏,赌局伤身伤心,每个人都知道,但无法戒除者众;短视频、直播只能无意义消磨时光,暴饮暴食危害心血管系统,同样每个人都知道,却往往沉溺其中。多得是心口不一的人,明明理智已经指明道路,非要臣服于心中的欲望……“之前你说的是真的吗?”姜染换了个问题,“锡曼人都和你一样,不会对任何东西上瘾?没有烟草、咖啡、可可,没有毒品问题,没有人沉迷电子游戏或网络小说,没有孩子因为去网吧而逃学?”“是的,没有。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娱乐项目,或者说,不需要。按部就班学习、工作,仅此而已。当然,我们有咖啡、可可和香草的产业,只是专供出口。”“我知道了,”姜染低头看自己胸前的干花,“你们只是在利用别人的瘾来挣钱,就像你在网上直播一样,自己却不受任何欲望的束缚。真是一个乌托邦啊。”“并非一直如此。”希思罗停下脚步,两人已经到了英雄赫女的雕像前。儿时与巴耶利玩闹那会儿,这个仰首半跪、膝盖以下化为利剑的女孩雕像还半掩隐在丛林里,如今四周已被开发成一个小广场,是游人来锡曼一定会观赏的地方。“锡曼屿经历过多轮殖民,语言文化被侵蚀不说,二战期间更是沦为了侵略者的实验场,很多锡曼人都遭受了非人的虐待。”姜染点点头。“锡曼人虽然少,但也奋起反抗,组成了很多游击队在丛林中与敌军作战,死伤惨重,”希思罗轻轻抚摸雕像的黑色底座,温热的石头仿佛在鼓励她将历史诉说,“英雄赫女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她是从敌军实验室里逃出来的,生得娇小柔弱,但是内心有很强大的力量。“在一次试图炸毁敌军实验室的行动中,大部分伙伴都牺牲了,反抗军几乎全灭。就在这时,她自断一条腿,爬向敌军将领装作投降,成功骗过了很多双鹰一样的眼睛。在将领俯身查看她的那一刻,赫女断腿的横截面突然伸出一柄血红色的利刃。她一跃而起,没有人看清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将领的头就落在了地上。敌军方寸大乱,嚎叫声响彻云霄,因为他们都看见了,斩首将领的利刃是赫女血肉和骨头组成,从断腿处活生生生长了出来。他们相信锡曼人已经掌握了将身体变化为武器的能力,不敢在这里久留。这么多年来,锡曼人才终于取得了独立。”讲完后,希思罗抚过刻在基座上铭文:自持是人类最伟大的财富。当年巴耶利就是在这里被她的任性伤害的,她必须把巴耶利从奇怪的“瘾”中拯救出来。所以,收到姜染想来锡曼参观的脸书私信时,她立刻答应了。“很英勇的传说。”“这不是传说,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希思罗回过头,姜染脸上挂着礼貌的敬重。姜染怎么就不懂呢?锡曼人没有传说。他们无从想象从未发生过的事情,不能描绘从未见过的景色。就像她尝试了无数次,也无法像拉斐尔一样,画出不存在的神明和神兽。偶尔会有一个念头闪过:也许正是自持禁锢了飘逸的思维,也让锡曼人无法得到艺术之神的眷顾。一个值得付出的代价,不是吗?
7、姜染考察并不顺利。希思罗家是独门独栋的两层小院,姜染住在客房之一。左邻右舍都是这样的小房子,多数带着自己的花园,但并没有栅栏。姜染常能看到各种年龄的人在花园的躺椅上享受日光浴,一副悠然自得的状态。当然,如果凑近看,就会发现一张紧绷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希思罗的父亲是公务员,母亲则在学校工作,全部都是955的工作时间。希思罗没有正式工作,每天在社交平台上直播两个小时。看到她手法娴熟地画出各类仿妆,姜染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教希思罗画眼线的时光。巴耶利则多数在自己的房间里学习,要么就是在学校上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里有外人,巴耶利没有什么出格的表现。一家人都是脸色淡漠,就算一起吃饭也是如此,姜染适应了好久。在希思罗的提议下,姜染跟着希思罗的父母去了市政府和当地学校参观。在政府部门的人面容严肃,看起来比较好令人接受,可学校里的孩子们就像机器人一样捧着课本、整堂课都正襟危坐,多少让姜染感到惊讶。自然,姜染去了那么多地方,低头看手机的人极少极少。手机对他们来说是名副其实的工具,只在必须要沟通时使用。姜染看到很多人在用功能机。希思罗不在的时候,姜染会鼓起勇气搭讪面无表情的锡曼居民,给他们展示自己色彩丰富、令人眼花缭乱的智能机屏幕,打开在全球拥有亿级用户APP,刷出几个在全球都很火的无字梗图或翻译成锡曼语的笑话。锡曼人一般会礼貌地看几秒钟,没有人展现出特别的兴趣。对于这种状况,姜染有心理准备。毕竟对于推特和脸书这种大厂来说,全球可供盈利的大人口基数市场太多了,不值得为锡曼这种弹丸小国花心思做本地化,没有适合他们的内容和设计很正常。她计划继续深入体验锡曼人的生活,做出一款真正扎根本地的社交APP产品,而不是将成熟的产品拿过来换层皮,或者用特殊的算法来作弊。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调研进展不快,但姜染发现,自己竟然越来越喜欢这里。咖啡厅、烟酒、网吧、赌场,这里没有任何成瘾性物质或场所,姜染不会在路上受到二手烟的侵害,也没见过一场以把人灌醉为目的的聚餐;没有人玩手机,自己为了融入其中也就忍住了不低头,反而少了朋友圈里同辈压力的困扰;没有电影院和电视机,没有综艺和选秀,没有娱乐明星和漫天绯闻,新闻里永远是真正的时事与政治,最受人尊敬且收入最高的职业是工程师;没有北上广最常见的那种大商场,那种把所有金光闪闪、供人消费的场所塞进一栋建筑的钞票粉碎机,只有卖实用生活用品的超市和小店。姜染想起自己收到第一笔工资时,曾出于“犒劳犒劳自己”、“女人在职场需要撑场面”等别人的想法买过一个上万的LV挎包,而在锡曼,品牌效应并不存在,包包的价签上标注的永远都是真正的使用价值。说实话,初到锡曼时,看到四处晒太阳的年轻人和低矮的建筑,再加上极低的智能手机普及率,姜染一度觉得这里非常落后,需要移动互联网的“拯救”。但这几天生活下来,姜染仿佛发现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离开手机和咖啡,离开所有成瘾性产品,离开消费主义,离开撩拨情绪的影视作品和强行引出多巴胺的电子游戏,一天竟然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用来做更有意义的事情!姜染时刻感到神清气爽,灵魂似乎第一次将目光转向了自身。回望过去,她花了多少时间因为不够强的自控力而与自己的欲望痛苦拉扯,又因为不断满足欲望而浪费时间和金钱,而希思罗,还有锡曼屿里的每一个人,都天生高度自持,时刻清醒而明朗,理智和感情从来不会打架,是多么令人羡慕啊。所以,锡曼根本就不是世界上大多数人想得那样:不够文明、不够发达,竟然还没有进入网络时代。然而,互联网荒漠并不等于文明的荒漠。就像萨缪尔·亨廷顿说的那样:好几个世纪以来,很多欠发达地区都认为西方化等于现代化,盲目去崇拜西方的一切。学习他们的政治制度,用拉丁字母改造文字,甚至复刻吃穿用度。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大家发现西方化和现代化并不能划等号,本土宗教回归和东亚文化蓬勃发展就证明了这一点。到了现在,人们又开始定义赛博化等于现代化,觉得所有的文化都要向网络社会发展,将智能手机普及率作为文明的标志之一。但也许不是这样的呢?也许有些文明有自己的娱乐方式,从根源上不需要移动互联网提供廉价的精神甜品。也许这反而是一种进步。而她现在在做什么呢?纯粹为了满足一己私利而试图把一个纯洁的国度拖入过度娱乐的泥潭,让互联网把同化了世界的范式带给这个文化……可是,如果放弃“入侵”锡曼屿,那她还有什么机会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摸到巨额财富呢?而且对这片土地虎视眈眈的人,并不只她一个……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是微信电话。她已经好久没有打开过微信了。“喂,染染,你那边进展怎么样?”吴玘的声音传来。“还好,”她想了想,改了口,“还没有进展,其实。”“我这边也是,数据出了点问题……”
8、希思罗面对一张空白的画纸,希思罗迟迟无法下笔。自从姜染来了以后,巴耶利乖巧了很多,不再需要有人时刻盯着。她俩常常在姜染的房间里一待就是两个小时,出来后也不再故意犯错。不管姜染施了什么魔法,希思罗都很感激。她又有时间探索那个一直无解的问题了。拉斐尔所有的作品她都已经临摹过了,浓郁的色彩和温柔的面庞似乎在线条组成的二维平面上发光。仅仅是运笔描摹光影,她都已经能感受到无尽的柔美和和谐。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抚摸到了艺术的边界——了解到人们为何为艺术痴狂。但她无法创作。一笔都不行。有时候她试图闭上眼睛让持笔的双手在纸面上随意游走,看看自己潜意识中有什么怪奇的画面。但那行不通。她的双手跟身上每一块肌肉一样,必须要意识发出指令才会行动,就像没有输入程序就无法运行的机器。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儿时,尼尔老师几乎每节课都在强调:自持是人类最伟大的财富。“孩子们,在之前的课程中,我们学会了在各种情绪中自持。快乐,痛苦,悲伤。或者用佛教的话讲,贪、嗔、痴、恨、爱、恶、欲。学会自持,我们才拥有人的尊严,否则只是任人摆布的植物罢了——给它光,给它水,它就能按照你的意愿生长。花园和泥盆里的植物容易被水泡死,正是因为它们不会自持。”希思罗学得很好,并为此而自豪。她坚信自己不是愚蠢的植物,呆呆地定在原地,由外部环境掌控生长的形态和方向。她是人,她的理智可以完美控制自身。但长大以后,她却发现不懂自持的外乡人也能过得不错,生活甚至更加色彩斑斓。姜染带她见识了艺术和互联网,如今她在全球有一百万粉丝,尽管丝毫不解自己为何被“喜欢”。对了,她甚至花了很久才搞明白什么是“喜欢”,那是“上瘾”最初级的形态……思考得越久,研究得越深,她就越疲惫、甚至喘不上气来。心跳慢了下来,血液涌上大脑,呼吸逐渐停滞,世界从边缘开始陷入黑暗,房间在视野中心倾倒……“希思罗,注意自持!”母亲的声音传来,她才立刻回过神来,呼吸和心跳也正常了。跌坐在床上,母亲走到她身边,伸手抚摸她的脸颊。母亲的手指很凉,也许是自己在发烫。“太危险了,希思罗。你要学会控制自己,”待体温逐渐恢复正常后,母亲坐在她身边,“早知道,不应该答应你去留学。”“是我自己要求的,母亲。”希思罗说,“我无法理解历史课本上写的东西,那些艺术、游戏、影视。人们的行为不符合逻辑。”“那你现在理解了吗?”希思罗没有回答。“其实,在我年轻的时候,和几个姐妹也曾去外乡闯荡过。那时锡曼的香料和咖啡业务还没做起来,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这个国家的存在。有几个知道的,也觉得我们懒惰、落后,看不起我们。确实,锡曼确实没有高楼大厦,也没有花里胡哨的消费娱乐场所,但我们并不需要这些。外乡的繁荣是有代价的,那就是群体的不自持。外乡人的无数产业都建立在不理智的头脑之上。那一套玩弄原始感情的社会体系,让人们相信自己需要无价值的商品和服务,并为此付出无价值的劳动,而社会顶层的人,也只是能够购买更多无价值的商品和服务。所有人都在一滩烂泥里生活,被各式各样的瘾所左右,一年都清醒不了几天。”“这些画,也没有意义吗?”希思罗指着拉斐尔的作品,圣母正朝着两人微笑。“如果是写实画,能比得上相机吗?如果是虚构画,就更没有意义了。”“发明相机的也是外乡人,”不知道为什么,希思罗第一次反驳母亲。在过去,就算不同意母亲的话,她也会默默压下情绪,选择服从,就像违背自己的意愿从中国回来那次。久而久之,她意识到,面对一句话,她已经没有下意识的反应了。“艺术家没有存在的意义也就罢了,为什么锡曼也没出过一个科学家呢?”“不要用外乡的评价体系来评价锡曼,我说过我们是不同的物种。他们是没有意识的植物,而我们更加高级,可以完全凭自己的理智行事……”“那我们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希思罗不明白,“只是不断学习、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活着,”母亲立刻回答。“活着就是……为了活着?”“不需要深究,”母亲的声音突然大了一些,“注意自持,不要太深入沉浸一个念头。锡曼人的身体无法承受这些……”“为什么?”“会死的!”希思罗和母亲都愣住了。她从没见过母亲这么激动过。就算巴耶利点着了半个卧室,母亲也只会赤脚走上滚烫的地面,精准浇灭火焰。“你的姝笠阿姨……受到了外乡的诱惑,从此难以自持。她的身体停止响应,变回了一颗植物。如果你也总是想这些有的没的,你迟早也会这样。”希思罗不再说话。从她记事起,姝笠就躺在医院里,没有意识,靠各种机械维持生命。四年前,她参加了姝笠阿姨的葬礼,就在去中国临行前。当时的邻居说,植物人能活这么久已经是奇迹了。“自持并非天赋,而是一种诅咒,对不对?”希思罗轻声说。每次试图作画时,身体都会用减缓呼吸和心跳来惩罚她。母亲的其他姐妹都在外乡失去了生命。“不要再想了,”母亲的面孔恢复了冷淡,用命令式甩下一句话,便起身离去。“但你还是让我去了北京,”希思罗冲着母亲的背影喊道,“你用国际机场的名字给我和巴耶利命名。你还是想出去,对不对?”母亲走出房间,没有回头。“有时间关心一下巴耶利吧,尽一下为人长姐的责任。她在你那个朋友那儿越呆越久了。”
9、姜染姜染的笔记本电脑被巴耶利搞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手,眨眼间就不见了。后来发现花园里多了一个土包,刨开后全是扭曲的金属零件。巴耶利看起来那么纤细,是怎么抡动铁锤的?不管怎么样,她哭着来找姜染道了歉,眉眼低垂,声泪俱下,看起来真诚极了。
三天前,吴玘打过电话来,讲了一通自己的发现——或者说是“失败”更合适。吴玘引以为傲的隐语义算法本来可以根据用户的各种行为算出偏好并给予相应推荐,以此来不断迎合用户喜好,从而增加对产品的粘性,这本该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模型。“APP已经投放两周了,用户虽然不多,但他们只要安装了程序,我的代码就能自动搞到该手机上其他行为数据,离线也能记录下来——”“你这不合法不合规!”姜染忍不住打断他。“灰色地带,灰色地带……总之我的代码学习了整整两周,就学了屁出来,什么数据都没涨。”“什么意思?”“意思就是,锡曼人根本没有偏好。不仅表现在没有喜欢的商品和内容,连个人操作手机的独特模式都没有……他们将手机当作完全的工具,需要什么就直接搜索,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在购物app上,推荐的商品从不会多看一眼,就算跟他们刚下单的东西高度相关;而社交媒体呢?爱好?政治立场?性格?统统都检测不到数据,也没有人晒自己的生活;至于即时通讯应用——我不该窥探人家隐私我先道歉——最多跟家人发些‘什么时候回家吃饭’的消息,连个meme都不发。我去,这是帮刚学会上网冲浪的原始人吧?”姜染没有说话。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锡曼人精于自持,心中有一条社会认可的基准线,一切喜怒哀乐都可以轻易压制。没有偏好,没有“喜欢”,更不会上瘾。“总而言之,我觉得是根儿上有问题。你不是搞人类学的吗?在那呆了这么久,有啥突破口吗?”“哪有进展,根本就是铜墙铁壁……”姜染随便敷衍了几句就挂了电话。她没告诉吴玘,突破口已经找到了,就在这个屋子里。那是她认识的、锡曼唯一一个上瘾的人。
“姜染姐姐,这是什么?”巴耶利拨弄着头上的脑电帽,脸上平淡如水。“可以帮你不再搞坏别人东西的东西,”姜染回答,一边调试笔记本电脑上的摄像头。“是的,母亲让我不要这样做。”巴耶利说话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但只要真诚道歉就可以被原谅,这是老师教过的。‘愧’会惩罚我。”“对,没错,”姜染拿出一副眼镜,上方夹着两个黑色的小方块,“还差一个东西,不要动。”巴耶利立刻不动了,连呼吸律动都停止,像石头一样僵坐在椅子上,任由姜染把眼动仪帮她戴上。“好了,可以动了。”“动哪里?”巴耶利问。“想动哪里都行,”姜染打开了电脑屏幕,上面是几个花花绿绿的页面,“姐姐想给你买个礼物,你自己挑一下吧。鼠标给你。”“好的。”巴耶利接过鼠标,在搜索栏输入一行字,然后点了第一个。“选好了,最近我的洗发水用完了。就要这个,谢谢姐姐。”“额,我说错了,我要给你十件礼物,”姜染作势收拾东西,“慢慢挑,我出去一下。对了,我的笔记本电脑很贵,要爱护它。”再次见到这台电脑时,它已经是花园土堆里的残骸了。但没关系,姜染的眼动仪已经拿到了足够的数据。一般人拥有中央凹视野,离中央凹越远,图像越不清晰,而不自觉的眼球快速跳动可以让人们专注于多个区域,给人一种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切的错觉。因此,眼动数据展现在图像上就是一群密密麻麻的小箭头,覆盖页面的大部分地方。而巴耶利的眼动数据则很奇怪,一共就几个凌厉的折线,从一行文字迅速转到另一行,最后转向右边的翻页按钮,极其干净。在姜染的学业和职业生涯中,只在几个老年人身上取得过这么少的眼动数据。眼部晶体由晶体蛋白构成,随着时间推移,化学成分发生改变,弹性就会降低。到了60岁,视网膜接收到的光线就只有20岁的1/3了。视觉能力退化、视野有效区域缩小、视觉动作协调能力下降,都会导致眼动能力的下降,反映在图像里就是更稀疏、范围更小的箭头。难道锡曼人的眼睛都已经老龄化了吗?巴耶利和希思罗都有着清亮的银灰色双眼。不,不会。除非是设备有问题,只记录下了几个最显著的数据,使得他们看起来就像……就像能完全控制自己眼球的移动。姜染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明白了,关键词只有一个,是她非常熟悉的词语,于教授教给她的:植物神经躯体化。呼吸,心跳,眼球转动,激素分泌;情绪,欲望,瘾……那些原本由植物神经控制的活动,如今也归入意识的掌控之下。也就是说,只要锡曼人愿意,他们对自己身体的能力可以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多么神奇的民族,多么神奇的……物种。但也不是全无漏洞。有那么几分钟,巴耶利的眼动数据恢复到了普通人的水平,变得杂乱无章,少了那份凌厉和干净。就在她砸坏姜染电脑,一边哭一边往后院埋的那一刻。 10、希思罗很长时间没有动静,希思罗以为巴耶利已经“戒”了那种奇怪的瘾,没想到妹妹竟然把远道而来的朋友的电脑砸坏了。姜染无法像他们一样快速平复情绪,她会不会很生气、很难过、很自责?一定是这样。而且姜染也没有找希思罗告状,她竟然是两天后才知道的。母亲那里得知后,希思罗立刻去了姜染的房间,但没有人在。本来整洁干净的客房充满了外乡的烟火气,零零碎碎的物品散落在各个角落,床脚缠着几缕发丝,桌子上原本架着电脑的地方铺满了A4纸。希思罗想起一起住宿舍时,姜染床铺的凌乱程度比这个还要严重。锡曼到处都很整洁。她感到一丝遥远的亲切,转瞬即逝。有时候,她迫切地想要抓住那个飘渺的信号,就像掠过深海表面的一缕清风……可一切只剩平静。她叹了口气,走进客房,想帮姜染收拾一下,就像在宿舍里她经常做的那样。铺铺床,扫扫地,整理一下桌上的废纸……不,不是废纸,每一张白纸都被姜染龙飞凤舞的中文填满了,有几个字绝对超出了中国本地人的理解范畴。刚开始学习中文时,希思罗可没想到手写体如此难认,仿佛抽象的画作。她拾起一张纸,仔细辨别了几秒。“《锡曼屿互联网爆发式增长可行性报告》,作者:姜染。”希思罗迅速整理起报告,带着三分疑惑看了下去。姜染从没告诉过她要写这份报告,她以为姜染只是来这里做人类学调研。正式报告只有三页纸,其他的都是草稿。姜染直白地写出自己来锡曼屿的目的就是帮助自己的公司占领这一互联网荒漠,并且一上岛就在用各种方式进行实地调研。希思罗积极带她去拜访的邻居、家人、政府官员,都是姜染观察的对象。调研并不顺利,姜染描绘了锡曼屿人的种种“奇怪之处”,如面如冰霜、亲情淡漠;没有娱乐需求,也没有娱乐产业,不受好莱坞、迪士尼的文化侵蚀,但也没有发展出自己独特的娱乐文化,没有传统或现代艺术,一切以实用性为主;没有失眠,精神类疾病发病率极低,医院和药店没有止痛药;有强大的咖啡产业,但岛内并没有多少人饮用咖啡;自控力极强,没有发现任何上瘾现象;语言中没有“习惯”“喜欢”“偏疼”和“爱”。为什么用这么多“没有”,他们真有那么“落后”、那么“奇怪”吗?希思罗并不觉得。这些表达让她感到一丝转瞬即逝的不适。姜染把所有的“古怪之处”归结为一个词语:植物神经躯体化。她说锡曼人的生理结构具有特殊性,本无法被意识控制的植物性神经变成了躯体神经,也叫动物性神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被人的意志所左右。理论上来说,锡曼人可以像控制五指的张合一样控制心脏的收缩。不过锡曼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基础而重要的生理运动主要还是被潜意识接管了,这一方面保证人体在可控性提升的情况下保持正常运转,另一方面也造成了意识资源的占用,所以大部分锡曼人更加喜欢闲适的生活,整个锡曼社会的节奏也不快,甚至落下了懒惰散漫的名声。如果锡曼人过于专注、或是情绪激烈,意识资源被过度索取,便会出现呼吸不畅、心跳过缓、甚至危及生命的情况。简而言之,就是身体“忘记”做这些事了。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锡曼发展出了强大的“自持”文化,帮助身体尽快平复各种激烈情绪。至于锡曼人身体异常的原因,姜染查阅史料,推断锡曼人原本就有一定程度的变异,当年敌军占领锡曼屿后,在实验室中放大了这种特质,促成完全的植物神经躯体化。依据有二,一是二战前,锡曼屿还有药物“上瘾”记录,社会形态与东南亚其他国家无异;二是二战期间涌现了很多类似英雄赫女的故事,共同点就是将自己的身体变化成武器,最常见的就是将骨头破出皮肉变成血刃,或是延长皮肤形成绳索。自然界也有这样的情形,一种叫壮发蛙的青蛙在遇到威胁时会将自己的骨头折断,从断裂处长出锋利的爪子并刺透趾垫。对于人类来说,这体现了非凡的控制程度和忍耐力,可以说是自控的巅峰形式。“植物性神经……”,看到这里,希思罗想起尼尔老师的话:学会自持,我们才拥有人的尊严,否则只是任人摆布的植物罢了——给它光,给它水,它就能按照你的意愿生长。花园和泥盆里的植物容易被水泡死,正是因为它们不会自持。这不是一个比喻,他说的是真的。她不应该怀疑,锡曼屿未曾有过传说。姜染并没有在此止步。希思罗找出新的一页,继续看挚友对自己族人最为深刻的剖析。在这种特质下,部分反射通路被彻底切断,“上瘾”就是天方夜谭。但姜染还是找到了突破口。在锡曼,只有一种情绪是被允许合理释放的,那就是“愧”,也只有“愧”保留了原始的反馈通路。通过脑电帽和眼动仪,姜染已经掌握了“愧”的脑电信号,并使用公司的超级计算机结合于教授的脑神经数据分析出了将“愧”的信号复刻到其他脑区的方式,换句话说,就是将躯体化的植物神经打回原形,变成不受自我意识控制的正常植物神经。而信号的大规模释放,就靠一个月前就已在锡曼屿发布的产品,姜染公司一款披着工具app皮的手机应用。只需要一阵规律的震动,一缕触达指尖的电流,一段开屏时炫目的闪光……锡曼人的大脑将与正常人无异,对互联网产品上瘾也就不再是难事。一丝恐惧与震惊转瞬划过希思罗的脑海。身体对于飘逸思维的控制令她无从想象锡曼人恢复“上瘾”特质后会出现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些既定的回忆画面不断涌现出来:纽约地铁站丧尸一样的吸毒者,拉斯维加斯输光家财的赌徒,北京胡同里醉得满脸通红的大汉,樟宜机场每一个低头划手机的游客……还有很多很多的姜染:彻夜打游戏,红着眼说“再来一局,再来一局”;静不下心来复习,痛哭流涕撕纸捶墙,把手机扔到一边又捡回来;说起童年在家乡的经历,竟然有那么多家长为了不让孩子打游戏,把他们送去接受电击治疗……那么多混乱,反复,自我撕扯,这些全部都要在平静的锡曼屿上演吗?最令希思罗无法接受的,正是姜染写在最后一页的数据参考来源:她一直在利用无辜的巴耶利做实验。“巴耶利!巴耶利!”希思罗大喊,但无人无回应。她跑出房门,一家一家走访邻居,说服他们删除手机上非必须的app;她在街上拦住路人,央求他们卸载应用,却少有人理睬。热带的阳光如此盛大,凡是能够照耀到的地方,没有人的兜里不揣着手机。有多少人,下载了那款图标是蓝色银杏叶的APP,有多少人,即将告别自己平静的生活?她怎么,她怎么敢……希思罗一时无法自持,歪倒在路边。在那篇报告的最后,姜染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锡曼屿,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11、姜染发完传真回来,姜染在房间门口愣住了——希思罗坐在床上,拿着她的报告。“你怎么能这样?”希思罗用中文发问。她的五官就像冰刻的雕像,生冷发硬,声音也平得近乎机器。虽说她平时也冷漠淡然,但此时此刻,姜染觉得最后一点人气儿都从这张面孔上消失了。“我……”“我好好招待你,你怎么能拿我的妹妹做实验?”“我没有伤害她。”姜染低头走进房间,把希思罗手上的A4纸夺走,跟手中的报告终版放在一起。“那你的脸上为什么有‘愧’?”“我……”姜染一时无言以对。她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希思罗。“我只是想……互联网时代有很多便利,我希望你们也能够享受,而且——”“我们不需要。”希思罗的语气还是很平静,但那比大声指责还让姜染难受。“我们不需要你们那些所谓的便利。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有多少需求是你们自己创造出来,又对大众声称可以满足的?你们把对孤独的恐惧、对身材的焦虑、对财富的渴望打包成商品出售,然后管这个叫更高级的社会,却看不起已经参悟这一切皆是虚妄的我们吗?”“那你还在IG上当网红?还接广告买东西?而且你们的咖啡产业,多少也是靠咖啡因成瘾起家的。”“我那是……”希思罗的表情波动了一下,姜染知道锡曼人的冷静并不等于理智或真理,“利用你们的欲望挣钱,正是我们更加高级的证据。”“更加高级?”姜染感到热血上头,“你们为世界贡献了什么,有一个科学家,或是一个艺术家吗?你们会爱吗?你们有活着的意义吗?有喜欢的东西吗?”希思罗的表情再次波动。姜染知道,想象、艺术与创造力,家人间纯粹的爱,正是希思罗隐隐渴望拥有的东西。“我们不需要这些,只不过是低等物种的自我安慰罢了,”希思罗说,“在外乡这么多年,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你们爱的东西都是假的,都是环境赋予的。换个环境,我相信‘爱’就会变化。你说你爱某个游戏,本质上爱的是及时良性反馈,换个游戏换个厂商你还会爱上;你说父母爱你,那也不过是激素使然,如果生在你家的是别的孩子,照样也会被爱,更何况是会把你送进电击治疗所的愚爱。尼尔老师说得对,你们就是植物,无法凭自己的意志移动,只能任由环境摆布……这样活着也叫有意义吗?”“你怎么敢这么说我的父母!”姜染气得浑身发抖,心脏也突突直跳。手里的几页报告被攥成了一个长条。“看看,这就生气了。像我们就绝不会生气,花时间在情绪中打转是多么可悲!而你想把整个锡曼屿拖入原始的泥潭,又是多么可怕!”“我只是想给你一个选择,一个礼物,”姜染感到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她捂住胸口,蹲了下去,“让你尝试一下,你所不齿的‘习惯’、‘喜欢’与‘爱’,让锡曼人的感情,不再只有‘愧’这一个出口……”“小染,你没事吧?”姜染摇摇头,深吸了几口气。“我要走了,小希。”如果我做错了什么,我很抱歉。(未完待续)
解控人生的少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