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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水手能突破海妖歌声的封锁,除了我 | 科幻小说

莎拉·平斯克 不存在科幻 2022-07-18
5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异类的眼睛」我们在科幻中能读到许多与众不同的世界,有时仅仅是因为,讲述这个故事的人,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当讲述者是人群中的“异类”时,我们会从意想不到的角度,了解世界的另一幅风景。这篇小说中,海妖的歌声,能够迷惑途径航船上的水手,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无法幸免。然而,当这个有着特殊体质的孩子站在船头,那些歌声都黯然失色。
作者简介莎拉·平斯克,美国科幻与奇幻作家,作品以短篇小说为主,曾多次获得科幻奇幻小说奖项评选提名或者入围。在2014年曾获得西奥多·斯特金纪念奖,2016年获得了星云奖的最佳短篇奖。本文刊发于2014年的《光速》杂志,曾入围当年的小詹姆斯·提普垂奖评选。

没有一个孤单的水手
全文约10700字,预计阅读时间21分钟
作者 | 莎拉·平斯克译者 | 沈敏琰校对 | Isaac
夜里,温赖特夫人让我去谷仓干活而不是在酒馆帮忙的时候,我总是唱歌给马儿听。在我为它们准备晚饭时,它们会喷着鼻息应和我,随着我的歌声转动耳朵。斯迈思船长就是在那儿找见了我:在谷仓里,唱着自己编的小曲。我一听到门铰链发出吱的响声,就住了嘴。
“你就是弗雷迪·特林顿家的小子吧?”他听上去像是喝了酒,但还没醉。这附近有些男人我需要躲着点,但他不像是那种人。“特林顿是我爸爸。”我从一间马厩里瞧着他。他在一捆垫草上重重地坐下,哼哧着,就好像这个动作耗光了他肺里的全部氧气。他穿着一件合身的蓝色外套,靴子一如既往仔细地擦得锃亮,这使得他在我们这些天接待的主顾之中显得有些特别。“你一定有,呃,十岁了吧,现在?”我没回答,继续给马喂食。十三岁。也没差多少。马儿发出低沉的声音,仿佛在说“请”和“谢谢”。“孩子,你叫什么?”“亚历克斯。”我回答道。“亚历克斯,你知道我是谁吗?”“斯迈思船长。我父亲曾跟着你一起出海。”“弗雷迪是个好水手,做菜也很有一手。我很遗憾他死于非命。”这句话没法回答,我也就什么都没说。我爬上厩楼,晃荡着双腿。他朝上看着我。他的脸红彤彤的,但我看那颜色红得均匀,不像是喝了酒上脸,更像是天冷冻的。他的皮肤像是在太阳底下晒久了的皮革。“孩子,你会驾船吗?”“会的,先生。”我希望他能有话直说,不管他想说的是什么,但他并不着急。他闭上了眼睛。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睡着了,可很快他又开口对我说话了。“我希望你下周随我出海。”我又打量了他一番。我不觉得他喝醉了,但他肯定清楚我们没法出海去任何地方。我决定先采取务实的策略。“不行。我父亲把我留在这里的时候和温赖特夫人订下了契约。”“我跟温赖特夫人说过赎回你的契约。或者租借一段时间,更准确来说。我只需要你和我出一趟海,很快就回来。我需要带上你这么大的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想了一会儿。“你觉得我能带你通过塞壬的封锁?”他露出微笑。“很好。没错。我们必须通过塞壬,而蜂蜡根本不顶用,荷马说错了。你是个聪明孩子。”这不需要多聪明也能猜到。犬湾人尽皆知,现在有塞壬在海岬上筑了巢,向所有试图通过的人歌唱,阻止船只进出。街上、酒馆和家庭旅店里到处挤满了水手,而水手们心中则充满了重回大海的渴望。这也是我觉得待在谷仓里更安全的原因之一。晚上的盐犬酒馆一天比一天吵闹。温赖特夫人说,再这样下去,打架斗殴、擦枪走火在所难免。她说以她这把年纪,有什么没见识过的。“那塞壬呢?”我问她。她摇了摇头。“没有亲眼见过,但你只要在海上搜寻足够长时间,就会发现大多数故事都不完全是虚构的。”港口的每一个人对于如何通过塞壬都各有各的主意。这些天晚上,我在清理桌子的时候听到人们一次又一次争论这件事。卢修斯·尼克比是第一个试图离开的人。他和他的手下学希腊人的做法,用蜂蜡堵住耳朵。约翰·哈罗在岸边通过望远镜眼看着他们从甲板上纵身跳下。艾哈迈德·费鲁兹驾着他的玛哈丽娅号福禄特帆船[1],试图跑赢那令人着魔的歌声。结果玛哈丽娅号在岬角下的岩石上撞成了碎片。一个月后,仍有碎片随着每次涨潮被冲到岸边来。[1]一种荷兰式货运帆船。“你明白我打算干什么吗,小子?”斯迈思问道。“你希望她们的歌声对小孩子不起作用。”“我在这上头赌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我从厩楼上跳下,走到他坐着的地方。他块头不大,但我的个头比起他来就小得多了。走近了看,他的蓝色外套沾了污渍,还缝补过。若不是这样,我可能就没有那么大胆子了。“你也赌上了我的性命。那么你是想招一船孩子当水手吗?还是要我把你的手下都绑在桅杆上,直到我们通过岬角?”他沉默着,重新审视了我。也许我的声调听上去比他预计的要成熟些,也许他察觉了我身上——温赖特夫人所说的——“不太对劲”的地方。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原先声音里的那股装出来的高兴劲儿不见了。“我打算就我们两个人,我特意买下了一艘小渔船。另外你说对了,我要你把我绑起来,但是没必要让我的人和我的船去冒险,保不准我错了。如果我猜对了,我们可以毫发无损地通过,再掉头回到港口。如果我弄错了,那么,至少我死在了海上,正合我意。”“正合你意。”我重复他的话,强调了“你”字。他为自己选择的命运,不是我的。倒不是说我有什么理由相信自己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如果温赖特夫人想要出售或者出租我的契约,她完全有权这样做。但是话说回来,斯迈思来找我,询问我的意见,我还是很高兴的。我喜欢这个主意:看看犬湾之外的世界,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瞥。我从不认为自己继承了父亲热爱漫游的天性,但是也许我心底还是有那么一丝漫游的渴望期待着被满足。我想知道大海和海湾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大海能够像塞壬一样,对这个小镇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如此之大的诱惑力。“如果你已经跟温赖特夫人谈过了,她也同意我去的话,我没有理由反对。”我们握手时,他那只粗糙的手让我的手显得很小。
我等到第二天才去找温莱特夫人。我去的时候她正在监督早餐,确保双胞胎给每位顾客舀的麦片粥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她几乎从不欺骗主顾,只是确保他们得到所付价钱等值的东西,从不多给。双胞胎花了好长时间才弄明白这之间的微妙区别;现在他们7岁了,只要稍加监督就够了。我挥着手打招呼。伊莱扎也向我挥手,但是西蒙显然正全神贯注地确保自己把勺子送到碗边再拿回来而不弄得一团糟。我绕到吧台后面,温赖特夫人拿毛巾抽了我一下。这是个友好的举动,她只是装出严肃的语气:“现在别去打搅他们。如果这事做好了,我说不定会让他们去上炖菜。给马喂过食、给过水了吗?”“是的,夫人。但是刀具商的那头栗色小马还是不肯喝水。”“但愿他能在发觉问题之前重新启程。不管怎么说,这人有点傻。你下次去的时候给它的水里兑点啤酒。也许这里的水跟岛的另一边的水尝起来不一样。老实告诉你,我真希望这些投机分子都套上车离开这儿,让一切恢复正常。”她眯眼看着我,把一缕散开的头发别到耳后。“有什么心事吗,亚历克斯?”“那个船长,昨晚你让他去谷仓找我?”她点点头。“斯迈思。他是个好人。过去总是来我们这儿。真是不走运,他隔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回到这儿来,正好遇上那些尖叫的妖婆在这里筑了巢。来,快来帮忙。”我接住她递过来的抹布,开始擦离我最近的空桌子。几个昏昏沉沉的水手坐在房间边缘,有一个坐在吧台尽头。我压低声音,免得这些人或是双胞胎听到我们谈论的内容。“但是——你为什么让他去找我呢?”“他的主意比别的那些傻瓜想出来的都要靠谱。赛拉斯·希尔——就是坐在那边角落里的家伙——他试着鼓起勇气决心要把自己弄聋,要是他能想出弄聋的办法来的话。只不过这样他还得把他手下的船员都弄聋了,不是吗?”她故意让赛拉斯·希尔听到她的话。他凝神盯着他的啤酒。“但斯迈思的想法是让一个小男孩带他过去,你知道的,我已经不那么小了,而且,”我走到她身边小声说,“你也知道,虽然我们宣称我是个男孩子,但我并不完全是。”“那更好了。”她小声回答我,“我认为你成功的几率比其他人更大,要尽快行动,免得情况失去控制。”
“为什么不让那些偶尔来这里的女船长去试试?”她摇了摇头。“有一个已经试过了,就在一两天前。那边像旗杆子一样插在岩石之间的就是她的桅杆。但你不是女船长。”“所以你是让我去送死。你想把我赶走。卖给出价最高的人。”我用抹布使劲擦着吧台上一处黏糊糊的地方,直到她止住我。“如果我想的话,是有权这样做,但是你一向工作卖力,我不想失去你这个帮手。我相信你会活着回来的,因为你跟那些尝试过的人都不一样。”“我明白了。”我装出了然的样子,不去费心掩饰我的愤怒。“那就是因为我不辨雌雄喽?”她从我手中拿过抹布。“不。因为你知道你是谁,而大部分人根本不必去想这件事。好了,带那两个傻孩子去收拾收拾干净,不然我可能忍不住要揍他们一顿了。”我朝他们看过去,双胞胎碰翻了粥桶,整个倒向他们。他们正在合力扶起粥桶,但是食物残渣都留在身上了。我争不过她。“过来,你俩。看上去你们得好好刷洗一下了,不过至少比挨一顿打要强。”他们跟着我出去。西蒙的左脚走起来咯吱咯吱响。走一步,咯吱,走一步,咯吱。虽然我心情低落,也忍不住笑了。“每个人拿两个水桶。”我说着把谷仓的门打开一点,好让他们钻进去。不一会儿他们出来,我们去水泵那里接了水。我心疼他们,自己一个人提了两桶回来,留给他们一人满满一桶。但有时候两桶比一桶更好。平衡。伊莱扎走回来的途中损失了半桶水,大多数都倒在她自己的鞋子和裤子上了。西蒙落在我们后面,小心翼翼地不让一滴水撒出来。这天挺暖和的,我就把四桶水都倒进了谷仓院子里的水槽里。“把你鞋子里的东西倒进一个桶里。”我对西蒙说。“还有你们两个都把身上能刮下来的粥都弄下来。”他们照做了。“好了,小鸭子们进水槽吧。”他们犹豫了一下,然后西蒙耸了耸肩,从水槽边缘爬了进去,他姐姐哀叹了一声跟着爬了进去。我溜进谷仓,把鞋子粥喂给那头不愿喝水的栗色小母马。当我回到院子里时,听到双胞胎在争吵。听上去伊莱扎没有底气一些,所以我猜是她惹的祸。他们都还穿着衣服,但我猜那也需要洗了。从他们出生开始,我就负责帮他们洗澡、换尿布了,那时我7岁。伊莱扎双腿间光滑的细缝以及西蒙的凸起让我明白了一切,我应有但没能成为的样子。我后来猜想,这大概就是温赖特夫人交给我这个任务的原因之一。“为什么?”在她第一次给我演示怎样正确地给他们擦洗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他们俩不一样,还是为什么你跟他俩都不一样?”我想了一下。“是的。”“大多数人生来就是男孩,像西蒙一样,或者女孩,像伊莱扎一样。我猜世界上还有人和你一样,既有男孩的部件,又有女孩的部件,结果加起来哪个都不是。这其实算不上为什么,但我不确定这事有没有一个原因。你见过那只跑来跑去、多一个脚趾的虎斑猫吗?她一点都不为这件事心烦,所以我猜你也得下定决心不为这件事心烦。”她提到的那只猫会打开马厩插销,能拧开罐子。她活得是挺不错的。“我也不会为这事心烦。”我重复了她的话。“你更倾向于认为自己是男孩还是女孩?”我看了看两个婴儿。在那之前我从没想过倾向于哪个。似乎没有多大区别。“我不知道。”我老实回答。“以男孩的身份生活对你来说会更安全些。你可以站着撒尿,而且只要你的胸部还平坦,就不会有那么多醉鬼对你动手动脚,他们也不会在某天把手伸进你的裙底然后被惊掉下巴了。虽说他们那是自找的。如果是我的话,我倒不介意给他们一个教训。”“我可以当一个男孩。”最重要的是,我想让她高兴。她回了我一个微笑。“你是个好孩子,亚历克斯。别的我都不在乎。”我还有一个问题。“这就是我父亲把我留在这里的原因吗?”她最后又往西蒙身上搽了些木粉,然后把他交到我手上。“是也不是。你父亲留下你是因为不能指望一个海员照顾好一个婴儿,而且他知道我会抚养你,给你找点事做。他怎么会有了你的?我猜生了你的女人,不管她是谁,看到你带的那套部件大概慌了神,决定撒手不管你了。但是不要紧。这事只是不太寻常,最好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你懂吗?”我点点头,把西蒙放在膝头颠着。他咯咯笑了起来。我做了个鬼脸,他照做了。我也是这样照样学样过来的。
我把湿衣服搭在栏杆上晾干,命令那两个脱光光的孩子坐在一条旧毯子上,而我在一边清理马厩。“你为什么唱歌给马听?”伊莱扎问道,她收起脚趾,避开我的独轮手推车。“让它们知道我在哪儿,也好让我在旁边干活的时候不惊扰到它们。还有因为我喜欢唱歌给它们听。看,有三个原因呐。”“我们能唱歌吗?”“当然啦,小鸭子。选一首吧。”我到外面倒空了手推车,然后一边重新举起草耙一边加入了他们的合唱。当我清理完全部十四间关了马的长直形马厩和两间方形马厩时,时间早已经过了正午。虽说比起人类粪便,我更喜欢马粪,但是这个时候大部分客人应该都已经起床了,该去倒夜壶了。双胞胎套上了半干的、晒硬了的衣服。我本想直接回去,但是广场上的一阵骚动吸引了我。“跑回家去,把夜壶倒了。”我对伊莱扎和西蒙说,“小心别弄得一团糟。”我小心地靠近骚乱的来源,靠着墙走,以免是有人在打架。赛拉斯·希尔站在那口老井边沿上,看上去比早上醉得更厉害了。“我们还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船烂在这个海湾里多久?我们还要这样有家不能回多久?”希尔边说话边摇晃;他也许该庆幸在装水泵的时候这口井被用砖封上了。一群人咕哝着,跟他一样摇摇晃晃。听上去他们似乎同意他的观点,虽然他们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我看到我的朋友、面包师的女儿吉妮,就走过去站在她身边。“他想干啥?”她对我一笑。“亚历克斯!他想召集一帮人——一支部队,我想他是这么说的——从陆路偷偷接近塞壬。”“行得通吗?我是指偷偷接近这部分,不是从陆路这部分。”她脸红了,我低下头。我们都知道那是可行的:爬上岬角,坐在遍布岩石的草地上看船只来往,交换一个吻,然后再爬下去,心脏像是要跳出来一样敲击着胸膛。从那以后我们谁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他觉得他能行。问题在于他能召集多少人,我猜。还有他们会带什么武器。”“武器?”“那就是他们偷偷接近的目的。在塞壬开口之前就射杀她们。”杀死她们这个想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明白这些水手需要回到海上,我们也需要外面的补给。然而我还是觉得那些塞壬到时候总会另寻风水宝地,离开这里的。或者要是斯迈思船长的想法成功了,船只就又能进出了。因为她们出于本性所做的这些事就要致她们于死地,我不确定这是否公平。吉妮和我看着希尔聚起了十一个人,每个都和他一样醉醺醺的,要不就是比他醉得还厉害。“胆小鬼!”他朝剩下的人吼道。似乎没人在意。有人递给他一支步枪,他像耍剑似的挥舞着它。另一个人举起一张弓和几支箭。这队人马跌跌撞撞地走在鹅卵石路面上,朝着大致正确的方向出发了。围观人群中传来几声窃笑。“自寻死路。”站在后面的一个女人说道。“如果你想去找塞壬送死,就应该坐船去。”站在她身边的男人表示赞同,“我自己就在想法子。”这时我看到了斯迈思船长,在井的另一边面朝着我。他也听到了那个男人的话,但他看着我,摇了摇头。他相信自己的解决方法。当然,其他人也是这样。“嘿!小子!”一只手捏住了我的肩膀,尽管这声音里的嘲弄意味早已经把我钉在了原地。是吉妮的妈妈,阿里埃蒂夫人。“你不是有活要干吗?这里没你什么事。”她妈妈拽着我走开的时候,我抱歉地看了吉妮一眼。她注意到她妈妈喊我“小子”的时候的口气了吗?我的脸颊烧了起来。“跟我女儿说话这事儿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来着?”我们走到吉妮听不到的地方时她低声说道。“不、不要跟她说话。”“那你怎么就以为我不是认真的呢?”她每一根手指都像钉子一样嵌进我的锁骨。“我不希望你这种人追求我女儿。”我想知道她指的是哪种人。在这个小镇上,她能选的大概只有哪个水手或者我了,或者这个岛上为数不多的内陆农民中的一个。或许她在等待某个富有的商人在此地驻足,然后带走吉妮,给她更好的生活。但只要塞壬还把我们关在里面,把世界阻隔在外,这个愿望就无法实现。她最后又在酒馆门口骂了我一顿。她在我面前勾了勾手指,她的指关节因为揉面而肿大。“就算你只是和吉妮走在街道同一侧,我也会让你后悔的。”这时有人跌跌撞撞地走出盐犬酒馆,我趁机逃脱阿里埃蒂夫人的魔爪,闪身进门。接着,在我等着她跟我进来时,我差点喘不上气。
那天晚上和第二天晚上,酒馆里都挤挤攘攘,我头一次因为除了杂活没空想别的事而心存感激。甚至连双胞胎也被喊来帮忙了。他们忙着收拾空碗碟和没人管的半空碗碟,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里发生的事情,他们也向我们一一禀报。主顾之中有两类人,暴躁的和忧郁的。没人唱歌,也没人打牌。我拉开了两个打架的人,结果自己眼睛上也挨了一下,温赖特夫人也拉开了两场打斗。她让西蒙和伊莱扎回到楼上她的房间里去。过了不久,一个清醒的、衣衫褴褛的人悄悄地进了门。我认出他就是前一天挥舞着弓箭的那个人。离他最近的那桌上有人站起来把椅子让给他,另一个人递给他一杯啤酒,他一口气喝光了。“发生了什么?”“塞壬死了吗?”“都给我安静。”温赖特夫人敲着吧台说,“再给他喝一杯。你们没看到他垂头丧气的吗?让他歇会儿,他准备好了自然会说的。”他们不说话了。又一杯啤酒送到男人面前。这回他慢慢地喝到见底,叹了口气。我原以为会有一个长长的故事,但他没有多少要说的。“他们都死了,跟我一起去的那些人。我们悄悄地靠近,可是她们准是听到我们来了,因为她们开始唱歌。我们听到她们,塞壬,喜欢上了,然后每个人都扔掉武器,开始朝她们跑去。”“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几分钟前打了我的那个水手问道。“我绊倒了,头磕在一块石头上。”那人掀起帽子,露出太阳穴上的一道伤口和瘀青。“把自个儿撞晕过去了。”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这一听就是老查理会做的事情嘛。”有人喊道。“你醒了之后怎么办的?”“当然是跑啦,趁那些妖婆还没有意识到我想要通过她们的地盘,在她们开始对我唱歌之前跑掉。只是我有点迷糊了,你瞧,我爬下岬角以后转了个身,往反方向走了。走了半天才意识到我离港口越来越远了。”几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她们唱了什么?”斯迈思问道,他的声音穿透人们的笑声。我之前都没注意到他也在屋子里。老查理看上去一头雾水。斯迈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换了种问法。“那些塞壬。她们的歌声是怎么样的?你是我们所知的第一个听到过她们的歌声后活下来的人。我听到过很多种说法,但是大多数人说如果有人听到她们的歌声并且抵制住诱惑,塞壬就会离开或者死去。”查理用一只手摸了摸瘀青。“抱歉。我没有抵抗。而且我也一向没有什么音乐头脑。”“这倒不假。”屋子后面有人喊道。又引来一阵哄笑。“那就不管曲调。歌词呢?想得起来吗?”斯迈思的声音里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味。“是关于唱歌的,我想。”查理皱着眉头。“她们唱的歌是关于唱歌的。我只记得这么多了。很少有歌是关于唱歌的。大多数是有关女人或船的。”有人带头开始唱“娶了个美人鱼”,整个晚上这是客人们第一次唱起歌来。温赖特夫人也加入进来,我本来是愿意一起唱的,但我从不在陌生人面前唱歌。我发现斯迈思船长也没有唱。他穿过人群来跟我说话。“我受够了,亚历克斯。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去了就回,证明这是可行的。”“好的,先生。”酒馆里的气氛欢腾起来。人们为老查理、为赛拉斯·希尔和其他死去的人举杯。“我们明早出发。”我告诉温赖特夫人。“那就喂了马再走,而且傍晚的时候你还得回来喂它们。”她很快转身背对我,但我还是注意到了她眼中的泪水。我悄悄上楼到她的房间里,西蒙和伊莱扎正在地上玩抓子。我在他们身边坐下。“我明天要出门。”伊莱扎歪着脑袋看着我。“出门?”“跟一个船长一起。”“可是我还以为没人能出去呢。船开不出去。”“我们要证明有办法坐船出去再回来。”西蒙突然抱住了我,吓了我一跳。“我希望你回来。”我拥抱他。“我也希望如此。”“如果你不回来,我们是不是就得干你那份杂活?”伊莱扎问道。“我想是的。但是我会回来的。”我努力保持语气轻松。我在他们的床上过了一夜,天刚一破晓,就从他们小小的身体间摆脱出来,我一夜无眠。我在谷仓做完了例行工作,给马喂食喂水,给它们唱“娶了个美人鱼”,还额外多拍了它们几下,给它们挠挠耳后。栗色母马终于肯喝水了。如果我们重新打开港口,刀具商人就可以启程了,她也能回家喝她更爱喝的水了。如果我们重新打开了港口,我会回到这里和她告别。我努力不去想另一种可能。斯迈思船长和我在码头碰头。我以为会来一大群人,但是很高兴看到只有他手下的船员来为他送行。我没引起什么注意。我只是希望温赖特夫人能来。也许她最多只能承受昨晚那样的告别。我知道她关心我,即使她没有直说。斯迈思租来的渔船像他所说的一样小,但是有一间小船舱,还有船帆。他和他的人在闲谈,于是我跳上船,开始检查索具,以显示我有那么一点懂行。我倒也没有那么懂行。只是偶尔和温赖特夫人的一些朋友在海湾里开来开去。有一个还真的花了点时间教我。“住在港口小镇却不懂驾船可不应该啊。”她说。于是我检查了绳索和羊角缆桩,对自己颇为满意。几分钟后,斯迈思加入了我,最后向他的人挥了挥手。我猜测他已经交代他们看着,如果我们没能回来就回去通知大家,或者如果我们回来了却没有人相信我们,也好做个见证。他熟练地解缆启航。在他工作时,我不去打搅他。当他终于对我说话时,他没有朝我看,只是指着船舱外一具沉重的铁锁和挂在旁边钩子上的一把钥匙。“我会尽早到下面去,然后你就把我锁起来。我们不知道她们的声音能传多远,还是不要冒险靠得太近。”我点点头。“不管我怎么求你,你都不要放我出来。要等到我们出了海湾才行。”我又点了点头,看着他绑住舵柄来保持方向。他不再言语,只是在走下船舱时朝着我做了个含糊的手势。也许是再见,或者是祝你好运,或者不要让船沉了,或者只是在说交给你了。我合上锁,把钥匙挂回钉子上。我从没独自一人待在一艘船的甲板上过。坐在舵柄旁就好像自己是船长,这感觉很奇怪。强大的感觉。如果我们成功了,这种感觉是不是会强得多?也许如果我凯旋而归,吉妮的妈妈会允许我再和她说话。一支桅杆从岩石之间伸出来。到处都是先行船只的碎片。前面就是宽阔的海湾出口,海水在早晨的阳光下闪耀着金色和蓝色的光。庇护着我们的两个岩石岬角比我过去任何时候所见的都要高耸。我现在注视着的是右侧的岬角。我不知道该作何期待。塞壬会出现吗?还是会先听到她们的歌声?被一首歌诱惑、催眠是什么感觉?当那些船长让他们的船笔直驶向岩石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我想知道。我又不想知道。岸边还有些许微风,但随着我们驶向开阔的大海,风小了下来。我哼着小曲打发时间。此时的空气像是挂在晾衣绳上的羊毛毯子。我把手从舵柄上拿开;我只是假装自己是船长。其实,如果我们的船因为没风而停住了的话,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放我出去!”我朝锁着的门说道:“船长,我不能放你出去。但是你听到她们了?我没有。”回答我的是一声呜咽。我扫视着岩石,搜寻着塞壬的踪影。然后我听到了她们的声音。她们的嗓音美妙得可怕。我听出了一些词句。就像老查理所说,这是一首关于歌唱的歌,挑战听者,要他们去听,好像真有人能选择不听似的。歌词在空中飘荡。“听我们俩的歌声。”她们说,我照做了。“我们唱着甜美的二重曲。”还有关于绿色的镜子什么的,在她们唱的过程中,我一直期待着会有什么钥匙似的东西开启我内心的锁,会有什么东西迫使我去碰舵柄。她们一直唱着,我不住地想:我知道这首歌。我从骨子里知道这首歌,我知道这首歌,即便我从来没听过。不是它的词,而是它所包含的挑战。船帆自己动了起来,方向不受控制。一阵风在巨大羽翼的推动下打着旋吹来。翅膀遮蔽了日光,让船摇晃起来。塞壬落在甲板上,轻如羽毛,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她们。她们很像我。或者说在我一瞬间的怅然念头之下,我以为她们很像。她们不像我,但是我发现她们令人不敢直视。她们赤裸着,长着翅膀,又或者不是,她们的肩膀向后伸展,胸膛向前挺出,就像趾高气昂的鸟。我懂这二重唱,我懂这镜子,我懂。斯迈思还在船舱里呜咽,但是即便我回不去,运气好的话潮水会把船安全带回岸边。他的人可以把门撬开。我脱下衬衣,解开包裹着我的小胸的绑带。我脱下一只靴子,然后另一只,再脱下裤子。我迫使她们看着我,她们这么做了,就好像那根本不是一个挑战。我突然明白我想要长出翅膀和鳞片,我一辈子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渴望。我想要和她们一起栖息在碧绿色草地中的岩石上。不行。温赖特夫人和斯迈思船长怎么办?和塞壬一起栖息在另一片绿色草地上,俯瞰另一片大海。教他们一些新歌,一些不会将水手们引向坟墓的歌。“靠近,让你的船儿安歇。”她们唱着。她们一直不停地唱着。“没有一个经过的男人能不聆听我们唇齿间的美妙声音。”我不是一个男人,我心中一个小小的声音这样说。我是,也不是。但是那位女船长也一样搁浅了,而且我知道我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正当我苦苦思索时,她们每人抓住我一个手臂,将我带到空中。我紧紧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我才鼓起勇气睁开眼睛。从高处看去,一切都显得渺小。我看到了整个岛的形状,还有阻断了其他任何登陆可能的岩石悬崖。海湾的形状的确像一个狗头,两个岬角像是钳住脖子的项圈。我们的小镇是狗的鼻子。我看到小镇广场、酒馆和谷仓,在那儿我只唱歌给马听。我想象着温赖特夫人开始分麦片粥,双胞胎在床上醒来,吉妮的唇吻上我的唇,我想念他们,就好像此刻我已经离开了一样。“等会儿。”我说道。塞壬能带给我什么归属感?我不是她们中的一员。她们给我的不是爱,或者秘密的吻,甚至不是顺利完成工作的满足感。如果我跟她们走了,温赖特夫人会怎么看我?这个选择让我不知所措。我甚至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选择。也许我已经成了又一个为塞壬迷失自我的水手。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所以我开始唱歌。塞壬闭上了嘴,听我唱着她们的歌,然后转变到我自己的曲调,保留她们的一些歌词。她们的二重唱?我每天过的就是双重生活。她们唱道,没有一种生命能超出她们的想象,于是我以自己为例反驳。我想也许她们从没听说过像我一样的生物:据我所知仅此一例,形单影只。我唱了另一支歌,把她们的镜子转向她们自身。“但我们能告诉你世界上将会发生的一切。所有秘密。”她们的声音有些失色了。“我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了。所有人活着直到死去,大多数活得艰苦,有些人活得轻松,有人抛弃他们的儿女,有人将他们视如己出,有的人即便有些古怪也有了一个家。”“跟我们来。没有一个孤单的水手能通过我们的绿镜。”“我不孤单。他们才是孤单的人,那些在家时渴望大海、在海上时渴望回家的水手。他们困在了中间。我在中间,但我没有被困住,我只是在那里而已。”现在她们的翅膀扇得慢了,我们下降了一些。她们的犹豫给了我自信。“我觉得我赢了。我听到了你们的歌,但我的歌更好。我不跟你们走。我要留在这里,你们该走了,因为我赢了。”塞壬把我扔在了开阔的水面上。我原有可能把这当作善意,但感觉她们并不是有意为之。等到我爬上船时,她们已经是天边的两个小点了。那就是别人的麻烦了。我赤裸着在甲板上躺了一会儿,沐浴着明亮的阳光。然后我穿好衣服,打开了船舱。马儿们这会儿大概正等着我,转动它们的耳朵捕捉着随风而来的我的歌声,我们的小船也会乘着这微风回到岸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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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希腊神话里的塞壬拥有美妙的歌喉,所有的水手听到塞壬的歌声都会受到诱惑而失控。而主人公与生俱来的雌雄同体,以及对音乐的热爱,帮助他战胜了塞壬歌声的诱惑,也拯救了海港小城。
——孙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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