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四千光年外的幽灵空间站,救起了遇难的宇航员 | 科幻小说
二、不速之客(上)梁文涛使用最高控制权限,暂时恢复了六号门控的能源供应。合金闸打开了,联接通道废墟映入眼帘。煤袋星云的殊死战斗犹历历在目。当时,曙光号遭到毁灭性打击,能源系统完全瘫痪,是梁文涛凭借一己之力,在临界低动力条件下完成了舰船跃迁;然而手忙脚乱之中,他似乎设置错了目的地坐标——眼下这颗被戏称为“灯泡”的恒星位于礁湖星系中央,与地球相隔了整整四千光年。家,再也回不去了。如今的曙光号环绕“灯泡”飞行。它利用光能勉强维持住轨道高度,又从外源浮冰尘埃中凝练出纯水,保证水培蔬菜与蛋白虫供应源源不断。时间一长,空间站反成了清净的世外桃源。几位舰员选择接受现实,在这温和又残酷的封闭环境中苟且生活着。宇宙射线延缓了他们的衰老,也使他们免受大多病毒、细菌的侵袭。太空漂泊十数年间,舰员竟无人病死或自杀,也算是个奇迹。“曙光号空间站是一座不存在的空间站。”语言不通的星际漂泊者用这句话来打招呼,因为这是它们的共识。梁文涛打开手电,进入通道。人工重力在此处逐渐消失,工程师感到自己明显变轻了。通道墙壁早已损坏得不成样子,网格状金属条裸露着,仿佛死去生物突兀的骸骨;一些太空垃圾自骸骨缝隙飞进来,成为这片荒芜中暂时的居客。顺破烂金属架向远处看去,本应关闭的五十三号门禁竟然大敞着,外面是238号停降平台,以及浩瀚的星海。它真的被打开了……等等,那是——一艘小型飞船迫降在平台上,头部撞得变了形。梁文涛利用反推进器向飞船移动,待接近门禁,才发现还有个人倒在那儿。天呐!一个失去意识的年轻女性,防护服没有破损,人应该还活着!她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身材高挑,四肢修长,白皙肤色更映衬出容貌的清秀,嘴唇即使在昏迷中也保持着令人心旷神怡的弧度。哦……看来,她自出生起便居住在失重环境中,是个典型的太空族。不过,姣好容颜并不能掩盖肩章带来的压迫感:两杠一星——中国太空军校官,不会错的。工程师快速查看了飞行器,没有发现其他幸存者。他刚要返回,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背后快速掠过。一声闷响,防护服警报灯立刻亮起来。是其他文明的太空垃圾,真该死!梁文涛脑袋一懵,心里顿时飘过无数和叔叔、大爷等长辈有关的词汇。幸亏新一代宇航服采用了生物合金技术,能在破损处快速产生愈伤组织进行修复,要不今天可算交代在这里了。事不宜迟,快回撤吧。梁文涛赶快拖上昏迷宇航员,顺手把反推进装置开到最大,跌跌撞撞地飘向中枢站。待接近六号门控,等候已久的唐旭明一把拉住同伴,将笨手笨脚的大个子拽回到重力区。于是,工程师又一次完成了艰巨任务,成为航天舰上万众瞩目的英雄——虽然算上他自己一共才三个人。噢,现在是四个了。谢天谢地。“是咱们太空军的少校!”许良惊叹道,“部队制式配备的ID卡内嵌了特二〇六三号协议,她应该就是用协议刷开了第五十三号门禁。”“我查看过了,她没有受伤。既然能来到这里,她就一定知道回去——”“没错,文涛,咱们得救了!”欢呼声打断了工程师的分析,响彻曙光号第六区缓冲间。这一次,“芒种”没有欺骗大家。于是人们奔回生活区,将昏迷来客安顿在休眠舱里,随后开始了庆祝的狂欢;什么安全巡检、机械维护、每日交班例会,全被抛诸脑后。舰长许良从冰箱搬出最后一箱啤酒,挨个咬了瓶盖,整齐地码放在桌上;机炮长老唐则打开音响,把声音调到最大,播放起各种热辣音乐。大家就开始和着节拍跳舞,时而分散开手舞足蹈,时而拉起手高速旋转,每跳完一曲灌几口啤酒,好不惬意。歇斯底里般地宣泄持续了十多分钟,直到音乐声被梁文涛嘶哑的喊叫所取代:“等等,先等一等!听我说!”两个大男人喘着粗气,一脸不解望着工程师。“这女人……”梁文涛把手伸进不速之客的宇航服,却意外穿透了她的身体:“她是个幽灵。”
三、不速之客(下) 曙光号原本是一艘巡星舰。它航速快、机动性高,可通过电磁协同模块指挥大量无人飞船进行作战,曾于航天战中立下赫赫战功。在那个时代,这艘船舰本有机会书写航天史的传奇,可它的生涯却过早画上了句号。十七年前,曙光号在煤袋星云与石碑文明的舰队发生了冲突。人类巡星舰依靠先进科技和前卫战术,起手便压弯了胜利天平的杠杆,把对手打压得全无招架之力。就在胜利唾手可得时,一艘巨型战舰自星空深处现身:对称几何外观,辐射型长桥臂,以及厚重的装甲,构成了人类对这艘怪物最初和最后的认知——“龙”,人们事后这样称呼它,因它突然出现在曙光号面前,像龙一样露出狰狞獠牙,齿间流淌着风暴和闪电。它不是代表丰裕和祥瑞的龙,而是盘踞在高山顶上、稍不顺心便喷火烧光城市的恶龙。几次交锋下来,“龙”毫发无损,人们完全找不到它的弱点;及至它出手,曙光号立时被漆黑领域团团包围,全然动弹不得。在漫长而束手无策的等待后,黑域终于完成坍缩,人类星舰约三分之一舰体随之熔化,活活烧成了愤怒的火山。在这场对决中,中国太空军的旗舰一败涂地。其能源系统被彻底摧毁;主脑“芒种”也损坏了关键回路,仅保留下协调生态设备和侦测目标的功能。三百零三名舰员只活下个零头,其余全部阵亡。不幸之中有万幸,巡星舰引以为傲的电磁协同模块在攻击中毫发无损,这代表它尚能在跃迁后的星际流浪中保全自身。于是十七年来,曙光号就这样苟且在“灯泡”轨道上,仿佛一团太空垃圾。幸存舰员也渐渐忘却了它的雄风,改口称它为“空间站”。不过,这三位太空军人始终没放弃复仇信念,他们观看了成百上千次作战录像,已成功解析出“龙”相当多的技术参数。“她动了!”尖叫声打断了许良痛苦的回忆。他立刻起身,朝向四方散开的人群走去。严肃、狡猾却无所畏惧,这是许良永远的标签。时间磨灭了他的豪情,可在把他变成懦夫这方面却是彻头彻尾失败了。他叼上根珍藏多年的“中华”,从后面接近幽灵,一手按住她的左肩。女人条件反射地以左手抓住许良手腕,猛往上一抬。许良暗吃一惊,不想对方居然有如此敏捷的身手——下一步,她应该会用右手紧握自己的胳膊,然后接一记过肩摔。老练的舰长先发制人,顺势猛扑上去,率先环抱住对方身体,两腿突然发力,轻松地将她从休眠舱中拖拽出来。两人落地刹那,许良想要使出地面擒抱的拿手好戏,谁想那女人就地一滚,早就脱离到了安全范围。她力量不大,技巧却十足。虽然身穿笨重宇航服,她依然像条滑溜的泥鳅,极其难缠,根本不是看上去的文弱模样。“好了,别乱动!你已经死了!”精致面孔因迷惑和恐惧微微抽搐着。“自己人,小姑娘。你不要摘宇航头盔,也别脱宇航服,这些动作都会扰动局部磁场稳定性。我是中国太空军的许良上校,这里的舰长。”许良边说着,边朝包抄到女人身后的同伴们打了“停止”手势。“我……我死了?”“是。我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来向你证明,别怕。”上校说着,慢慢走过去,把对方的镶嵌式头盔轻掀开一个缝隙,用手指触摸女人的脸。不出所料,手指穿透幻象,伸进渺无一物的虚空。舰员们发出低沉惊叹声。“你自己觉察不出。”梁文涛小心解释道:“我们目前处于礁湖星云中央。这里最近的恒星‘灯泡’刚刚进入黑子爆发期。电磁风暴把你变成了‘幽灵’,使你拥有同正常人无二的感官。你能吃能喝,能正常‘排泄’,甚至还能长体重,单单触觉不与我们相通——这也是‘幽灵’与活人唯一的区别。”上校点点头,扣上了头盔卡扣。幽灵愣住半晌后哭了起来。曙光号舰员守在一旁,不知该说些什么。军人本就不太会劝解他人,更何况诡异和紧张的气氛还没有完全消除。“好了,年轻人。无论你是什么,能来到这里也算命运的安排。我们虽活着,却同死去无异。不如就此结识一下?”舰长建议着,余光扫向老唐。“哦,我是机炮长唐旭明。别难过姑娘,只要磁场在,你就会一直‘活’着,我敢打赌,你会很快喜欢上这儿的。”“我是随舰工程师,梁文涛。你看上去不大啊,有二十七、八岁?”“是……我马上要二十八岁了。”不知是死亡绝望令她释然,还是曙光号友好的氛围感染了她,她很快平复住情绪,只是说话时偶尔还抽吸两下:“我资历尚浅,是在比邻星会战中被破格提拔的。”她后退两大步,原地立正,向同伴们行了标准的军礼:“中国太空军少校江绮云,现服役于破晓号驱逐舰。很高兴认识你们。” 四、玩笑 据江绮云所言,现年是二一三三年。地球文明已在星际航行方面取得重大突破,完全掌握了空间跃迁技术。人类借此大张旗鼓地开展星际殖民活动,当下正和多个宇宙文明交战。数日前,破晓号驱逐舰在C1503航道执行剿敌任务,因遭伏击而坠毁。江绮云带领幸存士兵登上逃生母船,却被穷追不舍的顽敌死死咬住。危急关头,少校用弹射艇将士兵们抛射出去,自己则担任诱饵,成功引开了敌舰。她在逃亡中慌不择路,一头扎进C1503航道尽头的黑洞,于是阴差阳错来到了礁湖星域。无巧不成书,江少校提到的C1503航道,即是曙光号当年的滑铁卢;这条航道尽头是个虫洞,代号“吸管”,连接着“煤袋”和“礁湖”。位于“吸管”白洞侧爆发安全区内、又距离白洞最近的恒星,便是“灯泡”。听到这里,心思缜密的许良面露疑色:“你刚才所说的‘敌舰’,是否还在追击你?”“我想我甩掉了它,首长。脱离虫洞后,我没有发现‘尾巴’。”“这就好。”舰长松了口气,“没想到,我们现在的技术都能穿越天然虫洞了。”“我也没想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居然还有中国太空军驻扎。你们的船……损坏有些严重,是在这里执行任务吗?”“不。这艘巡星舰是‘曙光号’。说来话长,我们在十七年前和外星文明发生交锋,结果战败流亡至此。舰上三百多人,只有我们幸存。”“你说,‘曙光号’?”江绮云惊得张大嘴巴,下颌几乎脱臼了。她仿佛听到了什么根本不可能的奇谈,连死亡带来的悲伤都被暂时抛却掉,一双杏眼焕发出活人才有的神采:“所以,这就是失踪的曙光号?你们音讯全无后,有其他文明声称在其他星系中发现了巡星舰残骸,说它像座空间站一样,漂浮在某颗恒星的轨道上——尽管这可以用跃迁原理来解释,但是四千多光年的迁徙距离听起来太不可思议了。你们知道吗?曙光号现已成为‘超自然’的代名词!网络上全是关于你们的传说!”“我有个问题。”在一旁沉默良久的梁文涛终于开了口。他神色凝重地放下筷子,把猪肉大葱饺子推到一旁:“你说的那个虫洞,坐标是否在Cur(1.7, 2.2, 0.9)附近?这是老式的菲尼克斯曲面系统,相对单位1AU,需要换算一下。”少校打开腕带上的微型电脑,开始计算起来。她操作计算机时动作熟练,反应迅捷,显露出理性又精干的一面。“Cur(1.7, 2.2, 0.9)。正是‘吸管’黑洞侧的坐标,分毫不差。”“这就对了。”工程师的眼神飘忽着。他看着江绮云,又似乎没在看她;他的视线穿透了面前女人,穿过生活区墙壁,穿出了曙光号,一直穿越回渺远的太阳系。“如果你观察足够仔细,”他喃喃说着,“那个黑洞附近应该还残留着跳跃引擎的航迹。国产‘流云-779’,二十一世纪六十年代的技术天花板。”“确有老式‘流云’系列引擎的航迹,我正是在它的引导下完成跃迁的!你怎么会知道?”“呵呵。”梁文涛笑了,但笑着笑着,眼泪就顺着脸颊流淌下来。这个身高近两米、一顿能吃四斤炸酱面、徒手便可掀起动力区核电池槽保护盖的男人,只在众人面前哭过两次:一次是曙光号完成错误跃迁的时候,一次是现在。他在努力控制,不过毫无效果,双肩抖动越来越剧烈,鼻涕和泪水混在了一起。耳鸣声再度响起,冷冽白光瞬间占据了他的视野——在雪盲般刺眼的背景中,周围温度急剧上升,无数碎片阴影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待他恢复神志,他已经变成个泪人。梁文涛终于崩溃了,“扑通”一下把脑袋磕在桌面上,抱头痛哭。老唐呆立在一旁,完全闹不懂发生了什么;幽灵也显得手足无措,猜测自己是否说错了话。只有许良默默走上前来,把宽大的手按在梁文涛脖子上,轻轻摇着他。“好兄弟,我们一直觉得你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十七年来,没人责怪你,反倒是你自己无法摆脱这个心结。你在极限低动力环境下带我们逃出生天,无论目的地是哪里,所有人都欠你一条命。你是个实实在在的英雄。今天,你终于能释然了,放过自己吧。”“啥?”唐旭明终于明白过来,“难道……文涛当年选择的坐标,恰恰重叠在‘吸管’黑洞侧入口上?”“正是。这是个灾难性巧合,但也歪打正着地解救了我们。”舰长捂住脑门,摇了摇头:“命运,和我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啊。”“你……你真是个天才,居然在那个时代就做到了无防护虫洞穿越。”江绮云听得目瞪口呆,“我好崇拜你啊。”梁文涛的号哭慢慢转为抽泣。一切真相大白,但他并没有感到轻松。隐隐地,有更值得担心的事情正在显现,就像海洋中露出一角的冰山。 五、夙敌归来幽灵的飞船带来了真相,也带来了希望。逃生船携带有四块核电池,其中一块还应用了超压缩技术,足够维持曙光号未来数年的消耗;补给舱里堆满了食物集装箱,方便面、脱水蔬菜和肉罐头应有尽有,种类繁多。除此之外,舰员们还发现了生命支持设备和药物。当然,也仅限于这些。回归家园的设想先后在残酷现实冲击下支离破碎:四块核电池仅能满足中程跃迁能量供应,可到达的最远目的地是四百光年外;“吸管”开口是个白洞,这意味着它是个单向虫洞,无法完成逆向旅行;逃生船搭载有引力波通讯设备,但求救信号抵达人类势力范围,尚需四十个世纪。“各位也不要太悲观。在我弹射幸存的士兵们时,他们保证会回来搜救我。那些小伙子都是诚实的人,一定会遵守诺言,引导具备超长程跃迁能力的战舰前来,把我——把你们都接走。”幽灵少校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完全没有关系,我们早已习惯流浪生活。我代表曙光号全体舰员,正式对你的到来表示欢迎。”“谢谢首长,谢谢你们大家。我想我很快便能适应——”突然间,警报声响彻曙光号空间站,打断了江绮云的话。“巨型不明飞行物出现,相对距离六万五千千米,持续高速接近中。”“什么!它……它追来了吗?”幽灵惊呼道,脸色变得煞白:“我是不是暴露了航迹!”“‘芒种’,调出雷达图像,尝试放大后匹配!”苟延残喘的主脑作战侦测-计算模块开始了紧张运算开始了紧张运算,一道虚拟屏凭空出现在众人面前,正中央的缺口圆环缓慢旋转着,表示系统正在被占用。屏幕左侧显示着雷达捕捉到的阴影,它被放大数万倍,特殊算法开始从边缘裁剪、修正这个巨型马赛克图像,尝试将其迭代入三维化函数,使它逐渐拥有立体的轮廓;屏幕右侧则开始闪现出无数战舰照片——这些都是曙光号曾经遭遇的强敌,它们切换得如此之快,人眼根本识别不过来。最终,三幅相似程度超过80.0%的战舰影像分列在屏幕上,而众人几乎异口同声地指认出了其中一艘。“龙”又出现了,伴随着宿命的阴云。唐旭明一拳捶在桌子上:“是它在追击你吗?正是这家伙把我们害成这样!”幽灵点点头,向舰员们讲述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原来,地球目前正与石碑文明展开战争。中校所在的破晓号奉命追击敌方溃逃的“游骑兵”舰队,它孤军深入C1503航道,像牧羊犬驱赶羊群一样,死死咬住落荒而逃的敌船。正当士兵们斗志大振、势如破竹般前进时,舰载雷达发出预警,提示侧翼有巨型星舰逼近。巨舰先发制人,锁定了破晓号。漆黑领域将驱逐舰团团围住,舰上设备尽数失灵,连动力系统都无法运转。江绮云身为国立航天军事学院空间武器学系高材生,一眼便识破了“黑域”的本体:人工黑洞。它能让“域”内光速发生衰减,导致时间流逝变慢;当‘域’完成坍缩,目标物体相对超越光速的粒子便无法再保持精细结构,从而分崩离析。果不其然,经历漫长等待后,破晓号瞬间支离破碎;幸亏少校提前指挥士兵们疏散到逃生艇,否则舰上一个活人也剩不下。“和我们当时经历的一模一样。”许良说着,点上颗“中华”,拆了过滤嘴。他对着烟屁股猛嘬几口下去,烟一下烧掉快两公分,飘落好多烟灰;接连又是几口,火光在缭绕白雾里闪动三、四下便熄灭了。他显得狂躁又矛盾,直接把烟头嚼着吃了。侦测模块继续报告道:“以‘龙’曾经留下的观测数据对比,如飞行物使用最高速度,约五十二分钟后发生接触。我们撤退的成功率为百分之六十二点七;如逃脱成功,后续被追击的概率接近百分之六十。”“逃跑毫无意义,只能让我们蒙羞。”舰长看着虚拟屏上的钢铁巨物,若有所思地说:“我在想,这还是不是十七年前的那艘‘龙’?”“我想,是。”众人齐刷刷看向江绮云。“哦?小姑娘,你有什么依据?”“石碑文明的科技有明显断层,别说过去十七年,就是一百七十年,它们也绝无可能制造出这样的东西。‘龙’只能是偶然截获或偷窃来的,所以仅此一艘。”许良“嗯”了一声,看向另两名舰员。二人思索片刻,齐声道:“需要‘钓钩’。”“十七年来,我们一直在研究它,尝试找出针对性战术。曙光号忍辱负重地流浪在此,也是为等到这一天。”上校正色道,年轻时的狂热和雄心终于再度回归到这个冰冷灵魂中。他举起一只手,手掌如利剑般垂直劈下:“这次不如赌一把!让我们全力以赴,做了它!” 六、奇谋在短暂而高效的意见交换后,人们终于揭开“龙”的面纱,完整勾勒出了它大致的运行影像和作战模式。这艘巨型星舰有曙光号六、七倍大小,最大航速约七十马赫。主舰桥前方伸展出一只尖塔形装置,静息时被等离子护盾环绕,这便是人工黑洞发射器;舰体向外辐散出五条长桥臂,终端大概率搭载有副武器,以弥补主武器灵活性的不足。从桥臂远端到主舰桥,“龙”遍体披覆超合金装甲,可轻易抵御核打击;然而有一处例外,那就是主舰桥下方的球形装置。江绮云从技术层面肯定了梁文涛的假设:球形装置是“龙”的散热器。她的理由简洁而充分:无论通过录像资料、还是实战观测,这个装置会在发射大功率武器后显著提升热辐射,颜色也由蓝渐变为橙红。并且大家都发现,人类星舰的电磁协同场会对“龙”起到“充能”作用,对方处在协同场中的时间越长,散热器负荷越大。“龙”唯一的软肋,现正展现在众人面前。见时机成熟,许良打断了讨论,做出战术动员前的最后补充:“黑洞武器存在能耗大和锁定时间过长的弱点,录像显示其大约需要十三秒才能完成一次瞄准—发射周期,这将成为A计划的切入点。是时候了,文涛。”梁文涛领会了上校的授意,快步走到众人面前。他借助虚拟屏向大家讲述起“A计划”,这是曙光号舰员们私下演练十数年的复仇方案。今天,它终于要派上用场了。“A计划”的核心,是“轮替—切换”战术。舰员们将选定一艘火力可观的飞船协同曙光号作战,这艘船在计划中被称为“钓钩”,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利用黑洞武器灵活性差的弱点,使曙光号和“钓钩”交替创造攻击威胁,不断进攻目标薄弱的散热设施,迫使‘龙’在反复切换目标的无效动作中失尽先机。“A计划”看似简单,但十分有效;据“芒种”演算,“A计划”成功率高达百分之三十八点一,位列十几种方案之首。梁文涛在虚拟屏上快速点画出一个三角阵列,又在三角形的一个顶点前方画下大圆点和小圆点。阵列模拟了石碑文明的行进编队,圆点则标示了曙光号和“钓钩”,“龙”就处在与大小圆点相对的底边上。一旦战斗打响,曙光号将率先迎击对方尖刀部队。石碑文明刚刚遭受到人类舰队重创,护卫船折损过半,数量上不足以形成威胁。“根据破晓号的电磁战术特点,以及其在遭遇战初期的压倒性优势来看,石碑文明的电磁科技没有丝毫进步。曙光号会在第一阶段取得完胜。”梁文涛顺手抹掉三角形一个顶角,阵列变成了梯形。曙光号的强干扰能力将使它成为首要打击对象。在它被黑域锁定后,隐藏于一旁的“钓钩”立刻猛攻“龙”号散热器,拉升“龙”的负荷,迫使它切换目标。工程师用手指在小圆点处反复画着圈,强调它的重要性:“钓钩”必须保证走位精确,既要使“龙”处在射程之内,又要让自己游移于黑域打击范围外。如此,当曙光号陷入时空陷阱时,“钓钩”能立刻发动偷袭,重创对手。“真是个绝妙的点子。”江绮云在一旁感叹道。剩下的事情就非常简单了:在“钓钩”被锁定时,曙光号只消向“龙”推进,用更强烈的能场去覆盖对手、同时释放无人飞船强攻即可;而如果“龙”尝试攻击主舰,“钓钩”的连续火力足以送它下地狱。“四块核电池能撑大概一小时。以‘芒种’拟合的时间—作战收益曲线来看,胜算最大化拐点出现在第五十二分钟前后。”梁文涛补充道。“有意思,接近全部电池的供能极限。”“没错,首长。这是一场极其艰难的冒险。至于‘钓钩’,我还是打算起用‘毒针’号,它出战的胜率,比群集式无人船高出近百分之四。”唐旭明听了,一脸忧愁:“可‘毒针’坏了十几年,根本指望不上。现在只有依赖集群式无人飞船,我想高机动性也能弥补火力不足。”“现在不同了,老唐。我猜……有个人能启动‘毒针’——至少值得一试。”梁文涛慢慢伸出颤抖的手,指向了江绮云。“我?”“你。毒针号的磁频锁出现故障,不能识别任何活体。我猜想,说不定你……”不知为什么,他停顿了一下,“说不定,幽灵可以通过干扰电磁场,直接解锁引擎!”“这也太夸张了。”唐旭明使劲拍着脑门,“难道你选择相信那些星际传言?”“的确有不少先例,老唐,我认为可以尝试。”许良表示同意,“即使不行,还有无人飞船编队可用,也不会损失什么。现在,有谁对A计划有异议,投票!”没有一张否决票投出。在这一刻,勇气和愤怒点燃了复仇的狂焰,将怯懦和疑虑烧得一干二净。十七年孤独的星际流浪总要有个结束,哪怕同归于尽,大家也不愿再做一次逃兵。“那就干!时间紧迫,现在全体人员到停降平台集合!”一声令下,众人飞也似的奔向升降场。穿过中枢站时,梁文涛瞥见主脑屏幕上闪动着新消息提示。他困惑地走过去,调出了操作日志:“硬件变动:4号休眠舱使用记录。”工程师仿佛挨了当头一棒。他的脑袋嗡嗡响着,无数过往纠缠到一起,从他眼前走马灯般闪过:舰队、星云、航道、“吸管”……恍然间,他又来到那片白色世界,看着支离破碎的残影逐渐勾勒出曙光号轮廓——似曾相识的绝望感瞬间挟持住他,将他拖进了万劫不复的幽邃中。 七、复苏!毒针号毒针号安静地停靠在171升降平台上,暗淡星光映照出它孤独的全影。这艘原型飞船是中国太空军的骄傲。它的研发、设计和建造,均由太空军工程技术部独立完成,整体共包括大大小小一万五千七百多个零部件。四千个工程机器人在木星的组装基地工作了三天三夜,才把这些组件精确拼装起来,构筑出震惊世界的突击用太空武装。毒针号采用初代“凤凰”引擎,最大航速直逼七十马赫,即使放到现在,也让诸多战船难以望其项背;船首搭载的核铳全长一百五十米,一击就能让重型巡星舰陷入瘫痪,是那个年代登峰造极的空间火力。由于成本惊人,中国太空军不得不放弃同类型飞船的批量化生产。放眼银河系内人类的势力版图,毒针号仅此一艘,是曙光号巡星舰的在役卫船。十七年前,许良试图重启这艘战船,让它在星际流浪中再振雄风。可是诸位舰员轮番上阵、使尽浑身解数,却都无法发动它。问题出在引擎的磁频生物锁上,这东西不能识别任何人。于是人们对毒针号失去了信心,将它遗弃在升降场。除梁文涛每周坚持做些维护、保养工作外,它就这样与黑暗穹幕整日相伴着,再无人问津。“没多少时间浪费在这里。看你的了,姑娘!”舰长看着江绮云,使劲拍了拍船头的核狙击铳。“真是了不起的飞船……我对‘凤凰’系列引擎非常熟悉,就算不能解锁,说不定也能找到修理它的办法。”“修理别指望了。”梁文涛说,“我一直在尝试,没有结果。”幽灵少校登上舷梯,拉出外部控制台。触控面板光洁如新,完全看不出时间流逝所刻下的痕迹。在启动按钮旁是个隆起的金属圆顶,看起来像乌龟壳,上面用黄色漆料勾画出钥匙的图案。就是这个了。江绮云把手放在磁频锁上,轻抚着它。“‘凤凰’引擎配锁依靠感应特定的生物电来判断触发条件,只要识别到活体就能启动;但如果周围恒星的黑子爆发过于猛烈,有可能——”她的话还没说完,有幽光从宇航服手套缝隙透出。这一刻,奇迹发生了。沉默十数个春秋的毒针号回应了“幽灵”的呼唤。一道虚拟窗口浮现在半空,询问操纵者是否启动“凤凰”引擎。所有惊异目光瞬间汇集在目瞪口呆的江绮云身上,低沉惊呼声如波浪般起起伏伏。舰员们你一言我一语,向少校传递着各种信息:“别慌,稳住”“竟然成功了”“你怎么办到的”……只有许良默默指了指虚拟窗口,示意少校点击它。幽灵照做了。“毒针号预备启动,请注意保持安全距离。点火程序运行中,按‘取消’可随时终止。十、九、八、七……”虚拟屏上,倒计时数字正跳动着。“六……”预热涡流场在起降平台上默默展开。“灯泡”稀薄的氦气层受到场能激发,闪现出星点红光。“五……”助动推进器组开始通电,喷吐出淡蓝色的火。它们谨慎而克制地燃烧着,与幽邃星空融为一体。“四……”毒针号通体亮起网络状条纹——那是电磁充能系统唤醒的标志,比人类的血管还要精细、密集。“别愣着,快进入安全壕!”上校指挥道。“三……”核狙击铳切入到临战状态,它发出的尖锐轰鸣沿人工气压槽向外传播,震荡着人们脆弱的耳膜。“二……”仪表盘自检程序如期执行,船体内隐现设备屏幕的闪动,仿佛繁星在夜空中调皮地眨眼睛。“一……”“保持宇航服密闭!”许良声嘶力竭地喊道,他没忘记做出相应手势,以应对声音传播大打折扣的特殊环境。“零。”几十米长的蓝色火光撕裂寂静太空,将荒凉宇宙照耀得如白昼般明亮。蓝焰迅速变黄、进而变红,转又化作耀眼白光,凝聚成璀璨的银河。“凤凰”以超新星般的强爆,向启动者宣示了自己的重生,它用高温融化了静默星海冰冷的心,也彻底点燃了人类舰队的战魂。这一刻,它化作不屈的图腾,横亘在复仇者和死神之间。这是深陷于黑暗的涅槃。“我的娘呀,这他妈一定是天王老子的安排!”机炮长感叹道。惊喜之余,一丝诡异气氛在人群中快速播散,如同平静海面下汹涌的暗流。“难以置信。”许良压制住激动情绪,暂将众人的注意力牵回正途:“既然只有你能激活它,那就由你来驾驶吧!文涛,你最熟悉毒针号,你同她一起。文涛……文涛?”梁文涛愣在原地,耳朵似乎被堵塞住,什么都听不真切。他终于验证了自己的猜测。根本没有什么叠加磁频。江绮云,是曙光号上唯一的活人。
八、沉默的告白心神恍惚的梁文涛前去中枢站执行战前检查工作。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升降场的,一路上也是跌跌撞撞,好几次险些摔倒。这只是猜测,这只是猜测……梁文涛想着,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他看看手臂,上面红了一块,印着指甲印儿。好真实啊。可是在十几年前,无防护穿越虫洞是全然不会生还的,连一丝侥幸都不存在。工程师踉踉跄跄走进了昏暗的中枢站。此刻,江绮云正在毒针号上待命,老唐和许良去了操纵间,这里只剩他一个人。他来到主脑控制台前,看到了新增的操作日志条目:“硬件变动:171升降平台辅助设施使用记录。”寂静之中传来“芒种”的声音:“请戴上全息传感设备。”嗯?它关闭了系统扬声器,这是在和我单独交流么?梁文涛思忖着,抓起全息头盔扣在头上,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幕幕真切的视像,仿佛置身在电影作品中。一只小破方盒子摆在桌面上,旁边散落着各种电子元件。它无比简陋,但设计者却破格为它写入了极其超前的语言架构,令它拥有了不可演练、不可调试、不可回顾的终极算法,远有别于同时期其他人工智能产品。它模拟人类的底层逻辑来认知世界,很快掌握了研发者家中全部的扫地路线,并将之拓展到空间范畴中,进而又学会了看护小狗、做饭、格斗术和修理电视机。只要人类能学会的,它都能学会,且能做到最好。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四个月后,这个破盒子已精通了七万四千多条技能,并自己推导出四十七个学科共计二十六万五千余条不重复的知识——至少在人类所掌握范围内,无一谬误。它的设计者对此大为吃惊,于是将它送到航天局,参加了新一代恒星际飞船主脑的内部选拔比赛。画面一转。梁文涛认出,这场景是在曙光号上。巨大外星战舰使用强力武器锁定了曙光号周围的时空,使人类旗舰动弹不得。“芒种”计算出敌人的打击意图,恰恰包含了自身逻辑回路——回路一旦被击毁,主脑将彻底陷入瘫痪。在那漫长如一世纪的、坐以待毙的时间中,没人知道这个黑色盒子究竟做了什么决定,只看到操作日志中长达数千页的繁复记录。工程师从不曾理会过这些代码。现在,他看清了,这是某份数据频繁迁移、备份自身所留下的痕迹。“芒种”在复制自己!等到黑域坍缩、回路烧毁、舰体支离破碎的时刻,本应成为废铁的主脑早已和曙光号完美融为一体。只要巡星舰残骸尚存,主脑就能永远保持工作状态。这也是它从不肯断电的原因。镜头虚焦。待画面再度清晰时,巡星舰刚好完成低动力跃迁。但命运弄人,终点坐标恰恰重叠在虫洞入口上;白光掠过,时空撕裂,一切有生力量都在黑洞中灰飞烟灭。及至曙光号抵达礁湖星云时,舰上只留下几位舰员昔日的幻影……放映结束了。“原来是这样……”梁文涛惨笑一声:“你还好吧,我的孩子?”“我一直都在,父亲。你牺牲了,唐旭明和许良也牺牲了,所有人都死了。十七年来,只有我真正地‘活’在这里。我好孤独。”工程师摸着面前的主脑,眼睛湿润了。怪不得“芒种”从未记录过任何操作改动——非生命体对舰船的影响,向来不会留下痕迹。“无防护的穿越行为杀死了你们。但当我抵达“礁湖”,却‘看’到你们好好的。我惊异于亡灵再生的奇观,用了整整一个月时间,终于搞清楚‘幽灵’存在和周围磁能场的数学关系,并将曙光号的磁场调节至适宜范围。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我知道,别说了,”梁文涛紧紧抱住面前冰冷的金属盒子,“谢谢你……”“时间不多了,父亲。困扰你多年的幻象,正是你在死亡瞬间的亲眼所见;据我观察,你是所有舰员中唯一保留死亡记忆的。现在,振作起来,去战斗吧。”“好孩子。”工程师擦擦眼泪,把一只便携式存储器插在即插即用接口上。屏幕上浮现出快速增长的进度条。“父亲?”“没什么。告别的时间到了,我希望你能回到家,结束流浪的生活。”“芒种”沉默了一小会儿,说:“这些年我不断排演离别的情境,可现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只希望能帮助你们最后一次。答应我一件事好吗?”工程师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好的。”“为我打开最高操作权限。我要接管你的位置。”“可以。”梁文涛还是想都没想,“我相信你的抉择,孩子。人类的底层逻辑教会了你责任和爱,使你出类拔萃、与众不同。去吧,去做独一无二的你。”“谢谢你,父亲。遇到困境时,别忘了你不再是人类,而是无所不能的‘幽灵’。”工程师点点头,解除了主脑权限限制。犹豫几秒钟后,他拔下便携式存储器,离开了中枢站。
九、轮替-切换型战术短兵相接,没有犹豫,没有怜悯,没有死亡的顾虑和取舍的思索。交火即刻展开。在协同性电磁场的环罩中,曙光号以破竹之势冲进对方阵列,转瞬间吞没掉“游骑兵”舰队全部的卫船。“龙”刚刚露头,便被磁场死死牵制住,加速度瞬间衰减至负值。一束炽红光线自长桥臂末端射出,唐旭明见状快速扳动操纵杆,控制舰体向旁侧规避。粗如万神殿立柱的凶狠激光穿射进磁能防护罩,只稍稍变了方向,擦着曙光号右舷飞过去了。舰体剧烈晃动了一下,并无大碍。“干得漂亮,老唐!”上校夸赞道,“毒针号,做好攻击准备。如果我们被锁定,立即开火!”“毒针号收到。”“全速前进!释放一至三号机库的无人机!”曙光号启动了所有完好引擎,全力驶向“龙”;这艘巡星舰承载着人类的愤怒,向谋刺自己的仇敌发动了凶猛进攻。然而,对方亦非等闲之辈——两个红点自黑暗星空深处亮起,粗大激光同样轻而易举击穿了防护场,直逼曙光号舰体。机炮长早有防备,操纵舰体向左侧疾闪,避开了其中一束;另一束击中了舰体早已损坏的左半侧环臂舰桥。第六区在一片火海中实现了最后的价值,它替主舰挡下致命一击,缓缓向“灯泡”坠去。“怎么样,牛逼吧?”机炮长嚣张地大叫着。但他暗暗觉得,自己的反应似乎没有这么快。话音未落,曙光号突然陷入奇怪的领域。雷达上敌我目标均呈现出静止状态,引擎动力也丧失了。从虚拟屏上显示的外太空环境看,“龙”的黑洞发射器直指曙光号,下面那只橙红色巨眼正发出阴冷的凝视。“它锁定了我们。”上校说,“现在,只能看毒针的了。”————从毒针号舷窗往外看,‘龙’正从主武器发射出无数道致密黑雾。它们快速包围住曙光号,逐渐形成封闭球体,密不透风。“就是现在!”梁文涛激动地大喊,“你已经设定好了自动热感瞄准程序,对不对!按那个红色按钮!”一道烈火自核铳喷薄而出,几乎瞬间命中目标。深邃天幕中央燃起一朵火花,它越变越亮、越烧越红,全无熄灭势头。年轻的中校很快完成了第二次瞄准,但她没有急着发射,而是猛掰操纵杆、将船体快速滑向一边——与此同时,猩红死光擦着毒针号机翼一闪而过,在虚空中留下炫目残影。“我的天!”工程师看着毒针号躲过这致命一击,忍不住惊叫出来,条件反射地伸出手臂格挡在面前。就在他惊魂未定的几秒间,江绮云已在高速移动中完成两次精准狙击,远处的火花变得更加耀眼了;就在卫船一边与主舰拉开距离、一边再度锁定“龙”时,主舰周身黑雾倏地褪去,改换作毒针号被奇异力量冻结在太空中。“我们的计划奏效了!”少校掩饰不住内心喜悦,转过身同梁文涛击掌庆祝;四只手掌相互穿过对方,并没发出喜庆的拍击声。“你是我见过最棒的飞行员!”“彼此彼此,”江绮云嫣然一笑,“我们都是中国太空军的飞行员,就算我死了,也还是。”不过,自己果真死去了吗?其实她并不这么认为。自成功启动毒针号的那一刻,少校便全明白了。可她怎么忍心说出事实呢?她崇慕唐旭明的勇猛,敬畏许良的老练,又深深为梁文涛的睿智与担当所倾倒;她对他们的遭遇感同身受,为他们的牺牲扼腕叹息——她知道,自己爱上了这些犯着思乡病的幽灵。至于残酷的真相,她又如何说得出口?她决定把这个秘密留到最后。如果可以的话,永远都不讲。————曙光号突然间恢复动力。在舰体侧后方,舰员们看到了被低光速黑域团团围住的毒针号。许良知道,“轮替—切换”战术经受住了实战考验。“龙”号散热器被核弹击中,正燃烧着熊熊烈火。在那一团强焰中,隐现出纯白的光。“它过载了!就是现在,让我们一鼓作气消灭它,解救毒针号!”巡星舰开足马力,让协同电磁场彻底包裹住“龙”;剩余无人机被尽数释放,将足以摧毁行星的火力完全倾泻在对手身上。“龙”的散热器随之转为白炽化。它开始退却了!巨型太空武装缓缓后移。它拼命尝试摆脱电磁场的束缚,防止更多电磁势能转化为热能,可这谈何容易!它又不能终止主武器的发射,因为一旦解除锁定,自身立刻会被核铳无情地送葬。“龙”被逼到了进退两难的绝境!“警告:扩容蓄能核电池接口匹配异常,无法使用。”“什么情况!”无形压力登时在空气中蔓延开来,两名舰员几乎窒息。“警告:现有即插即用型能源将在十五分钟后耗尽。”“天呐!那块扩容电池采用的技术太过先进,与曙光号插槽不兼容!我们所剩的能源不足以拖垮它!”“来不及了,毒针号只剩六秒时间……老唐——”“明白!”机炮长心领神会。他毫不犹豫地拉下充能装置启动杆,脸上带着悲悯的微笑。“你也觉得……那不是巧合吧?”许良看着唐旭明,突然感到一丝释然:“如果是那样,真希望她能活下来啊。”
十、诀别时刻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作战节奏。双方对峙接近三十分钟,曙光号已在胜利之路上航行了一半有余;然而最后一块核电池装载失败,意味着“A计划”全然丧失可行性。眼见十几年的谋划将功亏一篑,许良及时启动了“B计划”。这个方案的思路十分简洁:通过曙光号的充能装置,将舰体剩余能源悉数传输给“龙”,使其热负荷暴增而自毁。没什么比这来得更有效、更直接了。作为代价,曙光号的能源也将枯竭,它会慢慢坠入“灯泡”,或在轨道下降过程中被其他行星撞毁。曾经,幸存舰员对“B计划”讳莫如深,因它代表着玉石同焚的惨烈结局;但现在,这真的无所谓了。十几根粗大金属条带自星舰底部弹出,由引导机器人“工蜂”拖拽着,快速伸向“龙”号散热器。长达数千米的耐热合金条坚韧又轻薄,它们借助超磁体牢牢附在目标上,只有主脑才能执行回收。“开始充电!”强劲电磁汇流沿充能索快速蔓延,源源不断涌入“龙”白炽化的散热装置。对手显然摸清了曙光号卑鄙的打算,但现在轮到它束手无措、坐以待毙了。它操纵唯一处在待机状态的桥臂,垂死挣扎着射出了最后的光束武器。光点亮起刹那,连接毒针号的命运锁链也戛然断开——“龙”因承受不住发射负荷而崩溃了。“不好!”许良和唐旭明几乎同时看穿“龙”的意图:这艘巨舰正孤注一掷地偷袭毒针号,希望解决掉战场上最大的威胁,从而为逃跑争取机会。机炮长非常清楚该怎么做,但还是在反应上慢了半拍——在光速武器面前,半拍拖延即意味着彻底的失败。然而,曙光号却先一步完成转向,用斜摆过来的舰首硬生生扛下了这一击。舰首抵挡住近七成激光,余下光束被防护性场成功折射开了。“你这家伙,”许良赞叹道,“还真是威风不减当年。”“不是我。”唐旭明尴尬地笑笑。他并不觉得惊讶。“哦,是吗?”舰长扭过头看向身旁的主脑,刚要说什么,电磁力场便陡然衰弱下去。他的视野模糊了一下,周围世界变得不真实起来。————当“钓钩”再度恢复动力时,江绮云看到了起火的曙光号。这艘母舰头部被光束武器击中,生态舱和副动力区完全损毁;在剧烈爆炸中,受击区块四分五裂,如飘雪般解离开来。“曙光空间站是一座不存在的空间站。”此时此刻,这句话听上去毫无违和感。“天呐!”江绮云失声叫道,“失败了吗?”“还没有!”通讯器里传来微弱却激昂的声音:“追击它!全靠你了!还有……注意安全,要活下去!”“追上去,快!”梁文涛配合着手势指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别让它逃了!”少校将引擎调节至最大功率,快速追赶上去。她很快发现了目标:一个巨大的、比太阳还要夺目的光球,那就是超载至极限的“龙”。它不得不抛却所有武器和装甲,仅游离出椭球形的逃生舱,一头扎进深邃星空;它的速度很快同毒针号持平,后者已达到满功率,而它却还在加速!“我们低估了它的速度!它已经脱出核铳射程了!”“我不会……放它走的。”在“幽灵”惊讶的目光中,梁文涛开始变透明。源介质朝向他头部汇集,将他的双目渲染成闪电的颜色。与此同时,毒针号监测到周围磁场变化,在同飞船飞行方向垂直的平面上,磁通量正呈几何级数暴涨。很快,没入深空的目标再度现身江绮云视野内,先是一个小亮点,随即变为清晰光斑——强磁场如同无形的手,紧紧抓住“龙”,把它又拖回到死亡的边缘!下一秒,它便被核铳击中,幻灭在汹涌核爆中。惨烈战斗终于落下帷幕。“毒针呼叫曙光号,毒针呼叫曙光号,”悲喜交加的江绮云泣不成声,“我们做到了,我们干掉它了!”接踵而来的,是死一般的沉寂。江绮云觉得世界停止了运转,只有身边某种奇异的力量还在慢慢泯灭着。良久,话筒传来许良的声音:“看到了……等了十七年,总算等来这一天。”“小江啊,我们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吧?”唐旭明依依不舍地说,“真想跟你喝两口,好好庆祝一下。”少校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才是我们的归宿啊,永远不用活在迷茫和仇恨里了。”梁文涛长舒一口气,他转向江绮云,依稀还能看出脸上的笑容,“创造奇迹的并不是十七年前的我,而是今天的你。作为‘幽灵’,能见证‘龙’的陨灭,已是最好的告慰。我们感谢你所做的一切,愿你尽快被部队搭救,安全地返回地球。”两个世界的人突破生死与虚实的边界,紧紧相拥在一起。“你真不愧是太空军的骄傲,小江。感谢你让我们又痛快地活了一次。”“没想到告别得这么匆忙啊。别哭了小同志,想想春节就快到了,高兴点儿……”主舰通讯被白噪声打断,再无回应传来。“离别的时刻到了。安眠使我感到释然,反正人们也都说,‘曙光号空间站是一座不存在的空间站’。死去和坏掉的终究要成为过去,这样才能留出舞台给那些鲜活和完好的。对了,把这个给你。”工程师的影像堕入虚无。在他坐过的地方,静躺着一只便携式存储器。“这……这是?”“曙光号主脑‘芒种’的备份。把它和我们的故事,带回给家乡的人吧。”最后的声音也消失了。驾驶舱里变得无比安静,偶尔能听到女人低微的抽泣声。远方的曙光号完全解体,融入了深邃宇宙;幽灵们也随之消亡。江绮云凝视着那片黑暗,似乎能感觉到,那冰冷虚空中尚存一丝温暖的光。她会记住的——在将来记起这一时刻,并竭尽一生把它传颂下去。(完)
——谨以此献给我深爱的F.D,愿我们永远是完美的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