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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山脉那头,寻找机器人守护的珍宝 | 科幻小说

夏寒 不存在科幻 2022-10-13
9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新旅程」。人类毁灭后,半机械半人类与机器人爆发了旷日持久的战争。半机械半人类一方获胜后,主人公带领探险小队,前往机器人阵营当年死守的山脉,去查看它们到底守卫着什么秘密……

夏寒 | 青年科幻小说作者,居于石家庄市。热爱想象有关的,试图在文字中找到传达自己内心的力量。热衷科幻创作,实则是热衷于未来遥不可及的一切。

无穷的山脉全文约11400字,预计阅读时间22分钟
泽拉莫尔刻意不去接触空气,他将自己保存在一套半密闭的衣物中,这衣物更像是襁褓,下半面连接着运载车的车床,让泽拉莫尔直接和机动器相连,此时那源源不断的涡流和信号素传递给他温暖和惬意,尽管惬意得不是时候。襁褓的上半面显得极为清晰,清晰到他把这苍劲的山脉一览无余,连同天空一样广袤到世界尽头。但他还是深感乏力,空气中弥漫的金属污染和废气幻化成云朵,在天空的褐色中添上又一抹异彩。有时他分不清那些金属分泌物和雨水,它们一样地滴落,滴落在山脊和泽拉莫尔的机床。
信号素透过管道涌进他后背的传导设备,一直充斥进脊髓,输给他源源不断的养料,同时抑制人类神经冲动的传导。这是一场劫后余生的欢愉,庆祝他的机体没有因过量的信号素注入而瘫痪。但瘫痪是什么问题吗?至少现在不再是了。泽拉莫尔的机械体设备随着升职获得了无条件保修的福利,所以他更放肆地汲取信号素,汲取这种完美贴合机械和肉体两者的需求的养料。这让他无所谓山脉的凄惨氛围和其他开矿者令人厌烦的意思,也算弥补了升级机械带来的弊病:他能接受到更大范围内同伴的意思。嘈杂的意思潮水般涌进处理器和人脑,叫他不堪重负。现在一切都好了。泽拉莫尔从这份工作看到了大好前程,只是他不太愿意漫游在这片尸骸堆积的山脉上。无穷尽的纯机器人的尸骸堆积了千万里,锁死了风的怒吼,这里的所有都莫名压抑和阴森。不过大致地扫过去,还是可以把它们当作深棕色的土壤的,尽管土壤只在保留地里存在。泽拉莫尔感觉自己正跨越山脉,经历一场冒险,不过这冒险难以激起人的兴致。他乘坐在供开发工领队督查的运输轨道上,在山脉的顶端——一条弯曲的弧线上行进。这条弧线写在天色苍茫的背景上,泽拉莫尔的机床行驶过的轰隆声是山顶唯一的喧扰。他正驶向那个巨大机器人尸骸的纪念碑,好从中提取最后一波能源,用以驱动矿山开发的最后进程,然后,一切完美结束。 他不去想任何事情,只是了无意味地体验着当下,但机床行进就只是在行进,矿工工作就只是工作,所以他试着在无趣中找到一些含义,试着思考现实的种种究竟蕴藏着什么奥秘,但思考是件难事,不只是运算,而是感性的应用,这是势必要用到自己身体中人类的一部分,他讨厌那部分,讨厌肌肉萌动的感觉。他不知道这是他们这种半机械半人体的种族对先天身体结构的排斥还是什么,心理学家能总结出一大堆废话来解释他们不能帮助别人的问题,甚至有人管他们这个种族叫做“半机械半生物”,难道只有人这类肉体才是生物吗?至少现在不该这么想了,泽拉莫尔想到,现在他们才是这个地球上占有统治地位的种族。但对前世的问题以及自身存在的合理性,他们这个种族始终留有疑问,也许是因为他们不是这个星球上出现的第一种智慧生物,所以对自身的存在,也要找出一种解释来说服自己。在泽拉莫尔永远不会去回顾的记忆里,他们半机械半人体的种族在他尚未诞生时就已在地球文明上占据了不小地位,只是当时还是机器人主导着对地球乃至对外太空的一切开发,就因为他们掌控着人类,掌控着机器人的造物主,即使那时所剩的人类也已不过十万。虽然有人会说,半机械半人体也算是人类的造物,甚至可以说,半机械半人体其实是人类的变体,但种族意识让他们对另外两种智慧生物都保持敌对状态,尤其三个种族共有一个地域的资源时。所以在无人在意的历史中,半机械半人体在六十年前就掌握了对抗机器族群的能力,他们也确实动用一切可行的武装力量反抗,在为期两个人类历法中的“天”后,机器人败下阵来。现代的战争总是那么快速,并且最后一战中机器人的表现实在过于软弱,软弱到驻扎在外太空的机器工作者直接发动飞船向深空逃去,不顾家乡。而最后的人类们,当半机械半人体的大军降临在他们面前时,他们莫名地毫不畏惧,仿佛早已接受的终结命运。那时的世界已经荒芜,这种荒芜不像无人涉足的荒芜和寂灭,而是一看就知道一定有智慧生物曾踏足过的荒芜,只有智慧文明能带来这样的破坏。所以半机械半人体掌握地球时,地球前两任发展出文明的主人都彻底消失,徒留一派颓废的景象。也正是在这片亘古不变的土地上,半机械半人体又一次建立起了地球上的文明体系,建立起摩天的处理器和供生场所,半机械半人体在那里迭代,即诞生。自然,现在的新生人口某种意义上只是旧型号的迭代,但这迭代是在替换了身体结构和意识体的基础上进行的,所以更像是新生命的创造。泽拉莫尔就在那样一片强光中诞生,从旧有的躯壳中缓缓起身,他看见上一代的躯壳仿佛被抽走了灵魂,那个家伙过往的一切都惶然退却,似乎从未有过。半机械半人体的种族将战争中确认死亡的机器人的遗骸堆积在世界边缘,那里是从前仅剩人类的后土,现在人类们早已长眠,腐化物让地面的颜色更深,而机器人的尸体的到来让这里显现出震慑心魄的惊悚:亿万亿万的尸骸堆积成连绵的山脉,深褐色的金属连同锈迹生长在无人记得的世界尽头。这里是被遗忘的地方,也是遗忘的地方,遗忘了过去的风声和曾有过的生命史。无穷的山脉穷尽了无穷的天边。那里是遗忘的坟墓。直到那里传出富含丰富能源的消息,震惊了全世界的半机械半人体生物。那里有着巨大的能源剩余,全部来自旧机器人尸体的攒存,个体数目微小,然而在那惊人的崇山峻岭由无数个机器尸体组成,总和即是能源的天堂。所以在半机械半人体种族实在耐不住靠现有技术从资源上索取这样辛苦又漫长的方法后,他们终于向山脉动身。在最开始的一千个机械算子核心频闪周期内,仰望天穹能看见无数个漆黑雨点,斜斜向世界尽头的方向冲去,那是无数艘开发的载具,带着无数个心潮澎湃的半机械半人体生物,去往那个俨然成为一座矿山的坟墓。泽拉莫尔就在第二个开发时期来到这无穷的山脉。他原本激动的心情在见到尸骸汪洋的一霎那化为乌有,只剩下对死亡的畏惧和窒息感,好像有一只鬼手扼住了他的喉管,扼住了他纵使有机械部件在外围加固防护,但内部仍是人体的喉管。那时期他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朝阳,任何半机械半人体生物都会有这样一段时期,据说在人类里叫做“青春”,那时他们满载着希望。泽拉莫尔就是那时的一份子,他甚至加入许多矿山上的小团体,那些团体干着说不上具体任务的活动,在空余时间里探讨和施行一大堆解决各种问题的方法。他依稀记得,那个年代最盛行的问题是两个:一,半机械半人体相较于机器人,是不是更低级的存在?二、出于安全和功能性的考量,半机械半人体生物是否应该发展自身的机械部件并逐渐成为完全机械体生物?泽拉莫尔在同伴们邀请他一同处理第二个问题时动摇了。在他看来,第二个问题是在默认了第一个问题的基础上成立的,他不忍心认为自己的种族竟然落后于一个手下败将,这似乎还隐隐约约地引起了他关于生物是什么的思考,乃至自身存在合理性的思考,这是最痛苦的事,大概对所有半机械半人体生物都是如此。所以他放弃了,他着手于上层权力机构安排的任务,凭什么自己的种族已有了机械智能那样理性的思维,却思考着人类在意的蠢问题?将浑若后起之秀的机械身份发扬到极致,他的勤劳自然为他赢得了升职的机会,而从前和他作为同伴的家伙,现在都成了最底层的矿工,在污染最严重的地方干着最累的工作,暗无天日。好在许多时光后,当泽拉莫尔俯视山脚和山腰下匍匐如蚁的矿工变得密密麻麻的黑点时,心中生出了一丝窃喜和劫后余生的欢愉。他歆享那欢愉,那为存在的庆贺,所以他在往后的时间里,更加迷上了信号素,渐渐着迷于麻痹自己的思维与未来。 无穷的山脉穷尽了无穷的天边。泽拉莫尔的机床轰隆隆地行驶,他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天空剧烈的变幻灼烧了他的视觉感知系统,他于是埋头进机械的温床,独享片刻的洒脱。他感觉这世界越发不真实了。直到有一个意思打破泽拉莫尔的沉迷。他眼前是一个机械部件很久没换的同伴,大概是个低级的矿工,但没那么低级,他怎么知道现在的下层职称?不过他没再细细打量这个家伙,因他的瞳孔透露出一种令人不适的萎靡。“我叫兰道夫。”他的意思是。“我是泽拉莫尔,”泽拉莫尔的意思是。他从机床上缓缓起身,不情愿地环顾四周,这里除了颓败就是荒芜,而天空仍是那么的不可触及。兰道夫的意思是:“泽拉莫尔代表,我们已经整理好了登山的路途,现在你只需要加固上拴索,上去取到最后一波能源就可以了。”“不用你告诉我,”泽拉莫尔的意思是。拴索的加固有些冰凉,他还在试着习惯从前工作的状态。但眼下他仰望这座山巅,好在不算太过陡峭,只是那个巨大机器人的纪念碑让他很不舒服。那场战争结束后,某个半机械半人体战队的领导在这里用一个大型机器人尸体的头颅装修成了这样一个纪念碑,也因为这个的突兀,承载运输机床的铁轨无法通过,泽拉莫尔只好自己登上巅峰。兰道夫显出所有底层矿工都有的谨慎,然而他的进程还是比泽拉莫尔快些,也正好,上级安排他为了保障泽拉莫尔的安全,一定要登在他上面。“我们不能启用喷气背包,或者别的什么推进器飞上去吗?”兰道夫的意思是。泽拉莫尔的意思是:“气候问题。矿山周遭的环境恶劣到正常的机械装备都难以运行,过强的金属污染导致很多推进器都根本没法发动,而且我们现在还在海拔这么高的地方。你放心攀登就好。”兰道夫的意思是:“快了,只要上到那一个平台,就能用拴索直接飞上去。拴索的动力组还好吗?”泽拉莫尔表示肯定,但他看见那个所谓的平台作为一个施力点实在让他不适,那里是一个机器人遗骸的涡轮,那里吐露着死亡的霉味。不情愿让他行进的动作更加迟缓,彼时兰道夫已经站在那个涡轮上。红褐色的阳光敷在他的一侧机体,与锈迹合成鲜艳的色泽,宛如他背后天空妖冶的异彩。兰道夫的身躯莫名地宏大,在视觉上看起来和那座纪念碑等大,泽拉莫尔从不认为这类东西有丝毫的纪念意义,就只有死亡的消磨和无趣,但兰道夫此时的身影在他疲惫的心看来,是那么奇特、那么怪异,乃至彰显了一种诱惑似的吸引力,让他不肯把目光移去。然后泽拉莫尔也登上死去的涡轮。拴索在一瞬间固定锚点,弹力让他们飞越在山间,伴着风的呼啸冲破猩红的云层与迷雾,转眼间,泽拉莫尔已经面对着机械骷髅的巨眼。眼,漆黑、黑洞,逼迫任何参观者袒露内心的恐惧。这是泽拉莫尔此生到过的死亡的霉味最重的地方,他下意识地捂住鼻子,这是人类肉体的反应,他知道,这感觉侵入进他的脊髓,所以他满是不屑地又关闭嗅觉感知系统,他这时又开始埋怨自己那机械半人体种族为什么一定要全盘复制人类的需求,以求全面地认知外部世界,为什么一定只能用人类传统的五感?可见这是某种去不掉的烙印,半机械半人体还是生存在造物主的阴影下,就像此刻,泽拉莫尔呼吸着巨大机械头颅传出的风声。他伸出机械右臂,骨骼里的信号素驱动外骨骼对于信号素相同来源的能量的感知,像是一种诱导,诱导出死亡中隐匿的半机械半人体所需的能源。就在右臂旋钮的两次旋转之间,机器头颅印堂处的接口倾倒出汪洋的能源流。泽拉莫尔只能自己承受这份强大的能量,待到下一步工序时输送进最后的开发机。能量仿佛一片大海从天空上掉落,将他压死。但这感觉令他吃力,两个心脏越发躁动,机械驱动核心的频闪疯狂加速,乃至开启了机体为了安全的备用动力驱动,人类心脏则跳动得几近破裂,似乎要夺体而出。蓝色的能源流在狂乱中涌进泽拉莫尔的机体,直冲山巅和穹顶的震动唤醒了所有蛰伏的半机械半人体同伴,他们从洞穴中走出,仿佛远古的人猿第一次见证太阳的升起。“这只是小意思,等我们开发到整个山脉最内核的能源时,威力的倍数几乎不可数计。”兰道夫的意思是,他的瞳孔已经失去了光影。泽拉莫尔从喘息中挣扎着起身,方才是他这辈子经历过最剧烈的机体活动,也是他的人类部分最活跃的时候,看来在最危险的时候,人类逃避和求生的本能发狂地想要逃离,而冰冷的机械正臣服于能源的天赐。也是在那瞬间,泽拉莫尔——或者是他机械的自己看到:更加脆弱的自己蜷缩在黑暗角落,带着人类的面貌,有着和他不同的身躯与影子。那个人曾有过一段历史,现已被埋藏在泽拉莫尔记忆体的最深处,同时也是“泽拉莫尔”的人格成立的基石。“泽拉莫尔”的人格莫非只是人类,只有驱动才是机械?我是什么?良久后,他回过神来。带着剧烈的呼吸声,泽拉莫尔的意思是:“现在……怎么办?”“怎么办?”兰道夫的意思是,“你要带着这份可怕的能源储备,去往山的尽头,那里是没有人到过的地方,只有先遣队派出的一辆无人勘探车驻扎在那儿。”泽拉莫尔感到体内在蒸腾,运算系统从未这样抓狂地运转,也是这让一些零散的记录显现。在那些被记录里,他看见了兰道夫的身影,听见他在自己曾待过的团体里谈论人类的人类学和哲学,以及后机器人时代发展的定理科学,兰道夫的研究一定到了高超的境界,只是他现在被尘土蒙蔽,瞳孔运载着天边爆炸式的血色。“我认识你吗?”泽拉莫尔的意思是。“不,但我认识你。你曾在协会里发表过探讨半机械半人体生物存在的合理性的意思。”“那……怎么样呢?”虽然泽拉莫尔已经把这事忘了,他选择遗忘了所有关于自身种族存在合理性的记录,尤其是那些严肃性的记录,但有关这东西的感觉恒常存在于半机械半人体生物的集体记录和每个个体的思考中,似乎是集体无意识都绕不开的话题,像一种病症。“挺好的,虽然你并没有想出确切的应对方法,但把这个所有半机械半人体生物都在意的问题详细表述出来,就挺有勇气的。”“你是指……勇气?”他厌恶人类的情绪,让他懦弱。泽拉莫尔从何时起,才察觉到原来兰道夫也在一直观察自己的?他在兰道夫的眼睛里看见一种默默无闻的感情,他自己也在久久的生命历程这么洞察自己的内心。“开玩笑的,你并不真的在意,对吗?你可是泽拉莫尔,那个自愿选择退出我们的协会,高高在上的泽拉莫尔。”兰道夫的意思是,他顿了顿,紧接着的意思是:“你是个懦夫,泽拉莫尔。”泽拉莫尔并没有一种求知欲强盛的心态,这一点和其他同伴很不一样。他不在乎存在意义的思考,不在乎宇宙的诞生与消亡,不在乎文明的去向,不在乎选择,不在乎独立与充沛的人格,不在乎别人讨论的宏大命题,即使他好奇过、执迷过,但逃避成了他的归宿,毕竟他知道,深究那些问题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们所谓的答案从来不需要正确,只要能够解释。所以他避开阐释,干脆沉湎于生命中的表现,毕竟没有人应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所有人都应对自己的幸福负责。“你是对的,兰道夫。”泽拉莫尔的意思是。现在他又想继续攀登,他想继续攀登。但剩下的路程只需要他将身体镶嵌在运输轨道的机床上,在轰隆的悸动中驶向山脉的尽头,也是世界的尽头,历史的中程,一切意义消解的地方。在那片尸骸的群山之后,泽拉莫尔将冲破一切直达终点。兰道夫的使命就此结束。当泽拉莫尔再次望向他的时候,他还是站在那块废弃的涡轮之上,在废土构筑的高处,被甩着后面的废墟成为背景。他的身影孤立在群山里,乃至他在坠落的一霎那都寂灭得仿佛从未出生。泽拉莫尔第一次觉得:过去真的过去了,过去就这样过去了,过去无法重演,过去只是过去,过去无法挽回,过去湮灭在记忆里,过去被丢弃在身后,就像他现在乘着单向的轨道驶向终点,群山的废墟和兰道夫自杀后的尸体一样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不过这能说明什么呢?只是又一个矿工自杀了,和往常一样。在自杀数量日渐增高的矿工中,兰道夫绝对不算特别。他们大部分只是认识到生活的滞留性,知道事件发生与否不会带来任何不同,所以在某个契机选择死亡。还有少部分的,则是感到了这个时代的存在主义危机。可到底能说明什么?不过是又一个矿工自杀了。这时是轻巧凌厉的音乐,在机械齿轮有节律的转动中安然响起,让泽拉莫尔度过漫长的不安。然后只是漫长的留白。红褐色的大漠填满了视野,坚硬成岩的土地蔓延往终点,在这山脉最后的一片谷地,他的身子小到看不见,就像他从前在山顶翘曲的弧线铁轨上行驶时扫视下方的矿工。事物小到一个地步,就相当于没有发生,它们只是一种景观。这是泽拉莫尔最享受的时刻,放下对兰道夫自杀的反思和不解,放下对迎接结束的不安和恐惧。他关闭处理器,只留下一个人类的心脏跳动,这时候他在潜意识上感受到轻松的安分,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在人类历史的中古时期,山水自然的景色里,一辆马车在风铃和风轻柔序曲的陪伴下旅行,纵使前方只是漫无目的且永无止境的前方,也因为前方只是漫无目的且永无止境的前方。只有人类心脏跳动的时候,泽拉莫尔会做梦。他曾梦见不属于他的过去:有关一个人类在大厦群林深处偷筑一个小巢,挖一个洞躲进去,疯子般过了十多年,就因为他不堪忍受自己诞生前就已存在的楼挡在他眼前,那些楼不是他的记忆,不是他应有的。他应从诞生的一开始去经历,然后到死。但历史现实告诉他,一切需要经历的已被经历过,新生的人只需体验后世的繁华,然后到死。那个人类还见过一群机械人从天而降,宛若神话中的天兵,他为它们感到欣喜,感到安慰,同时羡慕它们能在被人类制造出的一瞬间开始自己的使命。只不过那之后,他赖以为生也厌恶之至的人类文明被机械人毁于一旦。那个梦很长,也好像很短。这个梦会结束,很快会结束……直到泽拉莫尔在一阵嘈杂的混乱响动中被安全防御系统开启处理器,意识还留在梦中人给予他的可怕的眼神,他这才回过神来:轨道中断了。半机械半人体文明的管理者,也是能源开发项目的执行者们根本就没有建好轨道,他们有多急着需要能源啊。泽拉莫尔看见铺设铁轨的无人机器瘫倒在一边,被尘土封印,可见就连强度如此的机器都无法抵御高山的险境,而现在,只能泽拉莫尔自己面对了。其实不止,泽拉莫尔面对的,还有恐惧和惶然。 泽拉莫尔已经能看到山的形态了,它逶迤如一座死去的巨人尸体。它宏大,吞吐着战栗的雄风,在一万个日月星辉的改变中磨不去死亡的冷漠,在世纪的终结与开创里树下遗忘的丰碑。他打开体感系统里的能源流动观察设备,这让他清晰看见能源流动的形态,整合成形象化的数据,就像一团蓝色的灵魂不断聚合,在山体内部横冲直撞。实则这些机器人的尸骸内的能源累积不算太多,顶多就三座山头的量,但这个山脉尽头的宝贵价值就在于山的内部的一个秘密,那或许是机器人种族不惜与半机械半人体种族开战也要守护的东西。战争结束的最开始几年,半机械半人体的学者对那个东西颇为执迷,不过这份热情逐渐也随着“历史无意义,别犯人类的错”的观点盛行并被所有同伴认可而消弭。也就最近的一段时间,矿山的开发者们派出的勘探车在山脉尽头处发现这里的能源最为富集,几乎可以与上百座尸山所含的能源相匹敌,而这个所谓的尽头,正是过去人们埋葬那个机器人种族在最后一战的战场最后方保护的球体的所在。现在半机械半人体的学者有理由认为,机器人过去想要保护的就是这么一个蕴含着地球上有史以来人为积累的最大能源的球。他们认为,在那个不起眼并有些老旧的躯壳之内,隐瞒着地球文明史上最大的奥秘,也足以给半机械半人体的能源探索画上完美的句号。只是,能源流动观察设备观看到的景象,有些怪异。泽拉莫尔认为那个最富集的能源核心的分布实在奇特,它的能源流动轨迹更像是……朝一定方向的扩散。能源的无序流动不会是有方向的扩散,这就好像给山体内部腾出了一定空间,就像……是个球形的空洞。泽拉莫尔意识到,这不是能源朝着一定方向的扩散,而是避开一定方向的扩散。但这无所谓,毕竟可取的能源不会因此减少,只能说明:机器人打造的球体只是一个外围躯壳分布着极强大的能源的盒子——一个空心的盒子,那么里面的东西才真正引起人的兴趣,兰道夫一定会迷上这个的。而且,为什么只分布在外围?泽拉莫尔的脑中只能蹦出一个解释:诱饵。如果这是机器人极力要保护的东西,一定会让它变得最不起眼,而不是注入丰富到可怕的能源好吸引后世的半机械半人体生物去挖掘。因此机器人正是想让半机械半人体生物找到并打开它,这就很可怕,因为这意味着打开它反而大概率是一个错误,没准里面藏着可以顷刻间毁灭半机械半人体种族的炸弹。可他能怎么做?空手回去?他当然不能空手回去,更何况在这样生死都不太重要的境地里,好奇心反而最有可能战胜其它情绪,带领他继续前进。不然呢?其他的情绪是什么?恐惧和惶然。既然如此,难道还能让“好奇”这唯一的积极情绪烟消云散?所以泽拉莫尔抓住了“好奇”,并试着把它升华成对真理的探寻,所以他动用机体的一切驱动硬件前进。狂风宛如战鼓,敲响了赤色天空和陆地的联鸣,风和机体间隙里的设备运转都在迅疾加速,往前输入体内的所有信号素都被动用起来加强驱动,就连不久前才在纪念碑摄取的能源都被抽取到机体的强化上。泽拉莫尔的身躯发生了变化,像是机械部件的自发升级,更像是人类才会有的进化。进化!是进化——泽拉莫尔的四肢和中枢的机械结构愈加复杂,联合运作的功能大幅加强,像一台怒吼的列车。泽拉莫尔仿佛唤醒了自己作为一个对终点的追逐者应有的相貌,宛若古埃及神话中的赛特,施展着沙漠与风暴之神的残翼。在这段飞越的时间内,泽拉莫尔第一次发现自己种族长久以来使用的能源不单单是让身体活动的养料,在平常的微量使用中体会到的异物感和陌生感之后,其实这能源蕴含着这个星球的亲切。地球从前是蓝色,现在是红褐和黑灰以及一小部分能让人联想到美好的色泽的混合,但她带给生命体的感受始终未变,这是一种超越感官的体验,体验到自己仍是地球上的一分子,体会到一种心灵的相通,即使谁人都不再需要某种类似母子一样温和的联系来确认自己本就没有的生存动机。但泽拉莫尔却感应到了,感应到这么漫长的时间之后,还是有很多无法变化的事物,譬如他们的渺小以及对那尽头高山的敬畏。泽拉莫尔悬浮在山体面前,幻想着自己一击就能打破它厚实的岩壁,直入核心。他不愿承认那个时刻自己退后了,好在热炮的能量不会就此减弱。终于在火红的熔浆般轰击中,事件将要终结。山体在消磨。泽拉莫尔在能看见球状核心的一瞬间关闭了热炮,他自身的机械外壳已经有些碎裂。他飞身俯冲至核心面前,那样子像是个古墓里第一次见天日的秘宝,只不过暗红色的天空褪去了它的光泽,让这金属表层也变得颓败,像山脉的崖壁。这时他才发现,说这是一个球体俨然不符合实际,因为你眼前的巨物实在布满了最为奥妙的幻想的表现,这是设计作品的集大成者,同时也透露出一种不似设计成品,而是天然雕琢的晶石的美感。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战栗,能源的强烈流动在他眼里形成了微妙而震撼的银河,仅仅一个边角的星辉就可以让世界上最为精美的建筑黯然失色,就连古时圣家族大教堂的体态都仿佛是对这艺术品的威严的忤逆。泽拉莫尔拨去尘土,偶然间看见球体的一个局部上刻着:人类的最后一件艺术品,新历412年。机器人拼死守护的,为什么是一个人类的艺术品?泽拉莫尔不认为机器人有任何欣赏艺术的眼光,它们甚至没有灵魂,这也是半机械半人体生物对自己的优越感,只是那优越竟只能从脆弱的人类肉体那里追溯和讨要。他开始害怕了。总之现在,泽拉莫尔可以肯定这个东西的能源仅仅附着在球体的外壳之上,而其内部,则是终结一切痛苦的钥匙,可他也害怕,害怕里面的东西会成为下一次痛苦的根源。他只有打开,他只能打开。核心的外壳并没有航天设备上的智慧金属坚硬,他像切开果实一样给它剥皮。他感受到核心内部空间充斥着杂物,以及外壳本身的机械性构造和隐隐约约的电子效果音,泽拉莫尔意识到,这可能并不是一个金属制品那么简单,理智告诉他:这东西很可能是一个舱室。泽拉莫尔的脑海中回想起无数个可能,诸如“隐藏在其中的机器人智慧主脑准备在舱门开启的一刻复苏并摧毁半机械半人体种族的文明”“一架人类的骨骼用以嘲讽半机械半人体种族的无意义”等等,但当他真正打开,最关键的一刻来临,冲天的能源乱流飞跃上空,击破了世界的寂灭。那一刻他看见:一个婴儿车大小的老型号冬眠仪器,和分布在周围的各种电子设备。这是一个维持生命的人类子宫。那里面,是个婴儿,准确来说——一个人类的婴儿。一个人类的婴儿。泽拉莫尔从未体验过如今的幻灭感,虚无感,和一切都彻底结束但并不能宽慰自己的乏力感。他的机甲散架了,只剩下维持生命活动的基本部件,露出人类的躯体,已然残破不堪,但还滞留着最后的鲜活。泽拉莫尔进入舱室,看着那个人类婴儿熟睡的脸庞,是那么完美无瑕,那么自然地出生于生命法则之内,他知道,这才是造物该有的样子,这才应该是一个生物的样子。有这样一个生物,在“泽拉莫尔”里。好像以往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化作泡影,他意识到对人类的厌恶,从来都只是发现世事无可救药后的宣泄,那么他对人类究竟是怎样的态度呢?泽拉莫尔扒开机械外壳,甚至抓狂地卸下维持生命的设备,他看到了埋藏在合金之下的肉体,——脆弱,他想到;原始,他想到;悲哀,他想到;生命,他想到。那是一个被“泽拉莫尔”压制了漫长时间的灵魂,也被这个躯体迭代前的数个版本封印,成为一个潘朵拉的魔盒,没有人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疑问和努力都只不过是打开魔盒的好奇。他又回忆起梦中可怕的眼神,那个人类在对他说:“有些事在我身上发生了,有些事在你身上发生了……太难过了,我们都一样……”这是一个天大的玩笑,泽拉莫尔想。他呼出长长一口气。他看向那个婴儿。机器人不惜一切代价守护的,就是它们的造物主的后代,为什么?也许是人类在研发和生产所有机器人时,就已经用造物主的特权给它们最内核的芯片里植入了“不惜一切代价保存人类火种”的指令,也许是别的什么理由,无论有多荒诞,泽拉莫尔都不愿意想了。可倘若真是这样,似乎一切也都说得通:人类创造机器人来帮助他们实现自己文明的发展,且认识到了机器人终有一天会取代人类地位的危机,所以他们一开始就接受了覆灭的命运,利用机器人传递火种。再然后,还有一部分人类不堪忍受被机器人主宰的悲剧,所有选择与机械结合,升级为半机械半人体的存在,但同时,这样的存在必然会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也就因此,导致了身份认同的问题,并最终发酵成一个新的物种。自此,半机械半人体种族崛起了,但他们因为初衷是夺回人类的统治地位,所以大脑还是人类,只是借用机械加强身体机能,所以他们没有受到“不惜一切代价保存人类火种”的指令的牵制,而并不是所有人类都懂得自己的文明的延续的重要性,甚至大多数人根本不会思考这个。所以面对半机械半人体种族的疯狂攻势,臣服于终极指令的机器人们只好故意在战争中落败,迎来自己的毁灭,同时借由人类的最后一批火种延续计划的工程师设计的球体核心,保存了最后一个人类婴儿,并施以足够吸引后世半机械半人体生物探索的能源,就是为了让人类重启天日。可是,可是,可是,可是,可是,可是,可是,可是,可是——泽拉莫尔怎么也想不通,人类为什么觉得半机械半人体生物在发现了这个人类婴儿之后,会继续抚育他,让他生长,让他发展,让他组建或者说复兴人类文明?为什么。泽拉莫尔不明白,至少他不愿意明白和承认,尽管他在自己的漫长生命中都暗暗地追寻着那个疑惑的核心:半机械半人体生物的存在。半机械半人体生物是什么?人类还是机械体,又或者两者的结合?他们又是如何诞生于世?于世界而言,他们是个怎么样的物种?他们的文明是不是对历史和未来的重蹈覆辙?这一切的背后是否可以得到答案?是否一切问题都是无意义?是否一切终将归于虚无?归于尘土?泽拉莫尔以为他迎来终结了,他迫切地想到结束这一切,但他失败了。他叩问半机械半人体生物的存在,恳请任何人给他一个可行的答案,这答案不需要正确,只要能够解释。甚至像人类最开始源于恐惧而诞生的对自己存在的找寻,像那时的人类回答问题一样,哪怕答案充其量不过是创造一个神明,一个上帝。至少不要让他们的存在毫无痕迹可寻。泽拉莫尔恳请一个上帝的出现。泽拉莫尔不知从何时起,也会像人类一样流泪。他真的和人类一起哭了,他看见泪水流过自己的身体,消失在地上。先前冲上天空的能源乱流这时已经吸引了第一批同伴驾驶着开发船飞来,泽拉莫尔瞥见他遥远的身后,无数个同伴恍若群鸟带动着这个时代的不安,在暗红的天边奏起漆黑的交响曲,联鸣着山的崩裂与无言。泽拉莫尔该现在杀死这个人类婴儿吗?他不知道,他迟疑了,他犹豫了,因为他觉得这个人类婴儿本身有可能就是问题的答案,但也仅仅是试探性的一个假想。那强大的能量轰击了天空,仿佛要震碎穹顶,旋即那污染废料裹挟着殷红弥散,伴随着惶然退却的云海,天空破出一个大洞,宛若古代人类神话中的景象。泽拉莫尔——那个由机械和人组成的泽拉莫尔抱起人类婴儿。有些事在以前的人类身上发生了,有些事在现在的半机械半人生物身上发生了,还有些事将在这个人类婴儿身上发生。只是这一刻,泽拉莫尔举起人类婴儿,向天边匆匆而来的云雾般的飞船展示最后的答案,他的眼睛里的骄傲,像一个孩子。一切都很安静。能源乱流轰碎天空的一片,这是泽拉莫尔此生第一次见到天空原本的样子。或者说,夜空。星星很美,美得想要从天上掉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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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无穷的山脉》这个故事想传达的,是一个种族对自身存在的不安,还有宿命般的诞生与消亡,涉及到了我们人类存在合理性的问题。不同于人类想象的造物主“上帝”,机械人和半机械半人体生物,是被人类这个种族明确创生出来的,因此他们对自身存在的探寻走向了一条不同的道路。这些人造生命踏上的新旅程,反倒教会我们人类去认同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使我们看见自身独有的灵魂。——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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