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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蛹成蝶,为了去往更远的星空 | 科幻小说

林烁 不存在科幻 2023-02-06
11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进化万花筒」。未来,人类分裂为轨道城邦与地表两大势力,在中间层展开激烈空战。轨道城邦的飞行员接二连三地患上了让人丧失方位感的“水母病”……
林烁 | 科幻作者,现居福建福州。中国公安文联小说、漫画会员,代表作长篇公安文学《向阳花海》。喜欢写作、绘画,现代冷兵器格斗和实用射击。

黑蝶全文约20900字,预计阅读时间41分钟

插图 林烁/绘
 
一、化茧四周一片漆黑,仪表盘幽幽闪烁着,这让我想起周晓梦阴晴无定的脸。我看着连接仪,战机外侧被空天荚裹着。从表上的线条看来,空天荚像是枚圆润的火箭,前头顶着根短粗的空速管,像极了昆虫的过渡态,战友们都戏称它是“铁蛹”。高度在不断攀升,50km、51km……抵达作战空域,在中间层高度上,姿态仪指示线线并非是平的,它的弧度给遥远的地球描了层亮边。“开荚。”通讯器响起她清冷的嗓音。我瞥了眼前座的外置肺泵,它有韵律地胀起,将光滑的外膜撑到最大,又徐徐收缩,直到紧贴泵柱。“进气正常——右发启动、左发启动。解脱空天荚。”我掀开控制面板保险鞘,按顺序轻拨杆头。我很享受指尖压力,比起触屏,机械操纵总让我感觉战机是身体的一部分。就上代战机而言,人更像电子兵器的碳基配件。舱外传来沉闷声响,机身轻晃后迅速稳定,开阔的视野中,地球灰蓝色的光芒温柔铺洒在我们下方。我侧眼望去,这片平静的蓝色薄膜之上,数十枚铁蛹像曳着笔直尾迹陆续散开,化作淡红流星落回地球。钢铁的蝴蝶露出了它本来的样貌。“任务是截击轨道城邦敌机,让低空舰载机搜寻海基浮岛。”我问,“视野内目标?”“11点至2点方向。仰角15,准备接敌。”周晓梦声音澄澈。她加了推力,处在恒压驾驶舱里的我们没感觉到G力增加多少,可速度已达4马赫。中间层空战中,超导材料机身会产生等离子鞘,造成通讯阻断。敌我识别系统与机间数据链都是不起作用的,制导武器亦然。我们就像是给精确步枪装上刺刀去骑马叫阵。电子仪表被大量取消,换回了机械控制,判断敌机的方式又回到了一战时——靠肉眼。陆联防和和轨道城的飞行员虽从未联络过,但在战机涂装上达成了默契。我们都是深色,他们是浅色。双方交流是通过战斗来进行的。6.5马赫,抵达战斗速度。周围的星辰渐变为红色,蔚蓝地表也缓缓融为青绿。机体周围像是鼓了圈彩虹空泡,它不断扩张,表面绽开细碎的彩色火花。友机也渐渐形成了等离子鞘,宛如直刺夜空的彩色彗星群。等离子鞘也是武装。不等我反应过来,后方一枚刚形成的灰核彗星就被垂直冲下的彗尾搅散了。敌机的俯冲让离子鞘霎时崩裂。友机像是瞬间做了个眼镜蛇机动,而后被带电离子风暴化作碎屑,四散为灿烂烟火。“正上方!”没人想到闪耀的星沙里,隐藏着静候的敌机。中间层空战未知性太多了。好在我们队形没被冲乱,很快散开各自迎敌。她加大迎角,翻滚机身,侧拉,往那颗袭击友机的浅核彗星追去。我瞟了眼她的外接肺泵,仍然有序起伏。5秒。我暗中观察了多次,无论发射、作战还是降落,她都保持这频率。中间层的战法目前仅两种。形成等离子鞘后,用更高战速冲撞敌离子鞘中前段,就是最常用的。战机被加大推力,我身体感到了过载的不适。“侧向机炮?”我试探地问。“不用。”暗色蝴蝶包裹在炽热的电离质中冲向敌机,直径500米的毁灭区让它以同样的方式解体了。我耳畔传来一阵像潜水时气泡的咕噜声,一切又归于了寂静。我方以远多于敌方的战损与数量渐取优势。此时,我们身边靠来一颗平行的蓝灰核彗星。放大图像后,我发现那是架俄制鸭嘴兽III。我很快明白了他们的意图,接受光信号进行解析。“请爬升。”友机希望得到支援。虽不解其意,她还是照做了。战机爬升到了75公里,接近最高升限了。再往上,稀薄的空气会令超燃冲压发动机失去推力。上次战斗中,一架超级鹰狮为躲避敌机飞得太高,结果破开离子鞘陷入尾旋,像在深空中放了枚浏阳水母烟花。机体升到79公里时,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姿态仪弧线稳切地球,可我眼前的地表像被啃了一小口,黑漆漆的咬痕只有半枚硬币大小,与星间黑暗同色。那是颗黑色卵状天体,外表折射率是人为调节过的,飞近了之后才能通过阳光看到依稀的边缘,难怪埋头在下面交战的我方没发现。三座轨道城邦之一出现了。它被一根细如发丝的线连接着,这根碳纳米管加强轨道链直径约百米,以此推算,黑卵直径超过五公里,比轨道城邦要大一整圈。俄飞行员又发来光信号。“我们将对外膜采样。”前座女孩嘀咕着:“战机又没带采样仪,机炮也打过了压根没反应,怎么采?”我乐道:“上世纪80年代,他们就敢用三代机的垂尾给敌机屁股开刀了。”鸭嘴兽III接近黑卵后降下速度。她立刻转向周围靠拢的敌机,战机在黑卵旁扇动炽热的离子流翅膀,两架敌机被驱散,一架紧随其后。我用机尾炮仓散出航空霰弹,在它前方空域布下一片低速弹幕。它想紧急爬升,但过快的追击速度还是让机腹擦到弹幕墙,雹子一样的碎屑把它撞成了筛子。掩护完成,鸭嘴兽III一头扎入黑卵之中。没过她一个呼吸的间隙,战机又飞了出来,尾翼严重受损,估计遭到了防空炮攻击。它艰难地维持着飞行姿态,高度不断下坠。一架敌机抓准机会用离子流扫过它,将它后半部分冲散。解体前,鸭嘴兽III舱盖飞起,喷出淡黄色液体,弹出并联降落舱。如此,他们将携带舱盖上的黑卵样本降落,我几乎能听见“乌拉!”了。可这时,一颗刺目的光点从黑卵里被释放了出来。它像是一只刚破壳的水蚤,蹿动着朝我们飞来。它没有尾焰,那诡异的飞行折角让人怀疑上面是不是有活人。拉起侧罩放大片观察后,我高声警告:“纯白色的机体!小心!”纯白敌机的出现就是撤退信号。根据资料,这类纯白战机只出现过3架,没任何涂装,连舱罩都改白了。它们是轨道城邦的王牌,有着可怖的三轴机动力,只要它们进入战局,就意味我方至少将遭受10%的战损。“《日内瓦公约》对他们不起作用。”我有些担忧,“掩护降落舱吧。顺带再靠近它一些。”她早就调整机头朝着白色战机飞了过去,一灰一白两枚彗核在空中交错缠绕。我们的机身偶尔剧烈颤抖,它居然在并肩飞行的状态下用等离子鞘剐我们。每次轻微撞击,两条硕大的打火棒就会在交战空域留下刺目彩焰。抓准它又一次接近的时刻,我用架好的航空相机迅速对焦,按下快门。相机镜头是特制的,能够透过等离子鞘拍摄清晰敌机照片。我瞄了眼预览照,发现这架纯白王牌竟是架不对称机型,机身的古怪形状丝毫不逊于它的折线轨迹——它有非常明显的三代机特征,某种可变后掠翼机,但少了片左机翼。我收好相机,操纵侧向机炮支援,缠斗了数分钟,降落舱消失在了我们视野外。“返回基地。”我建议。她犹豫了两秒,操纵杆很明显地倾了一下。“我操纵。”我立刻接管战机操作,开满加力甩开白机。耳后是一连串浑浊的水泡声,那是它用机炮在追击我俩。幸好距离够远,我只做了几个推杆就躲开了。论几公里内古怪的三轴机动,我们的战机的确不如他们;但若是论直线加力,那些老旧的三四代爆改机则远不如我们。“你操纵!”她用满是抱怨的语气复述。返航过程中,她开始百无聊赖地摆弄左手边的生态瓶。在飞行文化中,驾驶员都会带些个人物品上机,或是一些家人给的平安符,或是几张照片。整备们甚至会格外照顾,做些不影响功能的机舱改装。我的改装是在航空救援队服役时的爱机写真,镶嵌在前座椅背上;而她的则是个磁吸生态瓶夹——此时拳头大小的瓶里,五只桃花水母朝上轻轻摆动,十分活跃,显然无法理解方才的激斗。在中间层战机上带水母,对这时代的飞行员是非常不吉利的事。周晓梦是我的飞行员,比起和我交流,她更喜欢盯着生态瓶里的桃花水母发呆。或是被水母分了神,我在舱盖的反光中,看到三颗流星朝着黑卵划去了。当我回过神,却依旧是一片浩渺银汉,与那颗融入宇宙的黑卵。
二、天上的水母三个月来,周晓梦头一次敲了我宿舍的门。“紧急出击命令?”我把眼睛从马卡镜上挪开,披上夹克。“不是。”“去食堂?今天有炝锅面和三倍奶酪披萨。”“不是。”“那?”“帮忙。”她透过飞行员蛤蟆镜看着我,半张脸都被隐藏在漆黑的反光下。除了医生,没人见过她墨镜下的眼睛。我被带到了她宿舍里。宿舍看不到多余家具,也没有击落标记或是服役徽章墙。桌旁一角闪着亮光,那是方四尺长、三尺高的超白缸,缸里养着十几只桃花水母,像是黏糊的果冻群一样在清澈的水体里飘摇。“帮我换七分之一的水,把那盆养好的水加进去,喂矿泉水瓶里的剑水蚤,只能一勺子不能多。”她一头倒在靠背椅上,打开营养眼剂豪放地滴了几滴。我很努力用余光观察,但仍没看清她睁眼的模样。“不用换水器?”我不解。她嗤之以鼻:“容易把水母一起吸进去。而且会把水螅体吸走。”“水螅体?”她眯着眼翻出枚放大镜抛给我:“量杯要放在绿草灯下细看,如果有水螅体,用吸管放回缸里。”“劳神哪。”我打趣道,“难怪你用眼过度。”她摸索着墨镜戴上了,而后直勾勾看向我。我见不着她的瞳仁,这种威压让我开始乖乖工作。放大镜下的水螅体像是纯白的小草苗,甩着头顶绵密的鞭毛滤食,看着倒是很疗愈。“哪弄来这些玩意儿?”“我老家在庐山脚下。”周晓梦说,“从西海捞来的。”“水螅是水母幼体?”我努力缓和尴尬。她鼻中轻哼一声,嘴角捋出意味不明的弧度:“不是。外界水源不利水母的时候,它就会以水螅体存在。水质适合的时候,水螅体就会发育为水母。”“互为一体?”她点头,从抽屉里翻出一盒方糖,打开捏起两枚嚼了下去缓解低血糖。这种简单的零食让我明白,她的生活应该全被战机与水母所占据,睡觉不过是解生理决疲劳,进食也不过是补充必要养分。“你为什么每次作战都要带宠物?”我指了指空生态瓶。“生态瓶和悬浮驾驶舱差不多。”周晓梦撇嘴,“它们也是机组成员。能帮我判断上下。”我按她的要求调大打氧机功率,水箱底部气石传来了咕噜噜的气泡声。白色战机无可避免地浮现在我脑海。忆起前天与死神擦肩的感觉,短暂的放空感也像泡泡一样瞬息破碎。“去吃点东西吧。”周晓梦没表现出多好的食欲。和生态瓶需要打氧一样——为配合恒压舱与抗荷服,起飞前机师要抽取300cc血液,混入高氧生物凝胶打回,再在降落后透析。虽对身体没危害,但会降低食欲,陆联防大部分飞行员只偏好高热量低饱腹的食物。进餐期间,我试着和她闲聊战况。她极少关注国际局势,只会在简报室聆听当天任务。在这时代,飞行员是副驾驶,而负责火控与通信的我,有随时接管战机的权限。这都来源于一种奇怪的病。“听过水母病吗?”我问,“昨天又有两个飞行员被送去医疗部了。”“没。”她往面盆里倒了勺醋,又加了一大勺辣子,用最直白的方式刺激味蕾。“网格细胞像大脑GPS,疲劳或是病变,就会丧失方向感。这叫‘大脑迷航症’。”我指了指天解释,“早期还叫轨道都市时,不少人都得过,我之前在救援队救过一架返航机。病患症状是视力直线下降,没法分辨方向。像水母乱漂。”周晓梦喝了口汤,夹起厚牛肉片嚼了一阵,从容而严肃地反驳道:“水母是有方向感的。”“刚捞了那么久,没一只朝固定方向游。”她抬起脑袋用墨镜对着我,剥了颗蒜丢进嘴里嘎吱嚼着,臼齿都磨出了声响:“我刚体检,视力没问题。”我赶忙解释:“上头也是怕影响飞行嘛。飞行员发病率可是我们的七倍……”“下周的饭,都刷你的卡。”“行!”我痛快地借坡下驴。我们俩无言地又吃了一小会儿,天空就出现了异象。身旁出现了餐具砸落在桌面上的杂音,大家都望向了落地窗。暗空中出现了几抹诡异彩光。线条中心是红色,散开后又是蓝绿色的波纹,像发光的小溪。有的彩光是螺旋状,如同流光的螺壳,在亘古的银河周围短暂留痕,随后便遁入死寂。“又开打了。”周晓梦和我都对战事见怪不怪,甚至能根据爆炸的绚丽程度判断出,炸得更漂亮的大概率是我方战机。“咋搞成这样的?”周晓梦喝光了汤,迅猛地夹了张纸擦嘴,“陆联防和轨道城。”“你不上网的吗?”“上呀。查稳定水质的教程,还有除藻。”我有些无奈地扶了几秒额头,讲解道:“20年前碳纳米管技术突破,大批顶尖航天、军工、城建人才成了头三座轨道城的居民。可5年前,阿尔法、贝塔、伽马三座轨道城同时宣告成为独立城邦。他们的海基浮岛还在太平洋中心某区域内。陆联防就是要找到浮岛并击断轨道链。”“不能用卫星找?”她的思维也很古早。“试过,三千公里为直径的圆形海域上空,卫星都受到了电磁攻击。传说他们用核弹引发电磁脉冲,但世界都无核化多久了……战舰也一样,靠近那海域就会受三轴战机驱逐,简直是海上国界。海基浮岛这五年疯狂掠取资源送上天,沿线国家的石油和稀矿业都受到严重影响。为此,我们陆地联合防御体系才成立了。”“他们不是从不主动进攻吗?”我耸耸肩:“无视《联合国海洋法公约》,战机科技远超我们,这些足够成为开战理由了。”“那黑卵泡子是什么?解析应该出来了吧。”“外膜碎屑是毫米级永磁材料。像是陶瓷包裹的钕磁铁。”我夹起一枚花生豆,用牙签细细剥开外皮,“昨天伽马轨道城被打下来了,技术部门也通过残留工厂进行了验证。”“欸?”女孩少见地露出了好奇表情。我挑起了一根面,轻轻夹断:“为打断轨道链,出击战机损毁四成。伽马城坠海后被回收,上面没有人类。坠海的轨道城还引发了次生海啸,东南亚紧急转移了几十万人。”“好可惜……”女孩眺望忽闪着的星空,抬起右手两指敬了个礼,又转向我,“你手机刚才一直放海啸搜救新闻。”“伤亡几乎为零,高层显然有做充分准备。”我眉头一沉,这种异常高效的搜救能力,绝不只是对付洪水那么简单。未来战斗必然会更加激烈了。“嫉妒之前的同行吗?”周晓梦往下拨了点儿墨镜,不屑地睨了我半秒。“一看到这种新闻,我就想回原来的队伍。可是轨道战打起来那年,队伍就被解散了。”“不是有意提你起过去的。”她扭过头,半张脸上赏赐着一星半点歉意。“百米级碳纳米管的强度不是闹着玩的,等离子鞘单次攻击只能擦伤。贝塔城还好,阿尔法城的轨道链是9根螺旋链接的百米管,设计之初就是奔着承受轻度核攻击去的,不光难打,打完更难。有专家做过计算,阿尔法城要是直接坠入太平洋,沿岸哪个国家都别想逃过海啸灾害。”“三轴战机的动力呢?”她显然不关心太靠近地表的事。“喏。”我把技术部门处理好的相片递给她,“代号‘白猫’,我们刚见过。”周晓梦拉开密封袋,取出牛皮文件套,费力撕开,才见到了上次交战的白机样貌。那是架超级雄猫21改装的战机,本是F-14早已断绝的血脉,不该存世的机体。“相机出问题了?”她蹙眉逼视着我,“这种气动外形,你倒告诉我怎么飞得起来?”“做了三次处理,照片没问题。”我抽出一张,用食指弹了弹。照片里是被我拍到滚转的白猫,它恰好用机背对着我们。可是,它的左翼部分是空的,就像沿着机身流线完整切去了。“他们到底用的什么动力?”“磁力,地球磁场。只是初步分析,逆向工程哪那么容易……”我借着聊天把上级下发的资料慢慢调给她,“我们的也在改造了。下周就能用上三轴技术。”周晓梦咬着筷子若有所思:“我也能那么飞了?”闪烁的天穹在她墨镜里反着光。“没那么灵活。我们的三轴机动是靠矢量喷口实现的。把卫星喷射器改装到机体上,用火箭燃料助推。一会儿消消食去模拟舱训练吧。”去往训练楼的路上,周晓梦突然走到我身前背着步追问道:“上头查出纯白机是谁在驾驶了么?”“大概率是叛逃到轨道城的我方飞行员。中间层战机的机师,都是从低空部队王牌里筛出来的,丰富的飞行经验加上变态的机体能力,才能做出折线机动吧。”女孩回正身子,陷入了半分钟的沉默。她轻叹了声,手指卷着鬓角的发丝:“轨道都市,超冲发动机,卫星姿态修正器,不都是为了探索太空用的么?为什么偏偏用在打仗上,好浪费……”“在地上已经很久没见到安宁的星空了……没平稳的国际局势,探索太空只是一纸空谈。”“听过‘白港’吗?”她冷不丁一问。这让我登时警惕了起来,但还是傻笑着回了句“那是啥?”白港,陆联防飞行员里的传说。上个时代有句贴切的名言叫“我们的目标是星辰大海”。不少陆联防飞行员声称,他们看到了巨岛大小的纯白空港。它沐浴在圣洁的光辉中,在浩瀚无垠的太空里铺设通向各个星系的航路,无数飞行器在其中起起落落,如同梦幻星辰般耀眼。曾有机师飞去查探,却连战机一同消失了。我们各自回了宿舍换训练服。我没告诉她,白港事件是真的。硕大的白色空港一定很显眼,而我们数月来的战斗只见到黑漆漆的夜空。但的确有陆联防飞行员在战时爆发水母病,而后发疯般飞向某片漆黑空域的事。作为主驾驶的我还有一项权限。那就是万一她也这样,我可以随时击杀她。方法也有两种,一是用特制的小口径手枪,子弹透过椅背后会停留在抗荷服内翻滚。二是用伞兵刀割断她的肺泵气管,这也是为什么前座肺泵始终处于我视线内的原因。结局都是一样的——不出一分钟,她就会在缺氧与高G力的双重折磨下死去,等到降落,内脏会成为桃花水母那样的黏糊果冻。

三、双人过载“为什么要……做半径这么小的……防御滚筒?”我从牙缝中挤出疑问。与抗荷服相反,训练服能够通过液压肌肉在模拟舱制造过载效果。她5秒每次的呼吸使了很大劲:“为……为了对付纯白。”机身多处三轴喷口让战机在等离子鞘内能够进行更复杂的机动。周晓梦试图在极速一瞬关闭发动机而后用侧面喷口将机头调转,用前侧四枚喷口全功率运转来维持航速。就像是漂移之后突然倒挡加满油一样。当然,这种半金钟机动至今没成功过一次,在中间层,这类动作无异于自杀。身旁的彩虹泡破碎,猩红的红色警告布满整个机舱,不久后四周又切回了蓝天的景象。飞机解体,按程序该训练降落了。“你继续操作。”我说。“我操作。”她答。她回答比寻常慢了半秒左右,因为就平常而言,降落都是我进行的。我借着拨动机械开关的声音抽出手枪,扳动击锤。里面只装着橡皮假弹,而非是升空前配发的特制达姆弹。上级如今要求,每次模拟舱战斗结束前,都要把“特殊程序”演练一遍。我不动声色地把枪口顶向前座椅背,以她的视角并看不到我在做什么。枪口贴着我的爱机照片,那橙色的轨道救援机压在黑洞洞的阴影里。我曾经让后勤帮忙把照片换个位置,得到的答复却是:“高了低了都看不清,只有那儿最合适。一张照片而已,影响不到子弹动能的。”“问你个事儿。”周晓梦突然用拇指杵了杵背后,“在我背后贴对战斗没用的照片做什么?”她误会了,以为我是在对照片发呆。而我也的确稍稍陷入对往昔的追忆:“这照片是我的轨道救援机。我们一起救过很多飞行器,旅游航天船啊,工业低轨卫星啊,轨道城返航舱啊,你该听过吧?”“没那么八卦。”她碎嘴了一句,而后恍然,“怪不得你侧向机炮打那么准,原来是射固定锚练出来的?”我点点头。嘴不饶人是她一贯的风格。这还是我们熟悉之后的待遇,对其他战友她是从不搭理的。“我在用照片提醒自己,做战斗机师只是为了尽快结束战争,还这片星空宁静。我的本职是救人,我讨厌杀人。”“没人喜欢。”她凝重地小声地回了句。借着扳动起落架杆的声音,我简单走完了“特殊程序”。枪入套的同时,周晓梦竟破天荒地搭话道:“你宿舍有天文镜?”倒是我片刻间不知所以了,随口说了是。“我一直想去楼顶看看星星。”她也随口跟了句话。下模拟舱后,她戴上蛤蟆镜,挑着下巴望着我,三五次想要开口再说一句,可始终话到嘴边就又咽了下去。“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我细着嗓子试着帮她复述出来,得到的却是嫌恶的脸色,一阵胳膊被拧的剧痛与一声重重的“嘁!”。我也无意再逗她:“各自回去洗洗,然后来帮忙搬个脚架可以吗?”她点点头,像只兔子似的快步消失在我眼前。架好望远镜,我问她要看什么,她只说看星星。“星云,星系,或是当日天像会出现的流星雨或者彗星。今天是观察猎户腰带的好日子。”我把简要星表和天象时间图传到了她的军用平板里。在这缺乏娱乐设备的基地,倒因为需要随时掌握天像和气象,让我这个观星爱好者如鱼得水。她紧蹙着眉犹豫了老半晌,说出两个字:“星星。”“明白了。”对于这种刁钻的请求,我依然准备了化解的技巧。我用激光笔指向一处全黑的空域,问道:“看得到吗?”周晓梦没回答,和方才一样欲言又止。“在我们现在的肉眼看来,这片空域是黑的。可是当望远镜对准他……”我操纵马卡镜的电跟指向那片星空,贴上眼调了焦距,撤身到一旁对周晓梦做了个“请”的动作。她摘下蛤蟆镜夹进领子,开始细细端详。我手把手教她调主辅焦距旋钮,这时候我能清晰感觉到她冰凉的指尖,她果然比我还紧张。“呀!”她欢快地叫了一声,“好多小星星!原来看似黑暗的区域,有那么多星星!”“没错。”我鼓足干劲介绍道,“头顶的每片黑暗,其实都被无数光点填满了。正是因为这样美好的细节,人类才会对太空有那么强烈的探求心!”“这边也有小星星吗?”她把玩着镜子,直接用胳膊推着镜筒扭了过去,电跟机座发出喑哑的哀嚎声,“打完仗,你打算做什么?”一句话像是鱼刺一样卡在我喉咙里,那张蒙尘的照片与枪口伴随脑海里思绪的浪涛疯狂起伏。然而我最终还是自欺地苦笑着,把刺咽了下去:“回救援队吧。”经历了这么多杀戮,我早就没资格回去了。周晓梦无心地自语着,却又像是说给我听:“当初为什么飞的?”“因为平流层上的星星很好看啊。”“啊?这什么理由。”“中间层的星星要亮得多,你应该见过吧。比晴朗夜晚在山顶用天文镜看得还清楚。平流层以上的视宁度不是地上能比的,如果能带着马卡镜和冷冻相机去航拍该多好……”听我一人自说自话了很久,周晓梦没有打扰,只静静一人看着夜空。“有空擦擦镜片吧。”半个多小时后,她抬起头带回墨镜,“有些脏了。”“是吗?”我往目镜里看了看,视线非常清晰,“灰尘?”“白线,擦镜布的纤维吧。”她突然紧闭双目,一手搭左太阳穴上盖着,呼吸越来越沉重,“回去休息了。明早帮你收。”“又用眼过度了吗?”我摆摆手,“我自己收就行,多跑几趟而已。”她失魂落魄地用手机照路找到了天台入口。离开前,她摘下眼镜,小声说了句:“谢谢。”而后,余音被铁门更大的撞击声盖过了。我抬头看向天穹,远空的战火已经烧到了头顶上,细碎的光流频闪,方才的星空已然再难平静。回到宿舍平躺在床,我放下手机打开立体投影,一张张翻看着救援队的过往。紧急救援后汗流浃背的欢笑,添加了每个人标志的轨道救援机……有很多参战同伴,已成了烈士墙上的黑白影像。而我此前的爱机也重新涂装,改为一架灰色的轨道攻击机。战争给我们曾拥有的一切,都上蒙上了一层难以拭去的浓尘。之后几天的训练,我都会在抠动扳机前犹豫很久。而后,我就会用更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去忘却,然后累瘫在床上祈祷那件事永远不要发生。

四、黑色战域没想到伽马城坠落后,敌机也做了改装。对贝塔城的空战中,出现了青色焰尾的米格31D、季风,还有一架击破三台友机的F117夜鹰。他们为提高直线速度,居然也为机体加装了某种发动机。那夜鹰通体雪白,隐藏武器舱打开后,会发射一种超高速弹药,在友机面前展开直径近半公里的蛛网,飞过的离子鞘像是昙花一样绽开花瓣,被切裂的机身散作火树银花。“我们得为战友争取时间。”战损过半,而四周是流窜的彗星,慧核里都是浅色的战机。“嗯。”我发愁:“怎么对付蛛网弹?那应该是用纳米碳管做的。”“有个办法。”周晓梦答道。她飞向纯白夜鹰,沿着2公里的距离绕着它的等离子鞘环绕滚转。它试着躲开,可周晓梦死死粘着它的离子鞘。我们像是两颗缠绕的彗星,在黑色巨卵旁交织起舞,后视镜中拉出的彗尾宛若千米级的彩色DNA螺旋链。可如此僵持下去,不是燃料耗尽,就是我们一机陷入对方的合围圈。若对方是喷吐蛛网的怪鸟,我们无疑是竭力躲避的蝴蝶。周晓梦的肺泵顶到了最高,而后又深深落下:“抓稳,我还要靠近它。”“你难道?!”中间层空战的第二战法,被誉为人类航空史上最危险的狗斗。现在的战机虽然有悬浮驾驶舱和降落舱,可机师阵亡率却是过去数倍。原因就在速度。6马赫的战速里一旦被击中,往往没等人反应就机毁人亡了。周晓梦稳稳操纵战机,全神贯注贴向纯白夜鹰。它明白了她的意思,竟不再躲避,反而配合地降低了空速。5.5马赫,这是第二战法的最佳速度。两架战机齐头并进,等离子鞘缓慢结合,最终两枚彗星合为一体,成为了一枚夹带1公里直径毁灭区的硕大孛星。自此,任何一方如果机动过度,就会瞬间被外侧的离子流吞噬。战斗开始了。为躲避我们的侧向机炮,它减速飞在我们后方。在其他战机看来,这颗孛星会突然像海胆一样长出密密麻麻的尖刺,那是它用用蛛网弹攻击我们;而我也操作机尾霰弹连打四发,在慧尾部分截出海葵似的彩色触手。我们的攻击都被它躲过了——霰弹要完全展开至少需要间隔数千米距离,在第一战法条件下是极好的武装,可是第二战法中弹幕得不到有效展开。显然,白夜鹰研究过我们。“再这样下去会被切块的。”我建议,“得想个干掉它的法子。”“我在等。”周晓梦语出惊人,“蛛网弹发射需要打开底弹仓,这会让机体产生一小瞬减速,那就是死门。”“你在赌命。”我说。我没像过去一样求稳,这是因为上级的新命令——如果可能,避开驾驶舱,击落一架纯白王牌。“它也在赌。没看到吗?”周晓梦抬手敲了敲我面前的后视镜。我拿起望远镜朝后观视。白夜鹰机体蒙皮上似有冰裂痕迹,像是一碰就碎的瓷器。“它快不行了。”周晓梦补充。”原来是只泣血的白鹰。“明白了,怎么做?”“在它下次发前时瞬间减速,在鞘内进行滚筒回避。你再用侧向机炮击落它。”“这种滚筒能做到?”我预压一级扳机,把左右机炮都启动。“可能。”她的回答得简单直白。白夜鹰机腹的隐藏武器舱打开了,重伤的夜鹰探出锐抓,豁命最后一击。同一时间,我们驾驶舱右后侧冒出滚滚白烟,周晓梦操纵矢量喷口配合减速,让战机完成了一个半径不足百米的滚转。前所未有的G力让我俩同时发出了低沉的呻吟。我把板机抠到底。钢铁蝴蝶张开两片火翼,在等离子飓风中翻转翩飞。等我们挣脱离子鞘,白夜鹰的离子鞘也徐徐拢成了蛋型。像是垂死的鸟儿怀念卵中安稳的童年,这种卵鞘没能维持多久,在坠向故乡的远空中碎裂了。前半部分夜鹰机仍是完好的。我记录好坐标,打算返回平流层后发给基地。这像是新时代的刻舟求剑,但交战空域下并非海洋,白机驾驶员极有可能弹射逃生。周晓梦的肺泵激烈地起伏,我起初以为是生死对决后的紧张,后来才发是她身体有异状。她手隔着头盔死死捂着左眼,从呼吸中能听见她在忍受莫大的痛苦。“怎么了?”“眼、眼睛好痛……”在战时因为承受高G力或冲击波,视网膜脱落的现象多有发生。“返航吧。”我看了眼贝塔城的轨道链,已经被被截成了两段,虽然链间仍有藕丝一样的残存,但战局已定。“不行……”周晓梦一指左上角的漆黑空域。黑卵排出一粒亮白光点,用极小的疾转半径朝我们的机群靠来。“白猫!偏是这时候?!”“照顾它们。”周晓梦递给我个东西,驾驶战机朝着白猫冲去,“我们为友机争取进攻时间。”我接下一看,是那罐桃花水母,刚才的激斗让架子松了。我惊讶地发现它们都朝宇宙使劲拱着,游动方向与姿态仪近乎垂直,仿佛要撞破瓶盖往银河飞去。又是一阵恐怖的拉扯感,我赶忙将水母揣进胸前储物袋,操作火控。这次,我们的等离子鞘被白猫包围了。白猫机动曳出的彗尾呈折角,我们就像是被一条等离子闪电连续冲撞的流星,颤抖着划过夜空。彩色电流还在不断收缩包围,白猫在玩弄我们。我们不过是只气空力竭的蝴蝶,待它玩腻了伸出锐爪,蝶翼就会化作上千度的麟粉。逼命刹那,弦断了。友军功成,包裹贝塔城的黑卵缓缓倾斜,向太平洋坠去。周晓梦大口喘着粗气,又猛吸一口憋住,控制战机减到5马赫,而后推杆脱离交战空域。机体极速下坠,哪怕在抗荷服与肺泵的全力运转下,我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严重红视,血色弥漫视线。我把武器钮往下一推,抠动扳机,直到机尾霰弹打完。脑袋像是被电钻打穿了一样疼。过了不知多久,我眼前一角恢复了湛蓝,通讯也正常了。“减速吧。”我试着和她沟通,没有反应。“飞行员?”“周晓梦!”她晕了过去。“我操纵。”我左手慢慢后拉油门,打算改平机身时,头顶传来了一阵异响。不是中间层沉闷的气泡声,很尖锐,像是即将溺毙的人在死前吐出肺泡里最后的空气。独翼的白猫居然没放弃追击,它的机炮把我们机身中后部打成了筛子。我双手锤向弹射钮,机头的悬浮舱从液泡中破开,随透明的瀑布腾空而起,分作两枚降落舱。降落舱自动调整姿态,打开反向喷口,抵达安全高度后展开了降落伞。我查看了周晓梦的体征状态,松了口气,向基地发去击落坐标。“还好?”我问。她的通话接上了。可是久久不说话,只有轻微的呜咽声。她在哭。“对不起……”她说。我一时不知怎么反应,只得任她发泄情绪。我想到了和白猫交战前她交给我的生态瓶,掏出一看,却更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与白鹰和白猫的交战是前所未有的猛烈,五只水母都死了,残肢在仍然翻动的水体中搅动抽搐着。她在和谁道歉呢?
五、盲因为贝塔城攻坚战中的出色表现,我俩在基地里出了名。坠落的贝塔城里依然空无一人,也留下了不少未见的科技。看她从餐桌上站了起来,不知谁喊了一声她的名字,而后周围的战友们纷纷起立,用掌声包围了我俩。而我只感觉被潮汐般的孤独吞没了,聒噪的掌声像是机炮一样刺耳。从周晓梦的神色看来,她也差不多。“看到击落白夜鹰的机组们给你起了个外号。”我端着餐盘走在她身边,“黑蝶。”“无聊。”餐盘在回收桌上撞出清脆声响。她甩开我走出几步,又停下了,用我恰好能听见的声音问:“休息的这几天,是你帮我照顾水母缸?”“一点补偿罢了,对不起那几只小领航员。”“不是你的错。”周晓梦推了推墨镜,咬着下嘴唇犹豫很久,问道,“再……帮我个忙?”宿舍的天花板映着粼粼水波,她背着光,用黑漆漆的面庞对着我。“你不是开玩笑的吧?”我又问了一遍。“骗你作甚?”周晓梦风轻云淡地说,“我左眼看不到正常东西了。全是磁场线一样的白色玩意儿……闭上眼睛也没用。比如东塔台,看过去像是个白色金字塔。”“水母病初期是检查不出来的,表现之一就是视力异常!”我拉起她的手腕就想往医疗部走,可是却被她一把挣脱开。“你早知道。”周晓梦后退了一步,沉着声音质问,“还有很多瞒着我的事,对吗?”我霎时愣在原地。在生活中再迟钝的她,此时也能从我无措的表情中读出一二吧。“按程序,你该怎么做?”周晓梦漠然地问。这态度宛如回到了我们初见的那天。“通知基地,将你送去强制治疗。”我身体没动,但右手已经准备好抽出后腰的泰瑟枪将她放倒,“如遇反抗,可当场击毙。”周晓梦摘下了墨镜,闭着眼昂起脑袋,长长吸了口气憋在胸口,而后又如释重负地吐了出来。“我听过一个说法。抠动扳机的距离越远,杀人的负罪感越小。我击坠过不少战机,可始终都没有过杀人的感觉。这次应该是我的报应来了。”她说的没错。比起近距离面对面交火的地面部队,战斗机驾驶员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几乎可以忽略。“动手吧。你也趁这次机会习惯习惯。”她用空洞洞眼神看向我,释然笑道,“死你手里,总比死在不认识的人手里好。”桃花水母仍在缸里胡乱游着。水草灯照出的硕大阴影映在墙上,像是幽灵一样时不时用虚幻的黑色触须掠过我们的身体。我第一次认真和她对视着。她此刻的瞳孔没有焦距,视线遥遥穿过我的双眼,望向触不可及的深空。这种眼神我不陌生。依稀记得儿时的我第一次用天文镜看到了银河,之后整夜,我都在用同样的眼神望着天花板发呆。我和她曾都是只懂向上飞的人。如果没有战争,在中间层巡航,昂头便是斑斓星海,那种悸动估计会让人铭记一生吧。我轻叹了一声,最终打消了掏枪的念头——她也不过是个喜欢水母的普通女孩而已,在这场战争里已经逝去够多年轻人了。“没带实弹。”我摊摊手,“我只知道你捞水母用眼过度,其他的没听到。”话音刚落,我就觉得自己被某种恐怖的眼神盯得发毛。周晓梦往前跨了一大步,迅猛地伸出手,在我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我咬牙忍着痛一声不吭,配合她用这幼稚的方式发泄完。一阵心照不宣的沉默后,她敲了敲水母缸:“你上次也该看到了吧,水母的方向感。”“向着宇宙。”我点点头,“这就是水母病?”“我……”周晓梦欲言又止。她贴着水缸端详宠物,半晌,才再次开口,“我见到了白夜鹰的机师。住院的那几天,她就在我隔壁。”我赶忙问:“身份比中了吗?之前是哪个部队的?”她轻轻摇了摇头:“只是个年岁很小的女孩子。”“孩子?!”这次轮到我刹那无言了,老半天才缓过来。“医生说,生理年龄11岁,是轨道二代。”周晓梦自嘲地笑道,“那孩子很怕其他人,除了我。所以……上级让我试着去套套话,这几天我每晚都在和她闲聊。她告诉我很多东西,比如纯白机体的外壳是特制金属陶瓷夹层,能形成更稳定的毁灭区,还有……”她又踌躇了,平静的脸上少见地露出哀戚而厌恶的表情:“她因为身高不够,踩不到脚舵,所以双脚和右手都被人为去除了,装上特制控制单元。只留左手操作油门杆和火控,其他三肢各负责操控一个轴的方向机动。这也是为什么纯白机体机动性远超其他人的原因。”“一群泯灭人性的混蛋。”强忍着暗怒,我的指关节也拧出了弹响声。“是……她自己要求的。她说她想保护故乡。”周晓梦幽幽地自言自语起来,“她不知道陆联防的战机上也有机师,还以为是无人机。我没敢告诉她真相,配合上级说了谎,更不敢说是我们把她打下来的……她只是个喜欢吃冰淇淋的普通孩子。轨道城很少甜点,她说在地上吃得反而更好了,可那不过是些清淡的病号餐!我只能把我那份甜点分给她……骗她说在地上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周晓梦的双眸噙泪,咬住下嘴唇抬起脑袋,仰望摇曳彩色水纹的天花板。她重重吸了吸鼻翼,颤着鼻音哽咽道:“她死了。”“怎么会这样?”“我出院前的一天晚上她被带走了。第二天,医生告诉我她死了,死因是器官衰竭。我不信,他们带我去看了她的尸体。我只被允许摸摸她的手,又小又冰……”周晓梦吸了半口气屏在鼻腔,努力忍着泪水,“前天还好好的,怎么会一晚上就衰竭?出院时上面派了好几个人护送我,他们向我敬礼,说非常感谢我的协助。协助什么?协助他们杀人吗?!”“别这样,这不怪你。”我递过一片湿巾,本想拍她的肩膀安慰,可是手在即将触及的时候又拢了回去。“他们说,会给那孩子最高规格的葬礼,把她当作反战英雄对待。”周晓梦眼眶猩红,一字一顿地切齿道,“这是我第一次感觉,我亲手杀了人。”两行泪滑过眼角。她再也控制不住地大声地啜泣了起来:“那孩子知道我得了水母病。她不怕我是因为她看得见我。鬼知道那天晚上她经历了什么,可她……她到死都没有告诉任何人有关我的事。”我俩都明白,死去的英雄远比活着的英雄有用。陆联防会借助媒体用那女孩的事迹大做文章,批判轨道城邦惨无人道,为军费预算铺平道路。只要造势完成,这颗棋子的残余价值也就榨取完了。到那时候,地上孩子舔几口就丢进垃圾桶的冰淇淋,还会被送到墓前吗?等她平静了情绪,我适时转开话题:“所以水母病根本不是病。而是能看到磁场。”周晓梦重重点头:“还有更多光谱,甚至是躯体轮廓。分不清东西南北也很好解释,像三轴机动战机早期压着我们打一样,网格细胞建立全新坐标系之后,平面感就全乱了。”“和黑脉金斑蝶类似。”我用关键词在基地资料库里搜了搜,“一种能感知地表磁场,进行数千公里迁徙,准确抵达目的地的蝶种。”我看向水母缸,下巴努了努正在轻盈捕食的桃花水母,“金斑蝶能感知地表磁场,那它们呢?”“或许它们本来就是地外物种。”周晓梦扭过脑袋,红红的眼睛肿了小半圈,“你不觉得我们和水螅体很像吗?”看着水草灯下水汪汪的眸子,我很快撇开脑袋:“你是说,在受限环境以水螅体存在,一旦来到近太空,就会成为水母?”周晓梦接过湿巾擤了鼻涕:“我知道‘水母病’名字的真正由来。90年代NASA曾带着6万只水母到空间站进行无重力实验,结果发现它们居然有统一的方向感。可回到地球后,许多水母都蒙了,游得毫无目的。”她用食指敲了敲缸壁,几颗氧泡咕噜噜窜到水面,崩出微小的水花。我走到窗边,看向山巅上风景怡人的基地疗养院陷入沉思:“水母病,是人类身体进化到适合太空航行的阶段?”在上个太空时代,仅一年的太空生活就会给宇航员身体带来巨大改变。他们返航后,如眼压失常、大脑变形都是常见后遗症,还有约8%基因发生永久突变。这个数字,在轨道城市建立后的20年内有增无减。疗养院里都是得了水母病,永别天空的战友们,“白港”的传说,就是由那儿传出的。他们就和这缸水母一样,和水螅体一起被囚禁在有限的空间里,靠碳基生物的喂食度过余生。人是水螅体,那水母是什么?想到这,我望着黑乌乌的夜空,慢慢从脚跟凉到了后背。周晓梦一反常态认真看向我,用重重的鼻音恳求道:“后天就要进行阿尔法城攻坚战了,再帮我一次。明天一定会进行视力测试,我要通过。”“再进入中间层,万一你也变成她那样怎么办?”我问,“再也不能飞,你受得了吗?”她深呼吸了一口,走到我身边趴着窗户,茫茫然望着天答道:“正因为这样,我才想最后再飞一次。”我帮了她。要做的事其实很简单,偷偷潜入医疗部,在视力检测表上用加了磁铁粉末的钢笔把E挨个描一遍。磁驱动战机,明明可以做成大铁坨。中间层战机,明明可以做成大长锥。这两个问题只有一个残酷的答案:双方都认为这场战争是短暂的,为适应今后可能回到对流层的空战,两方战机都保留了基本的气动外形。短短一月内,坠落的轨道城加剧了战事,也让双方的战机借由对方的技术迅速改进。“不管对他们还是我们,这都是一边猛扑翅膀、一边吐血的长途迁徙吧。”周晓梦在第一次驾驶三轴战机后,曾发着呆慨叹过。
 六、黑蝶飞舞的天空白猫如期出现了。迎战它的是全新的黑蝶。在我俩的再三恳求下,地勤大爷终于把新配的战机涂成了纯黑色。“在我左急转的时候,用左机炮压制。我会接一个防御滚筒。”周晓梦告知了战术,“要破解它的闪电机动,只能这样。”“机体会撑不住的,实战不是模拟!”为了对付白猫,在收集它多次飞行数据后我们制定了一套空间战术,周晓梦执拗地将它称为“逗猫棒”。“相信我!”周晓梦抬高声调,外置肺泵依旧维持5秒起伏。我们接近了白猫像是折角一样猛蹿的等离子彗星。我把武器切换钮往左一推,将左侧舱罩的瞄准热线套向它。板机预压后,机炮开始转动。“别打驾驶舱。”“啰嗦!”周晓梦操作战机左滚转,而后猛地左抬机头,前所未有的G力让我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被压出来了。我抠下第二级板机,左侧内置机炮以每秒10发的速度横向射出,右侧矢量喷口应声爆响,她在用横向推力抵消机炮后座力,维持机身最大程度稳定。每发机炮都裹着直径50米的毁灭区向敌机飞去。等离子鞘被机炮穿插,折角彗尾被垂直顶出数十条彩色星痕。白猫改变了肆意的飞行轨迹,逗猫棒战法起效了!我们死咬着它逼向平流层,只要进入平流层底部,驾驶员逃生获救几率就高了。且对于白猫缺损外形来说,低空会对其机动性能产生很大压制。不出所料,我们的等离子鞘都慢慢消失了,它的闪电冲撞再也无法发挥作用。阿尔法城的黑卵是另两座的数倍大小,敌我双方还在中间层激烈交战,粗壮的九连螺旋轨道链因为等离子鞘和机炮攻击伤痕累累,但是主要结构坚如磐石。或许用上全场所有战机的火力,都不足以完全毁灭它。但是,陆联防是有后备计划的。随着远处海面几枚亮点升空,我们接到了撤退信号,分批次脱离作战空域。轨道城邦发觉了异样,可为时甚晚。那几十枚急速上升的防空核弹均搭载了惯性导航系统和超冲发动机,目的是打断轨道链。战争发展到顶点后,由一方用出禁忌武器是必然,维持心照不宣的擂台赛才是例外。“他们没在平流层拦截。”周晓梦喃喃道,“为什么?”“鬼晓得。”我接管操纵,切换涡扇发动机,借着高压气流轮番点燃右发左发,追向白猫。蓝天上接连绽放了灼目光斑。核弹在中间层预定区域爆炸了。照计划,第一批核弹只能破坏三分之二的轨道链,剩下的必须等待下一波核攻势。可不知为什么,核爆光芒散去后,蓝天上居然出现了一圈浅金色的环形,像是一圈同心圆日食。这种安静让人焦灼。坠落的伽马、贝塔城都是无人空城。空城里都留有能让陆联防逆向工程的科技。阿尔法城的轨道链能抵御一定程度的核攻击。陆联防拿出的禁忌武器是核弹。中间层的高空核爆,除了能够击断轨道链,还能做什么?冷汗从我额角淌下,我一甩脑袋,调高气压把汗液挤入收集器里:“阿尔法城不是要保护轨道链!”基地指令从加密频段中传播开,因为电磁脉冲干扰而有些杂音:“所有战机……沙沙……往中间层阻拦敌机攻击轨道链……滋……不让阿尔法城离开中间层。”伽马和贝塔城的坠落只是诱敌之计,阿尔法城早就汲取了足够资源。轨道城邦并不恐惧坠落,掌握了磁力技术的他们,一开始目的就是挣脱地表束缚。只要获得足够能量,以及切断轨道链的方式,他们就能飞到更远的卫星轨道。他们有反卫星技术,而广袤的大气圈也是绝佳的隐蔽场所。宇航、社会、军工,他们日后的发展将会毫无阻碍,甚至会有离开地球的一天。为他们送去疾风与剪刀的,正是陆联防。那同心圆的人造日食,应该就是接受核爆辐射与冲击能量的装置。“敌在右。敌跟踪。”警报声伴着仪表的红色警示灯频闪。电子系统恢复了大半,右侧火控雷达识别目标,机炮扳机自动一级待压。被压到40公里高度后,纯白的片羽白猫又朝我们靠了过来。在平流层底部空域,我们巡航间距不过百米。我试着用侧灯打出光信号发起联络请求,表明我们没有恶意,但没得到回复。没过几秒,它的舱罩的白色像雾一样散去了,我们终于看到了包裹严实的驾驶员。那也是个女孩子,小小的肩膀顶着硕大而笨重的头盔。侧罩放大的电子图像里,我们清楚见到她拉起遮住整脸的瞄具,露出的上半张脸上,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惊愕。“她没想到我们也是有人驾驶。”周晓梦也收起头瞄镜,靠近了她,朝她挥了挥手。没成想那孩子居然也用仅剩的左手打了招呼。因为松了手,她的白猫很快左摇右晃了几下,而后又被手忙脚乱地补救了回来。这种气动外形,在平流层能飞就不错了。我试遍了公共通讯频段,只听见大片的杂音,没能联系上她。在击落的白鹰驾驶舱里,也没发现通讯仪。“你们好。”周晓梦翻译道。“啊?”我一愣,“你用的哪个频率?”周晓梦敲了敲自己脑袋:“我看得到。贴着它机身外面的磁场线这么写的。现在是‘你们是机器人吗’。”周晓梦对着她,把头摇得像是拨浪鼓。“她说她认得我们的动作。给上次击落我们的事道了歉,现在问要不要继续打。”周晓梦敲了敲后视镜,“她也害怕了。”“总该有个了断。”我窃笑着接通基地,“发现白猫,黑蝶前往接敌。”而后我立刻切断了通讯,拍了拍周晓梦的肩膀:“电磁脉冲把通信搞得一团糟,基地也听不清。可战友们还在上面,多拖住她一阵吧。”“明白了。”周晓梦会意。她比了个OK手势,紧接着又用拇指横过一抹脖子,然后使劲摇了摇双手。“那孩子看懂了。”她满意地点点头。“你操纵。”“我操纵。”这是周晓梦回应最快的一次,语气兴奋而愉悦。猫与蝶的游戏终究还是要有个结果。两架战机回归了上个时代的战场,速度也落到了2马赫。白猫抬升机头,摊开右翼,像是只大猫在剧烈运动前伸了个懒腰。它做了个英麦曼机动,绕到我们后方打出一串机炮,周晓梦躲开了,操纵矢量喷口侧向对它回击。白猫用一个左滚筒避开了,收起单片机翼,机翼上滚着气云。周晓梦猛推杆垂下机头而后减速,战机在空中完成了个漂亮的破S机动,绕到了白猫斜后方。白猫不甘心地加力抬头闪开,把前射机炮躲了过去。机身与机翼形成巨大的V字型在空中切出浓烈机云。透过阳光,我见到了机云末梢久违的虹光,很美。“我要试试那招。”周晓梦的肺泵有序起伏着。我探着脖子提醒:“模拟舱里也只成功过一次。”“足够了。”周晓梦也抬头、加力,让黑蝶几乎以平行轨迹朝白猫追去。切身而过后她没减速,用将近三马赫的速度拉出1公里距离,疾声唤到:“前、左、右矢量喷口朝前全功率喷射!”我按她的指令操纵。她把脚舵一高一低踏到底,战机凌空做了半个金钟机动,把机头指向白猫,而后她将油门杆拉到最低。左右矢量喷口全力运作,黑蝶张开了纯白色的蝶翼。此时我们战机的后发停火,依靠机首上下两枚矢量喷口维持1.5马赫左右的速度。白猫想躲开,可是周晓梦稳稳追着它躲避的方向。整整5秒,她一个呼吸的时间内,白猫机体左躲右闪,可始终牢牢罩在抬头显示器瞄准镜的热线内。我没有扣下扳机,让两架战机默契地一上一下错开了。陷入失速尾旋之前,周晓梦打开下后方的矢量喷口全速运作,重启涡扇发动机,把加力推到最大,达到3.5马赫后点燃超冲发动机。“她说要回去了。”周晓梦说,“轨道城有危险。”“要追上去,涡扇发动机的燃油可不够我们返航。”我提醒。周晓梦嘟哝着:“大不了弹射。”而后,她又用细若蚊呐的声音说:“我两只眼睛都……”我一怔,刚想接管的手掌倏地拢起,在攥成拳之后犹豫了不知多久,还是着朝我的救援机照片伸去,伸出拇指轻轻抹掉了蒙在上面许久的薄尘。“我知道。”最终,黑蝶伴着白猫一起朝中间层飞翔而去。交战双方任务更替,轨道螺旋链只剩一条了。白猫在形成等离子鞘之前,将单片右侧机翼连续收动了三次。我似乎能看到一只猫咪在进行心满意足的户外活动后,惬意地舔了舔爪子。但下一秒,闪电似的古怪彗星再次出现,冲向最后一根轨道链,将束缚黑卵的丝藻炸成了火花。摊开环形能量帆的阿尔法城像是只巨岛般的黑色水母,舞动着光帆组成的圆形裙边,拖着一截残破触肢,缓缓朝银河游去。继续交战已无意义。白点纷纷回归到了水母的泡状脑袋中,目睹一切的友机也陆续脱离战区。“轨道城是白色的,包在一个透明的泡泡里。原来‘白港’是这样的啊……”周晓梦喃喃道。机罩的反射里,我看到她头盔下的双眼泛着星光。我打心底嫉妒着她的眼睛。“能够感知磁场和更多光谱的人类,比起窝在地球上,无疑更适合这宇宙啊。”战机降速,等离子鞘消失了。我们终于得到了一刻在中间层自由飞行的时间,享受着亘古星海下那微不足道的一渺清闲。“一大群蝴蝶,就在天上哦。”周晓梦食指搭向舱盖,“星云像是蝴蝶翅膀。深红的,靛蓝的,绛紫的,好漂亮。”“是吗。”我鼓起勇气问了最后的问题,“你什么打算?”“回去的话,我会被送到医院关起来吧。”“是。”“你知道么,昨晚我上基地内网查了好多资料。”在无人打搅的深蓝夜空里,周晓梦恢复了少女的纯真,“恒星星爆会形成‘超级风’,把星核附近的磁场吹出去,吹到几千光年之外。我现在能看到它……散发着很美丽很纯洁的光,一条条星系之间的航路。”然而我抬头看,繁星璀璨,像是恋人温柔的目光,可大部分却依旧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我想看看更广阔的星空。”“记得我们做搭档后吃的第一顿饭吗?”我抽出腿套里的手枪,上了膛。“中秋节那天么。”“嗯。你把当甜点的月饼切碎了,拌在炒饭里浇酱油芥末吃,一点表情都没有。当时我还想,得赶快让上面给我换个正常人搭伙。”“哈。”周晓梦悄声一笑,而后声音变得清冷,淡淡催促,“要开枪就快点。我没那么害怕。”“轨道城上没那么多好吃的。”我用两指关节锤了她头盔一下,把枪和套地给她,絮叨着,“万一情况不对要知道跑。就是硬抢一架飞机,你也得给我飞回来,我还欠你顿饭呢。”女孩愣了愣,任性地抱怨:“知道了!”我的手搭在黑黄色的后舱弹射钮上,迟迟没有摁下。周晓梦稍稍撇过头:“要不……一起走?”身旁突然升起的彗星无情地打断了我的犹豫。近百只铁蛹不顾一切地开着最大加力,在我们下方散开而后朝着同一方向飞去。“他们要做什么?”我不解,“看阵势几乎连预备队都用上了,为什么?”不一会儿,许多刚降向地表的友机也返航了,共同飞向那片空域。“不好!”我接管操纵,“怕是下面不清楚刚才的战况,第二波核攻势已经升空了!”根据友机的举动不难判断,这批防空核弹的惯性系统是根据轨道城的“黑卵”调校的,它们要击落的不再是轨道链,而是城市本身。为避免海啸灾害,将城市彻底化作碎屑才是陆联防的最佳战略。可面对已经升空的阿尔法城,这些核武器将会像没头苍蝇一样继续往上飞,一旦离子鞘失效或是被打散,紊乱的磁力就会让它们立刻引爆。核武器激发的电磁脉冲与爆炸高度成正比——1963年,美国曾在太平洋上空40千米处进行实验,竟让1300公里外的的檀香山陷入电磁灾难。“很密集,比上一波至少多三倍。”周晓梦死盯着那片空域,“再往上就是电离层了,核弹万一在那高度爆炸会怎样?”“大洲级别的灾难。交通、医疗、能源系统都会陷入瘫痪,会死很多人的!”我一咬牙,抬升机首开大加力朝着硕大的黑色水母飞去。现在能阻止这场灾难的,只有中间层战机了。“你干什么?!”周晓梦扭过脑袋。“到轨道城,把你弹射出去。”“那你呢?”“接下来的战斗和轨道城没关系了。”我苦笑了一声,坚定地说,“事关几亿地表人的生死。必须在中间层破坏尽可能多的核弹。”“会有胜算吗?”“不是没有。机炮没法破坏离子鞘,必须击碎导弹本身,差不多是五十米外用步枪打苍蝇的精度。或者……飞到极限战速再用离子鞘去撞,一秒两千多米的速度,有极大可能逃出杀伤范围。”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很清楚,哪怕每人都抱着一换一的必死决心,加上预备部队,至多也只能击落半数核弹。作为先使用禁忌武器的一方,我们终究是遭到了惨烈的反噬。“你快看!”沉寂了一会儿,周晓梦突然指向头顶的黑色水母喊了一声。我见到一颗刺目的光点从轨道城里冲了出来。而后是第二颗,第三颗,像是逐渐密集的流星雨。每一批浅色的飞行编队都由一架耀眼的纯白战机带领,朝着核弹袭来的空域加速俯冲。座舱亮起红色警告。我们的战机已经达到了最高升限。轨道城平行于我们,在我看来仍是触不可及的漆黑水母。“杨羽。”周晓梦轻声问道,“会再见吗?”我把右手探向前舱弹射钮:“可别小看我,我也是王牌。”她垂着脑袋,肺泵起伏异常缓慢:“我在轨道城等你。”而后她伸出右手小指,向后一探:“要活着,不许反悔。”“嗯。”隔着手套,我们小指缠绕,拇指紧紧对到了一起。下一秒,她盈盈一笑:“我操纵。”当我反应过来她是在转移我注意力时,她左手的枪已经指向了后座的舱盖。枪声伴着激流声同时炸起,内舱罩受损,压力传感器机械地联动紧急弹射程序,把我和后部降落舱一下子甩了出去。战机闭合了后座舱缺口。黑色蝴蝶绕着降落舱的笔直轨迹,拉出长长的螺旋彗尾,那是我们最常训练的高G滚筒。伴飞了半圈后,她调转机头,朝那片九死一生的战域飞去了。我竭力趴在降落舱的玻璃上向下看,像是她在水缸前瞪大眼睛的样子。子弹卡在碎窗上,蛛网般的裂痕模糊了我视野。下降中的我的视线一片猩红,依稀看到核弹爆炸的光斑接连闪起,像是灯光下明亮的氧气泡。一颗颗灰核彗星消逝在光芒中,又被自上而下的浅核彗星填补了上去,成群彗尾横扫穿梭,构成了一面幻彩的铁穹。在那片愈来愈亮的空域中,她也化作了一颗闪烁的星沙。

七、RTB我到西海放生了她的水母。轨道城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至于他们为什么要在那场大战的末尾伸出援手,至今仍众说纷纭。无可置疑的是,和平似乎再次降临到了这颗蓝色星球上。那场大战后,频繁的一级战备降到三级,而后只剩每周固定的对流层训练。又过了一年时光,基地关闭了,我向上级申请返回原救援部队并得到了批准。在离开基地那天,我和幸存的战友们都收到一份特殊的嘉奖,受邀参观新建立的轨道博物馆。博物馆的参观内容非常丰富,如各世代的战机讲解,空战纪录片放映,以及轨道城的比例复原模型。人物墙是最不受欢迎的地方,因为除了我们之外,来参观的多是普通家庭,孩子们更喜欢在VR模拟舱里体验一把虚拟空战的刺激。人物墙在馆外的花园中,生态很好,总有温暖的阳光洒在四周,还有不少菜粉蝶欢快地在花圃里扑腾。墙上大都是拦截核弹而牺牲的烈士,他们面前的地上摆着人们送的花环,也有一些有心人放上了轨道战机模型。经过人物墙的参观者,绝大多数都会在一张照片前驻足叹息。那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介绍里说她的身体因驾驶中间层战机而残疾。她面前摆着很多零食,大多是一些流行的甜品,这不知是哪个人发起的,竟让后来参观的民众也纷纷效仿。可我却在那孩子身旁的另一张照片前停留了半个早上。照片下铭着“周晓梦”三个金属字,简介里叙述她是击落了二十余枚核弹的英雄。和其他照片不同,她的生卒年月后是个空白的横杠,备注里也是“失踪”而不是牺牲。所有返航的战友都没看到黑蝶被击落,事后搜救也没有找寻到前座舱的黑匣子,这无疑给了我一丁点儿希望。离开前,我掏出包里的纯黑色战机模型,小心翼翼摆在她面前。做完这些,我昂起脑袋看向那片曾经与她并肩作战的天空。过去接连好几个月,我每晚都在瞪大眼睛看星星,期待能发现磁场线,但到昨天为止,我还是只能眨巴干涩的眼睛回屋睡觉。刺眼的阳光让我恍惚了好一阵,直到一抹黑色的影子将我猛地拉回现实。虹膜上被日光灼出的紫色耀斑还在频闪,可我清晰地看到,一只黑色的蝴蝶飞来,轻柔地搭在她的相片上,又翩翩飞入了花丛中。我赶忙回过身扎进花园里寻找,却再也没能看到它的倩影。最后,沾了一身花粉的我释然地笑了笑,不舍地离开博物馆,搭上了归队的车。我下定了决心要继续飞上去,是从水螅体转化为水母也好,是破茧成蝶也罢,终有一天,我要亲眼瞧瞧,那纯白无尽的星路是什么样子。因为我记得一个约定——头顶的天空上,有只黑蝶在扇动翅。(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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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未来战机、星空、青春、理想、使命、牺牲……这些让人热血沸腾的关键词构成了这篇精彩的军事科幻佳作,故事以爆发在地球大气中间层的激烈空战为切入点,塑造了一种与过往超视距攻击截然不同的空战模式,使用超高速飞行在黑障区形成的等离子层相互攻击,有着强烈的未来奇观感。故事以反战为内核,设想了长期身处轨道城的未来人类进化的一种可能性“视觉器官变异”,以此探讨未来人处于“进化”与“自保”边界的矛盾。——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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