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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口说吧,重力会帮你找到最精准的那个词 | 科幻小说
《耳——语》维森特·阿莱克桑德雷人的词语最终成就一个礼拜日。女孩们从所爱的山丘下降,从殷切期待的小丘。男孩们对她们说出词语仿佛曙光,仿佛浑圆的吻,那吻好像地平线或被传颂的词语。词语或双手被缚的真切合唱。翻滚,哦是的,旋转,在明澈的白昼。 一、第一个失去的词语:“厸”尽管受到空间运动病的困扰,来到这里还是让我有种解脱的感觉。自从通过去美国留学来挣脱长姐身份的束缚后,我成功抵达距离地面几十万公里的深海望舒国际空间站,不再是融不进任何一个小团体的异乡人——宇宙是所有地球人的异乡,大家都一样。我花了3天才适应这里,不会再在第三餐后吐出胆汁(我不想说晚餐,毕竟在地月拉格朗日点上早就失去了天的概念,“早”、“中”、“晚”其实没多大意义),这其实算慢的。几年前,几个五六十岁的成功企业家在太空兜了兜风,商业航天便像爆发的流星雨一般集中闪耀。现在在各个轨道上飘浮着十几个空间站,普通人也能圆一个“飞天梦”。当然,也不是所有“普通人”都花得起这个钱,尤其是去这个人类目前在宇宙中最为深远的居所。来美国读书已经掏空了家里积蓄,我平常需要给教授打工才能勉强支撑生活费,这也是一直没能融入当地华人圈子的原因之一。能拿到昂贵的船票,我靠的是“联合国青年载荷专家上太空资助计划”——UNYSP,中文简称是“太空青荷计划”。第一批申请来自全球200多个国家几万名20多岁的青年科研工作者,我有幸成为了排名第51的候选人,又因为前面有一人弃权而作为替补上天——然后什么都没干,狂吐了3天。时间有限,我不能白来。身体刚恢复一点,我就笨拙地抓住舱壁上的把手,艰难调整姿态,第一次挤出了狭小的个人休息室。尽管这里的空气净化循环系统是最先进的,但我不能再假装没看到印尼宇航员尼莉亚上次进来时下意识的表情。科学舱跟生活舱离得不远,我没花多少力气就到了,只有两次想停下来呕吐。这里的地方更小,舱体四壁都塞满了半圆形的科学实验柜,在中间留下两米见方的通道供人来往。还好,大部分实验柜都是无人操作,或是远程操控——我知道在中科院空间应用与技术中心的有效载荷集成大厅,就有科研工作者们戴上VR眼镜,双手操纵几百公里外的化学或生物仪器,误差只有几秒钟。我的实验柜不在这里。我不需要实验柜,我必须亲自来这儿。狭小的过道内,有我要找的人。是一位戴眼镜的男性,跟我差不多的年纪,看起来几乎同样糟糕:头发几个月没剪,一撮一撮冲着不同的方向疯长;眼睛很大,眼角稍稍下垂,就算藏在黄色的镜片后面,眼白处盘根错节的血丝也清晰可见;消瘦的面孔展示出骨骼的棱角,下半张脸冒出点点胡茬,蔓延到脖子,直到喉结上方都是黑乎乎的一片。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宽松T恤,把自己固定在一台科学实验柜前,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肩膀以下都消失在手套箱里,似乎在操作什么精密仪器。如果稍微打理一下自己,他绝对是一个很清秀、甚至谈得上帅气的青年,但现在只能算一个略带痞气的邋遢“大叔”。我早就认识他,知道他现在在中科院微重力研究所工作。他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我飘浮在科学舱的入口,静静地等他做完实验。他也许注意到了我,也许没有。总之没有一点儿要跟旧识打招呼的意思。他应该早就知道我也在这次任务里,就像我在青荷计划的手册里看到他的名字一样,只是绝对不会如我那样欣喜。他嘴角向下撇,眼镜几乎贴在了一寸见方的小屏幕上。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场景有些让我着迷。又过了一会儿,他把自己稍微推离实验柜,从手套箱里抽出双手,解固定带。他一定是注意到我了,两人的目光曾在一瞬间交汇。表情还是没有变化,那双略微下垂的狗狗眼好像在看什么不怎么令人满意的实验结果。“哎……”我张张嘴,心跳加速。可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的头就转过去了。看固定带全部收好后,我再次张嘴,但他还是没有给我机会。青年敏捷地从我旁边的空隙穿过,进入生活舱。他很瘦很高——我想空间站的生活让他更高了。他比我更适应失重环境中的行动,就像海水中一条长而黝黑的鱼。“唉……”我知道,就像我想要摆脱地面上的一些东西一样,他一直想要摆脱我。他不知道,我这次来,也是想要彻底得摆脱一些东西。 二、往事:高中我们是高中同学,在那个小镇学校,两人的成绩是全校断崖式前二。学校每次大考都会按照上次考试的排名来安排考场和座位,我就常常在一班教室第二排望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决心一定要在毕业前坐上他的位置。那时他已经很高了,又黑又瘦,一双大眼睛藏在厚厚的眼镜后面,还没挂上黑眼圈。可惜直到文理分科,我都没能如愿。我坐上了文科考场的第一位,他自然是理科。我们都比分科前的成绩更好了。又过了一段时间,我获得了北京一所高校的外语类保送资格,提前离开了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残酷赛场,而他还在拼搏。虽然早已不在一个班,我也知道他在全市联考中发现了自己语文和英语方面的劣势,压力随着高考倒计时逐渐增加。我已经喜欢上他了。对于青春期的女孩儿来说,关注总是容易转化成爱慕——不自觉被别人的重力捕获,成为一颗只围绕他旋转的卫星。我经常在晚自习借口走出闹哄哄的保送生专用教室,来到他所在的楼层。我会在经过他们班时向他的位置撇去,尽力装作不经意。如果看到他在座位上学习或发愣,我的心会被狠狠地烫一下,热量从脸颊上散发。更多的时候,我无法在那个堆满教辅书的角落里找到它的主人。这样我的心便雀跃起来,知道这将是一个美好的夜晚。那天也是如此。他不在教室。我轻车熟路,一拐来到有两排小自习室的矮楼,朝一扇一扇窗户里望去,很快找到了他。这就是全校第一的特权吧,老师根本不会管他在哪里学习。“嗨,”我推门进去,声音很轻。“嗨,”他抬起头回应。我们的目光短暂相接。他的眼睛好大好大,里面仿佛映着窗外的星海。外眼角下垂,有点儿无辜,有点儿可爱,像小狗的眼睛。但是在他面无表情时,这双眼配合其他五官会显得很凶。他经常没有表情,现在也是。“还在看英语?”我径直走进来,坐在他的身边。他在教室里的位置上堆着摇摇欲坠的竞赛书、试卷和教辅,此时眼前只有一只笔、一本书。“是啊。”他转头看试题,微微皱起了眉头。“应该选at the same time,”我向左倾身,指着他答错的那道题。我的手臂擦过了他的胳膊,肩膀相碰。我的右手在膝盖上攥紧了。心跳得厉害。“题目里这两件事是同时发生的。”“是吗?”他没有躲闪,说不好是不是在专注试题。“‘同时’……如何定义‘同时’?是同一个时刻,还是同一个时段?中国和美国的午夜十二点算同时吗?”回去偷偷查了资料,我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at the same time更多指的是同一个时段,它的法语表述是en même temps,“时间”用了复数形式。但当时很多人——比如教过我们的英语高级教师——都认为他这种行为是在“抬杠”。一个小小的选择题而已,其他选项都能轻易排除掉。当时的我也很难理解。“同时……同时……同时性可是物理学里最深刻的概念啊……”他嘟囔着,随手勾上了“正确”答案。那是我第一次隐隐感受到,专注于不同领域的人,会说不一样的语言。艰涩的术语建立起壁垒,同一个词汇拥有万千含义。生物学让拉丁语重焕生机,物理学将核的联想从坚果(nut)推向死神(nuclear bomb)。时间在我眼中是朝、宗、觐、遇,是入梅、侵夜、入冬、越年,是“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时间在他眼中是是物质的永恒运动,是变化的持续性、顺序性的表现,是d、h、min、ms,是GPS卫星系统用的铷原子钟。语言的模糊、多义性始终困扰着致力于探索万物之理的他,也在后来以另一种方式折磨着我。但在那个散发着荷尔蒙的夜晚,一切壁垒都不重要。“谢谢,”他说。他对我笑了,狗狗眼眯起来,我的心都要化了。“谢谢你,玉玦。”他放下笔,修长黝黑的右手就在我的手边,皮肤间只有物理学意义上的距离。只要一个心跳的振动,两个质量相当的星球就能在几年间的互相吸引后最终相触,释放出难以估量的能量,和一个与他相守的未来。夏夜的晚风从没有关牢的前门吹进来,他很绅士地等待我的决定。只是,那一毫米的距离我始终没有僭越。他并不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引力源。我的亲妹妹李玉璜也在同一所校风保守的高中读书,她一直视我为榜样。在我的生活中,四分之一用来当女儿,四分之一用来当学生,四分之二都在做姐姐。做一个乖巧,守规,在哪个方向都能给妹妹指引方向的长姐。晚自习的下课铃响了,学生们涌出教室。 两年后,他在大学找到了一个同样热爱物理学的女孩。他们发在QQ空间里的照片很般配。
三、第十个失去的词语:“姊” “没有说服他支持你的实验?”“根本没说上话。”一天的工作下来,我失望地回到深海望舒里属于自己和尼莉亚的“小卧室”。这位来自印尼的宇航员姐姐是这次“青荷计划”的负责人之一,刚从失重的睡梦中醒来。太空中的昼夜节律与地球不同,人们掐着表,轮流起床值班。她的身后飘浮着百十个汉字的全息投影,那是我这几天教她中文用的语料库,基本上都是最常用的词语。一定是睡觉前忘记关上了。“一定要他的语料吗?杏、阿纳托利和戴维斯都贡献了不少吧?”尼莉亚挥了挥手,那些方块字消失了,就好像被狭小的空间挤没了一样。“我需要活的语料,”我解释说,“需要我亲自介入交流。如果只用分析录音,我根本不用来这里。太不巧了,这段时间整个空间站只有他一个会说汉语的载荷专家……我是说,我不能去打扰核心机组人员对吧?”当然,这只是理由之一。我还没有告诉她两人的私人关系。“我们的交流不够吗?”尼莉亚眨眨眼睛,睫毛很长,忽闪起来让人心动。“哦,对了,你需要母语者。毕竟我们说的都是第二语言。”“不,尼莉亚,你已经帮了我很多。”我赶忙飘过去,握住她的手。说来讽刺,尽管才来空间站4天,尼莉亚已经成了3年来和自己最亲近的人。有时候,我甚至会把这个身材修长的爪哇岛人看作我的姐姐。有人觉得,都用第二语言交流的人极难相互理解,但我深刻得体会到,操着第二语言的人跟人家母语者交流更难受。在美国留学的这三年,那些母语者聚在一起为我根本听不懂的梗哈哈大笑,有意无意的轻瞟比一开始就冷漠的目光更伤人。尼莉亚在中国工作过一段时间,反而跟我更有“共同语言”——英语学习者特别喜欢用的词组“looking forward to”“fine, thank you, and you”“I wonder if…”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成为了跨越文化的共同标签。“玉玦,其实我对你的理论很感兴趣,在项目选候补成员时投了你一票。”“啊,是吗?”我其实很想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选中的,毕竟我想要带上太空的实验不是那么的“传统”,看起来也不太“有用”。“当时还在空间站的,包括曾经上过太空的人,大部分都投了你的理论。”尼莉亚松开她的手,横着在生活舱旋转,“来过的人才知道,太空的一切都跟地球不一样。我们失去庇护,要承受无法被完全屏蔽的宇宙射线,有些甚至来自银河之心;我们的肌肉流失、萎缩,如果不加强锻炼,回到地面站都站不起来;我们的昼夜节律紊乱,无法躺倒,也无法获得彻底的休息……尤其是深海望舒,人类从来没有在如此深远的太空停留这么久,地球磁场都难以提供庇护。对不起,一个服役5年的宇航员,不应该跟你说这些。”“不……”“人类走进太空这么多年来,花了太多时间去关注物理、生理上的变化,关注心理变化的不多,像你一样关心语言变化的就更少了。‘太空语言学’……你在报告里说的很对,尽管人类历史上有过那么多奇特的语言,但都是基于同一套生理基础、同一个地球环境的反应。白天与黑夜,坚实的大地,下落的苹果……文化是环境的产物,当人类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他们的语言怎么可能不发生变化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没想到尼莉亚如此认真地阅读了自己的报告。“其实,英语不是我的母语,印尼语也不是。印尼是一个有着718种语言和方言的地方,语言多样性排在世界前列,而我的母语已经濒临灭绝。在我的家乡,人们信仰一种万物有灵的神教,相信生命会给生命启示。在新人结合的典礼上,人们会现场宰杀一头牛,剖开它的胸腔,通过观察心脏的活力来预测这段婚姻的未来。而在这里,离一切生命都如此遥远,我甚至感到我的语言都在枯竭。是的,玉玦,除了工作中的交流,从我口中已经很难流出其他音节了。就算是跟家乡的亲人通话,我也时常蹦出航天术语。我早就该知道,失重环境下,我们不断失去不只是肌肉而已。”“哦,尼莉亚,我很抱歉,”我说,“也许你该跟航天中心的心理咨询师聊一聊。”“已经聊过了,她建议我回地球疗养,”尼莉亚望着小舷窗外遥远的蓝色海洋,“既然你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我很快就会回去。”原来尼莉亚是为了自己才推迟了回家的时间,我心里感到又愧疚又温暖。此时此刻,我好想叫尼莉亚一声姐姐啊,只可惜英语里的“sister”不分年长年幼,加上“elder”也不能传达我此刻的不舍与依赖,还有对未来独自面对太空的嗟嗟惶恐。“总之,我们很快就要告别了,”尼莉亚的眼睛亮晶晶的,但眼泪没有飘出来,“希望你的研究可以顺利。”“谢谢……”我挨近她,两人抱在一起。我决定,在她回地球的前一天,我要告诉她“太空语言学”的真正含义。 四、第三十五个失去的词语:绸缪意平对我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再跟他搭话似乎是自取其辱。可我的研究必须要和他合作,这也是我彻底摆脱他的方式……将我对他的感情进行解耦。我没有跟尼莉亚说实话,所谓“太空语言学”的真实内涵也远比我交给组委会的申请报告要复杂。两者的本质甚至都是相反的。但想到尼莉亚为了让我完成的研究牺牲了好几次返回地球的机会……我知道自己必须尽快鼓起勇气和他再次接触,为她拿到国际大奖级别的成果。毕竟,这不是我第一次“自取其辱”了。读大学时,我曾在学习西方语言学理论中见过这么一段话,一度动摇了学术信心:数学之类的学问是不允许出错的,而语言本质上具有高度的容错率,即使发音欠佳,句子不合语法,文章语病迭出,导致沟通一时受阻,语言交际的桥梁也不至于垮塌。语言甚至允许习非成是,靠频率高、用者多取胜,以致最终错谬的也变成正确的。……语言理论也是如此,经常无所谓对和错……我想起他对时间副词的论调,渴望能像物理一样拆解语言。我沉迷叶姆斯列夫的理论,试图剥离声音、官能、环境、文本这些外在的东西,获得语言学真正而纯粹的对象。正像索绪尔倡明的那样,语言是形式而非实体。叶姆斯列夫所研究的“语言代数学”更是深得我心:它的表达科学不是语音学,它的内容科学不是语义学。我试图跨域具体语言寻找繁花之下的脉络,我用数学的精确将语义分割,我把索绪尔的名言挂在床头:语言学的唯一的、真正的对象,是就语言和为语言而研究的语言。当我觉得一切成熟时,我给他写了一封信。我说我已经找到了语言与物理的关系,我想和他合作。他拒绝了我,拒绝了很多次。如此决绝地拒绝,甚至拉黑了我的微信。当然,后来我也在自己偏执的理论中找到了原因。当所有联系断绝,当期末考试与绩点像一盆冷水泼来,我才发现当年自以为超脱万语千言以求真理,不过是左脚踩右脚离开地面的把戏。我放弃叶姆斯列夫,回到普通语言学的怀抱,重新研究每一门具体的语言,每一个具体的语境。安全,好保研,好发论文,好升学。我不能忘记,小妹玉璜也跟着我学了语言学,我还是要做她的榜样。从那时起,我开始想办法把自己拉扯出他的引力范围。这是我在空间站第二次见他,也是高中毕业后的第三次。他看起来跟上次一样糟糕,只是胡子又长了,再加上换了一件深色T恤,整个人黑乎乎的一团,跟灰白配色的科学舱形成了鲜明对比。我也像上次一样,静静地看他把整个手臂伸进手套箱里,全神贯注盯着实验柜上小小的窗口。我的心已经平静了很多。“嗨。”没有办法假装听不到我的话,青年把固定带收进科学柜,简单点了一下头,甚至都没有抬眼看我。“好久不见,”我硬着头皮继续搭话,整个身子挡在科学舱和生活舱的过道处,不让他溜走。“好久不见。”他的声音如此沙哑,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吗?转过脸来,他小狗一样的眼睛紧盯着我,好像想用目光把我拨到一边,让自己离开这里。“额……也许我们可以叙叙旧,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很久,你可能没注意——”“我知道。”我愣了一下。他知道什么?“我刚才就知道你来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实验柜,像跟一个实验室的普通同学说话,“每次你出现,都会带来引力的波动。”“我没那么沉吧……”我立刻开始回想自己最后一次体检时的体重,并确信在空间站吐掉的东西远比吃进去的多。等等,这不该是问题,按照万有引力公式F=G*Mm/r^2,就算我的比地球上最胖的人还要重百倍,引力的影响也无法吸附一只蚂蚁,更何况我每天在空间站的活动半径也非常有限。他的实验柜竟然能够测到如此精准的数据?“这可是好东西,一只蚂蚁的质量扰动都能测到。”他轻抚着灰色的科学实验柜,就好像在看热恋中的女孩。我一时没有回话。这正是我曾经对普通语言学失望的原因之一:地球上的语言如此模糊、多义,一两个词语的改变根本不会影响整段句子的意思。对同一段英文可以有百种汉译,难分优劣对错;大众在使用中不断扭曲固有语言,曾经错误的读音、被曲解的成语都可以随着绝对使用人数的增加登上大雅之堂、被词典收录,成为新一代人类眼中的正确。与物理学相比,语言没有公理、没有公式,甚至没有一个固定的观察对象,研究者提出的理论也难以在个体中复现。即使发音欠佳,句子不合语法,文章语病迭出,导致沟通一时受阻,语言交际的桥梁也不至于垮塌。他很早以前就知道,这无法与严谨的物理科学相比拟。“为什么拒绝我?”脱口而出。“我说上次,三个月前的那封信……”他一时没说话,垂下目光。“你明明知道,这跟本科时候我妄想的那些理论不一样。这个实验是有可能实现的,对不对?”“是。”“而且跟你在微重力所研究的方向一致,对不对?只有你的设备和能力可以支持这个实验,对不对?语言学、神经学、物理学交叉,是很有前途的理论,对不对?”“我承认。”他必须承认现实。“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合作?为什么干脆拒绝掉!”我几乎要冲他喊出来。“我和栗子有其他项目要跟,”他深吸一口气,好像这句话是被逼着挤出来的。栗子,就是他后来的女朋友。他们在同一个实验室,一直一起做项目,从大学,到中科院微重力所。他们太相配了,我想他们一定会结婚。“只需要一次实验,”我感到眼泪在脑后什么地方翻涌,“只需要一次,你就可以彻底摆脱我,”我也可以彻底摆脱你,“你愿意帮我吗?”“对不起。”他回过头去,从科学舱另一边离开了。
五、往事:大学不同身份的人,会说不同的语言。而当两个人展开对话,必定会有一种关系存在,双方便有了相对应的身份。比如我在玉璜面前一定要稳重,字斟句酌引导她成长,并保留一定长姐的威严,而在学校遇见导师,则是谨小慎微,谦辞挂在嘴边。这种关系甚至可以被简单得标签化,同样的对话模式会在万千种相似的关系中复现。当关系发生转变,语言模式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一些电视剧中,当小喽啰揭开自己战神的隐藏身份,其他人会错愕得说不出话来,因为语言模式很难在一瞬间切换。曾经承欢膝下的子女成家掌握话语权;同期进公司的同事连升三级变成大领导;过去总是考倒数第一的同学年薪百万,而你为了给孩子疏通关系,提着几瓶酒站在了庭院的大门口。难受吗?毕竟,与这个人本身的品性和才华相比,贴在脑门上标签才拥有左右情绪的最强引力。我痛恨这一点。栗子跟我差不多大,长相偏甜。我不认识她,不了解她,但自从她被贴上意平现女友的标签,享受着他的关心与关爱,我就无法自拔得讨厌她。我会去偷看她的微博、QQ空间、网易云,和室友隐晦地吐槽她爱吃的甜食和在追的明星;我会放大意平和她的合影,找脸颊和腰身P过图的痕迹;我会因为幻想他们手牵手压马路的场景,在被窝里哭得不能自已。我恨栗子,我更恨我自己。我恨长姐的标签,让我不能在晚自习勇敢牵住意平的手,拥有一段可能甜蜜可能后悔但绝不会遗憾的时光;我恨苦恋者的标签,扭曲了我的人格,蚕食了我的理智,没来由地去讨厌一个无辜的女孩,甚至一再试图用所谓的“合作实验”来重新打入意平的生活,去破坏她应得的完美感情。看到本科时深夜里发给他的那一封封邮件,卑微的用词让我自己作呕。我经常在想,我有没有可能撕掉这些标签,赤条条站在人世,诚实地与他人、与自己对话。不要装威严,不要伏低微,不要假声势,不要掺爱恨。但当我张开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些关系并没有扭曲我的语言,它们就是语言本身。不存在绝对中立的用词,就像不存在没有被引力扭曲的时空。所以,大三时我放弃了追随叶姆斯列夫的理论,不再沉迷于“为语言而研究的语言”,转而继续钻研历史语言学。
六、第123个失去的词语:“囹” 尼莉亚死了。在她回地球的前27个小时。是意平发现的,他在调试设备时,注意到了空间站损失的质量。三个小时后,他们在离深海望舒核心舱300米远的地方找到了尼莉亚冻成坚冰的身体。薄壁外的太空,从未像这样汹涌地压迫而来。“只是小概率事件,”石川杏安慰我,“前段时间,尼莉亚心理评估的结果很差。”最初的震惊与难过已经消退了一些,参与青荷计划的人们聚集在核心舱,等待机组人员的事故通报。恐惧像蛇一样紧紧缠着脖颈,我的目光越过人群,寻找着意平的身影。最初发现质量数据不对后,他冷静的表现非常令人安心,甚至显得有些冷血了。“不过这也太久了,一定出了什么麻烦事,”杏用英语向我抱怨,“太空……从来不是什么和善的地方。”她把自己的iPad塞给我,打开全息投影,一幅松鼠大的彩绘逐渐在我俩眼前展开。除了尼莉亚外,空间站上我最喜欢小杏了。她是京都大学的生物学家,也是一位插画艺术家,最近每年都会被选入日本的《插画师年鉴》。杏喜欢把动植物元素和少女结合在一起作画——不是那种简单的兔耳、狼尾女郎,而是将一些生物的独特体态自然融进人物里。就像此时飘在我手上的这一幅画:灿烂的星空中,浮世绘风格的少女仰头坠落,像鱼一样吐着泡泡;女孩青色的头发向四面八方漂浮,每一缕在发尖处都变成了植物细碎的根须。“对于生物来说,失重的影响远不如流逝几克肌肉那么简单。细胞感受不到力学信号,平衡石的沉降受到影响,根系会找不到向下生长的方向;1997年的那几条豹蟾鱼,因为听力系统与人类相似而被送上太空,神经紊乱的原因一直是个谜。而且深海望舒离地球实在太远了,辐射强度加快了细胞变异。总之,我一直以为来这里是勇气的象征,但我错了。人们还没有准备好,远远没有。”“你刚刚还说尼莉亚的事是小概率事件,”我有点惊讶。“小吗?一点都不小,”小杏终于卸下了伪装,“我恨这里。我经常感到说不出话来,我的小宝贝们总是死去,我——玉玦?”“嗯?”“我记得你来太空是为了解决一些语言上的问题。”“对……”“我给你提供一个思路吧……我想你知道,日语中男性和女性说话的方式不一样,对不对?”我点点头。平安时代,女性不被允许使用从中文借来的词;江户时代,一些非中文词也要避免,比如SHIKATO和IKIJI,因为‘确定无疑’和‘骄傲’被视为不够女性化;现代日语学家中村桃子说过,“在日本,女性语言是社会上很突出的语言概念,也是显著的文化概念”。小杏说起日语娇俏可爱,常让我想起动漫里的典型萝莉女主角。“我专门研究过如何使用‘女性语言’,或者说‘利用’更加合适。这可以降低我在学术上的攻击性,在某些时候……过得更好。我无法否认这一点,尽管我不为此感到骄傲。”我看着小杏微红的脸颊,没有说话。一直困扰我的问题,被她当作向上攀登的利器。“玉玦,来到太空这些天,我发现我很难再自如地使用ONNA KOTOBA(女性的语言)。我让地面上的合作方感到冒犯,让领导丢脸。我想,太空在剥夺我对语言的掌控能力。”她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手指,“我丢失了一种武器。”“哦,小杏……”她抬眼看我,萌萌的面孔上挤出一个疲惫而苦涩的笑。叮——没有机组人员出来解释,只有核心舱首部通往驾驶室的大屏幕亮了起来,显示下一个回地球的飞船准备起航的时间。各种语言的抱怨声响了起来,有人说国际航天联盟禁止他们的家人把尼莉亚身亡的事故捅给媒体。大屏幕又是“叮”得一声:此次航班核载8人,有意者请报名。3个小时后起航,下一个航班时间待定。人们蜂拥向前,杏几乎是闪电一样离开了我的怀抱,连iPad都没有拿走。所有人都在争抢回家的名额时,我看到意平向反方向飘去了。几乎想都没想,我跟了上去。 七、第300个失去的词语:“我”“没法相信,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想着你的实验。”科学舱,意平又回到了自己的实验柜前,把自己绑好。他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像往常一样,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小屏幕,双手伸进柜里。“舰长什么都没说,连面都没露,你不觉得有问题吗?尼莉亚……尼莉亚的死,他们一个交代都没有……”“别哭啊。”意平蹦出一句,仍然看着实验柜。我把委屈和悲伤生生往下咽,庆幸眼前的青年并不是一个纯粹的科研机器,还会关心关心自己……“眼泪飘出来对机器不好,”意平还是没看我,“有问题找舰长去,找……额,在这里说也没用。”我紧咬住了下嘴唇,想把他的手臂从手套箱里拔出来,强迫他面对自己,然后一拳砸碎那架永远映着屏幕亮光的黄色眼镜。难道物理学家的世界就如此纯净,一切的一切都不能阻止他按期做实验吗?但我忍住了。核心舱不会再有什么新的信息,返回地球的名额也不可能抢到。或者说,我不想跟小杏争抢。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操作实验柜的里东西,内心也渐渐平静下来。“这里面……到底是什么?”“高能射线防护材料,”意平简单回答,开始解绑带,“也叫‘金钟’材料。”“能给……额……能稍微解释一下吗?”“就是防护高能射线的啊,尤其是来自银心的宇宙射线。现在的防护材料不行,在地球附近还能勉强待个一两年,如果去火星肯定是要得脑癌的。就算在深海望舒,辐射强度已经快接近人类极限了。”我不觉捂住了胸口,感到无数只来自宇宙的银色小剑从自己的身体里穿过。他说的没错,过量高能射线很危险,会对人类的大脑产生影响,甚至丧失语言功能。不过为了拿到太空舱的船票,我实打实研究过一段太空语言学,并没有在过往的语料中发现辐射导致的语言流失现象。但那都是过去的数据了,深海望舒可是第一个在地月拉格朗日点这么远的空间站。怪不得意平的研究项目能在竞争激烈的青荷计划中排名前十。“这种材料,一定要来空间站做?”“是的,里面的自组金属需要零重力环境。这里地月引力抵消,比其他地方更合适。”“额……在太空里不就已经……失重……为什么还要一直调整?”也许是太震惊、太悲伤、太劳累,我发现自己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了。“差远了。实验柜里的喷气装置和磁悬浮装置会在一定周期内自动平衡太阳、地球甚至空间站本身带来的引力干扰。只是每隔一个小时,需要人工实时干预误差。”“每个小时你都要来实验柜一次?”仔细理解着意平的话,我逐渐忘记了恐惧。“是的。”“睡觉时也得来?”“对。”我突然理解他为什么总是看起来黑眼圈那么重了——在太空入睡本来就很困难,每个小时都要起来集中精神进行误差校准,也太折磨人了。“交给地面操作人员不行吗?”“不行。”看到我的眼神,意平才想起解释几句,“深海望舒太远,天地数据传输有时差。而且做……额……做这个方向的人很少。它不能中断,离不开……额……离不开人。”我可以理解。科研做到一定程度以后,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在钻研某个方向的情况很普遍。大家都是孤独的行者。可至少,意平有栗子相伴。“所以,你才不想去抢第一批撤离的名额吗?”意平点点头。“额……最后再走。”不知道是不是太空的影响,我总觉得意平说话的方式有些奇怪。他高中的时候从来不会结巴呀?“你呢?”意平突然问。这是他第一次关心我的情况。“你怎么不走?刚才不是很害怕吗?”“额……”我也不自觉结巴起来,“不知道。”意平向我飘过来,没控制好力道,两人的面孔几乎碰在一起。凌乱的头发,胡茬,像狗狗一样的大眼睛。那么近,我几乎可以闻到他的味道。凝练在织物里的汗水和烟草,和高中时期的味道已经不一样了。心跳加速。“抱歉。”意平往后撤了一下,两人保持着一臂的距离。“跟叔叔阿姨说了吗?”我试着转移话题。“他们本来就……额……就不喜欢太空。反对来空间站。你呢?”他又问。“额……父母,还有玉璜。都没有告诉他们要来。已经三年没有怎么说过话了。”“为什么?你们之前不是关系很好吗?”“没有……”我低下头,想起小妹玉璜缠着自己的样子,想起很多快乐的时光。最后是我强行拿走家里全部积蓄来美国留学,从某种意义上阻断了小妹的梦想。我没脸再做她的姐姐了。尽管尼莉亚经常劝我在太空给家里打电话,说我一定是家里的骄傲……啊,尼莉亚,你到底是怎么了。我的眼睛又开始泛红。“哭吧,”意平突然说,“额……用液体收集器给你接着,反正之前也没少接。”他说的是尼莉亚的尸体刚被发现那会儿,我哭得差点儿晕厥。这反而让我有点不好意思。这么多年了,我们的关系终于又靠近了一点。我的心跳再次加速。我总觉得,如果这次无法要到一个答案,那么回到地球上以后,我将再也见不到他。“对了,那封信……”我鼓起勇气,万千情绪翻涌上来。
八、往事:研究生 之一在语言的边界,文化无时无刻不在彼此交融。每一种语言都有输出语,每一种语言也都有外来语。有时候,外来语会在一定是时间内隐藏自己的历史,与本地语言水乳交融,就如被吸收进汉语的“经济”和“革命”;有时候,外来语拗口的发音和特殊的拼写则无时无刻不在展示自己的异国身份,比如走进英语的印地语avatar,还有中文guanxi。来到美国后,我总觉得自己是其他人生活中融不进来的“外来语”。我也有在努力,主动接近同班同学、同门师姐妹,有一些可以愉快讨论学术、困难时互相帮助的友人。但学习语言的我却无法忽视她们之间属于同语母语者的默契。说话间不经意的眼神和表情,让我充满了局外人的尴尬:有多少次她们因为一个看似平常的词语哄堂大笑,我只能在一旁强展笑颜,在空荡荡的头脑里搜刮任何有可能存在的双关笑点。在装潢古典的大食堂独自吃饭时,我总是想起突然决定离开家乡的那个下午。不过一个很平常的假期,我在卧室读书,妹妹趴在床上玩手机。“姐姐——”“给你。”我头都不抬,随手把书桌上的无糖奶茶递给她,“小心——”“不会洒在床上的!”她笑嘻嘻地接过奶茶,吸了一大口,空气穿过粗吸管的声音和着窗外永不停歇的蝉鸣。我合上书,心里突然变得很烦躁。这样的对话进行过太多次,我们可以随口完成对方的句子。实际上,我跟妹妹的所有对话都进行过了太多次。这是第几个一摸一样的夏天了?我好像总是这样,在一个既定的系统中读书、考试,在微博偷看意平和栗子的最新动态,听无数相似的话,说无数相似的话,重复无数相似的动作,见无数相似的人。还有,无数次陷入相同的身份,陷入相似的情绪。当女儿,当姐姐,当学生,当苦恋者。我的发声系统似乎适应了这些环境,无法创造出任何新频率的振动。沉入一个语境,沉得太深太深。对比语言学老师说过,想要更加深刻地认识一门语言,你必须去研究其他语言。只有对比,才能看出特点、总结共性,定义它在世界版图中的位置。我想我也应该这样,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再回过头来审视自己的人生,也许才能有一个清醒的认识。所以我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努力不去看小妹含泪的双眼。然而,在美国的生活却如此痛苦。生活上,连根拔起离开舒适圈,敏感如我难以融入全新的语境,日常交流都是折麽;学术上,我要深入历史去探索一个词汇的变迁,试图拨开层层迷雾把握百年前只剩下碎片的诉说。心理问题最严重的时候,我甚至在看一场20年前的电影时都会因为无法完全理解片中的台词而焦虑得痛哭。为了缓解情绪,我彻夜浏览中文社交媒体,躲进熟悉的话语模式和梗——属于祖国当代年轻人最广泛的语境。与此同时,即使在地球另一边,我还是忘不了意平和栗子,脱不开对两人的爱恨。当然,我的视野确实得到了扩展。家乡从整个世界变成了脚下的小球,但巨大的引力始终牵引着我。抬起头,无数颗星球在视野中闪耀,每一颗都有自己的引力模式:中和外,古和今,男和女,尊和卑……当一句话出口,它会像一道射向宇宙的笔直光芒,在路上被所有星球的引力扭曲,最终变成可怖的模样。在这其中,家乡的引力是巨大的,它甚至能将光芒捕获,使其弯曲成只有同胞才能听懂的话语。当我仰望星空,无数光芒围绕着自己的家乡打转,跟自己的时代一同消失,或因为身份地位变得凌厉刺眼。当然,有一些光芒因为多语者的存在而旅行到了更远的地方。但没有一道有足够的能量脱离引力的影响,或是刺破苍穹,让所有人理解,或是笔直不阿,完全遵循讲者的内心。没有。语言只是一个幻觉。完全是人文和自然环境的产物。什么样的环境就能催生什么样的语言,就像水会在一种温度下化为蒸汽,又在另一种温度下凝结成冰。语言是岩层在沉积过程中随机生成的纹路,是木本植物记录风霜雨露而生长的年轮,是沙滩上的鹅卵石,潮汐变化让海水将日复一日的轻抚变成规律的刻痕。我站在学校的塔楼上,思考在遥远的过去,是不是只有跳下高楼的人才有可能摆脱重力,享受一两秒自由的飞翔。
九、往事:研究生 之二发件人:李玉玦收件人:陈意平
嗨,意平,好久没有打扰你了,希望你一切都好,更希望你这个写在微重力重点实验室网站上的邮箱还有效。嗯,其实我想你也知道(如果你真的看了那几封邮件),三年前我对叶姆斯列夫的理论理解不够深刻,提出了一些幼稚的想法。毕竟,当时我才大二,对学术是个完全的门外汉,硬凑出语言和物理的关系,只为能多一点跟你交流的机会……对不起。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已经深刻地意识到了语言的物理属性,意识到语言是大脑为适应特定人文、地理环境进化出的高效信息传输方式,会受到环境变化的影响,同时也有自身的局限性。就像人类的牙齿无法应对高糖高寿的小康生活,膝盖和腰背在写字楼久坐的不良姿势中伤害,语言系统也难以适应信息爆炸、多语言交融、跨国交通便利的现代社会。母语、成长环境、性格与情绪,语言胶着于自身,难以实现有效的沟通。要解决这个问题,我认为要从语言的物理本质出发:脑科学。在过去,人们认为大脑分各个模块,在运行运动、读写、回忆等不同功能时,大脑的相应模块就会在记录脑电波的图表上亮起。但近期的研究表明,各个脑区之间的连接比我们想象得还要紧密。盲文阅读涉及视觉模块(visual)和注意力模块(attention),被动听力连接躯体运动模块(somatic motor)和默认模块(default),算术除了注意力模块(attention)还要额顶控制模块(frontoparietal control)。在任何时刻,我们的大脑都在作为一个整体运转:充当乐器的脑区固然重要,但那并不是音乐本身。所以,当我们开言,所吐字句并非“心中所想”,当我们倾听,输入的音节也并非对方所念。一切都在阻碍客观信息的流淌:对话者地位的相对高低,共享语境和信息壁垒,此刻·的情感和彼时的回忆,对一个概念的不同联觉,身体状况,文化。各个脑区相互撕扯,语言就这其中扭曲。研究了很久,我想,大概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需要你的帮助。在地球的进化之路上,重力环境一直没有太大的改变,人类便拥有像小腿肌肉、股四头肌、臀部肌肉这样反引力肌肉,而在太空中,这些肌肉用进废退,很快就会发生肌肉纤维尺寸减小,表现为肌肉质量的丢失,所以宇航员每天都必须进行两个小时以上的体育锻炼。而在更加精巧的神经领域,重力的缺失会造成更加严重的影响。宏观层面,大脑与脊柱周围的脑髓夜体积变化会导致航天员的视觉神经突出;微观层面,对引力敏感的突触会在失重环境下松开与彼此的链接。当一千亿个神经元失去重力的束缚,当一万亿个神经连接不再紧紧相连,当脑区与脑区之间出现了微妙的裂缝,大脑的可塑性便呈百倍增强。我们可以用语言完美映射现实,我们可以脱开情绪判断,我们可以真正爬出过去的泥潭,随时开展全新的生活,不在被身份、地位、性别、文化所牵绊。我也可以,彻底放下对你的爱。总之,我想你们的微重力实验室具备探索“零重力语言学”这个交叉学科的能力。我见过中关村的落塔,那将是一个很好的实验场地。虽然比太空差点儿。问候栗子。期待你的回复。求你了。 Best wishes,李玉玦
发件人:陈意平收件人:李玉玦
AutoReply: 您好,您的邮件已收到,感谢您对微重力研究的关注。 十、第412个失去的词语:是“你读过那封关于‘重力语言学’的邮件了,对不对?”我看到了他躲闪的眼神。“这不……不叫纠缠你。学术交流而已。”他一言不发,只是整理科学柜。“一个答案,就这么难吗?”我有点上火。我开始想象栗子要求他删掉我微信和邮件的样子,虽然她完全有理由这么做。我又被特定的语境裹挟了,去恨一个抢走我未来的人,尽管那未来是我亲手让出……我恨情绪带来的非理性。我有意控制自己的用词。合理化。“只想……让语言学成为和物理学平起平坐的学科,创造一种可以沟通所有文明、所有阶级的通用语。你真的没有兴趣吗?如果换一个人提出这个理论,你也会有这样的态度吗?哪怕论证一下这个理论不行?”意平还是没有回答。他转过身,隐藏了自己的表情。“如果没有这次机会……有人弃权,才幸运拿到这个名额,在空间站和你相见。你真的,一个字都不愿回复吗?吴栗子不让你回复吗?!”我彻底失控了。“幸运!你管这叫幸运?”意平一拳砸在临近的实验台上,吓了我一跳,“你知道为什么有人弃权吗?因为她死了,在飞船发射前10天死了,这个名额才给了你!!”“什——什么……”我惊呆了,“栗子吗?怎么……怎么回事……”“车祸。对方自动驾驶,失控了,”意平的声音颤抖了,“那时她还……紧紧抱着实验要用的材料。”我突然明白了,为何空间站上的意平如此憔悴、如此低沉,为何他看我的眼神那么奇怪。他们本该是一对眷侣,携手轮班制备可以改变世界的高分子防护材料金钟。我……我在这里做什么呢?“你说你要创造沟通所有人的语言,那么有可能跟亡者对话吗?”他回过头来,眼睛红得吓人。但没有眼泪出来。也许早就已经流干了。“对不起……”他只是疲惫地摇摇头,“只想,把实验做完。完成她留下的一切。”我拼命抑制泪水,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再一次与意平交流的资格。我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当爱人死去,有一种对话模式就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一干二净。那是专属于两个人的珍珠,被共同生活的时光所打磨。“对不起……”我说不出其他话了。意平还是善良的。毕竟他本可以一见面就把这件事告诉我,把愧疚和折磨丢给我。那样我就不会讲出后面那些尴尬的词句了。突然,空间站猛烈地摇晃起来。我本能地惊声尖叫,身体重重地朝实验柜撞去。但预期中的疼痛没有到来。意平在那之前整个抱住了我,双手将我的头紧紧护在怀里。我抓住他后背的T恤,紧闭双眼,手上的关节在坚硬的实验柜表面擦破。我感到两人像被顽童扔进滚筒洗衣机的仓鼠,疯狂得旋转、碰撞……最终,空间站的姿态还是稳定了下来。在决绝的安静中,两个人抱了很久,很久。我听到他在不停地呢喃:栗子,栗子。
十一、第512个失去的词语:的整个空间站响起警报,红色的光芒四处闪烁。我们向着舰长所在的舱室快速移动。一个人都没有看到,几个卧室的门紧紧锁住了。舰长室也关闭了。我冲上去扭安全锁,但纹丝不动。意平把我拨到一边,双脚蹬住白色的弧形门框拼命用力。还是失败了。“小杏……”我的心被恐惧抓紧了。今天这个返回地球的航班本是为尼莉亚准备好的,所以小杏他们很快就能起航,差不多就是爆炸发生的时刻。翻开手机,我唤出了新闻界面的全息投影:航天飞机爆炸上了头条,无人生还。尼莉亚的死亡没有被报道,但其他空间站近期也出了事故。阅读过程并不顺利,各家媒体用了一些我不熟悉的词汇,连中文报道也开始使用生僻字。但我太紧张了,一目十行,就当那些看不懂的东西是航天术语。然后通讯就中断了。“意平,小杏他们……飞船……发生爆炸……”我感到一阵恍惚。是太紧张了吗?为什么我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好?“该死。”意平踹了一脚安全门,往后飘了半米。“飞船本身,影响,不大。”我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想向他传递信息。“你说什么?”“额……”我突然愣住了。那个表达自身的词是什么来着?那个指代自己的单字,每天都在用的代词……到底怎么说来着……低头看手机,发现熟悉的按键上也写满了不认识的生僻字……不,这些都是常用字,只是我无法再读懂他们。而在这里,离一切生命都如此遥远,我甚至感到我的语言都在枯竭……我恨这里。我经常感到说不出话来……微观层面,对引力敏感的突触会在失重环境下松开与彼此的链接……尼莉亚和小杏的话浮现在脑海,那副在星空下吐泡泡的少女,就是太空中失语的人鱼……这正是我曾假设的太空语言流失现象:能指和所指之间的认知连接正在根根断裂。只是,这个过程怎么会快?是语言的高容错率导致我一直没有发现吗?我的大脑高速运转,复盘着我来空间站以来的对话……确实如此,每过一个小时,我说起话来就感到更费劲、更疲惫,需要很多力气才能找到可以表达心意的词语……
而语言与思维的关系又如此紧密,混乱的语言势必带来混乱的思维。我突然明白为何尼莉亚贸然出舱,核心机组人员又为何不愿意出现在两人面前……他们已经发现了……“怎么了?”意平被我的表情吓坏了。我缓缓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心情逐渐平复。毕竟,这是属于我的领域。
十二、第530个失去的词语:人我的大脑一直在高速运转。这到底是什么回事?过去,多人曾在空间站中驻留一年以上,没有发现过如此诡异的语言流失现象。当然,那时并没有专业的语料收集装置,无法记录语音语调中细微的变化,背景也往往充满噪音。银河射线可能是一个原因。语言作为认知系统的一部分,依赖于大脑功能的良好运转,而银河宇宙射线造成中枢神经系统的显著损伤、导致认知障碍已经是已知事实。一只连续6周接受带电粒子辐射的小鼠会因为完全离子化的氧和钛而大脑发炎,脑电波变得跟精神错乱者的信号相似。而在失重情况下,神经连接本身会变得脆弱,此时银河射线的影响可能会加大。不过深海望舒空间站虽然是人类离地球最远的居所,但还没有完全脱离磁场保护,按理说只有进入深空的宇航员才会面对大剂量银心辐射,需要金钟这样的超世代精密防护材料啊……按照新闻里的说法,近地轨道的空间站也多少受了些影响。也许是最近有什么特殊的银河射线击垮了在太空中脆弱的大脑,但我没时间细究了。“语言流失?”“没错。”我用手机在空中唤出一张大表,那是按使用频率排列的汉语词素。我曾经用这张表教过尼莉亚汉语。我扫了一眼,点亮了几个字:“的”“我”“是”“人”。“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我指着它们,“你认识吗?”“额……只眼熟,”意平认真看了一会儿,承认自己认不出来。“看来,额,猜,额,没错,”我努力用自己头脑里剩下的词语组成句子,“额,之前用语料收集库收集,额,数据,分析出来了,每个,额,乘客每天都在损失特定,额,认知能力。对特定,额,词素。同一种语言损失词素,额,顺序都一样。这说明,外部原因,非,个……个体心理问题。”最后一个音节出口后,我气喘吁吁,就好像刚在太空跑步机上跑了半个小时。“那,”意平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们”这个概念了,“怎么办?”我这回没有结巴。我逐渐适应了用仅有的词汇表达自我的方法。“一定要见舰长。”话音未落,只听嘎吱一响,两人一直打不开的舱门开了一条缝。意平见状,立刻拉开它,露出一段通往舰长室的短过道。一个男人蜷缩在过道里,另一边的门是紧紧封死的状态。安舰长是共和国最早的那100名航天员之一,我小时候就在电视上见过他的样子。就在十个小时前,他的几位同事跟石川杏一起,化作烟花消散在空冷的宇宙中。舰长看起来非常憔悴,眼里充满血丝。“你要见——该死。”一个沙哑的男声传来,“见……见……w……”他好像在跟自己较劲,拼命要把“我”字说出来。“舰长,”我耐心地劝道,“说不出来就不要说,可以用其他词代替。”“你怎么没事一样?”他抬起头看我。“有事,大家都一样,随着时间推移,大脑无法识别特定词素。”我说得很慢,努力规避每一个失去的词语。我想给舰长信心。“如果失去,请不要勉强。用其他替代。语言容错性很高。如果不规避,勉强用已失去语言,就像瘸子一定要用两条腿走路,会摔倒,会带来认知混乱。”“什么意思?”“这里有词表,按照词表,规避问题语言,你就拥有理智。”“真……该死,真……吗?”“请您相信。”我一字一句地说。我飘到舰长的身边,向他解释自己的理论。因为很多连词、介词都已失去,很多时候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但他在认真地听。“一个理论,失重加银河辐射,可能会导致,语言流失。还能说出来,说明大脑还能处理,不能说出来,思维有问题。没有流失部分,语言没问题,理智没问题。”“那……”舰长指指自己,又指指大脑,“缺失……也没问题?”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每个,个体,都有盲区,这么多年也这么过来了。把这个词表交给地面控制站,在这个范围内,你们,就可以正常交流。救一救。”救救你自己,救救这艘船,救救我们所有人吧。舰长看了眼词表,又看了眼我。眼底的绝望没有褪去。那时我才知道,几个搭载高级人工智能的中继卫星也在突然增强的银河辐射中接连失效,导致国际航天联盟多个发射计划推迟,包括准备来深海望舒实施救援和心理辅导工作的飞船。而且,空间站本身也有一些控制系统出现了异常。安舰长知道自己的精神已经不适合指挥深海望舒,所以才把自己锁在驾驶舱外的过道里。没有人会来救我们了。我回过头,意平已经不见了。 十三、第542和第543个失去的词语:“不”“没有”我是在科学柜前找到意平的。“舰长b……额……m……”我深吸了几口气,才接受了自己已经无法表达否定含义的现实。“救援什么时候来?”意平急切地问,眼睛没有离开屏幕。他又在做那个实验,只要到了规定的时间,什么事情都无法阻止他。不知道刚才的碰撞有没有对金钟材料造成影响。“中继卫星失效,地面救援及时,”我摆摆手,“空间站很危险。需要舰长和地面控制站配合,开走最后返回舱。”意平一时没有说话,专注地在实验柜里调整设备,以中和附近微小的引力干扰。我感到很奇怪,他一点都不着急吗?整个试验还有一周才能结束,到时候他们不是回地球,就是在失能空间站里因为一百种理由死去。还花时间和精力在这上面有什么意义呢?其他几个青年载荷专家都在抓紧用残缺的语言和地面通话,人脉广的在争取民间航天机构的救援机会,没什么能量的也在向家人取暖。他们还不知道舰长已经崩溃,国际航天联盟也在极力隐瞒“太空精神失常症”。我还不想放弃。我没有办法告诉父母和妹妹,他们本该在美国扬眉吐气的亲人,如今蜷缩在空中一个铁皮盒中,命悬一线……“意平。”“怎么?”我有些庆幸——我们至少还没有失去彼此的名字。“意平,还想再拼一把吗?”“你说。”“用你科学柜里,装置,制造可控重力环境。”我指了指自己。意平没有回答。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无法表达“否定”的概念。“用备用材料,可以。但意义?”“自救。”我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语言,在重力作用下,表现,额……”她想表达“表现不同/不一样”,但汉语这种爱加否定前缀的语言……摆摆手,“太空微重力,仍,”摆手,“零重力,所以语言流失,”摆手,“平均。神经连接,错误连接。先零重力,脱离一切错误连接,再人造重力,模拟地球重力环境,重塑连接。也许可以,自救。你能做到吗?”他看了我一会儿,把双手从手套箱里抽出来,认真点了点头。意平没有做过人体超微重力实验,但他很快想办法用带上空间站的冗余备份做好了新的装置,并将整个科学舱作为实验场所,一个大号的实验柜。很神奇的是,语言的缺失并没有影响到他敏锐的科研头脑。我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也许他看到了我的那封邮件,曾认真思考过如何实现“零重力语言学”实验,所以这时才能很快把设备调整好……也许,只是一厢情愿罢了。为了单独保证大脑不受引力影响,我戴上了装有36个高敏重力抵消器的头盔。一旦开启,它们将在算法的作用下施加微小的力,去抵消万物对我思维的影响,甚至中和内脏与骨骼本身的引力。为我戴上头盔时,意平第一次认真看着我的脸。我一直很喜欢他的眼睛。自从上深海望舒以来,他从来没有怎么打理过自己,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但那双眼睛……那双几乎永远盯着实验柜屏幕、眼角微微下垂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温柔与担忧,仿佛在抑制亲吻的冲动。如果是几天前,我肯定会心跳加速,去热烈地回应他,也许在空间站里留下我渴望已久的初吻。但是现在,我知道,他眼里看到的并不是我。那个在车祸中死去的人,本该取代我和他一起来到空间站的同伴,分享成长岁月又共享人生理想的best friend,他真正的知心爱人,栗子。那一瞬间,我的失望与痛苦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我想把自己的大脑从头盖骨中挖出来,从舷窗那里丢进冰冷的太空。这是不成熟的行为。是感情对理性的影响。我应该高兴才对,意平终于帮要我实现心心念念的零重力语言学实验了。叶姆斯列夫前辈啊,这真的会让我剥离声音、官能、环境、文本这些外在的东西,获得语言学真正而纯粹的对象,探寻到真正的语言吗?我深吸一口气。能帮我们活下来就好了。十四 第550个失去的词汇:重力太空本身就已经是微重力环境,引力的影响已经很小很小,那么从微重力变为零重力,真的会make any difference吗?刚刚戴好重力抵消装置、飘到科学舱中间,我的心里曾飘过一丝疑虑:也许这个理论会被证伪,舰长是对的。他们只能在新形成的太空棺材里等待救援,并在这个过程中见证一个又一个同伴失去理智,最后轮到自己。就在此时,我感到自己的面孔被轻轻捧住了。回过头,我看见意平站在科学舱的入口,双手戴着长至肩膀的深蓝色手套,每一只手套里面都伸出了三根线缆,分别连着一台实验柜。我身上受到的引力干扰被放大几万倍传递到意平的双手上,他会通过控制手套来协助重力抵消装置平衡引力,就像他每隔一个小时就要对实验柜里的金钟材料要做的那样。我转回去,没有再看他的眼睛。面颊上的力逐渐消失了。一开始,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跟在空间站这一周的每一天都一样,再怎么躺倒也无法休息,整个身心都无依无靠。我如果再紧张一点,甚至可能会重犯空间运动病。我能感到自己的皮肤被反引力装置牵引或按压,应该是在意平还在调试。我张张口,想问问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体验零重力,一切都突然就不同了。啊。只有一个瞬间,我裂开了,好像万亿个细胞失去了与彼此的链接,又好像来自银河深处的枪林弹雨打碎了每一个神经。我不再与任何空间相连,我的灵魂破体而出。我在虚空中膨胀成了一颗星球,一颗在一微秒内开花的种子,一颗落进平静湖面的雨滴。是的,就算在太空里,失重也只是一个错觉……你永远被什么力牵引着,拉扯着,来自身边任何一个有质量的物体。但现在不一样。失重。微重力。零重力。概念在消解。感官被剥离。音、形、义从一个词语身上层层飞走,就像落在水里的药片随着升腾的气泡消解。我站在空荡荡的宇宙里,再也没有星球会扭曲一道笔直的光。我还在呼吸吗? 十五、高中 之二我打开小自习教室的门,意平独自坐在第一排,右手握着一支黑色签字笔,专心对付眼前的英语试题。他板板正正穿着校服,上面一件短袖白衬衫,下面是藏蓝色的西装裤。蝉鸣从窗外传来,晚风轻柔。我走进来,按住狂跳的心脏,坐在他的左边。他没有回头,但没拿笔的那只手在慢慢向我靠近。皮肤深色,手指修长,骨节突出。还有一毫米就要碰到我的手了,但他停下了下来,绅士地等我的决定。我的右手,可以透过那只在理论上存在的距离感受到他的温度。没有犹豫,我紧紧抓住他的手,拽着他站起来,任凭小课桌连带试卷笔袋翻落一地。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眼睛透过窗户望向夏夜充满蝉鸣的操场,橘色的灯光照亮暗红的跑道,映出几个拉着手的人影。是的,那应该是我们。我们应该成为一对人人艳羡的情侣,他会牟足劲儿考上录取我的大学;我们会在自己的领域深耕,同时在交叉学科创造出多次登上NATURE正刊的成果;我们会携手扩展物理学和语言学的边界,一起读博士、一起交流访学。他臂弯永远是属于我的港湾,他的爱意只能对我倾泻。每一个夏夜,他修长的手指会穿过我细软的发丝,轻轻捧起我的脸。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像狗狗一样,盛满了我的影子,只有我的影子……我相信,只要我拉住他的手冲出那一扇绿色的旧门,一切就都可以实现……我按住门把手,用力一拉……“玉玦!!!!!!”意平拦腰抱住了我,阻止我像尼莉亚一样近乎裸身冲向冰冷的真空。
十六、返回地球我驾着租来的Compact Car在波士顿市郊的森林里疾驶。天色已经很晚了,窄路两旁密不透风的树林将触手伸向彼此,遮住了晴朗夜空的月光。我只能看清车灯照亮的一小段路,开了几十公里也没有遇见迎面驶来的旅人。说不清楚,但在道路的尽头,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五天前,我在校医院找回理智,得知自己上了一趟太空。但是细节全都不记得了,就像一个从指缝里溜走的梦。家庭医生坚称我得了严重的PTSD,并且联合NASA的心理医生向我隐瞒那一周多的经历。我只知道,我和其他人做了一些理智的决定,在一场巨大的航天浩劫中拯救了自己。“哦,亲爱的,”切尔斯女士将我揽在怀里,“可怜的小东西。遗忘是最好的保护。”好吧,我对自己说。就这样吧。于是,我又回到了日常生活。上课,读书,写论文。如此自然,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人问起我太空的事——哦,对了,我在美国没有朋友,而远在南京的家人也毫不知情。我已经习惯了。车速越来越快,但我的心情很平静,知道这个速度是可以被驾驭的。只需要绝对的冷静。我从太空带回来的冷静。是的,回到学校后,我的情绪几乎没有产生过任何波动。生活像清水一样美好:过去为无法融入异国小团体而焦虑的烦恼就像上辈子的事;偶尔和家里联系,也像脱衣服一样轻松摆脱了羞愧感。小妹还是暗自生我的气,毕竟我拿走家里积蓄后,她没法追随我来国外读书,但我也觉得无所谓了。不再跟各种情绪打架,不再被任何身份束缚,不再沉溺于回忆的泥潭,我感受到了无比的自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甚至跟教授在课堂上辩论,用中式口音毫不客气得把观点甩在前辈的脸上。几乎忘了意平,完全忘了栗子。我甚至都不算认识栗子。已经开了50公里。森林深处越来越黑暗,两边坏掉的路灯也越来越多。还有10分钟,还有5分钟,还有1分钟……急刹,车轮处发出尖啸声。我猛得向前,又被安全带拉回来,脖颈处勒得生疼。明天也许有同学会好奇那道红印,无所谓。我松开安全带,下了车,走进一片约有五十平米的林中空地。刚来美国时,几个同门师姐妹曾叫我一起来这里野炊。当时他们开车开了有半个小时。喧闹,听不懂的笑话。现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踏着腐败的落叶,我走进空地中心,四周都是浓密的高树,中间填满了化不开的黑暗。恐惧也是情绪的一种,但我已经失去了它。真怪啊,我曾经拼了命想要摆脱一切,以获得纯净的语言,可当我将情绪和回忆剥离,似乎又什么都不剩了。如果能指完全等于所指,我们和照相机又有什么区别?我抬起头,林间晚风吹掉了我的兜帽。漫天繁星在郊区的夜空如此明亮,苍穹仿佛在向头顶压迫而来。那无数落在眼中的光芒,它们在宇宙中的来路有没有受到引力的影响?我又想起意平的眼睛。得到完全理智的头脑后,我复盘了自己的人生,发现里面充满了自私和借口。在那个自习室,我没有勇气握住他的手,并不是担心自己不能给妹妹做个好榜样。我怕在交往的过程中互相了解,我怕我们会深度共享彼此的语境,直到在舒适区沉沦、只能听懂彼此的语言。母语只有一到两个,一生能够学习的语言有限,一生能够了解的人也有限。选择,总是意味着放弃。不放弃,则意味着什么都没得选。遍行世界的纯净语言并不存在,也没有必要存在。失去情绪和回忆的羁绊,我却更加无法找到自己。晚风吹透了我的身体,星光沉默不语,皓月明亮高悬。我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他们说那个空间站,还在天上。
十七、落塔 之一北海道,砂川。夜里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早间新闻的天气预报并没有提到。不过,自从几颗气象卫星加入太空垃圾的行列后,没多少人相信天气预报了。还好带了伞。我抱紧怀里的包裹,匆匆踏过零落一地的樱花。泥水在靴子后部飞溅起来,在裙子下摆上留下点点斑块。也顾不了多少了。到达试验园区前,我能远远地望见黑暗中闪烁的红光。那个位置坐落着世界上最大的自由落体实验设备——JAMIC落塔。它由煤矿竖井改造而成,与其说是塔,不如说是一道700多米长的垂直隧道。仅仅走在附近的土地上,我也能感到这座深深扎入地下的黝黑倒塔。它的存在令人敬畏。在牛顿的时代,只有跳楼生还的人才有机会谈起失重的感受,落塔的出现则给人们提供了稳定廉价的微重力环境。当然,那是在人类航天的黄金时代到来之前。还有结束之后。我收起思绪,快步走进了最近的实验楼。石川社长在等我。“您好,我们通过邮件,我是——”“我知道,你是发现宇航员为什么会精神失常的人。”并不全是。我只是指出了失重环境会让神经连接变弱,那几天突然加强的银河射线才是航天大事故的元凶。即使有磁场保护,地球上的不少精密设备也受到了影响。多起自动驾驶车辆事故也被正式是新型银河射线的作用。包括要了栗子命的那一次。这些在我返回地球以前都被地面的科研机构证实了。这些解释没有说出口。我只是点了点头,如今我需要这个虚名。“您在信件中没有说明,但我猜……您想使用落塔?”我再次点头。办公室太冷了,但我的语言不会受到颤抖身体的影响。“每个人都想使用落塔。我希望您有充分的理由,”石川指了指桌角堆成山的文件,我能看见几个刺眼的红章:DENY。“您会得到的。但我想先确认几个问题。”“知无不言,”石川微微颔首。“您能提供的最长实验时间是?”“我们的设备经过了扩建,但要除去制动区和紧急制动区……10秒左右。”“回收减震系统用的是什么原理?”“空气阻尼效应和机械摩擦效应。最大过载10g。”“还能更小吗?”中年男人抬起了眉毛。“怎么,您的试验品很脆弱吗?”“比您想象得要脆弱一些。”我向前探身,“您要知道,我做的可是零重力语言学。”石川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小杏……跟她的离去有关吗?”我点了点头。“我很遗憾。”我从包裹里掏出小杏的iPad,给他看那条太空中的美人鱼,然后内心毫无波澜地欣赏男人的泪水。我知道我本可以一回到陆地就把小杏的遗物寄给他,但那就是白白送出一个控制别人的砝码。尽管那时,我无法预知石川先生有什么利用的价值,只是理性地判断罢了。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他一定会妥协。我也知道,从落塔回来后,我的眼泪只会多,不会少。 十八、落塔 之二第35次失重实验,倒计时30秒。我蜷在小小的实验箱里,睁大眼睛,什么都看不见。这本来就不是为人体实验准备的。石川先生给了我一个红色的按钮,一旦出现紧急情况,他会立刻把我从深坑里救出来。我没有按下它,因为实验总是失败。神经连接一次次在10秒失重中松开连接,但还是没有找回语言中枢和其他脑区的联系。当我想起意平的名字,什么感情都不会唤起。理智告诉我,不应该试图找回过去。现在的李玉玦是全世界最理智的人,她可以轻易逃离地位、道德、文化的束缚,以一个旁观者的角色审视世间的一切。当与她对话的人正在情绪的苦海中挣扎,被扭曲的话语像气泡一样不受控制地脱出口,她永远能冷眼找出破绽,用最敏锐的信息扎破气泡,引导对方为自己服务。不会被长姐的义务的纠缠,更不会为了一个男人落泪。她可以更加专心学术,或者爬上任何一个顶峰……理智也告诉我,这样的李玉玦,只是在逃避罢了。逃避选择,逃避责任,逃避情绪。逃避……意平的死。倒计时结束,实验开启。失重。微重力。零重力。然后是超重。平静的湖面向天空射出万枚雨滴,落英在一微秒内蜷回花种,星球于虚空中坍缩成黑洞。我的灵魂瞬间归体,嵌入实在的空间。神经回到了熟悉的位置,万亿个细胞重新紧密相连。与此同时,痛苦像万根钢针扎向五脏六腑,所有孤零零的概念再次被沉重的回忆牵扯,我沉入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语境,那时每一分每一秒而塑造成的自我。700米的深坑下,我的哭嚎没有人能听得到。
十九、陈意平“咳,首先声明一点,此时此刻的我是完全理智的。通过模拟地球重力环境,异常增强的银河射线和长期失重共同导致的太空失语症已经不会对我产生太大影响。我相信你们可以从我流利的话语中看出来。安舰长也可以给我作证。回到地面后,欢迎你们对他进行全方位检测。”意平认真地望着画面外所有人,略长的头发飘在空中,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年轻黑发版科学怪人。安舰长短暂出镜,点头表示同意他所说的话。“从学说话起,我就发现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我不能理解‘打车’和‘打人’为什么用一个‘打’,老是在问‘等一会儿’到底是‘等’几分钟、几秒钟。日常语言太模糊、太多义了,我总是忍不住打破砂锅问到底,而得到的回答却更让我困惑。大人总说我爱抬杠,”他笑了一下,眼睛旁边的皮肤挤出了褶子。“可想而知,我中学时期的语文和英语学得有多痛苦,尤其是应付不来阅读理解题目。但应试毕竟有技巧,我的成绩一直还不错。“高中时期,我有一个朋友。她的文科成绩非常好,非常有语言天赋。我很羡慕她。文理分科后,她也经常帮我辅导语文和英语。说来挺怪的,经过她的讲解,我觉得这些文字竟然也是可以被理解的。词语的来源、变迁,各种概念的融合与进化,像生物化学那样有迹可循的。我们只是在向物理环境寻求规律一样,在不断的试探间寻找人与人之间交流的法则。“与物理定律不同的是,语言的法则具有很强的地域性。你找到了跟一个人交流的窍门,却很难复用到其他人身上。不,这样说也是不准确的。在整个宇宙的版图中,我们熟知的物理定律也并非如此普世……扯远了,对不起。总之,那时我就知道,我的世界里不会有很多人。“然后我遇到了栗子。啊,栗子。我们的语言模式是如此相似,不用怎么试探就能笃定。我们的梦想和目标又如此同步,两人大脑里储备的概念高度重合。在一起读书、一起科研的时光里,我们的合拍程度呈指数上涨。那时,我感觉语言是多么美妙啊,只要一两个词语,加上眼神或微笑,信息就能如此顺畅地流淌。跟她讲话,永远只有愉悦和轻松。“栗子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她坚信人类总有一天会走进深空,将文明的火种播撒至宇宙每一个闪光的角落;她同时又如此现实,矜矜业业做好自己手头的工作,希望可以在未来的远航之路上为宇航员多一道防护。“但很讽刺的是,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知道栗子和我研究的特级航天防护材料金钟即将成型,几万年不遇的增强银河射线击穿了大气层。大家都知道,这是此次太空失语症的元凶之一。它同时影响了地球上海量的精密仪器,包括撞死栗子的那辆自动驾驶汽车。“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感到我的一部分也随之离去了。有些对话再也不会发生,有些语言再也不会有人理解。我们共同创造的过去,已经没有人帮我补全回忆。唉。明明还差几天,她就能登上心心念念的太空了。“但我必须来,带着她的梦想,带着她寄予厚望的金钟。我不分昼夜调整重力数据,只是希望她的一部分能在世界上传承下去。后来,地面的分析报告出来了,突然增强的银河射线将会是封锁人类走向星海之路的第一道铁幕。那我就更不能放弃它。“这种材料的制备依赖持续的微重力、甚至是零重力环境,无法离开处于地月引力平衡点的深海望舒空间站,也离不开我每个小时的重力调整。此时银河射线还在不断增强,更多精密设备和航天器受到了影响。如果制备失败,地球上将无法创造如此稳定的失重环境,人类也就必须暂时告别星空。栗子的梦想,实现起来就更难了。“因此,我,陈意平,代表我自己,自愿放弃乘坐深海望舒空间站最后一艘舰载返回舱回到地球的机会。我完全知晓增强银河射线对所有航天器的威胁。在找到防护方法之前,我不接受任何以伤害生命为代价的救援。在这两周,我将与深海望舒空间站共存亡,与我的实验共存亡。请大家祝我好运,也祝空间站其他伙伴顺利返回地球。” 第一次看这个视频时,我的内心毫无波澜,仿佛在看一个异族生命的呓语。那时,我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了。第二次看时,只觉一根木桩狠狠扎进了心脏。 二十、尾声意平和栗子都葬在北京的郊区,我一出机场就赶到了那里。北京的风早已经变凉了,我裹紧衣服,久久站在那里,以沉默致意。语言模糊、多义,轻易被环境影响,只有了倾注岁月和关爱的人,才能最大限度共享语境,穿越认知的迷雾,真正理解彼此。没有捷径,没有能沟通一切的通用语言。虽然从宇宙的角度来看,我们都在说9.8N/kg重力语。只是多么遗憾啊,意平,栗子,我一直都没有好好了解你们。闭上眼睛,任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电话响了。“喂?玉玦?下飞机了吗?怎么也没来个信儿?”我深吸一口气,“妈,没事,都挺顺利的,明天我就回家,后天去南京找玉璜……” 幸好,还有一些人可以去了解。
四天后,随着“天赐”的降临,人类宇航大爆发时代正式开启。意平和栗子制备的金钟材料成功抵御了异常增强的银河射线,地球文明开启了全新的篇章。(完) 参考资料:[1]Gaston dorren. Babel: Around the World in Twenty Languages, 2018[2]Max Bertolero and Danielle S.Bassett. How Matter Becomes Mind, 2019[3]曹则贤. 物理学咬文嚼字. 卷二.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出版社, 2018.[4]刘润清. 西方语言学流派.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13.[5]苏静. 知日·和制汉语. 中信出版社, 2015.[6]维森特·阿莱克桑德雷. 天堂的影子.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0[7]吴芳. 先秦汉语时间词汇形成发展的认知·文化机制.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4.[8]姚小平. 西方语言学史.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11.[9]张伟 韩培养. 人类太空生存的开拓之旅. 科学出版社,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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