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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蓝色颜料,夺走了全世界人的快乐(上)| 科幻小说

索何夫 不存在科幻 2023-03-20
3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复苏」今明两天,带来索何夫小说《蓝色薄暮》连载:人类迈向宇宙,在各行星殖民,主人公便出生于其中一颗类地行星上。这里的统治者盟会制造出笼罩全球的光晕“蓝色薄暮”,凡置身其中的人,都将丧失对一切事物的兴趣:无论是娱乐、个人爱好还是别的什么,都无法再让他们感到一丝一毫的充实与满足……

索何夫 | 科普作家、科幻作家,江苏省科普作家协会成员。2014年起在《科幻世界》《科学Fans》《科技日报》等刊物上发表小说、文学评论和科普文章。曾获2018年全球华语科普优秀奖,多次获得银河奖、星云奖。

蓝色薄暮(上)全文约10400字,预计阅读时间20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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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马上就要死了。在这一生之中,我几乎从没有真正依靠自己做出过任何决定,随波逐流才是我生活的常态。就像这个世界上成千上万庸碌无为的普通人一样,我干着自己并不真心喜欢的工作,追随着自己未必认同的潮流,在浑浑噩噩中度过每一日,同时消费着那些廉价的娱乐产品来为自己提供快感……啊,没错,只有廉价的快感这东西,在我的生活中是不缺的。它就像是味道寡淡的糖水,在我无聊的时候可以随意来上一杯解解渴,但却无法让我产生任何回味。我曾以为,这种无聊、慵懒、缺乏目的的日子可以一直凑合着过下去,但很不幸,我错得离谱。距离“那一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旬日,迄今为止,我并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记得的只有在夕阳的余辉快要消失时,突然从天际线上扩散开来的那道蔚蓝光晕……它充斥了一切,扫荡了一切,就像一道巨浪、一堵移动的高墙一样让人无处可逃。而在它消失之后,曾经俯拾可得的快感,突然从我、以及所有人的生命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我曾经接触过或者未曾接触过的享乐,现在对我而言都只剩下了虚无与倦怠。无论我怎么咀嚼它们,那种廉价的甘甜汁水都不会再流出了。许多人用不同的名字称呼那一日,其中最常见的一个称呼是“蓝色薄暮”。真是个贴切的称呼,不是吗?我不知道这一切会持续多久,但我已经忍受够了。对我而言,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现在都已然变得如同苦灰般毫无价值。头一次,我无法感受到任何对于死亡的恐惧,或许,是时候跨过那条界线了。够了,就这样吧。去他妈的该死的破世界。——不具名者的日记,写于“蓝色薄暮”发生之年1
在跨越这座半岛的蜂腰部位时时,这个自称为“黯”的男人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每一条公路。这并不是因为他不喜欢那些被正午的阳光炙烤得滚烫、开始散发出焦油臭气的路面——感谢多年以来的缺乏养护,路面上的缝隙里现在已经长满了地衣、蕨类和小灌木,让这种灼热减轻了不少。他真正介意的是掩护的不足:纵然已经大半埋没在各种植被之中,这些老旧的公路还是有些过度宽阔了。至少,它们还不足以为一个徒步旅行的成年男性提供足够的掩护。而路边的苹果林则可以。尽管黯无所畏惧,但他还是能够辨明鲁莽与勇敢之间的区别:纵然这一带看上去静谧而安全,但光明正大地走在开阔处仍旧意味着风险——有些时候,前来袭击的会是为了食物和衣物而铤而走险的强盗,更多的时候,那些试图攻击他的人则有着更加阴暗可怖的目的。黯拥有武器,也拥有必要的战斗知识和技术,但他不希望发生无谓的冲突。在绕过一处覆盖在葱郁树荫之下的山丘之后,黯感受到了来自东方的海风。他像是一条喘息的狗般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富含水分的空气,以此缓解体温过高带来的强烈不适与疲惫感,然后在一块足够隐蔽的巨石旁趴了下来、从背包里取出已经备好的望远镜,开始观察起不远处海面上的状况。正午的大海风平浪静,纵然在掠过远处连绵的海岸岛链时稍稍得到了加速,但拂过不远处的港都的海风的强度仍然只能勉强在海面上掀起一片片粼粼波光。在黯上次经过这一带时,海面上还能看到三四艘小小的木制渔船,而现在,除了那些瘫在码头上腐朽生锈的破烂之外,他已然见不到任何还能漂浮在水面上的人类造物了。一群海鸥乘着风迅速地掠过了一排排已经成为没有屋顶的骨架的港口建筑,尽情追猎着那些在海面下方滤食浮游生物的鲱鱼群。“风景不错。”黯嘀咕道,“看样子,那些家伙还没来。”“这很好。”在继续开始监视前,他又补充了这么两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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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的监视一直持续到夕阳西下、港湾水面上的金色反光变成凝固鲜血般的殷红为止。由于在来这儿的路上喝掉了太多的水,在最后的几个小时里,他不得不忍受干渴造成的折磨,于是在路边摘下了一只半红的苹果塞进了嘴里,结果却发现那是酸的。“可恶,该死,杀千刀的混账盟会。”在一番意志力与味觉之间的拉锯战后,被迫放弃的黯不得不吐掉了嘴里的果肉,同时低声咒骂道。刚才的事实又一次提醒了他,盟会到底是何等的可恨:他们擅自剥夺了人类最不可或缺、最美好的那些东西,却任由那些糟糕的玩意儿留了下来。虽说那些混蛋有不少冠冕堂皇的说辞,但就算把这些鬼话全部加在一块儿,也抵不过一个该死的酸苹果所带来的痛苦。现在,他复仇的理由又稍微增加了一点儿。就在黯即将结束这天的观察时,他一直等待着的那东西终于出现了:在越来越黯淡的夕阳余晖中,一个巨大、笨重,透着令人不适的压迫感的庞然大物出现在了平静的港湾的入口处。这头漂浮在水面上的丑陋巨怪以一种与“优雅”这个词绝不相关的姿态,绕过了久经风雨侵蚀的防波堤,最后在曾经停泊着大型渡轮的港口西侧抛下了沉重的船锚。由于西方的天际线已经从赤红色变成了黯淡的钢青色,而黯也没有任何夜视设备,因此,他只能勉强看清这个大家伙的轮廓:这东西有点很像是十九世纪幻想画家们想象中的未来“海上堡垒”的模样,但却比真正的军舰更丑陋、更不规则。带有瞭望用桅盘和粗糙天线的桅杆就像是一道道尖锐的獠牙,划破了地平线的轮廓,高大的舰体上堆积木般地叠放着无数棱角分明的上层建筑和装甲炮塔,明灭不定的探照灯光四处扫来扫去,就像是蹲守在财宝堆上的恶龙警惕的凝视。就算隔着老远,这东西也能让人隐约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仿佛一只被硕大的狼蛛盯住的小虫。没错,就是它。黯心想。哪怕看不清细节,但他仍然确信无疑。怀着充满胸臆的深切仇恨,黯继续观察了那东西一阵子,直到周围变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为止。而当他终于放下望远镜、从之前的藏身之处站起来时,黯尝到了在唇齿之间缓缓洇开的咸味——由于愤怒,他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尽管曾有人劝告过他,过度的愤怒会扰乱理性、对达成目标未必有利,可黯还是欢迎这样的感觉:这让他能确定自己仍然存在、仍然活着,而且也能让他感觉到生存的意义与必要性。他甚至不愿想象,假如自己某一日不再憎恨,又得怎样才能生活下去。“嗵!”就在黯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的当儿,一阵由高速飞行的物体所发出的撕裂空气的尖啸突然从他耳畔传来,接着响起的则是一声锐利物体穿透重物的钝响——那是一支箭,一支以毫厘之差掠过了他的耳畔、然后刺入了他身边的一段倒木的狩猎用箭。这支箭的尾羽乍看之下是黑色的,但借着大气层反射来的那最后一点儿夕阳余晖,黯注意到,这所谓的黑色事实上是极深的殷红——已然凝固的血液的殷红色。糟了!黯以近乎条件反射般的流畅动作就地一滚、藏到了一块覆满地衣的巨石之后。事实证明,他的临机应变能力又一次救了他一命:就在他找到临时掩体的瞬间,周围的幢幢树影中接连闪过了几道亮橘色的枪口焰,而他方才所立足的地方则在被子弹命中的瞬间扬起了一大团尘埃。黯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了几秒,接着,他看到了火把发出的光芒——这是一大群肮脏、瘦削的家伙,其中大多数都是男性。他们的身上满是怪异的刺青和图画,扭曲的伤痕和烙印遍布在几乎每一处裸露的皮肤上,其中相当一部分显然是他们自个儿弄上去的。所有人褴褛的衣服上都涂着过分鲜艳的俗丽色彩、挂满了怪异的饰品,足以对每个初次见到他们的人形成一次审美冲击。除了手中的棍棒、刀具和粗糙的自制火枪外,这些混蛋身上实在很难找出多少“文明人类”的味道来:事实上,他们更像是一群衣衫褴褛的鬼魂,一群来自二十世纪非主流街头艺术家那吸毒过量的脑子里的疯狂幻象。当然,黯很清楚,背弃希望之人永远都是这幅可悲的德行,而这与他们那一团浆糊的脑子倒是颇为般配。但不幸的是,虽然这些家伙在绝大多数时候不是醉醺醺的、就是因为嗑药过多而稀里糊涂,但唯独在狩猎时是例外——为了得到合适的牺牲品、更为了从整个狩猎过程中尽可能地榨出一丁点儿可怜巴巴的快感,他们会尽可能在这段时间中保持清醒、相互配合。在大致确认了对方的方位后,黯迅速取下了自己背在身后的武器——一支锯掉了枪托的半自动步枪,并从藏身的巨石后探出了身子。在接下来的四秒钟内,他一口气打空了弹匣内的五发、外加枪膛里的第六发子弹。从掉落熄灭的火把数量判断,这次突如其来的反击至少命中了四个对手,而其中肯定有不止一个人受了致命伤。但这还不足以让他摆脱困境。黯原本预计,这次超乎意料的反击应该会在那帮乌合之众中引起一阵子哀嚎与怒骂,但是,就在他重新装填弹药的当儿,传来的却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笑声——这是重伤濒死者特有的、与断断续续的痛苦喘息混合在一起的狂笑。接着,就像是洞穴内的回声一般,更多、更疯狂的笑声开始在他身边的每一个方向响起。“呿。”在将又一发子弹上膛后,黯迅速逃离了之前隐蔽的那块巨石。凭着多年以来练出的直觉,他在山道两侧的茂密林木中来回跑着之字,以此躲避横飞的枪弹与箭矢。追猎他的人群咆哮着、狂笑着、尖叫着,如同传说中夜行的百鬼般冲过影影幢幢的森林、试图张开捕获他的罗网。虽然黯一次次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对方包围他的企图,甚至还在断断续续的交火中撂倒了不止一个对手。但最终,但一枚肮脏的箭头刺伤他的右侧小腿后,这次追逐接近了尾声——纵然有着坚强的意志,但负伤后行动不便的他还是逐渐陷入了重围。更糟糕的是,在与逼近的对手进行了另一阵交火之后,他打完了自己携带的最后一个五发弹匣。“别跑呀,小——猫——咪——”或许是意识到了对方已经无法抵抗这一事实,那群人的头目——那是一个穿着兽皮群,上半身涂满五颜六色油彩的半老女人——在同伙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近了他,满是伤痕与皱纹的脸上堆积着满满的狂躁与恶意,“别怕,我们现在还不会伤害你哦。”黯没有答话,他只是从自己的猪皮夹克下掏出了一条坠饰。在构成这条“坠饰”的金属链顶端悬挂着的并不是宝石或者贵金属,而是一发沾着黯淡的陈年血迹的步枪子弹。在过去的上千天里,他每天都会检查这样东西,确保这发子弹还留在他身上、而且仍然可以击发。“知道吗?我们最近想出了一些新——玩——法——哦??”在女人甜腻得令人反胃的声音中,围猎他的人群开始收紧了包围,其中一些人已经用包着厚布条的大头棒和绳索换下了手中的刀枪,显然打算将他活捉。黯拉开枪栓,同时从挂饰上取下了那枚子弹。其实,他并不愿意这么做。按照计划,这枚子弹还有别的用途。但是,与其落在背弃希望者手中,也许……“快——出——来——小——猫——咪——”半老的女人狞笑挥舞双臂,挂满金属环的肮脏嘴唇撅起了一个难看的角度,“我保证,我们不会,呃,过度地伤害——”作为遗言,这话听起来着实有点儿讽刺。黯以前也见过不少被打爆脑袋的人,因此,当那个丑陋的女人被一发从后脑勺射入的大口径子弹炸掉半张脸时,他只是轻轻地耸了耸肩。接着,更加密集的火力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射出,像打靶一样轻而易举地将那些愚蠢地用火光暴露自己位置的家伙逐一射倒,很快,狂笑着的猎人们就被陷入了混乱、并开始四散逃窜——无论他们再怎么渴求“快乐”,这种乐子也实在不是他们能消受得起的。仅仅一分钟后,一切都结束了。黯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重新将尚未填进枪膛的子弹装回了那件简陋的挂坠上。至少,他不需要在这里用掉它了。
3“我上次就提醒过你,在城市附近,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在第二天早晨,当微弱的阳光射进这座曾是度假旅馆的建筑物的窗口时,黯一边等待着早餐,一边忍受着他的同志的唠叨,“想想看,要是昨晚我们来得再晚那么一点,你要怎么办?!像你这样经验丰富的战斗员可不多。就算你自个儿不在乎,我们也不能允许你就这么把小命给玩掉!”“这又怎么样呢?”黯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同时从一个男孩手里接过了自己的早餐——那是一碗半热不热的小麦粥,配菜则是几乎吃不出什么味道的咸鱼干、洋葱与青椒,“人总是要死的,老塔。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称呼自己为‘黯’。”“因为你觉得自个儿的人生一片黯淡,没有半点儿意思,”老塔说道,“但话说回来,现在谁不这样?”“疯掉的那些家伙就不这样。不过话说回来,我原以为那些家伙不会到离城市那么远的地方活动才对。没想到……”“如果在几年前的话,也许是这样,”黯的救命恩人挠了挠长长的山羊胡子,以极其准确的动作逮住了一只正打算溜走的虱子。就像他用于自称的这个名号一样,这是个铁塔般的强壮男性,线条粗犷的脸上有着薄薄的嘴唇和鹰喙一样的鼻子,“但现在,除了他们自个儿,那座城里基本已经没什么活人了。所以那些混蛋只好跑到更远的地方埋伏。”黯轻蔑地哼了一声:“真不错,也许我们该稍微花点时间清理清理他们?”“没那个必要。首先,这些家伙的数目恐怕比我们手头的子弹还多;第二,有人觉得,他们以后也许还有用处。”“有用?但愿吧。”黯冷笑着舀了一勺子麦片粥,像吃药一样吃了下去——这些脱壳后只是胡乱磨过一次、然后就这么下锅炖煮的大麦远不是什么美味,但在现在这个年头,“美味”这个概念本身就只是一个可笑的陈年往事而已。根据孩提时代的记忆碎片,黯知道,自己以前确实有好几种喜欢的食物:蜂蜜、奶糖,还有撒上海盐和香草的煎鱼排,而辣椒则是他最讨厌的食物。当然,在过去,有许多人喜欢吃辣椒,但黯相当确信,这种人现在肯定已经不存在了。这一切都得拜万恶的盟会所赐。作为在“蓝色薄暮”降临前不久出生的“终末世代”中的一员,黯还没来得及接受太多正规教育,就赶上了社会的大崩溃。万幸的是,靠着个人的努力、外加几个前辈的指点,他通过自学弄明白了许多事情:按照历史记录里的说法,居住在这颗名为“新地球”的行星上的不到三千万人,只是一度繁盛的人类种族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分支。作为一个有着强烈迁徙动力的物种,自从太空旅行的门槛被突破之后,人类就一直在寻找适合居住、或者在经过改造后可供居住的世界、并在这些世界上进行殖民。不同的组织、团体和政治实体为了不同的理由派出殖民队伍,竭尽全力在那些崭新的天地中开枝散叶。当然,与许多其它殖民者不同,来到“新地球”的居民们的先祖是特殊的,他们更像是十七世纪迁入北美的清教徒、而非普通的拓荒者。这些人认为,人类文明随着技术进步而沉溺于享乐,最终注定会造成对进步的阻碍、让人们选择故步自封。只有克制欲望、拥抱理性,才是发展进步的正道。不过,就像历史上大多数类似的努力一样,这些殖民者并没能将他们的理念贯彻到底:头两代充满理想主义精神的开拓者或许有着足够的意志力与决心、能够避免所谓“堕落的诱惑”,但他们的儿子和孙子就不一样了。很快,人类的天性就把各种各样好玩或者有趣的东西重新带回了这个世界:先是音乐、舞蹈和小玩偶,然后是酒精、各种各样的嗜好品和节日娱乐,再往后则是更加复杂的游戏……当黯出生时,这个世界早已变得与其它人类世界没什么不同。虽说先辈的教条仍然被小心地尊奉着,但它们已经成为了一段陈旧的记忆、一些古老过时的纪念品,仅此而已。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忘却它。其中,最有影响力的一群人自称为“盟会”。他们宣称,这个世界的人们已经背弃了先人的正道、堕入了腐朽的享乐泥潭,而他们会“导正”这一切。没有人知道盟会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也没人知道他们到底采用了什么技术。但在那个燠热的夏夜之后,一切都彻底改变了:随着一道淡淡的、像极了暴风雨前天空颜色的蓝色光晕突然扩散开来、并迅速笼罩星球表面的一切,这颗行星上的所有人突然发现,他们正在迅速丧失对一切事物的兴趣。无论是娱乐、个人爱好还是别的什么,都无法再让他们感到一丝一毫的充实与满足。在最初的几天里,许多人以为这不过是正常的厌倦,但他们很快便惊恐地发现,除了最为极端的刺激之外,绝大多数常规娱乐方式甚至无法在他们的脑海中荡起一丝愉悦的涟漪。一切他们所喜爱的、所迷恋的、所热衷的,全都已然变得毫无意义。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无聊与厌倦组成的无底深渊。在那之后不久,那个夜晚开始被人们称之为“蓝色薄暮”,因为那道如同暴风雨前天空的光晕,也因为“蓝色”这个词的某些引申含义。这是一个有些诗意的名称,但仍然不失残酷。“我有时候会想,难道盟会的人真的没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吗?”在强迫自己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后,黯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道。配菜里的青椒所携带的那点儿辣椒素让他的舌头被刺激得生疼,也让他的心情变得更加阴暗了——如果在过去,这种刺激本会让他的大脑产生一阵因为内啡肽加速分泌而出现的兴奋感,可现在,除了痛苦,他一无所有,“我记得他们中的很多人原本都是科学家——”“一个懂科学的人不一定就能明辨是非。事实上,懂得技术反而会让人以为一切问题都能简单地通过技术手段解决,”老塔摇了摇头,“就像有句老话说的那样,如果你的手里有一把锤子,那么所有东西看上去都会像是钉子。”“没听说过这话,”黯耸了耸肩,“但我还是不明白,既然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为什么他们还要坚持下去?如果传言说的没错,只要他们停止投放那些……东西,人们就会慢慢恢复原样。难道那些人看就不出来,他们的所谓理想已经沦落到和一坨狗屎没有半点儿差别了吗?”“这并不奇怪。要知道,大多数人其实都是些脆弱的可怜虫,”老塔从黯手里接过空碗,用坚硬的指节敲了敲面前的木质桌面。先前那个斗篷男孩很快便走进了房间,把这东西收走了,“如果一个人花了一辈子时间去做一件事,哪怕他最后明知这是错误的,多半也会坚持继续做下去——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相信,自己的一生是有意义的。而如果做这事的是一个完全靠着某种信念维持其存续的群体……”他眨了眨眼睛,“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有那么点儿,”黯嘟哝道,“不过话说回来,我昨天的观察报告——”“在你睡觉的时候,我和其他同志已经讨论过了你的报告,”老塔从他的猪皮夹克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份手绘地图,虽说这张画在羊皮纸上的地图颇为粗糙,但经过昨天的勘察,黯还是可以认出,那是这座小半岛、尤其是不远处的港湾地区的地形图,“我们一致认为,你关于那艘船的报告是准确的,而根据过去的经验,它既然已经停泊在了港口中,那么就只可能有一个目的。”“我知道,他们打算去这儿,”黯点了点头,用食指敲了敲位于羊皮地图侧上方的一小块蓝色——这是位于半岛中央的一处湖泊,这一带最主要的淡水水源地,“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地方了。”“我们也这么认为,”老塔答道,“而这对我们而言也意味着机会。如果这次的计划成功,我们所能做到的可远远不只是挫败那些混蛋的一次行动而已。”“你的意思是——”“你想干掉那艘该死的船吗,吾友?”老塔问道。
4
黯正在做梦。在梦境中,黯的身体比现在的他更瘦弱、更矮小——这是十三岁孩子的身体,而且是属于长期营养不良、又不得不整日为了生存而奔波的十三岁孩子的身体。就像过去已然“看”过无数遍的那样,在这个梦中,他正在一阵深秋的冷雨中拼命挣扎前进,一边提防着因为失足而从山路上滑落,一边竭力克制着自己大脑中正变得越来越强的、要求他不顾一切地就地躺下休息的声音。他很清楚,在这种时候,失误和妥协都将是致命的,而造成这种状况的则是他在暴雨中冒险登上这道海岸山脉的决定。但是,他别无选择。在一天之前,为了食物和栖身之处而四处流浪的他抵达了这座港口小镇,指望能在这里交上好运。但是,自从“蓝色薄暮”开始之后,所谓的好运就几乎再也没有眷顾过他:在接近小镇后不久,他所在的那个流浪儿团体就遭到了袭击。一大群满脸狂躁笑容的背弃希望者从几乎化为废墟的建筑物中蜂拥而出、狂笑着袭击了他们。大多数人都被杀死和抓走了,而他则不得不冲入了这场危险的冷雨之中。在勉强登上这处山垭时,他的体能已然耗尽,就连呼吸似乎也变成了一种刑罚。不断吮吸体温的雨水淋透了他的身体,让他的视野变得模糊,而雨落下的声音则似乎成为了这个世界的全部。他在绝望中前行着,同时下意识地想到,或许就这么死去会是一件好事。在那一天之后,所有活着的人都早已见惯了死亡,尤其是各式各样的自杀。对他们而言,既然生命本身已经变成了一片毫无意义、也完全不值得留恋的灰色,那么结束它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一个轮廓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了远处的山路上,有人来了…… 在那段记忆中,黯是在一阵悠扬的笛声中恢复意识的。曾几何时,这种轻快婉转的调子足以让人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愉悦,但在“蓝色薄暮”降临之后,它们已然毫无意义。黯分辨出了那是笛声,他的双耳也能够判断出,吹奏者有着极为优秀的技术。但是,这曾经可以被称为天籁之音、足以俘获人们灵魂的调子在他的大脑中仅仅引起了一点儿微不足道的悸动,就像是燃尽碳渣中残存的火星。吹笛子的是一个披着蓑衣的年轻男子,他坐在这件石屋中央的火塘对面,端庄的容貌和沉静的神情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位花季少女。“啊,我是拉克,”在看到他醒来后,吹奏者放下了乐器,“哦,不用提问,也不用道谢,确实是我帮助了你。而我救你可不是为了听你说‘谢谢’的——这只是履行义务罢了。”“你是什么人?”“音乐家。你看不出来吗?在年轻的时候,我还拿过地区大奖哩,”拉克微笑道,“当然,现在没人听我的笛子了。要是我去城里给那些家伙吹笛子听,他们多半会把我扒光、然后直接用我的笛子给我放血——在离开城市之前,我就见过他们这么对待我的朋友。”拉克的话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众所周知,“背弃希望者”是一群可怕的家伙,是“蓝色薄暮”造就的一班人形魔鬼。在过去的文化中,“蓝色”通常指代“抑郁”。而“蓝色薄暮”事件之所以得到这么个名号,正是由于它所引发的大规模抑郁症、以及接踵而来的大量直接和间接的自杀。而那些活下来的人则大致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人竭力与充满灵魂的空虚斗争、试图维持过去正常生活,并相信一切总有一天会回到正轨。而另一类人则彻底放弃了希望。他们向这种空虚屈膝投降、并选择了通过不断追逐更极端、更强烈的刺激寻求慰藉的道路。对他们而言,生存只剩下了唯一的目的:像沙漠里的旅人渴求饮水一样疯狂地寻找快感。为了刺激脑子里迟钝不堪的奖赏回路、尝到一丁半点的快乐滋味,这些家伙可以毫无顾忌地伤害自己、或者任何不幸落入他们手中的人。有毒、甚至是致命的致幻剂是他们的日常饮食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而在药物的影响下,这些家伙又会变得更加暴力、狂躁而不可理喻。“总之,那些家伙用不着我的音乐,因为那对他们没用——曾几何时,我们这种人被称为灵魂的魔术师。只要你懂得怎么把音符恰到好处地串在一块儿,你就能控制人们的喜怒哀乐,就像用键盘控制电脑一样,”拉克继续说道,“但现在,感谢盟会的那些混球,我所学的、所懂得的一切对其他人而言都已经狗屁不值了。瞧瞧现在的世界是个什么模样:那些可怜虫得靠着把大活人大卸八块、或者用毒药烧烂自己的脑子,才能勉强尝到以前靠着吹几口气、动动手指头就能得到的东西。”“但你还在演奏,”十三岁时的黯指出,“如果这么做真的没用的话,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我刚才只是说,我的音乐对其他人没用,小子,”拉克摇头道,“没错,哪怕是最精妙的阳春白雪,现在都无法让我感到丝毫慰藉:我感受不到旋律本身为我带来的快乐,也无法因为成功的演奏而感到喜悦。没有听众会为我鼓掌和欢呼,就算有,那对我也毫无意义。事实上,奏出什么样的曲子对我而言已经无足轻重了,”前音乐家拿起笛子,胡乱吹出了几个不成调子的音符,“但就算这样,它仍然是我的事业:我曾经花了半辈子时间来学习这个,除了吹笛子之外,我没有别的任何事业与爱好。换句话说,只有这件事让我的生活仍然有意义,只有这才能让我感觉到自己有必要、也应该继续活下去,而不是像那些人一样随便就结束自己的生命!你明白吗?小子?”他突然露出了一丝苦笑,“当然,如果不明白的话也不要紧。”“不。我……明白。”在梦境中,十三岁的他回答道。这一切确实只是个梦,但却并非源自大脑皮层在无意识状态下的活跃,而是来自那些货真价实、鲜明得宛如昨日的记忆:是的,在六年前的那一天,他确实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哦?真的?那你也想要找到这样的意义吗?”“想。” 平心而论,黯其实并不希望看到梦境的下一个部分:在冬日的清晨,当躲在石屋内颤抖了整整一夜的他像一只出洞的老鼠般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时,举目所见只有一片狼藉——在拉克所居住的那个小小的定居点中,到处都散发着血的味道。包括这位前音乐家在内的四具尸体被并排摆放着,其中三具都蒙上了白布,放上了悼念用的花圈,而第四具则被剥得半裸、像一头被宰杀的猪一样胡乱扔在一旁。“别怕,孩子,别怕,”在发现他后,一位年长的女性摸了摸他凌乱的头发,拉着他来到了拉克躺着的地方,“你是拉克的朋友?”“呃……是。”“他死了。”他点了点头。在过去,多数十三岁的孩子都无法接受死亡,但他却已经见过了太多。“为什么?”“为了阻止盟会的人,为了保护这一带的水源。昨天下午,有人报告说,他们看到一群……这样的狗东西在南边的海岬附近上了岸,他们还带着这些玩意儿,”另一个高个子男人先是用手中的双筒猎枪捅了捅那具半裸的尸体,然后又指了指放在不远处的一只半空的水桶——他这才注意到,之前被自己当成是血腥味的气味,有不少其实来自桶里的深紫色液体,“我们以前还在怀疑……但现在一切都清楚了!传说是真的!那些天杀的杂种果然还在使坏!”男人的脸因为极端的仇恨而扭曲了起来,“他们竟然敢这么做!竟然敢——”一连串充满怒意与憎恨的议论声在他身边响起,他勉强从那些乱哄哄的声音中听出了“水源”、“下毒”和“船”这几个词儿,当然,也有许多人提及了那个他们原本不甚相信的“传说”。不过,十三岁时的他并不明白所谓的“传说”到底是什么,对那时的他而言,甚至连“盟会”也只是个涵义模糊的名词。但是,就算是年幼的他,也能从昨夜断断续续的枪声、呼喊声和咒骂声中猜出些什么来。“你的朋友非常勇敢,他自愿参加了战斗,”之前说话的女人又摸了摸他的头顶,仿佛这么做便能让他好受一些似的,“我们可以安排你寄住在其他人家里,如果你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的话……”黯没有继续在意对方说的话,因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了那些覆着白布的尸体上。三块布都已经浸透了半凝固的鲜血,而在其中一具遗体附近,他发现了一枚不知何时落在这里的、沾血的步枪子弹。在一阵模糊的冲动驱使下,黯俯下腰去、将那枚子弹捡了起来。接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找到了生活下去的意义。就像拉克曾经说过的那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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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水母  题图 《空气之魂,云之精灵》截图 点击「阅读原文」,收获不存在科幻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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