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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妈妈,再为我唱一次那首歌吧 | 科幻小说
二九月份收了棉花之后,我们从耕地回到了缝纫车间。我负责走线和剪毛边,每月领三百块钱工资。活并不难,难的是我往往要做别人的事,比方说廖涵的。她是我们小组的线长,一边监工一边从我们的工资里抽成,工厂发来订单,一件成衣18块钱,有春秋的厚呢子大衣,也有夏天穿的连衣裙,材料从棉麻、粘纤到天丝,甚至胶皮的。外面流行的东西总是一天一个样,监狱里过的还是古老的生活。做完自己的活,在铁管教那打卡领了积分,我便要帮廖涵做活。“干完了就跟我说,别总往铁管教那跑。”她总在工位间突然出现,挨个批评着,“怎么走线的,都歪到你二舅姥姥家去啦!”日子就这样平淡地来到十一月。初冬的雾飘入杨树林,清晨放风时,操场上总能闻见稀薄的寒气。到了夜里,监狱的大澡堂也开了,老旧的锅炉咕噜噜滚着热水,将热气腾腾的水蒸气送上寒空,整个监狱上空氤氲一大片浓云。昏黄的路灯光芒下,北昌女子监狱显得温暖又热闹。每晚管教结束后,无数女犯挎着洗澡篮子说说笑笑走向澡堂,仿佛在那一个小时内,她们和外面的人没什么不同,都是下班接了小孩回家,带着换洗衣服约姐妹汗蒸去。而我总是单打独斗,在浴室这种监管盲区,总有一帮人围着我要钱,动辄便是毒打和辱骂。我的胳膊日渐孱弱下去,上面裹满了淤青和血痕。半夜我时常在大通铺上惊醒,然后越过蹲厕里消毒水的气味,伸出的脚丫子臭味,头发丝里渗出的粘稠汗味,以及女犯们混沌不清的梦呓,小心翼翼来到铁窗边。我看到明亮的月光下,绿杨树林摇曳妩媚身姿,那扇铁门以凝重的姿态横亘在月亮下,两排铁管教不眠不休交叉巡逻,身体亮起红色轮廓光,她们彼此沉默没有交流,只在交接班时才会响起“滴”的一声。那时我筹划了一千种计划想要出去,夜里醒来身上激起一层冷汗,陷在自己的梦魇里挣脱不出。这样的状况到了十一月下旬才有好转。那天我印象尤深,她们从走进车间便在嚷嚷了,说草月要来了。整整一个上午,车间都热闹非凡,她们全在议论草月,有说她是模范犯人的,也有说她压根就不是人的。“来,有钱人,我问问你,”那天廖涵颇有兴致地来到我的工位,问我,“人造卵子跟精子裹缠在一起,那玩意造出来的能叫人吗?”车间里的其他女犯哄堂大笑,一个两个的都在撺掇我。我说:“人造卵子是从工厂批量生产的,本质上还是细胞膜加遗传信息,每一批次的卵细胞都经过市监部门抽查,和我们自己有的没什么不同。”“可我怎么听说,你跟你们盛宏的李德发勾搭成奸,在里面加了不少别的玩意,有钱人用好的,没钱的用次一等的……”廖涵不怀好意地笑道。我身子一激灵,冷得浑身发抖,这全是污蔑,这一定是李德发为了脱罪强加在我身上的谣言。“你们瞧瞧她,哎呦,脖子都涨红了。”廖涵指着我调笑,身旁的女犯一个个都笑起来。我在刺耳的笑声中始终沉默着。上午十一点半,离开饭还有半小时。铁管教推开了车间的门,冷风从外面呼呼吹进来,两大一小的身影挤在门口的光里。“哟,草月来了!”众人纷纷离开工位,奔到门口看热闹。我逆着光抬头去瞧,来人被两个铁管教夹着,脸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行了行了,都消停点,我认识你们么,一个个跟见了亲爹似的。”一个刮辣爽脆的声音响起。草月从人群中走了过来,她穿着宽大的灰色囚服,叉着两条腿,街溜子一般晃荡到我面前,问:“哪位是廖涵啊?”廖涵迎了上去,伸手笑道:“我是廖涵,我们监区的钱全都准备好了,早早就候着你了,咱们也不废话,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草月“啪”地打掉了她的手,竖起眉毛骂道:“嚷这么大声干嘛,什么货不货的,我是来这学习改造的啊!旁的什么等没人的时候再说!”“是是是。”廖涵赔笑道,她搂住草月的肩膀,带着她去车间隐秘的角落。临走前,草月不经意瞟了我一眼。我心里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她的长相跟一般的人类没什么不同,剃光了头,黑黢黢的,模样尚普通。只是身子过于瘦了些,骨架从她身体里顶出来,框住她的血肉,让她走起路大摇大摆,活像被风吹乱的竹竿。我本以为她会来找我,心里早就预备了话术。一直到晚上七点钟,她也没动静,只同廖涵头碰头说着什么,中途间或瞥我几眼。七点钟集中看完新闻后,我便挎着篮子去浴室。我去的时候,草月早已在那了,她脱得赤条条,站在浴室的水雾中间。“一个一个来啊,都看好了价格,别买错了啊!”她嘴里含着枚纽扣电池,说话含含糊糊的,一会功夫,原本赤裸的身上开始露出五颜六色的小圆片。直到这时,我才明白那些人为何拼了命搜刮钱财。圆圆的,杏子大小,表面泛着荧彩的贴片麻药,被她们叫做“马卡龙”。草月将它们贴在背上售卖,那些马卡龙能够融合出周边环境色,倘若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来。马卡龙虽小,却布满生物电线路,作用在皮肤任何一处的神经上,冲击出快速而强烈的兴奋感。“来一个。”草月晃到我面前,俯身递给我一块马卡龙。她面庞黝黑,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我没答话,仍旧缩在角落里,将水龙头拧下来搓洗衣服,水花哗啦啦溅在我的脸上。她眼睛一溜,瞟了眼我身上的伤疤,“别老顽固,这玩意合法的,再说了这还是你们盛宏产的。AI妈妈没了,这些玩意总得找渠道销了。这么个小东西,能让你忘掉一切烦恼,跨啦一下回到年轻的时候。”我别过脸去,在泛黄的瓷砖上看见自己的脸,苍老,憔悴,那根本不是我。“我知道你想打听点什么,”我说,“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答案。”她似乎愣了一下,明亮的眼里有些许恍惚,只是一瞬间她便笑了,将那玩意直塞进我手中,“说这干啥,相聚就是缘懂吗,当我请你的,交个朋友,哎呀忘年交呗!”我望着那枚马卡龙,薄薄的一片,上面流动着斑斓的色彩。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便捏着马卡龙“唰”地按在我的脖子上。
三我本想保持理智的,但愉悦感就像洪水倾泻,包裹住心脏的每一片瓣膜,认真地依附在每一丝律动上。我整个人都软成一滩水。“文槿,文槿……”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挣扎着起身去寻。我陷入浴室的水雾中,朦朦胧胧看不清方向,脚底轻飘飘的,似乎踩在光溜的脊背上,暧昧不清的笑声推搡着我,浑身上下一会冷一会热。稍不留神,眼前的世界分崩离析,浴室的瓷砖一片片崩裂坠落,瓷面上人影绰绰,尽数落入虚空中……不知多久我睁开了眼,看见太阳照耀在头顶。无数北昌市民翘首以盼,无人机载着摄像机在空中嗡嗡穿梭,不远处的高楼凝着灿烂的光辉,随处可见的虚拟横幅在天上闪烁——热烈庆祝盛宏企业成功上市!“今年是2057年,是北昌计划生育的第三年,我们盛宏企业将在北昌政府的引领下,大规模生产AI生育机器人,让我们北昌的女人彻底解放,让我们北昌的男人都能分配到媳妇!”我双手颤抖握着演讲稿,内心狂喜的浪潮一阵阵席卷而来。“我们要按计划,让北昌的生育率突破1%!”我喊道。“生育率突破1%!”台下的人群以更加高昂的腔调回应我,他们一遍遍喊着,仿佛我是可以救世的圣人。北昌的生育率自三十年前便一蹶不振。智能机器人的大规模使用让工业文明翻了个底朝天,机器不再被人类操控,而是由程序决定生产活动。AI也占据了设计、绘画等思维领域,将人类赶到了低端服务类。随之而来的便是失业、离婚、丁克热潮。整个社会一派颓废,新生儿的数量锐减,甚至比不上当年新产的智能机器人数目。“从今以后,咱们老百姓再也怕娶不起媳妇了,再也不怕没有孩子了,我们每个北昌人都能拥有美好的未来!”我的话让台下的人类市民热泪盈眶。他们狂热地围簇着我,一起穿过热闹非凡的金河路,将我送到工业园区。欢呼和喝彩声如陡然打开的啤酒,蓬松着令人沉醉的泡沫。“哎呦嗬!我的董事长大人,怎么让您亲自来跑一趟。”盛宏的副总李德发迎了上来,他一张油汗脸上挂着笑,郑重其事地握住我的手,“我这刚从车间下来呢,您没看着,那一个个仿生皮模具成批地产出来,那模样真壮观!”我将手抽了回来,抬头看见盛宏工业大楼,恢弘气派占地百亩,如一只巨兽盘踞在北昌郊区。“话说多了也费口水,来来来,我直接带您进去瞧两眼,您是不知道,这几个月来的预售订单快堆成珠穆拉玛了。”李德发领着我走进厂房。厂房里的人类工人并不多,偶尔几个人类懒散地趴在桌子上,手里随意写画着什么。生产线是全自动化,按时按量生产。传送带上堆满了一个个女人,她们赤身裸体,仿真发丝缠绕堆叠在一处,白皙的肌肤完美无瑕,乳房、五官、四肢都是黄金比例。她们浑身上下无不喧哗骚动,张狂着超人类的气氛,只有那对眼睛是死的,仿生虹膜裹着漠然的瞳孔,冷冷望着车间的天花板,偶然才转向人类。同为女人的我止不住的恶心,身上一阵阵冷汗。“别看她们现在这副样子,等您设计的芯片和子宫一安装,那模样才叫动人呢。”李德发眼睛一溜,余光左右瞧着。他领着我到AI调配车间,果然有各式各样的AI妈妈在深度学习,她们穿着不同样子的衣服,女仆裙,公主裙,超短裙,围裙,简陋内衣。各个脸上都挂着甜笑,就连姿态都千娇百媚。她们的瞳孔直愣愣望着我,脖子随着我的脚步缓缓转动。我抑制不住恶心,便骂道:“李德发,我说过多少遍了,就按照我的原稿设计来,你搞这么多花样只会抹黑我们女人的形象!”李德发抹着脸上的汗,眯眼笑道:“领导您别轴呀,这可是股东大会集体决定的,谁会嫌钱多啊,我们得个性化定制!看这一车间的妈妈们多么迷人,她们就是一摞摞实打实的钞票啊!毫不夸张的说,咱们即将迎来新的支柱性产业!瞧瞧,咱们年前的预约单冲上了两千万笔,这还只是头一年的销量,等那些男苗苗们长大,咱们每年都能稳定进账一大笔财政收入,这可比房地产坚固多了。北昌人可以没房子,但是不能没孩子!”我的心里动摇了,我知道北昌经济低迷多年,AI妈妈会成为北昌的希望。李德发趁机又道:“等北昌政府在大坳村的试点工作一结束,我们就能正式推出来了,到时候要不了多久,咱们盛宏就能成为北昌龙头企业。”“上次会议上,发改委那边给我们定价多少?”我问。李德发比了个一,觍着脸笑道:“他们说破天就给一百万,不过咱们怕啥呀,咱们有个性化服务呀,这就跟毛胚房要装修一个理,精装修的总比简装的贵。况且富人贵做法,穷人孬做法,没钱的就花三万块钱,买AI妈妈生育那十个月,生出娃娃就拉倒,银货两讫,你家用完他家用,咱还能收个过户税。不然就一百万买断AI妈妈,合同有效期18年,全家老小一齐上贷款,几个荷包供养一个AI妈妈,等付款合同到期,那些AI妈妈就会被回收进厂,清除所有数据,再卖给别的人。一个AI妈妈使用寿命是两百年,从出厂到彻底回收,至少能出二百五十个孩子,这么划算的买卖上哪找去。再者穷人买一个,有钱的多买几个,给有钱人供货的人造卵细胞里再加点好东西,漂亮的,天才的,自律的,反正这玩意嘛我们说了算,到时候这钱就跟发大水淌来似的。”李德发摇头啧啧感叹道:“还是你们女人伟大啊!”我计算着每年的纯利润,心里不禁掀起喜悦的浪潮。然而当我抬起眼,面前一个又一个女人,她们妩媚动人,她们目光冰冷,她们猛地回头,一个个直勾勾看着我,那眼神令我不寒而栗,仿佛最冷的雪水将我浇灌,浑身上下的血脉急剧收缩,根根汗毛直立空中。“文槿!”我在混沌的恐惧中惊醒。眼前只剩下最原始的白。我知道这是水房温暖潮湿的雾。“……记住了没,以后少欺负她,再乱来我告诉狱警去,让你们闹呢。”草月的声音模模糊糊在我耳边打转。“您心疼她啊,那可是北昌第一女魔头。”有人窃笑道。草月声音亮堂的如同太阳,她直着嗓子道:“怎么,没有她哪有我啊,我就保着她了!”笑声由远及近,刺耳地在我耳边拉响,“你这是资本家把你卖了,你还替人数钱呢。”“别瞎说,我妈妈编号还在她手里呢,到时候……”草月的声音压低了,又是一阵爽朗笑声。我心下惨然,踉踉跄跄起身,扶着墙壁往外头走。“慢着!”有人拦住了我,我抬头一看是廖涵。她睥睨着我,目光游离,嘴巴不自觉抽搐着,“我们衣服你……你洗完没有啊,就……就这么快想走人啦?”她说话很不利索,想是用了马卡龙的副作用。我扭过头去,一大盆内衣横七竖八躺在水盆里。“我明天洗。”我说。“明天洗?”廖涵的眉毛随着声调一起上扬,“去你妈的,明天我们穿什么,偷懒偷到我们头上来啦!”她捏着拳头,晃晃悠悠冲我扬起一拳。我本能似的护住头蹲下。“廖涵,我找你老半天了,在那磨蹭什么呢?”草月的声音远远传来,“我这还给你留了一片,再不用马上洗浴时间到了,铁管教把你拖回狱房,看你丑不丑!”“我怕她们?什么铁管教,就名头响点,实际上不还是那回事嘛!”廖涵脸上挂着迷离的笑,慢悠悠大摇大摆走开,“来来来,你亲自给我贴上,有多少来多少啊,我嘛有的是钱。”我扶着墙慢慢站起身,迈着酸麻的步伐离开浴室。走之前我回望了一眼,草月依旧站在那,手撑着墙肆无忌惮笑着。水房的温度仿佛陡然间升到最高,地板升腾的水蒸气灌满整个浴室,每个人都徜徉在白色的雾里欢欣慢舞,灯光陷落在那些蒸汽里,流动着昏黄而迷离的身姿。从外面的夜望过去,每块玻璃上都被热气腾腾的雾烙印上痕迹,手指抓挠的,舌头舔舐的,应有尽有。“人啊!”有人痛苦喊叫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四
一整个十二月我都在筹划保外就医的事。日子波澜不惊地被风吹冷,窗户上结满冰霜。透过玻璃往外看,冬天的杨树林是黑色的,有时雾凇挂在枝头,仿佛湿冷的眼泪。我不知道草月带了多少马卡龙进来,我只知道每天都有神智不清的女犯在车间发疯。她们嗤嗤笑着,走线横七扭八,把一件好端端的衣服缝成残次品。跑操时她们踉踉跄跄,一个两个追逐玩闹,扑倒吹口哨的铁管教。16号清晨,狱警通知我们今天会有慰问演出。那时天还没亮,月牙落入杨树林,操场陷在朦胧的天光里,北风飘寒,冷空气里尽是吸鼻子的声音。018号铁管教负责包干我们小组,她面容冷漠,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目光冷冷地扫射着我们,道:“少了一人,现在开始报数。”我们挨个报数,果然少了一个人。草月站在排头,踮脚歪着身子瞧,眉毛一耸一耸,嘴里念念有词,“……于娟,张丽红,何晓晨……”她举起手洋洋得意道:“报告!廖涵没来,她一准在被窝里睡懒觉呢!”018号狱警脖颈缓缓转动,将我们的模样拍进脑中。她道:“廖涵,扣除积分3分。”“哎,哎!拉肚子呢!”廖涵边提鞋边套毛衣跑了过来,她冲狱警赔笑道,“警官大人,真是肚子不舒服,我们跟你可不一样,我们吃的五谷杂粮,身上难免有点三病五灾的。”管教伸手按在廖涵肚子上,过了一会她抬起头面无表情道:“廖涵说谎,扣除积分2分。”草月带头捧腹大笑,我心中稍稍快意,跟着几个女囚低下头来微笑。草月笑道:“哎哟廖涵你把我逗死得了!你撒谎还撒到人狱警头上来了,人家这对眼珠子一扫描,你祖宗十八代都能给你翻出来。”廖涵气得浑身发抖,壮实面庞一阵红一阵白,她咬着牙剜了眼草月,“你帮腔得挺起劲啊,把人家当你亲妈似的,差点儿还搞忘记了,你可不就是AI妈妈下的崽嘛,娘俩在这一唱一和玩我呢,来来来你叫声妈看看她能答应不?”草月似是受了触动,她白了眼廖涵,道:“她才不是我妈呢。”“那不都一样嘛,都是批发进的货,一个模子翻出来的,到时间就清除数据,你找谁不是找,干脆把我们组的管教大人认了得了。”廖涵道,“到时候可方便了,想见她了犯点小偷小摸,进来接着干票大的,可不得说AI就是比人强呢,怎么比啊,这从出生就落在了起跑线啊!”草月脸胀得通红,眸子晶亮地瞪着廖涵,你放屁!她小声骂道。廖涵接着笑道:“你妈不是被回收了吗,估计早被卖到国外了,你找一辈子也找不回来了。”管教发话了:“B区囚犯已到齐,请在规定时间内去仓库搬回道具,组装舞台,迎接上午九点的慰问演出。”“什么慰问演出?”有人问。“地方优秀青年演出,AI孩子里的杰出代表。”铁管教简短道。廖涵松了松胳膊,斜睨了眼草月,“这一天天的,不是看这个AI就是看那个AI,一个凤头一个鸡尾,乌烟瘴气的,人类社会迟早玩完。”她打着哈欠,指挥着众人排成四队去多媒体厅搬道具,手指头点着我和草月,让我们去仓库抬背景喷绘画布。草月站在原地没有动,她吸着鼻子,眼眶红红地拦住了我,“我要听你说,我妈到底还在不在北昌?”我没搭理她,从她身边走开。她不依不饶追在我身边,持续不断地问我。早上八点钟,天空依旧彤云密布。细小的雪子飘落下来,稍瞬即逝。她鼻子冻红了,一吸一抽,鼻涕在北风里冻成了冰。我推开地下一层的仓库,晦暗潮湿,灰尘扑进怀里。地上摆着杂七乱八的喇叭、小号、玻璃奖杯,堆在一起的脏兮兮的奖章锦旗。背景幕布卷成个柱子,被裹得严严实实,我抬起一头解开绳子,草月帮我托起另一头,她倔强地问我,仓库里回荡着她的声音。“你他妈的到底说不说,别给脸不要脸!”她瞪着我。我停下手里的活,道:“她从未离开过北昌。”草月这才笑了,使劲打了下我的胳膊,道:“你可真能吓唬人,有你这句话,我现在心里可算踏实了。你说这话就表明你知道她在哪,对不对?”她狡黠地冲我眨了下眼睛。我知道哪怕是最松懈的状态,也要提防祸从口出,便笑道:“这个我就不清楚,我很少去回收车间。”草月轻哼一声,帮我把展开来的背景布铺到桁架上,“行吧,你在法院都不说,在我这就更不会说了。实在不行,我们做个交易,我送你出去,你跟我说芯片编号呗。”她弯腰铺好幕布,拍了拍手上的灰,定定地看着我。黝黑的面庞上,那双眼睛如同最清澈的溪水,里面躺着大坳村的山水牛羊。我心里一动,又按捺下来,问:“你是让我竖着出去还是横着出去?”草月噗嗤一笑,道:“真有你的,我跟你说,我把马卡龙贴你头上,你就能暂时伪装成羊癫疯,骗过AI系统——保外就医呗!”我警惕地睃了她一眼,她依旧神色自若,我便问:“你进监狱就是专门套我话的,对吗?”她先是忍了好一会,终究还是咬着牙桀桀笑了,道:“被你猜中了,不过说真的我也挺想见你一面。你可是大人物,我小时候在新闻里见过你,我知道你能有多大能耐,所以我想跟你做这个交易。再者说了,如果没有你,这个世界上也不会有我,我有时候就会想着,你这算是我什么呢?祖宗?老祖宗!”她被自己逗乐了,叉着腰哈哈大笑,我也不由得微笑起来,道:“我倒也没那么老。我可以跟你交易,但是得等我出去,才能找人把编号带给你。”草月撸起棉衣袖子,露出干瘦的胳膊,上面贴着几枚透明马卡龙,“那不行,万一你走了把我甩一边去了,我找谁说理去,就这样定好了,我把马卡龙给你,亲自帮你贴上,你呢就乖乖把编号报给我。”“我怎么相信你,万一这些没用怎么办?”我问。“那你还想怎么着,你就嘴巴一张的事情,我可是实打实真金白银从二道贩子那批发来的,这么多马卡龙,市价你知道要多少吗?”草月忿忿不平地扬起眉毛。我思索一番,坐起身道:“那我先跟你透个底,按照你的年龄推算,你的妈妈应该出自当时试点那一批,编号是D8016到D8816。”草月笑道:“算你有诚意,那我也跟你交代件事。”她四下里瞧瞧,故作神秘地让我凑近她耳边。“我杀过人。”她压低声音道。“就在几年前。”我愣住了,我知道这孩子坏,只是没想过她能干出这种事。草月却依旧稀松平常笑着,道:“瞧瞧你那样子,怕我了?”我想起我们的交易,便强笑着,问:“你杀的什么人?”“是我妈。”她蛮不在乎道。草月说那是她十二岁时的事情。那时她还住在大坳村南边的鸡望山上,那边房子大都陷在半山腰,一排排荡漾在山间成了山峦的项链,等秋天山上枫树叶子落尽,能从屋前望见山峰。大坳的人因山峰如鸡坐定,便喊作鸡望山,草月却说那原不是鸡,应是能下河捕鱼的鱼鹰模样,她跟我争论,说山峰西边凸起老长一块,鸡嘴哪有这么长的,分明是鱼鹰!“你出去后把那山买下来,改叫鱼鹰山。我非得让那些人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真理!”草月道。我为了交易的事勉强应答,问:“然后呢?”“然后村里的人就老笑话我呗,还说我妈,说她不是人。”草月接着说,她爸是大坳村祖传的穷光蛋,守着一间破屋一垄薄田,高兴时就去除草浇粪,不高兴时就躺在屋里刷视频。六十多岁时,她爸接到任务,以政策价买个AI妈妈回家传宗接代。“他哪有钱,五十万要了他老命了!”草月骂道。老头便挨家挨户去借,倒也有愿意借的,不过约定了另一种偿还法,拿AI妈妈抵。老头索性共享,头一年的孩子是他的,其余的每人轮流来,这倒是合算买卖,花的也不多。老头风风光光娶了AI妈妈,一村子的人围在破院落边看,人挤人的闹腾欢乐。“他们都说我妈刚来时漂亮,她一来这破地方,穷山恶水都变山清水秀了。”草月道,“不过我有记忆时,她就变得破破烂烂了。”仿生皮肤需要特定的油常常擦拭,才能保持弹性。远距离输电时,也需要一次充满两个小时,更不用说AI妈妈的人造子宫,每年都要检修保养一次。草月说着说着又咬牙切齿起来,她说大坳村的冬天是真的冷,雪堆到小腿肚,山野里漫天漫地飘着絮子。电池受低温不经用,她每天都要背着她妈妈去山顶上充电,那边也没什么遮盖的,白茫茫大地上就只有她们娘俩相互倚靠着。那风简直能把人骨头冻穿孔!电流传到山区时不稳定,有时一充便是一上午,她不能耽搁久了,只能着急忙慌驮着妈妈下山。山脚下有好几家等着她妈妈去干活。村北的刘伯,村头的张叔,都是她妈妈的买主,打骂是常有的,几家来回折腾,有时还会张罗外边的人进村狎妓。“怎么会这样……”我想起那些AI妈妈的面孔,心中愀然。“反正给钱嘛,两边都乐意。”草月说,“我妈也不会反抗,她那芯片里就没教过她反抗,大家自然就习以为常了。不过我最反感这事了,每回都哄着我来善后,把我妈扛回去,我要是不答应,他们就说谁让我是AI人的孩子。”草月的妈妈是试点产物,子宫效能低,那几年在大坳村也只生了草月一个。“可我从没把她当我妈,她很少跟我说话,说话也颠三倒四听不明白,我爸说你们就拿残次品来糊弄他,他早晚要告你们。我也没喊过她妈妈,在村里我们都喊她‘哎’,手一招她就过来了。我那时都快小学毕业了,她还是那样,一到晚上六点,咔咔准时抱着我哄我睡觉。我压根就不想这样,因为她的怀抱太冷了,电不够调不了温度,多少次晚上我都冻得直哆嗦。我就跟她说,哎你过去点,她呢反而把我抱得更紧了。”草月道,她的样子十分平静。我说:“毕竟她是AI妈妈,不是真的人类。”草月仿佛出神般望着窗外,“我记忆里她总是沉默的,一天到晚痴愣愣望着天,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一天晚上,我把她从张叔家里拉回来,到半夜实在拉不动了,就把她放在茅草丛里,她光着身子在那看天上的月亮,我问她在看啥,她指着月亮对我笑,问我那是什么型号的灯泡。”草月笑道:“我骗她说这是市里的探照灯,专门照她们这种AI机器人,发现谁在偷懒就把她们电给断了。”“后来呢?”我问。“后来我就跟她在草里躲了一晚上,我们说了一夜的话,我长那么大第一次见我妈笑得那么开心,我听见她唱歌,唱得乱七八糟的,不过还挺好听的。”草月来了兴致,一本正经地哼给我听:“梭咪拉发发,拉瑞咪发嗦拉西……”我也不由得跟着哼起来,她瞪大双目,惊讶地跟我一起合唱。唱着唱着我的心里忽然溃堤般难受。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我仿佛能看见,一个破烂不堪的AI机器人,躺在山间的月光下,嘴里哼唱着我设定的歌曲,她抱着自己的孩子,歌声无拘无束地在树丛里穿梭,越过枝头纷飞的云雀,随着溪水一直流淌到城里。那一定是她自出厂后,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刻。所有难以面对的情绪将我压塌,我偏过头去,看到仓库顶上的玻璃窗对着雪地,片片雪花缓慢沉重地落进我心里。我悄然拭去眼角的泪。“哟,真漂亮!”仓库被雪光照亮,绷好的幕布鲜艳亮堂,上面是AI孩子青年杰出代表的照片,她穿着深红绸裙,坐在钢琴前颔首微笑。草月来了兴致,扑到幕布上抚摸那人的面庞,“怎么人家这么美呢……”她出神地拂过那人的头发,眼睛,裙子,又着迷般双脚盘坐着,手搭在琴键上,煞有其事地表演起来,她冲我一乐,道:“一起啊!”她头如捣蒜,极富有节奏地唱着:“梭咪拉发发,拉瑞咪发嗦拉西……”我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坐到了她身边,跟着她一起弹,我们的手指打在琴键上,指头在凹凸不平的喷绘布上摩擦交叠。仓库里头朦胧的雪光里,我们肩并着肩一起唱,指头溅起的灰尘在空中跳跃,随着我们的歌声,轻飘飘落在喇叭、小号、玻璃奖杯上。在那一瞬间,琴键的声音似乎充盈了狭暗的仓库。我们手指打绊,一不小心旋律出了错,便互相推搡着大笑,只好再次起势重弹。外头的雪越落越密,越下越快。世界渐渐遥远安静了,仿佛被抛到另外一个星球。“我宣布——”一曲完毕,草月站了起来,“这首歌就叫做《草月协奏曲》!”“跳神呢!”外头远远传来一声骂腔。我们相视一笑,她举起手做鬼脸,十个手指头像炭一样黑。“刚刚我们配合得真好,等以后我们都出去了,我妈妈也给找到了,到时候我请你吃饭,米其林大排档江南小炒菜随你挑,我们到时候给我妈来一手,”草月憧憬地望着外头,“她肯定乐得程序都紊乱了。”我沉默着没有说话。她咯吱笑了一会,又道:“对了刚刚还没说完呢,我接着说。我小学毕业那天,我妈突然说话了。我现在还记得,那天屋外的月光亮堂得像大白天。她就坐在窗边的炕上,身上脏兮兮的裹着烂床单,头发蓬乱得像扫把。她一遍遍喊我名字,喊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说她的使命结束了,她要关机了,我说妈妈您关不了机,我背着你充电去,她说她很痛苦,让我把她送回厂里去重启。”我摇头,“不可能,我设计的芯片里只有服从,她们绝对不会有痛苦……”“我也说嘛,我说你知道痛苦是什么吗?痛苦那就是人类固有的一种情绪,你们机器人能懂个啥啊。她没搭话,就在那自言自语,说充不上电让她痛苦,永恒不变的程序让她痛苦,没日没夜做一样的事也让她痛苦,就连看见人类她都觉得痛苦……”草月的声音越来越小,“她跟我说,痛苦就是想让人类死光光,但又不舍得伤害我。”“所以……”我大抵是猜到了,胸膛不由得剧烈起伏。“所以我杀了她。”草月轻飘飘说道。“我按照她的指示,从灶台边的案板上抄起一把刀,把她的肚皮割开,菜刀夸嚓砍进去,电路火花四射,把我吓得直哆嗦,她说草月啊你别害怕,你往上看,那里就是妈妈的核心电源。我就借着月光,把她肚皮一拉开,果然看到一个闪着蓝光的电源,我心一横,戴副绝缘手套上手就去拔,我一边拔她就在一边喊,喊我名字,差点把老头喊醒了。”“一直到天亮,稻田里的太阳升起来,我才发现妈妈她再也说不了话了,她冷冷地躺在那,眼睛始终望着我。直到村里的人把她拉走,我才反应过来,我忘了把她洗干净了,我就让她那样乱七八糟地走了,我甚至连一句妈妈都没喊过。”“我在鸡望山的西边山峰上一遍遍喊,喊着妈妈,山里回音也在喊,喊妈妈啊妈妈,可我的妈妈她永远也听不到了。”草月黑黢黢的脸上挂上两行泪,她不服气地用力擦掉,“反正我后来就老想着把我妈找回来,什么苦活累活我都愿意干,好不容易才把我爸欠的钱还上,再干这一笔我就攒够了钱,一千块钱买只二手机械臂,两千块钱买张仿生皮,还有那些眼珠子,头发丝,我都一样一样配好了,哪怕黑市要再多的钱,我都得找,我肯定能把我妈给找回来。”她鼻涕眼泪一齐往下掉,脸上像个花猫一样。我搜寻毛巾给她擦脸,她执拗地问我:“我肯定能找到她,你说是不是?”我躲开她的眼睛,轻轻说道:“能。”她便又笑了,鼻子哼哼吹起鼻涕泡,“哎呦,老祖宗有你这句话我心里跟过年似的,等我们出去了,一起吃饭聚一聚……”“出去?谁要出去?”仓库生锈的红铁门“吱悠”一声开了,廖涵满脸愠色撞了进来,她瞅见我们脸上的泪痕,眉头攒在一处,道:“你们在这哭丧呢,人都快来了,还不快把桁架搬出去!”几个女囚进来搭把手,帮我们将桁架抬了出去。我们出去时,整个监区上下一片雪白,雪花纷糅,赶集似的奔向大地。监区种的松柏樟树枝子被雪压沉,扑簌落下的雪团吓我们一跳。一路上我们互相说着段子打趣对方,草月腾出手抓雪丢向我,扑啦啦溅起一身晶莹。我始终没能开口,其实我也杀过人。
五2064年,盛宏已经上市好几年,在北昌是当之无愧的龙头企业。我逐渐退了二线,积极筹备着竞选工商联主席的事。我深知,只有权力才能帮我留住所有的财富。也是那年,深秋的北昌,几个失控的AI妈妈自杀了。她们抠出身体里的芯片,跪倒在潮湿的银杏落叶上。“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你李德发老老实实跟我交代清楚,是不是你在芯片里加了什么?”我一拍桌子,指着李德发骂道。社会新闻投影环绕在我们身边。一个又一个AI妈妈跑出买主家庭,在街头伤害无辜行人,有的甚至亲手杀害了自己的孩子。她们疯疯癫癫,发起疯来比失控的机械狗更为可怕。北昌日报的记者成天在工业园外面转悠,我心中更为烦躁,对李德发也更加不客气。李德发跪在我面前,发誓指着天,道:“天地良心啊!我李德发可是出了名的大慈善家,我能干出这种事嘛!还不是当年回收技术不行,有几批AI妈妈的芯片数据没被抹干净,老的记忆还在里头,新的指令又来了,这一来二去,可不就让她们程序紊乱了嘛!”“我不管你出了什么纰漏,你要知道,我现在已经是公众人物,稍有差池不仅是我,整个盛宏都会万劫不复,你必须彻底解决这档子事!”我将那一沓AI妈妈检测报告甩到他脸上。李德发摸着脸,头垂得很低,将油光发亮黏着一缕发丝的头顶对着我。“实在不行,实在不行就说……是黑客搞的鬼,我们一边找人抵罪,一边把那几批出问题的AI妈妈回收,神不知鬼不觉就能解决这件事……”他眼珠子偷瞄我一眼,很快又溜到底下。我思索一番,终于坐回椅子上,声色俱厉地命令他:“这件事你亲自去办,三天内给我答复!”李德发忙不迭应声,猫着腰夹起公文包逃出了我的办公室。我心里却始终忐忑不安,夜间醒来冷汗淋漓,一会冷一会热,哆哆嗦嗦支不住身子。我做了一连串噩梦,深觉李德发一定有事瞒着我,于是那天夜里四点多,我一路从林官区赶到高新区,黑魆魆的盛宏产业园里零星亮着几盏白灯, 我打电话让李德发立马给我把园区钥匙拿来,他十万火急满头大汗赶到,为我推开回收站的大门。于是我终于看见了,数十米高的彩钢瓦穹顶下,那些AI妈妈横七竖八交叉躺着,在黑暗里堆成脏污的山丘。她们如同陈旧的木偶,睁着眼睛嘴里嚷嚷着空洞的话语,无论脸上还是身上都有数不清的伤痕,仿生皮肤失去弹性,垂荡在她们的子宫之下。我问李德发:“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样子?”李德发一个劲摇头,甩着胖胖的脸子,道:“哎呀我就跟您实话说了吧!山里的男人哪买得起AI妈妈,东家借些西家贴些,几家合资买上一个混着来,过户税都不用交了,一辈子就在村里给他们养孩子。他们算盘打得倒是精,盛宏哪能做赔本买卖,后端程序限定死了户主信息,AI妈妈识别出来是旁人,吵将起来打闹起来,最后就成了这幅模样嘛!返厂修理时,工人们拿这些失控的AI妈妈没有办法,只好将生物电麻药贴遍她们全身,日积月累日复一日,无论软件还是硬件都一塌糊涂。”“什么麻药?”我头疼得厉害,简直到歇斯底里的程度。李德发随手从兜里递给我看,他赔笑道:“这是厂里工程师研发的,能让那些AI妈妈稳定下来,这玩意可好用了,领导要不你也来一片?”我打掉了他的手,望着那成百上千堆满整个仓库的AI妈妈,愤怒在我胸膛炸开,我的脸像火焰烧一般热,四肢却冷得发抖,我疯了,抓狂了,反反复复地问他一句话。我说:“这些东西到底怎么个处理法?你现在就给我交代清楚!”“剥了芯片,都埋了。”李德发局促不安地搓着手笑道,“其他物件就二次利用卖给国外,至少能回个本。”清理时我在现场,那些AI妈妈赤身裸体跪在地上,仿佛已知自身命运,尽管程序紊乱疯疯癫癫,依旧艰难挪步到我身边,她们围着我,流泪哭嚎着,无数缕酸楚的声音绞在一起,让我的耳朵不堪重负,我费劲去辨认那些字眼,我以为她们要求饶,却没想到她们喊的都是名字,她们孩子的名字。那些字眼凭空掉落在我身上,一个又一个如暴雨般将我淋湿个遍。我内心实在痛苦,便喊停了李德发。我的声音如同一个炸雷,让偌大的厂房瞬间安静下来。我说:“住手!李德发你就是北昌的魔鬼!”李德发愣在原地,哆哆嗦嗦给我递上纸巾,“老总您……”我扶住跪在我身边的AI妈妈,我说:“芯片难道不能修好吗,皮肤难道不能补好吗,为什么非得杀掉她们,杀掉她们能有什么好处,你李德发一样一样给我说。”李德发慌了,他手忙脚乱踹开AI妈妈,道:“我跟您老算笔账行吗,这些零部件厂里早就更新换代了,就算重新配一批,那头发要重新编织吧,皮肤要重新贴吧,蜂窝状机械骨骼要重新装吧,人工费零件费加在一起得多少钱,这批本就是残次品回收再利用都费劲,我大恩大德的董事长大人啊——”他就这样跟叭儿狗似的哀求我,“您可千万别把这些玩意当成人看,这些就是生物机器啊!试问她有灵魂吗,她有感情吗,她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就是那个子宫,那还是早淘汰了的德国货,现在盛宏早就不用这批货了,修复芯片的成本比再造一个还高。看啊!工人们从四点钟陪你耗到了现在,三个小时了,什么时候才能动手啊,看吧!天都亮了,难道等记者都来了才能动手吗。”李德发那副样子简直要跪下来求我了,我知道事情走向无可挽回的地步。“她们根本不是人……”我绝望地重复着李德发的话。我背过身去,我说至少让她们死得安乐一点。于是李德发让AI工人们给她们贴上一张张生物电麻药,她们果然安静下来,眼睛安详地望着前方,随后工人们从背后捏住她们的脖子,小鸡似的拎了起来,对准了芯片位置,用小刀斜着插进皮肤深层,将裹在其间的芯片剜了出来,轻轻一挑丢进粉碎机里。她们随即头一歪,眼睛无神地望向地面,工人们将她们搬到操作台上来,推动切割机冒着火花割开皮肤,他们两手朝里一撑,便将那层薄薄的仿生皮肤剥离开来。工人们动作很快,手脚麻利跟屠宰场的师傅一样,一个上午就将那些AI妈妈彻底处理完了。也是那一年,我担任了北昌的工商联主席。
六北昌的雪很深,杨树林一整个陷落在白棉絮里。露天舞台搭建好了,我们一排排坐在塑料板凳上,身子挺得笔直。雪花渗进棉衣夹层里,我们缩着颈子,哈着白气使劲搓手。“怎么还没来?”有人哆哆嗦嗦窃窃私语。“报告!我要上厕所!”廖涵举手,她喷着白雾晃到铁管教面前,“这次是真的。”铁管教照旧扫描她全身,放她离开。“怎么还不来,等会食堂炖菜都凉了。”又有人埋怨。我望着逐渐和雪融为一体的灰白围墙,中间那扇黑色铁门始终关闭着。七年来,我无数次盯着那扇门,厚重,坚实的铁门横亘在我的梦里,等到它终于打开时,我的心里却异常的宁静。几辆黑色轿车从门外冲进雪里,几个穿黑呢子大衣的人下车,打着黑伞为后排的女人开车门。那人探出伶俐一只脚,不情愿踏进雪里,身子摇摇摆摆甩着深红裙摆下车,她披着狐皮大衣,面庞冻得煞白,更显得那嘴唇油光红润。草月伸长了脖子,她碰了碰我,凑在我耳边道:“瞧,大雪天穿这一身,真烧得慌。”监狱长拿着话筒在台上介绍,铁管教在操场周围来回巡逻。漫长的讲话拍照环节过后,那位青年演奏家终于登台了,她拖着礼服长尾,微笑着朝监狱长颔首致敬,随后便坐在钢琴前弹奏。雪扑簌簌打在她的裙子上,深红的绸面染上斑驳的雪痕。“等会她弹到高潮部分,我就开始闹事,等所有铁管教都来抓我,你就开始装病让人送你去医务室,在铁管教来之前用上马卡龙,记住一定得快。”草月压低了声音,“马卡龙的效果只有两小时,你得撑到医院,懂了没?”她偷摸着将一叠温热的马卡龙塞进我手里。我的心剧烈跳动着,钢琴曲急促地攻击着我的双耳。我的心里嘈杂无章。“你要多少钱?”我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五十亿,一百亿,还是多少!”草月笑了,她轻轻拍掉我肩头的雪,道:“我才不要你的钱呢,我只想找到我的妈妈。”“你不怕我骗你吗,要是我说的是假的编号呢?”我声音颤抖问道。草月愣住了,她低头想了一会,忽地笑道:“那我能咋办嘛,真要是这样,你骗我我也认了。”钢琴曲在天地间震颤,演奏家抖着双臂,越弹越快,越奏越烈,激昂悲怆的乐音连成一片,宏亮地罩住大地。草月顶着风雪猛然站起身,我慌忙按住她的胳膊,她甩开我的手,冲我比着眼色,随即一扬头,对着演奏家大声骂道:“你这弹的什么玩意!”琴声戛然而止。草月蹭蹭蹭大步流星迈过排排塑料板凳,一个跨步跳上了舞台,她得意地飞了我一眼,走上前去推开演奏家,自己一屁股坐上板凳,旁若无人地开始弹奏。台上台下一片安静,许是被草月吓到了。短暂的两分钟像两年那么漫长,草月正襟危坐,双手叉在琴键上,飞速弹奏着,弹出乱七八糟的琴音。演奏家瞪大双目,她指着草月,喉咙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尖叫:“你给我下去!”监狱长忙指挥着铁管教上舞台,几个巡逻的铁管教上台拉走草月,她趴在钢琴上,两手使劲抠着琴键,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我亲爱的狱友们,大声告诉我,我弹得好不好!”“好!”台下的女囚犯们纷纷起哄,她们站起身噼里啪啦拍掌,不断为草月叫着好。铁管教们似乎失去主张,茫然地站在台下,将目光投向监狱长。“哪来的神经病!”演奏家慌张叫喊着,她劈手夺走监狱长手里的话筒,一下下砸向草月的脸。监狱长护住草月,被演奏家攘到了一边去。我透过人群看见草月挣扎起身,扑倒演奏家和她扭打起来。她压根就不是演奏家的对手,无论身形还是力量。深红的绸裙盖住灰扑扑的囚服,我看见那枚话筒胡乱地砸着草月的寸头,台下人开始凑热闹拉架,有叫好的,也有开玩笑话的。在一片混乱中,草月朝我比着口型。她抬起血迹斑斑的脸,冲我笑着,嘴里比着两个字,快走,她说。皑皑的雪落在人群中间,仿佛凭加一道雪色屏障,将所有喧哗声沉沉盖住。万籁俱寂,我只听见草月沉重的喘息。她额上的鲜血蜿蜒曲折地流了下来,一滴滴鲜艳地绽放在黑白琴键上。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人群的骚动声砸进我耳朵里。我踉跄着起身,迈着轻盈的步子,朝着舞台奔去。另一边几个穿黑呢子大衣的男人也冲了过来。“走啊!”草月忽然愤怒地瞪起双眼,铁管教分成两队,分别按住她的头,胳膊,双腿。她在钢琴上耍赖扑腾,胳膊肘撞击出凝重的琴音,“走啊!”我撑着身子,爬到了舞台上,挡在草月和演奏家中间。我将草月护在怀中,用手擦拭掉她脸上的血。草月哭丧着脸,骂道:“我的奶奶呀!你别关键时候掉链子啊!我这点小打小闹不算事,又不是动真格的!”她的脸皱得像个核桃,“现在还来得及,你快点行动吧。”演奏家嘴里叽里哇啦乱骂着,台上台下闹成一片。女囚们纷纷离开板凳凑到前排,扒在舞台边沿叫好。无数双手攀住我的胳膊,那些声音急剧撕扯我的耳朵。草月猛地推开我让我走,监狱长沉痛喊道,文槿!乱嘈嘈的雪花刮到我身上,我抬起头,望向操场外那扇铁门。“走啊!”草月眼里瞪着泪。我转过身,夺走演奏家手里的话筒。凄厉的声音从喉咙里跌跌撞撞滚出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握着话筒,喊着:“我要自首!”世界再次安静下来,无数张茫然的脸望着我。监狱长迟疑地望着我,“文槿,你刚刚说什么?”“你脑子坏啦!”草月慌忙起身捂住我的嘴,“别他妈长了个嘴就瞎说!”监狱长摆了摆手,铁管教上前按住草月的胳膊。我便继续说着:“那批消失的AI妈妈都是我杀的,她们的编号是D8016到D8816。这些年来我很痛苦,我找关系买进来一批马卡龙,用来麻醉自己,你现在可以派人去女厕所,也许有人正在那偷偷用。”草月愣住了,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迷茫地摇着头。“等我的账户解封了,就把里面的钱都打给她们。”我望着草月说。监狱长叹了口气,她似是解脱般看了我一眼,轻声道:“你终于愿意说了。”“你放屁!”草月挣脱管教的胳膊,冲到我面前,她摇撼着我的肩膀,大声骂着:“你别发神经,我才不要你的钱!你说鬼话骗我,我才不信!”“那些芯片早就被搅碎了,你妈妈所有的记忆都被埋在土里。你现在去以前的盛宏工业园,挖开地下三十米的地方,说不定能看到一点碎片。”我说。草月大声哭嚎,“那也不行!我命令你掘地三尺也要把芯片找到!”“找不回来了,草月。”我说。雪晶莹地打在我的脸上。那一刻,我的心尤其的空,“我一直以来都很痛苦。”草月愣在了原地。监狱长摆了摆手,几个铁管教上前架住我的胳膊往她办公室走。草月从舞台上跳下来,她一路追上来,大声喊着叫着,风把她往反方向刮。我说:“走吧草月。”草月哭了,她甩着胳膊用力跺地,大声哭嚷着,“我去哪啊!我还有哪里可以去啊!”“至少不能是这里。”我回头永久地看了她一眼。无论开心还是伤心,她一张脸都生气勃勃的,喊叫起来声音很亮,像夏天里热烈的大白天。而她的眼睛是大坳村的溪水,无论人畜都能放进去洗涤干净。她就那样瞪着那双泪眼,黑黢黢的面庞像月亮一样皎洁。风把她的鼻子吹得通红,眼泪鼻涕一起掉。她张着嘴,嘴里嘟囔着,一定是要说些什么。但她终究没有说出口。我在监狱长那里将所有的罪名都承担了下来,包括杀人,包括马卡龙。她将我所说的都记在了笔录里。她说北昌女子监狱将会起诉我,那时我所犯的罪将会加重,由无期徒刑改为死缓。我说我一切都接受,这之后便是漫长的法院审讯。执行死刑是在第二年的春天,那天天气很好。我坐在椅子上,要求再见一次监狱长。窗外是五月的天空,瓦蓝的晴天里,丝缕薄云懒散地从杨树林头顶飘过。“草月走了吗?”我问。监狱长道:“她早就减刑出狱了,今年三月份的时候走的。”她递给我一张照片,“这是她上个礼拜寄来的照片。”照片里草月和一个AI机器人靠在一起,那应该是她组装起来的妈妈。看上去破破烂烂的AI妈妈,身上裹着泛黄的、六成新的仿生皮肤,眼眶里镶嵌着淡褐色眼球,左右两只机械臂是不同型号,仿真发丝蓬乱地搭在她的肩上。她的眼珠里没有半点神采。草月靠在她的怀里,笑得很开心。我翻过照片,背面用马克笔写着一行大字——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我看了很久,眼里渐渐模糊了。我仿佛能看见,草月脱下了灰色囚服,在早春的鸟啼声里推开那扇铁门,她搭上302路公交车,朝着曾经的盛宏工业园而去。行刑的时间到了,我并没有像旁人一样选择安乐死。我告诉监狱长,我想在监狱外边执行枪刑,这样我可以带上那张照片,手腕和脚脖子上扣着电子镣铐,跟随铁管教走进那片杨树林。初夏的风晃动树枝,把蝉鸣摇落一地,透过那片绿影,我看见一辆橙色车身印着广告的车子停在站牌下。子弹上膛,我使劲睁大眼睛,那辆公交车缓缓起步,在深青色公路上游动,钻进绿杨荫里消失不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