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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城由我们建设 | 第58届美国星云奖最佳短中篇提名

玛丽·韦伯特 不存在科幻 2023-05-22
第58届美国星云奖获奖名单已于今日公布!今明两天,我们带来三篇今年的星云奖提名小说,欢迎关注!

作者简介

玛丽·韦伯特是一位美国科幻奇幻作家,曾先后在《自然》《奇幻与科幻杂志》和《模拟体》等杂志上发表过八十多篇短篇小说。她的作品已译成越南语和中文,其中部分中文译作发表在《科幻世界》上。

此城由我们建设We Built This City全文约17800字,预计阅读时间35分钟
作者 | 玛丽·韦伯特译者 | 罗妍莉校对 | Mahat

每天日落时分,胡莉娅都会在母亲建起的这座城市上方攀爬。从外面看,城市显得气势恢宏;在里面却很逼仄,如同一座栖息着人类的蚁丘。昔年并非如此,然而,城市里的空间开阔得足以容下所有人是种怎样的感觉,胡莉娅早已不记得了。
在更衣室里,正当胡莉娅拉上连体工作服的拉链时,拉斐尔的手肘像剪刀似的,捅进了她所占据的空间。她的头盔和面罩都脏兮兮的,衬垫散发出的气味混合着汗味和商用清洁剂的人造甜香。呼吸器的松紧带实在太松了,她已经在两边打了结。拉斐尔贴得极近,缩起下巴:“他们在说削减开支的事,幅度很大。”胡莉娅挺直了身子。他弯下腰,紧了紧套鞋,用姿势向她表明这句话需要保密。说这种闲话可不像拉斐尔的风格。他是个优秀的工人,工作尽心尽力。胡莉娅佯装整理裤子上的翻边:“没什么可减的了。”早在两年前,她就申请了新手套,一直等到现在还没领到。手套用胶布修补过,她右手的食指从补过的地方戳了出来,皮肤已经永久性地变成了红色。“安赫尔,还在办公室里吗?他说,他们要把工资的预算砍掉一半。”拉斐尔的声音越压越低,等到最后说出“一半”这个词的时候,只是嘴唇动了动而已。佩德罗的脸挤到了他们两人之间:“说悄悄话呢?你们还没收拾好,我都已经爬到顶上去喽。”拉斐尔转身对佩德罗反唇相讥,这段奇怪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众人从房间里鱼贯而出,新的一天开始了。胡莉娅慢慢跑着,狭小的通道上,脚步声噔噔作响。还没等胡莉娅走到自己负责的区域、将腰带别到安全绳上,无线电设备里便开始传来“各就各位”的呼喊声。这份工作需要勇气,他们也是这样来对待它的。每到日落时分,众人就会争先恐后地奔向至高点,争夺转动旋钮的特权,旋钮会启动水流,并提醒系统正在进行清洗。胡莉娅始终没有夺得过这场竞赛的桂冠,但曾经位居第二。她从未真正全力投入过。虽然她自我感觉已经拼尽了全力,但感觉和实情还是存在差别的。如果她倾力一搏,完全可以像面临生死关头那样飞奔上墙。她原本可以夺魁的。第十六声“各就各位”响起,她跃出了第一步,艰难地奋力越过垂直面。她的抓地鞋底紧贴着笼罩城市的穹顶,穹顶形成了一道舒适的弧度,她望见了西面下沉的夕阳,在玻璃上映照出闪亮的油迹,这些痕迹永远也洗不掉,是格栅上渗出的矿物质。在这份工作中,这是她最喜爱的内容——这样的壮美与孤寂,云层在城市下方翻滚,太阳融入了柔和的地平线,如同一小块黄油融化在土豆里。胡莉娅的母亲曾经和她外婆一起攀爬过地球上的悬崖。在她讲述的故事中,充斥着锚点、裂缝,还有另外一些胡莉娅不知该如何融入自身攀登经历的内容。曾几何时,她母亲来到此地,架起了支撑着她的横梁。这倒更容易想象一些。在金星狂暴的云层中,孤零零地矗立着脆弱易损的穹顶,下方一片空荡,当时,穹顶内还没有城市。胡莉娅可以感觉到,在接近至高点时,自己放缓了速度,手臂和大腿变得懒洋洋的,拖慢了她的节奏。她强迫自己重新振作起来。最艰难的部分差不多已经完成了。拉斐尔已经登顶。她放弃了,查看了一下携于臀部的软管和喷嘴,转了转清洁刷,使其处于顺手的抓握角度。她走完了最后几英尺的距离。其余人员进入了视野范围内。拉斐尔开始转动旋钮,又重复了一次,他的动作就像舞台上的魔术师在展示变出的鸽子。穹顶的至高点上是一颗钛制十六芒星,金属表面镀覆着悠悠时光,只有他们这些人可以近距离观赏这颗星,还可以置身于穹顶之外,获得舒展身体的空间。舒展身体便是他们准备下行的前奏。佩德罗气呼呼地说:“我已经累了。”他只是在为没能抢先登顶而生气罢了。胡莉娅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要是想辞职的话,你那份工资就归我了。”佩德罗朝她竖起了中指。谁也不会辞职的,那样一来,分配的住处就没了。她展开几英尺长的软管,轻巧地向后一跃。她一边听着拉斐尔揶揄佩德罗,一边顺着栏杆喷出一股细细的肥皂水,栏杆将归她负责的片区与他人的分隔开来。她为自己在这方面的技能感到自豪,她节约用水的得分是最高的。她想象着这股水流抚慰了疲惫的城市。酸液会侵蚀每一处薄弱点,滞留在意料之外的盐分中。假如没有他们这些人的精心维护,穹顶就有可能发生泄漏,而泄露就意味着沉入下方如同地狱一般的压力中。他们呼吸的空气也是抬升气体,可以使城市飘浮在金星高空更为稠密的大气中。父母那一辈建造了这座浮在云端的城市,她这一代人则要让城市继续在空中飞行。她发现了一道刻痕,轻松自如地换了下手,将喷水器插入皮套,取出修复凝胶,喷涂之后,用清洁刷清理干净,白色的硅胶迅速化作透明。她再次换手。后跃、喷涂、清洁。她找到了节奏,就这么工作着,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她的片区变得宽阔起来。她和拉斐尔在各自区域的边界处相遇,拉斐尔瞄了她一眼:“你想过了吗?你打算怎么着?”胡莉娅皱起了眉头。要保持方才的工作节奏,她就没时间予以回应,她觉得自己被耍了,他给她的思绪平添了些难题,她边想边展开绳索,垂落,下行,离开此处,开始下一段的工作。拉斐尔又朝她这边凑了过来。她可以跳跃三次,用这短短数秒的时间来作出反应。“怎么着?”她能想到的回应只有这三个字。“我们要统一行动,”他说,“要么都留下,要么都走人。”说完他就走了。他是不是以为他们会被解雇?城市需要他们。从来没用过机器清洁工来干这份工作。即便真的用了,城市里也没有存放清洁机器人的空间,而将其留置于大气中,就相当于任其缓慢毁损。可是,他的样子很认真。万一他们裁员怎么办?不。在现行的住房规则下,这样的做法太残酷了。但他们或许真的会裁员。他们会改成每隔一个白天的日落才来清洗一次吗?还是会改成每人清洁两个片区?她跳跃着,大腿发烫。她母亲会为此痛心不已的。她在这份卑贱的杂活上虚掷了太多时间,没有工夫去提升自己。“既然他们可以向你提出这样的要求,那你为什么要勉强接受这份工作?”她母亲会这么说。他们的路径再次重合时,胡莉娅和拉斐尔都没有开口。眼下,清洗穹顶要耗费六小时。她能连续干上十二小时吗?她母亲讲过一个故事,说的是在无导绳的情况下,攀登位于墨西哥小波特雷罗山的一座石灰岩尖塔,那座尖塔大约有600米高。她从没说过攀登过程用了多长时间,但她比外婆慢了几个小时。在她母亲讲述的那些故事里,外婆就像是个卡通人物,或者是位圣人,胡莉娅不怎么相信。讲这个仿佛活在神话里的外婆,用意是为了反思她们母女的关系吗?在指望她去解读的故事背后,是否隐含着某种寓意?难道女儿最后总是不如母亲厉害吗?当胡莉娅准备开始清洁下一段时,她的左膝开始阵痛。这是一处旧伤,是这份工作持续多年造成的伤损。她母亲希望她从事脑力劳动。“我这么拼命干活,就是为了你不用再拼。”但脑力劳动也不见得就更轻松。学校里最棘手的难题不是微分方程或史实,而是找到一份既自己喜欢、又愿意录用你的工作。眼下,拉斐尔的身影大部分时间都隐在穹顶的弧线背后。这些地段相对更长,累得人筋疲力尽。降到下一层可以喘息片刻,缺少了这样的休息间隙,她的肩膀绷得紧紧的。孤独感更甚了。竞赛和刺激已然终结。但这是她的工作,她很擅长,也希望能继续干下去。她从一座公寓楼上方侧身跃过。人们占据了一模一样的房间,然后将其变成自己的家,这真是太神奇了。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张大了嘴,盯着外面的她,一面用塑料积木敲打着洋娃娃的头。再次与拉斐尔相遇时,她说:“要么都留,要么都走。当然可以。”他哀伤地看了她一眼:“你保证?他们要是裁员的话,我们就都走人?”她略一点头。下降之后,又是长长的一段。下方的公寓拉上了窗帘,是质地光滑的白色织物,边缘显现的酒红必定是室内的颜色。紫露草的卷须向着下方和周围延伸。她母亲虽然园艺一塌糊涂,但一直在努力耕耘。人们有种植绿色作物的义务。每间公寓里都有个菜园。在移动的过程中,她心中想的只有母亲。移植、浇水、拔去坏株。或者指着上方的某根大梁或横梁,滔滔不绝地大谈如何支撑重量、保持平衡:“物理学,它就是一切,亲爱的。学好物理学,当个科学家,等我老了以后照顾我,好吗?”她要是辞职的话,母亲会理解吗?胡莉娅不知道,但一想到要采取点极端行为,她就兴奋不已,产生了一种强大感。在窗户底下,胡莉娅将脚踏在城市的边缘,侧身而行。她的片区上狭下宽,底部要步行十五分钟,而顶端则很狭窄,从一边到另一边可以一跃而过。她最后这一段得蹲下来完成,这里也是工作速度最慢的一段。通道下方有一截水槽,可以将肥皂水收集起来,然后通过漏斗向下传输,进行过滤和处理。她会顺着管道往下走,进入城市的地下部分,那里剩下的轮班工作内容就是清洁和存放设备了。她拉了拉软管,让管子开始回缩。大腿和肩头的疲劳感表明工作干得不错。她沿着顺时针方向走回气闸。拉斐尔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发出回响。她本想回头看看的,如今他们俩成了同谋,但却没有这么做。她想将晚间枯燥的那部分工作干完,处理好室内的污垢和机器。回家之前,她要去喝杯啤酒。夜色绚美,看不到高于地面的云。随着第二太阳日的结束、第一黑暗日的开始,中央广场将会被星光所淹没,在大气形成的气流中,城市在缓慢移动的地表上方疾速飞行。永无更易。拉斐尔可能搞错了,或许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办公室经理安赫尔正在更衣室里等待着,这不同寻常。他们脱下户外服、挂起面罩时,他显得坐立不安,一副得去趟洗手间的模样。拉斐尔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我早说了吧。”胡莉娅真希望自己今天穿的是件好点的衬衫。这件衬衫的衣袖上有团污渍,当时,她的胳膊肘探进了泼出的咖啡里。面罩在水槽里进行清洗,再悬挂起来晾干。工作服放进一只大洗衣篮。鞋子搁在一个托盘里,盘中装满了中和酸液的白垩。她把袜子给换了。其他人有许多都没换,但她无法想象在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直穿着湿袜子。所有人都换好了衣服。胡莉娅吮吸着食指侧面被酸液浸得火辣辣的伤痕。一个女人开始梳头发。现在,他们应该进入机房了,但是安赫尔却拦住了他们。他清了清嗓子:“老板让我告诉你们,他们要裁掉你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我们只留下罗德里格斯、汉默斯坦、科里多和洛佩兹。抱歉。”胡莉娅就是洛佩兹。她心中如释重负,但这份释然随即又化作了恐惧和内疚。没人说话,也没人动。膀大腰圆的拉斐尔(也就是罗德里格斯)向前一步。开始了吗?他要有所行动吗?胡莉娅害怕与人对抗,她想躲起来。但她会跟他并肩行动的,她答应过要这样做。拉斐尔问:“四个人怎么打扫得了整座穹顶?”安赫尔的回答似乎是有备而来:“你们可以四班倒,分区域完成。只要我们真的保持主动,管理层认为,这个人数就足够了。他们也在精简办公室的人手。维修部的赫克托和阿尔韦雷斯还得负责所有的室内工作呢。你们几个只要操心窗户就行了。”“我他妈的谢谢你啊。”玛尔塔·汉默斯坦把一条毛巾扔进了她的储物柜。佩德罗盯着胡莉娅,眼中流露出恨意,胡莉娅明白,今晚终究是喝不成酒了。拉斐尔什么也没做。他的面孔簌簌发抖,仿佛要流泪或高喊似的,但他一句话也没说。更糟糕的是,胡莉娅也没有。安赫尔扭了扭身子,略一耸肩,半途而废地道了个歉,然后就这么离开了。四班倒。那她母亲差不多别想见到她了。她脑海中充斥着母女俩争吵的情形,仿佛争吵已经实际发生了似的。她选择了做一头无法发声的蠢兽,而非脑力劳动者。她无法为自己辩解,而她母亲……她母亲是这座城市的建造者。
*** 平时,她每一班工作十二小时,先完成清洗,再进行室内工作。他们在第一黑暗日[1]长时间工作,在第二黑暗日休息,在第一太阳日执行查验,做些小小的修理,然后在第二太阳日休息。这份日程表不错,节奏很熟悉。而安赫尔发给她的那份文件列出的时间表十分复杂,在整整一周内推进迂回,而非顺应于一周内不同的日子。难道他们不再关心太阳日蒸发量的增加了吗?[1]金星大气酸性有毒且稠密,只能建设漂浮在大气上层的浮空城市,随着金星大气环流。金星日即金星自转周期约243个地球日,但大气层每4个地球日环绕金星一周,所以浮空城市每两天(地球日)是一个白天,两天是一个黑夜。胡莉娅两眼昏花地走着,一边查看日程表,一边把它拖到原先的日程表上,企图弄清其中的含义。无论走得多慢,她都会早早到家的。在她身后,佩德罗伤心欲绝,正在呻吟悲泣,另一名工人莱里的声音很难听,他企图安慰佩德罗,但说出的话却犹如火上浇油。“你也明白,这可是一批人哪。他们会按人头付钱给驱逐出境的每一个人的。你知道为什么,对吧?因为他们自己的工人正在像苍蝇一样死掉。就像苍蝇!”她快到家了。胡莉娅住在一幢由框架堆砌成的建筑里,由于年代久远,铝制横梁早已发白,上面的波纹塑料颜色就像褪了色的果汁。这栋楼楔在成色较新的建筑之间,这些建筑原先是建在街道上的,下方的人行道变成了隧道,甚至就连隧道里都铺着睡袋。她们这座骄傲的城市简直像个兔子洞,挤满了堆积如山的塑料板条箱和废弃营地。“他们不能这样,”佩德罗抱怨道,“他们不会的……还有时间,对吧?他们必须给人时间。”“时间是种幻觉。”莱里越说越大声,“他们让你以为你还有时间,可是哪儿还在招人呢,嗯?谁还在招人?!”一个裹着毯子的人翻了个身,缠紧了脑袋上的布料,胡莉娅尴尬地涨红了脸。他们几个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身上干干净净的,看着吃得也不错,这些话听着肯定特别忘恩负义吧。这里并非墨西哥政府想象中的乌托邦,但他们也不知道会有来自企业工厂浮空器的难民。简直做梦也想象不到,世上竟然会有这样骇人听闻的地方,那里的工人甘愿冒着跌得粉碎的危险,也要跳上自制的滑翔机或气球,前来呼吸新特诺奇蒂特兰的自由空气。有扇门砰的一声开了,一个男人在大喊大叫,隐秘的个人悲剧如同食物残渣一样,被倾倒在大街上。胡莉娅认为此事与她无关,刻意没有去看,直到那男人向她走来,身上的衬衫宽大得过分,他从她身边经过,啪地扇了佩德罗一耳光。“爸!哎呦!”“你丢了工作?你把工作整没了?”胡莉娅埋下头,匆匆赶路,假装没有将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在耳中。“我们咋办?啊?你要是被人偷偷弄走了,你妈咋办?!”相形之下,她想象中与母亲的争吵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她心中虽感宽慰,却没有表现出来。她并未失业。一开始,她根本连提都不会提裁员的事。 *** 胡莉娅母亲的公寓很小,比胡莉娅负责的穹顶片区下方的公寓要小些——应该说是她以前负责的片区。据她估计,如今她需要完成的面积占据了整座城市的四分之一。光是这么一想,她就觉得疲惫不堪了。就像当初刚接手这份工作的头一周,每天夜里,她的身体都感到精疲力尽,每天早晨,她的肌肉都仿佛化作了凝固不良的混凝土。她刚到家,母亲便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房间——一道小小的龙卷风,白发修剪成了寸头:“你没事吧?有人动粗了吗?”胡莉娅任凭母亲把她拖到沙发上,大惊小怪地表示关心。“你都知道了?”“爱德华多说的。他女儿在行政部门工作,她太太是设施经理的表姐妹。她说这是上头的意思。莱尔公司提出,要一次性支付一大笔驱逐出境费,所以,市政府希望把所有马上能产生的失业人员都弄到手。”“妈,这是阴谋论。”她耸了耸肩:“我现在就是个懒散的退休女士,除了聊点闲天,我们啥也不干。”房间里四处可见她母亲的绿植、被子和健身器材,呈现出的面貌与她的自嘲并不一致。担忧何时会消退?指责何时会开始?“我看,下次日落的时候,我就可以看到这样行不行了——这份修改后的时间表。”她母亲身子一僵:“你没离职?”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有一次重要的考试没过关似的。她还感觉到了被驱逐到莱尔公司的工厂气泡的威胁。“城市需要什么就干什么,对吧?”她母亲在沙发上动了动身子,面朝着她,双手搭在她肩上:“你听我说,亲爱的。没错,我确实说过那样的话,大多数时候,我那么说都是认真的,但现在不是。”爱意让胡莉娅的心充盈起来,“没有人的城市只是一座废墟。”对,就是这样,一点也没错。但是紧接着,她母亲轻轻晃了晃她,说出的话让她难过:“你的机会来了。甩掉那个苦差事,找一份真正的工作。”由于胡莉娅站起来的速度太快,她母亲的手随之举起,状如投降。家里只有一间卧室,胡莉娅睡的是沙发。她进了洗手间,至少那里有扇门。轻薄的印花门挡不住她母亲的声音:“我不该说‘真正的’工作,我的意思是‘更好的’。上帝关上一扇门的时候,就会打开一扇窗。”胡莉娅坐在马桶上,巴不得这里有扇窗,好让她钻出去逃走。 *** 如今只剩下四名擦窗工了,假如没有他们付出的劳动,这座城市就会无法存续。他们应该很容易团结起来,予以拒绝。他们建了个群聊。玛尔塔:我也气坏了,但我丢不起这份工作。科雷多:致阅读此消息的任何一位高管——我没有参与本次讨论。玛尔塔:路易斯说得有理。他们要是看见了这个主题帖子,我们就会被炒鱿鱼。拉斐尔:可是,只要我们联合起来,他们就得把我们所有人一起炒掉。玛尔塔:你是以为他们他妈的不会吗?这个主题就到此为止了。后来大家什么也没说,只有拉斐尔变着花样地重复表达着同一个想法:拉斐尔:拜托,伙计们。我一个人什么也干不成。广场上很热,四十八小时的白天已经过半。现在是第一太阳日的傍晚,或者从天空的状态来看,也可以说是中午。闪烁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射进来,粗壮的植物渗出了汁液。空气中混杂着人类与丛林的气息。用包装箱搭建起的公寓楼成了背景,衬托着这里的纪念碑和树木。行政办公室修建得如同一座阶梯金字塔,每一级上都覆盖着茂密的枝叶。胡莉娅的母亲正拽着她往前走,一只汗津津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仿佛她又变回了孩子似的。胡莉娅用渴望的眼神盯着云上酒吧带有花饰的蓝色入口:“妈,这样没用的。你已经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了。”“我真该洗洗你的嘴。这座城市是我建造的,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并不是所有的时候都只看你有什么本事,有时候要看你认识什么人。”她大步走到市政厅的接待处,在桌上敲了敲,“你好啊,年轻人。我们得跟巴莱里娅谈谈,立刻马上。跟她说,找她的是沃腾西娅·洛佩兹。”接待处那个男人的目光望着她们身后,仿佛她们并不存在。胡莉娅应该穿件像样点的衣裳,应该坚持让母亲换身衣服。她们身上的连体工作服跟迷彩服差不多,也可能活像两株盆栽植物。即便如此,沃腾西娅仍在自顾自地接着说:“这座城市正在犯一个危险的错误。我可不想让我们的维护工人受到这样的欺压。他们保护着我们的安全。在我……”一位女士走了进来,身穿深受时尚人士青睐的浅色飘逸短裤,接待员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到了她的身上。胡莉娅看见母亲的眉头越皱越紧,因为那男人斜过身子,避开了她,似乎将她当作了一只遮挡视线的邮筒。沃腾西娅说:“你母亲没教过你要尊重别人吗?我是来见市长的,我叫沃腾西娅·洛佩兹。她会认识我的。”接待员缩回身子,问道:“你预约了吗?”他显然认为答案是否定的。他的假设没错,这就更惨了,“如果你没有预约,那我连给她打电话都不行。去公众意见箱试试吧。”胡莉娅企图拉着母亲离开,但沃腾西娅看见了一个熟人,快步穿过了门厅:“达林!达林·鲁伊斯,别不理我,你认识我!”她母亲追赶着这个男人,一路追到侧面的一处入口,他终于转过身来,冷冰冰地盯着她:“你到这儿来是有什么事吗?”“是!我女儿胡莉娅,她……”“你不属于这里,请你离开。”他说完便走开了。沃腾西娅眨动着眼睛,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似的。胡莉娅伸出双臂,搂住母亲的上臂,哄着她往出口走。“在他满一周岁的生日宴上,我还抱过他呢,”沃腾西娅说。 *** 日落时分,胡莉娅准备开始工作。她接到了关于当班时间的通知:十六个小时。这么长的时间,足够清洁三个片区了,中途可以休息三次,每次二十分钟。连续清洁十六个小时。她带上了肌肉膏,还多装了一瓶电解质水。她母亲砰地一下打开了卧室的房门,衣衫凌乱,已经准备就寝:“亲爱的,你在干什么呢,这么晚了还不睡?”“我得去工作了,要连值两班。”她觉得自己活像个见不得光的政客,正在粉饰太平。沃腾西娅垮下了脸,神情失望。胡莉娅一直盯着自己正在准备的午餐便当。母亲企图抓住她的手。她想躲开,可是沃腾西娅随即握住了她的双手,她刚从床上起来,微湿的手暖洋洋的,就像准备烘烤的面包:“别去。他们会给你两周的时间,足够了。”胡莉娅并不想去上班。她希望自己足够坚强,可以开口说不。她希望自己感受不到这种期望带来的压力,这种在成千上万个早晨去上学、训练和上班的压力。她逃离了重压,逃离了母亲厚重的大手。她上班去了。 *** 安赫尔在更衣室里。今天早晨,更衣室没有显得过于狭小。玛尔塔在石灰粉上抖着她的鞋。拉斐尔正在拉工作服的拉链,头也没抬。路易斯打扮得就像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似的。安赫尔盯着他们四个人,仿佛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拔腿就跑,他对她说:“你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胡莉娅不知自己是几时做出这个决定的。她向自己的储物柜走去。有人把手套搁在了她的手套上,这是另外某个工人的,磨损得没那么严重。是佩德罗的吗?离拉斐尔这么近感觉不太对劲,因为眼下空着的储物柜有很多。她开始把备用的袜子挪到旁边的储物柜里,然后停下了动作,盯着还贴在柜子上的那个名字。她转身面向拉斐尔,等着他朝她这边看。他没有。她问他:“我们真的要干吗?”“不然呢?”他听着似乎很泄气。她不想站在落败的这一边,不想站在安赫尔毫无信任感的微笑这一边。突然间,她对他们所有人都感到厌恶。她拿起备用袜子,一把揭下前男友的照片和新年晚会上的照片。柜子里属于她的东西就只有这么点。她转过身,往外走去。在经过安赫尔之前,她就开始发抖。她的愤怒渐渐平息下来,化作了恐惧。他们会任由她一直这么走吗?她说不定是去取什么忘拿的东西呢。现在她到了出口。现在她进了走廊。她发觉自己把照片捏皱了。“洛佩兹!”安赫尔伸手去拽她的胳膊。她猛地转身,他随即后退,双手举到空中。是她造成的吗?只是扫了他一眼而已。“我们之所以选中你们,是因为你们四个的表现最好。这难道什么意义也没有吗?我们选择了你。”没有一个人跟着她走出更衣室。拉斐尔没有,玛尔塔也没有。她觉得失败就像一件实物,正顶在她的胃底下,蠢蠢欲动地等待着上升。但是,安赫尔称呼的是她的姓,这个姓氏曾经拯救了这座城市。他说:“他们只会回聘另外的某个人,一个不如你的人。这座城市会遭殃。”胡莉娅抬起了下巴:“那是他们的错。”她正在做母亲希望她做的事,她痛恨这种感觉。她回到家时,母亲从厨房的桌旁站了起来,神情释然,喜气洋洋。胡莉娅想要尖叫,或是争辩,或是解释,但她却没有,而是靠在母亲怀里颤抖着哭泣。沃腾西娅在她背上转着圈地搓揉:“不,这样很好。只有经历过考验,你才明白自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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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第一黑暗日,胡莉娅一直在查看信息。公司给了她第二次机会,有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重返岗位。她可以请一天病假。他们没说顶替她这一班的人是谁,也没说穹顶有四分之一的范围不曾清洗。拉斐尔想知道她恨不恨他。她不恨,但他这个问题让她很厌恶。至少他总算干了一件事:他把所有的下岗工人都拉进了群聊。拉菲尔:他们会让你们当中的某一个人顶替胡莉娅的位置。不要答应。除非他们同意再多雇些人回来。佩德罗:你还在工作呢,对吧?你有没有要求他们重新雇用我们?拉斐尔没有回答。胡莉娅心想,自己沉默的时间是不是太久了?她原本有话要说的。沃腾西娅做了最拿手的菜——奶酪土豆泥,这道菜最能令人感到安慰,母女俩把红酒给喝完了。这俨然就是一场派对,只是母亲会核查预算、写下她们还能生活多久的时间表。“瞧,你看见了吗?没有就业凭证的费用并不高。有空气费、水费和污水费。我们可以覆盖你两个月的花销。”“他们再过两周就会动手驱逐我。”“我敢肯定,这不是真的。我可以打赌,用不了这么久,这下你真的在找了。要是非找不可的话,你不用两周就可以找到一份临时工作。”胡莉娅还没有发现自己可以申请的空缺职位。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努力满足母亲的期望,却一无所获,而那些年里似乎充满了机遇,这座城市还并不拥挤。她母亲并不担忧,因为养老金可以保证她在世时始终有栖身之处。胡莉娅尽量不让自己对此心生怨恨。沃腾西娅发现胡莉娅在仔细查看数字,她关上了屏幕:“不过,亲爱的,那是明日复明日的事了。别担心。我是母亲,该担心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 再睡第二回懒觉,感觉就没那么爽了。今天是太阳日,刺眼的阳光透过墙上的缝隙透射进来。胡莉娅穿上最好的衣服,出门散步。她的双脚不知不觉又踏上了去工作的路。脚不认识别的路。“仅限员工”的标志映入眼帘时,她放慢了脚步。她想知道顶替她的人是谁,不是清洗一个片区、而是四个,感觉如何?这座城市能否延续下去?还是说,这些陈旧的金属眼下正在遭受不可挽回的侵蚀?一个警察站在门口。胡莉娅离门还有几英尺远,所以当他走近时,她不由得诧异。他说:“你不能待在这儿。”“我只是……”“走开,否则你就会被捕。”胡莉娅瞪着他问:“为什么被捕?这儿是公共走廊。”于是她就被捕了。 *** 看守所里拥挤不堪。按照原先的设计,每间牢房本来只关押一个人,现在却关押了五个。在她这间牢房里,有个人尿到了自己身上。其他人纷纷挤到靠前的地方,好离他远点。在潮湿憋闷的空气中,他们的汗水和呼出的浊气混合在一起。她真巴不得自己带了通讯器,这样她就可以查看新闻了。她还希望自己被捕的理由是做了某件更有意义的事,而不仅仅是站在那里。通往走廊的门开了,有几个人开始大喊大叫:我的开庭日是什么时候?晚餐在哪儿?但狱警没有理睬他们,而是领着她母亲过来了,她的神气倒像是要在这条臭气熏天的走廊尽头领奖似的。母亲来救她出狱,确实令胡莉娅深感震惊。离开牢房时,她悄声问道:“是市长吗?你是不是……?”母亲瞬间气冲冲地狠瞪了她一眼。直到回到自己的公寓,她才解释了一下保释的事。她们的储蓄少了一半,供她搜寻新工作的资源缩水了。“可是没关系,母亲会供养孩子。你会找到差事的。” *** 在狭小的公寓里,母女俩像两块带有正电的磁铁一样,互相围绕着对方打转。她们手里有三个月的房租。如果还想吃饭的话,就只有两个月了。胡莉娅收到了两条信息。一条来自市政府,声称她有两周的时间找份工作,或者证明她正在参加就业培训项目,否则就要被驱逐出境。她没有把这条信息转发给母亲,也没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另一条信息是安赫尔发来的,请她回去工作,他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不为例。群聊的消息也不见改善。玛尔塔:他们雇了个没受过训练的云跃者。都怪你,洛佩兹!我宁可要你们这帮混蛋当中的随便哪一个,也不选他。史密斯的片区还不如不干呢。今天发现了两个洞,而且只会每况愈下。胡莉娅关掉了订阅消息:“我有个面试,”她说着转开头,不去看母亲容光焕发的样子。她不该这么说的,她出门无需找借口。那个在人行道边上睡了整整一周的女人不见了,她的毯子和行李袋也随之消失。胡莉娅思忖着那些无论对她的生活有无触动的悲剧。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女人从何处来,又去了何方。她低下头,向酒吧走去。她已经很久没喝过下班后的啤酒了,她想喝。她有这个资格。云上酒吧很美。地板是玻璃的,天花板也是,不过,邻近的建筑遮挡住了大部分风景。天花板支柱上覆盖着棉绒和薄得透明的窗帘,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天空之中。她一直很喜欢这地方。哪怕是特价时段开始前的酒水价格也很便宜。她要了最喜欢的啤酒,在靠近墙边的地方找了个座位。透过地板,她可以看到地下城和莱尔公司的高压实验室,像船舵一样悬垂在云层中。它本来应该为城市带来伟大而美妙的事物;而它带来的却是化学工程师,他们住着条件最好的住房,不必纳税,大概还在投票支持以就业换取公民身份的强制规定。她想象着可以一脚把这玩意踢出这座城市。如果在两周内找不到别的工作,她就只能被迫接受安赫尔的提议。感觉像是放弃了太多,像是认可了行政部门的行径。她看到拉斐尔来了,看到他也看见了她,随即僵住了。他向出口望去,神情萎靡。他向她走来,尴尬地站在那里,活像个新来的侍者:“我瞧见你被捕了。”“就因为在人行道上走。”她原本只是半开玩笑,结果说得却很生硬。拉斐尔的模样像是肚子上被她踢了一脚。她摇摇头,解散了头发,也缓和了语气:“好笑的是,我甚至都没打算跑来抗议什么的。我只想回来看看那个地方。”“这帮混蛋!”他犹豫着,“可以吗?我是说……”“坐吧。不过别解释了,也别找借口。这些都别说。”他没明白她这话说得有多认真,因为在她旁边的座位上坐好以后,他就替自己辩解起来:“我很害怕,比我想象的还要怕。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要直接从那儿走出去。我想象着每一步,可是接下来,这个念头却忽然在我脑子里冒了出来:我儿子怎么办?他需要的一切怎么办?你是单身。你不明白那样的负担是种什么感觉。”胡莉娅真想把啤酒浇在他脑袋上,但她觉得自己再也买不起另一杯了:“那你儿子找到工作以后怎么办?万一要他在酸雨中工作十六个小时呢?”“我没说我做得对,是说我很害怕。”他向酒保招了招手,酒保没理他,“反正我是不回去了。”他停顿了一下,她所作的反应显然不是他迫切想要的那一种。他颓然道:“这简直要了我的命,我的手、我的腿。昨天,玛尔塔打滑了。不是小小的打滑,我是说,她吊在安全绳上,脚都没法着地,直到我和何塞过去帮忙才站好。当时我的腿都在抖,差点帮不上忙。这把我给吓坏了。万一我们都打滑了呢?没有哪份薪水值得拿命去换。”他举起两根手指,与一名侍者互相点了点头。他回头看着胡莉娅:“你不相信我吗?你觉得我这么壮实,就不会崩溃吗?姑娘,难道你没发觉,我只比你快了一步而已?”“不,我相信你。”她故意不去看他,“我是说相信你累了。”之所以要她回去,只是因为拉斐尔辞职了吗?“你属于好人,”那条消息是这么说的,“你关心这座城市。”言外之意就是有“坏人”。拉斐尔有些坐立不安:“我是说相信我不会回去了。我把所有的装备捆成一堆,丢下了平台!我确保自己不会再临阵退缩了。啊,上帝保佑。”这句话他是对着正朝桌子这边端来的啤酒说的,“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鲁莽行动了。他们已经宣布罢工属于非法行为。而我离开的时候只是说我不干了,我辞职了。就是这样。”他盯着自己的啤酒,仿佛眼中看见的是某种事物的终结,“我问过莱尔公司,他们不招人。我想着,你母亲说不定跟建筑工人有点关系?我什么活都愿意干。”胡莉娅想象着穹顶至高处的日出,谁会看到这幅场景呢。她喝光了啤酒。酒劲很大。最近都吃不饱肚子。她不愿感到内疚。她的目光越过拉斐尔,盯着社区新闻报道。是高中棒球决赛。孩子们对着投影出的绿色球场微笑,冲着全息球挥动真实的球棒,在跑步机上奔跑。很难做到像孩子们那样来看待这一切。“他们抓走了佩德罗,”拉斐尔说着,显得有些局促,似乎想把说出的话咽回去。他压低了声音,“我是说,他走了。昨天有一批人运到公司穹顶去了。他的家人没有说话。”新闻报道闪烁着红光。发生了紧急情况。“第4区检测到气压下降。”在房间各处,原本有嘈杂的交谈声和各种动静持续不断地传来,此刻都中止了,变成了一片紧张的沉默,每一双眼睛都盯着屏幕上出现的那个人,“不必恐慌。虽然已经探测到了泄漏,但正在部署气球。如果可以的话,建议市民们封闭房间。这只是预防措施。”有人离开了,也有人接着喝酒。众人嘈杂的谈话发生了变化,变得严肃起来。胡莉娅恨不得啐出一口酸液,大声说出在这里占据着主导地位的贪婪,这纯属意料之中。可是,她该说什么呢?又有谁会听呢?新闻切换成了一组清洁人员的镜头——是她的工友,正在下班。镜头肯定是几周之前拍的。“穹顶泄漏的责任要归咎于工人,为了争取缩短工作时间,他们离开了工作岗位。”胡莉娅感受到了一股发自内心的怒火,仿佛有个火球正从她的胸膛里向外膨胀。有人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是个常客。莫非他从一闪而过的视频里认出了她?胡莉娅站了起来:“你想找点事干是吗?来吧,咱们走。”震惊之下,拉斐尔的脸有点垮,但他还是听话地站了起来:“我们这是去哪儿?”“去被捕。” *** 在维修人员入口的拐弯处,把守着三名警官。他们原本懒洋洋地靠在墙上,胡莉娅和拉斐尔走近时,三人站直了身子,双腿叉得很开。这样的姿态流露出施暴的意图。“这儿就是我们走人行道的地方吗?”拉斐尔悄声问,声音有些发颤。胡莉娅大步向前走去:“我们是来修补漏洞的。”这句话说得比她想象中更加自信,像一声号召、一道命令。一名警察向后退去。后退的只有一个。她转向拉斐尔:“来吧。”他严肃地点了点头。他们的人数与警察相当,半步也没多迈,她的上臂便被冷硬的手钳住了。她和拉斐尔被推搡了回去。一名女警官说:“滚出去。再这样的话,我们就只好把你们抓起来了。”胡莉娅险些失笑:“干嘛不现在就把我抓起来呢?”几个警察面面相觑。胡莉娅心中有个猜测:那座监狱以前就挤得满满当当。是不是有人发话了,不要再抓更多的人进去?她勾住拉斐尔的胳膊,把他拉走了。胡莉娅第一次在群聊里发了个帖子。胡莉娅:谁愿意硬闯更衣室?拉斐尔:胡莉娅想闯进去,帮忙修补穹顶。这样就会让城市里的人知道,我们才是正确的这一方。只有三个警卫,而且不是很凶,只是冲我们瞪了瞪眼。尽管大家发了许多表情作为回应,却没人回答“愿意”。眼球表情、拳头表情。拉斐尔发布了一个日期和具体时间。胡莉娅完全不知等到这个时间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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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面条店的拐角处,他们遇到了莱里和拉斐尔的前室友,还有一个朋友的朋友,这人曾经跟佩德罗约会过。前室友上高中那会儿曾经干过擦窗户的活,但那位前任来这里单单是为了道义上的支持和担当打手。胡莉娅觉得,在这一刻之前,自己误判了所有这些人,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同情心。她想哭、想拥抱他们;然而她却只是点了点头。他们分成两排,一排两人,一排三人,从警卫们面前走过。警察又一次抓住了她,但胡莉娅向空中挥舞着拳头,抓住她胳膊的手随之上举。她向前冲去,挤过了他们的手和使绊子的腿,那扇门就在她眼前。这时,有人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提溜了起来。场面乱成了一锅粥。人们的肢体纠缠在一起,大喊大叫着。感觉更像是孩子们在扭打,而不像成年人的搏斗。一股刺鼻的臭氧味传来,伴着拉斐尔的大叫。动用电击枪之后,搏斗便迅速结束了。胡莉娅的嘴唇肿了起来,手腕上捆着束线带。他们五个人坐成一排,拉斐尔晃着脑袋、眨着眼睛,就跟这样可以清除掉电击的记忆似的。一名警察在他们面前来回踱步,他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似乎不知该怎么运用手上的力量。另外两人则在焦急地低声交谈,声音大得足以让他们听见:“那就打电话呗。”“我才不——”“你瞧。”又来了两名警官,其中一人佩戴着彰显高级警官身份的金鹰徽标。她在三英尺外停下了脚步,举起一只手:“我对你们很失望,”她对胡莉娅和她的同伴们说,“我们目前正处于危险的境地,这座城市需要你们保持冷静,不要让情况再恶化下去。”莱里厉声道:“我们只是想……”结果却被刚才那个来回踱步的警察踹了一脚。“好了,”高级警官发出了一声温和的警告,仿佛这一切只是有个熊孩子在墙上乱画而已,“什么都不行。我们要做文明人。”她将双手的拇指勾在腰带上,“监狱现在有点挤,所以,我打算放你们一马,判个缓刑。别搞错了,以为这样就什么事也没有。警告的次数到此为止。哪怕你们只是在人行道上吐口痰,我都会直接给你们下驱逐令。明白了吗?”他们应该回应吗?应该表示同意吗?佩德罗的前任喏喏地说:“明白了,女士。”其他人也跟着答应。那个女人紧盯着胡莉娅,直到她低下头,同样答道:“明白了,女士。”
*** 他们在高径上再次聚集在一起,这是一条狭窄的公共人行道,穿过城市的上层结构,形成了一道圆环,连接着楼宇和支撑柱,道路两旁有几把长椅,还有种在篮子里的绿植。他们个个都没有可以乱花的钱,没法买啤酒,甚至连热面条都不敢买。胡莉娅觉得自己似乎掉进了一个陷阱,只等着陷阱口自动合拢。她手腕上还残留着一道红印子,是之前束线带捆绑的的痕迹。莱里叹了口气,把腿伸到路面外,晃晃悠悠地悬垂着:“囚犯在接受审判之前是不能驱逐出境的,我看,这才是他们不想逮捕我们的原因。这样其实更惨,这个什么一次犯罪警告。”拉斐尔高兴得不合道理,他来回踱着步子,踩得小径随着他的脚步上下弹跳:“不,这是迈出了一步,一大步。他们让步了,我们赢了。五个人太多,他们没法逮捕。想象一下吧,我们能利用这一点干些什么事!”“再挨一回揍?”佩德罗的前任问道。这里地势甚高,他们可以看到许多景物。一幅壁画的一部分,描绘的可能是一个孩子在扔棒球,或者只是伸手去够一只棒球,亮闪闪的球飘浮在空中。大学的附属建筑奇形怪状,用蓝色的有机塑料制成,微露于周围其他四四方方的传统建筑之间。涂鸦。有个男人倚在他们下方的栏杆上,与远处的某人交谈着,一边不时地打手势,他的前臂看着就像鸡腿。在他右边的窗户里,有个女人在给香豌豆花藤浇水。人行道、楼梯和地板,统统是在半空中从无到有垒砌起来的,一层摞着一层。胡莉娅想象着这一切坠落、清空、毁于一旦的情形,想象着母亲第一次看到这里时的情形,当时只有一艘浮空器、一个龙门架,还有一台快速成型机,从云层中纺出材料。其他人仍在争论。“好吧,那我们该怎么办?”拉斐尔质问道,“什么也不干吗?”透过交叉的走道和电线,胡莉娅看到工人们正往穹顶内壁涂刷一层聚酯薄膜。这是个临时性的解决方案,难看得很。看见这一幕,她心中的怒火重新燃烧起来。两个男人在人行道上慢跑。拉斐尔和佩德罗的前任只好挤到路边,让他们二人通过。他们让路的时候,其中一个慢跑者嘴里嘀咕着:“懒虫。”另一个人的声音更响:“你们要是不爱这座城市,那就滚蛋。”第一个人对他耳语了句什么,两人都转过身来,对他们怒目而视,这不是富人对穷人漫不经心的厌恶,而是目标明确的憎恨。这两人知道眼前的人是谁,还特别想把他们这群人从人行道上推下去。胡莉娅站了起来,朝最近一道通向下层的楼梯走去。 *** 她没想到拉斐尔和莱里也会跟来。他们跟随着她往下走,缠着她不放,直到行进方向让她隐藏目的地的企图变得毫无意义。“我要去找安赫尔谈谈。”她把那条消息拿给他们看:她仍然可以重新返岗。“可是,你真要回去吗?”胡莉娅耸了耸肩:“凭着这个,我就可以进去找他谈谈了。” *** 安赫尔抓住门框,似乎是要阻止他们进入行政办公室:“难道你们几个全都希望我重新给份工作吗?”他用犀利的目光盯着拉斐尔。“我们只想谈谈,”胡莉娅说。安赫尔正要关门,胡莉娅把手臂硬插进了门缝里:“你明明知道,穹顶需要定期维护。你也知道,这份工作量四个人完不成。”“这又不是我的决定。”“那就让我们跟他们谈谈,不管做决定的人是谁。”安赫尔摇了摇头:“我需要保住自己的工作。”玛尔塔也说过同样的话,他疲惫的表情与当时的她并无不同。“是吗?为什么呢?是谁决定了我们必须在工作面前低头屈服?那我母亲呢?她的工作是什么?”“她是为这座城市服务。”“我也是。”安赫尔双手合十:“拜托,你返岗就得了。因为离职的事,他们已经在扬言要把你运走了。”除了动武以外,胡莉娅没有任何可以恐吓他人的工具,而她又不想动武。安赫尔虽坏,但他也是人。“我们抄近路硬闯办公室好了。”他皱起了眉头:“什么?不行。我刚说过了,我需要这份工作!”胡莉娅将手按在安赫尔的胸口,推了一把。她增加了力度,直到力量够大,推得他踉跄着后退。她一路将他推到办公桌前,他的手臂像纸风车一样呼呼乱转,终于抓住了办公桌的前缘。“所以我们是硬闯进来的,”她说着,把他丢在原地,向内侧的门走去,这扇门从行政部门通向运营部门,又从那里通向更衣室。她仍然没指望拉斐尔和莱里会跟上来,但他们确实跟来了。她没有继续深入运营部门去寻找老板的踪影,她认为这样做没什么用。安赫尔的上级无穷无尽,那些人只是在执行份内的工作,个个都会指向更上一级,直到你找到最高层的那个人物,而那个人又会指着底下的人说:“我需要他们继续支持。”更衣室里一片乌烟瘴气,抗酸粉踩出的脚印无处不在。胡莉娅找到了一双干净的抓地鞋,套在脚上的普通鞋子外面。既然真要这么干,那她最好让自己舒服点。莱里守在门边,犹豫不决,拉斐尔却开始收拾准备起来,从一个储物柜里掏出手套,又从另一个里头取出面罩。莱里摇了摇头:“这么说,你们……闯进来就只是为了干活?”“这个活总得有人来干。”除此之外,胡莉娅并没有想太多。她怒火中烧,也厌倦了因为没干自己愿意干的工作而遭受指责。拉斐尔系好了保护带的肩带,咧开嘴笑起来:“一点没错。我们来拯救这座城市,告诉他们应该支持哪一方。”拉斐尔说过的话没几句是真的,但胡莉娅希望从他的乐观心态中得到慰藉。她动手戴上面罩,发现里面散发着大蒜和呕吐物的臭气,便把面罩放回去,又拿起另一个。就在这时,房门猛地开了。她没听清他们喊的什么,像是“趴下”,或者“举起手来”——叩击音传来,像靴子跺出的声音,像警棍击打着储物柜。警察迅速赶来,呈扇形散开,左一个,右一个,左一个。莱里踉跄着被他们推倒在地。他们抬起头,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用手臂抱住头,然后,莱里向警察扑了过去,在地板上滚动着,撞到了他们腿上。拉斐尔已经钻出了气闸。胡莉娅没再多作犹豫,心里对自己这种做法很是厌恶。拉斐尔砰地一下关上背后的门,拧掉了门把手。胡莉娅觉得这样其实什么用也没有,但没时间争论这个了。她抓起绳子,开始攀登。今天是个阳光炽烈的太阳日,并非适宜攀爬的时间,天气热得出乎意料,这很奇怪。她踩在玻璃上的脚感觉更加闷热黏滞。无论在她身后发生了什么,她很快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攀登的任务中。她的身体已经感觉到了不适,比平时喘得更厉害,也可能是因为太热了吧。她轻捷地爬到至高点,看到拉斐尔就在落后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只见他看到了她,放缓了速度,查看了一下臀上的清洁刷。等他们双双到达至高点时,他向她鞠了一躬,做了个手势。“呆子,”她虽这样说,却还是拧动了旋钮。这种滋味跟她以前想象的不一样。他们俩打着手势,把穹顶区域一分为二。他们干得很慢,没有时间限制,一路检查着有无损坏。没过多久,就找到了第一道裂缝。胡莉娅抹平了缝隙,心中好奇,会不会有人从她身后爬上来,把她揪下去,赶出城市。应急服务气球和直升机都在。她后背上针刺般疼痛,身上的汗也不全是晒出来的。才干完两段,已经感觉比她以前负责的片区底缘还要长了。她的无线电设备噼啪作响,她忘了它是内置在头盔里的了,就戴在她脑袋上。“拉斐尔·罗德里格斯、胡莉娅·洛佩兹,警察局长下令,不准你们再进入本市。”胡莉娅在原地停下不动了,那冷硬的声音过于响亮,在她脑海中回荡。她仍然希望他们能再多说几句。拉斐尔跳向她时,她听见他的保护带发出富有节奏的叮当声,他的呼吸很粗重:“他们把我们给锁在外头了。”胡莉娅将抓握安全绳的姿势重新调整了一下。她看着自己的脚。他们二人依旧站在穹顶略显平坦的顶端,在她脚下是一座带有天窗和通风口的屋顶。酸雨会先融化掉他们俩的衣服吗?不,她这是个傻念头。在遭受别的折磨之前,他们会先死于干渴。胡莉娅看到右边有一处地方像是裂缝,便向那里走去,口中说:“另一侧见。”拉斐尔一动不动地沉默了许久,才重新开始清洗。又完成了两段。他们再次收到警告,不准靠近气闸。拉斐尔发现了一块脱色的补丁:“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在收听这个频道,但这里是4-C-10号网格,应该有人做个记录、回来处理。”胡莉娅已经筋疲力尽了。她发现拉斐尔停下了动作,坐在那里,抬起膝盖,靠在玻璃形成的弧度上:“小妞,这种状态我们挺不过四个小时的。坐下歇会儿吧。”于是,她用跟他一模一样的姿势眺望着云海。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深谷似乎隐藏着秘密。她想象着儿时坐在雪橇上,从弧形的柔软斜坡上滑下的情景:“我们会死在这儿的。”拉斐尔哼了一声,仿佛她这话是在开玩笑。“而且我的修复凝胶已经快用光了。”让腿得到休息之后,他们又开始工作。似乎没什么别的事可干了。到了下一段,他们的高度与一些公寓平齐了,人们聚集在一起,望着他们。有个抱着婴儿的男人挥了挥手,胡莉娅也向对方挥手致意。再下一层,人更多了。大家似乎并没有生他俩的气,反倒显得很激动。这让胡莉娅平添了力量,她干得更起劲了。然后她看到了母亲。那是一座屋顶公园,这个街区的条件比她们家那里的要好些。这地方她曾经来过一回,当时是跟着学校的一家社团去完成辨认植物的作业。现在,胡莉娅看不见苗圃上的小卡片了,因为屋顶上挤满了拿着牌子的人。一块硕大的牌子上写着:“维护工作即生命。”另一块写的是“为工人伸张正义。”有两个姑娘摇晃着横幅,向她招手,吓了她一跳。横幅上写着:“我支持洛佩兹。”她母亲手里举的牌子当然是最好看的,字迹干净而优美:“我女儿干的是全城最重要的工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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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星云奖提名小说展示了近未来金星浮空城市里一群穹顶维护工的人生一瞬,展现了金星独特的地理地貌,以及一瞥地球之上的人类社会的一种可能形态。小说体现了美国当下的某些社会忧虑,一方面同情铁锈带工人现状,另一方面试图唤起上世纪三十年代大萧条时期美国工人的精气神。作者花了两年时间接触现实中的工人,初稿完成之后又不断修改,才最终发表了这篇有现实意义的科幻小说。小说发表后广受好评,并获得2022年《克拉克世界》杂志读者选择奖最佳中篇小说第一名。——孙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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