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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唱歌的竹林,和我产生了思维链接 | 科幻小说
她很早就离开,去了另一个世界,在悟生的整个童年,她都没有任何存在感。每当目睹他人家庭团聚,孩童依偎在母亲怀抱。每当被奚落为“没娘的小鬼”,悟生就会心生怨念,恨她为何将他带到这个世界,却又将之抛弃。少年时,偶尔有人提及母亲,悟生就会语含愤懑,说自己从来没有妈妈。而父亲一旦闻言,情绪会被立即点燃,犹如一头发怒的困兽,抄起手边的竹条劈头盖脸朝他打来。每当此时,悟生会梗着脖子,连说你打死我吧。此时的父亲,双目总是通红,将竹条丢在地上,转头出了院门,蹲在墙边点起旱烟。那时悟生并不理解,一个男人独自抚养孩子的辛劳,和失去挚爱妻子的痛苦。有时他会夺门而出,有时他会看见父亲的泪水浇熄烟斗,但更多时,是父子二人各自在院墙两侧落泪。父亲有一支洞箫。二人置气时,如果不抽旱烟,他就会独自走进屋后的竹林,随后箫声就会传来。悟生不知那是什么曲子,只听出其中的凄凉婉约。院外是漫无边际的竹林,总是“窸窸窣窣”地响,和乐曲融汇在一处,形成如泣如诉的歌曲,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哭泣。 在皖南山区,竹子的品种甚为多样,是最常见的植物之一。山阳镇十八里坡村,有着成片的竹山,来到这里,就如同进入竹的海洋。悟生的大部分少年时光,都是伴随着竹子度过的。即便后来离乡多年,脑海里依旧会时常回荡一种声音。风儿吹过竹林,竹子们摇曳起身子,用叶片摩擦出的声响,仿佛一道乐曲,贯穿着他整个人生的记忆。而最初的一幕,埋藏在悟生内心深处。那时他尚且年幼,方能独自走路的年纪。时常被村里的孩童围观,他们总喜欢欺负他。某次在竹林里,他们将之围拢,口中说着恶毒的话:“没娘的小鬼,扫把星!”“我不是!”悟生奋起反抗,却被众人不断推搡。此时的他无比愤恨,想要将面前人推倒,怎奈势单力薄,根本不是对手。内心的愤怒和屈辱不断积郁,最终在心态即将崩溃之时,林中陡现异象。似有狂风刮过,急促的呼啸声中,竹林疯狂摇曳身姿,将枝条狠狠抽打在众人身上。孩童们瞬间四散,自此对悟生避之不及。后来,竹林之事以讹传讹,最初只以为是野猪袭击,最终传成了妖孽作祟。村中老人常说,悟生是天煞孤星,出生便克死母亲。之后家中长辈无不病故,全因其命格太硬,他人若是与之接近,也会有苦头吃。村人原本并不以为意,但在竹林怪事后,也都不得不信了,尤其是同龄人,无不对其敬而远之。十八里村规模不大,仅有村民不及百户,世代聚居在山坳中。村子虽小,却有数百年历史,房屋大多是古宅,式样也统一。悟生家自然不例外,同样的徽式建筑,只是单独建在了山坡上的竹林中,这也仿佛在佐证悟生被孤立的人生。只因家中祖辈是篾匠,专职打造竹器。旧社会时,没有专司制造的场地,匠人在家中工作,为取材方便,会干脆在竹林中定居。皖南有使用竹制家具的传统,早年篾匠手艺颇为吃香,在尚未工业化的时代,一位勤劳的匠人是全家的支柱,更是村里的红人。只是手艺到了悟生父亲这一代,他却不愿再往下传了。古已有之的习俗,学手艺是越早越好。村里不乏匠人,颇多世代相传的手艺,大多是在十余岁便开始学习。然法律要求九年义务教育,村人无法辍学从工,但在寒暑假和周末时,他们就开始学着打下手,为将来的职业做准备。而悟生的父亲,却从未教过他任何手工。每当他表现出一丝兴趣,竹条就会落在后背。“念你的书去!”父亲总是厉声呵斥,将他的注意力赶回书本。十八里村太小,不可能设有学校,读书得去九公里远的镇上。悟生身材瘦小,又自幼被孤立,导致性格孤僻,加之来自贫穷的外村,自然不受老师同学待见。时日一长,也就变得无心学习,时常逃课早退,为此没少挨板子。直至某日,一切全都变了。1999年9月,悟生升入初中,先见识了校霸的厉害。他并不知道对方名字,只听人称其为“浩南”,是初中三年级学生,平日里带着几个最顽劣的差生,不是逃学,就是打架,常在镇上录像厅看港台影片,学着剧中人物打扮,在学校内呼朋唤友,欺凌弱小。悟生初来乍到,自然成了霸凌的对象。他不愿与之冲突,也自知势单力薄,绝非对方敌手。但躲了数次,最终没能躲过,在操场一角被围住了。“教训”一番后,校霸们就散了。悟生虽不惧皮肉之苦,但心中总感不忿,寻思着一定要找机会报复,正好看见浩南骑着自行车离去,心中顿时有了计较。再次上学时,书包里装了几枚竹签,打算伺机对浩南的座驾下手。果然很快等来机会,周五时,那辆熟悉的自行车正停在操场边。于是瞅准四下无人之时,握着竹签溜过去,将它的两个轮胎扎成了筛子。复仇过后,心中理智恢复。此时悟生反应过来,若是叫浩南知晓了,少不了又是一顿殴打。内心顿时有些惊恐,于是提前一节课离校。一路上不时回头张望,总觉有人在身后追赶,即将回到村子时,果然听见身后传来叫骂声。“臭小子,别跑!”浩南带着数名小弟在远处出现。他们不顾山路颠簸,拼命蹬着自行车朝前袭来。想来是修完车后,得知了始作俑者,于是追杀过来。悟生见状撒腿就跑,所幸这是山路,车轮并不比双腿更快。加之熟悉地形,很快成功逃回了村子。爬上山坡朝自家赶去时,追兵也都弃了座驾,徒步追上山坡。悟生手脚并用,朝着自家院子冲去,心道回家挨父亲板子总好过被他人殴打。来到院门前,却见家中空空乳液,父亲的家什也都不在,想是出门作活去了。他心道不妙,若是被人堵在自家院内揍一顿,那真是丢人到家了。眼见追兵将至,只好慌不择路钻进竹林。屋后是毛竹园,被打理得很清爽。无数粗大的毛竹傲然耸立,其中连根杂草也无,更别提可藏身之处。身后骂声愈发响亮,一行人正气喘吁吁跟上来,一副誓不罢休之状。悟生只能继续朝前跑,出了毛竹园,钻进一片夹杂不同品种竹子的竹林。前方地形复杂,又前进了片刻,植被愈发茂密,他本想借此逃脱,却被一个半人高的建筑挡住了去路。这是一座坟墓,被一片密集的苦慈竹所包围。青石墓碑上刻的名字,于悟生而言既熟悉又陌生。此时他反应过来,这是母亲的坟头,很小时跟父亲来此祭奠,却因为拒不下跪,挨了父亲劈头盖脸的毒打。再后来父子为此多次置气,他已经很久未再来过此处。愣神间,追兵已经来到身后。悟生急忙钻进竹林,想借着复杂地形躲避,只是越往前去,竹子越发密集,渐渐难以迈步。终于后背被人猛踹了一脚,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给我狠狠地打!”浩南下令。“大哥,还是把他带回去再说吧。”一个小弟建议,“这里阴森森的我有点害怕。”似乎是在附和他的提议,一阵山风吹过,整个山林中回荡着呼啸,竹叶的摩擦声趋于急促,原本就不见天日的密林,此刻变得更加阴暗,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隐藏在附近。浩南瞬间犹豫,没有立即动手。悟生瞅准机会,起身继续逃跑。却随即被从后扑倒,浩南高大的身体压了上来,伸手抓住他的脑袋,拼命按进泥土地。“别管那么多,揍他一顿再说。”浩南恶狠狠地说,抬手对着悟生的后背就是一拳。其他人见状,也围上来拳脚相加。周围空间逼仄,不断有竹子被他们推倒踩折,有人站立不稳摔倒,一起滚在了竹林中。悟生奋力挣扎,奈何不是对手。于是伸手胡乱抓挠,摸到一根冰凉的竹子,用力扯了一下,却发觉纹丝不动。竹子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植物,根部俗称竹鞭,可以蔓延数十乃至上百米,整片竹林的竹鞭会互相勾连,形成一个巨大的网络结构,以人的力量想要将之连根拔起,无异于蚍蜉撼树。雨点般的拳脚落在身上,疼痛占据悟生的整个意识,手掌也失去了触觉,竹子的冰凉似乎消失了。奇异的幻觉却突然出现,他的触感渗透竹林,思想和这片山林,甚至整个大地有了连通,林间飞鸟的鸣叫,山谷溪水的流动,整个山林的所有悸动,仿佛都与之相连。悟生的怒火流入大地,整个山林都为之震动,耳边响起急促的呼啸声,一阵狂风袭来,随后是“噼里啪啦”的声音不断响起,浩南随之松开了手。悟生从幻觉中抽身,扭头观察时,就见竹林仿佛被烈火炙烤,正一根根爆裂开来。似乎有一股极强的能量,从地下传出,将无数竹子扯断并疯狂挥舞,抽打在众人全身。在痛苦的哀嚎声中,有人发了一声喊:“有鬼啊!”众人无不惊惧,也顾不得躺在地下的猎物,纷纷夺路而逃。悟生站起身,看着周围的狼藉,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众人离去后,整个林子就恢复了原状。悟生小心地看向周围,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若非根根断裂的竹子历历在目,他甚至会以为刚才只是幻觉。悟生心中恐惧,以为遇到了野猪过境。近些年野猪被列为保护动物,导致其数量激增,时常祸害村子附近的庄稼。自古有“一猪二熊三老虎”之说,可见遭遇野猪之危险程度。悟生曾听村人提及过,野猪飞奔而来可轻易将耕牛顶飞,一对獠牙更是尖锐无比。于是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激怒了正在暗处的野猪。周围却一片死寂,竹林也只是面前一片出现毁坏,毫无野生动物出没的其他痕迹。悟生只好拍拍身上尘土,活动一下疼痛无比的躯体,走出了这片苦慈竹林。经过母亲的坟前时,他停下了脚步,心中升起疑惑。他隐约想起,自己尚在幼年时,似乎在附近经历过类似的一幕。看着母亲的墓碑,他想要大声询问,方才的一切,难道真的是母亲显灵。或许世界上真的有鬼,还是她正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山风再次吹过,竹子不断摇曳身姿,又开始了悠远绵长的歌声,仿佛是在回答疑问,只是它所使用的,是一种无人能懂的语言。 竹林事件后数日,悟生在学校操场撞见浩南,本还担心被寻晦气,不料甫一照面,对方却如同见鬼一般,扭头便走。看着对方胳膊上的伤痕,悟生明白过来,也意识到竹林事件并非幻觉,而是真切发生过的。自此心中的疑惑更浓。坟地闹鬼的传闻常有,悟生早听过一些,长辈也常告诫不可独自进入密林,因为山中多有精怪。但也仅是传闻,从未听说有村人真的见鬼。竹林之事确实怪异,但悟生绝不相信,始作俑者会是母亲的鬼魂。怎奈知识浅薄,他无法解释此事,只好将目光投向学校,在整个山阳镇,中学教师是最有知识的群体,只有他们才有可能为之解疑。踌躇了多日,悟生考虑着应该向谁请教,又该如何讲述,才不致被听成胡编乱造。正当他在课堂上思索时,同桌同学突然低声嘀咕:“你发现没有,最近没怎么见过浩南了。”所谓人以群分。能和悟生坐一桌的,自然是个受气包,平日里少不了受欺辱。二人也算同病相怜,悟生平常很少与人交流,唯独同桌是个例外,于是时常凑在一处,说些浩南的坏话,但大多时候仅是说说,发泄心中怒气而已。“他被吓着了。”悟生回。“怎么回事?”同桌一脸怀疑。悟生见状,便简略讲述了竹林事件,听得同桌连连点头,表示既震惊又解气,不断央求再说说细节。正当二人交头接耳时,班主任的身影出现在窗外。悟生心道不妙。此前学校要求交钱补课,他与同桌家境清贫,收到通知时直接就拒绝了,弄得班主任很没面子。此番开小差被撞见,怕是没有好果子吃了。果然课后二人被叫去了办公室。班主任抽出戒尺,厉喝道:“不好好上课。你们在聊什么?有那么好笑吗!”室内坐着数位老师。悟生低着头抬眼瞟了一下,似乎都在等着看笑话,于是打定主意保持沉默,在他看来,那支戒尺远没有父亲的竹条有威慑力。不料同桌却先投降,主动交代了前因后果,又将悟生的经历复述了一遍。众老师都笑出声来,显然都认为这是少年凭空的幻想。班主任则是大怒,张口一通呵斥,随后对二人手心各打了几板子才作罢。出了办公室,同桌哭哭啼啼,不住摩挲手掌缓解疼痛,连说此番被你连累了,打得痛死。悟生却不以为意,只是心中失望。既然老师们不信此事,想必也没有请教的必要了。又捱过两节课等到放学,便匆匆离校了。回到家中时,见父亲、村长和一名陌生人正在屋内,三人推杯换盏,聊得不亦乐乎。村里平日很难见着生人,悟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就见他一身衣服皱皱巴巴,满脸大胡子,也看不出多大年岁,整体装扮有些邋遢,但村长对其态度谄媚,想来是个有来头的人物。按照习俗,小孩子是不能上桌吃饭的。陌生人却主动招呼:“这是悟生吧,来一起吃!”悟生诚惶诚恐,忙不迭推辞,惹的三人哈哈大笑。他转头躲进厨房,见锅里留的菜,是徽州传统名菜腊肉焖笋。皖南的竹子品种丰富,一年四季都会有竹笋。此时锅里焖的,俗称麦黄笋,顾名思义,就是麦子成熟时长出的笋。这种笋个头高大,香味浓郁,最适宜用来焖腊肉,平时也只在过节时才会上桌,想来是招待陌生人所用。悟生盛了饭蹲在门口自顾吃,同时听着屋内三人的聊天,很快听出个大概。原来陌生人姓李,是个搞艺术的,画作都卖到国外去了。原本是来镇上采风,听说了十八里坡有竹景,于是经人介绍认识,打算来村里住一阵。来只看了一眼,就相中了这山坡上的位置,于是通过村长说和,打算在悟生家长住。农村人质朴热情,加之又是村长的面子,父亲自然不好推辞,干脆做了几个菜,将二人留下吃饭。“我也不好白住,这些钱你先拿着,不够的话再加。”李画家突然说道。“不行!不行!”父亲回。门口的悟生闻言,立即站起身查看。就见三人都已微醺,李画家手持一沓纸币,都是俗称“大团结”的十元票子,和父亲互相推让着。一旁的村长则一个劲朝父亲使眼色,示意他收下。彼时农村生活困苦,在悟生记忆中,父子二人虽不至于饿着,但也确实从未有过物质享受。父亲似乎没有这方面的追求,帮村人做工时,还经常不收酬劳,只当个人情了事。早几年镇上开了家具厂,对父亲的生计影响显著。过去皖南习惯用竹制家具,篾匠曾是热门行业,但如今有了更多选择,父亲接到的活计眼见着减少了,生活变得捉襟见肘。然而面对送钱上门的好事,父亲却依旧拒绝,仿佛在坚持着某种底线。李画家见拗不过,只好将钱放在桌上:“先喝酒,回头咱们再说。”三人继续推杯换盏。悟生看了那沓钱一眼,心道要给我几张拿去补课,我也不至于被教训了。于是摇摇头,继续吃饭。饭后三人又聊了一阵,村长起身告辞,摇摇晃晃出了院门。在父亲嘱咐下,悟生在楼上收拾了一间屋子,又将那几包行李搬了进去。农村娱乐活动匮乏,夜间更是毫无消遣之处,三人只能早早洗漱,很快就各自睡了。次日是周末,早起时父亲没有叫醒悟生。等他起床时,就见李画家在院门外站着,身前木架上订着画布,一手叉腰,一手挥动画笔,口中正念念有词:“就……这样!青砖灰瓦马头墙,黑山绿竹小溪水……好景!……无肉、则瘦,无竹、则俗,宁可食物肉,不可居无竹……”见他摇头晃脑,说着一字一顿的言语,悟生心道这人好生奇怪,真是站着讲话不腰疼。家里可是难得吃顿肉菜,自己宁可将屋后所有竹子同他换肉,只是不知他愿不愿意。凑过去看时,一副作品已大致完成。画中正是门前景色,雨雾氤氲的竹海,将村子揽进怀中,远方的山涧上,溪水飞流直下,两位村人正赶着耕牛走过山路,整个画面动静相宜,极富神韵。悟生虽不懂绘画,却也能看出其中意境,内心由鄙夷转为敬佩。同时也收起了腹诽之语,心道自己是乡下俗人,确是真的不懂什么艺术。“悟生哪,学过画画吗?”李画家突然问。“小学上过美术课。”悟生回,“初中就没有了,只教文化课。”“来!来!来!”李画家将画笔塞到他手,“看我这画上还缺点什么,帮我添上几笔。”悟生顿感惶恐,忙不迭推辞,如果他胆敢在画布上涂鸦,那真无异于暴殄天物。此时见父亲扛着一根毛竹回来,他立即将画笔递回去,转头帮父亲推开院门,算是替自己解了围。山坡下传来轰鸣。村长正将一辆大红色摩托车停在路边,朝着这边不停挥手。李画家见状,扭头冲悟生说道:“走,我们出去一趟。”二人走下山坡,李画家从村长手中接过摩托车,招呼悟生坐上后座,拧动油门冲上山路。这是出村唯一的通路,早年只供单人行走,后来拓宽了两次,但也仅限三轮车通过。路面颠簸曲折,车子被骑得飞快,车轮掠过泥地,石子被抛起,落在路边的草丛中,惊起了几只飞鸟。因从未有过如此体验,后座的悟生不敢动弹,双手死死抓着行李架,生怕被颠飞出去。路边树木飞快后退,山风在耳边呼啸,竹林发出的歌声渐渐模糊。不知过去多久,终于下了山,来到镇上平坦的公路。悟生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摩托车却更快了,不多时就来到镇上。摩托在供销社门前停下。悟生下了车,擦着手心的冷汗,就见李画家进了店门,不等悟生跟上,一个人影迎面出现。悟生认出来人,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主动打招呼:“老师好。”“悟生啊,买东西呢?”班主任手里拎着一袋米,故作惊讶道,“今天不是补课吗,你怎么没去上课?”面对明知故问,悟生低着头回:“我没报名。”“哦,这样啊。”班主任干笑一声,正打算再开口,店内传来李画家的招呼,悟生急忙进了店门。班主任见状也不好再说,转头离开。李画家面前一堆物资,已经用编织袋打包完毕。在他的指挥下,悟生将摩托车行李架的绑绳解开,二人合力将袋子抬上后座固定。随后他招呼悟生上车,驶过镇中公路,他却突然停了,原来是看见了路边“大壮肉铺”的招牌,又下车买了一条猪腿,这才动身离开。返程都是上坡,车速慢了不少,加之身后有编织袋做依靠,悟生也不再紧张。被山风吹了一会,嗅到空气中的青草香,他感觉无比愉悦,于是惬意地张开双臂,享受手心的凉意。竹林依旧在摇曳,持续着它们永不停歇的歌舞。“怎么,不怕啦?”李画家突然问。“不怕!”悟生挥了挥双手。“哈哈哈哈。”李画家爽朗地笑着,又加快了速度。红色摩托犹如赤兔烈马,在墨绿的山林中蜿蜒前行,不多时回到村子。在路边卸下货物,又去村长家还了车,二人才抬着编织袋回家。父亲已经做完上午的活计,正准备生火做饭。李画家拎起猪腿,赶忙走进厨房:“正好,做个猪腿炖笋干吧。”父亲就手接过,麻利地收拾干净,将猪腿剁作十多块,又从楼上取了一把晒好的笋干,丢进锅里焖上。皖南的厨房都是中国传统三眼灶,每个灶眼都有三层,上层架锅,中层烧柴,下层容留灰烬和炭火。三个灶可以同时烧水、煮饭和炒菜,工作效率极高。不多时饭菜上桌。李画家不顾父亲反对,执意要悟生一同上桌吃饭,于是他破天荒头一回坐到八仙桌前。李画家与父亲边喝酒边闲聊,悟生端着饭碗默默旁听。二人聊得投机,喝到酒酣耳热时,李画家看见了挂在中堂上的洞箫,伸手取下便要献奏一曲。“来、来、来!我给老哥来首桃花渡!”他走到门口,站在门槛的大青石上,自顾自吹奏起来。想必他是专业学过乐器,吹奏时中气十足,指法熟练,功夫在父亲之上。乐曲温婉悠扬,音符在他指下不断流出,带着三分醉意跨过院墙飘向远方。院外的竹林似乎收到了某种信息,也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在与箫音合奏,唱着一首没有歌词的童谣。父子俩放下了筷子,默默地听着。直至一曲终了,李画家才回到饭桌前,三人重新进餐。饭后李画家又去了门口画画,父亲则独自上楼,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根深紫色的竹竿。悟生有些好奇,就蹲在一旁观看,不料父亲却作势要打:“作业写完了?”悟生正要回屋,却见李画家从门外探进头来:“我到周围逛逛。”“快陪你李叔出去。”父亲忙叫住悟生,“别跑远了,最近听人说在村外见过野猪。。”听说不用做功课,悟生顿时大喜,急忙出了院门。李画家跟在身后,连说要去爬山。于是悟生带着他上了山坡,找到一条小路,朝着山顶走去。 十八里坡周边群山环绕,村外有一条条小路,都有数百年历史,是由一代代村民踩踏得来。悟生领着李画家,在通幽曲径一路攀爬,很快登上一座山顶。凉风袭来,李画家的酒也醒了大半。二人驻足片刻,便打算回家。悟生本想原路返回,李画家却朝着四周观察,透过密林看见黑瓦若隐若现,正是悟生家的屋檐,于是扬言要抄个近路,顺着山坡直接下去。“这里没路,很难走的。”悟生忙劝阻。“世界上本来没有路,多走几次,路就出来了。”李画家大手一挥,迈步走进了灌木丛。“那你注意安全,你们城里人不知道这山林的深浅。”悟生赶忙提醒。悟生平日里寡言少语,更不喜同长辈说话。但李画家却不同,从来不问他学习成绩,校园生活之类的问题,做事也不拘小节,令悟生对其颇有好感,也就多说了几句。如今见其以身犯险,他也只好奉陪。二人顺着山坡往下走。山势十分险峻,植被茂密且多样,脚下是厚厚的灌木和草丛,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一旦踏空,就会直接滚落山坡,落得个非死即伤。幸亏树林中长着许多箭竹,这是一种小型竹子,柔软且极具韧性,二人抓着一根根箭竹,权当做下山的绳索。一番努力后,渐渐接近了屋后的毛竹林。李画家擦擦汗水,停步观望着规划前进路线。悟生一路战战兢兢,此时见目标就在前方,不由得放松下来,正准备加快脚步,却感觉脚下的石头突然松动,一脚踏空,整个人朝前滚去。“小心!”耳边传来李画家的呼喊,但一切为时已晚,悟生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眼中的世界成了一片虚影。他拼命地挥舞双手,想要抓住点什么,以降低滚落的速度,慌乱间似乎摸到了一棵竹子,冰凉的触觉中,那种不可名状之感再次袭来。时间仿佛静止,悟生的感官瞬间变得无比敏锐,此时他的意识似乎又和整座山林融为一体,他能从上帝视角看见自己,正以一个头朝下的姿势摔下山坡。前方是一块陡峭的岩石,岩石下方就是毛竹园,如果不出意外,他即将摔死在自家的园子里。恐惧感吞没了悟生意识。但随即他感觉身下传来柔软的触感,下坠的势头也缓缓停止,定睛一看,自己正躺在一片苦慈竹中。竹子被压断了一大片,人却毫发无损。“怎么样?怎么样?”李画家一脸惊恐,连滚带爬地赶来。“我没事。”悟生忙安慰他,“你也小心。”“那就好。”他走上前来将悟生扶起,“这也太神奇了,这都没事。”此时悟生突然想起,李画家懂得的知识想必丰富,也许能替他解答疑惑,于是将之前竹林中的怪事说了一遍,又详细描述了他与竹子接触时的感受,想听听对方看法。后者却皱着眉头,似乎将信将疑。悟生见状,拉着他朝前走,很快来到那片苦慈林,钻进林子后,指着一大片东倒西歪的竹子说:“你看,就是这里!”“你这……可能是一种超能力!”李画家惊道,“遇到危险的时候,可以召唤竹子救自己。”“也不是随时都可以。”悟生忙说,伸手抓着身侧的竹子摇了摇,“现在就没有感觉。”“那就是……时灵时不灵的超能力!”李画家问,“有这种情况多久了?”“很小的时候好像有过,记不太清了。”悟生回,“最近才又碰到。”“反正不是什么坏事,你不用担心。”“也不是担心,就是很疑惑,不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应该是一种沟通能力。”李画家若有所思道,“你和竹子之间可以进行交流,但是只能在危急的时候才能激活技能。”“那为什么我可以和它们交流?为什么竹子可以和人交流?”悟生忙问。“这个……”李画家挠挠头,“我好像在哪看见过,但是具体的我忘了,回头我去查查资料。”“好吧。”悟生无奈只能停止追问。此时林中响起一阵鸟鸣,在林中不断回荡,使幽深的竹林显得更为神秘。李画家看了看周围,提议道:“咱们先回去吧。”二人辨明去路,走出竹林时,看见了前方一小片空地,正是母亲的坟墓所在。李画家显然知晓悟生的身世,看了一眼墓碑后说道:“也许是你母亲在保佑你呢。”“世界上真有鬼吗?”悟生问。“当然没有!”“那为什么?”“不管是什么,肯定不会是鬼。世界上哪有什么鬼啊,过去科学不发达,所以人民才会用神鬼解释不理解之事,但所谓鬼神之事,其实都是可以用科学解释的。而且,将来科学足够发达了,世界上任何疑难都是可以被解答的。”见悟生一脸似懂非懂的表情,李画家拍拍他的后背,拉着他离开了竹林。回到院子时,父亲正手拿砂纸,在打磨那根紫竹,此时它已不是一根竹竿,而是一支雕琢完毕的竹箫。“刚才悟生滚下山坡了。”李画家一脸歉意,“都怪我,非要走林子……”“人没事就行。”父亲看了悟生一眼,见他并无受伤的痕迹,就将手里的紫竹递过去,“给你的。”“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李画家接过把玩,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随后走到门外,对着山谷开始吹奏。悠扬的乐曲在竹林中回荡,不等悟生静心倾听,音乐却又停了。就见李画家快步走进来:“我怎么才想到啊!”“怎么了?”父亲问。“你等我两天!”李画家大喊着,冲回他的屋子,拎起一个旅行包下来,“等我两天,我很快就回来!”看着他风风火火地消失在门外,父子俩面面相觑。但很快回过神来,父亲继续做他的竹编,而悟生没了挡箭牌,也只能回屋做功课,心里感叹这李画家行事真是不拘小节,完全出乎他人意料。 过了周末,直至上学前,都未见李画家出现。周一返校时,悟生却突然被请去办公室,本以为班主任又要为难他,却发觉对方说话客气了许多,还给了一份周六的课表。原来是李画家离开前,从镇上走时顺便替他交了补课费。自此悟生也算是扬眉吐气了,校霸对其避之不及,老师对他态度转变。因此学习也积极不少,上课不再走神,甚至受到了表扬。直至周六补完课,回到家中时,发现李画家已经回来了,正在院里忙活。院中堆着大大小小的竹子。屋里的八仙桌被搬了出来,看场面是父亲接了大活。悟生走近前,看见李画家站在桌前,正向父亲讲解着什么。凑上去看时,见桌上放着一沓图纸,画着奇怪的图案,空白处则标着密密麻麻的数据,想来是某种器具。“悟生回来了。”李画家依旧热情,“补课了吧,这礼拜有没有进步啊?”“有的!”悟生得意道,“老师还表扬我了。”“不要骄傲,快做功课去。”父亲面色严厉道,语气却比平时要柔和许多。“快去做功课吧,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我也可以给你补课的。”李画家笑道。悟生赶忙说声“谢谢”,随后回到自己屋内。脑海里却浮现桌上图纸的模样,以前从未见过类似的东西,也不知是在作甚,于是趴在窗口朝外监视。由于离得远,听不清具体说些什么,只见李画家指着图纸讲解,父亲则不断点头。不多时,二人沟通完毕。父亲抄起锯子,开始将院内的竹子一一锯开,变成一根根长短不一的竹筒。悟生自幼时常旁观父亲做竹编,对竹床、竹椅、箩、筐、簸、篓之类的制作过程,不说烂熟于心,至少深有印象。然此番锯下竹筒的尺寸却是前所未闻,想必做的是那图纸上的物品。心中更加疑惑,正待继续观察,天色却已暗下,于是父亲收起工具,进厨房准备晚饭去了。见此情形,悟生只好在屋里开了灯,拿出家庭作业来做。只是虽是认真学习了,功课有所进步,但做题仍有些吃力,正绞尽脑汁间,身后白炽灯下闪出一个黑影。“怎么样?”李画家凑到书桌前,伸手将作业本拿起,“我看看。”翻开几页,全是密密麻麻的红叉,看得他连连摇头,“这可不行啊。”悟生低下头,自觉无颜面对。却听李画家又说:“等明天我给你讲讲这些错题。”“好。”悟生连连点头。“你最近去过竹林没?”李画家突然调转话头。“没去呢。”悟生摇头。“明早咱们再去看看。”李画家提议,“也许能找到问题答案呢。”“好!”悟生闻言大喜。此时屋外传来父亲的声音,招呼二人吃饭。二人出了屋,一同上桌进餐。李画家与父亲免不了又喝几杯,饭后二人微醉,很快就回房睡了。悟生也回了屋,心情却有些激动,他总感觉明日会有惊喜,翻来覆去到半夜,才渐渐入睡。不知过去多久,悟生被李画家叫醒。睁眼看时,已是清晨时分。草草洗漱后,二人出门,走过院门时,李画家看见门后的农具,顺手拎了一把锄头。进了竹林,悟生走在头前,穿过毛竹园,进了苦慈林,径直来到早先被围殴的位置。这片竹子依旧东倒西歪,裂开的内部显露出土黄色,在墨绿的竹林间异常显眼。悟生走到几株竹子间,伸手紧紧握住,闭上眼感受着,却只能体验到手心传来冰凉的触感,并没有其他任何异常。“没反应。”悟生摇摇头。“奇怪啊。”李画家在周围观察着,突然说道,“怎么这些竹子都开花了。”悟生连忙走过去,发现在他被围殴的位置附近,大约十多米见方的区域内,所有的竹子都开满了白花。竹花一生只开一次,一旦花落,竹子就会死亡。这在农村的习俗中,是一种不祥之兆。虽说这是自然现象,但悟生从未见过如此大片的竹花,此时见到,心中有些骇然。却听李画家说道:“想必是上次它们耗尽了养分,所以才导致开花死亡。”悟生闻言,忙穿过竹林,朝着大岩石的方向走去。来到之前摔下山坡的位置,查看曾经救命的那丛竹子,发现同样也已开满白花。很显然,这与他的超能力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这次回去我查了一些资料。”李画家说道,“我感觉我的推断应该没错。”“什么推断?”悟生忙问。“国外有过相关研究,地球生态圈、主要是植物,或者地壳中含有某些矿物的部分,是可以形成它们的思想的,甚至它们思想的性质会和人类接近。”李画家不断挠头,组织着语言,“只是它们没有长嘴巴,没法直接和人交流,而你可能因为某种特定原因,在特定时刻开启了交流通道。”悟生听得懵懂,没有立即回话,而是看向对方,等待进一步解释。李画家见状,又思索片刻,似乎已经组织好了语言,继而问道:“叶绿素你知道吧?”“吸收太阳光的。”悟生回,这是小学就学过的知识。“光的最小单位是光子,这你也知道吧?”“知道。”悟生点头。“叶绿素吸收光子,然后用光子的能量把二氧化碳变成氧气和炭。这你应该也知道吧?”悟生继续点头,这些全都是小学课程中的知识。“叶绿素在吸收光子以后,会产生一个激发态电子,这个电子会被叶绿素不断传递,最终到达反应中心,去敲开二氧化碳的键,也就把它分解变成氧和炭。”李画家继续解释,“这个过程呢,其实和人类大脑的运作方式类似。人的大脑有上千亿个神经元,它们之间依靠生物电流产生环路,进而形成人的思想。而植物中的电子传递,也可以形成类似的环路,当环路足够多的时候,它就有了思考能力。”这些已经超出悟生的认知范围,但对方解释得很通俗,让他能够听懂大体意思,于是点头道:“你是说,竹林有思想,见我有危险就出手救了我?”“是的,但是这种行为是违背本身生长规律的,会耗费太多能量,导致它们很快进入衰老期,然后开花死亡。”李画家说着,扭头不断扫视周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悟生感觉疑惑被解开了一部分,却又没有完全解开,心中更为好奇。于是又伸手摸向竹子,却依旧没有任何异常,于是久久地看着竹叶,试图能看出些什么。正当他愣神时,一旁的李画家却朝岩石走去,并用锄头在岩石下方用力挖掘,过不多时,面前被挖出一个大坑,岩石埋在土中的部分显露出来。“找到你了。”李画家用锄头在坑内敲击着,随后弯下腰,捡起一小块递给悟生,“你看。”悟生接过,是一块沾满黄泥的石头,小心将泥土擦去,见这块石头呈半透明状,像极了打碎后被埋在土里的深色玻璃。“我来之前就猜会是这个。”李画家解释,“这可不是玻璃,而是石英矿,在地壳里广泛存在的一种物质。”“是水晶吗?”悟生将石头举起查看。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照下,被石头折射后,在他脸上形成了不规则的光斑。“这地下深处肯定还有很多石英矿,也许植物就是通过它们和你建立沟通的。”李画家说道,“走,咱们回去。”说罢拉着悟生离开竹林,回到家后,从旅行包里一通翻找,拿出几本书籍,从封面上可以看出,都是关于生物学的科普著作。“昨天看你做作业,就没拿出来给你。”李画家解释,“这里面有相关知识。”说着翻开一本,指着其中的部分内容说道,“人脑的神经元是有电位的,也就是所谓的脑电波,它有特定的频率,如果植物能发出相同频率的电磁波,就可以和你大脑的思维连接,不用通过语言文字,就能进行沟通了。”说着又拿过另外两本,“刚才也说了,光合作用就是电子通过环路。如果植物在这个环路过程中对电子进行特定的干扰,就能形成有效的信息,再通过根系连接的石英矿脉进行激发,就可以发送出来。你看这两本,大概能解释这些。”悟生立即接过书本,先翻看了几页,发现其中的知识很是深奥,但也十分新奇,于是坐在桌前,如饥似渴般开始阅读。“当然了,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不一定是真相。”李画家说道,“你只要好好学习,将来一定可以搞清楚的。”悟生闻言,连连点头,收起书本回屋。接下来的一天时间,他都在看书,除了吃饭,就再没出过门。傍晚时,悟生揉着眼睛来到院子,见父亲已经锯出一大堆各型号的竹筒,一个个在仔细打磨,整个过程,和做洞箫的流程似乎有些接近。只是此时接近天黑,父亲也准备收工。虽是好奇,悟生却也无从推敲父亲具体在做什么了。 次日周一,悟生回到学校继续学习。交作业时,心中还有些忐忑,不知自己最近的努力是否有成效。但到了下午,批改完作业的老师竟当堂表扬了他,夸他最近进步神速,值得同学们学习。在一阵掌声中,悟生头一回感受到了被认可和尊重,心中打定主意,一定要继续努力,不能辜负李画家对他的期望。于是接下来数日,他都在认真听课,就连同桌找他搭话也没有理睬。临近十月,学校接到上级通知,国庆要放七天长假,为此需在前一个周末调课一天,加上原本周六的补课,整个周末便都无法离校了。直至次周周四下午,第二节课后,老师才宣布全校放假。悟生收起书包,急匆匆往十八里坡赶。回到家时,见院中有一架竹器,正立在院中的石板地面上。一人多高,两米多宽,中间是十多根毛竹筒,竹筒由长到短依次排列。两侧是厚实的竹架,用榫卯紧密固定,每个竹筒外侧都配有竹制把手,仿佛十多个舂米的杵子被集合在了一起。“这是什么?”悟生好奇询问。“这叫竹相。”李画家端详着眼前的竹器,似乎十分满意,“这是一种古代乐器,失传了很久。前几年有人通过考古复原了,当时我就很感兴趣,所以求人抄了一份图纸,一直放在家里。之前看你爸做竹箫才想起来,所以回去把图纸拿过来了。”“有声音吗?”悟生走上前,伸手抓住一个把手,尝试按下,与之相连的竹筒立即抬起,随后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悠长而空灵的声响。“这是有高低音的,要配合着来。”李画家走到竹相前,双手并用,开始快速摆弄,院中立即想起有节奏的敲打声。“还是差点意思。”李画家突然停下动作,走到八仙桌前。悟生的目光随之投向八仙桌,发现桌上还有十多副排箫,想来是近期父亲的工作成果。这些排箫大小不一,最大的超过20管,最小的10管左右,都是常见型号。排箫由一排细小的竹管组成,也是因此得名。竹管从长到短,形成弧状排列,整体形似凤尾,故而又名凤尾箫。李画家拿起一副,塞到父亲手里:“来,吹一曲。”“我……不会啊。”父亲连连摇头。李画家面露无奈,犹豫片刻后指着桌上的洞箫说道:“那你拿这个吹一曲。”父亲拿起洞箫,同时问道:“什么曲子?”“来个春江花月夜!”李画家激动道,却见父亲摇头,于是又说,“来首赛马。”父亲又摇头:“这个更难,我更不会了。”“怎么这不会那不会的!”李画家有些不悦。“我就会那几首,还都是悟生妈教我的。”父亲解释。“那随便来一首。”李画家说着走到竹相前,一副跃跃欲试之状。父亲拿起洞箫,深吸一口气后开始吹奏,正是悟生最熟悉的那首曲子。李画家听着箫曲,双手在面前虚空轻点,似乎在打着节奏,随后找准时机,跟随箫曲的旋律开始打击竹相。二者的声音各有千秋,一个深沉空灵,一个悠扬婉转,双方融汇在一处,形成了一种动听的混音。二人的演奏很投入,很快曲调渐入佳境,飘向了墙外。院外的竹林仿佛收到信号,也开始摇曳身姿附和,竹相与青石相击,震颤深入大地,林中鸟群被惊飞,留下悦耳的啼鸣。黄昏下,整座山林都加入了合奏,编织出一场自然的交响。悟生静静聆听着,直至一曲终了,他感觉自己有些恍惚。顿是想起,自己在竹林中时,与竹子沟通时的体验,和欣赏乐曲时的感觉似乎颇有些相似。“天不早了,我先做饭去了。”父亲收起洞箫,转头进了厨房。“真痛快啊!可惜大国哥不会排箫,要不然效果会更好。”李画家停下手里的动作,大笑道,“我要把这个带回去,让所有人见识一下。”此时竹林的“窸窣”声再次传来,李画家突然皱起眉头,朝院外看了一眼,随后对着悟生询问:“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林子的声音,刚才好像在回应我们的音乐,就好像是一种对话。”说着,他继续鼓捣竹相,敲打出有节奏的声响,同时侧耳倾听,半晌后又摇摇头,“没了……”“我刚才也有这种感觉,好像音乐是在和竹林交流。”悟生忙说,“会不会是因为洞箫的声音?”“有可能。”李画家点头。悟生却心生疑惑,他看了一天书,多少也学了一些知识,于是问道:“不是说植物传递信息是电子吗,怎么又是声音了。”“嗨,这好理解。”李画家解释,“人的大脑思维是生物电,但不影响嘴巴说话呀,只是说中间有个转换过程。”“原来如此。”悟生点头。李画家解释完,走到八仙桌前,开始把玩一副副排箫。悟生凑上去,拿起其中一副观看。平日里父亲从不让他接触篾匠活,更是禁止他“不务正业”,此时仗着李画家在场,父亲不会说什么,他将排箫拿到嘴边,尝试着吹气,却只发出杂乱的声响。“来,我教你。”李画家从桌子上拿起较大的一副,“这个22管的适合新手。”悟生闻言大喜,赶忙接过,同时看向对方。李画家指着排箫上的一个气孔说道:“这个是C调,往前升,往后降。”“C调是啥?”悟生疑惑。虽然上过音乐课,但也仅是学唱过几首歌曲而已。李画家挠挠头,看出悟生不懂乐理,于是说道:“从这个开始数,哆、瑞、咪、发,依次往后。”悟生点点头,用手指点着气孔数着,又拿到嘴边尝试吹了几下,果然吹出了对应的调子。于是急忙说道:“李叔快教我一首曲子。”“曲子……”李画家再次挠头,“没有任何基础很难教啊……”见悟生面露失望,他眼珠一转,“不过也不是不行,只是得用笨办法。”说着拿起桌面上的图纸,从中找出一张空白页,又从旁边拿过铅笔,皱着眉边回忆边书写,不多时一份简谱被他写出,接着又花了半天时间,教会悟生如何读谱。随后拿起排箫,教授控制气息,最后才说:“你别管其他的,就对着这个谱吹,吹到熟能生巧就会了。”悟生连连点头,努力记住每一个细节,最后他发现一个问题:“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哦,把这个忘了。”李画家拿起铅笔,在曲谱上方加上名字。“长……相……思……”悟生跟随他的笔触读道。“对,这是洞箫名曲,很经典的。”李画家点头。悟生千恩万谢,接过排箫和曲谱。此时天色已经黑透,他飞奔回屋内,打开电灯在书桌前练习,断续生硬的曲调很快响彻竹林。“不去做功课,弄这个吵死人!”正在厨房的父亲喝道。“现在讲究素质教育,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才好啊。”李画家出言解围。父亲闻言不再说话,埋头继续做饭。不多时饭菜上桌,悟生不得不停止练习。进餐时,父亲直言学乐器并无不可,但学习仍是第一位的。悟生急忙辩解,近来学习很是刻苦,被老师表扬不说,成绩也提高了不少,说罢从书包中取出几张试卷呈上。父亲接过查看,见各科成绩虽无高分,但也都及格了,生物试卷甚至取得了85分的好成绩。于是说道:“还不快谢谢你李叔,多亏他给你辅导功课。”“应该的。”李画家大手一挥。三人其乐融融,笑声不断从屋内传到院中,又跨过院墙飘向竹林,显得气氛无比温馨。饭后依旧都早早睡了。次日悟生醒来时,听见院内传来杂乱的声响,立即起床查看。就见父亲已将竹相拆开,几名村人正在帮忙打包搬运。他立即走出屋子,正撞见李画家拎着几包行李从楼上下来。“你要走吗?”悟生忙问。“早就该走了,一直在等竹相完成。”李画家将行李丢在院内地上,“我也不想啊,可惜,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以永远陪伴你的,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悟生顿觉突然,想到对方还没有帮自己弄清植物思考的真相,心中有些不甘。李画家似乎看出他内心的想法,开口安慰道:“你还小呢,有足够的时间。只要你好好学习,将来一定是可以找到答案的。”悟生心中失落,但也只能点点头。却听对方再次开口:“排箫和曲谱你好好留着,加油练习!”“好的,谢谢。”悟生连连感谢。李画家拍拍悟生的肩膀,迈步出了门。村人早已收拾好物品,连同行李一起,全都扛下了山坡。悟生跟着父亲出门,一直送到坡下的路边。李画家上了一辆三轮摩托车,坐在大包小包中间。“回去吧,我走了!”他抬手不断挥舞,“记得好好学习……”摩托车响起轰鸣,盖过了他的话音。在一阵烟尘中,李画家的身影渐渐远去,很快消失在道路转角,隐没在竹海尽头。 国庆假期很快过去。悟生再回学校时,书包中多了一副排箫和一张曲谱。他牢记李画家的话语,除却用心学习,课余时候就寻个无人之处,苦练吹奏排箫。镇中学自此多了一道风景,一名孤独的学子,时常躲在操场角落,练习一首不知名的乐曲。渐渐地,吹奏愈发熟练,同时他也发觉,这正是父亲经常吹奏的那一首曲子。时过境迁,秋去冬来,一个学期很快过去。期间悟生每次回家时,总要去苦慈林看看,却没能再次与竹子沟通。那些开花的苦慈竹,都已枯萎死去,似乎它们的消亡,也带走了悟生的超能力。放寒假时,悟生刚回到村中,就见村人们集中在村长家门口,似乎正在商议着什么。他也顾不得回家,径直凑过去查看。旁听了片刻,很快得知一切。原来是昨天有外乡人来过,要大量收购村里的竹子。今日村长召集众人,正式商议此事。村人七嘴八舌,不断提出各种问题,无非是对方收竹子做何用途,给出何等价格,以及如何交易之类。“是竹炭厂的,拿去烧炭用,现在城里人很时兴竹炭产品。”村长解释着,“价格倒是不高,但是他们答应给村里修路,把现在的路改成能通货车的。”村人闻言,互相交头接耳,纷纷商量起来。见他们没有立即答应,村长又说道:“咱们村多的就是竹子,放在山上什么用没有,倒不如砍下来卖了。而且修路和砍竹子都得雇人干活,到时候我让他们优先雇咱们村的人。”听村长如是说,村人纷纷点头,大多认可了他的建议。悟生心道不妙,苦慈林的秘密还没有揭开,却先要被砍伐了。心中正焦急间,看见了人群中的父亲,于是急忙走过去说:“不能让他们砍竹子!”父亲皱着眉,似乎并不赞同卖竹的决定,但山林毕竟是集体财产,个人不可能违背全村的意愿。此时村长也看见了父子二人,忙走过来说:“大国你别担心,村里会留一些成材的竹子,你家的毛竹林肯定不会砍的,不影响你做竹匠活。”父亲闻言点头。悟生却插言道:“苦慈林也不能砍!”“那片竹子留着又没用的,多少年没砍过,密得很,前几天有人说在附近见过野猪,没准是在那做窝下崽了,离你家那么近,对你们可危险了。”村长回道,“倒不如都砍了,有野猪也给它赶跑,空出地来还能多种点粮食。”皖南山林多,田地却很少,能种粮食的地方几乎全种上了,也很难供给所有人的口粮,村人时常去镇上采购外地米面,实在多有不便。此时听了村长的提议,村人无不举手赞同。悟生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父亲拉着回了家。他在心中组织语言,想要向父亲解释,那片苦慈林对他的重要性。但思来想去,竟想不出可能说服父亲的话语。“大人的事情,你就别管了,你只管好好上学就是。”父亲说道,“到时我多留点竹竿,你要排箫再给你做就好。”显然父亲是误会了,以为悟生反对砍掉苦慈林,是担心将来没有竹子制作乐器。悟生心下着急,不假思索道:“我感觉我妈就在那竹林里!”父亲闻言一愣,他显然没想到,悟生会主动提及自己的母亲,而且是以如此诡异的方式。“真的,我感觉妈就在那里。”此时的悟生也反应过来,这很可能是他超能力的真正来源,只是他一直不愿承认而已。即便这个设想很不科学,但他听李画家说过,有些事科学解释不了,只是因为科学还不够发达,终有一天,科学是可以解释一切的。悟生随即将自身经历说了一遍,从幼年时的那次开始,到最近两次被竹林救命,最后说道:“肯定是我妈救了我,我能感觉到。”“胡说八道。”父亲瞪了他一眼,双目变得通红。悟生的母亲是他最不愿提及的人,因为一旦提及,必然伴随着痛苦的回忆。“真的,这是真的!”悟生梗着脖子回。“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鬼。”父亲喝道。“她就是在那里!”悟生也吼道,“不能让他们砍竹子!”父子二人已经很久没有如此争吵。父亲左右观望,很快找到门边的竹条,顺手抄起来,却最终没有落下。而是将之丢下,拉着悟生出了门。二人快步走着,不多时来到那座坟墓前。周围的竹林静悄悄,幽暗且深邃。父亲站在墓碑前,指着竹林说道:“我每年走进这林子几十次,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果她的鬼魂真的在这里,为什么不出来见我?”“她不是鬼!”悟生摇头道。“那又是什么?”父亲抢白,“人没了就是没了,就算你再想她,也只能想想。你要长大的,没有人会永远陪着你,将来我也会死,你要学会自己过日子,知道吗?”悟生闻言沉默了,他走进竹林,伸手抓住一根竹子,妄图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却没有出现任何异常,只有竹林在山风的鼓动下,发出阵阵如泣如诉的歌声。“日子总要过下去,得往前看。”父亲走到身后,安慰道。悟生不置可否,转身离开了竹林。父亲却没有跟来,而是留在墓碑前默默看着,追思着逝去的亲人。此后数日,父子间都没有说话。很快施工队开进了村里,连同雇佣的村人一道,带着各种工具,开始拓宽进村的土路。悟生到现场看了一次,发现施工进度很快,想必要不了几天,货车就能直达村口。到时候,修完路的村人们就会开始砍伐竹子。想到这里,悟生心中焦急,却想不出什么对策,他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想以一己之力对抗全村,无异于痴人说梦。心中烦闷之时,他不由得又拿起了排箫,站在院门前,对着竹林开始吹奏。如今他已十分熟练,可以和父亲一样,将乐曲演绎得宛转悠扬,旋律在林中回荡,寄托着他的哀思。随着吹奏愈发投入,悟生恍惚间有一种感觉,他听见了竹林的“窸窣”声,似乎与他的吹奏有着某种联系。悟生不由自主地迈开步子,缓步走入竹林,口中吹奏乐曲,耳朵倾听竹歌,他分辨着方向朝前走去,他想要找到歌声的源头。走进苦慈林,走过那一小片枯败的竹子,走到幽深的竹林深处。箫声在林间流转,竹歌在耳边回荡,他的感官变得愈发敏锐,似乎又和竹林有了沟通。突然间,前方传来一阵声响,不等悟生作反应,一个黑影迎面冲来。看着那对雪白的獠牙,悟生被吓得愣在原地。在他的前方,一头壮硕的野猪穿过竹林,它被箫声惊到了,径直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冲来。本以为村长只是危言耸听,却不料真为其言中了。悟生很快回过神,想要转身离开,双腿却犹如灌铅一般,丝毫迈不开步子。野猪的獠牙已近在咫尺,他无助地朝后倒去,同时伸出双手,绝望地寻找救命稻草。他抓住了一根竹子,冰凉的触感在手心产生。就在此时,他的感官陡然转变,整个思想似乎瞬间脱离了肉体,沉入大山的身躯,最后顺着竹鞭的网络,连通每一根竹子。日月星辰在头顶不断交替,这似乎是整座山林的记忆。他看见了自家的老宅,年轻的父亲和母亲被迎进洞房。母亲心灵手巧,父亲勤劳朴实,二人过着幸福的日子。直至母亲身怀六甲,一朝分娩。八十年代末期,医疗条件极其艰苦,新生命都是由镇上的接生婆负责接待。当步履蹒跚的老奶奶赶到时,母亲正痛苦哀嚎,最终经过不懈努力,悟生来到这个世界,而代价是母亲的生命。埋葬母亲的地方,恰巧是一片石英矿床。在大脑彻底死亡前,她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强大到足以被矿床捕捉。她的思维信息被记录,随后传达给了附近的植物。从此她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生命,存在于整座山林的竹网中。她放不下丈夫和孩子,总是想尽办法观察。她没有眼睛和耳朵,只能通过山林默默感受。用她独特的方式,继续陪伴着丈夫和孩子。她也不能说话,只能借助山林的风力摇曳身躯,尽力表达她的思念。“妈妈!”悟生大喊着,想要奔向她。一切疑团都已经解开,正是他的母亲,一直在默默守护着他。“我的孩子。”母亲正在哭泣。她本应和植物共生,默默地思考,缓慢地行动,以度过漫长的生命。但她违背了规律,也付出了代价。每一次催动竹子,都会耗尽几乎所有能量,需要数年甚至十余年时间才能恢复如初。此刻她将最后的能量释放,只为再一次保护自己的孩子。整片竹林被一股无名的力量撕裂,锋利的竹片像一道道利剑,朝着野猪的身躯直刺过去。野猪瞬间化身为豪猪,前进路线也被打乱,错过了原本的目标,口中发出阵阵哀嚎,灰溜溜钻进了林子。“再见了,我的孩子。”她的思想渐渐消散,这一次的爆发,彻底耗尽了她的生命,她微笑着,消失于大地之中,只在竹枝上留下最后一次摇曳。“妈妈!妈妈!”悟生想要伸手抓住,却发现周围只剩一片虚空,竹子成了冰冷的死物,而他也瞬间晕厥。再次醒来时,他已经躺在自家的床上。父亲正坐在床边,关切地看向他:“你怎么样了?”悟生急忙坐起,看见自己身上有多处血迹,却听父亲安慰:“这不是你的血。我带人赶过来的时候,野猪已经跑了,都是猪血。”“妈……”悟生从床上跳下,“是妈救的我,是她!真的是她!”他不顾一切地朝外跑去,最终来到竹林,跪倒在母亲的墓碑前,眼泪打湿了衣襟。他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幽深的林中,痛苦之声不断激荡,响起阵阵回音。寒风袭来,整片竹海开始摇曳,吟唱着如泣如诉的悲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