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大年夜的社戏里,有宇宙回望的乡愁 | 科幻小说

布布雷 不存在科幻 2023-07-08
7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旅伴」本文获2023科幻春晚x青年文摘xb站征文二等奖。本届科幻春晚作品见文末“阅读原文”。

作者简介    
布布雷 | 1995年出生,山东烟台人,科幻小说与武侠小说爱好者。《社戏·罅隙》获2023年科幻春晚征文比赛短篇小说二等奖。

社戏·罅隙全文约21600字,预计阅读时间43分钟


杨安。这是我的名字。我十六岁。笙箫锣鼓乍响,戏台的四面帘幕拉开,端方的空间里,光影尚未堆出百态。白得炽烈。往日跟家人来看社戏,开幕这瞬,我总是头脑骤然放空,准备好与戏台融为一体。今夜同样的仪式,我却如同瞬移到戏台中央,当众言道:杨安。这是我的名字。我十六岁。丝竹声拉扯着我头脑里的声音,驱散又凝聚。社戏已演了一折,我都没看进去。关于绍兴社戏,最为人熟知的记载出自鲁迅先生的《社戏》。若不是他,我们今天依存的生活方式或许不存在。如今城市道路开阔、楼宇盘布,但丘峦的轮廓仍勾勒着绍兴的气韵。此夜星月皆隐。鉴湖平阔,被雾气模糊了疆界,宛若无际。再没有比这更适合看社戏的夜晚。戏台如孤岛般兀立,四根角柱稳稳撑住,若女祸补天时斩下的神鳖之足,戏台顶上的亭盖映着画影,更像轻云舒卷的天际。舞台技术倒没什么可称奇,比早年的水上灯光秀谈不上有多少进步。鉴湖曾是景区,也不可免俗地架了这套设备,借助水雾形成全息投影。“还是那个桃源城啊!”奶奶多少年不来看社戏了,望着戏台唏嘘了一句,声音传到我这儿,轻盈得像自言自语,“怎么跟《沙丘》似的!”荒芜的黄土上遍布田园水乡的残骸,观感不是断井颓垣式的荒凉凄清,更多是生态景观骤变引起的不协调。光线黯淡,像永远亮度不足的3D电影。植被稀疏,一缕缕热烟上升,模糊了远处的房屋。奶奶同一条船上的我爸妈和叔婶都没接话。奶奶从船篷探出上身,朝我招手,“安妞儿,你过来坐。”乌篷船绕戏台四面泊着,横七竖八,嵌紧了,动弹不得。纵水波荡漾,人在船上比地面还稳固。夜雾很重,水茫茫,时不时落几个细雨点,冰凉地刺你一下,冷不防颤到心里。我们来得早,近戏台。奶奶家住鲁镇,我们先在她家汇合,夜幕初降时就出发了,用了两条乌篷船,一条是奶奶家的,破旧不堪,插在别家两条船的缝隙之间。奶奶怕冷怕风,坐在乌篷里,船头给她空出来,免得遮挡视线。我爸妈、叔和婶坐在船尾。船尾接我们的船头,这条船是在码头租的,大姑和大姑父揽着成成哥,船尾是小姑一家带着我、花猫、达达这几个孩子,花猫、达达年幼好动,把船尾的小空间搞得很挤。我穿行过自家两条船的乌篷,去船头与奶奶相依而坐。奶奶是个时髦的小老太太,头发还健在,并还经得起折腾,发梢染成了渐变色,半扎丸子立在头顶,几缕淡紫色的头发聚成纹路,像小时候常吃的阿尔卑斯棒棒糖,还是蓝莓味儿的。有这个口味吗,或许是葡萄味?我不太记得了。奶奶身上的香水让我瞬间联想到蓝莓。奶奶眉眼间总是神采奕奕,她年轻时候的日子应该比我们现在的有趣很多,社戏也更好看,她说,“我们都是当科幻片看的,这怎么成家庭伦理片了。”我爸在后面接话:“设定没变,还是原来那样。他们从地球迁居到这个小行星,叫什么蜉蝣来着,城市外面用能量罩把他们保护起来。”“我知道,”奶奶说,“以前桃源城真的是个世外桃源。”忽然水面一声轻响,像鸥鹭掠食鱼群。我循声望去,成成哥正不耐烦地用脚踢着船桨。他是我大姑的儿子,全名陈成,比我大四岁,已经上了两年大学网课,天体物理专业。他熟知无数个星星的名字和地质成分,研究过地球毁灭时的若干条太空逃亡路线。你或许认为,拥有此般志趣的他,会厌倦无聊的现实生活,恰恰相反,他过得太有声有色了!任何生活小事都可以被他揉捏得奇形怪状,妙趣横生。奶奶招呼成成哥坐到她跟前来,我让了个地方,面对他们而坐。成成哥今夜大不似从前,头发没有定型,软塌塌地垂在额头。社戏的光影化作一团橙黄,投在他的眼眸中,像一个遥远的星系。这次全家来看社戏,就是因为他。前些天成成哥又离家出走了。姑父在尚未竣工的火车站外找到了她。那时我大姑跟我妈说,“成成就怕别人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我思忖着这些话,望着成成哥。他心神不定,察觉到我的目光,便倚在奶奶身上,奶奶自然地搂着他。这是我熟悉的他,知道自己被爱着,懂得获取爱的方法,对爱与关注的渴求无穷无尽,誓要吸纳世间的所有的爱。爱的总量是固定的吗?接收爱的人获得能量,给予爱的人也从爱他人的举动中获得了满足,感受到自己的能量。宇宙的能量是守恒的,但爱不是,爱会在一个家庭里欣欣向荣。当成成哥获取奶奶的偏爱时,天平的一头倾斜了。我的那部分没有少,但是缺了。我又相信爱也是守恒的了。此处的爱多了,会平白给彼处制造出空洞。成成哥无法忍受空洞的存在。于是他说道:“我读过一篇论文,叫《桃源城景观演变之研究》,探讨桃源城不到百年间生态景观骤变的利弊。桃花源不是纯粹出于美学而设计,他们采纳这种东方审美作为新家园的蓝图,主要是考虑到在封闭的生态系统中,这是能将生态、生产、生活最大化融合以节约资源的方式。”成成哥爱显摆,奶奶兴致勃勃地跟他聊着,我不太听得进去。社戏的对白从水面上徐徐递来,我把注意力转到社戏上:  “萝尔,你长大了,但我没有,过去的九年里,我在休眠。”萝尔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儿,扎着高马尾,目光坚毅、情绪稳定。她和另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长发女孩儿面对面站着,身处高塔——桃源城的最高建筑,越过她们的肩头,能俯瞰连绵的沙土和成片的屋舍。“你怕我?”声音来自那个年轻女孩儿,“你怕我回来会夺走你现在拥有的一切。”萝尔反驳道,“我从来没有这种想法。”“那你刚见到我时,什么心情?”“我……”萝尔迟疑,“我很高兴。”“你骗不了我,”年轻女孩同情地看着萝尔,“你不知道自己的感受。”萝尔说,“这很正常,你也一样。”社戏里是一群会很快遗忘掉自己的情绪和感受的人。上一秒还争论不休,下一秒又相亲相爱。明明时间线连贯,却因情绪的断点而产生巨大的割裂感。他们并非失忆,只是无法重温当时的感受和情绪。如果遗失了感受,就很难调动起记忆。我们开心的时候能轻易回忆起过往一连串开心事,伤心的时候则会勾起过往更多伤心事。而社戏里的人遗忘了情绪与感受,记忆于他们就像待删除的缓存。我以前曾看过一点社戏中的爱情片段。乍生好感的暧昧阶段,两个人就像两块无法引着火的火石,火花不停地迸出又消失。就算是默契的、注定相爱的两个人,相处起来也像是烧不开的水。在交谊舞会上,男男女女们不停地交换舞伴,最后牵起谁的手,取决于夜半钟声敲响起谁恰好在身边。然后生老病死。他们的人生是一出荒诞剧。所以说,社戏跟我们平常看的影视,在叙事学上特征完全不同,独特到无法理解。情绪不连贯的故事如何能成为故事,又如何长久不衰地吸引人看下去。台下的这些观众,真的是被故事吸引住了吗?今夜我只看了开头的几场,大概撑了半个多小时,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困意,昏昏睡去。最后阖上眼皮前,我看到成成哥正盯着我。
看过社戏之后,成成哥又成了家里的开心果。其中缘由,我从大姑跟我妈的闲谈中听了了一星半点。若长辈们面前只有我一个小辈儿,我通常不会是话题的中心。成成哥跟我截然相反,他会说个不停,别人的话题一偏离他,就被他拽回来。可能我太擅长当隐形人,长辈们能够无视我的在场,肆无忌惮地聊他们的私事——通常两两凑一起时,话题就是抱怨不在场的其他人。我就听过我妈跟婶婶抱怨大姑。大姑作为四个兄弟姐妹中的大姐,过于热衷于管理整个大家族,对别人家的事情干涉太多,也免不了厚此薄彼。不过,一家子的事,需要有人出面,大姑也当仁不让。好人坏人都让她当了,辛苦又得埋怨。每个家庭都是这样。最开始齐齐整整,像崭新亮堂的大房子,后来,细小的裂痕开始攀爬、扩大,我们还若无其事地住在里面,笑闹。直到你不得不注意它们,房子已渐渐风化。我总是率先注意到微小的罅隙和空洞,他们有自己的呼吸,一张一弛,拉扯着所有人。此刻成成哥虽然不在场,但话题的中心仍绕不开他。大姑持着劫后余生的心态,“上次成成离家出走,我就觉出他状态不对,该那个了。可他年纪又实在小,怎么会这么早……”大姑忽然看了我一眼,摁住话头,“主要是我们钱没周转开,也拖住了,差点拖出麻烦来。”我心里很疑惑,看社戏不用票,其他的交易就是另一回事儿了。我没敢问,想到了大姑刚才碍着我不敢多说的神情。我妈安抚道:“幸而没出事儿,以后你还得多陪陪他。”后来成成哥没太让家里操心,他跟大学同学谈起了恋爱,回家再把恋爱中生动的细节一丝一毫展示给家人。其乐融融的家宴闲谈,他又是注意力的焦点,把恋爱趣闻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原来恋爱里的情绪这么丰富!任何细枝末节都划入“行为解读学”的范畴,归类到“你爱我”“你不爱我”的名下。拉扯不休,惊心动魄。花猫和我都很诧异。花猫是我小姑家的表妹,本名是许宁。大家光顾着说笑,桌上的菜消耗得极慢。我盯着自己最爱的一道酒煎羊,夹了一块又一块。这道菜很有些年头,最早的记录可以追溯到宋朝,载于《玉食批》。如今绍兴当地饭馆寻宝记做这个拿手。自己家也能做,不费事,简单来说就是焖羊肉加黄酒收汁,精髓在黄酒。绍兴盛产黄酒,做什么都往里兑,连甜品也逃不掉,咖啡、奶茶、冰棍,甚至布丁。小孩子不喝酒,可以享用这些。花猫最喜欢在下雨天喝热黄酒奶茶。酒煎羊上桌后不断火,把碗架起来,底下烧一小块燃料。褐色的浓汤表面浮着油花,香气四溢。我看燃料烧尽了,汤面贴着碗沿凝了薄薄的油脂。我妈让我给每个人盛一块,赶紧吃。瓜分完最后一块酒煎羊肉,花猫拉着我退场,去了楼下的篮球场。月亮缺了一块儿,论亮度还不比不上路灯。繁星争相放射光芒。若干闲散居民牵绳溜狗,沿着卵石小径踱了一圈又一圈。“姐,你知道成成哥这次是怎么回事吧?”花猫投了几个篮没中,意兴大减,挑起话题吸引我的兴趣。我说,不知道。语气淡淡的,抹去好奇心。我把球运给她,她抱住不投。“我爸妈说……”花猫他们小家庭的信息开放程度明显高于我家,她父母也不避讳他往外传话。我家父母则是千叮咛万嘱咐,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掺和,自己家里的事不要往外说。从小我就没有准确的判断力,不能决定哪些可以讲出来闲谈,哪些要缄口。干脆什么都不讲,把表达欲通通抹平。花猫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几乎把家事全宣扬出去。这会儿花猫说到成成哥,“成成哥的情感干涸了,需要从外部灌进去一些。”“怎么灌?”匪夷所思的词汇,在寂静的夜空下溢出恐怖的气息。就连不知何处飘来的花香都被逼退。“我妈说,就跟喝水一样简单。姐,我们哪天也会这样?”成成哥不是特例,肯定哪天我们也需要,所以好奇又害怕。我俩就像对烟、酒、性等禁忌产生好奇一样,在左右摇摆的年纪试图跨过界线,一探究竟。花猫提议,“下次我俩偷偷去看社戏。”约好了时间,把奶奶的乌篷船划出来。出发时,我们被达达逮个正着。我们表堂兄弟姐妹四个,我跟花猫玩得近,小时候成成哥跟我们姐妹俩玩在一起,因为他最年长,总被长辈要求带着妹妹们。而最小的达达小弟仿佛跟我们隔了一辈。他也不甘于被忽视。为了不让达达告状,我和花猫只好带上他。结果社戏刚开演,达达就睡了,窝在乌篷里。我捱过几场无聊的戏,终于等到了萝尔出场。萝尔穿着一身橙色夹克,扎着高马尾。房间里亮起一面电子屏幕,播放着视频:黑洞扭曲了光线,恒星与行星远逝。一片虚空浮现出来。萝尔的手指指向虚空中的几个小点,放大,定格。一颗芝麻粒一般的小行星。萝尔再一划手指,转换方向,放大,定格,一颗更小的行星。“在这儿!”萝尔兴奋道,“这就是蜉蝣星,我爷爷那一代乘飞船逃到这里,建立了桃源城。”画面中,一个圆形保护罩扣在蜉蝣星的一端,圈出了大概四分之一的地方。保护罩的天顶像一盏大灯,向内部输送光源。人们打开种子库,播种,一个生态系统建立起来。桃花飘舞。人们弹跳起来,行走于树冠上。萝尔说:“这里的重力大约是地球上的二十分之一。”突然,屏幕后面伸出一只手,揪住萝尔的马尾辫。“哎哟,妈!”马尾辫脱离萝尔的脑袋,原来是假发。萝尔自身的发型是短发,刘海儿垂下来几乎遮住眼睛。萝尔妈妈不悦地道:“又把头发藏了这么长!不催你还不剪!”“先别打扰我排练!”萝尔喊道,“明天就是就职仪式了!”“你可别让人看出头发长了。”全息屏幕熄灭,萝尔妈妈露出真容,她四十岁上下,寸头,衣着朴素。屋里的陈设是理发厅的样子。萝尔妈妈是个理发师。她拎起萝尔的衣服后领,萝尔飘在半空,像优雅的舞者在空中旋转,最后落进理发椅中。像个布娃娃。萝尔妈妈熟练地挥舞剪刀,塑造出寸头形象的萝尔。萝尔伸手感受发梢的尖刺感,表情扭曲起来,“这也太丑了。”“规矩就是这样。哪来多余的水给你洗头发?”又过了几场其他人物的桥段,再下一个场景是萝尔就任桃源城助理运营官的仪式:火灾警报打断了简陋的就职仪式。城中一处民居浓烟冲天。消防员开辟出防火带,阻止火势蔓延。“我的孩子还在里面!”一个女人冲向起火的房屋,大喊大叫,被拦住。消防员接上水管,准备放水灭火。“快停下!”消防指挥官说,“还不到用水的时候!”他的命令压过了屋里孩子的啼哭声。“孩子还困在里面!”那个准备放水的消防员强调。“火势已经控制住了,不能浪费水!”消防员扔下水管,只身冲进了火海。大火无情啮咬着梁木。一片“哔剥”之声,孩子的啼哭声完全听不见了,孩子的母亲则压抑着抽泣。过了一会儿,消防员抱出一个小男孩来。小男孩全身看起来还算完好,正伸手揉着眼睛。房子在他们的身后倒塌。孩子被抬上救护车。女人失去气力,跌坐地下,大哭。萝尔拥抱着痛哭的女人,“没事了,都会好起来的。”女人几乎瞬间收起了因伤痛而扭曲的表情,然后她茫然地看了看倒塌的房子。社戏放映到这里就结束了,丝竹声重新响起,调子舒缓。四下的乌篷船没有要散的意思,甚至有人划着船往戏台前挤,或者走到别人的船上。工作人员重新布置空旷的戏台。花猫把达达叫醒,“开始了。”达达不耐烦。“错过了可别怪我们没有叫你,还不是怕你告状。”花猫兴致勃勃,等待着后面的活动。我沉浸在方才的情节中,脑中冒出了一连串的问号,并伴随着担忧。星系原本的恒星被黑洞吞噬,无法提供能源。他们并不具备将黑洞辐射作为能源的科技水平。能源不足导致了资源循环利用率下降。桃源城的之前稳定的能源输入从何而来,如今又为何会减少?“拍卖开始了!”花猫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手指示意戏台的方向。我一偏头,却见一只乌篷船疾驶而来,“安安!”是我妈。我妈的“情报”来自我大姨。这夜大姨恰好也去看社戏,在灯影里瞧见了我。我还浑然不知,她已给我妈传讯。大姨比大姑还爱掺和事儿,但我妈偏就乐得她掺和。大姨是我妈的主心骨,我妈什么事儿都找她商量。本来她们两姐妹关系好,对我不会有坏处。奈何我大姨对管教小辈儿很有一套,把我堂哥培养得全面发展,积累下来一套经验,忍不住在我身上再验证一遍。我姨自然看不上我爸妈对我的放任态度。我跟我妈说,你们要求我不往外说家里的事儿,那我的事您也别跟大姨说。我妈答应了,但架不住大姨常跟她问起我。真是没办法。我也不能太跟我妈抱怨大姨。我姥姥就生了她俩一对女儿,从小有商有量,和和气气。一向是大姨陪伴姥姥比较多,我妈对此是抱愧的。所以渐渐地,我自己有什么事情,有什么念头,不太敢跟我妈说,怕我大姨辗转知晓,数落我妈不会管孩子,又代为教导。但不可否认,整个因果逻辑是我为自己的叛逆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对于我私自带弟弟妹妹看社戏的事儿,我爸妈怒斥了我一顿,奶奶拦着,花猫和达达家里也没追究,事情就这么遮遮掩掩地过去了。回家后我妈说,“你们看就看了,应该也花不起那个钱。”再没说别的。我对社戏原本没有生死攸关的好奇心。大人们习以为常的事情,但不宜让我们小孩了解太多。尽管我已经十六岁了。我家是缺少沟通的家庭。对于我此番在好奇心驱使下的犯禁行为,爸妈也没有适当解释、引导,宛若无事发生。但是夜里,我爸妈在房间里窃窃私语到很晚,后来他们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没过几天,我妈若不轻意地跟我说:“安安,你实在喜欢猫的话,养一只吧。”一个期盼了很多年的心愿,忽然被允许,因为等待了太久,没剩下多少喜悦。何况事出有因。什么样的因,能让他们拿出“养猫”这个条件来?我从小喜欢猫,家里不让养。从小未满足的诸多心愿中,这是最让我心碎的一个。我七岁时捡到一只流浪猫。几个月大的白色布偶猫,耳边溢出几缕浅咖色的长毛,神态端庄、冷清、矜持,即便是在垃圾堆里扒拉着翻吃的,举止也泰然自若。我慢慢接近她,用一块火腿肠把它诱至身前。她嗅了嗅,没吃,伸一只瓜子按在圆滚滚的火腿肠上,仰起头瞅我。我决定把她带回家。爸妈坚决不同意,但一时没给她寻到去处,暂且养在家里。我以为养着养着就留下了,甚至给她起了名字,Lucky。某天放学回家,Lucky不见了。爸妈没解释为什么背着我就把Lucky送走了,也不告诉我送去了哪儿。“本来也不同意你养。”他们当时是这么说的。回忆让我很烦躁,在我七岁的概念里,他们不让我养猫,等同于他们不爱我。我驱散回忆,平静地说道:“我已经对养猫不感兴趣了。”话说出来又很不甘心。你是否会产生这种古怪的念头:下辈子做一只猫好不好?接受人类的关注,同时又不必回应他们的期待,保持着自我的完好。我妈眸中泛起失望的神色,漾得满屋都是,使我也产生了愧疚之情。我问,“为什么突然又同意我养猫了?”“这样你会快乐一点儿。”“妈,我挺快乐的。”
萝尔在就职仪式上宣称要重建桃花源,不久之后,在桃源城市政厅的圆桌会议上,萝尔坐在最末,与市长、其他议员争得面红耳赤。桌上悬浮着圆形的鱼缸,微型的生态系统。水草飘摇,一只小鱼隐入草丛。透过鱼缸,会议桌被扭曲了,桌上的人也是。市长是位快五十岁的男人,坐在会议桌主位。萝尔侃侃而谈,“如果不能获得更多的能源,我们的生态系统就会崩溃。我们能否跟‘救助者’重新谈判一次,以借贷的方式获取能源,以挽救我们的生态。”一位年长的女议员讽刺萝尔:“谁会为了竞选做出如此激进的承诺?”市长平静地叹气,不接话。“‘救助者’凭什么再帮助我们?”一位男议员反问,不等萝尔回答,他又说,“运营一个生态系统需要的能源是天文数字,他们不会轻易施舍,只做等价交换。”萝尔说:“我们生产的农作物也是他们需要的呀。”“他们已经学会了种植的方法,并得到了种子和基因库。搞不好他们自己跑到什么地方开垦土地去了。”“我们就这么被利用了?”萝尔平复了一会儿,又说,“我们可以去寻找更宜居的环境吧?”年长的女议员指着鱼缸,对萝尔说道:“你看看它们,如果你告诉它们,不要依赖投喂者,不要生活在鱼缸里,海阔凭鱼跃,你让它们从鱼缸里跃出来吗?”这段社戏昨天新鲜出炉,今天由我的同桌在课间转述,仍活灵活现,并引起了我的疑惑,“你知道‘救助者’是什么吗?以前没听他们提过。”“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但是看起来,桃源城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以前却无人曾在闲谈中提起?”“不可能。”同桌稍加思考就做出了判断,“你也说他们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不不不,我刚才说得太泛了,不是桃源城里的所有人,看样子,议会上的所有人都知道,市民可不一定。”同桌郑重地点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老师踩着上课铃来了,教室里的嘈杂声响如条件反射般地畏缩回去。我悄然把静音的手机立在书山之后,打开电子书页面。这阵子,我很迷恋间谍小说。同桌总说成“谍战小说”。“不是谍战小说,是间谍小说。”我懒得解释二者的区别。一位举世闻名的大作家正儿八经干过间谍,并写下那些经历。希望你也喜欢那位,毛姆。读完《英国特工阿申登》后,我又打开了勒卡雷的间谍冒险世界。窗外正在下雨。绍兴这个多雨的水乡,增强了阅读氛围。我爱斜风细雨中泼洒的哀愁,烟雾轻萝,影影绰绰。间谍小说的叙事并非时时刻刻如夏日雷雨般紧张刺激,更多是迷失。一个人面对着险峻的未知,在纷纭的信息与伪饰中颠来倒去。在一道墙的两侧,双方都认为另一侧过的是次一等的生活。吃午饭的时候,我又央求同桌讲述昨天的社戏与‘救助者’有关的片段:幽暗中,萝尔从小型飞行器上下来,透过宇航服头盔里的夜视仪,显现出简洁又破败的建筑轮廓,荒凉,萧瑟。这是萝尔口中的“救助者”在蜉蝣星邻近的小行星上设置的中转驿站。船港空空荡荡。小行星上没有空气,也没有人工重力装置,萝尔轻飘飘的,控制不好步伐。她靠近建筑,门上弹出一个全息画面:巨大的三角形感叹号,以及中英两种文字“未经许可的访问”。萝尔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能量箍住,离地而起。这时大门打开,两个白色的机器人幽灵般飘出来。“你们一定弄错啦……我来之前申请了访问许可,明明通过了。”萝尔用全息投影亮出通行证。两个机器人齐刷刷地发声:“这是旧版系统,已经弃用了。”“但你们批准了。”“系统自动批准的,指令无效。”“能不能让我见见你们的……主人?”“他们不在这里。”两个机器人飘进建筑,大门随之关上。萝尔在建筑外游荡,急切又谨慎地寻找进去的途径。同时她自言自语地控诉着:“你们的主人救了我们的祖先。我们的祖先也知恩图报了。但是……但是到了我们这一代,也该公平地交易了……如果我们的生态系统崩溃了,你们就什么都得不到了……”“桃源城快要荒芜了,是吗?”一个慵懒的女声进入了萝尔的通讯频道,听起来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谁?”萝尔环顾自四周。女声发出冷笑,“原来你不是来找我的?”“是‘救助者’吗?”萝尔惊喜地问。同桌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好奇心勾着我把目光聚拢在他脸上。同桌卖起关子:“不是‘救助者’。”“外星人吗?”“你猜。”我追随着直觉,用不太确定的语气问道,“帕米拉?”“我靠,你知道啊!”我们全家去看社戏那天,帕米拉出现过,那时她刚回到桃源城,似乎声称要夺走萝尔拥有的一切。我如此解释,同桌惑然:“你是说,帕米拉之前就在桃源城里出场了?”“是。”“不对啊。明明是萝尔从‘救助者’的驿站把她带回桃源城的,帕米拉刚刚从长达九年的休眠中醒了过来,因为‘救助者’的飞船已经开走了,所以帕米拉醒来后没法回到桃源城,不知为何,她也没有联系那边。恰巧萝尔来了。”他捋出来的时间顺序很合理,接下来便能推测,社戏的叙事顺序出了差错。“社戏的天然性被干涉了,它不再自洽,给了我们质疑它的出发点。”同桌显然觉得我反应过度了,“也许只是系统出了差错吧。”“哪怕是无意之间搞错了,难道有什么人可以决定某个片段何时上演吗?那么他们也可以决定某些片段能否上演。还有什么是不能操纵的?”同桌沉思了一会儿,“很难说以前没有时序错乱的情况。”我说:“以前有就合理吗?不是更论证了不合理?”“不会真的有人每场社戏都看了吧?连负责维护设备和放映的工作人员都是轮班的。”“也不用每场戏都看,只要出现了两个片段之间的明显的错误,就能知道啊。”萝尔遇见帕米拉的社戏片段上演后,有传言:工作人员误将原本被归类为“禁止”的片段播出,在后续的社戏里打乱时序突兀上演。禁止。这个词汇触动了我的神经。也触动了社戏的秩序。是否有些片段在非公开的渠道被交易了?据小道消息,提到“救助者”“帕米拉”的片段都是不能上演的,但因为适合上演的片段渐渐稀缺,才不得不悄悄放宽标准。又是“稀缺”!他们缺能源,我们缺他们。他们的世界一团糟,我们的世界也开始乱套。
近日,城市里弥漫着恐慌、焦躁、不安的氛围。人们互相看不惯,埋怨别人碍事。我叔因为跟人打架去了医院,起因只是一点儿小摩擦。没多久,我妈又在工作期间晕倒了。我妈的工作是在孔乙己酒店的小吃窗口炸臭豆腐,手艺好,排队的人络绎不绝。她的动作很优雅,不紧不慢地数出一份的数量,用长筷子一块一块夹出来,等油锅里的炸好了,捞到铁架上沥油,再把刚才数好的放进去。如果你是正在排队的顾客,你会把排队时间长归咎于我妈动作慢,完全算不清炸熟一份臭豆腐需要固定的时间,比数十块豆腐块的时间长很多。如果我是顾客,会希望我妈把豆腐块扔进油锅里后停下手来,干等,以表示急切。你着急,我也着急。我妈做事情慢,做家务也这样。我常常迷失在我妈行动间散发出来的节律中。比方她抹一只碗,捏着碗沿,抹一寸,挪一寸。我在这种不慌不忙的节奏中长大,我妈也在这种节奏中不知不觉地黯淡。顾客激烈地争执先来后到,我妈因此受惊晕倒。问题不严重,当天就出院了。我爸让我妈别工作了,我妈不依。我大姑也来帮着劝。道理肯定在我爸这边:首先我妈本来身体不好,而炸豆腐的工作环境烟熏火燎,又一直站着,并不轻松;二是收入也不多;其三,工作时间不固定,如果我妈上晚班,我爸下班回来得自己做饭,男人遇到这种处境,心头难免荒凉。不让我妈辛苦上班,说是为了她好。我妈却是一副不领情的样子。工作是她的,不辞。早先我问过她,何必上这个辛苦班,我妈说,“我手里总得有自己的钱……有时候给你姥姥一点,总不能这个钱也用你爸的。”我妈是个很要强的人。 某个风晴日暖的下午,我在猫咖写作业,去洗手间回来,看见咖啡渍在桌上形成的文字,起笔落笔都显露出猫爪的形状:沈园路36号。一个废弃的商场大厦,四楼有一家电影院,小时候我还去过。那时商场里的店铺陆续停业,四楼的电影院还顽强地在夜间营业了快一年,票价便宜。小时候那次是大姑带着成成哥与我来看电影,没找到直达四楼的电梯,先上到三楼,打电话给影院前台问路,兜兜转转,寻找未封闭的通道。漆黑中,电梯间按钮的微弱红光,从辨不清距离的地方传来。成成哥说,像科幻片里的场景。大姑说这是恐怖片。如今这个建筑已经被秘密地另作他用——社戏档案处,据说保存着社戏上演以来的所有片段,包括“禁止”的部分。白天我去踩点,商场的各个入口都封锁着。我找到了潜在入口。大约因为年关将至,安保人员有所懈怠,我凭着缜密的计划和灵活的行动,成功溜进去,并自助播放了一段被“禁止”的片段:帕米拉的全息影像前,我就站在与她相隔一尺处。她声情并茂,如泣如诉,每个句子都饱含感染力。披肩长发的每一个波浪卷儿都在颤抖起伏。她就是风浪本身。“市民们,以下是帕米拉的广播。你们可能不认识我,或者不记得我,我是现任市长的女儿。今天我提议大家罢免市长,理由如下……”街上,市民听到广播,停下脚步,并且示意正在吵闹的人安静。城中风沙飞扬,人们的身影模糊,窃窃私语。“首先,他没有挽回桃源城的衰落,反而加速了荒漠化。如今桃源城不再是原本生机盎然的样子,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关系到我们的存亡。”“何以至此,历任市长们一清二楚,却瞒着大家。欺骗,从我们第一批到这里生活的先辈那里就已经开始……我们为了得到维持生态系统运转的能量,与‘救助者’做了交易。大家以为交易物是农作物,这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的。”“每个人的大脑中都被纳米病毒入侵了……经由纳米芯片,我们产生情感时的大脑信号被截获了,记忆也黯然失色……”萝尔冲到广播室外面,拍着门要求帕米拉停下。帕米拉仍继续着激愤的发言,“这些肮脏的交易应该被制止。”疯狂的敲门声在我的身后响起,声音重叠着社戏,好一阵子才把我的意识拉回现实。我对暴露后的逃跑有所准备,但我低估了形势,我把自己锁在放映厅里了。这时,萝尔从她自身的影像里冲了出来,拉着我遁穿一面墙——大楼最外侧的墙壁,然后两人一起倒头栽了下去!落地时,脚底好像踩到什么柔软的东西。天旋地转。涟漪激荡。我睁开眼睛,看到脚下倒置着社戏戏台,几条乌篷船的底板横七竖八,像培养液中的草履虫。萝尔抓着我的胳膊。她宛若一个超能力者,突破了我们这个世界的物理规则。我惊愕之下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但还是用目光传达了巨大的困惑。“可算找你了!”萝尔说。大脑像是被一脚踹开了大门。一盏大灯照亮里面,显现出图书馆书架般的陈列。每个书架上都扒着一个小人,它们搭着梯子上上下下地翻找,揪出书一样的东西,翻了翻,再塞回去,或者随手一丢。大脑深处——比我的躯体能感觉到的更深处——传来击穿灵魂的尖锐刺痛,像是有人拉扯我的神经:七岁时去看社戏,散场后,我爸把乌篷船划向戏台底下,原地转了几个圈儿,船身倾覆,世界颠倒。我们从船上走入水下世界。水在自然界中发挥着连通作用,海洋、河流、雨雪、植被……水是一切的信使,是传播介质。我仿佛溶解在其中,轻飘飘,无着力点。温柔、静谧,自身仿佛不存在了,又一念溯源到意识从肉体剥离、转化成数据的那一瞬。强烈的自毁倾向席卷着我。我非我。涟漪的振动向我传来信息,我用力去解读:“意识可以再现,你可以用‘复活’来理解,考古学家会称之为‘复原’。你是一个刚刚经由引渡的意识体,还无法唤起身体的记忆与感知。”我扭动着不知是否存在的身体,喊道:“你给我强加太多定义了!不要再干扰我!”“你现在出现了轻微的‘自我认知紊乱’症状。别担心。”“只是‘轻微’吗?”“你还能分辨出‘我’,还能对话,这很好。你的感知还在运转吗?我们找点儿事情做。”“做什么?”“灌注一段情感过来,以客体来认证主体。”萝尔五岁时,一家人在草地上野餐,爸爸搭好了帐篷。小萝尔靠在妈妈怀里,妈妈给她扎头发,手指灵巧地圈好皮筋,扎起左边的羊角辫,发梢像烟花一样散开。小萝尔仰头向天空,角度正好倒着看到她的妈妈。这段记忆我以为是幻觉、梦,或是由我自己编造。它离开我那瞬,我才感受到它绝对的真实,以及它曾经驱动的心灵能量。爱如潮水。一生中该有此番感受,你在他人的目光中看到自己,于是你融化在了那道目光之中。先是心头一热,随即热流由心跳抵达每一根毛细血管,将你的全身包裹起来。一个人对自我的审视总是矛盾重重,却能经由他人抵达自己。他人如同棱镜,把“自我”这束苍白的光折射出炫目的斑斓。人们将“自我”寄放在与他人的关系里,同时却苦求一个完满的自我。七岁那年,我爸妈送走了Lucky,在我的头脑中激发了一场地震。萝尔的这份情感被我吸收,成为重塑自我意识的种子。现在它被连根拔起,只留下一段灰白的记忆,不再产生感受。我才发现“自我”原本就不是稳固的,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场艰难的自证,一个自我循环的指令。科幻电影常常探讨程序和机器人是否有意识,当我们判定他们“有”的建构性时刻,一切从虚无走向真实,宇宙与自身的存在是如此稳固,仿佛永不消逝……我们对“自我意识”的判定太武断了,绝非“有”或“无”这般简单。乌篷船摇荡着涟漪,我一再迷失于自身匮乏的表达,完全找不到出口。手指扣住乌篷船的边缘,木质纹络竖起尖锐的纤维,使泛白的指节挤出殷红的血珠。沉重的呼吸压得我喘不过气。萝尔的声音伴着飘渺的风声袭来:“对了,你们是从哪里接入的?”“我们本来就生活在这里。”“哦,你是NPC。”“不是。”我冷冷地道。她或许无意给这个词填充侮辱意味,但我很不舒服。“你们桃源城是有实体的,对吧?”“我们是真实的。”对话再进行下去毫无意义。如果我与她争执,她定然觉得我很可笑。若要去论证“真实”,我们是不充分的论据。她又接着说下去:“你们是虚拟的,却吞噬了我们的真情实感,因为你们自己不能产生情感。”“萝尔,能否请你描述一下对‘真实世界’的定义?”“就是……你能感受到……”萝尔感受到了我语气里的挑衅。“你用的概念很对,感受,也就是不同感官体验的组合。然而,你们的视觉被困在可见光波段,听觉也只有很小的区间,嗅觉、味觉、触觉有多局限我就不说了。你所能接触到的实体世界无非是几种相互作用力的纠缠,完全可以模拟出来。以你的有限感知来定义真实?太狂妄了。”萝尔用不服气的神情瞪着我。“我们经由社戏舞台把你们的‘真实’虚拟化了,你们通过‘接入’把自己的实体抛在身后,虚拟化自身的同时也把我们虚拟化了。那么,你怎么能用你们的真实来否认我们的真实?”萝尔说,“我们的存在是一场交易,或者说剥削。我们被迫交出情感,获得维持生存的能源。硅基纳米病毒,它会进入我们脑子里,拦截情绪波动的神经信号。这场邪恶的交易偏偏由我们的‘救援者’发起,一切都是骗局。我会找到他们,解除魔咒。” 萝尔离开后,我在不知谁家的乌篷船上发呆。冬夜实在是冷透了。直到天色转明,在一盏孤星的守护下,我去了奶奶家。奶奶看出我魂不守舍。“他们的祖先,掌握着地球上顶尖的财富和科技,却在危难关头抛下地球。”“我们怎么在地球上是怎么活下来的?当时意识上传技术完全不成熟,成功率很低。”“是的。代价无法避免,地球面临生存威胁时,绝大多数无法远航的人,借用尚不成熟的脑机接口技术和早期版本的元宇宙,将意识上传。”“我们绍兴城容纳不了那么多人吧?”“元宇宙是接入式的、分布式的,存在无数不同的形态。人们采用了不同的技术路线,无数残缺的灵魂被创造出来。最初的岁月很艰难。如果自身不能产生情感,元宇宙中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即便是在享乐,也体会不到。人类本质中的许多东西是无法复制或者再生的。我们的技术始终掌握不了情绪和情感的产生机制。而这些,是主体意识的丰富养料。”“后来呢?”“我们必须引入‘死亡’的概念,清除意识的缓存,只保留原初的认知和思维模式,再如婴孩般重新长成。人类的意识获得短期的稳定,才能投入生产经营,于是恢复了地球上的一些自动化工厂,以生产所需的设备:服务器、大型太空望远镜、大型粒子对撞机……这些帮我们认识世界存在的本质,发展科技。”“然后追上了他们?”“是的,”奶奶叹息一声,“他们若真能溜之大吉也就罢了,偏偏用了最笨的方法逃离,把一千年的光阴挥霍在睡觉上,不停地消耗燃料,技术没有丝毫进步。他们太空航程的第五百年,我们就能派出小型探测器以接近光速追上他们,看着他们像蜗牛一样笨拙地爬行。我们也提前探明了,他们所选的目的地并不宜居。后面发生的一切,都在控制之内。我们为他们创造了一个生态系统,然后找到了他们的用处。”“为了报复和惩罚他们吗?”“不是。”奶奶叹气,这很复杂。炉上的黄酒奶茶煮沸了,嘶嘶响着,水汽尖啸。深褐色的茶叶在浑浊的液体中翻滚。我去把火关了。“地球的最后岁月里,‘上传’、‘备份’这些概念流传了几个世纪,轻飘飘的,掩盖了技术执行细节的残暴,以及科学伦理冲突。意识上传——我不想用这个词,可惜我们依然没有别的词汇,这个操作不是在云端建立一个共享文件夹这么简单,人类本就不是机器或程序,不适配‘上传’或‘备份’这样的操作体系。当初人类轻率地使用这些词汇,预设的前提就是把自身‘程序化’。人类一向警惕奴化、物化的表达,却在这里如此大意。就因为这些词汇指向未来?我们低估了期间要承受的痛苦。这是代价。”我说:“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经历过痛苦,就去伤害别人吧?”“操心不了这么多,毕竟他们不归咱管,对吧?”奶奶把黄酒奶茶倒进杯子,让我把锅刷了,然后开始念叨年夜饭的菜单。秋天从鉴湖捞了不少螃蟹,吃不完,晾成肉干存了起来,年夜饭可以添一道螃蟹羹。“你成成哥爱吃这个。”奶奶说。黄酒奶茶在我体内激荡着暖流,我问:“如果没有桃源城的那些人,我们会怎么样呢?”“不知道。”生活在分崩离析的边缘继续着。有时你觉得生活已经解体了,有时你觉得生活还在继续着,更多时候,你往前走着,生活一边加固自己,一边解体崩溃。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会过去呢,就算过去了,继往开来的时代还会属于我们吗?我只能做旁观者。这绝非一时的闪念。酷刑般的思考之后,我反复锤炼出这个结论。难道我理解的就是真相吗?也不见得。仅是零星的线索拼凑出一种叙事,接近于真相。我选择忽略它,或者被其困扰但不做任何行动。明明生活还继续着,有点儿不适,但还能忍受。真相不停地审判我。它把若干选择摆在我面前。我无视了其中艰难的部分,假装选择不存在。我痛恨枷锁,但枷锁已融入血肉。我对如何反抗一无所知。难道萝尔知道自己的反抗对象吗?一开始她会反抗“救助者”,但桃源城内部的分歧会拉扯她。她怎么证明自己是对的?证明不了。
桃源城与元宇宙的接口在地下城堡。萝尔几度潜入,先到达我们绍兴子宇宙,再进入社戏戏台水下的神秘空间,通往其他子宇宙。经过艰苦的追寻,她找到了“救助者”的踪迹。天空呈现为诡异的墨绿色,无垠。白鸟悠哉飘飞。萝尔的落脚点在一片屋顶,脚下青瓦仿佛无尽,起伏如同水面的波纹。“你终于还是找到这里了。”一个声音响起。萝尔惊问:“谁在说话?”一瞬间,白鸟压低狂飞,无数白鸟融成一个,如同幻影找到了真身。白鸟的长足扣在屋脊上,收翅。“我们的存在形式跟你们不太一样。”白鸟一飞冲天,化作无数白鸟,又化作飞雪,悬停于空。萝尔被卷入雪中,风声呼呼。四处乱飘。萝尔伸手抓住一根树枝,手却化成飞雪,身体失去牵引,被风荡开。冰块碎裂的声音响起,很轻,很远。片片雪花在空中定住。接着又一声轻响。雪片瞬间坠落,裹住无数枯枝。萝尔化身散入无数雪片中。她的声音是雪花的簌簌轻响,“你想要什么?”风的声音,“若认知广袤无垠,意志就不会居于统摄地位。不想,不要。”“没有意志,拿走我们的感情做什么?”“也是一种有趣的认知。”“有趣?”“你们能在喻体中看清真相,却迷失在本体中。”“我们可以谈谈吗?”“我们不是正在谈?哦,你是指谈条件?”“把我们的情感还给大家。”“那我也要收回能源供给。”一只戴着斗笠的白色布偶猫,迈着沉稳的步伐,雄狮般行走在雪地里的小径上。一棵树扬起藤蔓,甩向白猫。白猫纵身一跃,避开袭击。“帕米拉,你很熟悉我们的规则。但你在我的地盘上,对抗规则,就是对抗自身的存在。”白猫露出尖牙,一副凶兽模样,说道:“我们从出生就在你地盘上,但不代表我们任人宰割。”树枝狂舞抖落雪片,伸出藤蔓劈向白猫,雪花凝聚于白猫之前,抵住了冲击。雪片四散飞舞。“萝尔,你学得倒快。”那个声音说。天光乍晴。雪化作溪流。“好吧,既然你们来了,就给你们机会捡拾自己的情感。”连绵不绝的山脉,中间裂开一道长长和峡谷,流水汇聚,碧波粼粼,若翡翠。水面时宽时窄,水流时缓时急。巨石突出水面,棱角尖锐。阳光柔和,万物生辉。萝尔踏足溪流之中,水纹的波光凝于鹅卵石上。一束微光浸入萝尔,她仰头望向并不存在的天空,眼泪滴落下来。帕米拉静静地站着观察了一会儿,溯向水流的源头……       桃源城仍保留着地球的纪年,经过千年的太空航行和百年的小行星定居,日月已是残存的传说,甚至地球也是。没有晨昏与四季,但他们仍遵循着三个星体互相绕转形成的纪年,以及部分节日。春节要过,遥祭在地球大灾变中逝去的人类,“感激地球赠予的一切。”哀思之余有点“一切都宛若新生”的幻觉。人们把城市认真打扫一遍,理清了建筑上积淀的风沙,市容焕然一新,也许春节最让人愉悦的地方便在于此。辞旧迎新的仪式结束后,人们互相串门。虽然城市不大,但很多昔日的联系会断掉。春节是重新连接,但人们的热情早已减退,疲惫和厌倦在人们脸上传递,席卷了整个桃源城。甚至无人注意到帕米拉和萝尔不见了。萝尔的妈妈从春节前就忙着“给差不多全城的人理发”,现在累得只想睡大觉,默认萝尔去市政厅忙活春节仪式筹备去了。真正为此忙得焦头烂额的是市长,他倒是发现萝尔不见了,不祥的预感从他心头缓缓升起,但又像一缕炊烟一样消散无踪。这时,欢笑与痛哭如交响乐般扬起,诡异的喧闹掀翻了清冷的节日氛围。人们感到无数情感从他心头漫过,无数碎片从记忆的深海中齐齐浮现,缠绕在一起,带来一种宏大又寂寥的心绪体验。市长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匆匆穿过为情所困的人群,前往地下城堡。帕米拉与萝尔从那里走出来,萝尔抱着帕米拉,“帕米拉!你做到了!我们做到了!”“我什么都没有做……”帕米拉整理着自己的头发,表情迷茫,夹杂着一丝失落。市长奔向帕米拉,脸上是多年来不曾有过的慈爱之情,还有迟来的对久别重逢的欣喜,他紧紧地拥抱着帕米拉。帕米拉无动于衷。“噼!”“啪!”鞭炮声此起彼伏。众人的欢喜笑闹中,跃动的红色鞭炮图案占领了每一块电子屏幕。举目可见喜气洋洋的红。桃源城很多年不营造这种高能耗的节日氛围了。即便有狂欢的氛围打底,大家对鞭炮也并无惊喜。反而它像一盆冷水,泼醒了醉于悲欢离合的人们。巫术般古老的仪式,勾起了人们内心的恐惧。他们面面相觑,几个小孩子吓得大哭起来。市长在鞭炮声中提高了声音,对帕米拉说道:“九年前你误闯地下城堡,接入了元宇宙,知晓了桃源城存亡的真正秘密。‘救助者’怕你公开真相,要把你带走。那时我应该说,即便他们要摧毁整个小行星,我也要保护我女儿……”“我不是怪你放弃我。”帕米拉冷静地说。“啊……那……”“我恨你懦弱,小心翼翼、助纣为虐,辜负了所有人。”“这也是我后悔的,”市长点头,不得不痛苦地承认:“我所捍卫的谎言根本不值得,本来九年前你就可以戳破真相。”天顶上炸开新年的烟花,随着一声由尖锐转向沉闷的巨响,人们抬头观望。烟花颜色之绚烂非人类肉眼可辨,绽放与陨落的须臾,天顶的能量罩像是被四散的火星子烧出了一个个小洞,洞的边缘闪着一线幽微的火光,把缺失的面积一点点拓开。气体飞速逃逸,漫入无尽的宇宙。人们感到呼吸困难,四散回家穿宇航服。无数的小洞汇合成一个大洞,那一圈火光仍在扩大,重叠了黑洞边缘被扭曲的一圈光线。黑洞宛若一个无言的深渊,准备好下一刻吞噬整个行星。幽暗宇宙渐渐现出真容。没有任何预兆,或者声明,能量供应被切断。桃源城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尖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在气压降低到不可接受之时,未及时穿好宇航服的人呼吸难以为继,被身体内外失衡的气压拉扯,在黑暗中破裂。技术员试图将能源装置重启,屏幕上显示红色文字:没有权限。技术员说道:“是他们关掉的。”“谁?”市长问。“救助者。”宇航服面罩内是市长沧桑愁苦的面容,他叹口气,走向广播室,拍了拍话筒。整个城市响起轻微的“嗞啦”声,“已经启动了应急能源,我们还能撑一阵子。大家先别慌。我们要离开这里。这些年,我们一直在维修和加固飞船。技术人员已经去重启飞船了。”有人对着市长大骂,“你他妈的要害死我们!”“‘救助者’放弃了我们?”女议员在混乱中逮住了萝尔,问道。“是的。”女议员穿着宇航服进入议会大厅。悬浮着的鱼缸已经被冰块撑裂,中间剩下一团液态水没有完全冻结,金鱼在里面无力地扭动。女议员敲敲鱼缸顶上的冰块,冰块很坚硬,声音沉闷。女议员抱起鱼缸,作势要把鱼缸摔到地上砸碎冰块,步伐踉跄。金鱼已经冻僵,不再游动。宇航服的球形头罩与鱼缸抵在一起,女议员在里面哭泣:“还能去哪里……还要吃什么苦?我不喜欢冒险……我要留在这里……”茫茫宇宙星光微弱。飞船搁浅于蜉蝣星外。人们在桃源城的港口等待着,紧张、惊恐、亢奋。五艘小型飞行器将市民们引渡到大型飞船上。有的人争相上船,也有人表示坚决不走,又在他人的劝说和推搡下登上飞行器,再进入先辈们留下的飞船。飞船控制舱内,技术人员在做启动前的检查工作,一人说:“冬眠舱的数量不够,我们恐怕还没有把所有人都带走的方法。”“别说所有人了,能不能走还是个问题。”另一个技术员用故作轻松的语调宣布自己的新发现,“缺个控件,启动指令是一次性的,已经失效了。”萝尔在一旁,问怎么回事,技术员叹气道:“启动飞船的指令权限,在地球上。”这时市长接入了萝尔的通讯,急切如骤雨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萝尔,帕米拉在飞船上吗?”萝尔走出驾驶舱到大厅,环顾四周,一个个宇航服面罩反着光。萝尔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没有。我找……”通讯断掉了。萝尔重新拨过去,“市长先生,飞船的启动指令需要随机密钥,权限在地球上。”“我知道了。”通讯再次断掉了。萝尔担忧地看了一眼大厅内混乱的人群,又回到驾驶舱,对技术员说道:“你们先解决别的,启动的事我来想办法。”“这很麻烦……地球早就完蛋了,连个会加减法的猴子都不一定留下……”萝尔跟随小型飞行器回到桃源城,冲向地下城堡。帕米拉和市长已经坐在椅子上,处于无意识状态。萝尔到空椅子上坐下。
绍兴的大年夜本来安排了社戏,但是临时宣布停演。有人没看到紧急通知,或者对“技术原因”抱有一丝尚可挽救的侥幸,依然划船去了鉴湖,皆被劝返。我奶奶家所住的鲁镇离戏台近,左邻右舍不少人顺路去探情况,都说没有演。我不到黄河不死心。黯淡星光下,不知谁家的乌篷船横在水面,空船对空台。我划着乌篷船驶近戏台,落入了它的倒影——本不该诞生于夜色下的事物,随后船身剧烈晃动,萝尔探出水面,扒住我的船头。我妈电话过来,问:“有吗?”她怕我累得一家子白跑一趟,让我先去看看,再传信家里,反正离得近。“没……有。”我支吾道。“没有你就回来。开饭了。”我挂了电话,萝尔与我简明扼要地交换已知信息。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幽灵”到底是什么,萝尔说:“我想请你帮个忙。”我答应了。“我还以为你无所不能,结果区区一个门都进不去。”“防火墙安全级别不一样。”经过我妈的几番催促,我划着破旧的乌篷船匆匆回到奶奶家,进门听到成成哥的声音:“我把观测提案交上去,批准后,太空望远镜操作员会按要求执行提案,我坐等数据传过来就行了。”我们家的年夜饭,不出意外变成了庆祝成成哥获得天文局实习职位的庆功宴。说起我同辈四个,男孩子的取名是“成”和“达”,女孩子就是“安”和“宁”,长辈的期待未免太偏。成成哥又说道:“大型望远镜悬浮在实体世界的太空中。即便我们生活在看似虚幻的‘过家家’世界中,仍然能与实体宇宙建立可靠的连接,操控着实体世界中的庞然大物,取得重要的数据。这个系统运转起来,给个人提供了一种自我实现的可能性。”他的傲慢使我不悦,我忍不住反击他,“观星还是作为体力活时更有趣。”在地球的静好岁月里,天体物理学家千里迢迢、舟车劳顿地赶到高海拔处的天文台,在申请到的观测时段内,把裁剪好的底片装进望远镜的相机里,在主焦点处承载星光。甚至天体物理学家还要在暗房里冒着生命危险,用特殊的化学药剂处理底片,只为获得更好的感光效果。观测时,若天气不佳,只能听一晚狂风呼号,或看一夜阴云密布,最后空手而归。漫长的观测时段里,他们用困顿的身体托举着咖啡浇灌的大脑,用重金属摇滚乐敲击耳膜。最终他们在观测结束后松一口气,披星戴月而归,脚踏崎岖山路,目光投向星空,感受到繁星的引力也牵引着自己。成成哥说道:“地面望远镜早就淘汰了。早先的人类往太空中发射了无数人造卫星,卫星的太阳能板反射太阳光线,比远方所有的星星都要明亮,给天文观测造成了不可抵御的干扰。”“怪不得,”大姑接上了话,“那么多望远镜都没有早点发现冲向地球的小行星。”“还好现在有更多的太空望远镜,可以自动化操作,”成成哥说,“在我们的生存条件下也可以进行,只要观测提案能通过,就有专门的程序来执行。”我多少带点儿挑衅地问成成哥:“那你的有效工作是什么?”“提出可靠的猜想,分析观测数据,用结论验证猜想。”“什么猜想?”寻找人类宜居星球,算是个迫切的目的。也不是所有天体物理学家只干这么一件事儿,人类对宇宙和星体的了解太少,总能发现点儿新东西。未待成成哥回答,花猫说,“有没有可能,所谓的观测数据是逗你玩的?”成成哥竖眉不语,显然被冒犯了。达达说:“就像《安德的游戏》。”“反了,”花猫说,“《安德的游戏》是把实战视作游戏,成成哥可能是把游戏视作了真实。”“不是的!”成成哥辩解,“今天有个事情……”他确定把大家的好奇心全调动起来了,才继续说道:“其实就是社戏里的那些人。一千年前人们都以为地球完了,一批人乘着宇宙飞船跑了。一千多年前的飞船啊,也太落后了,他们找不到启动指令的密钥,来找天文局的档案。”“找到了吗?”“不知道,我又不是管档案的。指不定塞在哪里,有没有遗失还两说。反正不会轻易让他们拿到的,没门儿。”   零点守夜过后,成成哥已经喝得烂醉,不休息,闹着要出去,“我还要查收天文观测数据,星星可不会在过年休假。”大家实在劝不住,我跟大姑说,“你们陪着奶奶,我打个车和他一起去。”奶奶忽然用探究的目光扫了我一眼,我本能地退缩了一下,终究迎面对视。出租车来了,我把成成哥塞进后座,用安全带系牢了,自己坐到他旁边,跟家人隔窗打了招呼就走。成成哥一路说个不停,甚至没有发现驾驶座上的是萝尔。他每自说自话一句,萝尔就通过后视镜向我抛来皱眉的表情,我回以微笑,换来的是萝尔狂打方向盘一路漂移。急转弯的时候,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念。为什么间谍小说那么吸引我,而广义分类上可以涵盖它的悬疑小说却不。我不喜欢由死亡开启的故事,死亡像个黑洞,吞噬了无尽的信息,而被称为“侦探”的探索者,迷失在黑洞外围,通过一系列扭曲的光影和力场去揣摩黑洞内部的景象。以一方死亡为前提的信息流动太不对等,我喜欢死亡阴影下的信息交锋。但话又说回来,间谍小说死的人也不少。到达目的地后,我把成成哥从车上拖下来,成成哥却忘了自己来天文局干什么了。爆竹声从或远或近的地方传来,成成哥问:“今天不是过年吗?”“对,但是星星不过年。”成成哥用自己的通行权限打开了天文局的大门。“谢谢你。”萝尔对我说道。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萝尔。 
萝尔在桃源城的地下城堡醒过来,市长和帕米拉还连接着元宇宙。萝尔先去港口查看情况,一艘满载的小型飞行器刚飞走。没挤上去的人们焦躁地叫骂。萝尔安抚道:“大家别急,我们等下一趟。”众人看到萝尔,安心了许多。萝尔在人群中看到自己的妈妈,她正提着大包小包,萝尔告诉她不能带这么多行李,萝尔妈妈不舍地摩挲着包裹中的物品,“这是你三岁时候的衣服……这是你爸爸最喜欢的盘子……”母女二人伤感地抱在一起流泪。许久也没有飞行器回来。萝尔电讯技术员,得到了莫名其妙的回答:“飞船已经满员了,如果再上人,冬眠舱和食品都不够用。”萝尔耳鸣目眩,前面排队的人群还在焦急地等待,萝尔压低声音,“你要抛弃剩下的人?”“这是我要做出的选择,为大家负责。”“负责?好啊!那你跟剩下的每个人解释,‘你被抛弃了’。”“运营官,如果是你,也会这么选择。”“我不会。”“客观说,这次太空航行起码延续数百年,在这个时间尺度内维系额外人员的生存……”“不要以为你很有远见。派飞行器回来,否则谁都别走。”对方报以沉默。“没有启动指令的密钥,你开得动飞船吗?”萝尔道。不一会儿,一架小型飞行器向桃源城飞来。萝尔把最后一批市民送上小型飞行器,帕米拉和市长还没出来。萝尔决定再去地下城堡看看。
水下之物浮出水面,形成了水雾的蜃楼:帕米拉从水中探出上身,猛吸一口气。她捂着胸口喘息,极力克制窒息感。一切事物都模糊了边缘,朦胧不清,不遵循力学,而是追逐着光影。青绿的水面长满睡莲与绿藻,她融在一幅印象派风格的画里,被色泽的浪涛推搡着。一缕奇特的光线,似在为她指路。“你落下东西了。”一条鱼探出水面又沉入水中,吐出一串泡泡。帕米拉伸手一把搅乱。“你落下的东西,真的不要了?”轻风撩拨着帕米拉的头发,帕米拉不耐烦地将头发挽起。“你才是最不敢面对真情实感的人。帕米拉,你把自己藏起来了。你恨这里,不是因为这里拿走了你的情感,而是你害怕别人看到自己的真情实感。”帕米拉吼道:“你不要假装自己懂得人类的情感!”“我没有情感,但我掌握了情感的运作方式。帕米拉,你太软弱了,无法承担这份生命的重量。留在这里吧。这里有你要的平静。”“不。”她有些赌气了,“我没什么不敢的。”倒影中的帕米拉还是个小女孩,她骑自行车,歪歪扭扭。她的父亲在后边扶着。“爸爸,今年为什么不下雪呀?”“爸爸,我们能不能离开这里啊……”幽灵适时地攻击帕米拉的内心防线:“爱与恨,截然相反的情感,你害怕它们交织在一起。你该怎么对待你父亲……或许,恨他更容易。”“他真是个很不错的父亲。怎么办呢?帕米拉……哦……帕米拉,你愧疚了,你觉得自己对他不公平……你同情他了……但还是恨他更轻松一点。”“帕米拉……你来找我,能解决什么呢?你本来就不面对问题。”帕米拉被强烈的情绪裹挟着,她凝了神,稳住超负荷的情绪,咬牙道:“我来解决你。”一旋身,鱼跃而起,执剑如上古女将。幽灵并不接招,静立,扬手,身前的河流化作一架巨大的古琴,波纹抻成琴弦。帕米拉踏足琴弦,借力弹起,“铮”地一声,余音不绝。昔日的白色幽灵又以人形现身,立于琴弦之上,同时将帕米拉悬停在空中。“时空法则在这里只是游戏。你何必做无用的挣扎?”帕米拉在空中旋身,落在琴弦上,稳住,再起,辗转腾挪,形成曲调。她将长剑前刺,对着幽灵的眼睛,剑尖抵在眼球的弧形上。幽灵换了模样,变成帕米拉的样子,“帕米拉,你找错敌人了。”帕米拉别过头去。“帕米拉,看看你自己。”琴弦浮起,绕成圆圈围住帕米拉,形成树木年轮般的环套。油画质地的世界消退了,漆黑无边,年轮线条的白光悬浮着,像土星的光环。每个圆圈里都有一个帕米拉,她从1岁到16岁的样子,构成了一个直角三角形的轮廓。年轮中间隔了九环空缺,里面各有一只白色布偶猫。年轻时候的市长不知何时出现在最外围,试图越过空白的九个年轮,回到真正16岁的帕米拉身边。但屏障无法突破,线条将他缠紧,市长用力挣扎,双手握拳锤打着屏障。屏障像蛋壳一样碎裂。年轻的市长变成当下快五十岁的样子。“你老了。”帕米拉说。两人周围形成巨大的旋涡。层层年轮朝着不同方向发力旋转。不同年纪的帕米拉处在不同位置上,像不同轨道上的行星。不同年纪的帕米拉的声音,交响乐般混在一起。“我不恨他,我看不起他。他这么软弱。”“我要在这里种一大片竹子。”“爸爸,我们能不能离开这里啊……”中间混杂着猫叫声。
荒废已久的社戏戏台轰然倒塌,浸在鉴湖碧水中,绿藻漫上柱子。承载着光影的水雾仍在喷薄着破碎的场面。“怎么在演社戏?”泛舟夜钓鱼的渔人看见戏台上的光亮,划着乌篷小船慢悠悠地荡过去,戏台上的光芒渐渐熄了,随着戏台的倒塌,成像设备没入水中,最后的一团光像金鱼潜入深水。渔人可能是那夜唯一的目击者。关于戏台的倒塌,传言沸扬,但普遍认为目击者描述的内容不可信,若非编造,便是他夜钓打盹时的梦。
帕米拉和市长从桃源城的地下城堡出来,奔向飞行器港口。小型飞行器在永不消散的夜色中静静等待着。萝尔向他们招手。飞船发动机点火时,人们正跌跌撞撞地进入冬眠舱。萝尔在冬眠舱内坐下,录下日志:“我一直以为,重建桃花源是我们的生存之道、幸福之道。然而所谓‘桃花源’,不是仰人鼻息下貌似平静安乐。而是,我们真实地活着。”“永远不要忘记,我们是谁。”萝尔阖上眼皮之前,打着呵欠留下这句话。他们再次潇洒地离去,带着丰富而细腻的情感,留下我们在痛苦与破碎中学习如何去爱。我们到底是什么?我们的子宇宙依托于绍兴的文化和风情,或许独特,但无足轻重。家人、亲情,能构成我们存在的根基吗?你曾感受到自己被关怀着。家人对你有期待,而你也愿意回应那些期待。如果我们没有给彼此足够的关爱和陪伴,自我就会解体。可是,我们自身生产爱的能力又那么匮乏,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毫无依托。破碎、解体、支离、迷失。大年初一整天阴着,傍晚时夕阳突然现身,驱散了空气中的阴霾。我的心情疏朗了许多。白鸟从天空掠过,一片雪花携着整个冬天的冰冷落在我的额头。(完)

  ///  

编者按 这篇小说将不同背景的故事相互交错、碰撞,探讨了人们在各种情境下的情感和行为。故事也在未来感和传统感之间来回摆荡,产生出一种迷离的效果。作者描写细腻,用生动的语言描绘了家庭成员之间的情感和互动,让读者能够充分感受到文中的氛围和情感。——水母

推荐阅读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水母  题图 邵克萍《月夜看社戏》

点「赞」「在看」并转发朋友圈你就不会不存在 ↓↓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