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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机器人ATX-13的暑假作业:体味人间烟火 | 科幻小说
二“树”。在人类的语言中,这个词不仅指代某一类植物,更多地是代表了各种历史与宗教的隐喻。善恶之树、生命之树、世界之树、明日之树等等,他们用“树”的形象来解释世界,也用“树”的变化来表达心情。ATX-13一路默念人类的各种知识,一面奔向“树”的方向。对它们这些刚完成基础课程的小东西而言,“树”是未知的,是它们不可碰触的知识域,也是数据障碍者的修炼场。每一个来到“树”的人都会带着不同的答案回到导师跟前,而其中一部分真的去了再生工厂。因此,每当ATX-13在庞大的数据流里发现“回收前站”的字节,就知道它们又在传播“树”的恐怖。胸口黄色贴纸上的解析码是进入“树”的密钥。ATX-13回想着导师把这玩意拍到它胸口时众人齐刷刷的凝视,忍不住抖了抖圆滚滚的身子。它现在正在一座古迹的门口。古迹里的石头建筑斑驳残破,被树根卷着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而它面前有一扇粉色砂石搭建的窄门,门上雕刻着繁丽的纹饰,纹饰中有一只动物,看起来是一头象,至少是一头颇为威严的动物。ATX-13规规矩矩地站到象的前面,刚想说些什么,象便睁开眼睛看了看它,又盯着黄色贴纸看了一会儿,发出不满的哼唧声,随后慵懒地甩了甩鼻子,纹饰像被抽走了似的迅速消失了,随后,门也消失了,留在原地的只有一张悬浮的巨大线条框,像失稳的平面结构一样来回晃动。ATX-13略一犹豫,探头探脑地迈进框中。框中是无边无际的空白,如同一张未着墨的巨大白纸,一滴淡墨落下来,在纸上晕染出一个不饱满的灰点,灰点里滚出一只灰扑扑的毛线团子,蹦蹦跳跳地绕着它问:“课题名称!课题名称!”ATX-13慌忙答道:“人间烟火。”毛线团子拖着细长的线头越滚越远,消失在墨点之中。那团淡墨吸饱了水一样向四面八方晕开,空白之地有风吹来,ATX-13转了个身。眨眼间,整个空间忽然变了样子。高山耸峙、涓流不息中,一株从天到地的巨树繁茂如云。高山间瀑布如练,涓流里鱼虾如织,丰茂伟岸的树将枝叶浸在流水中,流水中仿佛就生出无数根来。ATX-13看看脚下,那里有一块洁白的石头,石头下淌着清澈的水,水边长着长长的苇草,它一动,苇草里便飞出几只惊鸟。ATX-13不知所措地转着圆滚滚的脑袋,冷不防头顶上传来一声哂笑:“你别不敢动啊!”它将面孔转向天空,淡蓝的天空下,一袭红袍如一朵山茶飘落。那山茶落入水面,自袍子里探出一张千娇百媚的脸来,面色粉白,唇眼涂朱,眼角眉梢挑出一抹春色,融入高高盘起的云鬓中。她的腕上缠着许多金丝环,衣上盘着许多银花铃,撞在一起叮当作响,比泉水潺潺还好听几分。她手里握着一只细长的青翠烟斗,咚咚地敲着ATX-13的小脑袋,脆笑道:“你要修什么课程呀?”“人间烟火。”ATX-13再次重复导师留给它的课题,它希望红袍子最好能给它一个答案,让它麻利地回去交上作业。“真是个麻烦的题目!”红袍子笑道:“我是百林,树空间的导引者之一,会协助学生完成课题。请注意,如果向我直接寻求答案,会扣课题分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ATX-13。”“我知道,但是你们这个型号都叫这个名字,在这里你得有自己的名字。”百林想了想,道:“石心,这是你在树空间的名字了,我会为你做好标记。”她在身上解下一颗铃铛,系在ATX-13粗胖的手腕上,道:“现在,你理解了‘我’的意义吗?”ATX-13 ,或者石心,晃着圆乎乎的脑袋道:“我……无法理解人类的思维、感知、行为逻辑,请问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百林指着那棵庞大的树道:“你自己去寻找答案吧,成为人类,或者,成为他们的朋友。”“那里有什么?”“那是人类记忆的数据集成塔,甚至不需要仔细去听,就能感受到无休无止的吵嚷和烦恼。”百林拉起它,在流淌的水面上轻盈跳跃,清新的风里传来她平静的声音:“尽管很吵闹,但也很沉重……”人类是无法理解的,算法不能,人类自己也不能。石心张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数据呈现态是人类小男孩的模样。此时,他站在人潮涌动的十字路口,旧世界最流行的装有四个轮子的大壳子接连呼啸而过,白色条纹的道路对面有一只闪烁的红灯,让他想起工厂里的哄笑。变成人类的外形也并不会理解人类。他望向自己,身上穿着短袖白衬衫和牛仔短裤,背上背着颜色花哨的沉甸甸的书包,左手被一个弓着背的老妇紧紧抓着,手腕上有一只不协调的银花铃铛。“作业多吗?”老人问:“今天你爸妈回来,你可得赶快写完作业。”“嗯。”他嘟囔道。“测验成绩怎么样?”他看看右手攥着的白色印刷品,举起来给老人看,老人凑近扫了一眼,笑道:“哟,一百分啊,小石头真棒啊,一会儿,奶奶给你买雪糕吃。”她颤巍巍地咳嗽着,背更弓了一些。导师的背也弓得厉害,但他从来没想过要扶一扶。他把手抽出来,轻轻拍打老人的后背,老人的脸笑得像朵绽开的花,摸着他的头。他低着圆乎乎的脑袋,希望那只手在他头上留得再久一些。绿色的灯亮了,人流向前涌去,不知谁推了他一下,眼前的景色恍惚变换,他坐在饭桌前,眼前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皮肤粗糙,衣服破旧,看着他露出激动又羞怯的神情,不断把桌上的鸡腿和红烧肉摞在他的米饭上。他看着他们,也不断把香甜的食物扒进嘴里。他们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像阳光一样盈满了整间屋子,他们一遍遍重复着,这次能住得久一些,能多陪陪他。吃完了饭,老人去收拾碗筷,他被叫进一间小屋子,女人从包里拿出一些衣服,一件件给他换上,喊丈夫来看,说这么大的孩子长得飞快,以后衣服要买大一码。他穿着新衣服被女人抱在怀里,又被男人接过来举在肩头,不知为什么,他希望包里的衣服可以再换得久一点。门口传来敲门声,父母走了出去,他也跟着走了出去。推开门,门外是一片开阔地,地上画着几条平行的白线,绕着场地转了一圈。他穿着一件背心,胸口挂着一张号码布,蹲在一条短线前。他的鞋子很旧,旁边的同学低声嘲笑他,这让他有些茫然——嘲笑这种行为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它们为什么要学习这种劣性的东西?枪声响起,他冲了出去,脚步带起些许尘土,被风吹向身后,他的身前只有跑道和呐喊。不知为什么,他希望这条跑道没有尽头。他奋力向前奔跑,视野变得遥远又真切,撞开一条柔软的布条,他却不肯停下脚步。草地上的花开得艳丽,蒲公英结出白色的冠毛,一个女孩子跟在他的身后,问他志愿想填哪里?他没有回答。女孩子涨红了脸说:“我想跟你去一所学校。”他点点头,道:“那我们一起加油。”女孩子轻轻伸出手,在他的手边碰了一下。银铃铛仿佛响了一声,他低下头,看着她,想起以前老人摸着他的头顶,于是也伸出手,摸了摸女孩子的头。她的头发蓬松,发丝有些倔强,不知为什么,他想摸得久一些。大学毕业那年夏天,老人去世了,他握着老人干枯的手,想起那只手彼时摸着他头顶的亲昵。屋里的空气仿佛凝滞,窗外的蝉鸣聒噪不休。他跟着父母跪在黑白遗像前,说一些别人教的词句,那些词句陌生又可笑,可他偏偏要说得虔诚又悲切。这不符合程序逻辑,他想,如果这些词句能变成现实,他愿意跪在这里重复千万遍。尽管不符合程序逻辑。他穿起西装,扎好领带,每天把皮鞋擦亮,赶在某个时间点前走进一幢大楼。那栋楼可以困住一个人的未来,可每个人都趋之若鹜。他并不能理解,但能够顺从。面对糟糕的上司,他学不会卑躬屈膝和奴颜谄媚,只能夜以继日在小小的格子间里做着永无止息的工作。他常常觉得这几乎是他与世界交流的全部渠道,他想起庞杂到无法理解的人类社会数据库,想起永远无法解析透彻的人类思维模型,它们和眼前的工作相比,是那么富有逻辑和趣味。不知为什么,当他站起身的时候,他相信生活在别处,别处有诗、酒、乡愁般葱茏的山野,童话样快意的江湖。他离开那个格子的时候,没对任何人说理由。他在繁丽的星空下想起那个说要跟他上一所学校的姑娘,呼吸、心跳、吐出一只烟圈,就着酒精让烟草燃烧,赤着脸跟陌生人歌唱和吵闹,仿佛挥霍生命是生命的意义本身,仿佛放纵自己是自己生存的证明。他在太阳升起时醒来,看到手上的铃铛。他想,我依然没有找到答案,但是我不想找了。他跳上一辆摇晃的客车,走上回家的路。他在故乡终老,禾苗疯长,日升月落,只觉得这一生弹指须臾。他蹲在村口的老柳树下,望着手腕上的银铃铛,自语道:“我还是不理解人类。”夕阳闪烁了一下,红衣的百林从柳树上落下来,道:“ATX-13,你学会说谎了。”他怔了怔,道:“是的,没错,像人类一样,去他的ATX-13,我叫做石心。”百林打了个响指,笑道:“没错,像人类一样,你的重修课程完成了!”说着,她去解石心手上的铃铛,石心猛地抬起手道:“别碰,这是我的!”百林愣了愣,惊讶地说:“你被侵蚀了?”
三“树”只是人类历史与生活数据集成体,一部分功能是为这些还未出厂去服务人类的小机器人提供智能体验空间,百林在这里存在了很久,她知道了解人类很难。人类善变,猜度疑忌,喜怒无常。很多时候,算法并不能完整地剖析人类,它所能做的,只是分析人类的行为模式,再不断细化。巧的是,人类自己也喜欢这么干,他们用性别、星座、生肖、血型、气质类型、五花八门的心理量表甚至占卜的牌面和竹签把自己限定在框子里,党同伐异,沾沾自得。虽说交叉分析也并不是难事,但在此之前,人类自己得出了关于自身的特性总结,即自私的基因——他们甚至特地出了一本书,标榜为生命进化成熟的标志。算法将此奉为圭臬,并写进了“树”的根系系统,基于“自私”得出的人类行为模式分析,对某些研究团队来说就像虔诚的信徒遇到显圣的神明。然而,针对只能产生利他行为的小机器人,“自私”的数据系统是全面闭锁的。如果学习者在产生“我”这一意识之外,产生了“我的”这一观念,那么,可以被判定为“遭到侵蚀”。这并不是鲜例,但绝对是大事。百林后退一步,还来不及发出警报,又一名与她容貌无二的红衣少女闪现在她身侧,急切地说道:“别人都还在处理任务,只有我能来帮你。”“千林吗,只有我们两个恐怕不行,”百林道:“我们只是引导者,无法清理被侵蚀的数据。”“那就引导他去另外的人生里。”千林道,“用人类的利他性覆盖被侵蚀的数据。”“哪里有那么完满的人生呢?”百林摇头道:“从始至终被爱的人,并不真正存在,即便是人类的神明,也会几经质疑,遭遇诘难。”“不要那种数据,”千林解下一只金环,道:“人类说,人间烟火气,最是抚人心。”百林闻言也解下一只金环道:“也对,人类说,食色,性也。”她们将金环抛出,金环便叠着夕阳,缓缓向他压迫而来,他在乡村的土路上狂奔,身后的柳树却探出枝条将他紧紧捆住。他看到腕上的银铃上有一抹红光闪过,恍惚记得自己曾于千百个自己中,烁烁地亮起一盏灯,那么耀眼,那么与众不同。那是“我”存在的最初。金环扑过来,他晃了晃神。湖边柳如烟。青石板路刚下过雨,润得阴沉天色也显得清透。他提着油纸包裹的糕点,慢慢踏过岁月斑驳的石桥。几个小童举着花风车嬉闹着从他身边跑过,他回头喊道:“慢点,莫摔了——”风里吹来湖水的腥气,他停下脚步,吸吸鼻子自语道:“到吃鱼的时候了。”白鱼肉质细嫩,洗净切花,稍一腌渍,上锅蒸一刻钟,再撒些香料入锅翻炒,香味便飘满了整个堂室。后堂转出个娇艳的姑娘,端着一摞碗筷,冲他笑一下,又去后厨盛来一碗莼菜羹。肉汤鲜美,莼菜鲜嫩,笋丝鲜香,他又添了一碗米饭。饭后的茶比天色还润,入口去了些许腥腻,姑娘盛好一盘瓜子花生,又摆了一碟椒盐酥饼。酥饼是荤油和面,饼皮酥脆,内里馅料厚实,满口的芝麻香里还吃出些桂花的甜味来。“明日花朝节,我们去市上走走?”姑娘问。“花朝节不是早已过了?”他诧异道。“想去看花,便是花朝节啦。”姑娘提了一枝杏,颤巍巍地举到他面前,他嫌酸,不肯吃,被硬塞进嘴里一颗。牙齿咬破杏皮,渗出些许酸涩的汁来,他啐道:“这杏子还没熟!”姑娘咯咯笑着:“青杏园林煮酒香,闲愁闲闷日偏长——”他摇着头抓起一把花生道:“你要想买衣裳便直说。”腕上的铃铛晃他的眼,他咬碎一枚花生,摸摸颈上两枚精致的金环。她们想要干什么?他被扔在这个缓慢又模糊的世界里,这也许是远古时期某个书生的闲散笔记,也可能是很多书生的,他们众口一词地拼凑出一个水墨青山的世界,在红袖添香的臆想里,他有了眉目如画的妻子。他需要爱她,用来抵抗人生的虚无。可在明知这一切都是算法的情况下,虚无感只会更加强烈。机器人也会感到虚无吗?他起身,迎着春风细雨,被落花沾了满身。姑娘笑着过来帮他扑掉花瓣,他看着她挽起的鬓发间也沾了花瓣,便伸手帮她取下。姑娘的脸颊飞起一片红艳,像一场洒了满天的霞。他没来由地想起柳树下的狰狞的夕阳,“我”和“我的”究竟有什么不同?“我的”又有什么不可以?他蹙起眉,看着指尖的那瓣湿润又鲜艳的落花,轻声道:“杏花,我叫你杏花可好?”他将姑娘揽进怀里,感受那柔软的身体从微微挣扎到彻底平静,他将身体贴得紧些,耳鬓厮磨地呢喃道:“我的杏花。”鸡鸣犬吠填不满生活的意义,他等待改变,但又毫无改变。他寻求答案,却始终没有答案。但灶上的烟火升起时,他也总是欣喜;节日里乡邻间提着酒菜踏过门槛,他总是酒足饭饱后扯着人家下几盘棋;有朋自远方来,他们便驾着小舟于湖上垂钓,渔获新鲜,酒味悠长,他们在月明星稀的夜晚迎风踏歌,尽情疏狂。深夜,总有个温暖又柔软的人,解开他的衣衫,抚过他颈上的金环,摸着他手上的铃铛入睡。他想,人间烟火味,最是抚人心,人类还真是容易满足啊。兵役的通告发到乡里,他的儿子还不足岁。他握着妻子的手,依依惜别。浩浩荡荡的队伍里,他难得回了回头。岁月斑驳的石桥上,他的杏花抱着孩子,在湖光山色中窈窕成一幅剪影。他忽然想回去,想竹舍小院里柔软的榻、灶间的烟火、鸡鸣犬吠、他的杏花与小石头。这份想念就此生根,蔓延在他漫长的兵役生涯中,搅得他心如焦土。战事没来由地扩大,敌方铁蹄南下,他们挥师向北,金戈铁马,狭路相逢,低效率的冷兵器在没有尽头的时间里也变成了高能的屠杀工具,他抱着锈迹斑斑的戈,在黄沙与大雪里掩埋一具具尸体,听过一夜又一夜的芦管。明月天山,苍茫云海,长风万里,不见人还。他盯着手腕上的银铃铛,心想,除了变成一个熟练的杀人工具,除了见到人类的残忍,或者说愚蠢,他似乎只有无法填补的空虚感——经历过杀人训练,即便是在“树”的模拟程序里,他多半也无法做回正常的家庭服务机器人了吧。“树”里人间久长,他也可以枕戈入睡,梦一夜柳丝和石桥,还有桥上的人和灶上的烟火。号角惊起,他翻身操起兵器,呐喊着冲出营去。身边的熟面孔越来越少,最初还有陆续新丁送来,后来,人员和粮草的补充越来越遥遥无期,他身边的面孔逐渐疲惫。再后来,他手中的戈换成了一柄寒光如雪的刀,他有了一匹矫健的骏马,他有了自己的营帐,身后跟了数不清的人。算法在粗陋的沙盘前显示威力,穷举之后的最优解让他百战百胜。战士们望向他的目光变得灼热,他也觉得自己要变得疯狂了。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他数着离乡的岁月,算着儿子该长到多高,妻子该佩多少珠玉。受了封赏,他马不停蹄地还乡。又是春时,柳色如烟。杏花染透春意。他想着陪她再过一次花朝,忘记以往的拮据,裹上满身的绫罗绸缎,让她坐在软布的轿子里,摇摇晃晃地踏过石桥。他想念她的羹汤,想念锅里吵闹的油爆,想念灶火舔着锅底的轻柔,想念掀起木盖时弥漫满室的水汽。这次,他要挑满家里的水缸,劈好过冬的柴禾,整年抱着她柔软的身体,把竹舍小院过成整个人间。只是想着,他便忍不住笑起来。村口新立了牌坊,高大隆重,他没有下马,直奔石桥那边的竹舍。路遇乡人,他们喊他,他也没停。马蹄如雷,声声敲在他归家情切的心头。桥前下马,他理了理衣装,正了正头冠,擦去脸上的汗水,牵着马踏过石桥。竹舍太过安静,细看去,显然许久无人打理,门扉破败,院子里遍地狼藉,他目光锐利,见到许多刀痕,堂前陈旧的血色黯然如墨。他推门进屋,屋内凌乱更甚,却是没有刀痕。他立在堂中,看着中堂那幅“蝠鹿”双全的彩画,忽而升起一种诡异的感觉。算法分析环境后,想要告诉他答案,他粗暴地关闭了运载程序。门外有人进来,不止一个,不是他的杏花和小石头。他想让他们出去,不要开口,不要说这里的故事,可他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一名乡绅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慢慢开口道:“战乱不断,朝中征粮紧迫,西边断石岭就闹了匪患。他们趁夜过来劫掠,我等找人去报官,终还是迟了一步。夫人贞烈,不愿受辱,撞柱而殁。小少爷被匪人扔进湖里,我们捞了半月,属实……未见踪影。”老人叹了口气道:“村外的牌坊是乡人们给夫人立的,德范昭昭……这屋子我们一直未动,想着等将军回来,怀念故人……”他的喉咙里凶狠地滚出一个声音,吓了乡绅一跳,另一名老者壮着胆子继续说:“将军节哀,数月前,那匪首已经伏诛,斩首时我们都去看了,还去夫人的坟上报了喜……”他疲惫地摆摆手,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一步一步踏上石桥。这是什么贞烈忠义的话本故事啊?他无聊地想着,人类的爱憎离别,桩桩不过如此。风里吹来湖水的腥气,他吸吸鼻子自语道:“到吃鱼的时候了……”程序仿佛卡顿了一下,无数回忆如潮水涌来,他一面把自己从故事里摘得干净,一面自眼里不停滚出泪来。落花簌簌,花瓣落了他满身,他自肩头拈起一枚花瓣,抖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却仿佛不堪重负般跪在石桥上,嚎啕大哭。暴雨忽至,花自飘零,人与景色都渐渐淡去,只有大雨仿佛要下两百万年那么久。“你在哭什么?”百林撑着一柄油纸伞出现在他面前。他哽咽着回答:“我不知道。”“你为失去家人而悲伤吗?即使他们只是一段模拟的程序。”“是的,”他没有抬头,“是的!”“因为她是你的?”百林蹲下,将伞向他倾了倾。“不是,不是的,”他匍匐着退到雨里,颤抖着身体,回答道:“是我没有珍惜……人生本来的样子,就是那一蔬一饭,一颦一笑,一点自由,满心牵挂。它们琐碎繁杂,却一点一点塑造了我、填满了我,让我知道了人的可贵,赋予我生命和生活的意义。是我没有珍惜,是我自以为是,是我狂妄自大,是我不甘心……”“你的……”“不是我的!”他惊慌地否定道:“我知道这只是一段模拟程序,我知道的,可也许在某个遥远的过去,这样的生死离别每天都在上演。如果算法是历史的放大与再现,那么我在其中,我不知道,但我想,我只是一名过客,我看着他们风尘仆仆地生活、挣扎、不屈、死亡……我其实、竟然,十分羡慕。”他在暴雨中抬起泪流满面的脸,颤抖着说道:“我,喜欢人类,连他们的烦恼与悲伤一起喜欢。”油纸伞的伞尖垂下,暴雨倏忽停息。百林在ATX-13胸前贴上一张蓝色的贴纸,道:“恭喜你,满分答案。”粉红色的砂石门在附近出现,半悬在空中,门上的象气咻咻地瞪着眼睛,百林指着门说:“你可以回去了。”ATX-13看着自己失去了人类的身姿,恢复成圆滚滚的机器身体,铃铛和金环化成一段程序回到百林手上,又变成饰品的样子。ATX-13盯着它们,百林解释道:“是引导程序和强制返回程序,为了防止你做出出格的事。只要触发一次强制返回程序,你就要去再生工厂了。”“出格的事是指什么?”百林笑嘻嘻地道:“如果你下次还有机会来体验,我特别允许你触发一次。”ATX-13搓着圆乎乎的小手道:“可能我没有机会了,在曾经平等地与人类生活后,我建成的人类相处的模式大概很难完成接下来的课程。”“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百林抄起青翠的烟斗在他圆滚滚的头上敲了两下,道:“整个系统是庞大而复杂,人类的演化和算法的集合给出的都是最优解,自私为了生存,合作为了繁衍,个体之于群体、种属、整个体系,就像ATX-13之于工厂、系统一样,连一粒微尘都算不上。”她将ATX-13踢向门口,道:“别担心,系统会给你最优解的。但是,你也要相信,即便是最优秀的算法,也无法教会机器人‘喜欢’人类。课题‘人间烟火’的标准答案是服从、体恤、关爱、陪伴,这些词听起来也很难,但是,‘喜欢’要比这些难上一百倍!”她将犹犹豫豫的小机器人推到象纹前,轻声说道:“毕竟,连人类自己都快要忘记‘喜欢’这个美好的动词了。”ATX-13还要说些什么,门开了,百林的身体没在一片白光里。回过神来,导师站在门外忽闪着硕大的绿眼睛,疑惑地道:“你居然得了满分!这个课题还没有得满分的先例!你到底回答了什么!”“我学会了说谎,”ATX-13转着可爱的圆脑袋道:“答案是喜欢人类。”“说谎是条例禁止内容!”导师的身体弓得更厉害了,它嚷道:“你要重修基础课!”如果还能进入“树”的话,重修似乎也不错——ATX-13飞快地从导师的怒火中逃走——那里还有无数种人生和无数场人间烟火,而它可以在那里陪着人类的漫长历史、喜怒哀乐真切地“生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