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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桃花源,去海的另一边 | 科幻小说
——《诗经.魏风》一
说来惭愧, 当我这辈子头一次听说“乐土”这个词儿时,已经是十六岁那年了——按照岛上的传统,十四到十八岁是年轻人的初婚年龄,而作为这两个数字加在一块儿除以二产生的平均数,十六岁自然是最最适合结婚的好日子。自然,作为好人家的女儿,而且还是岛上最大的十一家族之一的独生女,我的婚仪自然不至于寒酸:在岛北村的一千一百名居民中,有五百名——几乎是全部成年人——参加了那一天举办的宴会。在那天,我吃到了用椰清煎煮的虾,与鹿角菜一起泡在酸汁中的水母,石蟹肉烤海参,一整条放上碎蒜和兰花茎烹饪的鲽鱼,以及半只乳猪,后者在被放上石板烧烤前在兑上了甘蔗汁的海水中从日出时分一直浸泡到日落,烤成金色的皮层里渗着甜蜜的油腻。当然,我这辈子都没法忘掉那一天,这可是理所当然的。唔,你觉得这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记忆之一?才不是呢。在那之后的很多个夜晚,我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个日子——虽然我明白,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自己的选择,但意识到这一点并不会让我的痛苦减轻一丝一毫:仅仅得不到某种东西并不可怕,真的,如果你不知道你还有得到它的可能性、甚至压根就不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的话,那就一点也不可怕。但如果你明明能够、甚至曾经得到过,但却无法得到时,你就能体味到那种滋味了——在那些不得不嚼着甘蔗渣和芋头叶片熬过去的孤苦长夜里,我算是一次又一次地体会过这种滋味。呃,话题扯得有点远了。还是让我继续谈谈婚礼的那一天发生的事吧:基于岛上的传统,同样也是为了自己家族的脸面,就算对我的选择不大满意,但我的家人还是尽可能地将典礼操办得足够盛大而隆重——除了耗资不菲的宴会之外,其它基于传统和礼数的环节也应有尽有。我得到了足足三重祝福,也获得了盛满一整只砗磲的金银双色细沙和一株新萌发的椰子树苗(下面的椰子壳还挺沉的)作为礼物,哦,当然,一位来自东村的上师也特地被请到了这里。在平时,他的工作是祷告祈福、沟通神灵与人类。但为新人讲解我们的世界的历史,也是他的重大责任之一。我便是从他口中听说了我的故乡的名字的。据那个鸡皮鹤发、颤颤巍巍,活像是一具随时可能散架的老旧傀儡般的七十一岁老人的说法,我们所居住的这座九十里长、十九里宽的岛屿名为“乐土”,是在已经消逝于历史长河中的古老年代里伟大先祖们为了子孙后代的福祉所特意开辟出的福地洞天——换言之,在岛之外并不只有无穷无尽的大海,还有更多而更广阔的陆地,而那里也曾是我们的故乡。我必须承认,在刚知道这一点时,我可着实被吓了一跳:毕竟在这之前,我都一直以为我们所居住的这片土地与周围的大海便是整个世界了。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吗?我当时如此询问。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上师兼历史的传道者立即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按照那个哆哆嗦嗦、连话都说不清楚的老头子的说法,我们那伟大而高尚的先祖之所以创建“乐土”,乃是为了让他们的子子孙孙——也就是我们这些家伙——能够避免当年人类的愚昧无知所招来的可怕祸祟的残害。虽然岛上从来没有明文规定,但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很清楚,随便离开这处乐园绝对是费力不讨好的无益之举。“更何况,你现在已经是妻子了,很快还会成为一名母亲,”那个老头最后如此说道,“你应该为你的丈夫和孩子着想。安分地待在你应该待的地方,做你该做的那些事,这才是最好的,不是吗?”当然,在那时我完全无法反驳——毕竟,我们所居住的这片土地是人间净土、是永恒的乐园,这是人尽皆知之事。所有人都生在这里,也死在这里,过去继时代以来,一直如此。更何况,我们这些人也从未见过海的那边到底是什么模样。尽管我那时并不知道,就某种意义而言,这或许也是件好事。
二虽然在婚礼上得到了众多的祝福,但我的婚后生活实在是没什么幸福可言:咳,虽然我的家人、以及许多岛上的人都认为,这都是我自个儿咎由自取,但我还是觉得,无常的命运之神对我的戏弄不管怎么看都着实太过……无情了些。是的,我的家人从一开始就并没有打心底里祝福过我的婚姻:年轻时的我心高气盛,从来看不上他们替我找来的夫婿候补,也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岛上的其他名门大族为我说和姻缘的尝试——而且全都是以不太明智、毫不留情的方式拒绝的。而当我怀着满腔幸福找到我的父母、向他们介绍我为自己决定的未来的丈夫时,我毫不意外地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阴沉的失望。当然,他们确实有理由失望:岛上最大家族的独女,却找上了一个独自住在岛的另一头的、出生于书记员家庭的瘦弱男子。当然,书记员并不是什么糟糕的职业,至少这识文断字的人不必辛苦地在薯蓣田或者甘蔗地里劳作、或者冒着危险驾驶渔船出海。不过,也正是由于平日里的主业不过是书写记录、计算账目,岛上的人们往往将他们视为不愿劳作的懒散之辈,像我这种身份不低的女孩子嫁到这样的家庭里,至少算不得什么光宗耀祖之事。更不幸的是,我那可怜的丈夫,康泰——愿他安息——在我们婚后不到四个月就死去了。当一次风暴潮席卷小岛的东南海岸时,他正好坐在一株高耸的棕榈树下,而他并不知道,那棵树的木髓部位早已烂透了。在葬礼上,我甚至无法辨识出他的容貌。而这还只不过是一系列不幸的开端。我们的两个儿子在他去世八个月后呱呱坠地,不幸的是,在那时,我们的生活水准已经和一般岛民相差无几了——我虽然也曾学过些阅读与计算,但无论如何都无法与我已经去世的丈夫相比,而书记员家族也不止一个,空出来的职位总会有一大堆人想要补上。很快,从小习惯了衣食无忧的生活的我突然发现,要想养活孩子,就不得不与其他女性一样去应付那些繁杂困难的活计:修补渔网与风帆,清洗和舂碎大堆大堆的木薯与山芋,将男人们捕获的鱼切除内脏、腌制晒干,以及为甘蔗地开掘灌溉用的沟渠。在许多时候,当我腰酸背痛地结束整日的劳作时,所得的那点果腹之餐甚至无法让我不在睡梦中被饿醒。而年轻气盛的我一次次拒绝家中的援助更是让这一切变得雪上加霜。唔,我想你大概能猜得到,我的孩子们都没能活下来:双胞胎中较早出生的那个在四个月大时就断气了,虽然医生没有说出他的具体死因,但我知道,那时他甚至还不如一只刚出生的小狗更重。而双胞胎中的弟弟也只活到了一岁,虽然我那时已经成功找到了更好的活计、让自己不至于缺乏奶水,但一场在年末袭来的痘疹还是带走了他——而无论是医生还是我,对此都毫无办法。就这样,我最终沦为了孑然一身。哦,不,这么说其实也不大准确——我曾见过那些真正封闭了自己的心灵、彻头彻尾投入孤寂与悲伤的回忆中的鳏夫和寡妇,他们还活着,但却几乎不再与其他人有什么交流,就仿佛有人将他们的灵魂打入了囚笼之中。如果我也落到那种地步,之后的这个故事多半也不会发生的。但万幸的是,或许正是因为与丈夫与孩子所处时间不长、羁绊还不那么深的缘故,在悲痛的顶峰过去后,我逐渐缓了过来,重新开始了与其他人的交流。正是这时,我遇到了孟姜。孟姜是一个……嗯,怎么说呢?有些不容易描述的女性。没人知道她的真名为何,“孟姜”这个名字则是她自己取的,没人知道这个名字的意思,只知道这源于已经被遗忘的某段古老的亚洲神话。这个瘦弱的、总是用黑色长刘海遮挡着大半面容的年轻女人身上有着一种与她的年龄显然不符的沧桑感,她没有家人,也少有朋友,但很多人都说,在夜里,她总是在自己的小屋里悄悄摆弄着某些仪式,或者与一些来路不明的人一起商量着什么。但当人们问起这些事时,她却从不承认,但也并不否认。当然,我也曾听说过这些传闻,但直到孟姜主动找到正在用椰子壳和珊瑚制作渔网坠的我、并向我搭上话之前,我都并没有对此太过在意。孟姜非常细心,花了好几天时间与我一次次见面,从我口中巧妙地问出了我过往生活的诸多细节,甚至还向我提出了一些我无法理解的问题,最后,基于我的回答,她似乎终于对我产生了某种信任,并直截了当地对我提出了一个建议。“你要不要到外面去看看?”“到……到外面去?去哪儿?”“乐土的外面,海那边的陆地。”孟姜轻描淡写地说道,就仿佛是建议我在退潮后和她一起去海边捡贝壳,“你不是说,你以前也曾经对那里很有兴趣吗?”“那……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而且说实话,我只是在结婚的那一天随便问了几句而已,”我解释道,“而且话说回来,我们也并不是必须出去,对吗?”“当然不对。”孟姜伸出右手食指,在我眼前晃了晃。“为什么?”“因为我有两个理由,”她答道,“而我相信,这两个理由你都无法拒绝。”
三在孟姜对我提出那个建议三天后的傍晚,我按照约定穿过了位于乐土岛中央的山丘,在那些长满了雄性椰子树和高大的棕榈的群山间有着为数众多的洞穴,非常适合秘密集会——虽说岛上从没有公布过什么禁止私自聚会的法令,也没人因为这事而被逮捕或者遭受过任何惩罚,但孟姜还是认为,这种事儿最好不要太明目张胆地去做。于是,我悄悄地来到了地图上标出的那个洞口,就像是一只靠近鸡窝的耗子。当然,孟姜的同伴们并没有爽约。当我拨开岩洞口那些一人高的苇草时,一小群人已经在那里面等着我了。这些人中有超过一半都戴着椰子壳制成的面具,还有几个人用干草织成的面纱掩盖着下半张脸、或者在面部涂抹朱砂和油彩以掩饰身份。只有一个人,一个半老的、留着花白的络腮胡须的秃头男人没有采取任何掩饰措施。“你可以称我为丹朱。”在见到我后,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自我介绍道。“我以前从没听说过有人叫这个。”“那你现在算是听过了,”半老男人微微一笑。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一点也没有其他男性那种吵吵嚷嚷、自以为是的派头,甚至有那么点儿让我想起了我那已经过世的丈夫,“当然,这并不是我的本名,而是来自古代传说中的一位男性的名字……当然,他和我们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所以我就不多解释了。”“好吧。”我耸了耸肩,对我而言,名字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只要方便辨认不同的人就可以了。“你是孟姜介绍来的?”“没错,她曾经向我保证过两件事,”我答道,“而我现在希望知道,你们是否有能力将这两件事变成现实。”“是啊,我明白。根据传说,在祖先们刚刚创立这里时,乐土原本是个好地方:这里土地肥沃,周围的海洋里有着充足的海产,虽然偶尔会有风暴或者别的灾害,但在大多数时候都算是风调雨顺。而我们的先人曾经受到过特殊的祝福,可以不受疾病与畸变的侵害。在那时,大多数人都能轻易地享受漫长而悠闲的寿命,”丹朱说道,“只不过,后来这一切都变了:岛上的人越来越多,但能够耕种的土地却一年比一年贫瘠。附近的海洋为我们献上的贡赋也变得日益稀少。我们渐渐开始缺乏一切:粮食,木材,衣物,甚至是在旱季里的洁净饮水。就连曾经的祝福的力量也在退去,我们开始被病魔杀死,开始生下扭曲的不幸后代,到最后,我们已经变成了曾经辉煌的祖先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影子。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希望能得回过去的生活,其实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没错,那么——”“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恐怕,我将给出的答案与你预料中的会……有所不同,”丹朱答道,“我们并不能保证,在大海那一边的土地上能够找到食物,也无法保证那里就一定有能够治愈各种疾病的药物。”“为什么?!”我惊讶地问道。说实话,丹朱给出的答案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在找上我时,孟姜告诉我,在海那一边的土地上,到处都有充足美味、唾手可得的食物,以及可以治疗各种疾病的药品,只要能够抵达那里,岛上就再也不会有孩子像我不幸的儿子们那样死于饥饿或者疾病,而母亲们也不再需要像我那样束手无策地承担烈火焚心般的痛苦。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到这里、与他们见面。但丹朱却告诉我,他不能保证这些承诺都是真的!“为什么你无法保证?!难道你们不是应该……”“就像你一样,夫人,我们也从没去过海另一边的土地,”丹朱轻轻叹了口气,“在能够亲眼验证事实之前,我无法保证那里‘必然’存在着什么东西——纵然这样说或许能鼓舞我们的斗志,但对我而言,这着实是一种欺骗。我只能告诉你,孟姜对你提起的那些,在海的另一边是有可能存在的。而我们有理由认为,这种可能性大到值得我们为之进行冒险。”我摇了摇头:“既然你们根本没见过海对面是什么样子,那么你们凭什么确定那里就……呃,有可能存在着你们所说的那些东西?”“因为过去曾经有人去过那里,这是确凿无疑的,”丹朱的一名追随者代他答道,“虽然岛上的掌权家族并不承认这件事,可这确实是事实——我们有当年那些人留下来的记录。”“当年?”“大概两代人之前吧,”丹朱想了想,“在那时,有一个人设法说服了一些同伴,让他们相信,在海的另一边也存在着土地,而且是遍布食物、药物和其它唾手可得的资源的富饶土地。虽然一开始,没有任何人相信他,但最后,还是有几个人决定跟着那人去碰碰运气:在那几年里,乐土曾经连续遭受过好几次大规模的风灾和流行病,不少年轻人都死了。因此,有些人认为,他们也许该到外面去碰碰运气——就算那人所说的也许只是无稽之谈,但至少也好过就这么待在家里束手待毙。”“当然,那些人成功了:在回来后,他们声称,在海的另一边真的存在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更多的人相信了他们的话,并且不顾岛上的当权者的阻拦组织了一支规模更大的探险船队,而当这支船队带着大量岛上的人从没见过的好东西回来时,相信他们的人就更多了。”“但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现在还住在岛上呢?”我问道,“如果海对岸真的是那么美好的地方,为什么我们现在还没有——”“因为接下来发生的那些事,”丹朱抬起一只手扶着额头,神情变得沉重了起来,“我想你应该猜得到,接连两次成功后,更多的人肯定会渴望去分一杯羹:而他们也确实去了。第三次远征的人们足足带走了接近五十艘船,差不多是当时整个船队的四分之一,但好几个月过去了,人们却再也没有得到他们的消息。这些人就这么消失了。”“当然了,岛上的人肯定不会就这么坐视不管——在几次派出联络船都未能得到回音、甚至就连去联络的人都消失不见之后,他们终于开始急了:三百个人驾着三十艘船进行了第又一次远征,试图寻回那些失踪者……而这一次,总算有船回来了。”“哦?”“当然,回来的只有一艘船,一艘散发着死亡的恶臭的船,”丹朱的鼻梁抽动了一下,似乎在漫长的时光之后,他还能够嗅到当时那可怕的气味,“船上有几个死去的人,以及一个活着的人——当然,他和死人的差别也不比最后一口气儿差多少了。在彻底咽气之前,他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话。”我下意识地咬了咬指甲:“他说了什么?”“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丹朱沉吟了片刻,“负责照顾他的人说,那个可怜的人最后多半是疯了。他不断咒骂,指责其他人欺骗了他,还胡言乱语了一些别的东西。在那之后,曾有人提议再派一支队伍去查看情况,但那时岛上已经没有多余的船只和人手可派了。因此这个提议也就不得不作罢。”“就这些。”“没错,就这些。虽然没有规定,但事实上,岛上的大家族一直在禁止人们讨论这件事,也不肯让年轻人知道当年的探险——很显然,那些人害怕年轻人会再次试图离开乐土,然后一去不回、让岛上又一次陷入人手不足的困境,”丹朱点了点头,“直到现在,我们仍然不知道当年离开乐土的那些人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事实上,就连记得这件事的人也已经所剩无几了。我一次又一次请求那些大家族向年轻人公布这件事、并准备下一次远征,却全都无果而终,因此才不得不私下寻找协力者,并采取……这种手段来解决问题。”“所以说,实际情况是,我们其实并不确定在乐土以外有什么,”我总结道,“那里有可能有我们想要的一切,但也有可能存在着别的……意料之外的东西,而我们一旦离开,就必须面对这一切风险,对吗?”“是的。”丹朱说道,“除此之外,我还必须告诉你一件事: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我们曾经四次像这样组织小队、离开乐土。每一次,离开的人都音讯全无。”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补充道,“你有半个月的时间考虑这件事,无论最后的选择为何,我都希望那是你以最慎重的态度做出的。”唔,当然,你们都知道我的选择了,不是吗?
四虽然在传说中,为了进行两代人之前的那几次远征,岛上曾经出动过规模庞大的船队,但我们的这次秘密行动的规模却小得可怜:两艘单桅杆的双体小船,十四个密谋者,就像一小群战战兢兢的老鼠一样在夜色中偷偷溜出了位于岛中央的一处港口,然后消失在了凌晨时分逐渐变浓的海雾之中。我想,在任何神志清醒的人看来,我们的行动都实在是只能用鲁莽,不,愚蠢这个词来形容:区区两艘平时用来在近海的礁湖中捕捞龙虾的小船,一群从没有离开过乐土海岸超过十里的航行经验的乌合之众,顶多够五天使用的水和食物,以及几包衣物、两块备用的蟹爪状风帆和几件狩猎用的武器,这就是我们所拥有的一切。由于过去的大规模冒险已经过去了超过半个世纪,没有人还能找到清晰的航海记录或者地图。我们只能依靠太阳作为导航手段,一路朝着东南方航行——按照传说中最靠谱的那个部分,这个方向应该就是“岛以外的陆地”所在的地方。虽然在出发之前,我对于过去的探险者们的失踪原因完全摸不着头绪,但航行开始了仅仅两天,我便意识到,这个“谜题”其实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回答:整日的颠簸、令人难以忍受的风浪、酷烈的阳光和持续执勤导致的疲惫感很快便耗尽了我的干劲和精力,而随后因为饮用水定量减少导致的干渴和无法抑制的恶心感更是使我彻头彻尾地陷入了身心俱疲的状态中。而到了第三天,当另一艘小船在一阵突然袭来的暴风雨中被狂暴的海浪从我们身边拽走、就此不见踪影后,我更是清楚地意识到,要让几个渺小的人类在浩淼无情的海洋中消失是何等简单之事:在大海面前,我们不过是一群微不足道的蚊蚋,纵然被拍得粉身碎骨,恐怕也不会留下丝毫值得一提的残迹。也许那些人只是死在了海上。在想通这一点后,我这么告诉自己——有趣的是,这个念头居然让我同时感到了欣慰与惶恐:是的,也许我也会像他们那样死去,但这种可能性同样也意味着,或许海对面确实有孟姜和丹朱所承诺的那些美好事物,而没能返回岛上的人们或许仅仅是成为了狂暴海洋的牺牲品而已。——至少我希望事实就是如此。 虽说我这一生的绝大多数时候过得都不算顺遂,有时我甚至怀疑命运本身都在故意和我对着干,但至少,在接下来的那几天里,我幸运地得到了某种暂时的宽大处理:在经受了整整两天几乎要令人陷入绝望的狂风恶浪折磨后,大海终于恢复了平静。我们的船严重进水、补给品近乎耗竭,风帆也已经被从横桁上刮断丢失,但毕竟,船上的七个人还活着。而更重要的是,在升起备用帆航行一天之后,负责瞭望的孟姜第一个发现了出现在远方水天线上的那个黑色影子:那是陆地,虽然仅仅是一小块露出海面的、不比一座小山头更大的小小岛屿。但我们在这座小岛上找到了泉水,浆果,也找到了贝类、鱼和鸟蛋,这不但解决了我们物资短缺的燃眉之急,也让我们重新燃起了航向陆地的斗志。而三天之后,我们果然看到了从天际线的一侧一直延绵到另一侧的广阔陆地,而更妙的是,丹朱乘坐的另一艘船也在这时重新与我们会合了。时至今日,只要闭上眼睛,我仍然能立即回想起当时我的队友们那几乎可以称之为狂热的喜悦之情:随着远方的地平线变得越来越清晰,我们的狂喜也攀上了顶峰。有人攀上了桅杆的顶端、并对天空伸出双手;也有人在船头跪下,像是叩拜神灵一般热切地跪拜着远方的大地。在那一刻,我思考了很多,想到的东西则更多——我下意识地想象着一个即将到来的崭新时代。在这个时代,孩子们不再会因为饥饿而夭折,也不需要忍受寒冷与疾病的折磨。没有母亲会再在夜里默默垂泣,只因为她们必须亲手掩埋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我们欢呼着,歌唱着,互相拥抱着,任由狂热的欣喜占据我们心绪的每一个角落。而当两艘船驶过第一块伫立于灰蓝色波涛中的礁石时,这种狂喜更是攀到了顶峰。我们当时是如此的喜悦,以至于直到快要登岸之时,才有人注意到了异常。“等……等等,”那个叫查克的男人说道。虽然我已经记不太清关于他的大多数事情,但如果我的记忆没错的话,这人应该曾是我们的这支小小船队中最优秀的瞭望哨,“我……那个……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呃?”由于被过度的兴奋冲晕了脑子,在听到这话之后,我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了过来,“你说啥不对劲?”“那……那那那那……呜……”“到底咋了?!”“颜色!颜色!”查克有些语无伦次地指了指正在接近我们的海岸线,然后又以夸张的动作比划着手脚,看上去活像是个正在奋力挣扎的溺水者,“那个……颜色……”“颜色?”我困惑地挠了挠脑袋,但很快,我便理解了这个词的意思,“颜色!”是的,我想你们应该也知道。在那一天,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海岸线并不是苍郁的绿色。我看到了火山岩的深褐色,看到了保受侵蚀的白垩那风干骨骼般的惨白,看到了石灰岩那令人不适的浅灰和发黑的贫瘠薄土,也看到了暗黄色的沙土的痕迹,但就是没有绿色。这可不妙。相当不妙。尽管所有人过去都从未见过海那边的土地,但至少我们的常识告诉我们,这种色调并不正常:一片生机勃勃,布满食物、猎物与机遇的土地应该是绿色的,而不是这种仿佛晒干的尸体般的混合色调。但我们仍然登上了海岸——毕竟,既然已经历经艰辛来到了这里,我们无论如何都应该上岸查个究竟。况且我也很清楚,纵然见到了这番景象,我的同伴们多半仍旧怀着希望:他们希望自己看到的仅仅是一片海市蜃楼、或者是某种因为疲劳而产生的幻觉。只有在让自己的双脚切切实实地踏上地面之后,他们才会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不幸的是,这一切确实是真的。海这边的土地相当贫瘠,大多数地方都只能看到突兀地暴露在空气中的石块。在某些阴影下的洼地中,我找到了一些稍微有点儿水分的细碎干土,但只要将它们托离地面,干冷的风便会立即将其碾为碎尘、从我的手中刮走,而更多的地方则只能发现令人绝望的褐色碎沙,其中还混合着惨白色的盐粒。除了极少数在阴湿地带滋长的苔藓和地衣,这片土地上找不到丝毫生命的迹象,就连那些贴着海岸飞行的鸟群也极少来到陆地的上方,仿佛对这里的一切都避之唯恐不及。唯一让这里还能残留些许生气的是一条从龟裂的泥地间淌过的小河,齐踝深的河水倒还算清澈,但水里却没有任何生物。在小心翼翼地靠近河边后,我掬起一捧水尝了尝。水的味道很苦,还带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涩味,因此我再也没敢喝第二口。这是一片死去的土地,一具几乎连最后一丝生命力都被抽走的干尸。不,纵然是尸首,至少也还残存着曾经作为生者的特征,而这里更像是夏日羽化的鸣虫所蜕下的空壳。除了全无生机的空旷轮廓外一无所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向丹朱和孟姜提出了这个问题,但不幸的是,他们此时此刻的惊愕与失望完全不亚于我。在长久的沉默后,丹朱摇了摇头:“这……也在我们的意料之中。”“是的,毕竟当年的那些移民者最终很可能遭遇了不测,”孟姜补充道,“也许这里确实曾经是富庶的乐园,但在后来发生了某些事情,让一切都变成了……这个样子。”“那我们现在又该怎么办?!”“我们别无选择。”丹朱答道,“无论如何,唯一能做的只有前进。”
五关于我们在登陆后跋涉的具体时间长短,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了:毕竟你们也知道,在痛苦与疲惫中,人对于时间的观感会陷入混乱状态,而如果精神状态同样糟糕的话,这种混乱还会进一步加剧。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幻觉和失控的想象甚至会让人无法分辨白天与黑夜、黎明与黄昏。而这正是当时的我们的状况。当然,我们并非在一开始时就处于如此糟糕的状态:诚然,在登陆时所见之景确实给了我们一记迎头痛击,强烈的失望、愤怒与不可置信也让很多人一时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懊丧之中,但丹朱和孟姜很快便让我们成功地重整了旗鼓:通过巧妙的劝说和适当的激励,他们成功地让人们相信,纵然这片荒芜如地狱般的海岸令人失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毫无机会——毕竟,我们当时所见之处不过是这片广袤陆地的一小部分,谁能保证在大地的其它角落,就一定不存在过去的人所描述的那个人间天堂?凭着重燃的斗志,我们开始继续向内陆跋涉。由于这片荒野上几乎没有食物,而为数不多的溪流与泉水也都泛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苦涩味道,因此我们一直依靠从船上带来的剩余物资支撑——根据我们的估计,在那座小岛上补充的食物、以及在沿岸钓来的鱼类足以让我们生存五天,而饮水如果精打细算,大概足以支撑八天。但事实上,我们一直到第九……不,或许是第十天才耗尽了这些补给。这片荒野虽然极不友好,但万幸的是,它的这种不友好是针对几乎一切生物的——在一路上,我们既没有遭受危险的猛兽袭击,也未曾被嗜血的蚊蚋或者携带着危险病原体的虫子们围攻骚扰。正因如此,我们得以省下了不少体力,也不必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或者在睡觉时派人守夜。但随着食物的耗竭,我们又开始渴望能有什么大家伙出来和我们打上一场:这样的话,至少我们能有机会在一场对决之后得到食物。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出现。无论我们如何向前跋涉,举目所及能见到的只有在前方无穷尽延伸着的荒野,秃山,以及苦涩的溪流和池塘。“我们一定是受了诅咒,”在最后的储备水全部喝完,我们不得不强忍着恶心去啜饮那些味道诡异的地表水时,我们的同伴之一如此说道,“我们被妖魔欺骗了!所以一直在原地打转!”“稍安勿躁,吾友,”丹朱试着安抚他,“我们一直在前进,太阳的方位——”“那是妖魔的幻象!”那人喊道,“是障眼法!我们被欺骗了!我们必须回去!”“好吧,既然如此,”丹朱说道,“谁愿意回去的,可以和他一起离开。”没人跟那人一起走,我也不知道他后来到底遭遇了什么——因为我再也没见到过他。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所谓的“幻象”显然不过是这个可怜的家伙的臆想:首先,我们在一路上一直被毒辣的太阳炙烤着,那仿佛无数道火焰之箭般扎进我的肌肤的光芒显然不可能是什么“幻象”,而绝对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其次,就在一天之后,我们便在一处毫无特点的山丘附近发现了一些过去从未见过的东西,而这些东西的存在充分证明,我们之前几天的确没有在原地打转。那是一处营地,一处由一道临时搭起的栅栏和数十座简易房屋构成的半永久性宿营地。虽然营地附近的土地与我们之前所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一样荒凉而了无生气,但在看到那些建筑物的刹那,我们仍然忘记了疲惫与饥渴,欢呼着冲了进去——当然,营地里没有人,也没有任何补给品,除了少量被打碎的粗糙坛坛罐罐,以及一口早已干涸的水井之外,我们一无所获。但即便如此,饥肠辘辘、喝着苦水的我们仍然兴奋至极:从营地的规模判断,这里显然曾经居住过至少上百人。而更重要的是,那些曾经的居住者们用于建造房屋和栅栏的材料居然是木头——虽然时隔多年,但这些质量极好的木材仍然没有严重朽坏,而它们的存在也表明,至少在营地建成的那个年代,这一带、或者在离这一带不远的地方,曾经存在过茂密的森林。“我们先在这儿休息一夜,”在对整座营地大致检查过一遍之后,丹朱宣布道,“明天一早就继续向东方出发——那里是最有可能遇到其他人的方向。”当然,没有人质疑他的判断:在这座营地之外,我们发现了一条经过平整的小道,在跨过一座位于干涸小溪上的、摇摇欲坠的破木桥后一直延伸向遥远的东方。虽说没人能保证这条路的尽头就是传说中的乐园,但这对当时的我们而言已经不重要了——毕竟,当在漫长而一无所获的搜索中陷于迷惘、近乎绝望的人们突然找到某种线索时,他们几乎不可能会怀疑这线索的正确性。在那天晚上,我甚至听到有些同伴已经开始在火堆旁谈论起了抵达“乐园”之后要做的事,声音中满是欢喜与期待。但我并没有谈论这些——不知为何,自打踏入那座空无一人的村子之后,我的情绪就一直相当……不正常。虽然我也对“向东走就能很快抵达目的地”这事深信不疑,但在漫步于那些早已被遗弃的简易棚屋时,我仍然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但却说不出这不对劲的地方到底在哪儿。在这种奇怪的情绪的驱使下,我在一座座棚屋间来回徘徊,不断举着火把走进覆满尘土的屋内,在破烂的坛坛罐罐中漫无头绪地胡乱翻找着。而最终,我在一只损坏的桌子下找到了一样特别的东西:一本用晒干的棕榈叶订成的小册子。那上面写满了字。
六当我尚且年幼时,族里的老人曾经对我讲过,在过去,能读会写的人的数量要比现在多得多:据说,在更早的、现在早已被遗忘的上古年代,甚至人人都识文断字,而不像现下这样,只有少数专业的书记员才能瞧出那些奇形怪状的字符到底意味着些什么。万幸的是,我那已经去世的丈夫正是那些为数不多的书记员中的一位,而托他的福,我至少能够还算流利地读写文字。更幸运的是,我捡到的这本小册子上的文字虽然有些古旧,但仍然在我能够理解的范畴之内。否则我很可能像那些不认识文字的同伴那样,就此让一段过往被永远遗忘。这是一本个人记录,记载的是一个人在某段时间内的生活与见闻。由于没有标注日期和年份,我无法准确地推断这本记录写成的确切时间,以及每篇记录之间的时间间隔。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记录显然是丹朱曾经提到过的上一代探险者中的某人所留下的,而他似乎来过这片陆地不止一次。由于一些棕榈叶上的字迹早已模糊淡化,另一些则连同承载它们的树叶一道因为受损而永远地消失了,因此我能够读到的记录不算太多,而且非常零散。记录的开头提到了以“海那边的世界”为目标的第一次远航,以及那个没有留下名字的作者对新的陆地的第一印象:他(或者是她?)当时看到的并非荒芜的死土,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绿色,这些植物大多是乐土的居民们见所未见的:记录中声称,在小河边的沼泽地里,到处都是一种既像是芦苇、又像是木薯的植物,它们膨大的根系比木薯更大,而且可以直接生食,形成穗子的种粒无论是碾碎煮粥还是磨粉烘烤,都有着一股令人无法拒绝的香味;在森林里,他们发现了极其美味的水果,以及慵懒肥胖、拖着缓慢的步伐游荡的温驯野兽——只要拿上一块大石头,就算是小孩子也能轻而易举地捕获这种缺乏自卫能力的动物。在低矮丘陵的顶端发现的鹅黄色小花可以在晒干碾碎后作为起到催眠安神的作用,一种灌木湿润的树皮在剥下后可以作为绷带、甚至还能促进被包裹的伤口的愈合,而另一种湿地植物则被证明对腹痛有着奇效……真正的伊甸园。记录的作者在文中如此称呼这片土地,可惜的是,我并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其他人当然也不知道。在记录他们向内陆行进,然后修建这座宿营地的同时,他用了大量篇幅抱怨自己的故乡:按照他的说法,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有聪明人意识到,乐土的未来并不光明——这座岛屿的规模相当有限,注定将无法容纳那些不断增长,却又无法离开的岛民。而岛上那产量低下、还经常因为自然灾害而受到严重影响的农业和渔业更是缺乏发展前景。相较之下,这片新的土地则是一片货真价实的人间乐土,无论是要在这里繁衍五十还是一百代人,都不会有任何问题。关于第一次探险的记载到这里就中断了。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能见到的只有最为简略的几句话,大致说明了作者正在做的事:他在宿营地建成大约半年后返回了乐土,负责招募更多的开垦者,并在岛上花了两个月完成这一任务。之后,准备载运这些人的船队的工作又花了半个月时间,还险些被一场不期而遇的风暴所打断,但万幸的是,他们最终还是顺利将绝大多数志愿者带上了这片土地,并沿着上次已经探明的路线朝着正计划大幅度拓展的定居点前进。然后…………然后,有条理的记录就全部中断了。虽然在那之后,那名没有署名的记述者仍然留下了数量众多的记载,但其中的大多数都更像是神经质的胡言乱语和混乱的嘟囔。或许是觉得用文字已经无法描述他的感受的缘故,在一些地方,潦草的涂鸦代替了越来越语义不通、难以卒读的文字:在其中一片棕榈叶上,我看到了数十个胡乱勾画出的骷髅图案,而另一片上则绘制着各种各样的武器,以及一个大大的“杀”字。在混乱的插画之间,还夹杂着一些几乎无从辨认的半画半字的东西,虽说读不懂,但光是看着它们,我就能够感受到那位未曾与我谋面的作者在最后时刻的疯狂、恐惧与绝望。“看样子,来这儿也许……不是个好主意。”在合上那册棕榈叶后,我用手背托着下巴,下意识地自言自语道。有那么一瞬间,两种截然相反的冲动出现在了我的意识中,就像两头争夺交配权的犀角甲虫一样相互冲撞着。其中一种冲动哭喊着要求我立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立即返回乐土,哪怕这么做必需穿过我们身后那片险恶的蛮荒原野;而另一种冲动则怒吼着要我立即扔掉手中的这册玩意儿,然后假装我从没发现过它——只有这样,我才能在明天早上继续信心满满地与大家一同上路。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果决的人,在那天晚上的我自然也不例外:在一整夜中,我都不断辗转反侧,一次又一次地读着那些文字,看着它们从逻辑严谨到语无伦次、从充满希望到彻底绝望……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让我的同伴们知道这些记录的存在,也不清楚我到底应该继续前进还是后退,反复的思考同样没能让我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在最后,当第一缕晨光从东方地平线上起伏的山峦后漏出时,我离开了那间陋屋,打算到外面走一走散心。也就是在那一刻,第一支箭飞进了这座废弃的营地。
七在乐土,武器这种东西并不常见:毕竟,这座被我们视为家园的岛屿的面积相当有限,能供养的人口也从未超过两万,压根儿没有条件像我们那些好斗的祖先那样建起好几个国家互相攻伐,也没有多少多余的金属和其它材料可以用来大量制造武器。再加上岛上从来都没有外敌入侵之虞——我们中的很多人连岛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都不知道——因此也不必维持一支枕戈待旦的军队。除了为数不多的执法者和仲裁人之外,乐土人对“武器”这个概念的理解仅限于在礁湖里捕鱼时使用的鱼叉、砍伐树木的斧头,以及射杀海鸟用的弓箭。当然,在开始这次探险之前,我们也确实尽可能携带了一些防身用的家伙以防万一。我自己就带着一支半腕尺长的匕首和一副平时用来打猎的短弓。不过,袭击我们的人数量显然比我们要多得多,而且组织严密、占据了先机。与从未与他人进行过有组织的战斗,因此也完全没有必要的战术知识的我们相比,这些人准备充分、行动迅速,而且显然很清楚他们该干什么:第一批射进来的箭全都包裹着正在熊熊燃烧的油布,用于点燃构成那些古旧房屋的干燥木柴——虽然惊觉不妙的人们迅速扑灭了其中几处火焰,不过火势还是很快失控了。一座接着一座,那些早已被炎阳和烈风所风干的房屋变成了巨大可怖的火炬,舞动着的火星劈啪作响地跃入空中,就像是从远古封印中被释放的火之精灵一样。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在被烈焰之舌卷入之前仓促逃出了有栅栏和房屋保护的宿营地。自然,这也正是那些袭击者们的目的:他们用纵火的方式将我们逐出了可以据守的建筑,并在村外发起了一场迅速而血腥的伏击。我对那个夜晚接下来的记忆相当模糊:横飞的箭矢、被投石索掷出的石块,火焰,当然,还有沾着鲜血的利刃,以及垂死的人从被刺破的肺部与气管中挤出的最后一声叹息。当朝阳完全升起时,我在远处的山丘顶端注视着仍在燃烧着的村子。只不过,这时熊熊燃烧着的除了那些古旧的木屋之外,还有在凌晨时分死去的人的尸首。如你们所见,我活了下来——但我并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做到的。黑暗、混乱、极端的紧张与恐惧混淆了我的思维与记忆,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躲进了一台奇怪的、装有一对轮子的人造物里,并藏在一大堆袋子与坛坛罐罐之间。而两头四足动物则拉拽着它、在那条通往东方的小路上颠簸前进。根据小时候听到的故事,我大概可以猜出,这两头动物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马”,而这台人造物自然就是所谓的“马车”了。在这辆马车周围还有一些人,一些衣着古怪、长相与乐土人也有着某些微妙差异的人。透过盖在马车车厢上的厚重车篷的裂隙,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些谋杀了我的全部同伴的凶手:虽然每个人都持有武器、穿着硬皮甲或者用某种灰色的织物制成的身体护甲,但他们看上去并不非常凶恶,也没有丝毫狂躁嗜血的模样。事实上,这些人的神情更像是刚刚出海归来的渔夫、或者完成了本日的甘蔗采收任务的农夫,刚才的战斗留给他们的只有纯粹的疲累而已。托这辆巨大的马车的福,我不仅暂时无须担心被人发现,也在这几天里头一次喝上了没有味道的干净的水、吃上了美味的面饼——在车厢里的坛坛罐罐里,我发现了数量众多的补给品。虽然事后看来,我当时的情况着实危险至极,但万幸的是,或许是不认为有人会躲在自己的补给车里的缘故,虽然会时不时地从马车上拿出一些补给品,但这些人一路上压根没有仔细检查过车厢。或许,这便是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吧。在离开那座已经成为我的同伴们的墓地的营地废墟后,这支队伍沿着小路向东走了整整两天。在这两天中,我惊讶地发现,道路周遭的景物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荒芜的大地先是被生机勃勃的青草取代,然后又覆满了苍翠的森林,而干燥的粉尘状沙土也变成了肥沃的棕褐色土壤。在路边,一片片我从未见过的灌木迎风招展,枝头上挂满了累累硕果,其数量多到了不正常的程度;而另一些既像是甘蔗、又像是谷物的高大草本植物则整齐划一地挺立在傍水的低洼处,除了沉重得可怕的金色穗子之外,它们的茎秆底部也长着硕大的块茎,其中一些相当膨大、甚至大半露出了地表。最重要的是,这些植物看上去几乎没有被人为照顾过的痕迹——它们周围的土地没有任何耕作过的痕迹,也看不到农耕工具或者田垄这类东西的存在,甚至没有用于灌溉的水渠。但即便在这样的状态下,它们仍然结出了累累硕果,远远超出乐土岛上那些被我们认真照料的农田。这是怎么回事?不,我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传说是真的,在海的另一边,确实存在着一片能够让人们远离饥饿与病痛的土地。只不过,定居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我们充满了莫名的敌意,很显然,他们并不愿意分享自己拥有的一切。毫不意外地,愤怒攫住了我的心:凭什么?这些人凭什么这么做?!这片苍翠的土地相当辽阔,而物产丰富得令人吃惊,只要这些占据着这里的人愿意划出一小块微不足道的土地,他们就能让整个乐土的居民全部吃饱穿暖!但这些家伙却宁愿用火焰和利刃来对付我们。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出于什么才干下如此的暴行,但无论如何,这样的所作所为必须付出代价——而我发誓,我一定会让他们受到应得的惩罚。但我没想到的是,一切来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得多。
八在阴差阳错地躲进那辆马车、来到这片苍翠的土地上的第三天,我成功地在一个夜晚趁着那些人不注意而逃了出去。虽然人生地不熟,但由于根本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因此也不会有追兵。这意味着,我可以悠闲地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收集尽可能多的食物储备,然后设法渡海返回乐土。我不知道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到底有多少,也不明白他们到底拥有多强大的武力。不过,我很了解乐土人的坚强、勇气和血性——也许他们可以在一次卑劣的袭击中杀死十来个我们的人,但面对一百个、一千个愤怒的乐土人,战斗的结局很可能将截然不同。在大口吞咽从林中随手摘来的味道鲜美的浆果、啃食多汁的甜美块茎时,我也顺带着构思了好几十个复仇计划:我要让这些家伙也被刀剑斩首、被长矛戳穿,最重要的是,我一定、一定要让他们尝到烈火焚身的滋……“啊咧?那是啥?”就在我含着满嘴的食物嘀嘀咕咕着“烈火焚身”这个词时,一连串闪烁的光点突然出现在了凌晨时分藏青色的夜空之中——乍看之下,这些光点似乎有些像是流星,不过我很清楚,流星不会像这样在天空中快速移动、更不会在前进时突然转弯变向。事实上,在光点靠近后,我发现它们更像是飞鸟:那些闪烁的光芒全都是从一个又一个庞大的、有着平直的双翼的阴影边缘发出的,而这些阴影正在一边发出低沉的鸣响,一边掠过我头顶的天空。接着,火焰降临了。最初的火焰只是一个从飞行的巨大阴影中分离出的小小光点、一粒闪烁着明亮得有些不真实的金色光芒的种子。但很快,它就开始扩张、弥散,并在接触到森林顶部的瞬间变成了一片跃动的橘红色。尽管在刚开始时,这片颜色就像是初升的朝阳般毫无热量,但仅仅片刻之后,迎面而来的逼人炽风便如同一记重拳般击中了我:坠落于森林之中的火焰就像是某种具有自我意志的存在,以令人惊讶的速度迅速扩散着。很快,数以千计的巨树便已经全部变成了硕大的火炬,一边燃烧一边爆裂倾倒,仿佛它们不过是一些用油脂制成的模型一样。当布满闪烁光点的影子全部从天空中消失时,第一缕阳光也恰好穿过了浓密的烟雾与灰色雪花般漫天飘舞的余烬,洒落在了正迷惘地朝着尽可能远离火场的方向行走着的我身上。整片森林就这么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毁于一旦,剩下的唯有遍地余烬,而当烈焰熄灭时,我从空气中嗅出了一丝诡异的苦味——这是我曾在海边荒地上的河水中尝到的苦味,也是荒地上沙化的碎土所散发出的苦味。这不祥的味道让我猛地打了个寒噤,因为不知为何,从第一次尝到它时起,我就从里面品出了死亡与毁灭的异常味道。“我就知道!”正当我还站在凌乱的灰烬之雨中发呆时,一只强壮有力的手从我身后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但却也莫名地感到了安心。毕竟,相较于那些投掷火焰、飞越苍穹的不可名状之物,一只人类的手至少显得相对……不那么异常。“你是谁?”我下意识地扭过头去,借着森林的余火与朝阳的光芒看清了那人的面容:这是一名相当苍老的男子,毋庸置疑,他在年轻时必然是极为英俊而强壮的,而即便是现在,当岁月已然无情地剥夺了这个人的大部分力量和活力后,这个人的身上仍然透着一股强有力的威压感。他穿着一套没有任何装饰的皮甲,苍白的头发和胡须修剪得相当整洁,而在他裸露的手臂上则有一处明显的刺青,似乎是某种地位的标志。“这个问题应该由我问你才对——不,就算不问也没什么差别。”年迈的男人答道,“事到如今,你已经把灾祸带到了这片土地上,问与不问并没有什么差别。值得庆幸的是,至少你还没有太过深入我们的土地,因此这次的损失……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灾祸?可我——”我下意识地说出了半截话,随即意识到了他所谓的“灾祸”到底是什么:毕竟,那些从天而降的毁灭烈焰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巧合,如果说那和我没有丝毫关系,反倒会显得相当奇怪,“你……你要做什么?杀了我?”“不,因为这么做现在既无必要,也没有任何意义。在人类所能做出的一切行为中,单纯的泄愤是最为愚蠢无用的,”老人说道,“我要给你讲个故事,然后带你去看一些东西。”“就这样?”“当然不是,因为我希望你能自愿帮我们做一件事。”
九是的,我想你们应该能猜得到,那个老人就是率领队伍在宿营地废墟突袭了我们,并杀死了我的全部同伴的那些人的首领。在之后的交谈中,他毫不讳言地宣称,只要有可能,他在那时肯定也会杀了我。“但现在这么做已经毫无意义,就像没有必要抢救已经死去的人一样,”他如此解释道,“你也看到了,灾祸已然降临了你所抵达的那片土地——比以前要快得多。我猜,大概那些玩意儿的系统具有某种学习能力、可以通过每一次毁灭积累更多的经验,从而加速自身的反应速度。”当然,我一点也不懂他的意思。于是,他和他的部下带着我上了马车,沿着一条蜿蜒的山道来到了一座寸草不生的孤峰之下。在孤峰的顶端有一个山洞,洞里满是一些我过去没见过的东西。按照老人的说法,这是过去的“文明社会”的产物。大多数洞里的东西似乎都已经严重损坏,不能使用了。但也有一些例外:在摆弄了一阵各种各样的奇怪物件后,老人成功地让一个巨大的方匣子亮了起来。在那个匣子里,我看到了很多会动的画片,以及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说话声。老人说,这是过去的“宣传片”,是我的先祖为了让人们信服他们的宏伟计划而制作出来的东西。虽说那个说话声的口音与我们现在的语言相差甚大,不过在老人的解释、以及那些画片的协助说明下,我还是大致弄懂了这个“宣传片”所要表达的意思:在片子中,那个应该是我的先祖的人一直在声嘶力竭地控诉着所谓的“科技”对人类造成的“污染”,并大呼大叫说要建立一个“纯洁的世界”。他声称,“邪恶而渎神”的生命科学正在扭曲一切,并将“陷我们的子子孙孙于不义”。“什么是生命科学?”我问那个将我带到这里的人。“就是创造出了那些你们所追寻之物的科学——我猜,你们之所以来到这里,也是为了那些传说吧:海对岸的土地上长满了硕果,各种各样特殊的草木能够为一切常见的疾病提供特效药,不需要辛苦耕耘,吃不完的粮食就会自动从地里长出来……啊,没错,这些都是真的。但在过去的世界上,这一切并不存在,”老人解释道,“是古代的人创造了它们:他们通过自己伟大的学识扭转了决定生命形态的那些东西,让花草树木生长成自己需要的模样。这就是‘生命科学’。”“但为什么乐土就……”“是的,乐土很可能是全世界唯一没有这些东西的地方了,这也是你们的老祖宗的意愿。”老人在方盒子上摆弄了几下,让“宣传片”继续播放下去——在这部片子的后半部分,我的那位祖先终于结束了他漫长的控诉,并开始对观众发出邀请:他描述了一个宏大的计划,在这个计划中,他们将在一座合适的人工岛屿上建立起一个“纯洁、回归自然且不受污染”的家园,“就像刚刚被神所创造出的伊甸园一样纯洁”。他声称,在这里,他们的子孙后代将可以“逃离现代文明的扭曲污秽”,并以“人类应有的方式”生存下去。“真是可笑!”虽然我的那位先祖的演讲慷慨激昂、听上去正气凛然,但我想起的却是我那些因为饥饿与疾病而死去的孩子,以及岛上一代代人中与我的孩子们有着同样遭遇的不幸者:他们也许逃离了所谓的“扭曲污秽”,但代价却是毫无意义的早夭,“为什么会有人信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文明时代的那些人和我们的思维方式……不太一样,”老人双手一摊,“据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自打出生开始就从没吃苦受累过,也完全不需要冒险去打猎采集,或者为了躲避灾害而四处迁徙。在他们看来,人类的科技造出的种种便利是‘可耻’的,反倒是‘自然’的生活才符合神的旨意与人们的利益——你的家乡就是他们的这种想法的最终产物之一。”“那大陆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后来都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是很清楚。毕竟,文明在几十代人之前就衰退了:有人说,那时的世界上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导致过去的高度文明无法维持下去。在最后关头,我们的祖先用尚未遗失的生命科技改造了自然,以确保他们的后代可以无需操劳终日便能保证衣食无忧、也不必惧怕疾病的困扰,”老人解释道,“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乐土。”“乐土又怎么了?”“你刚才不是说,你的祖先的行为很可笑吗?然而,他们最可笑的行径并不仅限于此,”老人轻蔑地关掉了那个方盒子上的画面,然后继续解释道,“他们憎恶科学,却又不得不依赖科学:没有科学,他们无法在那个被认为最为适宜的位置上凭空建起一座岛屿,而要维持他们的所谓‘伊甸园’的‘纯洁’,他们也必须继续借助科学的力量。”他叹了口气,“这是多么的讽刺啊:他们依靠科学手段建立了一个在他们眼里最为‘自然’的世界,然后又用科学技术创造出的‘执守者’去守护它。”我没有询问“执守者”是什么东西,因为我很清楚,自己其实早已经见过它们了:如果不是老人口中所谓的“执守者”,那些在夜间掠过森林、投下致命烈焰的影子还能是什么呢?“但这里离乐土不是很远吗?为什么那些东西会——”“对于这一点,我个人有一些猜测,”老人解释道,“我认为,或许那些机器试图‘保护’的并不只是乐土岛本身,还包括了它的居民们——‘执守者’们很可能拥有某种技术,可以追踪每一个乐土人,并时刻追踪他们的下落。一旦有乐土人与他们所谓的‘邪恶的生物科技’接触,那么这些机器就会出动并摧毁与那个人接触的所谓‘污染源’。”他耸了耸肩,“幸好除了乐土之外,几乎整个世界的生态圈都已经被改造物种置换了。这些鬼东西没法子把一切都给烧干净,只能勉强‘保护’那些离开岛屿的人。当然,万事万物俱有终焉,一切科技制品也总会有归于覆灭、重返尘土之日,你们的先祖对你们施加的‘保护’也终有一日会画上句号。但那也许是数十年,甚至可能是几百年后的事了——至少,根据我们目前的观察,纵使正在逐渐瘫痪瓦解,但大多数‘执守者’至今仍在勉强维持着运转。”“这——”我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如果他所言属实,那就意味着,我们的一切努力全然是徒劳的: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只能带去毁灭,迎来灰烬——当然,这么一来,那些本地人之所以要突然袭击并杀死我们倒也说得通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就是这一连串悲剧的肇因之一,”老人神色沉痛地答道,“在年轻时,我是个很有冒险精神的小伙子,就像所有与我类似的家伙一样,我四处追寻冒险,追逐传说。而一个关于所谓的‘黄金岛’的传说最终让我决定驾船出海、前往远方——结果却在一场暴风雨中被刮上了乐土的海岸。当时,几个岛上的人救了我的命,而作为报答,我答应带他们前往海的另一边……”他没有接着将这个故事讲下去,因为这并无必要:在亲身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我已经可以猜出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大致能够推断那次发生在两代人之前的冒险是如何落幕的了。事实上,我现在只剩下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决定让我活下来?”“因为损失已经造成了,就算我们在你背上捅上一刀,也不能让被毁坏的土地在短时间内恢复,”老人答道,“相较之下,倒不如让你帮我们个忙……”
十
没错,在那件事之后,我答应帮助那些住在海对岸的人——虽然他们杀死了我的所有同伴,但我很清楚,他们这么做是完全正当的。更重要的是,他们也给了我一个足够合适的理由,让我认为我的决定确有必要。老人对我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非常古老,来自比我们的先祖更加久远的纪元,来自于一个被称为“希腊”的古老文明。传说中提到了一个上古时代的国王,因为犯下了悖逆人伦的重罪而遭到神罚。他被囚禁在地狱的深渊中,浸泡在齐腰深的水里,而头上则是硕果累累的树枝。但只要他因为饥饿而抬起头来,树枝便会自动升起,而当他因为干渴而俯身时,水位则会随之降低——饥饿与干渴无疑是巨大的痛苦,但与可望不可即的食物和水相比,却又根本算不得什么了。我想你们应该明白了吧?是的,这就是我之所以找来你们的原因——我相信你们够聪明、够理智,能够意识到这么做的重要性:虽然非常可惜,但海那边的世界并不属于我们,与其让双方都白白失去一切、承受痛苦,倒不如让这痛苦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从今天开始,你们将接替我的工作,说服乐土的人们,让他们相信海那边的世界并不存在。你们必须竭尽所能,阻止任何人像年轻时的我那样从这里离开,直到海对面的人告诉我们“执守者”已然失效、我们可以扬帆起航为止。没错,我很清楚,我们未来还会因为饥饿与病痛,因为不断增长的人口和贫乏的土地与资源而继续困苦,但至少,在一切结束之前,我们可以让他们察觉不到这一点。至于这么做是对是错,我不想说,我也不认为我有资格作出评论。也许有人会回答这个问题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