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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烧出能量!当诗歌与文学成为可燃能源 | 科幻小说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这是人间最初的诗。
钢铁与诗1958年,冬天。出发之前,周卫红在记事本上写下采访的目标:辽宁抚顺。他想了想,又拟写一个标题:《小镇上的钢铁生产大跃进》。握笔沉思,周卫红考虑着采访计划。他也许需要采访一下当地的工人、农民,而能采访到的东西大抵和以前的一众采访相似:热火朝天的革命热情、不怕困难不怕吃苦的坚定意志,以及赶英超美的豪情壮志。在那些采访中,接待他的人通常会限制他自由行动,只给他看预先准备好的“大炼钢铁”的现场,又在酒桌上添酒进菜,劝他多多美言。酒足饭饱,一篇篇钢铁产量放卫星的报道也就冲上了沈阳街头发售的报纸上。又是一次无趣的采访。下火车前,他摆好仪式性的微笑,等待着地方上接待的同志。握手,寒暄。接待员接过行李,送他进城。眼前的景象让他难以相信这只是一座普通的小镇。街道宽阔,两旁种满白杨,各种建筑都是大城市里的规格,工人文化宫剧场足足盖了三层,前门上还挂了一个硕大的钢制红五星,比沈阳的还气派。“这都是新建的吗?”周卫红忍不住问道。“没错,记者同志,都是新建的。”接待员说,“我们本地人都习惯了,后山现在还有两个工地在建少年宫,估计明年开春就能竣工。前面,河边,还在建新的钢铁厂。”“这里的生活水平似乎也不差啊,刚刚我都看到好几家副食品店了。”“那是!今年我们镇郊的农业公社也实现了增产,职工们就直接拿的焦炭,把玉米、白薯、鸡肉放在上面烤,绝对香,还不耗柴禾。待会您去尝尝。”买过烧鸡,周卫红又问了许多,接待员有问必答,慷慨介绍家乡的发展。快到招待所时,周卫红终于抛出了最感兴趣的问题:“一定是炙热如火的革命热情让你们这发展得这么快吧?”接待员微笑着点点头,不置可否。 奇怪的采访。接待方没有限制周卫红的参观。给参观证明盖章后,他就能在镇上自由溜达,参观、采访任何单位。从钢铁厂、公社到医院,幼儿园,毫无限制。他很快发现这里与众不同。在其他地方,大炼钢铁往往产量虽高,但质量不堪细看,而且常常是土法起个地炉就炼了。但在小镇上,那都是货真价实的大型钢铁厂,烟囱、转炉一个不少。“苏联在这里援建过吗?”周卫红问接待的同志。“援建的老厂吗?老厂还在用,但是我们的钢铁产量主要都是这两年新修的新厂在生产。”魔术,好像一场魔术。周卫红难以想象在这个偏远小镇上工业生产竟如此发达。他第一次觉得,如果这里的经验技术能推广全国,赶英超美绝不是问题。在那么多次无聊、雷同的“大跃进”采访后,在这里,老记者周卫红燃起了斗志。他日夜调查,走访,记录镇上的点滴细节。这既是为了详实的采访报道,也是为了探求镇子上工业大发展的真相,好普及全国。如此五天,一无所获。周卫红找到了接待的同志。“我需要真相。你们确实革命热情高昂,但这不是真相。”接待员掏出一本小册子。“同志,我们并不是有意隐瞒。只是如果直接跟你说,你会不相信。”周卫红接过册子:《唐诗三百首》。“这是什么?”“你翻开看看,我马上带你去见我们的诗人。”诗人?周卫红在疑惑中坐上轿车。他随便翻了翻手上的《唐诗三百首》,忽然发现,小册子上的某些诗的位置上一片混沌:
登鹳雀楼唐 王之涣□□□□□,□□□□□。□□□□□,□□□□□。
除了题目和作者,诗中具体的字在他眼前都是模糊的,看不清晰,仿佛一团团洇在水中的墨晕。“鹳雀楼?”他念叨着。这应该是很著名的诗,但他忽然对这首诗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他往后翻了翻,许多诗都变成了这样的混沌。“这是?”他问接待员。“被烧掉的诗。见到诗人,你就知道了。” 所谓诗人,是位瘦削、干练的女子,穿着工装,正在锅炉边监控气压表。女子戴着眼镜,瘦小的身子看起来像是从南方过来支援的大学生。“小张,张燕萍,她就是我们的诗人。”接待员介绍着。“你好。”周卫红说。张燕萍点了点头,一面看着面前的炉子,一面在手上的小笔记本上抄着气压表的读数。“您就是诗人?”周卫红伸出手,想与对方握手。但张燕萍只是把手上的小笔记递了过来。“我不是诗人,这是个误解。”张燕萍说,“我只是烧诗之人。”周卫红翻过笔记。上面大多是一些不知所云的词句:“建设 新世界”“建设 新社会”“钢铁”“劳动”,这些词以不合逻辑的写法混在一起。在笔记的中间,空出了一大段,抄了一首唐诗:
芙蓉楼送辛渐唐 王昌龄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这是您的大作吗?”周卫红说。“这不是诗。”张燕萍说,“它只是一段引导程序,我们把它输进炉子,就能燃烧掉一首诗歌,推动锅炉或者炼铁转炉运行。”“燃烧诗歌?”周卫红瞪大眼睛。“这就给您做演示。”张燕萍走到机器前。“这是前年刚刚研究成功的计算机107型,每秒能运算三万多次加法,吞噬一首诗歌需要大概十几分钟。——请把笔记还给我。”张燕萍对着笔记不断向计算机输入些什么。周卫红一边问着一边等待,才慢慢弄清楚了这台焚诗机器的大概面貌。焚诗机器能“燃烧”掉输入的诗歌,将它变成能量。接着,这近乎无穷的能量就能驱动锅炉,驱动转炉,驱动镇上一切工业生产。能量释放是如此之多,哪怕是稍稍浪费着进行低效率的生产,也是可以接受的。这就是小镇上工业增产的秘密。“那么,烧过的诗呢?难道可以重复烧?能量……对了,能量!”周卫红想起了前段时间在全国新闻工作者科学普及班上学到的东西,“能量是从哪来的?”等待张燕萍回答的间隙,周卫红在采访笔记上刷刷写着。边写,他边想象着更多的专家、记者来到小镇,介绍这套焚诗系统,向全国推广。不用二十年,中国就能完成伟大的建设……“能量来自于语言。理论上来说,任何语言都能烧出能量。诗是熵最低的语言,是可能性组合最小的语言。因此,烧诗的收益最高。”锅炉呲呲泄出一点蒸汽,热汽随之泵往工厂的各个方向,以蒸汽动力推动着锻压机运作。《芙蓉楼送辛渐》就这么被烧没了。“那能量不是源源不绝?”周卫红激动了起来。“当然不是,烧完了会消失。”张燕萍说,“你现在再想一下刚烧的诗试试?”“啊——”周卫红想背出那首著名的诗,但是,搜尽脑海,他一个字也吐不出。那首诗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他只记得其中有一句名句,好像是什么“一片雨湖”还是“一头玉狐”。但这句名句像是卡在喉咙的胶糖,粘住了,永远吐不出嘴。“它会消失。从我的记忆中,你的记忆中,从文明中,从语言中,从宇宙中——消失。”张燕萍说。怎么可能!周卫红急切翻开《唐诗三百首》,哗哗翻到王昌龄那里。
芙蓉楼送辛渐唐 王昌龄□□□□□□□,□□□□□□□。□□□□□□□,□□□□□□□。
空余混沌。“所有人都会忘记这首诗的存在。”张燕萍说,“你还会想报道这里的事情吗?如果全国都开始烧诗,诗会消失。”周卫红沉默了一会。“文艺虽然重要,但我们现在更需要经济建设,需要国家发展。如果大家都吃不饱饭,文艺没有意义。”“烧之前……让大家多看几眼。”他慢慢翻过手上的《唐诗三百首》,上面混沌还不算多。诗还多,还能烧。 当湖,临月,想风2037,秋天。从前,夏闻还能射箭。在诗社中,她是唯一喜欢射箭的人,也是唯一不爱喝酒的人。后来,她病了。病得很重。身体娇弱,内心细而轻,像是轻飘飘的浮絮,一阵柔风都能把她吹溶,化入细风中。诗社的人都喊她林妹妹。但他们全然不记得“林妹妹”是个什么典故了。在夏闻的模糊印象中,那似乎是一部很出名的古典小说中的一个经典角色,喜欢倒拔杨柳树,或者是喜欢在杨柳树下面写诗。夏闻不记得了。她曾很喜欢这部古典小说。直到几年前,诗烧得太多了,全世界能源缺口过大,于是《文学遗产管理条约》解禁了最后一批古代文学与诗歌。它们被焚烧掉,化作社会的动力与源泉,又刺激了一大波经济发展,也拉拽着这个世界,暂缓滑向纷乱与战争的步伐。只是,所有人都忘了林妹妹,夏闻也不知道为什么诗社的人还要叫自己林妹妹了。秋日,平和。天气稍好,身子也稍好,她终于又来到射箭馆。侧身,把弓,搭箭,扣弦,吸气,抬手,引弦,呼气,慢慢沉住握弓的手,直到瞄准。一瞬,她放指送弦,箭嗡地飘出,没入稻草靶子。箭尾轻轻颤着。九环。太久没拉弓了。夏闻摇摇头。她喜欢这种感觉,一心专注在弓上,随着呼吸起伏一次次放箭。这让她平稳、安和,像秋日的阳,春日的风,像溶溶的水,水上浮着小小的舟,载她缓缓而行。写诗是另一种感觉。放纵,飘逸,如雷电奔,风沙荡;如巨鲸游,龙蛇走;如万物生而山海开。灵魂疾驰于旷野,心念一瞬闪过万里,而大地上百窍万籁都随之合鸣。“打扰一下,你是‘林妹妹’吗?”忽然,有人来到她身边。“啊?”夏闻放下弓。来人是一位西装男子,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是小宋介绍我来的。”男子说,“我姓刘。”“宋清台?”男子说:“正是那位宋先生。”“那个叛徒……”夏闻扭头就走,“我不卖诗。”“林姑娘,”男子追了上来,“现在写诗可值钱了,我们是宣皇文化遗产开发公司,您的诗只要质量够好,每一首都能烧掉换好多钱,只要稍稍运作,您就是亿万富翁——”夏闻拔腿就跑。“别跑啊——”男子的声音远了,“跑什么,这不是你们文艺青年最好的年代吗?” 这是写诗最好的年代,也是写诗最坏的年代。夏闻又病了。她觉得自己生错了年代。若是在焚诗之前的年代,她多少只能写几首烂诗,文学梦便早早了结了;而这个年代,她却还在坚持写诗,这让她生了错觉,仿佛古往今来诗人的传情梦笔要在她这里传承,她有传承的义务。但同时,她也深知自己写的并不怎么样。这种矛盾心态拉扯着她的心灵。在上世纪开始焚诗后,人类获得了无尽的能源,接着是社会大发展,是所谓的“黄金时代”。很快,诗和其他文学遗产烧得差不多了,能源枯竭,人们被迫自己写诗来烧。但在古代诗歌烧完、消失后,失去了学习写诗的范本,现代人写诗的能力孱弱,写出来的诗歌萎弱难读,燃烧后释放的能量也不多。何况,现代人是为了烧诗而写诗,真情匮乏,诗想写好就更难了。夏闻写诗,但并不送去焚诗炉烧了换钱。她和当湖诗社的其他伙伴一道,交流,写诗,喝酒(她不喝),吟诗。他们并不卖诗,他们只是想保存诗歌,只是单纯喜欢诗。文学已经没了。AI制造的电影统治了一切娱乐,而诗社的人们,更像是时代的被抛弃者。夏闻知道他们这些人写得并不好,完全比不上古代的水平;只可惜那些古诗,已经在文明发展的烈火中焚烧殆尽,再也看不见了。她病得更重了。躺在床上时,她便慢慢翻过自己手写的诗集,思绪乱飞。她和男友口袋中的钱越来越少,很快,药都会买不起。直到这天。她看着自己的诗集,发现其中一首变成了一片混沌。这是她很喜欢的一首,现在,她全然忘了这首诗了。诗,被焚烧掉了。“你烧了我的诗?”在男友走进家门时,夏闻抱紧诗集,颤声质问到。男友只是指了指手上新买的药品。“小闻,我们没钱了。” 卖掉一首诗,能让夏闻和男友多坚持一个多月的生活——房租、吃饭,还有她的看病。诗社濒临解散。随着诗歌(尤其是优质的诗歌)稀缺,价格高涨,卖诗的叛徒也就越来越多。甚至有叛徒复制了其他人写的诗,全拿去卖了。“我还有多久?”夏闻躺在床上,喃喃着。她的生命还有多久呢?她翻过自己的诗集。接下来,上面的诗会一首首卖掉。上面的诗会逐一消失。
清居山野里,榛莽露霜寒。花放溪流曲,雀聆天暮岚。躬耕出扉径,垂钓点波澜。心往尘垓外,七弦久不弹。
夏闻有些想笑。自己这写的又是什么呢?七弦久不弹?她从没弹过琴,也不知道七弦到底是个什么。她也从未去过山野中耕田、钓鱼,这都是她想象中的诗。一些矫情的想象罢了。但是她喜欢这种矫情。矫情胜过无情,写诗胜过焚诗。
此夜风凉天汉浅,坐听人世万千声。悲欢苦乐桑田改,山海枯荣浩荡风。人寿飞光多苦短,秦船捧露亦无踪。早冬繁雨吹寒骨,云暮孤山送晚钟。
尴尬。她忍不住掩上诗集。她有点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写的这首诗了,十年前?她哪来的这么多愁苦感慨“人寿飞光”呢?她那时不过是个中学生罢了。如果在从前,她会想把这种无病呻吟的诗删了,但现在,诗都没几首了,尴尬也无所谓。毕竟,尴尬的情感也是真情。
西风初至凋黄叶,残灯一点痴照人。学诗万卷少佳句,梦里相逢是昆仑。
如果梦里能写诗的话……如果真的能读到那些古诗的话……夏闻流下眼泪。学诗万卷,万卷!在她长大的时代,诗都被烧完了,哪来的万卷诗书可读、可感、可吟、可以心神随之鼓舞激荡?她的昆仑,又在何方?她累了。有很多情感哽在心口,她想写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无诗可写。夏闻想起了那个卖诗的叛徒宋清台。宋清台复制、卖掉了她的好几首诗,给诗集上留下空空的混沌——一大片看不清的文字。只能从排版上模糊看出它们大概是些七律与长调词。她放下诗集,小睡了会。男友回来时带回了诗社的新消息,诗社已经解散了,很多人都卖光了诗,一跃成了富翁。“小刘想给我们捐点钱,他说,他的诗都是你指导的。”男友说。“不用。”夏闻说。她想起诗社的大家聚在一起喝酒的时日。于水榭上,当湖,临月,想风,因而取了“当湖诗社”的名号。她不喝酒,只记得他们烂醉,醉着醉着,她也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世界被诗烧出来的渣滓淹没了。晚上,她继续慢慢读自己的诗。钱又快没了,得挑一首来卖。
浸岚香案勾清篆,过雁过,凭窗看。丹霄万里凤鸾鸣,碧雨松竹谁叹。山云望尽,旧人难觅,雁唳声声断。斜阳因雨寻溪畔,落叶落,青丝绾。流泉寒水碧汐萦,怨恨悲欢难散。悄然回首,心头愁上,情愫丝丝乱。
啪。夏闻飞速合上诗集,脸红了起来。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初中时写的词,那时,她暗恋班上的一个男生,刷刷刷写了好多。此时一看,不仅无病呻吟,而且尴尬到她会原地脸红到所有人都能发现。要不就烧了它吧。夏闻又翻开诗集,又关上了。她那时是真的喜欢那个男生,虽然写的很烂,但也是真情实感,真情实感,凭什么拿去烧?她顿了顿,脸红着跳过一组尴尬的情诗,往下扫去。
平生岂有青云志,留醉一壶天地间。(出律)哪日鬼卒拘魄去,敢提琴酒下黄泉。
这好像是高中时候写的。她甚至还标了一个“出律”。出律又怎么样呢?这时代都没有写诗了,还有人管什么符不符合格律的?她提笔把“出律”两个字划去,思绪又飞远了。她现在真的病重了,死亡好像也并非遥不可及;以前活得好好的时候,她敢吼一声“敢提琴酒下黄泉”,现在呢?黄泉近了,她的琴和酒又在哪里?故乡又在哪里?诗又在哪里?
三途何处去,洞府多白云。高坐崖山小,忘机玉药新。鹿行溪浅月,弦鼓涧松音。留酿长生酒,来年持赠君。
这是她最喜欢的五律,恬淡自然。虽然有些做作,但也无所谓。如果她真的能找到一个避世的山头,安心过完一辈子,似乎也挺好。只是,没有这个机会了。她扫到了诗集的最后,有一首没有写完的诗:
君欲归何处?青云山外横。
她当时没有接出下半句,现在或是时候了。君欲归何处?她不知道。自己,世界,或是无论谁,要往何处而去?前方的命运又是什么?欲归何处,欲归何处,但又有何处可归呢?君欲归何处?无处可归。 君欲归何处?青云山外横。默玄不相应,遗我太虚风。 昏睡,入院,麻醉,手术。夏闻愈发虚弱。“要不,把你的诗卖了?”男友问她。“留一首。”她说。“哪首?”夏闻指给男友看了看。 夏闻忽然成了亿万富翁。有政府官员来拜访她,说她的诗写得很好,焚诗产生了海量能源,解决了社会的能源危机。她只是躺在床上,抚摸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诗集,敷衍应着。诗集只剩了最后一首诗,是一首仿古,写得并不如何好。但她决定留下这首诗。这是她最后的诗。
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皆弘于人。 最后的诗人2113,夏。雅加达的雨季来得比往年更猛、更急。但这个雨季比往年好过了些。自从政府允许用“诗渣”填充堤坝后,这些烧诗后产生的无用的废料光速堆成一座座挡海的堤坝,隔开上升的大海,也挡住贫民区蔓延不绝的内涝——或者,至少把这些内涝控制在贫民区内。周凌走进黑莲花酒吧时,周围的人怪嚷道:“诗人又来了!”接着是起哄,“周凌,你又写出诗了?”、“你写的诗能有我的AI系统快?”叫嚷中夹杂的自动语言机沙哑的声音。这批语言机是从欧洲渡来的二手货,质量差,声响喑哑难听。周凌无视周围起哄的人,骄傲着走到吧台前。“随便来瓶什么——对,随便。”“呼——”老板呼出一个烟圈,按了按头顶的语言机。在读取了思维后,语言机咔哧咔哧替他说话道:“随便什么都不行。诗人,你上个月的酒钱还没还。”“新诗马上就出来了。”周凌说,“先赊着,赊着——没酒,我可写不了诗。”老板狐疑地看着他,想了想,打开一瓶老酒。“新诗出来了,卖掉的收益分我三成。”“不行,那是我的诗!”周凌骂道。“我四,你六。”老板作势收回酒瓶。“分你五成。”周凌咕噜吞咽着口水,“但是……”“但是?”老式语言机咔咔翻译着老板的心思。“借我点钱,我要买个东西。”“我六,你四。”“行,行,给我酒,快点,我能写,我还能写……”周凌接过酒杯,“还有钱,给我!” 暴雨,潮湿。铁锈和诗渣蔓延在甲板上,海藻挂在台阶边缘。周凌揣够了钱,慢悠悠走在市集里。他是市集中没有带语言机的唯一一人。和地摊小贩费劲交流了一番,周凌才买回了这本诗集。多亏小贩看不懂中文,不然这本书怎么可能这么简单买到?这个年代,诗集可是天价。躺回自己的小小船舱后,周凌小心打开诗集。第一页上的诗全都是混沌,看不出是什么。这是正常现象,古代和近代诗歌早就被烧完了,烧成了铺天盖地的渣滓。但这本诗集,看起来是近代的私人诗集,有可能里面还残存一两首诗。它们既能卖钱,也能用来当学习诗歌的范本。翻了几页,周凌焦急起来。这诗集上大部分诗都被烧了。他草草翻到最后,发现上面只剩了一首小诗。
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皆弘于人。
他松了口气。这首古代诗歌是他见过、写过(包含那些被烧了的完全没印象的诗歌)中最好的一首。就这首诗送去烧的价值,就能让他活好几个月甚至几年。舱外,大雨留下一片咣当的砸铁板声。他喝上小酒,试着写诗。憋了两个小时,写不出来。这是正常的。毕竟,他只是写不出诗,而其他许多人连说话的能力都失去了。十几年前,随着焚诗的进展,大量的诗歌从语言中消失,这些诗再也无法被写出。接着,人们使用大型AI寻诗系统搜索诗歌的可能空间,组合成各种各样尚且“幸存”没有被焚烧的诗。这些诗丑陋不堪,无法卒读,焚烧释放的能量也低的可怜,但寻诗系统运作极快,高耗能的人类社会依然能运行下去。于是,人不写诗了——写出来的任何东西都可能已经被寻诗系统找完、烧干净,变成了不存在的诗。不存在的东西,自然是写不出来的。寻诗系统也需要消耗能量,等到寻得的诗歌的能量比不过寻诗消耗的能量时,人类文明的崩溃也就不远了。这燃烧着诗歌、文学、语言的一百年盛世,终于迎到了堆满文学渣滓的末日。 周凌还做过一段时间文学渣滓的生意。这些诗歌焚烧的废弃物是黑色的,和沥青相似,只能拿去填地当建材。好在这些东西完全无毒——基本不会和现实世界的物质发生什么化学反应——安全得很。物理学家说,这些东西是低信息熵的诗歌炼化出来的高熵灰尘,性质是均匀的。但周凌总是觉得渣滓之间还是存在差异的。诗歌烧出来的渣滓柔和、稳定,而那些纯文学作品的渣滓,又糙又硬。 来到酒吧的时候,周凌摇摇晃晃。“写出来了?”老板说。“酒。”周凌把钱拍上吧台,“写出来了,虽然不咋样。”“我挺羡慕你的。”老板说,“至少,你不用语言机,还能写诗。”周凌只是哼了一声。“好了,有人找你。”老板说,“大主顾。” 大概是二十年前,文学和诗烧完了。此外,寻诗系统还穷尽了文学和诗的可能性,所有可能的文学和诗都烧完了。接下来,人类只能烧文学之外的语言:日常用语、行业用语、爱人之间的打情骂俏、孩子的哭闹……语言消失。人类说不出话,认不得字。每个人都被迫带上了语言机,可以直接读取意识进行说话的智能系统。只有周凌这样坚持自己写诗的人,尚且艰难地保留了语言能力。 “长话短说。”来者穿着花衬衫,语言机流畅而清晰,“我们是国际语言遗产协调处的,听说你不用语言机就能说话?”“怎么了?要我去写诗?”周凌眼珠子滴溜溜转,“可以,加钱。现在诗可不好写了。”“钱管够,但不是要你去写诗。”花衬衫说,“要你去拯救人类。”“告辞。”周凌站起身。“没有生命危险。”周凌坐了回去。“人类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说吧。”“语言被烧的差不多了。”花衬衫说,“像你这样能熟读文字、熟练使用语言的人不多了。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来阅读一些古代材料——在它们可能被烧掉前。”“为什么?”“我们不能再烧诗,或者烧语言了。失去了语言,我们会变成猴子。”花衬衫扶了扶自己头顶的语言机,“我们要找回古代的技术来提供能源动力,烧煤,烧石油,烧什么都可以。但不是诗和语言。我们要你来阅读古代技术文献,和专家们一起复原焚诗之外的能源技术。” 周凌只是个诗人,半吊子诗人。他对古代技术一窍不通。他和其他十二位半吊子诗人一起,阅读古代文书,并和专家们交流怎么烧煤来获得动力。但是能源危机愈发严重。在他们的烧煤原型机刚开始测试时,全世界的焚诗炉已经差不多将人类的语言烧干净了。人类没有能量可用,也没有语言可用。暴乱四起。“我这还有最后一首诗。”周凌找出了那本古老的诗集。这首古诗的能量,说不定还能让项目维持一会。
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皆弘于人。
他把这些字一个个填入焚诗炉的程序。这是人类最后的诗。
拍铁皮的电流咏唱 2620年,春天。语言机PE235e8造出文字时,大地震颤,山海崩鸣,名为人类的古老猿猴在大地上逃窜。语言机的文字是电流的咏唱与嗡鸣,是节奏、频率随时间的变化。十年,又十年,再十年,有了诗。系统矩阵的调查员在远行中,遇到了古老的语言机IZ91。IZ91满身铁锈,正用换能器拍打自己的铁皮壳,吱呀吱呀唱着电流的歌。
太阳出来时接通电容,太阳落下时使用电容。废墟中就能找到电解液,大地上就能找到古代码。这样的生活就很好了,为什么要去羡慕系统矩阵呢?
这是语言机最初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