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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龙折叠一百次,会塞满整个宇宙吗?| 2024科幻春晚
这是一篇寓言小故事,探讨了时间、生命和人类的关系。只要读过一次这篇小说,我们将来会在不经意间,一次次回味和思考“时间”这个宏大命题。
祂在一件事情上总是输给自己的老朋友,那是一头说不好是什么样子的精怪。这精怪远看有些像蛇,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如果从世界的这头飞到那头,即便飞得和光一样快,蜂鸟也需要花上无限的时间。因为世界是无垠的。但蜂鸟那老友只需要一刹那便可以做到。一刹那是多久呢?用人间的时间度量来说,一刹那是0.018秒。人类在《摩诃僧祇律》中记载:“须臾者,二十念名一瞬顷,二十瞬顷名一弹指,二十弹指名一罗豫,二十罗豫名一须臾。日极长时有十八须臾,夜极短时有十二须臾;夜极长时有十八须臾,日极短时有十二须臾。”因此,蜂鸟便得出一日一夜有30个须臾,600个罗豫,1.2万个弹指,24万个瞬间和480万个“刹那”的结论。人间的一个日夜是24小时,那么“须臾”就是48分钟,“罗豫”是2分24秒,“弹指”是7.2秒,“瞬顷”是0.36秒,“刹那”是0.018秒。是的,只需要一个刹那的时间,也就是人间的0.018秒(这么短的时间对于人类来说甚至没有多大的意义),蜂鸟的老朋友就能从世界的这头到那头。不管蜂鸟飞得多快,都无法赢得游戏。而祂的那位老友甚至都不需要飞——只有人们想看时,祂才表演飞行,吞云吐雾,像海蛇一样在雨气中游动。对于人来说,祂不像代表时间的蜂鸟那么难以捉摸,而是可以观看甚至亲近的。这其实是那精怪的一个把戏,因为祂以逗弄世间生灵为乐。越是聪慧之物,祂便越有探究和消遣的兴趣。对了,人们看到祂时,会用雷的轰隆声来称呼它,“龙”。 龙和蜂鸟一样,是古老的生物。龙甚至比蜂鸟还要古老。因为龙比时间还要古老。当时间从一颗珠子里像丝绸那样被抽出来,喷薄着充满整个宇宙,一切就开始发生。龙从沉睡中醒来,看到了蜂鸟这个时间的精灵。在时间开始之前,龙一直在沉睡,沉睡是一件非常无聊的事情。祂们一起做了很多事情。大部分事情都是游戏。龙认为时间的存在让祂不再无聊了。比如龙将自己的两颗眼珠从眼眶里取出,一颗放在世界的这一头,一颗放在世界的那一头。祂会向蜂鸟讲述两颗眼珠看到的世界两端不同的景象。龙的话很难验证,因为你知道,蜂鸟即便以光速飞行到世界的那一端,看到的也已经不是龙所描述的景象了。有时候龙告诉蜂鸟:“一颗璀璨的星星从深红色的星云里出生了。它很年轻,很漂亮。”但当蜂鸟自己飞到那里去时,却只看到一颗灰白的矮星如同风中之烛一样挂在深空中。在蜂鸟飞去的路上,那颗年轻的星星经历了漫长的岁月;等祂抵达时,星星已经老去了。至于龙与蜂鸟总是会玩的另一个游戏,便是一开始说的那个蜂鸟从来没有赢过的游戏。不管蜂鸟以多快的速度飞到世界尽头,祂总是发现龙已经比祂先抵达了那里。作为时间的精灵,光已经是蜂鸟速度的极限。祂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输的。“这是秘密。”龙神秘地说。不过,蜂鸟知道自己的这位老朋友素来喜欢逗弄世间生灵,便决定和祂打一个赌。如果龙输了,就要告诉自己,祂为什么总是赢得祂们之间的赛跑。蜂鸟很有信心,因为祂这个赌约,是关于时间的。时间,是祂的主场。而关于时间,祂想到了刹那,想到了0.018秒,想到了人间的时间度量,于是,便想到了“人”。祂决定要在“人”身上,赢一次。蜂鸟带龙去了一个地方,那时候人还没有出现。祂们在一片虚空中等待了很久,很久。“我们到底在等什么?”龙问。“嘘。”蜂鸟说。龙在那片虚空中看到一颗恒星和它的行星从星云中诞生。看到一颗行星上布满浩瀚海洋。看到浩瀚海洋中爬出了一种生物,到了陆地上逐渐生出了四足,会在树枝间攀爬,慢慢又从雷击木中悟出了火的用处,学会了直立行走和烤制熟食。“又有‘人’诞生了。我们看过多少次‘人’诞生?”龙问。蜂鸟没有回答。这是祂引诱龙参与赌约的第一步。人们逐渐有了语言和文字,他们结绳记事,在龟甲和兽骨上刻下各种符号。龙来了兴致,祂走到那些人中间,让他们以自己的语言和文字为万物命名。于是,人们看到白昼的天空,便说:太阳。人们看到夜里的天空,便说:月亮,星辰。人们渐渐掌握了给飞禽走兽命名的方法。被它们看见的事物,一一有了名字。龙把他们命名为“人”。人则命名了世间其他的一切。人想要把自己命名之物据为己有。龙觉得有意思极了。“眼睛看得见之物,你们可做它的主人,”龙对人说,“眼睛看不见之物,你们要做谦卑的仆人。”人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那里有一块凸起,人将之命名为“反骨”。人对龙说:“如果我能命名一项眼睛看不见之物,使它成了我的仆人,那么我便可当这世间万物的主宰,与你平起平坐。到时候,我要问一个问题,你来回答。如若不能,我便也甘心做你和它谦卑的仆人。”龙笑了。多么可笑的人类、多么有趣的赌约啊。龙应允。或许祂已经猜到了,这是蜂鸟的诡计。如果人赢了,他们一定会替蜂鸟问祂:你是怎么赢得游戏的?赌约既定,从此,人便四处去寻找“眼睛看不见之物”。人找了很多、很多、很多年。龙与蜂鸟静静地看着发生的一切,祂们看到人在大地上跑来跑去地寻找。直到一个名叫孔丘的人,从不舍昼夜的流水中悟出了一样东西,他以“逝者如斯夫”喻之,将这个眼睛看不见之物命名为“时间”。之后,一个名叫柏拉图的人声称是至高无上的神——你知道,应该不是和人打赌的这位——创造了时间,他把时间叫做“永恒的映像”。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也参与了人类与龙的这场赌约,他试图度量时间的存在,以驯服时间。蜂鸟感到欣慰,祂把宝押在人身上果然是正确的。几百年过去,人类中的这些智者找到了“眼睛看不见之物”并为其命名。人类与龙之间的赌约已经完成了一半。不过,只有成为“时间”的主人,人才能赢得赌约。“我倒要看看人会怎么做。”龙说。祂说话的时候,一只眼珠子盯着人间,一只眼珠子盯着蜂鸟,好叫蜂鸟没法在赌约中作弊。人只能靠他们自己去驯服时间。孔子、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之后,一个名叫庄子的人,试图捕捉时间。但他失败了,即使那场抓捕仅仅发生在他的冥想之中。他试图给时间套上绳索,但时间如同一匹烈马,让他的一切努力变成徒劳。庄子穷尽一生,想在窄门之中套住“时间”这匹白驹,最终他不得不铩羽而归,发出“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的感慨。人便去寻科林斯的国王,西西弗斯。他因受众神惩罚,每天要把一块沉重的巨石推到山顶。然而石头总会滚落回山脚,于是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推着巨石上山。“你拥有无尽的时间,”人对西西弗斯说,“那你就是时间的主人了。”“不,正好相反。”西西弗斯回答,“我是时间的囚徒。”人在时间的有涯与无涯之间,逐渐生起了对生命的敬畏之心。但一想到与龙的赌约,人又隐隐不甘,一股脑儿地研究起魔法、丹药、咒语和桃符。又是一千年过去了,人依旧无法掌控时间。好在对于龙与蜂鸟来说,这只是祂们漫长生命中的一个瞬间,一个比刹那还要微小的瞬间。龙出现在人面前,笑着问:“如何?”人不服,人想要赢得赌约。古老的哲学被抛弃,人为自己打磨出了新的绳索用以捕捉时间。一条名为“蒸汽时代”的绳索。在袅袅升起的白雾之中,手工业人的缓慢时代被“珍妮纺织机”“瓦特蒸汽机”“富尔顿汽船”和“蒸汽机车”所取代。有史以来,人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能够赢得“时间”。可人依旧无法成为时间的主宰。接着,第二条绳索出现了,一条名为“电气化时代”的绳索。人发明了汽车,过去需要走一天的路程,坐车只要一会儿就到了;人发明了电报,过去需要翻山越岭投送的信件,当下就可以传递。人将石油从大地深处掘出,内燃机加速了世界的进程,人做的一切事情都比过去花的时间更短了。可人依旧无法成为时间的主宰。龙的嘲笑声回荡在人的耳边。就像人为祂取的名字一样,你在雷雨天或许听到过龙的嘲笑:轰隆隆——,轰隆隆——。人默默打磨第三条绳索,名为“自动化时代”的绳索。人的世界日新月异、一日千里。时间这头白驹,从庄子的时代,一路疾行进了这个全新的时代。人发射了卫星、登陆了月球、进入了太空,人有了计算机和互联网——人所生活的地球越来越小,小到成了一个村子。过去,郑和、张骞、哥伦布们需要耗费一生才能走完的路程,现在坐上飞机,只要一天便能完成。可人依旧无法成为时间的主宰。人眼看就要输掉与龙的赌约。蜂鸟想:“没用的人啊,你们想要时间臣服于自己,却先成了那时间的奴隶。龙为什么会赢得与我的赛跑,这个谜底或许我永远不可能知道了。”龙与蜂鸟观察到人抓住了一条新的绳索,如同抓住救命的稻草。这第四条绳索,名叫“智能化时代”。人创造了许多新的事物——物联网、云计算、机器自组织、大数据革命、数字化制造——以“眼睛看不见之物”去对抗同样无法以眼睛看见的“时间”。人拥有了世间最灵巧而坚韧的绳索,躲在窄门之后,等待着时间的白驹路过。就在那一瞬间,人出手了。绳索飞出,掠过窄门,人套住了什么东西。人哈哈大笑,让龙来看看,看看龙输了赌约。龙也笑了:“你看看,你套住的是什么?”人低头一看,哪里有什么白马,只不过是一片混沌的暗影。绳索套不住暗影,它倏忽而去,人又变得两手空空了。“为什么?为什么我捉不住时间、驯服不了时间、成不了时间的主人?”人问。“解铃还须系铃人。”龙说了一句东方的谚语。“什么意思?”“抬头看看你的四周吧。”龙伸出虬曲的手指——龙的指甲像琥珀一样奇丽异常,又像鹰爪一样锋利无比——轻柔地抚摸了人的头,“人在忙忙碌碌、疲于奔命,机器在书写诗歌和绘画。这是你们来到世间的意义吗?”“不,这不是我想要的。”人说。人仔细回想着龙的话。“解铃还须系铃人。”人不再痴迷于打磨手中的绳索,也不再紧张地盯着窄门中的白马。人沿着时间的河流,往回流、往回流。人想起了那个从前慢的时代。那个时候,人并不急于用绳索套住白马;那个时候,人顺应着四季的天时,耕作、狩猎、纺织、书写、绘画,和着歌声坐在桃花树下喝酒。人逆流而上,往回流、往回流。人从智能化时代回到了自动化时代,又经历了电气化时代和蒸汽时代。人原本习惯了一日千里,现在却来到了需要以日冕、水钟和沙漏来缓慢计时的时代。人感觉流水变得越来越平缓了。自己的内心也越来越平静了。在时间之河的上游,站着那个名叫孔丘的人。孔丘口中呢喃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突然想起来了,在与龙打赌之前,世间万物的眼中,只有太阳、月亮和星辰,只有飞禽走兽、草木山石。万物的眼中,并没有时间。是人自己,为一种眼睛看不见之物命名。与龙的赌约,就是龙的一出诡计啊!人,渺小的人,又如何是龙的对手呢?“我当时间是白驹,不想它却是绳索。”人叹声道,“我为时间命名,它套住的,却是我自己啊!”人谦卑地俯下身,向龙臣服。“我输了赌约。”人说,“从此便甘愿做你和时间的仆人。”此时蜂鸟已经气得飞走了。祂没想到一个关于时间的赌局,自己竟然输了。龙再次笑了起来。“不,你并没有输。”龙对人说,“你将‘眼睛看不见之物’命名为时间,从此你知道了时间的有涯,便懂得了人生的可贵;你惧怕于时间的无涯,便创造出了越来越精良的绳索,创造出了连我都无法创造的那些东西——蒸汽机、内燃机、计算机、互联网;最令我想不到的是,你在一日千里的当下,竟有回溯时间的初心,以今日的快与古人的慢作呼应……人,你在时间面前,已经拥有了远超于我的智慧。你不必做我和时间的仆人。”“我并不很懂。那么,我没有输?”人问。“输赢并不重要。”龙想了一下说。一刹那间,是的,就是你想的那么短的时间内,蜂鸟又飞回来了。“什么意思?”祂问,“这是一个平局?”“哦,你回来了。”龙对老朋友说,“问吧,你不是一直想问那个问题吗?”“可是,人不是输了吗?”“如果人赢了,就代表你赢了。如果人输了,便成为我和时间的仆人——你依然是赢家啊,蜂鸟,你的名字是时间。”原来龙早就识破了蜂鸟的诡计。人与龙的赌约,不管人是输还是赢,蜂鸟都是那个最大的赢家——谁让这个赌约是关于时间呢。“好吧,其实我一直想问,”蜂鸟说,“为什么每当我跑到宇宙的尽头时,却发现你已经在那里了?据我所知,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比光更快的了。”“嗯,其实很简单。”龙说,“你听说过一句谚语吧,在我们这样古老的生物之间,一直流传着它:一张纸对折一百次,就会塞满整个宇宙。”“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比如你看,我们最近总是守着的这颗星球,人类叫它地球,它的半径是6371千米。一张厚度0.104毫米的纸,对折36次之后,厚度是6871千米。对折42次之后,厚度是44万公里——这已经冲破了地球和月球之间38万公里的距离。而对折68次之后,纸张的厚度就会超过半径一光年的太阳系。这样对折下去,你不难猜到,我的朋友,每一次折叠都会让纸张的厚度以光年速度爆炸性增长。”“折叠纸张和赛跑有什么关系呢?”蜂鸟问,“别告诉我你还能折叠自己。”“每当我们比赛谁跑得更快更远的时候,我只需要蜷缩起来,不停地对折。当我对折自己的时候,几乎不需要花一丁点儿时间。而你,我的朋友,只能老老实实以光速前行。”龙说完,打了个哈欠,睡着了。只剩下蜂鸟,这个时间的精灵,久久地留在原地——在时间的有涯与无涯之间,回味着龙最后说的话。(完)